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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飞鸽牌巧克力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txt下载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165 石雕堕毁狡伪之声(下)

    罗彬瀚和酒红马尾面面相觑。

    他脑袋里闪过无数种念头,有许多更令人安心的理由可以解释眼前的新状况,但最终理智还是让他接受了现实。他没有跟门外的访客虚以委蛇,而是用沙发和柜子死死挡住别墅屋子的正门,然后跑回楼上寻找枪械。

    酒红马尾跟着他,有点惶惑地问道:“他们是谁?”

    “邻居。大概吧。“

    “那他们想干什么?他们怎么会在这个时候……”

    “你问我也白搭。”罗彬瀚说,“别废话了,反正不是来做客的。”

    他在半分钟内逛完了二楼全部的房间,撞开一扇锁住的房门。里头是间明显有人使用的卧室,衣架上挂着些年轻男子的外套。

    罗彬瀚跑过去掏了掏那些衣服的口袋,从最外围的风衣里摸到了钱包。他匆匆打开瞄了一眼,发现少量现金和一本老旧的驾照,那上头有年轻雕刻家的照片,底下则写着他的名字:奥杜佛多·维威纳。

    这时罗彬瀚的耳朵里仍然塞着翻译器,足以跟这个世界的人对答如流,可在文字阅读上还是很蹩脚。他觉得自己看到的这个名字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出来历,直到酒红马尾惊叫道:“奥杜佛多?他就是奥杜佛多?可他至少应该五十岁了!”

    罗彬瀚合上钱包,揣进自己兜里:“对,而他现在还能对你性骚扰,然后歪着脖子蹦蹦跳呢。”

    底楼传来了撞门声。

    罗彬瀚继续搜索房间,粗暴地拽开每一个带锁的柜子,终于在床边最底部的抽屉里发现了手枪和子弹。可等他想拉开枪膛时立刻心底一沉——这枪的内部构造很陌生,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装子弹。

    “你在磨蹭些什么!”酒红马尾叫道,“他们要进来了!”

    她一把抢过罗彬瀚手里的枪,三下两下把子弹装好,然后上膛拉栓。那动作娴熟至极,令罗彬瀚怀疑对方下一秒就会拿枪口指着自己脑袋。

    酒红马尾把枪递给他:“拿着。”

    罗彬瀚接过枪,看到她手掌上包扎的碎布已经松脱,露出底下的刀伤。伤口结起一层黑痂,血已经止住了。

    客厅发出一声巨响,有人用枪械打烂了锁头。然后则是一个男人热情柔和地呼唤:“邻居,邻居,你在家吗?”

    罗彬瀚掀开被单垂落的一角,示意酒红马尾躲进床底。这时客厅里传来重物推动的声响,那些人已经在排除门后的障碍了。

    他深吸了口气,持枪跑到楼梯拐角,蹲伏在正对客厅的死角处,回想自己刚才在监控镜头里看到的场面。

    对方大概有七个。如果是一群持刀的普通人,罗彬瀚觉得自己没什么可怕的,但他们中的两个拿着类似步枪的武器,且种种迹象表明这些邻居可能对自然规律不是很尊重。

    客厅里响起脚步声。那个优美犹如男高音歌手的声音继续呼唤道:“邻居,邻居,你在吗?”

    罗彬瀚差点出声让他滚,但最后忍住了。一个主意突然从他脑袋里跳出来,趁着那群人搜寻客厅的时间,他单手持枪警戒,另一只手则伸进口袋,掏出自己的手机。

    他用单手打字,询问李理是否能入侵别墅里的其他联网设备,结果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于是罗彬瀚悄然起身,溜回二楼的卧室,把李理的黑匣子接在雕刻家的电脑主机上。

    酒红马尾从床底下探出头:“你在搞什么鬼?”

    罗彬瀚对她嘘声警告。然后看着电脑屏幕亮起,跳出一个没有任何说明的安装进度条。进度走完后屏幕又恢复了黑暗,只剩下中央一行红字。

    ——你需要我怎么做呢,先生?

    “控制这里全部的智能家具。”罗彬瀚说,“电视,音响,自动门……能控制多少就控制多少。”

    “你在跟谁说话?”酒红马尾问,“屏幕对面的是谁?你在山外头还有其他朋友?”

    罗彬瀚没空回答。他现在终于知道雅莱丽伽面对自己时是什么感觉了。

    电脑屏幕上开始列出一行行网络地址和机器码信息。别墅里的智能设备数超出罗彬瀚预计,让李理足足列满了五面屏幕。

    通往二楼的阶梯上传来一些响动。那男高音深情的呼唤声飘近。

    “邻居,邻居,你在吗?”

    “我在这里呢。”客厅里传来了回答。罗彬瀚听出那声音像极了自己。

    好几个脚步立刻冲了下去,紧接着则是五六声干脆利落的枪响。那动静让罗彬瀚惊出一身冷汗,清楚感受出这些入侵者们的杀意。

    电脑屏幕上的一行机器码消失了,罗彬瀚估计那是客厅里的电视机或音响。

    这个状况让那群闯入者们混乱了一会儿。罗彬瀚自己的手机没法联网,于是便趁机打开酒红马尾给他的新手机,连上别墅内的无线网络。屏幕上立刻显示出室内的三维地图,七个红点在底楼来回徘徊,被各种电器和警报系统制造出的动静勾来引去。

    罗彬瀚注意到这会儿有个人非常靠近楼梯。通过楼梯口的监控镜头影像,他能看见此人手持枪械,正对楼梯进行监视。

    这时其他人还散布在底楼各处,尽力搜寻一切可疑的声援。罗彬瀚感到这是一个值得尝试的机会,于是叫李理控制住楼梯旁的照明壁灯。

    壁灯不断闪烁。持枪人的目光马上被吸引过来,罗彬瀚趁着这个空挡从二楼一跃而下,先控制住对方持枪的手,然后把他的脖子一把拧断。

    那闯入者的颈骨发出断响,可罗彬瀚却没有丝毫放松的感觉。此前他从未有过扭断别人脖子的经历,如今做来也不大难,可还是感到很不对劲。

    捏在他手中的皮肉仿佛没有生命,更像握着一层薄薄的皮套,里头塞满了细细的、温暖的砂铁。

    闯入者倒在罗彬瀚怀中,头颅因颈骨折断而倒仰,后脑勺已经挨到背部,还对在对着罗彬瀚歪嘴发笑。

    那实在是生命的奇迹,可罗彬瀚暂时没空琢磨原理。他抓过旁边的长颈花瓶,从这未知生物的嘴里捅了进去,一路撑裂咽喉和声带,确保他无法发声引来同伴。

    这段时间李理负责掩护着他的行动。她让远处厕所里的灯光忽明忽灭,家庭影院和音响系统乱响。罗彬瀚趁机把自己手里这个拖上二楼,锁死在最深处的房间里。

    他马上跑回二楼拐角,准备继续伏击下一个,却发现情况有点不对劲。

    入侵者们开始往这里接近,他们互为依靠,有条不紊地走来。罗彬瀚起初以为他们只是在地毯式搜索,却发现他们的目标直指楼梯口。无论李理怎么在其他地方制造杂音动静,这些人都变得毫不理会,仿佛突然间就识破了他的把戏。

    罗彬瀚的掌心开始流汗。他刚才的偷袭做得又迅速又安静,没道理会被这么快发现。

    “邻居,邻居。我的好邻居。”那个男高音的声音呼唤道,“你在哪儿呢?让我们瞧瞧你的脸吧。你在楼上吧?何不下来跟我们叙叙旧呢?”

    罗彬瀚沉默地掏出手机,查看李理帮他调取的楼梯口监控画面。他看到那六个人把路团团堵死,为首的男人手持步枪,打扮得体,胸前领带上还别着个精致的蜻蜓胸针。当他再度开口时,罗彬瀚知道他就是那个喋喋不休的男高音。

    “邻居,你在看着我呢。”他对着摄像头微笑,“把你的摄像头关起来,让我们面对面畅谈吧。”

    他突然用枪口对准镜头,一下把监控摄像打得粉碎。

    溅飞的金属碎块恰好打在罗彬瀚眼角,差点让他当场失明。罗彬瀚闷叫了一声,用手捂住那处伤口。他感到温热的液体流了出来。

    紧张和愤怒让他的心跳如雷鸣鼓噪。受伤的眼球从深处开始胀痛,那粒野草籽贪婪地吸取着血水,开始顺着神经疯长,疯长,疯长……

    这样是不行的。没关系,现在谁也不会看到。

    他把怀里的枪械扔开,掏出那根致人失忆的闪光棒。

    ——这个东西大抵对它们无用,因为是针对人脑结构而制造的工具。这点他非常清楚。但是他不需要太长的时间,一瞬间就足够了。

    他把闪光棒从拐角抛出去,然后闭上了眼睛。视觉机能至此关闭,眼球内的野草却如触须神经般伸了出去。越过空气,越过拐角,越过抛出去的闪光棒,轻轻地缠绕住那个攻击他的男人。

    他“看”到对方举起枪口,对准了失忆闪光棒。那特殊的光频穿过男人的眼睛,形成一段特殊的神经电信号。

    ——在他理解中,那个频率会销毁人在数分钟内形成的记忆结构。但那只是对正常脑结构的生物体而言。当那持枪的敌人接触到光频时,就仅仅只是视神经有了一瞬间的僵死。

    如同狩猎的水蛇,他顺着触须锁定的方向游了出去,身体自发地穿过空气,降落到对方面前。

    他把手指伸进对方僵死的眼球中。指尖触碰到了蚯蚓般蠕动的神经,于是他轻轻一夹,把那内部的构造绞得稀烂。

    闪光棒掉在地上。

    他抓起领头男人的枪,对着另外的五人不停扫射,先把他们持刀的手打断,然后又抓起旁边的桌子,一下下把他们全部砸成肉泥。

    这不是长久之计,但目前也足够了。

    一大滩肉泥在地板上蠕动,看上去暂时没什么乐趣可寻。他抓起领头男人的头发,把他拖进雕刻工作室内。途中每一个石雕都似乎在挡他的路,因此他毫不留情地将它们统统踢倒踏碎,然后把男人的脑袋按在平滑石面用的电动打磨机上。

    “邻居,你用不着这样。”双眼只剩两个血窟的男人笑着说,“你现在太紧张了,看到的都是幻觉。咱们何不坐下来好好聊聊呢?”

    罗彬瀚拍拍他的脑袋:“我不紧张,好邻居。我想把你的面具摘下来,然后咱们面对面地畅谈。”

    说完他按下打磨机的启动键,把对方的脸按到飞速旋转的磨盘上。

166 杀不出个黎明(上)

    关于艺术,罗彬瀚并没有太多的发言权。他从未对那种东西萌生过兴趣,甚至可以说充满了恐惧。这种恐惧的源头和周雨的女友有关。

    如果要用动物来给异性打比方,那么罗彬瀚会觉得有的女孩像兔,有的女孩像猫,有的女孩像花豹,这些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高下之分,都属于各有千秋的异性魅力。

    而周妤给罗彬瀚的印象就是蝴蝶。

    优雅、静谧、终日绕着花飞舞的女画家。蝶翼既轻盈又漂亮,可一旦靠得太近,就会看到翅膀底下怪异的昆虫身躯。如果是周雨在场的时候,她看起来还会更亲近一些,而只要跟她单独相处,那种陌生的恐惧就会悄悄浮显。

    这女孩子是某种冷血的异类。人人都会有一点这样的不安感。

    大概就因为这个缘故,她从未有过特别亲近的同性朋友。这就是哺乳动物和昆虫之间的生物壁垒吧?

    ——罗彬瀚在盯着那枚蜻蜓胸针时自然地想到了这些。

    一股呛人的腥臭让他回过神来。他看向工作室门口,发现酒红马尾半隐半露地趴在室外看他,手里抓着一束燃烧的溺叶。

    他们彼此陌生地对望了一会儿,罗彬瀚才察觉自己双手充满奇怪的粘腻感。他的手上沾满了肉汁般的白色物质,那不久前还是一颗活着的头颅。

    头颅以下的部分正躺在旁边,胸腹腔都被刻刀划开,露出里面蛆虫丛生的结构。内脏、肌肉、神经、骨髓……那样子不像是为虫所吞噬,而是从一开始就全部由虫所构成。

    由无数异形虫体集合起来的身躯,因为脑部被碾碎而暂时丧失了行动能力,涣散地各自扭动着。破损的颅腔内吐出纤丝般的线虫,正慢慢地扭结成团,想要替代上一个被磨烂的脑部。

    这景象终于让罗彬瀚想起了刚才所发生的事。

    记忆不太真切,但在那股熏烟下还是能回想出大概。是他自己亲手用打磨机把那个由丝虫团拟造的伪脑给取了出来,然后一点点磨成浆液。

    他看着那个正在重生的人虫之躯,一时不知该怎么处理。打烂脑袋不行,也没有现成的化学品和高温焚化炉,那么最简单又节约的办法,大概就是把它切碎、烧熟,然后吃进肚子里了。

    当然,负责构成“胃部”的虫子搞不好也有抗酸性,所以“下水”的部分还是直接烧化别吃比较好。

    酒红马尾终于从门边挪了过来。她高举燃烧的溺叶,把它当成护身符似对准了罗彬瀚。

    “我们该怎么办?”她对罗彬瀚问道,“这些人……他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也是罗彬瀚想问的,但现在却无人可以解惑。他从地上站起来,用遮尘布擦掉手上的肉泥,然后说:“我们先把这几个玩意儿关起来。”

    他们跑回楼梯口,看到那几具被枪打烂的尸体还横七竖八地躺在那儿,手脚抽搐,嘴中喊叫,没有一个肯老老实实地死着。

    罗彬瀚觉得有点为难。他上前抓起其中一个,那人脑袋和肚子都被打烂了,脂肪颗粒如软虫般滚落出来,在地板上无力地滑动。

    “朋友,你用不着这么暴躁。”对方声音友善地说,“我们只是想来拜访一下,不会打扰你工作的。”

    罗彬瀚把他往工作室的方向拖去,口中敷衍回道:“没关系,别客气。来,跟我去看个宝贝。”

    他把所有侵入者都拖进工作室,赶走躲在门边偷看的酒红马尾,然后启动打磨机,挨个儿地把他们的脑袋处理了一遍。这活儿既费体力也费时间,当他好不容易搞定后,天色已然变得昏暗起来。

    罗彬瀚洗了洗手,擦掉自己身上的碎肉,决定尽快踏上归途。这场冒险延续了太久,几乎把他的理智全都耗光。他不敢想象自己再待下去还会碰到什么神奇的状况。

    他跑回二楼,准备拔下李理的黑匣子带走,这时卧室里的多功能电话响了起来。罗彬瀚拿起听筒,听到李理在里头说:“先生,刚才我通过网络连接入侵了这个城市的市政府和治安署内网,并访问了三十多个国家的安全部门数据库……”

    “你还会这个?”罗彬瀚震惊地问。

    “是的。”李理说,“这就是我为何不建议你将我连接到未知网络上——这些我们不妨日后再谈。现在我要警告你危险正在逼近。十分钟前,骨蓝市治安署在无报警情况下大队出动,他们车辆上的导航目标正是此地。目前我已伪造了他们的导航路径,并用信号灯系统在路上制造了数起车祸和拥堵,但这恐怕不会拖延太久。我认为你应该在他们动用战斗直升机以前尽快撤离。”

    听完她的汇报后,罗彬瀚静静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诚恳地问:“到底是我在精神妄想,还是这个世界太他妈疯狂?”

    “我想你们都没问题,先生。”李理说,“事象的逐层累积终将把真相带到你面前,在那答案被揭示以前,你只需耐心仔细地收集线索,并竭力克服这过程中的必然风险。”

    “你说得好像你看过剧本似的。”

    “刚才我在这世界的网络上看到了足够多的信息。如果你非要问我,那么是的,先生,我认为我现在已经掌握了你想知道的一切答案。”

    对于这样的豪言,罗彬瀚不免将信将疑:“那你干嘛不直接告诉我?“

    李理静默了几秒,然后用温和的语气说:“我不应该干预你自身探索的过程,先生。有些时候答案并不为我们所喜,强予他人亦无高尚可言。若你真想解开谜团,钥匙早已在你心间。”

    她主动挂断了通讯。罗彬瀚只能迷茫地拔下黑匣,插回自己手机上。酒红马尾鬼祟地从门边探出头:“那黑盒子是什么?还有你刚才在跟谁打电话?”

    罗彬瀚默然地抓住她的手,快步往屋外走去。李理在手机里为他规划出了返回飞行器位置的逃生路线。为了在傍晚前回到寂静号,他显然需要借一辆好车。

    他们跑进了别墅旁边的车库,罗彬瀚用那把从未使用过的万能钥匙打开库门和车门,又引得酒红马尾连连发问。这下他开始对雅莱丽伽产生罪恶感了。

    这世界的车盘跟他知道的有点出入,因此他让酒红马尾负责驾驶,自己则拿着手枪坐在旁边。直到轿车开出库门,笔直朝着市区冲去时,酒红马尾脸上还是一脸茫然的表情。

    “我真不知道我们在做什么。”她在路口打着方向盘说,“你这副表情准备去干嘛?抢银行吗?”

    “对啊。”罗彬瀚硬邦邦地回道,“今天你可算浪够了,高兴吗?”

    “确实挺有意思。可是我跟你一起杀了这么多人,这下你要怎么把我送到叔叔家呢?”

    罗彬瀚有几分钟的时间不想再跟她说话了。他默默看着窗外,回思自己不久前在别墅里的所作所为。他好像是应该为自己的作为感到震惊,但实际上什么感觉也没有,那只是单纯地“知道这些事发生过了”。

    车子一路顺利地冲进了城区。进入大路以前罗彬瀚把黑匣子插到车上,接口吻合得不是很好,但这点接触就足以让李理入侵进去,把地图打在车内的导航仪上,展示出通往飞行器的最佳路径和周边路况。这些因车祸而造成的大拥堵毫无疑问也是李理干的。

    罗彬瀚还在研究地图,一辆卡车从拐角处冲了出来,笔直撞向他们的前盖。酒红马尾惊叫着打了个急弯,千钧一发地从旁边绕了过去。

    她平安无事,没绑安全带的罗彬瀚却重重磕在侧窗上。窗玻璃哗然而碎,留下一大片蛛网般的裂痕与血迹。

    罗彬瀚摸了摸伤口,然后摇下车窗,对着那辆追来的卡车疯狂射击。直到他点爆卡车的前轮,看着它一头撞进旁边的民居,这才心平气顺地坐回原位。

    酒红马尾透过中央后视镜偷偷瞄着他。

    “你瞅个毛瞅。”罗彬瀚说,“看好你的路,开好你的车。”

    车辆继续在城市道路上狂驰,向夕阳落下的方向发起冲锋。受李理控制的交通信号为他们大开绿灯,一切塑料或铁杆做成的路障都被撞飞出去,甚至连主动冲上来的行人也不能减慢车速。当罗彬瀚射爆第三辆冲撞过来的陌生车辆时,他听到酒红马尾在格格乱笑。

    “疯啦?”他百忙中回头说。

    “我梦到过这一幕!”她尖叫着说,“你是怎么控制住信号灯的?你能控制住别的吗?比如导弹和潜艇?你甚至能把这整座城市炸掉!”

    罗彬瀚不知道李理能不能,也不打算做实际测试。当车子冲到飞行器停泊的楼下时,他拔掉黑匣子,一把扛起疯癫状态的酒红马尾,在一分钟内冲过十楼,埋头钻进飞行器内部。睡在笼中的菲娜被惊醒了,十分不爽地用尾巴敲打笼壁。

    夕阳的底部触及了地平线。

    是否暴露已经无关紧要。他开着飞行器朝天际冲去,耳边还回荡着酒红马尾癫狂般的大喊大叫。

    “飞啊!”她兴奋地喊道,“再飞高一点!”

    她的声音像酒精般刺激着罗彬瀚的神经,狂乱之中他甚至想把这小疯子活活掐死。他的血流因兴奋而加速翻涌,胸口却突然弥漫起毫无缘故的悲伤。

    飞行器直接划过小镇,踩着夕阳的最后一点光辉钻进湖影中。他们跨越世界,坠落山巅。这时酒红马尾已经彻底疯了,抱着罗彬瀚又哭又笑。

    “滚。”罗彬瀚说。他继续驾驶着飞行器,把它降落在寂静号停泊的旷野上。直到他挣扎着从飞行器里爬出来,酒红马尾还像个树袋熊那样死死缠抱着他。

    “野人!野人!”她尖叫着喊道,“妈妈!我进到山里了!”

    罗彬瀚忍无可忍,想把她一拳放倒,结果酒红马尾抢先摸住他的脸,对着他变态般又亲又啃。她的口水和眼泪糊了罗彬瀚一脸。

    如此超越底线的行为令罗彬瀚举起了枪。就在这时,旁边传来重物坠落草丛的悉索声。

    他转过头,看到披着斗篷的蓝鹊站在不远处,脚边滚着一个竹篮。

    酒红马尾还抱在他身上乱亲发泄,没有发现不远处的**骷髅。罗彬瀚只好这样跟蓝鹊互相看着。

    “呃……我只是想着再送点舒缓药……”

    蓝鹊的声音正常地传到他脑袋里,可它的骨架却僵硬得一动不动,仿佛已经在荒草间风化了一百年。

167 杀不出个黎明(中)

    在发疯似地狂亲了罗彬瀚一阵后,酒红马尾终于放开他,转身迎向苍茫的山野。她看上去像是准备扑进草丛里打几个滚,却突然注意到了蓝鹊的存在。

    “人骨?”她诧异地说,“这是被你们处死的人?他犯了什么错才会被晾在这儿?”

    她跑了过去,好奇地对着蓝鹊的骨头摸来摸去。罗彬瀚能看出白塔学徒正竭力装死,甚至为此熄灭了眼里的红光。

    虽然觉得这根本无需隐瞒,他还是把酒红马尾拉了回来,指着远处的山说:“你看到那里没?你想见的野人就在那座山里,但没有我的带领你永远也找不到。知道怎么做能讨好我吗?去,现在给老子采十个蘑菇回来,不然这具尸体就是你的下场!”

    酒红马尾态度桀骜地骂了他两句,又故意狂踩他的脚,根本没把罗彬瀚的威胁放在眼底。但她心情极佳,因此还是哼着歌朝远处蹦去。

    蓝鹊等她走远后才飘过来,像鬼火一样在半空中摇曳着。它再也没有说话,罗彬瀚只得主动开口澄清:“刚才是个误会。“

    “什么误会?”蓝鹊说。继而它好像自己就明白了,连忙语无伦次地说:“不不不,没关系,我刚才只是没想到……我完全理解这种爱好……事实上也不算很理解,不过我知道它理论上是存在的,我只是没想到你会……噢,算了,这不重要,总之……反正这也不算太稀有……”

    为了不让尴尬继续膨胀,罗彬瀚只得打断了它:“你跑到这儿来干嘛?野人村出事了吗?”

    话题一旦转开,蓝鹊的语言能力马上恢复了正常。它立刻流畅而迅速地说:“不,他们现在很好,只是有点忙着筹备节日庆典,我在研究他们的习俗和巫术传统,顺便也给他们帮点忙。现在霜尾和莫莫罗都在那里,一起帮忙做装饰,那真的很有意思!我只是想着当时给你的舒缓药只有一瓶,如果你要拿来给别人试试,那你自己就不够了。所以我用野人们去年存下的果实又做了一点药,顺便也来这里看看我温室里的东西。”

    它飘回原地,捡起掉在地上的竹篮,把一些杂物和花草匆匆收进里头,再将其中一瓶药交给罗彬瀚。

    罗彬瀚伸手接下:“谢了。不过这药非得用吗?”

    “看身体状况。”蓝鹊答道,“先知们差不多天天都要服用,以此来中和泥叶的效果,切断自己与真实之梦的连结。我不知道你后续的反应怎么样,如果你觉得没什么困扰,那么我想不服应该也没问题?”

    罗彬瀚点了点头。夏夜的微风从草尖吹拂到他脸上,带来阵阵清凉。他感觉自己陡然间放松了许多,在对岸发生的一切都遥远如噩梦。

    “那些野人在筹备什么节日?”他问道。

    “暑圣日。那时夏季的最后一个三月同圆之夜,通常也是他们祈祷秋季丰收到来的祭日,所有的部族都会聚集起来,共同进行祈祷仪式。这本来就是个非常重要的祭典,而且今年只会更盛大。”

    “今年?为什么?”

    “因为预言呀!这次节日正好就在他们预言的‘黑暗降临’之日,我猜他们会准备点额外的内容?”

    罗彬瀚的心忽然一沉。野人们的预言,他原本觉得这种事纯属荒谬,可在经历了骨蓝市内发生的一切后,他突然就没那么有把握了。

    “……那些人觉得世界末日就要到了,然后还打算继续过节?他们到底怎么想的?”

    “呃,他们对世界自有一套观念。”蓝鹊说,“他们是一个非常典型的先知文明,在这样的文明看来,过去和未来都已注定,无可变更,他们要做的只是将那一切必然的事件都经历过去。诞生、繁衍、死亡,一切都是注定要发生的,即便是神灵也须服从宿命的全部安排,所以没有任何事物值得他们恐惧。”

    “那是真的吗?他们的一切都注定好了?”

    蓝鹊晃晃腿骨:“我也不知道。从原则上白塔法师们不认可这种宿命论,他们更倾向于相信这是倚赖星层流速差完成的同向历史前瞻,不过毕竟我们没有足够的证据,是吧?如果他们自己不介意,我想这种无忧无虑也不错。再说他们的节日筹备确实很精彩,你也应该去看看。”

    罗彬瀚是有一点兴趣,但更重要的事萦绕在他心间。

    “我回头再去。”他说,“还有点事要处理。”

    他目送蓝鹊飘走,然后去寂静号上问了问乔尔法曼和波帕的下落。结果非但没找到这两个绾波子的相关人,甚至连霜尾和马林都跑去了野人的村落里,偌大的飞船里只剩下星期八和∈。

    这突然的空寂让罗彬瀚产生了一点被遗弃的错觉。他只得郁闷地走出飞船,借月色在远处找到玩疯了的酒红马尾。

    “你得回去。”他对酒红马尾说。

    “我不。”她眼也不眨地秒答。

    “你知道野人过的是什么日子吗?”罗彬瀚头疼地说,“他们连上厕所都不用纸,一星期不见得能洗一次澡,吃的东西一辈子就那么几样,更别提生病发烧什么的,这你受得了啊?就算你是个铁血生存狂,那你老爹咋办?”

    无论他如何好说歹劝,酒红马尾都丝毫不为所动,并坚信能在野人部落里找到她的母亲。罗彬瀚不太愿意深入思考这一点,但他不记得自己曾在呜达族的部落里见过任何外族女性。野人与对岸的相貌差距明显,绝不仅仅是靠装扮举止能轻易混淆的。

    他本可以强行把对方带回去,但酒红马尾却威胁说自己要再跑去骨蓝市,找治安署自首认罪。这下罗彬瀚没辙了。他还没搞懂那鬼地方究竟发生了什么,更不可能让这个梦想成真机单独跑过去找死。

    那不仅仅是她一个人的安全问题——此前骨蓝市一直风平浪静,他不知道为何酒红马尾一去便让雕刻家发了狂。如果她继续保持着这种危害性,没准连原石台小镇都要遭殃。可矛盾的是罗彬瀚也不太愿意让她见那些野人,省得对土著们的肚肠产生太大诱惑。

    正在他琢磨办法时,酒红马尾已经发现了寂静号。她的表情显示她有一万个问题准备向罗彬瀚轰炸。作为一名响当当的男子汉,罗彬瀚立刻把她关进某个临时清理出来的客舱卧室里,决定等下去骚扰雅莱丽伽来处理问题。

    他的行为不可避免地被∈发现了,由此聆听了整整十分钟关于联盟对待非管辖区域人口贩卖问题的精神性指导建议。罗彬瀚敷衍地应和着他,锁死了酒红尾卧室的门,准备去野人村落看看雅莱丽伽在不在。

    他正要走出舱门,听见飘在旁边的∈说:“我有一个小小的疑惑,你刚才到底去了哪儿?”

    “对面那个星层啊,怎么了?”

    “那里现在还好吗?是哪几个国家在打仗?“

    罗彬瀚莫名其妙地望着他,不知道他何以突然关心起对面的国际形势。

    “意见仅供参考。”∈说,“你知道自己现在体表的辐射量严重超标吗?我好奇什么样的地方会突然间把你变成了一颗**脏弹,世界大战后的文明废墟?他们现在开始用饮料瓶盖作为新的一般等价物了吗?”

168 杀不出个黎明(下)

    罗彬瀚在∈的指引下快速来到清洗室,心情复杂地做一个更细致的全身检查。

    “其实你用不着这么紧张,”∈跟着他安慰道,“我检查过你的细胞情况。它们现在都好好的,没受什么大影响,否则我早就会警告你了。别这么愁眉苦脸的嘛!这又不是什么带着灵场效应的大毛病,就算你的细胞全坏了,我们还是可以用你之前的尿液样本提取还原出干细胞……”

    罗彬瀚没心情知道自己的尿液样本发生了什么。他简单地用水和沐浴乳清洗了全身,换掉之前的衣服,体表辐射量立刻大幅降低。∈在他清洗后的遗留物中找到了辐射源头。

    一份样本的模型影像被摆在他眼前,罗彬瀚定睛看去,发现那是根漆黑的毛发。

    “这啥玩意儿?人发?我的还是别人的?”

    “不,这是我放大后的模型,推测来自你的上呼吸道粘膜。”

    ∈挥了挥手,那根幻影头发立刻缩小了二十倍不止。这下罗彬瀚认出来了。那纤毛状的尘埃物正是害他在大裂谷地下山洞里狂打喷嚏的元凶。

    罗彬瀚意识到情况不妙。他从那儿逃出去之后可跑了不少地方。

    “这玩意儿有辐射?”

    “错不了。钋、铯、镭,还有高纯度的铀,这玩意儿简直就是放射性金属收集器。但可不光是收集,因为这些粒子不是在自然地衰变,而是被中子流击中过——有意思,难道说这玩意儿会自己进行核反应?嘿,它还有纤维素细胞壁呢!”

    罗彬瀚并不能完全跟上它的思路,但光是从听进去部分就已感到不妙。

    “你觉得这东西到底是什么?”他干脆地问道,“它是活的还是怎么着?”

    “它显然是某种植物脱落下来的绒毛,反正我是这么想的啦!管他呢,也许这里的动物也有纤维素细胞壁呢?要是没有,那它就是植物,我猜它是一边生长,一边采集,也能用核反应给自己增加能量。我倒不清楚它拿这些能量来做什么,难不成它需要长到把地心凿穿?”

    ∈乐得嘎嘎大笑,罗彬瀚却没空体会他的幽默感。他惊恐地想起刚才酒红马尾曾对自己又搂又亲、百般骚扰。

    “我体内呢?”他尽可能冷静地问道,“这玩意儿我绝对吸入过。我体内的情况怎么样?”

    ∈把双手摊开:“什么也没有,你体内完全健康。就是体温高了点。最近是否觉得心情不快?建议你及时补水,保持心情放松。”

    罗彬瀚觉得这简直荒谬。他要求∈再给他做了一次全方位的检查,得到的结论还是他体内什么都没有。不止是被他吸入的放射性物质,就连体外物质引起的细胞损伤也并不存在。面对∈的报告,罗彬瀚只得屈服于数据。他转而要求∈给酒红马尾也做一次身体检查。∈正要照办,罗彬瀚的手机响了起来。

    “我想这次检查由我来做更合适。”李理在他接听后说,“相比∈先生,我对原始生物正常的体征数据更熟悉一些。”

    罗彬瀚觉得她的主张不无道理,便把一切都交给了她和∈去安排。他在舰桥室坐立不安地等了一刻钟,检查结果便送到他面前。

    “一切正常?”他不敢相信地问。

    “一切正常。”李理说,“她的身体状况完全没有受到辐射影响,至少还未到减损健康的程度。”

    “所以这他妈到底是怎么办到的?她的皮是用铅做的吗?”

    “我更倾向于是放射线本身的问题,它的电离强度不足以对你们两个造成伤害。”

    罗彬瀚不是很懂辐射,但觉得李理和∈的说法显然存在矛盾。他试着阅读李理给出的报告单,可唯一能读得懂的就是最结尾的两个字:无危。

    “好吧。”他放下报告单,“你保证那小神经病不会死于辐射病?”

    “我保证。”李理控制的机器人说。

    她的语气平淡而富有说服力,而从历史记录上来说她也从没欺骗过罗彬瀚,于是罗彬瀚最终决定相信她——反正他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辐射的事情只能这样不了了之。罗彬瀚把报告单扔开,决定先去把那群失踪的家伙统统叫回来。现在他已经一万年没见到过荆璜和雅莱丽伽了,急着想跟他们分享分享自己在对岸的疯狂小冒险。而乔尔法曼和波帕肯定也愿意知道一下关于绾波子的最新消息。遗憾的是这几人他谁都联系不上,唯一能肯定找到,并且绝对靠谱的寂静号成员只有莫莫罗。

    他叮嘱∈关好酒红马尾,然后坐上飞行器去往野人村。这一次他还谨记在骨蓝市得到的教训,早早把菲娜放出来挂在肩上。

    当他处理完这诸多琐事之后,三色月亮已然高高低低地飘在天上。他急不可耐地发动飞行器,自黑暗中穿越旷野,冲着野人村落的方向驶去。这是他首次在夜里驾驶飞行器过去,而夜晚的山脉看上去变得有些陌生。为了确定自己不会迷路,他把飞行器升到高处,想直接锁定野人村落的篝火,又或者从蓝鹊屋里散发出的法术光芒。

    他确实找到了村落,可同时又发现了更远处有另一片移动的光源。那整齐排列的红点闪耀在黑夜里,像只蜿蜒爬行的蜈蚣。

    罗彬瀚诧异地拿出七色书千里镜,看到山道上行走着一队野人。他们手持火把,秩序井然,样子同村落里的差不多,可打扮却稍有不同。男人们身上有更多艳丽的花纹,像用白和红土之类的颜料勾成。女人们则头顶巨大的花冠,脚上套着一串串碎骨编成的环饰,美丑老幼皆然。唯独一个坐在木头抬架上的女人并非如此,她角上细链叮当,口中咬着花茎,侧身坐在辇上,如山野的女神般性感动人。

    罗彬瀚立刻激动地把飞行器开了过去,准备恭迎他伟大的船副于今夜莅临野人村。他开始在脑海中拼命组织措辞,想尽可能生动详细地告诉对方自己在这段时间究竟经历了什么样的荒唐事,又是如何险象环生地杀出重围,得到跟他英明神武的船副共同欣赏下次黎明的机会。

    他冲到雅莱丽伽旁边,控制着飞行器和野人队伍们同步行进。队伍里的土著们都好奇而平静地打量着他,只有雅莱丽伽依旧施施然地咬着花茎。

    罗彬瀚清了清嗓子:“您老人家又在这儿吃着呐?”

    雅莱丽伽终于抬了抬眼皮。就在罗彬瀚激开始一场激情澎湃的表演前,她轻描淡写地说:“昨天你去了原石台镇,给那女孩试了药;接着去了裂谷地下,引发了一场大地震;你把那女孩带去了骨蓝市,结果你们杀了一个雕塑家和他的几个邻居;最后你和她抢了辆车一起逃回来。”

    “搞啥玩意儿?”罗彬瀚说。

    雅莱丽伽侧目看了他一眼:“耳朵里的翻译器。”

    “啊?”

    “它会记录你周围的影音资料。当我们在同一个星球时就立刻把数据发给我。”雅莱丽伽说,“它是我在离开门城后改造的装备。另外还有李理,我让∈提醒你,这样你就会想起带上她去。”

    罗彬瀚已经说不出话来,甚至觉得无法呼吸。

    “你监视我的生活!”他气愤地谴责道。

    “我在让你习惯生活。”雅莱丽伽咬住花说,“这就是为什么最后你能平安回到这里,等着看明天的太阳。”

169 找不到只青蛙(上)

    雅莱丽伽从她的位子上跃回地面,对着负责抬架的野人们打了几个手势,然后让罗彬瀚把飞行器停到路边。

    “跟我来。”她用一种极不寻常的柔和语气说。

    此时罗彬瀚还沉浸在被偷窥生活的震惊和委屈里。他还不至于有胆量跟雅莱丽伽对着干,但免不了有股怨气藏在心底,让他在离开飞行器后始终一声不吭。

    雅莱丽伽并不介意他的态度,反倒目光奇异地端详着他。那和她往日充满危险性的眼神不同,是种亲切体谅得过了头,甚至会令人感到不安的神色。

    罗彬瀚在这样的注视下很快变得局促不安,既想继续咬牙发闷火,又想质问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有很多疑问。”雅莱丽伽说,“如果你真的想,天亮以前你就会得到答案。”

    她开始往远离野人队伍的方向走去,罗彬瀚紧跟着她问:“所以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干嘛不直接告诉我?”

    雅莱丽伽一点都不急着回答。她站在山道边眺望着月亮,好像她跑离野人队伍只是为了看风景。好一阵后她总算说:“你成功从那里跑回来了。”

    “是啊,不然呢?这不是您老人家的安排吗?”

    “我希望你活着回来。但你也可能死在那儿。我不能实时地得到消息,一切意外都可能发生。”

    罗彬瀚谨慎地保持着沉默。雅莱丽伽的说话方式让他感到很怪,不知怎地他想起自己当初就是在雅莱丽伽的要求下去对面打探情况,她还特意教了自己如何驾驶飞行器,以及使用各种工具。如今看来,这一切的安排似乎都起到了作用。

    “这场冒险让你觉得有趣吗?”雅莱丽伽问。

    她的问题让罗彬瀚本能地想要说几句怪话,然而当言辞滑到嘴边时,他听见自己说出来的却是:“挺有意思。”

    那不是他原本想说的内容。可他并没有被谁迷了心窍,那确确实实就是他自己的想法。

    雅莱丽伽像是早就知道答案。她用那种温柔而使人悲伤的奇怪目光看着罗彬瀚说:“现在你要学会更主动地做出选择了。”

    “什么?”

    “他希望你保持着平凡。”雅莱丽伽说,“但现在应该把选择留给你自己。有时候异样是有用的,如果你愿意支付代价,不该有人替你做选择。”

    她让自己的尾巴从空气中显形,解下一把缠在上面的弯刀,把它从鞘里拔出来。罗彬瀚认出了那湛蓝艳丽的刃身,它曾经轻松地把沙斯开膛剖腹——那件事也感觉过去很久了,他甚至快记不起沙斯的脸。

    “这把刀是一个熟人送给我的。”雅莱丽伽转动刀身说,“它很锋利,并且带着一个引火的咒语,让我曾经很喜欢。”

    “曾经?”罗彬瀚隔着一点距离问。当雅莱丽伽拿出刀时他差点拔腿就跑。

    “那是和今天无关的一个故事。”雅莱丽伽说,“也许哪天我会告诉你的。”

    她用手指捏住刀身,这样刃朝自己地把弯刀递向罗彬瀚。当罗彬瀚纳闷地握住刀柄后听见她说:“你已经受了考验,现在它是你的了。”

    罗彬瀚愕然地看着她,雅莱丽伽却好像早已筹划如此。她将那皮制嵌金的刀鞘也递了过来。

    “把它放进去。”她说。

    罗彬瀚稀里糊涂地照办了。刀身滑进老旧的鞘里,发出沉甸甸的金属摩擦声。这件事好像带着某种相当严肃的仪式感。

    “你已做出决定,你将与昨日不同。”雅莱丽伽说。她犹如念出祷告词那样把这句话重复了三遍,让罗彬瀚又紧张又困惑。

    当她念完这段意味不明的话后又继续表情奇特地看着罗彬瀚,既带着点宽释和放松,可好像又有点同情。她俯身在罗彬瀚耳畔说了一段复杂而晦涩的音节,告诉他这是弯刀的引火魔咒,一种现今已然失传的古语。只要念出这个咒语,这把由仙子们锻造的陨石刀就会重新被火点燃,然后烧向被刺中的敌人。然而在那以前,它会首先灼伤握着刀柄的主人。

    “你只能在必要的时候对必要的人念这个。”她叮嘱道。

    罗彬瀚把刀抓在手里,仍然感到无比的困惑,还有一些心慌。从一座充满怪物的城市里杀出来仿佛是他看着别人干的事。

    “我们接下来要去杀谁吗?”他尽量用玩笑的口吻问。

    雅莱丽伽摇了摇头,伸手指向远方的火光:“那些人来自云的部族卡玛和太阳的部落刚佛。他们来此参加暑圣节,还有等待了一千年的黑暗降临日。”

    “您不会要我把他们都杀了吧?”

    “不,”雅莱丽伽说,“我要你去见其中一个人。她是刚佛族的先知,就坐在队伍最后边那个带遮布的架子上。今夜你应该去和她谈谈。”

    “和野人先知?可我听得懂他们说话吗?”

    雅莱丽伽好像不觉得这是个问题。她坐在山石上呼吸着夜间的新鲜空气,像个刚刚给新手玩家布置完任务的高贵npc那样对罗彬瀚不理不睬了。

    罗彬瀚只好回到飞行器里,赶上行进中的野人队列。他果然在队伍最后看到了几片用染过色的粗麻布制成的篷盖。

    他把飞行器停在附近,然后直接跑进队伍里。直到他明显表现出接近篷中先知们的意图后,守在旁边的几个年轻野人才伸出胳膊拦住他。这会儿罗彬瀚已经走到篷架下面,能够清楚地看见上头坐着好几个人。

    他们大多很苍老,皮肤松弛得可怕,甚至令人怀疑是否脑袋还清醒。倘若没有装扮上的差异,罗彬瀚甚至很难分清他们的性别。

    但他已经知道雅莱丽伽让他找的人是谁了。

    尽管岁月和衰老几乎毁灭了五官轮廓的细节,也磨平了大部分差异,在这群所谓的先知中仍有一个与众不同。她的肤色稍白,头发浅棕,身材比周围的老人更矮小些。当罗彬瀚看向她时,对方松垮的嘴角微微拉升,露出一点笑容。

    “晚上好。”她用非常干涩模糊的声音说。她的发音已经变形得非常严重,但罗彬瀚还是听出那是对岸世界的语言。他握着刀的手抖了一下,然后用同样的语言回答:“晚上好。”

    老妇人皮肉松弛的笑容渐渐扩大。她让守在旁边的年轻野人把罗彬瀚引到面前。这时罗彬瀚才发现她没有双腿,盖在下半身的麻布片深深凹陷下去,只是纯粹的装饰品。

    “你想向我寻求什么答案?”老妇人对他问道,“未来?过去?或者只是想知道我们是谁?”

    这些都不是罗彬瀚想知道的。当老妇人的视线和他相接时,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令他喘不过气来。他在心中告诉自己这不可能。从任何角度都不可能。时间、年纪、性格……没有一处对得上号。

    “你有女儿吗?”他声音颤抖地问道。

    老妇人好像回忆了一会儿,然后轻轻晃了晃头,目光流露出伤感。

    “是的,我曾经有。”她轻轻地说,“她在一百年前死去了。”

170 找不到只青蛙(中)

    老妇人邀请罗彬瀚登上木架,跟她并肩坐着谈话,但那木架看上去很不结实,且还被四个野人用肩托着,那种神秘的地位感让罗彬瀚感觉很不自在,好像自己正参与了某种鬼怪妖精的夜游活动。

    他拒绝了邀请,在旁边跟木架齐排行进。这给他们之间的交流造成了障碍,那女人实在是太老了。刚见面时几句简单的交谈似乎就已耗尽了她的力气,让她再也没法大声说话。在接下来的旅途中,她只是静静眯着眼睛,似睡似醒地望着前方。罗彬瀚思绪万千,趁着这段沉寂打量这些老得可怕的“先知们”。

    他们几乎快要腐朽到脱离人形,定然无法再从事耕作或渔猎,可同时又得到了非比寻常的礼遇,这对于一个原始社会实在是种奢侈的行为。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些老人活到这把年纪就足够令人惊奇了。罗彬瀚强烈地感到自己对这些野人部落们了解得太少,甚至还搞不清楚他们是否存在私有制——这可关乎到“小箱哥”究竟能拥有他的铁箱子多久。

    在他们翻越一座矮山后,行进的队伍暂时停下休息。罗彬瀚终于和老妇人单独相处。他坐到木架外,跟她面对面地互望着。

    这些老人们的头顶大多秃了,或者只剩几缕干枯的细发辫。在他们当中,老妇的头发已算保留得很好,且竟没有变白,偏浅的棕色证明着她与众不同的血统。

    “你不是这里的人吧?”罗彬瀚直截了当地问。

    老妇人眯着眼睛看他,缓慢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命运。”老妇人说,“它指引我来到这里,将双星的轨迹合二为一。”

    她说话的声调语气也像个先知,全然没有了另一个世界的痕迹。罗彬瀚掂了掂自己心中所有疑问的分量,捡出他现在最关心的那一个。

    “你说你以前有个女儿。”他要求道,“你还记得她的名字吗?仔细说说她的情况。她是怎么死的?”

    老夫人望着篝火的光发了一会儿呆。

    “我已忘得差不多了。”她低缓地倾诉道,“过去,我为起诉一家烟草公司而调查他们的商品,来到那叶子的发源地。在附近的镇子上我碰到了她的父亲。我没想过结婚,却和他有了女儿。婚姻,那记忆已很模糊。但我还记得留在那里的最后一天——那天黑暗降临,我最爱的两个人也难逃噩运。他们都永远留在了那儿,而我和最后的幸村者们被这些圣族带走。多么遥远的记忆,那天黑暗扮成了他和我的女儿,千方百计地想要骗我留下。他抱住我痛哭,亲吻我的腿脚,趁机把黑暗渗透进我体内。但那时我已看透他们的伪装,并用圣叶将他们驱退。”

    罗彬瀚看向她光秃秃的腿根。那断口隐藏在布匹遮盖下,但断面的整齐轮廓依旧可辨。

    “这么说来,他们弄断了你的腿?”

    “不,”老妇人悠然说道,“黑暗,它所贪噬的乃是炽光,而非血肉。它将我的同胞们夺走,那是为了掩盖它脆弱的子宫。可是凡人无能为力,我们只能逃啊,逃啊,一路从故乡逃进山里。那过程中我的双腿已遭侵蚀,无可挽回,圣族们只得帮我将它净化……啊,那时还有许多人在场,西里、桑德拉、杜木,我还记得每个一起逃亡的同伴,到如今,只剩下我。”

    当她说话时,罗彬瀚静静地望着火炬的阴影在地面上蹿动。他想到了很多此前从未思考过的东西,但却觉得那些似乎都没什么可吃惊的。到最后他还是对着老妇人问:“为什么是你?在所有逃亡的人中,唯独你活到了今天?”

    老妇人垂坠的皮肤又拉动起来。她用近似于欢乐的表情把手伸进形同虚设的松垮领口,来回摸索探寻,最后在罗彬瀚惊愕的眼神里掏出一团墨绿的干叶球。

    “圣叶。”她说,“最初我为证明它是魔鬼的饵食而来,最后却因它的圣力而获救。即便黑暗也会醉于梦境,那时它们便轻忽大意,控制不住亡者的灵魂,真实对它们是最大的痛苦,胜于任何武器和牙齿。”

    “但还不够杀了它们,是吧?”

    “没人能杀死黑暗。”老妇人说,“它生出血肉,但它不是血肉。它带来死亡,可它本身不会死亡。你只能跟它共存,直至永远的光明到来。”

    罗彬瀚摇了摇头。他已听过许多童话,但还是不相信永远的光明会存在。

    “永光最多只会存在于个体身上。”他这样对老妇人说,“这世上从没永远的光明过。”

    “过去不曾。”老妇人答道,“而未来将至。”

    “这是什么见鬼的预言,还是你自己的想法?”

    “这是命运。”

    罗彬瀚不在乎地耸耸肩说:“那你真能预言吗?”

    “你想知道什么?”

    “明天的天气。”罗彬瀚说,“告诉我明天早上会是个晴天吗?”

    很难说这是不是预言,但当老妇人抬头看了会儿天空后,她给予罗彬瀚一个非常肯定的答复。这很符合罗彬瀚的需要,所以他决定不追究这其中的原理。

    “既然明天是个好天气。”罗彬瀚继续对她说,“你可以早点起床,到外头散散步,看看朝阳。”

    老妇人的目光有点滑稽。她不无揶揄地看看罗彬瀚,又拍拍自己的断腿。

    “你理解精神就行了。”罗彬瀚说,“干嘛这么抠字眼?如果你对散步不满意,你就让别人代你散步啊。”

    他在野人们再度启程时离开,跟那断腿的老夫人分道扬镳,回到自己的飞行器上。他刚一坐下,藏在他背上的菲娜爬了下来,鬼鬼祟祟地探爪摸向他指间的戒指。

    罗彬瀚摸了摸它的头,有点纳闷那无聊的玩意儿究竟为何能让它乐而不疲。继而他想起当菲娜喝下驯化之香后,这倒霉戒指就是第一个给予它惊奇的东西。这能算是某种雏鸟效应吗?

    他决定改天做点实验试试,比如找雅莱丽伽把这戒指的声音弄得更特别一点,也许就能根治菲娜玩戒指的毛病。这个创想直到他回到寂静号时仍然在他脑海中回荡。他把戒指脱下来,跟菲娜一起放进笼内,然后又把李理的黑匣子还回仓库里。做完这一切后,他才来到关着酒红马尾的房间前,让∈把房门解锁。

    酒红马尾从里头扑了出来,杀气腾腾地挂在他身上。

    “你跑到哪里去了?”她恼火地质问道,“你想要十个蘑菇,还把老娘关在这里?而且你身上一股女人的花香!”

    罗彬瀚把她从自己身上薅下来,说:“你又知道是女人了。”

    “呸,你这个软趴趴。”酒红马尾讥讽道,“你连男人也睡不了!”

    罗彬瀚懒得在这种成败皆输的话题上跟她争论。他直接拽着对方的胳膊说:“你还想见野人不?想就给老子听话点,不然我现在就要你去采十个冬虫夏草,你他妈先给老子熬这儿等个春去秋来。”

    这下酒红马尾终于闭嘴了。罗彬瀚十分舒畅地吐了口气,拉着她往门外走去。

    “你要带我去哪儿?去找没人的仓库吗?”

    “找你妈。”罗彬瀚说。

171 找不到只青蛙(下)

    坐上飞行器后,酒红马尾做了一件令罗彬瀚万万想不到的事。她脱掉自己的高帮靴和羊毛袜,然后开始揉脚。

    罗彬瀚被她的行为深深震撼了,赶紧把她推到最远的角落。

    “你这是什么意思?”酒红马尾不满地说,“我今天穿的是新鞋!它太夹脚了!”

    “那关我屁事。”罗彬瀚无情地把她的脚丫从座位上拽下去,“说归说,闹归闹,不许拿脚气开玩笑!”

    受到镇压的酒红马尾变本加厉,企图拿脚趾怼他的鼻孔。罗彬瀚好不容易才拿野人的下落稳住她,却死活无法让她把鞋子好好套回脚上。她非但不肯穿鞋,甚至还恐吓性地脱起了外套。

    “你再脱试试?”罗彬瀚威胁道,“知道那些在我面前脱过衣服的女人最后都怎么样了吗?”

    酒红马尾嗤之以鼻:“你是个软趴趴,能把她们怎么着?”

    “我不需要把她们怎么着。”罗彬瀚说,“她们要么被土匪揍了,要么被枪打了,要么就去很远的地方治病了。”

    酒红马尾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照样把外套脱到腰间系着。过了一会儿她用脚趾踩踩罗彬瀚的大腿。

    “说说那个去治病的。”她要求道。

    罗彬瀚斜着视线瞄她:“凭什么?”

    “你提到这个时的语气都不一样,你肯定最喜欢这个去治病的。”酒红马尾说,“我闻得出来。”

    “你属狗仔啊?啥事都闻?”

    罗彬瀚把飞行器开到了矮人盆地附近的半山坡上。这时仍是凌晨,星月枯寂无声,山林仍在黑暗中沉眠。他特意选了一个看不到野人部落的位置停下,然后靠在座位上打起盹。

    “你干嘛跑到这里来睡?”酒红马尾问道,“这里有什么特别的吗?除了我以外?”

    “您是真的很自信噢。”罗彬瀚说。

    酒红马尾又开始拿光脚踹他,逼他打开飞行器让自己出去。这次罗彬瀚没有跟她唱反调,而是干脆地照办了。

    山中的夜晚寒冷又潮湿,光着脚踩下去的酒红马尾立刻哇哇大叫。她明明穿着一套偏厚的秋装,却不肯把外套好好披上,而非要罗彬瀚下来跟她一起做热身运动。

    罗彬瀚从飞行器里出来,突然很想抽一根烟,而对香烟的渴望又使他想起了溺叶。

    他对酒红马尾问:“你还记得我们在雕刻室里碰到雕刻家发疯的事吧?那时你怎么突然想起来烧溺叶?还有你他妈一直随身带着这玩意儿?”

    酒红马尾耸耸肩:“妈妈以前告诉我的。她说这是能够驱邪的圣叶,在自己的工作室里偷偷种了好多。我还在她留下的工作记录里知道了怎么种植。”

    “那你挺厉害嘛。”罗彬瀚说。这句话尽管还有点阴阳怪气,但大致上能算是真诚的,因此酒红马尾得意地挺起了胸。

    她的样子让罗彬瀚不想再说下去。他聆听着林间的风声,奇怪地发现同样是在山里,这里的风却和对岸的大裂谷里很不一样。它总是轻柔而神秘,如野人低声梦呓般呜呜地吹。这风已经在山间吹了不知道多少个世纪,跟这个星球本身一样任性自我,毫不在乎寄居在上面的生物会怎么想。

    如今罗彬瀚知道有些文明可以轻松地把星球拆解重装,甚至整个地拖去另一个世界。那足以证明星际文明的伟力,可这会儿他又感到自己脚下的山川土地是如此一个庞然大物。寄生其上的物种们自诩主宰了它的命运,或是要拯救美化它,那其实都没有任何意义:星球怎么会在乎体表的寄生虫们干了些什么呢?如果寄生虫让它闹起了病,它的免疫系统自然会开始作用,把有害的东西排除出去。那也许会叫它暂时损伤点气色,可在它漫长的寿命里根本不值一提。那不过是一场流感。

    他好奇有没有一种病,一种致命的寄生虫,不仅仅在表面损坏它的肤质和外形,??甚至还能给它带来真正的“生命威胁”。那得是什么样的怪病呀?癌症?后天免疫系统缺陷?

    “你的表情真难看。”酒红马尾站在他旁边说,“就像我爸爸闯进嫌疑犯的房间,结果发现他和另一个男人光溜溜地躺在床上打滚。”

    “你他妈跟这档子事过不去了是吧?”罗彬瀚说,随手在酒红马尾的后脑勺上拍了一下。他过去是这么教训妹妹的,通常效果都不是很理想,只会让那个混世女魔头朝他又骂又损,甚至对路边的警察告状说自己性骚扰。

    酒红马尾现在无爹可告,但也没有开始恶语伤人。她直接扑了上来,狠掐罗彬瀚胸前和肚子上的肉,还企图把手伸向完全出格的区域。

    罗彬瀚被迫跟她扭打起来。他感觉自己就像个在公园里练太极云手的老头,没完没了地拍开酒红马尾的层层攻势。最后酒红马尾终于打累了,躺在草丛上呼呼喘气。

    “你到底来这儿干嘛?”她问道。

    罗彬瀚坐下说:“没什么事,就是想看看山里的日出什么样。”

    酒红马尾看上去没意见。她抓起一根草放进自己嘴里叼着,又用脚踩踩罗彬瀚的背:“这儿还有多久天亮?”

    “一两个小时。”

    “我好无聊,弄点消遣来。”

    “我再给你弄个变态雕刻家来杀,好吧?”

    “真的吗?”酒红马尾期待地问,罗彬瀚就特别想踹她了。

    最后他克制住了自己的**诱惑,只是坐在那儿对她说:“你还记得你母亲长什么样吗?”

    “当然。”酒红马尾立刻说,“我家里还有她的照片呢,我们长得很像。”

    “你手机里有吗?给我看看?”

    酒红马尾掏出自己的手机,往里头翻找了半天。罗彬瀚也在旁边看着她一张张划动。相册里快有上万张图,他本以为自己会看到些不那么合宜的内容,结果大部分却只是普通的山景照片,还有一些则明显是学习笔记。

    “我真不知道自己拍了这么多照片。”酒红马尾发牢骚道,“还有这地方网太差了。我都没法登录云相册。”

    “你这下知道苦了?苦就回去啊。”

    “我就不。”

    最终他们勉强找到了一张带有她母亲的图片。那还是在她拍一只飞进屋里的蝙蝠时无意中摄进了墙上的照片。通过极限放大,罗彬瀚看到一个打扮得像考察队员似的棕发女人,有趣的是她脑后也扎着一个高高的马尾。

    “你们的眼睛很像,”他说,“外眼角都往外头斜一点。”

    “你怎么看出来的?”酒红马尾盯着那像素模糊的图片问。

    罗彬瀚把这件事轻轻带过,让她说说自己母亲的事。但酒红马尾能记得的部分实在不多,她当时太小了,只知道母亲走失了,父亲带着她去山里找人,就在那里他们发现了野人和母亲。

    “他们也想把我和爸爸带走,但是妈妈却不同意。我跟着她,她就把我放回草丛里。她肯定是觉得爸爸不适合这里,而又不想让他一个人留下,所以也不让我来。不过现在我长大,所以情况就不同了。”

    “是不同了。”罗彬瀚说。

    天际浮现出第一缕曙光,勾勒出虚空与云河的边界。罗彬瀚终于从草地上站起来,拉着她往山顶走去。

    酒红马尾唠唠叨叨,不停地问他们要去哪儿。直到他们登上顶峰,她还搞不清眼下的状况,抱怨他害自己光脚走路。

    “往下看。”罗彬瀚说。

    酒红马尾低下头,声音立刻从抱怨变成了尖叫。他们所站的山顶下正是野人们聚居的盆地,在黎明之际一览无余地展露出来。这时天色尚早,只有零星几个人在晨风中活动。

    罗彬瀚任由酒红马尾发疯,自己则用视线找到村落边缘的一片新营地。那些宿屋是由麻布和树枝临时搭成的,还有一些藤蔓帮忙缠绕固定。他猜测后者是蓝鹊的手笔。

    此时那片营地里也几乎看不到人。远道而来的客人们赶了一整夜路,抵达后便全都累得睡着了。在那一片沉沉酣睡的安宁中,只有一个老妇人在外头游荡。

    她没有走路,而是坐在一辆怪模怪样的木板车上。那车的底板由木料拼成,偏偏还安着金属轴与滑板车似的橡胶轮子。老妇人就把自己放在这样一辆滑稽的板车上,用两根木棍划动地面,在人踪隐匿的黎明时分到处溜溜达达。

    罗彬瀚让酒红马尾看向那里,然后便再也没听到她的声音。

    他把时间留给酒红马尾,自己则突然有点思念故乡,于是从引力器里掏掏摸摸。等到把所有杂物都拿出来以后,他总算找到了放在最里头的银质打火机。

    “现在高兴了吗?”罗彬瀚玩着打火机说。

    酒红马尾转过头,泪光闪闪地望着他。她想要说点什么,可罗彬瀚阻止了她。

    “刚才你跟我讲了你母亲的故事。”他对酒红马尾说,“现在我也跟你讲一个。”

    酒红马尾眨了一下眼睛,看上去有点困惑。罗彬瀚却视而不见地继续说:“以前有一只小蝌蚪,天天想着要找妈妈。但它非常聪明,早就知道妈妈和自己长得不一样,还明白自己太小了,没法登上岸去。所以它就耐心地等着,等到自己长得足够大了,才跑上岸去找妈妈。但它无论怎么找,都没能见着和自己长得一样的青蛙。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酒红马尾摇了摇头。

    “因为它不是一只蝌蚪。”罗彬瀚说,“它是从青蛙卵里生出来的寄生虫。虫子小时候碰巧长得像蝌蚪,可长大以后就不会像青蛙了。”

    晨曦之光洒落寂静的山顶。早霞宛如流动的火浆,可当晓风从那面吹来时,罗彬瀚还是感到自己冷得手指痉挛。

    “茜芮。”他放下打火机说,“你一百年前就死了。”

172 朝晖升起漫长告别(上)

    酒红马尾坐在一块岩石上,静静地看着他。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问道。那语气里既没有否认也没有慌乱,只是单纯的好奇。看到野人部落后,她那股疯狂的神态似乎突然间就收敛了,有点像个文静的女学生。

    罗彬瀚沉默地打着火苗。火苗越来越小,没能点着。他决定不再拖延下去。

    “茜芮,两百年前有个炼丹士进入了你们的世界。”他直截了当地说,“她给你们带来了溺叶,或许同时还带来些别的东西,我不知道那是否和她有关。但不管怎样,她在你们的世界里失去了踪迹。在那以后发生了一些很糟的事……或许整个过程花了很久,但是在一百年前,在你出生的时候,你们的世界就差不多完蛋了。你们没法长久地逃到宇宙里,原石台附近的通道是你们唯一的希望——你母亲和其他几个人是最后的幸存者。”

    酒红马尾好像没听到他前面的那段话,只是专注地问:“妈妈还带了其他人?”

    “是的。”罗彬瀚说,“溺叶长在大裂谷底部,那里环境很危险,我估计她不是单独行动。但你的父亲有自己的工作,所以她只能找别的帮手。我估计这些人和溺叶接触得很多,或许也更容易逃出去。不管怎样,他们都已经死了。你不需要再去找到他们。”

    “可为什么我要找到他们?”

    罗彬瀚有点说不下去了。酒红马尾侧身看着他,曦光打在她头发上,像火焰在透明的风筝线上跳舞。他想到当初在小巷里见到她的情形。那时她的头发似乎没有这么浅,这么透明,更像他老妹的发色得多。

    “你是来杀他们的,茜芮。”他尽可能用柔善的语气说,“你要帮它们找到另一个新地盘,所以你得往山里探索。也许在我来之前你已经被吃掉很多次了……但最后你还是找到了我,想让我把你带来这里。现在你知道进入通道的方法了,也找到了当初逃走的人。当然你还要解决掉我——这是为什么你总在试图贴近我,想要把你体内的东西通过密切接触传给我。但那不起作用,茜芮,我跟你母亲的体质是不一样的。就算你让那个雕刻家发了疯,给我们两个都制造出了表皮创口,你还是没法让那东西感染到我。”

    山顶上的风骤然间猛烈起来,那呜呜尖响截断了罗彬瀚的话。他也不想再说下去了,现在这一切都只是他的猜测,或许这其中还有许多错误,但细节已经无关紧要。

    “你真的不应该来这里,茜芮。”他把这句话作为最后的总结。

    酒红马尾坐在原地,眼睛望着下方的部落。她还保持着原本的表情,肌肉没有丝毫颤动。那是一种完美而又精准的静止,像是按下关机键后的电脑。

    罗彬瀚没有催促,耐心地等着看她的下一步反应。来到这里以前他心里已经有了一些预设,有最糟糕的,也有相对好些的。他带了武器,但没有带菲娜和李理,这件事他想自己解决。他觉得那也是雅莱丽伽的要求。

    “所以,”酒红马尾说,“我们结束了?你打算跟我道别?需要我再请你喝杯酒吗?”

    “你回去吧。”罗彬瀚说。

    “如果我回去了,那当初为什么要来这儿?”

    她从原地站了起来,背对着山崖。罗彬瀚想到这时如果对着她用力推一把,她绝对会掉下去,摔得粉身碎骨。但那样很可能杀不死她,假以时日她还会复原,或者干脆不复原,就那样零零散散地侵入野人的部落里。

    酒红马尾往后退了一步。她的半只脚掌脱离了悬崖边缘,在高空中摇摇欲坠。

    “你觉得这样如何?”她问道。

    罗彬瀚还是坐在原地没动。

    “是我带你来的,茜芮。”他心情稳定地告诉对方,“就算你跳下去,我也会去把你的碎块找起来烧掉,把所有沾过你血的土地都挖空,扔回另一个世界去。那只是会多费一点时间和精力,你想让我这样做吗?”

    “这听起来还是有点意思。”酒红马尾说,“如果我不跳又不走呢?”

    罗彬瀚低着头,从衣服的内侧抽出那把弯刀。这把刀他没有放在口袋里,而是靠刀鞘上的两枚扣针固定着,角度已经调整得很合适,只要他把手伸进衣领内就能拔出刀来。

    酒红马尾“哦!”地叫了一声。“这刀真酷,你怎么不早点给我看看?”

    她跑了过来,用手抓住刀刃。罗彬瀚的手腕因此而重重地抖了一下,曾经切开过蜥魔鳞片的锐器割伤了对方的手掌。

    鲜红如血的汁液流了下来,从那伤口的里侧,罗彬瀚看见脂肪、肌肉和骨头的断层。这一次他不再避开目光,或者因为急着替她包扎而慌乱。这一次他终于注意到那些酷似人体组织的结构实际上却是完全独立的。它们细小而精妙,彼此缠绕勾连,一点点拼凑出鲜活的人体。若将表面的皮肤剥去,那一定会是蜂巢蚁窝般构造精密的艺术品。

    罗彬瀚对着那伤口看了一会儿,不知该如何言说地干笑着。

    “你到底算一个还是很多个?”他真心实意地问道,“你能像普通人那样产生情绪吗?”

    “你怎么知道我的回答是真是假?”酒红马尾反问他。

    罗彬瀚发现她说得有理。他放弃了,不想再知道和这有关的一切。在真正的分别到来前,他最后拍了拍酒红马尾的胳膊,触感温暖柔软。

    “你的皮肤看上去倒挺真的。也是虫子装的?还是什么分泌物?”

    “你干嘛不自己试试呢?”

    酒红马尾说完便扑了上来,风把她腰间的外套吹落在地,又被她自己一脚踢开。

    他们的嘴唇撞到了一起。罗彬瀚尝出溺叶与血混合起来的味道,咸腥苦涩近似眼泪。然后他感到某种细长的东西从对方唇间爬了出来,想要钻进自己口腔内。

    他及时咬住牙关,把手里的弯刀递了出去。刀刃切开一层层柔韧蠕动的肉团,深埋进腹部。

    一个会焚烧中刀敌人的咒语。当他念起来时却率先感到掌心炙烫无比,刀柄啃噬着他的皮肤和心脏。

    他看到蓝色的仙子火在对方头发上起舞。有一瞬间她张开怀抱,好似要在火中飘升直上,而转眼间却化为点点黑星散落了。

    火焰渐渐消逝,只剩他掌心的烧伤犹在。

    罗彬瀚在原地坐了一会儿,然后把弯刀归鞘,俯身捡起掉在地上的外套。他用这件衣服包好所有能收拾起来的余灰,又回飞行器里拿回她脱下的靴袜,全部都包进外套当中。

    太阳高高升起。他走下山脚,跨过农田,找到那个散步中的老妇人。

    她依然眯眼望着他:“早上好。”

    “早上好。”罗彬瀚说,“这车不错,哪儿来的?”

    老妇人露出一点装糊涂似的笑容。“他们定期过去祛除黑暗。”她说,“在垃圾堆里拿点东西也不算偷。”

    她的主张有几分道理,罗彬瀚不再质疑,而是俯身把包裹着靴袜的外套放在车上。

    “这些由你保存吧。”他说,“不过你的预言还是有问题。俗话说早霞不出门,今早有火烧云,晚点的时候肯定下雨。”

    “我只承诺你会看到早上的太阳。”老夫人悠然地说,“可世事变化无常。”

    罗彬瀚点点头,准备趁着晴朗的时候回去。在那以前他又忍不住问道:“一百年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漫长?”

    “得看你在想着什么事。”

    “……告别。”

    “和谁呢?”

    罗彬瀚看着她说:“一个你所爱的人。”

    老妇人把手掌盖在那件外套上,眼神清醒而又遥远。她浅棕色的发丝在太阳下微微透明。

    “那远远不够,年轻人。”她缓慢地说,“短得就像做了一场梦。”

173 朝晖升起漫长告别(中)

    返回寂静号以前,罗彬瀚帮着老妇人把车推回了营地附近。

    他推着车走在路上,一个野人忽然跑了过来,单手指天,冲着他“呜!”地叫了一声。起初罗彬瀚差点没认出他,等对方做了个拿箱子舀水的动作,他才意识到那就是“小箱哥”。

    “啊,看来你们已互相认识过。”老妇人说,“命运在你们之间萌芽。他是杜木的第七个孙子。”

    “杜木?和你一起逃亡的人?”

    “不错。一个年轻人,有才学,可又有点叛逆心。在逃走的所有人中他是最年轻而有勇气的一个。”

    老妇人咳嗽着笑了起来:“他本来不姓杜木,只不过因为他和父母吵了架,所以就搬来做我的助手,还把自己的姓氏发音颠倒过来。哦,我还记得他在离开前和我女儿玩得很好。他把她抱在腿上,跟她一起在客厅里打游戏。”

    罗彬瀚不由打量起小箱哥。或许是先入为主,他现在觉得这小子确实长得跟其他野人不太一样,五官更精致分明,依稀有几分被钦定过的英俊。

    “也就是说,他祖父娶了本地老婆?”

    老妇人闷闷地笑,似乎已经看穿了罗彬瀚心里的想法。

    “孤独会让人忽略外表。”她说,“如果一颗心能理解你,你不会在乎它裹着什么样的皮囊。”

    罗彬瀚耸耸肩说:“那我还是觉得单着挺好的。”

    他走了出去,有点蹒跚地回到飞行器上。按下启动键时他差点疼得叫了起来,拼命吹着自己手心的烫伤。

    弯刀上的火烧伤了他的手。罗彬瀚估计这伤一时半会儿是不会主动痊愈了,只好先随便扯了点衣服上的布料把它包起来。他认为这件事雅莱丽伽至少有一半的责任,决定回头就去找她讨个解决办法。

    但他并没有马上这么做。某种情绪驱使着他,让他不想在眼下的时刻见到雅莱丽伽。回到寂静号后他首先去了仓库,李理的影像正坐在架子上等他。

    罗彬瀚有点想知道对方平时都在仓库里做些什么。她会像真人那样给自己找事打发时间?还是说直接像个被关掉的程序一样停止运转?

    “你早就知道了。”他对李理说,“什么时候?”

    “当你把我连上网络的一刻。”李理答道,“你得到了那个世界全部的网络信息,但并不懂得如何从数据和全局去审查它们。即便他们的网络时间数据遭到了篡改,但从实体产业角度着手是很容易看出问题的。他们的工业、农业、能源产业、医疗业……当你发现丧葬产业在一百年内几乎没有任何实质金融流水和财务报表披露时,要想通整件事并不困难。”

    “它们有做得这么失败吗?”

    “试图毫无漏洞地运转一个虚假的现代社会是非常困难的,先生。工业和信息社会是一整个彼此连贯的复杂系统,任何小要素的问题都会显现在全局上。过去我曾见过更小巧细致的案例,但那也同样难逃破绽。”

    罗彬瀚无所谓地耸耸肩说:“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雅莱丽伽不让你说?”

    “不,这是我自己的判断。”李理说,“当你走进仓库找我时,你要求我帮你解决一个女孩的精神问题。从始至终我在执行这一目标。我注意到你是如此异常地在乎她的命运,因而我认为给你单独的探索时间是必要的礼貌。如果你单纯只想确保自己的人身安全,那么你早就该明白了,先生。有几个迹象表露得如此明显,你不可能将其完全忽略。”

    “说说看?”

    “第一个迹象是她的伤口。”

    罗彬瀚发出敷衍应和的声音:“还有吗?”

    “信息。”李理说,“在对面世界,溺叶存在的时间超过两百年,意味着这条通道持续得足够久。如果这期间野人们不断猎食他们,那大量的失踪人口绝不可能会被忽视,除非他们被刻意遗忘,或是从未失踪过。”

    “这些情况都有很多种可能。”罗彬瀚说。

    “还有考察队发现溺叶时的影像资料。你在博物馆里看到过它,先生。想想这是两百年前的录像清晰程度,那和他们身处的科技发展周期绝不匹配。而即便你对此没有清晰意识,你也看到录像里的考察队员们拿着手机——他拿的那一款和你获赠的款式在外形上有多大区别呢?市场逻辑使然,此类商品是绝不可能在两百年间保持面貌不变的。此外还有一个重要细节我想给予你提醒:那里没有活火山,却有地震和海啸。此事在地质学上的复杂性远超你的想象。”

    罗彬瀚摇了摇头。他并非不相信李理的话,只是感到有些疲惫,暂时不愿再考虑这些。

    “那到底是什么?”他吃力地问道,“某种寄生虫?”

    “更像一个集合体。”李理答道,“当我们用寄生来描述时,那形容的是某种生物存在于宿主体内与之共生的状况,但我并不这样看,先生。它们复制并替换了原型的一切,即便是最为关键的脑器官也是由大量神经虫替代的。它们是以扮演个体为任务的虫群。”

    “它们的目的呢?就是为了繁衍?”

    “不……我不这样想。即便是在最团结的社群里,个体和群体之间的目标也存在差异,我不愿意拿单一目标来解释这件事。”

    罗彬瀚有点意外地看着她。

    李理沉吟了一会儿,然后说:“我想先知道你的观点,先生。既然你来找我,我假定那女孩已经走了。你怎么解释自己这段时间经历的一切呢?”

    当下罗彬瀚把自己在山顶上对酒红马尾说的话重复了一遍。李理双手环胸,用指头轻轻打着胳膊。

    “这也是一种可能。”她评价道。

    “还有其他的吗?”

    “我对此事有另一个版本的解释。但若无进一步实证,我们无法知道谁对谁错。”

    罗彬瀚示意她说来听听。于是李理开口陈述道:“有些事物的本质并不在于它的材料和形体,而在于它的构造。你几乎能用任何材料制造一个三角形。”

    “这和现在的事有关系吗?”

    “这是一回事,先生。当集合体完全模仿了某个人类大脑时,我猜测它们可能并不认为自己是虫,而确实把自己视为这个人类。”

    “但那些人袭击了我。”罗彬瀚提醒道。

    “我们不妨假设这里存在一些安全阈值。当你破坏了某些保证它们继续扮演的条件时,那些负责‘保护秘密’的神经虫构造会被激活,然后尝试把危险源消灭。这种报警机制显然是可以跨越个体单位的,我们暂时还不清楚它的极限范围。”

    罗彬瀚沉默无语。他很难判断李理的这个假设有多少可能性是真的。最后他艰难地开口说:“那她为什么想要来这儿呢?如果不是为了入侵?”

    李理微微偏过了头。她看着罗彬瀚的眼神变得有些像雅莱丽伽。

    “泥叶的约律成分会使生物看到某种‘真实’,先生。”她柔声说,“我们假定它对集合体有相同作用,那么当集合体吸入泥叶时,它究竟会知道什么呢?或许它终于意识到自己并非一个独立的生命单元——但是先生,泥叶和溺叶在功能上是有差距的,后者显然经历了劣化与退化,你也亲身体验过其中的不同。如果这种差异在集合体身上同样存在,那么吸取溺叶恐怕并不能达到完全的效果。”

    “那么……”

    “它们只是醉了。”李理说,“那些负责隐匿关键信息的神经虫暂时失去了正常功能,致使整个集合体获得了它们本不该获得的信息——那个世界的真实面貌。然而矛盾之处在于,它们醉得不够深,尚且无法认清自身究竟是什么,因而永远处在渴望逃离异种的恐怖中……以上是我的整体性理论,落实到那个女孩身上时还有一些细处值得商榷:首先是她的年龄,在她母亲离开后她仍然长大了一些,这是因为当时她还在被取代的进程中吗?或者这是那个取代她的集合体响应她的遗愿所为?在幼年期对溺叶的密切接触是否给予了她不同于标准集合体的特性,比如说,更能记忆一些‘非法信息’?基于这些情况,先生,我可以给你讲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

    “说说看吧。”

    “一个小女孩的亡魂徘徊在地狱边缘。她死去了太久,以至于不记得自己死了,唯一剩下的愿望是见到母亲,跟她做约定过的最后告别。可是她看不到通往阳世的大门,又被阳间的守卫们一次次驱散。她总是失败,被放逐到地狱最深处,然后又回来继续找寻。她这样追寻了一百年,最终天地为她感动,派来一位异乡的骑士带领她进入阳世。她终于见到了思念已久的母亲,于是她再无所求。女孩的灵魂向骑士赠予一吻作为回报,随即在光明的火焰中升入天堂。”

    罗彬瀚抬起头,对着天花板看了半天,然后哑声问道:“这是你编的童话?还是你认为的真相?”

    “这是我个人版本的解读——严格来说,我们能确认的只有发生过的事实。真相则是另一回事了,先生。”

    罗彬瀚点了点头。他觉得现在谈到这里就足够了,于是站起来跟李理道别,平静地离开寂静号,漫步走向旷野深处。这时天空阴沉如孩童哭泣的脸,雨水从云间霏霏而落。

174 朝晖升起漫长告别(下)

    接下来的一整天里罗彬瀚什么也没干。他在雨里漫无目的地乱逛,有一搭没一搭地闪着各种念头。

    他想到酒红马尾不久前也曾在这片土地上走动,打滚,奔跑。那只是单纯的情绪发泄?还是说她在这过程中悄悄实施了某种渗透?

    这种隐患短暂地勾起他的忧心,但很快就把它抛诸脑后——他是雅莱丽伽派去的,现在也没扔掉雅莱丽伽给的翻译器,所以她全程都知道,也随时都能找到自己。既然如此她总能想到办法解决。

    罗彬瀚很难控制自己不在这个念头上裹挟一点个人私怨。他仍然对雅莱丽伽的隐瞒感到很生气,因此故意迟迟不去找她。期间他也想过去找乔尔法曼和波帕,又或者问问荆璜究竟失踪到哪儿去了,但那似乎总要先联系上雅莱丽伽。

    他索性放弃了,听任一切自由发展,自己则呆呆地坐在山坡上观望雨景。他看着银霆在山脉峰峦间狂舞,听着森林在暴风骤雨中长啸,直至夜幕降临,乌云退散,三个将近圆满的月亮孤零零地升起。

    一道星河在空中闪耀。那景象又令罗彬瀚想起了自己的故乡,以及流传在那片土地上的野人传说。现在他略微有些怀疑那些传说的真实性,甚至他自己的真实性。如何确保他过往的记忆都是真实的?如何知道他自己不是一个由无数小虫拼凑出来的集体幻觉呢?

    他一直发呆到了次日黎明。

    天亮以后,从山坡外走来了一个男人,提着两瓶酒坐到罗彬瀚旁边。

    马林诺弗拉斯把其中一瓶酒递给罗彬瀚,然后对他说:“我回来时发现你不在,接着从那个开船的嘴里听说了你的事儿,琢磨着你现在应该需要喝几口。”

    罗彬瀚接过酒瓶,看了眼瓶中淡玫瑰色的液体,发现底下漂着一只半透明的多足虫。

    他无所谓地举起酒瓶喝了几口。酒液芳醇热烈,令人想称赞马林的品味。

    “哪来的?”他问道。

    “我在温室里搞的。”马林说,“刚好你们有米巴火焰虫的虫卵,还有专门的发酵菌。我从一个矮人那里学到的制法。”

    罗彬瀚不禁对他另眼相待,甚至觉得可以暂时忽略他以前干的那一揽子烂事。他们举酒撞瓶,转眼间都灌得晕晕乎乎。

    “你的女人缘真的有点问题。”马林吐字不清地说,“当我知道美拉罗有蜥魔血统时以为自己已经登峰造极了,朋友。可是看看你自己,一而再再而三,你招惹的都是些什么怪物?难道你盼着靠这个把自己弄死吗?”

    罗彬瀚也有点微醺,大着舌头告诉马林自己以前的异性缘确实不怎么样,稍微感兴趣点的女孩总是不喜欢他——现在想来那搞不好因为她们都是正常人。

    “别想那么多啦!”马林拍着他的背说,“这就是我的心得。别想那么多,因为人生总是在失去,你面对或逃跑都一样。如果你觉得累了,那么就别为了面子和道义硬逞英雄,因为那只会叫你自己后悔。你累了,那你就收拾东西,撒丫子跑路。这是你能对抗命运的唯一方式,别管那些冠冕堂皇的说法,反正谁也别想对你的生活指手画脚。”

    罗彬瀚觉得有点恍惚:“你往哪儿逃呢?”

    “我?”马林摇头晃脑地望着天空说,“我往诗歌里逃跑。它们最后总比我们更长久,明白吧?所以待在那里头会让我觉得安全。我不知道你怎么样。你以前有爱好吗?”

    事实上是有的。过去罗彬瀚对影视和流行小说都挺有兴趣,但和如今他切身经历的疯狂相比,那些画面文字里的刺激已很难再引起他的波澜。

    马林提议道:“不然你试试写本书,回头把它发表到星网上,这个主意怎么样?”

    “我他妈疯啦?”罗彬瀚不假思索地说。

    最后马林只得把米巴火焰酒的酿法告诉了他,还顺带讲解了各类虫酒的酿造原则。罗彬瀚觉得这倒有点意思,打算以后试上一试。他们谈了几个小时的酒,然后马林从怀里掏出了两副卡牌。罗彬瀚低头一看,发现是自己放在舰桥室里的“谐律彩虹国”牌组。

    他呆滞地看着马林:“你他妈认真的?”

    “寻思着你现在也没心思做啥正事。”马林打着酒嗝说,“来吧朋友,如果生活欺骗了你,你又没法给它还击,为什么不先玩一局群星争霸呢?”

    罗彬瀚想要拒绝这种无药可救的滥赌行径,可他该死地喝得太多了。等他回过神时发现自己手里抓着牌组,正和马林进行至关重要的第三局。此时他的总点数只比马林小7点,于是他用最后一张效果牌“星璇魔法”使场上两只独角兽点数翻倍。马林只好弃牌认输。

    “你他妈喝醉以后反而打得更好?”他晕乎乎地扫开牌组,“再来一局试试。”

    结果那天下午罗彬瀚不停地赢。他自己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甚至怀疑是马林故意放水。打到夜里的时候他不得不把昏睡的马林抗回寂静号上,还顺道向∈打听了一下米巴火焰酒,得知这种虫酒后劲很大,足以让人昏睡上一整天。

    这或许解释了马林的牌技何以如此大幅退步,可罗彬瀚自己却了无睡意。他在自己的卧室里睁着眼睛躺了一夜,翌日清晨又跑回山坡上坐着。

    太阳升顶时又有人来了。不是还在昏睡的马林,而是脸带哀伤的莫莫罗。他跟罗彬瀚打了个招呼,也在旁边坐下。和马林不同的是他什么也没提起,就只是安安静静地待着。

    罗彬瀚主动跟他问了两句野人村的情况,他也温和而平静地回答,说现在上百个部族都在朝这里赶来,为暑圣日做最后的准备。

    他不厌其烦地向罗彬瀚描述细节:野人们如何把泥叶茎块、水果和湿泥混合,烤成一种彩色的甜糕;用磨出来的彩石粉末充当颜料给布料染色;男女野人怎么互相用肢体语言求爱。当他演示最后一项时罗彬瀚忍不住笑了,因为莫莫罗表演的姿势非常像是在发射光线。

    一天又这样过去,直到傍晚时有个野人跑来找莫莫罗,像在请他帮忙。莫莫罗只得匆忙地走了,罗彬瀚有点好奇他要去干什么,但最终没有发问。

    他隐隐有种预感,觉得雅莱丽伽很快就会来联系自己。

    第三天早上,雨过天晴,空气中泛着潮湿,酷暑也因此而消减。罗彬瀚照旧坐在山坡上,无聊地眺望着霁空,山脉顶部挂着一圈淡淡的虹光,钩织成仙境似的风景。令人怀疑今天出现的人会是荆璜。

    他百无聊赖地等待着,直到发现草地上飘来大片棕色的阴影。

    那是一群飞速蔓延的蘑菇。它们在旷野中大肆生长,犹如棕色的绒毯铺展开来。每占领一处新地,旧的蘑菇群便迅速萎缩凋谢,恢复成绿色的草原。

    蘑菇群推滚到他的脚边,突兀地停住了。罗彬瀚看着它们在风中摇摆,禁不住拿脚踩了一下。

    菌群立刻倒卷,利落地从原路返回,转眼消失在山坡后。罗彬瀚呆然相望,直到一个披着麻布袍的骷髅从那个方向飘到他面前。

    “你们他妈认真的吗?”罗彬瀚忍不住对它说,“搞车轮战啊?还是值日扫垃圾呐?”

    “什么垃圾?”蓝鹊一头雾水地问。

    这时罗彬瀚发现自己好像误会了。他赶紧摇摇头:“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蓝鹊急促而结巴地说,“这几天我在研究野人们过去记载的预言文字,当然大部分其实是图画……我觉得自己可能搞懂了他们口中的‘黑暗’是什么意思……然后,噢,那天我看到你和一个类虫群心智抱在一起。当时以为那只是你的个人爱好,但我现在又仔细想了想,这里可不是联盟辖区,而且塔沃亚节肢意识群的女王还在开顶上会议,她不可能把下属派到这儿来,再加上野人们的预言……呃,我觉得我可能犯了个严重的错误……”

    罗彬瀚瞪着它。他的眼神让蓝鹊说不出话,慌里慌张地掰起自己的骨指。

    “你……”它声音颤抖地说,“你应该有透视类法术的吧?或者能对灵魂进行识别之类的?你知道那是个类虫群心智吧?”

    “我不知道啊。”罗彬瀚说。

    说着他故意摆出一副阴森诡秘的邪笑,眼睁睁看着蓝鹊僵直发呆,往后飞退,随后放声尖叫。

175 冰镜重圆天涯故知(上)

    在澄清误会以后,尽管罗彬瀚规规矩矩地道了歉,蓝鹊仍然冲着他发起了火。

    “你居然拿这种事开玩笑!”它气愤地高喊,“而我还在担心你会不会已经被植入了寄生卵!你就应该被那个类虫群心智吃掉!”

    它看起来随时准备往罗彬瀚脸上拍一个“仙子火焰”,罗彬瀚只得老实认错,然后替自己辩解道:“我以为你能直接透视出我体内?”

    “对,这件工作服上有检测法术。”蓝鹊气咻咻说,“但是塔沃亚节肢意识群的某些特化品种是非常小的!它们的卵可以只到你头发的二分之一直径,普通的检测法术很可能会把它们漏过去!你现在没别的事做?我最好再给你做一个详细的全身检测。”

    “我想用不着。”罗彬瀚说。他还在琢磨自己以前在哪儿碰到过“塔沃亚节肢意识群”这个词,而蓝鹊却不肯轻易地把这件事放过去。它以罕有的强硬态度要求罗彬瀚跟它回到野人村的法术工房,进行一次严格的全身检查和局部伤口治疗。

    罗彬瀚不愿跟它争吵,正好也有意去野人村看看。他们便一起步行去往山里,途中蓝鹊还在喋喋不休,找各种角度批判他对身体的保养。

    “……你的右前额头皮下有轻微淤血,右手掌严重烫伤,还有胃部痉挛——你多久没吃东西了?什么事把你搞成这样?”

    罗彬瀚这才想起来他上次接触到的食物已经是前天马林带来的虫酒,但他并不觉得很饿,倒是右手心的伤口让他很头疼。他举起手问道:“这玩意儿你能治吗?”

    “我会试试。”蓝鹊很保守地说,“它上面有法术的痕迹,我想不会那么轻易复原。”

    罗彬瀚也没有抱太大的希望。他收起手,心思渐渐活泛起来,琢磨着倘若他强迫某人握着刀柄,然后再念动咒语,那是否能够达到同样的效果。就算他不能在人类身上严刑拷打,有个额外的盒饭加热器似乎也挺不错。

    他在脑袋里转悠着各种关于加热器用途的念头,每一个都充满了对他那华丽船副的叛逆。直到小路前头的一点骚动吸引了他的注意。

    这时他们已快走到野人村中。在通过外围的农田时,罗彬瀚注意到那片茂盛的泥叶下似乎有东西在微微晃动,起初以为那是什么野生小动物,直到枝叶间隙里闪过一片灿烂的金色。

    他立刻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了蓝鹊,看着白塔学徒飞快地飘过去。

    “噢,又开始了。”蓝鹊喝斥道,“你这个贪吃鬼!过量的梦境之色对你没好处!现在你已经开始发胖了!”

    它从斗篷底下掏出一小块水晶,然后对着农田施咒,俄而藏在里头的东西便像失重般漂浮起来,被温和地运送到蓝鹊眼前。而那情景同时震惊了蓝鹊和罗彬瀚。

    被抓住的盗窃团成员共计三名。为首的主谋嫌犯有一身黄金般灿烂辉煌的鳞片,看起来比过去更加肥壮了。当它被抓获时嘴里依旧叼着几片泥叶,在罗彬瀚的瞪视下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它的犯罪情节和认罪态度同样恶劣,而相比之下,另外两名从犯都老实得多。它们都只比巴掌稍大,鳞片分别呈现出暗绿和天蓝,但蓝鹊用指头尖轻轻点它们的脑袋时,这两名从犯都已经肚皮胀圆,因为食用了太多溺叶而歪着舌头,晕晕乎乎地喘气。

    “那两枚蛋已经孵化了……奇怪,这里可不适合龙群大量繁衍,它们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孵出来?”

    蓝鹊费解地把三条龙挨个儿检查过去。就在她准备把它们打包带回工房里时,那头黄金幼龙仰天一吼,控制着它们的漂浮法术失效了。它和两个小跟班掉到地上,立刻一扫刚才的慵懒,十二条短腿如野马脱缰,飞奔向村外的自由天地。

    罗彬瀚全程双手插兜,直勾勾地盯着这一幕。

    “它还能破你的法术?”他颇觉有趣地对蓝鹊问。结果蓝鹊根本没理他,只顾对那三个窃贼指点叫骂,扬言下次一定要把苦味营养剂塞进它们的嘴巴里。

    罗彬瀚不是很看好这场保卫庄稼的战争,但当蓝鹊放狠话时他明智地保持着沉默,以免被牵连其中。

    他的老实在接下来的检测中有了回报。蓝鹊几乎没怎么在全身检查里刁难他,基本上只是指挥着一个小晶球在他身上滚来滚去,又让他吸入好几种不同的药粉,观察着他表情的变化。罗彬瀚也没觉得有什么不舒服,就是被那些药粉呛得咳嗽。

    蓝鹊用指头搭着下颌骨,满意地点点头。

    “唔,看来你完全没事嘛。”它赞叹似地说,“密切接触后一点虫卵都没沾上,你的体质可真不错。噢,对了,还有你的伤。”

    它给罗彬瀚额头涂上一点绿油油的药膏,然后念了个咒语。那额头的伤还是在骨蓝市留下的,当时撞得很厉害,但这几天已好得差不多了。等蓝鹊抹掉药膏后罗彬瀚再摸摸那里,感到皮肤前所未有的光滑细嫩。

    “你还是去卖面膜吧。”他诚心地对蓝鹊建议道。

    解决额头的淤血不费吹灰之力,但治疗手掌上的烧伤却似乎没那么容易。他们接连试了好几种草药和咒语,最后蓝鹊气馁地把自己的骨架往架子上一挂。

    “好吧,好吧,我知道了。”它像鬼魂作祟那样在架子上摇摇晃晃,“这不是普通的伤,而是一个‘誓约之印’。没法靠一般性的法术治愈,除非你满足它的消失条件。”

    “什么意思?这是个诅咒?”

    “更像是一份契约合同。”蓝鹊继续晃着自己说,“誓约之印,或者有些信徒会把它叫做‘圣痕’。它是一个被归类在心灵大类的法术,和诅咒不同处在于它不是别人施加给你的,而必须是你在知情自愿的前提下主动获取的。如果你想取消它,那就必须满足另外一些条件。”

    “什么条件?”

    “我怎么知道?那得看你给自己下了什么誓约之印。通常那会跟某种品行或美德挂钩——像是虔诚、牺牲、勇气、诚实、慷慨……你得满足它的要求才能把它消去。”

    这点雅莱丽伽可没提过。罗彬瀚只得掏出那柄弯刀给蓝鹊检查。他刚拔出刀刃,蓝鹊立刻发出惊叹,飘过来一把将弯刀抢走。

    “错不了,这是妖精们做的武器。”它几乎把眼窟窿贴到刃身上,“这波纹般的以太纹理,还有它上面暗刻的妖精语……这是水中仙子们用梦境之星锻造的武器。你从哪儿找来的?家族祖传的?”

    “别人送的。”

    “噢,那肯定是个非常重视你的人。仙子们制作的武器只会赠送给特定的人,它们无法被贩卖或抢夺,如果没有合适的继承者,她们会主动把武器收回或封印起来。”

    罗彬瀚无言地喝起了茶。他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好半天才发现蓝鹊也正盯着弯刀,怔怔出神。

    “怎么了?”他随口问道,倒也没担心对方在谋夺自己的刀。

    “没什么,只是……这把刀令我想起了一些传说。你知道法师最早起源于何处吗?在加入联盟以前,在秘盟成立以前,相传最早的法师们是从妖精那里得到了奥秘。一位人类少女和妖精骑士结合,他们生育的孩子成了最早的自然之子,将法术的秘密泄露给人类,自那以后才有了塔法师。现在那些古代法术技艺已经很少有人学习了,只有一个受秘盟控制的宗派还遵从着隐秘传统,学习那些古代的法术技艺。他们和别的法师们都不一样,学成后也不会在原地筑塔,而是去往完全陌生的地方——那个宗派的名字是‘生之叶’。”

    蓝鹊轻柔地抚摸着刀锋,像在缅怀一个故人。

    “在我小的时候,我见到的第一个法师就来自‘生之叶’。她没有穿工作服,也不习惯雇佣学徒,但是她真的……我从来没见过那样漂亮的人。她就像传说里的妖精,每天晚上都会给我讲关于法师的故事。她总是说我很聪明,很有天赋,只要稍加努力就能考进白塔……罗瀚,我真希望自己能变成她那样的人。这是我卖掉自己全部的首饰和衣服,背着父母跑去参加法师考试的原因。”

176 冰镜重圆天涯故知(中)

    蓝鹊对着那把弯刀连用了几个检测法术,但还是没能搞明白如何治愈罗彬瀚手上的烧伤。它只能从弯刀本身暗刻的文字拼出一个大概的音节:崔丝黛。

    很难说那究竟是人名还是刀名,而罗彬瀚只有一个办法能弄清楚,那就是去问雅莱丽伽。

    他喝完了茶,心情平静地跟蓝鹊道别,独自走向野人村外的临时营地。这几天来雅莱丽伽一直不在寂静号上,如果说还有什么地方可能是她的逗留地,那罗彬瀚也只能想到曾经把她奉若贵宾的两个外来部落了。当然,这倒不是说她只能在那两个部落里吃得开。

    蓝鹊的法术工房紧挨着田地,与野人们的营地恰在两个方向。在走向村落的过程中,罗彬瀚又发现了霜尾的身影。那头银狼正远远趴在一棵浓荫茂密的果树下打盹,毛皮洁净闪耀,醒目得像一大团白雪。

    罗彬瀚当即跑过去,跟多日未见的它打了个招呼。他从莫莫罗和马林嘴里大致知道了他们近期的活动,却唯独不是很清楚霜尾在干什么。

    “你最近干嘛呢?”他对霜尾问道。

    霜尾懒懒地睁开眼,把自己变回人形,再随手拉过旁边的一片大树叶盖在裆部。

    “指导狩猎。”他打着呵欠说,“还有祈风。”

    “你?指导他们狩猎?”罗彬瀚怀疑地问。

    “他们的技巧很出色,但还有可以提高的地方。”霜尾说,“我教他们如何狩猎一些比较狡猾的生物,比如狐狸和鸟,尤其是野鸡,它们又吵又难捉。”

    “所以你就和人类狼狈为奸吗?”罗彬瀚谴责道,“你不是素食主义森林守护者吗?”

    “他们对森林的索取很有分寸,而且给我贡品。”霜尾说。

    罗彬瀚无话可答了。他不知道霜尾的重点在前一句还是后一句,但这家伙看上去真的挺心安理得的。尽管如此,他发现霜尾的衣服完全不见了,野人们似乎也没进贡布料或空屋给这位狩猎教练。

    “你干嘛不去村子里睡?还是变成狼对你来说更舒服?”他随口问道。

    “倒也不是,我挺喜欢睡床的。”

    霜尾摸着下巴说:“只是觉得和他们保持一点距离更好。毕竟,我是一个狼人,我的绝大多数同类都没有素食的爱好。我不介意偶尔和他们相处,不过长远来说,最好别让他们以为狼人们是无害的。”

    “至于吗?他们要多少年才能碰见一个狼人啊?碰到了大不了献点贡品送点肉得了。”

    “不,那解决不了问题。”霜尾立刻说,“那不是单纯的饥饿,而是对杀戮的渴求。这就像是吸血种没法靠假血浆来满足,因为他们需要的不是物质成分,而是掠夺生命本身。”

    罗彬瀚没想到霜尾会突然提起这样的事。他有点稀奇地问:“吸血种?你的意思是说真的有吸血鬼?他们也真的要吸人血活命?”

    “是的,那确实是它们在民间故事里的名字,但……实际的区别很大。在我们这些崇月生物中,吸血种是尤为复杂的一类,个体间的差别就像是泛灵长类之于泛智人种。”

    霜尾的脸上浮现出一点淡淡的阴翳。

    “他们中的大部分只是豢养凡人。”他低沉地说,“几个仆人、整个家庭、一座小镇……甚至是一整个王国和大陆。尽管如此他们仍有弱点,而某些最古老的个体则不然,它们存活的时间太久,你甚至无法再把它们视为吸血种——它们更像是神灵或世界。”

    他的最后一句话让罗彬瀚颇为费解,但霜尾不愿再说下去,只提醒罗彬瀚以后绝不要去接触独居的吸血种。他告诉罗彬瀚成党派的吸血种往往更守规矩,且只有最顶层的长辈难以对付。而独居者要么性情危险,要么拥有难以想象的邪力,即便是联盟也不会轻易去通缉那种生物。

    罗彬瀚审视了一下自身的人际关系,认为自己绝无可能惹上霜尾所警告的那种危险生物。但事到如今他也承认自己的运气有点邪门,最好还是别说些容易出事的话。

    无论如何,吸血种在如今是个遥不可及的存在,因此罗彬瀚很快结束了和霜尾的闲谈,继续去寻找雅莱丽伽。他越过北面的田地,看到稍远处的缓坡上堆积着小山似的木柴,总量足以撑死上千个食人族。大群野人在那里忙碌着,男性负责磨制石头工具、搬运和搭建一些木头高架,女性则集中于制作食品、染织布料。在那片欣欣向荣的繁忙中,唯有雅莱丽伽独自坐在高耸的木柴堆上,埋头翻阅杂志,像个等着被烧死的女巫。

    罗彬瀚踱着小步溜达过去,故作艰难地爬上木柴堆,然后抱着自己的右手,撕心裂肺地喊道:“啊!好痛啊!真的好痛啊!为什么我的手这么痛!”

    雅莱丽伽放下手里的杂志看着他。尽管她尽量装得不动声色,罗彬瀚还是从她的目光里察觉了端倪——她正在认真考虑是否要把自己踹下去。

    这让罗彬瀚感到十分快乐。于是他变本加厉地嚎了半天,这才像突然注意到雅莱丽伽那样夸张地跳起来,使劲把她脚边的木柴往下蹬。

    “您老人家在这儿歇着呐?”他笑眯眯地说,“这厢给您请安了呀。”

    他清楚地看到雅莱丽伽肩膀上的曲线悄悄绷紧了,就跟以前听到“迷信之鸽”说话时的反应一样。这下他尚在萌芽阶段的篡位计划又有了更多的可选手段。

    或许是不想再给他任何额外的僭越机会,雅莱丽伽直截了当地说:“你的手不会自然愈合。”

    “那我该咋办?以及你咋不早告诉我?”

    “我已告诉过你了。”

    “你这是虚假宣传!”罗彬瀚理直气壮地批判道,“治不好的玩意儿能算烧伤吗?这就是在迫害单身贵族!”

    雅莱丽伽直接伸出自己的手,向罗彬瀚展示了她的掌心。那手掌骨肉匀称,布着一层薄茧,毫无烧伤痕迹。

    “我用过这个咒语很多次。”雅莱丽伽说,“抉择既定,而烈火无阻。补足你的缺憾之物,伤口便会痊愈。”

    “我还缺啥?”

    “一项品德。”雅莱丽伽偏过头说。

    罗彬瀚顿时大怒:“这船上缺德的又不止我一个!凭什么非要老子整改!”

    雅莱丽伽皱着眉头看了他一会儿,然后从原地站了起来。罗彬瀚立刻端正态度,准备投降招安。但这次雅莱丽伽没有用上她的尾巴,只是从背后拉出一张纸质清单。

    罗彬瀚见了大吃一惊,连声认错道:“不至于!不至于!现在大夏天的,搞加急不合适!”

    雅莱丽伽听而不闻地把清单递给他。“去把这些东西弄来,”她要求道,“就在今夜以前,这是你需要完成的最后一项任务。”

    罗彬瀚低头读起清单,发现那上头的内容简直包罗万象:鸡蛋、蔬菜种子、百科全书、计算器……甚至还有发电机和自行车。这些东西的种目是如此繁复,罗彬瀚确信哪怕是在大都会的超级卖场里也很难一下凑齐,更别提在不到二十四小时内把它们全部搬到这个原始世界来。为了理性地分析这件事的难度,他仔细地数了一遍清单条目,整整二百四十九行。

    他放下清单,镇静地对雅莱丽伽说:“我招供了。我是匪谍,你毙了我吧。”

    “你可以找人帮你运输。”雅莱丽伽说,“用你的脑子办成这件事。我只看最终结果。”

    话音刚落,某种无形的软鞭狠狠抽打在罗彬瀚屁股上,然后又缠住他脚踝往前一拖。雅莱丽伽款款坐回原位,以君王般无情的眼神看着罗彬瀚失去平衡,咕噜噜地滚下柴堆。

177 冰镜重圆天涯故知(下)

    罗彬瀚泥塑般坐在柴堆底下,看着野人们既忙碌又欢快地来来往往。他想到这是一群十多天后便会迎来“黑暗降临之日”的末世残民,而在场唯一不高兴的居然只有自己。

    被清单压倒的无助笼罩着他。就在他准备重攀柴堆,去对雅莱丽伽死缠烂打时,一个野人兴冲冲地跑了过来,以手指天,对着他说:“呜!”

    罗彬瀚一眼就认出他是小箱哥,既有点感动也有点绝望,挥着手说:“一边玩儿去。”

    小箱哥蹲了下来,亲切地用手掌摩挲他的脑瓜顶,然后充满肯定地对他说:“呜!”

    “你能换句话吗?”罗彬瀚不爽地问。他想起自己还带着那个翻译器,便把它拿出来塞进耳朵里。

    “呜?”小箱哥说。

    翻译器什么反应也没有。

    “这里的声音语言不完备。”柴堆上隐隐飘来雅莱丽伽的声音,“他们的思维中不存在完整的内部语言,翻译器无法代替他们组织表述。”

    “那老莫是怎么和他们交流的?”

    “那是魔法。”雅莱丽伽说。

    罗彬瀚愤怒地看着小箱哥,对方却满脸惊喜地冲他笑着。那表情令罗彬瀚突然有了主意。他立刻跳起来,跑进村里找到莫莫罗。

    这时莫莫罗正端坐在草席上,宝相庄严地宣讲桑莲大师的事迹。一群年纪很轻的小野人围着他,睁大眼睛聆听他温柔的声音。

    罗彬瀚狂奔而至,挤开挡路的小野人,一把抓起莫莫罗的手:“老莫!我需要你!”

    莫莫罗疑惑地问:“罗先生你怎么了?”

    罗彬瀚喘着气说:“我接下来正准备讲呢,你千万不要害怕。”

    莫莫罗立刻肃然地说:“请讲吧,罗先生。”

    “刚才雅莱丽伽给了我一个任务。”罗彬瀚说,“她夸我德才兼备——试问谁不知道?然后又给了我一张清单,让我按这个去弄东西。”

    莫莫罗礼貌地等着下文。罗彬瀚把那张清单递给他说:“你看看这个。”

    清单被莫莫罗拿去阅读,结果那些小野人们也跑了过来,很有兴趣地凑在旁边看。他们肯定不清楚上面的文字是什么意思,但却都显得莫名高兴,咧嘴笑个不停。

    “他们笑什么?”罗彬瀚疑神疑鬼地问。

    “只是觉得有趣吧。”莫莫罗眨着眼说,“罗先生你需要多久弄到这些呢?”

    “今晚以前。”

    罗彬瀚生无可恋地回答,他发现那些小野人们笑得更开心了,有的甚至已经快喘不过气。

    “他们到底在笑什么!”罗彬瀚严厉地逼问道。

    莫莫罗无辜地说:“他们不是在笑罗先生你呀。”

    “放屁!他们从刚才笑到现在!都没停过!”

    “那是因为你背后的人呀。”

    罗彬瀚猛然回头,看到小箱哥不知何时已溜到自己身后,在那里对着自己手舞足蹈,做出一些搞怪的动作。当罗彬瀚发现时,他便立刻缩回手脚,若无其事地走开。

    “他这是什么态度!”罗彬瀚愤怒地问。

    “只是在跟罗先生你表达友好呀。”莫莫罗说。

    罗彬瀚不想再计较这些。他拿回自己的清单说:“现在只有一个办法能让我搞定这件事。这么多东西我是不可能自己运得回来的,得靠你才行。记得再多带点野人——这些东西很难整的!”

    莫莫罗温和地答应了他的要求。半小时后所有行动人员集结在村外。通过莫莫罗的翻译,罗彬瀚成功向包括小箱哥在内的十二名年轻野人发表了动员演说。

    鉴于对野人们描述计算器和自行车是如此困难,罗彬瀚在深思熟虑后宣布道:“抢!看到什么有意思的都可以抢!抢完以后堆在广场上集中!但是记得不许抢人!不许抢人听到没有!其他的一针一线都给老子搬走!”

    野人们全都亢奋地大叫着。他们尽管体格健壮,实际年龄却都不大,只有带头的小箱哥被允许参与平时的“黑暗狩猎”。而这一次因为年长者忙于准备祭典,他们却得以跟着莫莫罗学习“光的智慧”,接下来则背筐抱篓,兴冲冲地跑去见识“黑暗纪元”。

    银石巨人把他们全部托在手掌上。他们穿越星层,直冲原石台小镇。此时正值午后,阳光灿烂,秋风送爽,镇民们慵懒地享受着生活。

    巨人从天而降,重重落在广场上。整个小镇都因此震了一下,广场附近的几座房顶塌了。

    罗彬瀚让莫莫罗把一个屋顶掀开,从里头掏出一整套音响设备。然后他拿起了麦克风,对着下方的整个小镇发表侵略演说。

    “各位本地居民下午好,”他满脸深沉地说,“我们是来自m87星云的高等文明,今日远道而来是为了向大家公布一个残酷的真相。鄙人不是有意要针对谁,我的意思是在场的诸位都是虫子。”

    镇民们呆呆地仰头看着他。

    “呃,”罗彬瀚说,“看来没用。那算了。我们是星际海盗,来这里打劫的。放心,我们都是有原则的人,只劫财不劫人……那边的,给老子把口水擦了!不许动手动脚的!”

    被他训斥的野人一溜烟跑掉了。

    莫莫罗安静地蹲坐在广场上等待着,它是如此庞大,以至于连稍微伸展腿脚的余地都没有。十二个来自蛮荒的野人在现代社会里横行无忌,肆意抢夺居民们的财产。从挂在店门口的拐杖糖,到架在耄耋老人鼻梁上的眼镜,他们贪婪地攫取着一切未来世界的资产。这景象实在是文明的至暗时刻。

    “你们他妈能拿点对的东西吗!”罗彬瀚指着成堆的碎玻璃怒吼道,“不许专挑亮闪闪的!”

    他的要求经莫莫罗翻译后得到了满足。一个彩色皮球很快被献上来,后头还附赠一个哭泣的孩子。

    罗彬瀚不得不承认计划出现了严重的偏差。为了弥补这点,他立刻要求把镇长叫来。

    “我们还缺一点东西,麻烦这位同志配合下。”他态度自然地说。

    面对巨人仁爱的目光,镇长唯唯诺诺地答应了他的要求,然后飞快地跑走去筹备物资。

    罗彬瀚满意地坐在秋千上等待,这时有个身影映入他的视线。一个怀孕的妇人正在远处充满疑虑地打量着他。

    他认出了对方,于是把对方叫到近前。

    “木杜太太。”他正常地招呼道。当他念出这个音节时立刻反应了过来。

    对方谨慎地应答了一句,证明她对罗彬瀚确有印象。然后她问道:“你到底……到底是什么?”

    “那不重要。”罗彬瀚说,“你还有其他孩子吗?”

    她摇了摇头。罗彬瀚不知该喜该忧,只能盯着她的肚子直瞧。倘若此刻他将对方的肚子割开,那里头究竟都是些什么呢?

    “这个孩子永远都不会诞生了。”他突兀地对她说。

    那一瞬间他看到对方的眼神变得古怪起来。就像有什么东西在她瞳孔深处攒动,随时都要苏醒。罗彬瀚马上哈哈大笑起来:“我开玩笑的。你不会当真吧?”

    木杜太太的瞳孔恢复了原状,依旧疑虑而恐惧地望着他。面对着一个星际海盗,那神情是如此的真实,再也找不出比她现在更无助的孕妇了。

    罗彬瀚不再做任何刺激尝试,只是把小箱哥叫了过来,想让他们互相看上几眼。然而小箱哥馋得厉害,不停吞咽口水,气得罗彬瀚对他一阵乱踹。

    “你早晚得后悔这一天!”他恨恨地训斥道。

    所有物资终于在黄昏时收集齐全,连带着一堆根本用不着的废物——多数是外表光鲜的玻璃和塑料——全部被搬运到莫莫罗手掌上,准备连带着罗彬瀚和野人十二斗士一起运回去。对于那些亮闪闪的废物罗彬瀚一度想全部扔掉,可野人们实在太喜欢了,那眼神令罗彬瀚最终手下留情。

    “但你他妈必须把这个扔掉。”他对一个肩抗镇上女孩的野人说,“我不管你是出于什么目的,哪儿拿的给老子放回哪儿去。”

    野人委屈地把女孩放了回去。罗彬瀚又把所有人检查了一遍,确保他们没有夹带零食,这才指挥莫莫罗继续上路。当黄昏刚在空中拉开帷幕时,他们已然抵达了湖畔。

    一辆飞行器已经等待在那里。里面是久违的乔尔法曼和波帕。当他们碰面后乔尔法曼吹了声口哨:“你们大丰收了。”

    “虽然我还不知道这些玩意儿的用处。”罗彬瀚说,“你们这段时间去哪儿了?”

    “地下。波帕觉得绾波子没准会在那附近采集资源。不过看来我们搞错了地方。”

    听到这里,罗彬瀚知道雅莱丽伽已联系过他们。他毫不意外地问:“你们准备现在去那里?”

    “不错。”乔尔法曼说,“我们听到了你的发现。波帕知道怎么解开那个金属植物。”

    “青龙噬金甲。”波帕插嘴道。

    “你要一起来吗?”乔尔法曼问。

    罗彬瀚被这个名字迷住了。他果断甩开野人们,坐进飞行器内。十几分钟后他们便已深入地下,面对那古朴壮观的青铜藤柱。

    一朵灿然的铜花在他们面前绽开,如同睡美人等待着王子唤醒。波帕被乔尔法曼托到铜花面前。它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在罗彬瀚提心吊胆的等待中抬起头。

    “巴卜哩啵亚!”波帕说,“亲亲波帕!”

    青铜藤柱訇然中开,一轮银月从中升起。

178 层林惊栗至黑终刻(上)

    墨绿的藤柱骤然变得流光溢彩。灿漫铜花同时绽放,如无数金星闪烁。藤枝吱嘎吱嘎地拽动,自地底深出吊起一团寒气弥漫的冰球。

    它浑圆而又剔透,散发出带着淡淡幽蓝的清辉。当藤柱将它升到洞穴最顶部时,宛如是一轮满月从地心深出升起。

    冷雾氤氲弥漫,融解的冰球表面隐约露出一个绰约的女性轮廓。这让波帕高兴地大喊大叫,连声呼唤绾波子的名字。与此同时某种轻微而持续的震颤从地下传来。那幅度远不能和罗彬瀚上次所经历的大震相比,却依旧令人感到不安。

    冰球消融大半,内部的人躯已然历历可辨。她看上去是个二十多岁的美丽女郎,一身轻纱般飘逸的青白裙装,长发绾鬓,髻若凌虚,腰间挂着琳琅的饰玉和锦囊。那模样如此鲜活,宛若刚刚才陷入沉睡。

    波帕差点从乔尔法曼怀里跳下去。它对着冰中的女郎伸出双臂,呼唤道:“绾波子!”

    最后一层冰面终于融去,沉睡的女子颤动眼睑,让残留的水滴从睫毛上滑落。随后她悄然睁目,注视着这个两百年后的地下世界。

    她的视线掠过罗彬瀚和乔尔法曼,最终落到波帕身上。那目光里的迷茫一下消失了。

    “波帕!”

    罗彬瀚还来不及为这重逢的一幕感动,就见她捋袖提裙,极其敏捷地纵身一蹦,越过地上的积水来到乔尔法曼面前。

    “天啊天啊天啊天啊……波帕!你还好吗?我都不知道我睡了多久!”

    她把波帕抱紧怀里,用脸颊猛蹭小机器人的脑袋。波帕看起来已经高兴得快要当机了。

    “你看起来还是和过去一样!我到底睡了多久?真难相信帕荼摩这段时间以来一直没有改动你的外壳!”

    她亲热地抚摸着波帕的脑袋,忽然对它做起鬼脸:“巴卜哩啵亚!”

    “亲亲波帕!”波帕立刻说。

    绾波子用手托起它,在它脑袋左右两边各亲了一下。短暂的几秒间他们沉浸在纯粹的喜悦里,完全忽略了外部的一切。

    几秒后绾波子终于把波帕松开了一些。她的双眼依旧闪闪发亮,面颊因欣喜而泛着红晕。

    “好了,波帕。”她摸着小机器人说,“我很高兴能见到你。但是我们必须先处理正事——帕荼摩在哪儿?有多少联盟军已经抵达了这颗星球?顶上十月有派遣下属或者直接代表过来吗?”

    空气一片安静。无人回答她的疑问。只有地底深处依旧传来闷雷般的隆隆暗响。

    绾波子把他们每个人的脸色都看了一遍,显然也明白状况并不如她预计的那样。

    “……十月没派人来?”她稍带疑虑地问。

    “呃,没。”罗彬瀚说。

    “那么联盟派了谁来?还有现在的十月已经换人了?我早说过石心孵化者不适合加入顶上会议!它们根本不在乎原始文明的生灭。那群天杀的兔子精,联盟以前对万虫现象从没这么轻慢过!”

    她焦虑地跺起了脚,地底深处的隆响和震颤也愈发强烈。尽管不清楚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另外三人却都保持着死一般的沉默。

    “算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绾波子把一缕乱发抚到耳后,“我们不能一直待在这里。帕荼摩在哪儿?既然你们能找到这儿,他肯定已经发现我留给他的线索了。忘了那冷血混账的联盟吧!我和他一起也能搞定这件事!他现在就在上面?干嘛不来见我?”

    “你在上面大概是见不到他了。”罗彬瀚委婉地说。

    “他必须来见我!”绾波子有点生气地说,“到了这种时刻他还在犯害羞?我又从没嘲笑过他的口吃!我醒来时的第一眼居然没看到他,真是岂有此理!”

    波帕轻轻拉了一下她的衣袖。

    “绾波子。”它说,“帕荼摩死了。”

    绾波子怔怔地看着它。她脸上的晕红飞速消退,身体轻微地摇晃起来。但这时地底传来一种恐怖的金属撕裂声。原本被乔尔法曼打通的入口又开始崩裂。

    这阵动静让绾波子一下站稳了身体。她扶住自己鬓上的银钗,嘴唇颤抖地说:“现在不是时候,我们必须先离开地面……帕荼摩,我们回头再说他的事。”

    她用两臂的云袖掩护住波帕的脑袋,随后足下一点,决然地朝着洞穴出口掠去。那身影轻盈好似飞雪柳絮,顺着气流避开了一切坠物。

    地底的声音愈发响亮而恐怖。那种怪异、窒闷而粘稠的动静甚至不像土崩岩裂,而如某种巨物正朝上啃食。而放出绾波子的青铜藤柱却在急剧凋萎,一截一截地往下沉落。

    乔尔法曼和罗彬瀚也转身往外跑。罗彬瀚落在最后,让乔尔法曼为他扫清前方的一切障碍。他逃到拐角,突然间听到了某种呼唤。

    那并非真正传到耳中的声音,但其中的愿望却响彻了他的脑海。他感到那意志有着茜芮的音容和语调,如此鲜活生动,仿佛就站在他的身后。

    罗彬瀚忍不住侧目后顾。他看到后方的洞穴里空无一物,可洞穴的岩壁却在蠕动扭结。它柔软而规律地起伏着,好似肠胃的内壁。

    他的眼睛开始刺痛,如被不洁的烟尘侵染。这时前方的乔尔法曼拉了他一把,将他拽出缝隙。

    “别掉队。”她警告道,“这里很不对劲。”

    他们继续往陆地上逃,狼狈不堪地钻出岩壁缝隙,跟绾波子会合后又跑向飞行器,一鼓作气地冲上高空,直到星月都已触手可摘。

    夜风安闲地推动轻云,一朵朵经过飞行器旁边。逃亡者们全都惊魂甫定,又重新低头看向地面。罗彬瀚的心砰砰狂跳,脑袋里一遍遍回想着刚才洞穴之中的瞬间。无名的恐怖将他笼罩,即便下一秒天地崩塌,他也不会感到半点意外。

    然而什么也没发生。

    不久前遭到过地震袭击的山林如今仍未恢复,乱石倒树遍覆谷底,可这一次裂谷却再未拉开狰狞的嘴角。大地只是在月色里静静地、充满神秘地微笑着。

    他们胆战心惊地等待了许久,结果仍然动静全无。乔尔法曼大胆地降低了飞行器的高度,以便更清楚地查看谷底情况。他们看到树木凋零,荒草凄凄,刚才的动静没有一点波及到地面。

    “这就结束了?”罗彬瀚说,“坟头长草,恩怨勾销?”

    “看起来暂时没什么危险了。”乔尔法曼观察着地面应答道,“但那地震很不正常。”

    他们互相商量了几句,直到乔尔法曼提议天亮后再下去看看,一直沉默的绾波子才终于开口。

    “多亏师祖保佑我们才逃出来,”她压抑怒火地说,“你们现在倒还想去寻死?”

    她蓦地站起来,让乔尔法曼打开一点飞行器的前舱盖,然后摘下鬓边小钗扔了出去。那银钗在夜色中划出一道坠线,掉进茂盛如沼泽的野草丛中。

    那些细长的柔杆纷纷摇曳起来,原本向下垂落的球状末端同时朝向天空,表面裂开一条横缝。这时罗彬瀚才看清它们并非植物的花苞,而是一个个饱满浑圆的眼珠。

    从地底探出的眼睛盖满了谷底。它们在夜色里摇摇晃晃,贪婪而冰冷地望着天空。

179 层林惊栗至黑终刻(中)

    飞行器如孤岛般悬停在空中。

    由于耽误的时间比预计更多,飞行器内的几人已经错过了黄昏之刻,只好等待下一次机会。他们在飞行器的保护后严密监视着地面上,看那些令人战栗的眼球草随秋风摇曳。那并不是愉快的体验,但他们既不敢轻易让“大地的眼睛”离开自己视线,也不敢下降到可能会被袭击的高度。

    他们提心吊胆地等了十几分钟,罗彬瀚终于才终于放心地打量起绾波子。此前的情况过于仓促,直到这会儿他才真正看清了对方的容貌细节,且注意到她的衣饰并不寻常:乍看是轻纱做成的裙装,但却流转着一层微光,尽管衣裙的主人静坐不动,那披帛似的长带依旧如轻烟般飘舞着。

    绾波子用手掌撑着脸,安静地沉浸于自身心绪里。波帕被安置在她腿上,心满意足地来回张望。在这诡异的境遇中,这小机器人却高兴得像是置身天堂。

    良久以后绾波子终于露出脸,轻声说道:“我且梳理一二……诸位是只身而来?无得后援在外?”

    “差不多是这样。”罗彬瀚说。他估计绾波子心目中的后援至少得是正规军。

    “几位也不知此处缘由?”

    罗彬瀚干脆地摇了摇头。乔尔法曼则补充道:“我们知道这里的居民全部被虫子取代了。这里有一个类似塔沃亚节肢意识群的生物。”

    绾波子顿足道:“非也,那外头的不过是层画皮,它的真身实在地下……我本道帕荼摩早晚会来找我,他是中心城人士,届时一看便知究竟。谁知来得却是你们。眼下青龙噬金甲根基已毁,难以久迟,这却怎生是好?”

    罗彬瀚张大了嘴看她。

    “你这般瞧着我作甚?”绾波子道。

    “没事,没事。”罗彬瀚说,“就是突然觉得你说话方式好像变了。”

    “噢,”绾波子立刻拍拍自己的脸,“不好意思,我心乱的时候就忍不住用老家口音说话。现在好点了?”

    罗彬瀚连连点头。

    “那我们继续说这件事……那天我来这里找些需要沉积年头的材料,谁知此地居民看似平凡,却半点受不得我身上的避虫药,我便晓得此地大有问题。后来又听见这山里时有怪声发出,我便来一探究竟,循声进了一座里。那山内腹已空,通柱直往地心。可奇的是内里并不炎热,是座冷却多时的死山。我在里头愈探愈深,下过橄榄面,直至地幔后,才见得各中玄虚。原来那里头浆池已全熄了,剩下的尽是些残灰余烬。地中初火被一巨虫吃得干净,内里尽是它的身躯顶了。我心知此事非同小可,欲要先出来传信,却不想惊动了此怪,逃到半途便被困住。我知难以脱身,就在岩间植以青龙噬金甲,再服下玄冰丹定住自己,以待有人寻来相救。噬金甲天性猛暴,专擅吞金,恰好与那巨虫夺食相克,如此方得相持。可惜今日一过,便再也用不上它了。”

    绾波子怅然地叹息。罗彬瀚则偷瞥向另外两名听众,发现他们都十分专注地聆听着,好像对这番话毫无异议,使罗彬瀚感到自己有点格格不入。

    他悄悄凑过去,在乔尔法曼耳畔问道:“她在讲什么?”

    “大虫。”乔尔法曼确信地解释道,“地底有吃人的大虫。我们现在很危险。”

    这是一种实用的理解。但罗彬瀚觉得他可能需要更写实而详细的阐释。

    “你说地底有只虫子。”他重复道,“它还吃了什么玩意儿?地火?”

    绾波子开始发愁。她苦苦思考后说:“好吧,我想换个解释更适合你们——某种集合生物侵入了这颗星球,它们和沃塔亚节肢意识群不一样,在形态上更像原生生物,也不吃碳基生物的常规食物。星球表层生物圈根本不足以提供它们所要的能量,它们需要更大规模的能量和质量——更多质量。”

    “比如火?”

    “比如辐射元素、岩浆、还有星球的质心物质——它已经把这颗星球的地核吃空了,只剩下一些过于不活泼的残渣。当时它正在向上吞食地幔,所以我把青龙噬金甲种在底下,让它们互相制衡,争夺反应物质。它在局部时对元素的夺取能力较低,所以过去一直没靠近噬金甲的覆盖区。但现在不同了,把我运出地面会让噬金甲的根部断裂,它很快也会被吸收。而当那集合生物不再需要伪装时,它可能会把整个地壳一撕两半!”

    说完这番话,绾波子立刻抱住波帕,把下巴搁在它脑袋上不停喘气。

    “我还是不太习惯用联盟的通用语法讲话,”她虚弱地解释道,“我得缓缓。以及我太久没活动身体了,你们可有水食?”

    飞行器里只剩几颗乔尔法曼带来的浆果。波帕把它们抓到绾波子面前,然后充满爱心地轻拍她的脸。

    她咽下浆果,有点懊丧地宣布道:“此地已不可留。我们当速速离去。”

    这是个明智的建议,但可行性却很低。罗彬瀚又低头看向地面,见那些眼球草依然仰望着他们,引人靠近般簌簌轻摇。仅仅是半个多小时后,它们已全面扩散,郁郁葱葱地盖满了整片谷地。漆黑的草叶和浊白的眼球混杂起来,像黑色的浪里漂浮着许多死鱼。

    他不敢同那些植物般的器官视线相接,并非因为它们如何瘆人,而是恐惧着在黑潮中看到某只熟悉的眼睛。出于同样的理由他也不想把飞行器开去别处。原石台小镇、骨蓝市、这世上的每一处人居……那些地方如今到底是个什么样呢?

    某个念头突然击中了他。他对绾波子问道:“那座湖会怎么样?如果地下的东西爬出来,是不是意味着通道也会摧毁,而两个世界将永远地分离?”

    那是他此刻衷心期盼的结果,但绾波子的脸色却很迟疑。

    “此事我亦不知……我量此虫所为,似是坊间所传一怪,名作‘万虫之虫’。其物一经破蛹,则可化一为万,化万为一,杀之无尽,贻害无穷。可个中细节究竟如何,云中城内并无活人亲见。”

    绾波子懊丧地抱住波帕,再也没提关于“万虫”的事。罗彬瀚几乎确信她知道野人们的千年预言,可双方谁都不愿主动说起。

    他们渐渐停止了讨论,安静等待着下一次黄昏。这段时间既令人焦虑,同时又相当苦闷无聊,以至于波帕开始一根根重插绾波子的发簪,乔尔法曼则歪在椅上打起了哈欠。

    罗彬瀚仍然监视着下方的眼球草丛。这会儿恐惧已逐渐从他脑海中淡去,更多的则是一种朦胧的省悟。他暗自琢磨着许多零碎的事实:雅莱丽伽让他去收集资料、李理提醒他火山停止了活动、野人们延续千年的预言……这一切似乎都指向某种无可变更的趋势,可有些事却让他想不明白。强烈的困惑与烦躁让他下意识地揉起了眼睛。

    “你怎么了?”乔尔法曼问。

    “我在思考谁应该被追究责任。”

    罗彬瀚说:“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那虫子早不醒晚不醒,偏偏在这个时候爬出来了?”

    绾波子黯然道:“那是因青龙甲将枯……”

    “对,因为青龙甲没了。”罗彬瀚打断她,“但青龙甲为什么没了?因为我们叫醒了她,所以这是我们干的。”

    “我们不知道地底有大虫子。”乔尔法曼抗议道。而波帕紧紧抱着绾波子的胳膊,像在宣布无论如何它都会照样唤醒自己的朋友。

    绾波子摸着它的头说:“天意如此,无怨于人。”

    罗彬瀚不是一个虔诚的自由意志论支持者,但这次他却强烈感到整件事无关神秘的宿命,实实在在是藏着一双有形的黑手。他冷静地问:“人确实是我们叫醒的,但我们当初怎么知道要来这里叫人呢?”

    “是你发现的。”乔尔法曼指认道。

    “对,”罗彬瀚说,“那么请听下一题——我他妈是被谁指使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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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介绍:
普通人类罗彬瀚被外星飞船绑架了。这艘船上除了他之外的成员有修真大少爷,魅魔,人工智能,奥特曼和许愿机。罗彬瀚确信这个宇宙一定有点问题。————————本书的备用书名如下道外战志寂静号绑票指南道士大战外星人这个宇宙大有问题没时间解释了快上船!飞船里的无尽星层之王修真者会梦见章鱼头外星人吗?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