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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全文阅读

作者:飞鸽牌巧克力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txt下载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180 层林惊栗至黑终刻(下)

    在长达一天一夜的等待中,罗彬瀚反复回忆离开故乡后的经历。从他和雅莱丽伽的初次见面,直到最近一次他被派来处理清单,当他过滤完所有细节后,唯一得出的结论就是他一点都不了解雅莱丽伽。

    除了她真假未定的名字,罗彬瀚甚至对她的种族也一知半解。她的故乡到底在哪儿?她还有其他同族吗?既然她的种族具有如此古怪的特性,那福音族的社会又会成什么样?

    罗彬瀚越想越感到头皮发麻。雅莱丽伽的形象在他心中持续膨胀,变成了一个比地底巨虫更为可怕的魔怪。他不知道她的目的,但能肯定她在这一连串事件中绝不无辜。

    乔尔法曼对他的揣度很不以为然,声称这件事无法怪责任何人,因为找到绾波子是波帕的愿望。为了实现这一目标,她不会拒绝任何帮助,更不会枉自揣度某个信息提供者。

    罗彬瀚可不觉得自己过度发散。他自认比乔尔法曼有一项优势,那就是他见过雅莱丽伽怎样凶残地收割人心。她是如此冷酷无情,让心碎之人足以堆满一个星球。

    他决定这事儿非得问个明白不可。

    这念头持续了整个白天。在焦躁的等待中,就连那些眼球草都失去了威慑感。一等斜阳西坠,乔尔法曼马上把飞行器开向湖畔。

    眼球草失控疯长了将近二十四个小时,占领区域早已超越裂谷底部。它们全然不受高度差影响,轻易渗透到谷外的森林中,隐藏在树荫和灌木下。无论飞行器开出去多远,?罗彬瀚总能发现地上的阴影里藏着几只朝上张望的眼睛。这状况令他怀疑整片大陆都已经被这种眼球草占领。

    “这玩意儿到底是什么?”他忍不住问道,“那虫子本来就长这么多眼睛,还是它突然想要开眼看世界了?”

    绾波子摇头说:“不对。你看它们色呈暗绿,又能自地底深处而出,其坚韧实非寻常。我料想这是那万虫之虫夺了我的噬金甲,以此为基所仿。”

    罗彬瀚不禁感叹道:“这东西看着就很明目,能拿来泡酒吗?”

    绾波子皱眉审视着他,好像突然怀疑起了他的来历。但她什么也没问,只道:“此虫有两个本事极是危险,其一为仿化万物,据其禀赋;其二则为神思相传,万里共通。眼下它尚未孵化,后一个本事也不完全,可若是叫它进了仙灵之地,恐怕是诸天万界皆可如一了。”

    “那我们他妈不是死定了?”罗彬瀚说,可实际上还没感到怎么担心。他心目中的唯一指定幕后黑手仍然是个长着犄角和尾巴的女人。

    他们在仓促的谈话间已经冲到湖畔,触目的景象却糟糕至极。湖岸完全被眼球草覆盖,苍苍地在夕阳下望着来客们。它们不但占领了湖岸,甚至还有些暗绿的莲叶漂浮在近岸的水面上。

    当飞船来到湖面正上方时,那些圆圆的莲叶鼓了起来。叶中裂开细缝,露出死白的眼睛。

    罗彬瀚着实没想到这一出。他还没见过长在水里的虫草,只能跟它们互瞪以示友好。

    “现在咱们还下去吗?”他问道。

    负责驾驶的乔尔法曼也在犹豫。夕阳的影子落在湖心,那片水域依旧平滑如鉴。水面清澈得一览无余,底部没有异物。这逃跑机会千载难逢。

    眼球莲叶漂浮着,开始向湖中央飘聚。

    这下他们再无选择,只能向着生路全速冲刺。当水面近在咫尺时,距离他们最近的睡莲仍在十几米外。

    水面泛起波澜,夕阳溶解出的空洞也随之震荡。

    水下仍不见物,可湖波却异常地涌了起来,像只手掌温柔地围捧住飞行器。浪沫水花溅入空中,在罗彬瀚看向它们的瞬间凝固起来,化为细小而透明的胶质眼球。

    他猛然意识到危险正是来自于水体本身——那还算是水吗?或是某种藏在水中的透明生物?

    柔浪如虫茧般把他们层层包裹。一股源头不明的力量拉拽着飞行器外壳,想将它拖向湖岸。飞行器在那凶猛的力量下左摇右晃,几乎要翻倒过来。

    乔尔法曼在这阵混乱中成功保持了控制。她抬起手,按下顶部某个罗彬瀚从没留意过的粉色按钮。飞行器内立刻响起音乐声。

    “咿呀咿呀哟——咿呀咿呀哟——”

    那并非乔尔法曼钟爱的《若将星海拥入怀中》,而是一种更简单活泼的旋律。稚嫩可爱的童音在其间咿呀歌唱,响彻整片湖面。

    水茧突然凝滞了。它失去了凶态,软趴趴地坠回湖内。水面涟漪不断,好似一个醉汉想挣扎再起,却无力摆脱土地的怀抱。

    飞行器开始解体重组,各种构件如万花筒那样变换着,让罗彬瀚眼晕目眩。外舱盖变形融化,原本透明如玻璃的顶部降到两侧,变为白色的塑料材质。短短几秒之内,罗彬瀚发现自己坐在了一艘敞篷式天鹅游船上。

    天鹅船的前颈部挂着粉色的炫光灯,童歌音乐仍在不停地播放。

    它优雅地拨开清波,一头扎进苍白的洞中。直到天鹅船徐徐自空中落回山顶,罗彬瀚仍旧痴然地坐在原位,听着咿咿呀呀的童歌。

    “这他妈是什么?”他恍惚地对乔尔法曼问道。

    乔尔法曼耸耸肩:“我也不清楚。”

    “那你怎么知道按这个键?”

    “我以前试过一次。”乔尔法曼说,“它的颜色很鲜艳,让人想按按看。”

    罗彬瀚不由感到一阵恐怖。他想到这仅仅是个粉红色的未知按钮,而如果在乔尔法曼面前放一个红红火火酷炫闪亮的核弹启动键,此人也完全可能毫不犹豫地朝下拍掌。

    “……你难道真的不怕它是自爆按钮?”

    “它旁边有说明书。”乔尔法曼答道。她指了指变幻到自己侧边的粉红按钮,这时罗彬瀚才发现按钮下还有一个金属铭牌,上面刻着好几行联盟通用语写成的小字:

    03型瑗式子舱飞行器第二形态操作说明:

    方向控制:舵盘/方向键

    灵场升降:白色菱键

    储存仓:黑色方键

    第一形态安全转换:粉色圆键

    取消安全防护:长按粉色圆键

    本产品经无远第一基地最高技术院评审通过,准予三级权限制造,机器编码见产品底部及基础界面。

    本品未经通用性评审,严禁私人改装拆卸。如遇技术问题,请联系无远星下属基地,或僬侥国皇家技术部。

    罗彬瀚读完这几行字,静静仰头望着空中的幻带。乔尔法曼用手长按粉红圆键,回荡湖面的童歌戛然而止。

    她准备开口说话,罗彬瀚沉着地抬手阻止她。

    “我现在什么都不想知道。”他斩钉截铁地说。

    他们又按了一下粉红圆键,天鹅游船变回飞行器,载着他们杀回野人村落。罗彬瀚心如止水地跳下飞行器,在短短十分钟内就设法找到了他的船副。

    “我已经发现真相了,”他沉重地宣布道,“真正的凶手就是……”

    “是我。”雅莱丽伽说,然后继续用小锉刀磨她的犄角。

    罗彬瀚愤怒地质问道:“你为什么非要做这种事!难道不抢答你会死吗?”

    雅莱丽伽懒散地看了他一眼,终于放下锉刀,从草丛里站起身来。她摇晃尾巴,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罗彬瀚。

    罗彬瀚立刻准备向全船谢罪,然后听见雅莱丽伽问:“你怎么救一个被女巫诅咒的人?”

    “啥玩意儿?”

    “第一步是让诅咒发生。”雅莱丽伽说。

    “哈?”

    雅莱丽伽拍拍他的头,把他扭向田野的位置。

    “黑暗必须如期降临。”她说,“你想知道为什么,就得自己去找答案。”

181 蝶翅不期而展(上)

    罗彬瀚仰起头,严肃地看着雅莱丽伽。

    “我能先看一下参考答案吗?”他问道。

    雅莱丽伽的回答是挥舞起暴政者的铁鞭,无情抽打在罗彬瀚的屁股上。这场起义连三分钟也未能坚持,罗彬瀚便被迫向田野的方向逃跑。

    这是为了讨伐无道而付出的代价,附近目击的野人们却笑得东倒西歪。那让罗彬瀚气坏了,发誓早晚要让他们喝不到一口肉汤。

    他奔到田野尽头,发现这里已变得迥然不同。十几个小山似的柴堆散布着,还有用鲜花、干草、泥叶和木棍扎成的华丽假人。它们围绕在各个火堆旁,披着彩染的麻布批盖,头顶带着荆冠,冠身装饰六种罗彬瀚不甚熟悉的植物,像在遵循某种古老的巫术制式。

    罗彬瀚正研究着这些沉默寡言的木头朋友们,其中一个却突然飘近了。罗彬瀚着实被唬了一下,旋即发现那其实是蓝鹊。

    但它又不再是罗彬瀚眼熟的那个蓝鹊了。这会儿骷髅身上打扮得出奇华丽,长袍和斗篷上染成彩色,腰间多了一个干草围裙,手脚挂着用干草茎串起来的野雉羽毛串,头顶戴的荆冠和假人相同,还额外点缀了几片鲜嫩的浆果枝与亮闪闪的玻璃碎片。

    罗彬瀚看着它喃喃自语:“夏威夷度假的印第安巫妖王……”

    “什么?”蓝鹊问道。

    “没啥,”罗彬瀚立刻说,“你这一身整挺好的啊。”

    “噢,你说我身上的?这是他们的妇女们帮我做的。你觉得怎么样?”

    蓝鹊平展双臂,在原地飘了几个圈。那场面就像是个灿漫瑰丽的原始人文化符号走马灯在罗彬瀚眼前启动。

    他突然想起那篇关于法师袍色的文章,那似乎是在讨论什么政治立场的问题。罗彬瀚倒不清楚蓝鹊对此是个什么态度,但不得不承认它是他一生中见过的最酷炫的骷髅。继而他又想起另一个头发染色的姑娘,不禁觉得有些伤感。

    “你怎么了?”蓝鹊问道。

    “没什么。”罗彬瀚说,“我碰到个问题。怎么救一个被女巫诅咒的人?”

    他并不指望真的能得到答案,可蓝鹊立刻有了反应。

    “噢!你是指《古代非常规系统法术破解精要》这本书的第二大章第三小问?”它亢奋地说,“你也看过这本书?这是法师考试的基本纲目之一啊,我当然背得出答案:第一步,让诅咒发生;第二步,修改它的实质性内蕴,控制危害并放大有利条款;第三步,补足损失项。”

    “哦。”罗彬瀚说。

    “你已经理解了?”蓝鹊期待地问。

    “我躺了。”罗彬瀚说,“再见。”

    他转身作势要走,蓝鹊一把拽住他的胳膊:“等等!好吧,好吧……我们可以换成实例讲解。这儿有一个经常被拿出来用的经典案例:从前有个国王为刚出生的公主举办庆宴,他邀请了王国全部有法力的人,却唯独忘了一个脾气古怪的女巫。结果生气的女巫诅咒了他的女儿,让她成为绝代佳丽,却要在十八岁那年被纺车针刺中而死……”

    “慢着。这他妈也是真的?”

    “啊?噢,应该吧,我并怎么清楚这案例的来源。总之!这时候一个语言学法师站了出来。她知道不遵循白塔法术系统的古约律诅咒是无法直接破解的,所以她就采用了一个延避策略:第一步,她承认女巫的诅咒事实会发生;第二步,她将死阐释为表现而非本质,让公主只是陷入假死,并保持了她诅咒中获得的禀赋优势;第三步,她在这基础上补添了一个自己的祝福——假死的公主早晚将被真爱之吻唤醒,而那时城堡里所有人都将获救。事实证明她的策略完全成功,甚至还成为了教科书级的经典案例!”

    蓝鹊还拽着罗彬瀚的胳膊,兴奋地往上飘升。罗彬瀚将它拉回原位,问道:“非得搞这么复杂吗?”

    “复杂!”蓝鹊嚷道,“这是最完美的策略!”

    “不能直接让人在假死一秒后复活吗?非得让外头来的流氓啃一口?”

    “当然不行!这不符合语言类法术的规则!条件越复杂、流程越模糊的法术才越容易成功。而且你必须付出足量代价才能导出结果,这就是为什么中过诅咒的人就更容易受祝福法术影响。诅咒也是一样,否则那女巫大可以在宴会当天杀掉公主。她首先必须付出或给予,否则就无法夺走,这在法术语言学上叫做‘但是原则’——如果你能在自己的诅咒或祝福内容里加进一个‘但是’以复杂化整个系统,那么这个法术就已经成功了一大半。只要运用合适,它甚至可以在某些情况下允许你超越自己的法术等级。”

    “也行吧。”罗彬瀚说,“那么预言呢?这玩意儿也能改?”

    “预言?预言可不一样……有些人主张所有语言类法术都有相同的本质,他们管那叫‘有限许愿机理论’。不过在白塔看来,预言是个彻底独立的体系,尤其是确定性预言。它的存在不会受到预言者影响,即便无人将它预言出来,它所描述的事象也注定会发生——至少目前法师理论考试纲目的定义是这么主张的。”

    “也就是说预言家绝对不会错?”

    “那当然不是。当预言法术施展时,通常你能看到的不是一个明确的结果,而是某种象征性的表现。像是声音、画面、文字,这些无疑指向某个将会发生的事实,这可不保证你能正确解读它。”

    蓝鹊的话让一些零碎的碎片在罗彬瀚脑海中渐渐组织起来。那缠绕在他身边的谜团变得分明了,但仍差着一根线头把它拉扯清楚。

    他还在思忖这整件事的走向,而蓝鹊毫无察觉地继续说:“像这里的居民们显然对永光预言产生了严重的误读,这是因为他们缺乏对更远区域的认知。他们把‘深渊’理解为‘黑暗’,并把它联系成了邻近星层上的类虫群心智生物群体,那显然是夸大了一个新集群心智物种的威胁性——”

    “呃,”罗彬瀚说,“关于这个吧,其实……”

    他说得很犹豫,而蓝鹊正在话头上,丝毫没留意到他虚弱的提醒。

    “他们现在把我们也代入了预言里!”白塔学徒张开饰满羽毛的手臂,半是叹息半是愉快地说,“我研究过他们的预言记录,看来他们会把天外来的一切生物都纳入自己的神话体系。最早是三千年前来的黑夜之神和灰烬之神——年代太久了,我没法从壁画上认出他们的物种。距离我们最近的则是你们要找的绾波子,她好像被视为某种洞穴女神。唔,我猜这是从她带来的金属矿物导致的?而现在霜尾是他们的林神,而莫莫罗先生是智慧之神。哦,当然最后还有我!猜猜看我是什么神?”

    “……死神?”

    “当然不是!我是药与农耕之神。至少壁画上像是这么回事。他们还特意为我做了这身暑圣日的神灵装扮呢!这些居民真的很可爱,如果他们能改掉吃虫子的习惯就更好了。唉,可惜我没法跟他们相处太久,否则我就能想想怎么改善他们的农业结构……”

    白塔学徒是如此的兴致高昂,令罗彬瀚不免有点心虚。他咳嗽了几声说:“蓝鹊。”

    “怎么?”蓝鹊亲切而惊奇地说,“嘿,这是不是你第一次喊我的名字?”

    “我们认识有一段时间了。”罗彬瀚缓缓地说。

    “是啊。这真不可思议。”蓝鹊欢快地回答道,“我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而转眼我们已经一起跑出了这么远!我还从没想过自己会跟白塔法师以外的人聊这么久。这确实有点耽搁学业,不过偶尔一次也不错,对吧?”

    “我好像总是给你带来坏消息。”罗彬瀚耿耿于怀地说。

    蓝鹊在他脑中发出一阵大笑:“噢噢,是的,我最近总是大喊大叫,超出过去的总和。不过那也不能算是你的错嘛!我喜欢计划性,但还是得学会适应突发状况,毕竟一个白塔法师应该能应对任何事,对吧?”

    “对。”罗彬瀚说,“所以如果我之后再告诉你些什么,你会试着保持冷静,绝不尖叫吗?”

    蓝鹊安静了几秒,像是有点疑虑。罗彬瀚不顾一切地开口道:“我们找到了绾波子,把她从对面带回来了。”

    蓝鹊眼看着又要飘起来,但成功忍耐住了。它默不作声地停在空中,骄傲地冲罗彬瀚挺起两排肋骨。

    “呃,然后。”罗彬瀚说,“我们还顺便不小心唤醒了一个藏在地底下的东西。那玩意儿已经把星球的质心部分吃完了,很快就会撕破地壳爬出来。绾波子说它叫万虫之虫。”

    他眼睁睁看着蓝鹊冲天而起,像被戳破的气球在半空狂舞。

    “万虫之虫?你说对面的是万虫之虫?!”

    它用手掌抱着自己的天灵盖,如地狱归来的怨鬼般惨嚎起来。

    “我们必须告知联盟!”它尖叫道,“一个万虫蝶母的雏体就要孵化了!它会把整个星层都覆盖掉!然后是下一个!下一个!一个一个又一个!”

    罗彬瀚沉着地跳起来,抓住它的腿骨,将它拖回地面上按住。

    “其实还有一件事。”他说,“它是我老板故意叫醒的,她说要让黑暗降临这个世界——我跟你说这个事儿主要就是觉得你脑袋不错,能帮我寻思寻思她的动机。”

    蓝鹊的喊声早已戛然而止。它看上去将永远保持安静。

182 蝶翅不期而展(中)

    罗彬瀚客气地把蓝鹊从地上扶起来,又帮它理了理头骨上歪斜的荆冠,热情鼓励道:“别低头,这样王冠会掉。”

    蓝鹊没有吱声,也不像正在帮他思考,罗彬瀚便继续和颜悦色地说:“我现在有一个想法,不知道是对是错,只好请你给参谋参谋:我寻思着太后她老人家也不是什么魔鬼,突然间搞个世界末日出来,总得有点说头吧?像你刚才讲的那个,如果你打不过一个诅咒,那你就当场加入它……”

    “让它先行发生以削弱效力。”蓝鹊气若游丝地纠正道。

    “对对对,我就是这个意思嘛!你觉得有没有可能靠这个来对付预言呢?之前那预言是说,黑暗降临,然后被啥用光明使者消灭吧?这是不是说如果暑圣日那天真有东西杀过来,它就注定会失败?”

    随着他充满希冀的话语,蓝鹊眼窟内的红光终于又再度明亮起来。

    “嗯……没法完全排除这种可能。”它沉吟着说,“是的,如果这是个确定性预言,而且没有被误读,那就意味着它必须在指定的时刻被兑现!可你没法保证这里头不存在误读,因为它太像一个被曲解的永光预言了,那些构成要素的雷同该怎么解释?巧合?我看过他们记载千年预言的壁画,那真的是个非常模糊的意象。而他们的解读方法完全基于经验积累,那是很有可能在特殊事件上出错的——但你又确实提出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它忘记了星层覆灭的危机,心不在焉地飘回半空,像常人踱步那样绕着罗彬瀚团团打转。这让罗彬瀚松了口气,心里最后一点负罪感也烟消云散。

    “那预言的记录壁画在哪儿?”他有点感兴趣地问,“我能去瞧瞧吗?”

    蓝鹊爽快地答应,领着他往盆地出口的方向走。途中它告诉罗彬瀚那些壁画藏在某个非常隐蔽的古老洞**,由呜达部族派人看守。通常那里只允许先知们每年进去三次,并带着和他们数量匹配的少男少女,用未经人事的纯洁之手绘下这一年中所作的重要预言。

    “当然,我们是例外的,随时都可以进去。”蓝鹊补充道,“因为我们是‘神’嘛。这些居民们认为我们会受到某种更高的力量约束,无法破坏他们神圣的历史壁画。不过我们当然不该这么做。”

    “我们?”罗彬瀚质疑道。

    “还没人告诉你吗?你也被他们神化了,昨天夜里他们刚刚完成你的壁画呢!”

    这下罗彬瀚感到自己非去看看不可了。他们乘着夜色翻山越岭,经过数不清的小径和隐穴,总算抵达了蓝鹊所说的历史洞窟。深夜的洞前垂箩袅袅,守着两个警醒的野人。当他们看到蓝鹊时都尊敬地让开道路。

    这让罗彬瀚想起了自己不久前被野人们嘲笑的场面,不禁怀疑蓝鹊话语的真实度。但他又真的在洞内发现了自己的壁画:一个用磨碎的矿石红粉末涂成的人影,细节很模糊,但仍能从着装和肩膀的蜥蜴认出那是他本人。这画中人物站在一堆五颜六色的杂物面前,不远处的坡上是个头生犄角的女人。

    “这啥意思?”罗彬瀚问,“他们把我当什么神?”

    “这得结合壁画下面堆的石头来看。他们用不同的石堆来表示神灵的立场、性格和对人的帮助。让我瞧瞧……他们认为你跟从黑夜,是**女神的跟班,性格胆小而喜欢使唤人,会为女神搬来贡品……唔,我认为他们想表述的意思介于‘劫盗之神’和‘**信使’之间,所以才把你画在雅莱丽伽旁边嘛。”

    “放屁!”罗彬瀚怒斥道,“这些人听风就是雨!根本不懂神话!”

    他气愤地继续往里走,看到了顶天立地、脚边围着一堆小点的银白巨人;手执提篮和泥叶,脚底长满蘑菇的骷髅;坐在林间叼着野鸡的银狼;甚至连马林也抱着酒瓶似的容器,出现在狂歌乱舞的野人队伍前头。

    罗彬瀚开始感到这些壁画的趣味,但还注意到这里头缺失了某个人的身影。他的心微微一沉,嘴上什么也没说。

    洞穴平缓而又深邃,不止画着历代被野人们奉为神灵的天外来客,同时还记载着各种其他类型的预言。壁画底部堆满了不同颜色、数量和形状的石头,用以记录这些壁画的年份和解读信息。

    罗彬瀚很快看到了衣袂飘飘的绾波子,再往后便鲜少有天外的记录。八百年前某个人类掉了下来,根据蓝鹊的解读,那是来自对面星层的旅行者。他迷失在这蛮荒世界里,幸运地被野人所救,可却违背禁忌服下了供给先知们的泥叶,最终未能抵挡侵蚀,在精神癫狂和对幻梦的极度饥渴中去世了。

    “泥叶的侵蚀?”罗彬瀚疑议道。

    “噢,是指梦境之色。”蓝鹊说,“我告诉过你的。泥叶有两种成分对人有用。一种是生物碱,它的原理和大部分烟草类植物差不多。但梦境之色不同,它会让少量以太要素残留在你的脑袋里,那对超凡度太低的陷阱带生物是很危险的。他们将不断梦见超越本身世界的风景,有的会被吓疯,有的严重成瘾,最终那都会导致他们丧失一切对现实的感觉。”

    “那这里的野人呢?”

    “据我观察他们倒是适应得不错。可这里仍然是陷阱带——你看那些先知们的模样。那显然也是某种轻度的后遗症。”

    “行吧。”罗彬瀚有点别扭地说,“咱们还是别聊这个了。”

    蓝鹊并未留意到他复杂的情绪,依旧领他来到另一片壁画面前。这次罗彬瀚看到许多小人围坐在地上,望着空中深不见底的鸿沟,漆黑的液体从里头倾漏而出。

    在鸿沟之上又燃烧着炽烈的火。那是由黄金与赤铁的粉末层层涂抹而成,历经千年而仍未损灭。火海两端各用云母镶着一个圆点,代表两颗星辰,而星辰中间则绘着“光的使者”。

    为了保护壁画下的叙事石堆,罗彬瀚无法走得离洞壁太近,只能在一米开外仰望那双星间的轮廓。它看起来很难说像个人,至多是个有手有脚的生物轮廓。不知是文化因素还是对预言的忠实还原,这位救世主身上还套着个宽大的麻布袋。不知为何这让罗彬瀚总觉得它更像个女性。

    蓝鹊为他讲解了这幅壁画的细节意义:天上的鸿沟被野人们认为是通向魔界的天河,火焰是光明的实体,而两颗星则是使者的随从们。

    “你看到小人旁边的十棵树了吗?它们的果实都是金色的。野人们认为山脉深处有片神圣的森林,每隔一百年,那里便有一棵树会结出太阳的果实。十棵树代表着一千年,这是他们判定预言应验时间的理由。”

    “那你觉得呢?”罗彬瀚问。

    “我?我也说不准。‘十’在大部分泛智人种文明里都是代表圆满的数,所以这十棵树也许指代的就是‘永光’。诚实地说我还是觉得这更像一个被误读的永光预言,尽管那对我们的处境不是个好消息。毕竟,预言只会应验一次……”

    它的话好像一道灯光,从罗彬瀚思绪万千的脑袋里明晃晃地闪过。

    “等等,”他说,“预言不会实现两次?”

    “那显而易见,不是吗?如果它不精准地指向唯一一件事,那又怎么能叫预言?”

    蓝鹊有点不满地飘到他面前。它在空中载沉载浮,壁画上的光明之火乍看就像是从它的头颅里迸发出来。

    那对罗彬瀚来说也差不多是事实。他觉得自己如有神助,竟在毛线团的迷宫里拾到了一根非常细小的线头。

    “只要这里的预言被提前应验了,那它就不再是永光预言了?”他有点急切地问道。

    蓝鹊点了点头,但似乎不大理解罗彬瀚这么问的理由。

    “那么如果所有的‘永光预言’都提前应验了呢?”罗彬瀚说,“那是不是意味着永光预言就彻底不存在了?”

183 蝶翅不期而展(下)

    蓝鹊飘在空中琢磨了一会儿。

    “我没法回答这个问题,罗瀚。”它有点无可奈何地说,“如果一切预言都不再指向永光,我们便没有任何手段验证它是否真是一个必然会出现的事象了。也许它从开始便是一个巨大的误会,也许它仍然会按照既定结果发生……这一切还有很多不确定因素,尽管法师们研究了这么久,大部分重要预言还是在事后才能被完全解读出来。而即便你的假设成真,这在实施层面也是不可行的。”

    “为啥?因为世上的黑暗不够造腾?”

    “你能想象符合要素的永光预言出现过多少次吗?光是白塔记录在案的可信版本就有九百多个,它们全是由不同星层的不同文明作出的。这还没算那些隐世避居的古约律呢!你怎么可能把它们全部提前应验掉呢?你可以抹消掉一万个预言,可只要有一个漏掉,那么它就还是个永光预言呀。哪怕你提前应验了所有现存的预言,只要‘永光’是必然事象,那就会有新的预言出现。你只是闭上的眼睛,那不会让整个世界消失,明白吧?”

    罗彬瀚无言地点头,而蓝鹊却有点犹豫地靠了过来。

    “也许我不该问这么多,”它说,“但你为什么要想着消抹永光预言?我们还不清楚那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只是觉得‘永远的光明’听起来怪不吉利的。”罗彬瀚耸耸肩说。

    他含糊地扯了几句转移注意的话,又说想多看看野人们的壁画,于是蓝鹊也忘了深究,继续领着他往里走。

    洞穴里的一切都被保存得很用心,可岁月毕竟还是留下了自己的痕迹。千年以上的壁画多少褪色模糊,而已经和地面完全粘合的石堆证明这一带数千年来从未发生过大规模的地震。

    蓝鹊为罗彬瀚展示了许多琐碎但也有趣的记录:野人们如何学会用野兽的膀胱来控制后代数量;某次日食后泥叶茎块的产量翻了三倍,导致了史上第一个死于急性胃扩张的人出现;曾有一位以脾性乖张著称的族长试图发动征服战争,建立属于野人们的统一王国。

    第三个故事的壁画篇幅尤为漫长。罗彬瀚也以为这事在一个充满先知神棍的世界里怪稀奇的。他忍不住多跟蓝鹊问了两句。

    “这记录太久了,没法保证它完全真实正确。”蓝鹊说,“我的理解大概是这样:坏脾气族长去了对面的世界,觉得那里又繁荣又热闹。他想跟对面学习,让本地居民们也住过去,先知们却全都反对他的想法。他一怒之下决定杀掉所有先知,包括他的亲生母亲。他的某个儿子无法忍受这种暴行,于是用毒药将他杀死。作为弑父的惩罚,他阉割了自己,又被先知们任命去守护通道,也就是呜达族最早的族长。”

    罗彬瀚感叹道:“这真是父慈子孝啊。不过其实也没必要搬家嘛。他们从对面抢几个人过来教书不行?”

    “那是很难成功的……唉,你没法改变一个星层的基本特性,而那又对文明发展至关重要。比如,陷阱带上的原生文明将受到以太要素干扰,永远不可能通过粒子探测算出遂穿方程,而那点微量的以太要素也不足以让他们倒向约律侧。除非他们的星层上有天然的隧穿通道,否则便会被困在自己的世界里。”

    罗彬瀚耸耸肩说:“那样其实也还行。”

    “还行!”蓝鹊义愤填膺地说,“你对陷阱带文明的处境太不了解了,罗瀚。它们简直是生活在无时无刻的悲惨和苦难里。先不说发展水平对生命质量的影响,它们还很容易被拿来充当奴隶和实验材料……”

    “和飞船盆栽。”罗彬瀚望着天上插嘴道。

    “……成熟的理识文明总是把陷阱带当作社会学理论的模拟器,而后来它们又开始用陷阱带收集能源和操控以太,像石心孵化者、传道天官、授果之妖……这些案例最后的结果都很糟糕。古约律们倒是对陷阱带兴趣不大,除非它们想蓄养奴隶,可它们的一根毛发对陷阱带来说就够危险了。”

    白塔学徒认真地说:“这真的真的非常糟糕,罗瀚。盗火者提过几次援助陷阱带提升的议案,但得到的回应很少。现在联盟的主流观点认为星河战线才是首要任务。”

    罗彬瀚敷衍地点头表示理解。他认为自己没什么可抱怨的,毕竟他的老家也战事频发,并且从未考虑过要把野生动物们培育成才。

    他们走到洞穴的最深处,一路直达野人们的历史源头。那里画着三千年前出现的“黑夜之神”和“灰烬之神”。

    那是两个明显来自天外的形象,但罗彬瀚很难理解它们被命名的理由。“黑夜之神”外表犹如一个干瘦的黑衣老人;“灰烬之神”要高大年轻些,但却长着犄角、翅膀与尾巴。如果不是那形象的胸部平坦直顺,罗彬瀚甚至怀疑他是三千年前跑着这里养鱼的雅莱丽伽。

    关于这两位神祇的石堆记录十分有限,只告诉后人他们至高至伟,为部落们带来了泥叶种子和耕作方法,至此摆脱了饥荒与蒙昧。而关于他们称号的由来,壁画里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解释。一切都掩盖在了过去的长河中。

    最后罗彬瀚感觉有些累了。他想起自己太久没睡过安稳觉,回程途中这种疲惫愈发强烈,他忍不住坐在路旁休息一会儿。

    蓝鹊也坐到他旁边,安静地发起了呆。罗彬瀚没有读心术,但猜想它正在思考万虫蝶母的事。

    “我们到底在面对些什么敌人?”他对蓝鹊问,“万虫蝶母?还有初始梦境?这些东西到底在发什么神经?”

    蓝鹊叹了口气,有点难以启齿地说:“我真希望能回答你的问题,罗瀚。我相信一个法师应该是强大的——博学又饱经训练,聪明又从容不迫,什么事都有应对办法。可事实是就连秘盟中最有权力的那些管理者们也有许多不知道的事情。”

    “比如?”

    “那实在太多了,罗瀚。你甚至可以说是每一件事……我们只能根据观察到的事象来提出理论,预测规则,可规律在星层间总是脆弱的。也许明天我们会发现‘以太’是个完全错误的概念,也许下一秒白塔的整个理论系统都会土崩瓦解。这些都是完全有可能的。过去联盟至少做过上百个关于‘最坏状况’的预案。”

    骷髅丧气地垂下了自己的脑袋,那样子让罗彬瀚觉得有点稀奇。

    “最坏状况?你是说星河战线打崩了?”

    “不不不,战争只是联盟的战争,对白塔来说微不足道。‘最坏状况’指的是‘大焚劫’,或者‘灰马之灾’、‘黄昏日’、‘道绝’。目前我们只听说无远域的黑石之国成功度过这种灾害,把相关记录递交给了联盟,因为这件事他们甚至成为了十月的最新候选——可如果有一天这灾害并非发生在某个星层,而是在整个联盟境内呢?盗火者呼吁顶上会议为这种可能性做好预案,但那时我们到底能做什么?”

    它纠结地掰着指头。罗彬瀚则望着天上五光十色的星辰,其中一颗鲜红似火,尤为明亮。那星星令他目眩神昏,不自觉地想要睡去。

    “我不该提这些丧气的事。”他在昏沉中听见蓝鹊说,“回到你刚才的问题。关于万虫蝶母,它是一种具有毁灭性的集群心智生物形成现象。不需要特定物种或环境要求,任何足够数量的基础生物都能构成雏体。当它们具备充分智能后可以把自己伪装成任何形态的文明和个体,并对外自称为‘万虫蝶母’。至于初始梦境则是一种源头不明的人格突变病症,通常发生在精神敏感的幼龄泛智人种女性身上。”

    “……一种病症。”罗彬瀚不满地嘟囔着。他的眼皮开始打架。

    “法师们也找不到更好的解释,罗瀚。所有的‘初始梦境’在身体和灵魂上都没有发生质变,她们只是随着睡眠次数增加而迅速衰弱下去。当然,她们还会声称自己和另外两种现象都是为了‘真月’服务,但没有证据能验证这些话的真实性。如果它们真的是某种技术产物,那也已完全超出我们的理解范围,所以联盟在正式口径上只能把她们描述为癔症患者——就像原始文明在婴儿期把一切自然现象都当作神秘,‘初始梦境’的患者们也幻想了‘真月’这个病源。事实上她们只是一群发了疯的神谕歌者……”

    罗彬瀚低低地哼了一声。他的脑袋已然垂落,眼前朦胧昏暗,唯有那颗血火之星闪耀。

    “第三个渔夫是谁?”他在昏睡前口齿不清地问。

    “渔夫?”

    “初……虫……和谁?”

    他没能完整地说完句子,意识便已向着温柔黑暗的梦乡跌落。在似真似假的风声中,他听到高处传来蓝鹊的声音。

    “罗瀚……你是说观测者零一?”

    他在梦里点头,不知蓝鹊是否能看见他的动作。

    “那是……乐园……全知智慧……”

    蓝鹊的声音越来越模糊。

    “……被称为‘至圣福音’。”

184 云君回翱明夷始开(上)

    回过神时,他站在一片竹林面前。

    深郁的青竹在风雨中摇曳,翠浪层层相叠,从远处露出的楼阁檐角向他涌来。空气潮湿清新,弥漫着草木的清淡香气,闻来心旷神怡。

    不过这只是一个梦。

    对于入睡前的事情记得一清二楚,所以他明白这只不过是个在山道上做的梦。无论看起来多么真实,只要发同行的蓝鹊喊上几声,想必这一切都会烟消云散。

    尽管如此,这个梦还是出奇的真实。他回首后望,视线越过朦胧雨雾,在遥远处看到楼厦的轮廓。那城区灯火通明,却笼罩在阴云之下,看起来既繁华又昏暗。

    这里像是某座城市的市郊,可罗彬瀚不记得梨海市郊区有这样一片竹林。竹海深处的楼阁古意盎然,像在召唤他靠近。

    他怀着好奇心走入林中,沿着石板小径曲折前行。竹影在他两侧层层拨开,翠色浓得像要随雨水一起淌下来。那景象淡泞清净,仿佛连世界的声音都已消失。

    这里与外界的尘嚣简直像两个天地。

    他忘乎一切地往前走,直到曲径深处传来了某种人为的动静。

    唰、唰、唰。节奏整齐又拖拉的闷响,是枯枝编成的扫帚落在石板上。他知道有人在前方扫地。

    因为周围的气氛是如此安宁,他想也不想地循声赶了上去。转过迂回的石径,声音源头是一个手持笤帚、黑发披肩的女孩。

    她穿着浅白色的连衣裙和缎带凉鞋。因为面向楼阁,只给罗彬瀚留下单薄的背影,像一只伶仃而纤弱的白蝶,随时都会被风雨给吹走。

    罗彬瀚看着她的裙角飘荡,熟悉的感觉让他心绪翻涌。

    “菜粉蝶。”他喃喃地说。

    女孩手中的动作顿住了。她放下扫帚,长长地叹了口气。

    “你没有被哪个女人杀掉还真是奇迹呢。”

    周妤翩然回身,用极具标志性的礼貌表情望着他。那种神态是她的“战斗模式”,既不失优雅又足够疏远,专门用来应付周雨以外的闲杂人等。

    如果是在过去,对此姝深有阴影的罗彬瀚是决计不敢顶嘴的。但因为只是一场偶然的梦,他便觉得怎么样放肆都无所谓了。

    “干嘛?”他笑眯眯地说,“我这么清清白白的良家少男,谁好意思杀我?不怕遭雷劈啊?”

    “是啊,毕竟摔盆栽也要看主人的脸色。需要我送你一张标签贴吗?可以写一下主人的姓名防丢失呢。”

    她毫不客气地吐出刻薄话,缺乏血色的薄唇也扬起相当恶毒的微笑。那也是从不在周雨眼前展现,但确确实实属于她本性的一面。可悲的是连这点糟糕至极的人格缺陷,如今竟然也让罗彬瀚感到怀念。

    “要死。”他自言自语道。

    细雨打在周妤的发上。她用手拂去雨珠,然后冷冷地说:“闲逛完了就快点离开吧,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这到底是哪儿啊?我瞅着怪有意境的,还雇蝴蝶精当保洁呢。”

    “……你想变成漂漂亮亮的水晶雕像吗?”

    “啥?”

    周妤偏了一下头,似乎不想再理他了。她闭上眼睛说:“郁楼的主人是不会见你的。识相的话马上回去吧,否则等那个家伙过来就讨厌了。”

    “谁要过来?周雨吗?”

    罗彬瀚立刻感到一丝振奋。他太久没和周雨聊天了,迫切需要倾吐下自己这段时间的感想,哪怕只是在梦里也行。

    遗憾的是,周妤摇头否定了他的想法。

    “周雨现在是不会来这里的,他有很多重要的事要办。倒是你,不管在哪里都毫无长进呢,还打算混吃等死吗?”

    “倒也不是。”罗彬瀚诚实地说,“现在外头乱得很,我得在这里静静。等有人叫了我再出去。”

    周妤扬起细长弯曲的眉毛,最后一言不发地扫起了地。罗彬瀚不免感到有些无聊,他大胆地说:“你知道我这段时间经历了什么吗?要不我给你讲讲?”

    “……你已经不甘寂寞到要和梦里的死人闲聊了吗?真为你的人际关系担心呢,去试试和垃圾桶说话如何?那样至少可以给旁人减轻一点生活负担。”

    罗彬瀚丝毫不介意她的冷嘲热讽。他认为梦中的人物和垃圾桶也没差,况且能气到蝴蝶精可太有趣了。他故意啰里啰嗦地跟她说了许多废话。直到周妤手里的扫帚杆危险地扭歪了一点,他才心满意足地闭上嘴巴。

    “都是些无聊的事情。”她冷淡地说。

    “那不是我们也要受牵连吗?”罗彬瀚说,“如果那虫子真能过来,不止野人,我们也讨不了好吧?”

    “坐船离开不就好了。那里本来也和你们没有任何关系。”

    “那祸不是我们闯的吗?”

    “难得你有这种自觉。不过请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了,那种东西就算你什么也不做,早晚也会醒过来的,不过是几十年的差距而已。”

    “你咋知道几十年?”

    “随口说的。你想要跟自己梦到的东西较真吗?”

    一个梦里的人告诉他梦里的东西不必较真,这实在让罗彬瀚感觉很怪。他抱怨地说:“这不是忍不下心嘛。那野人平常对你客客气气的,任你白吃白喝,现在人家落难了我们拔腿就跑,以后我白吃谁去?”

    周妤态度冷淡地扫着石板路,像要把原本就很干净的路面扫到一尘不染才罢休。

    “你知道的吧?”她说。

    “知道啥?”

    “这件事会怎么解决,自己不是很清楚吗?否则也不会跑到这里来了。没有重要心事的人是找不到郁楼的。”

    她微微偏过头,露出轻飘飘的微笑。

    “对,就是你想的那样。到底要做到什么程度才行呢?这可就说不清楚了。真要是那么在意的话,你就把那个世界覆盖掉吧。”

    “啥玩意儿?”罗彬瀚更加莫名其妙地问。

    “我在说你的事情呢。如果实在不喜欢看到的东西,那么就把眼睛闭上吧。”

    “哈?我疯啦?只要我不睁眼,世界就不存在?”

    完全没有玩笑愚人的意味,周妤自顾自地拨弄秀发,用理所当然的语气说:“是啊,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一种高越而嘹亮的啸声从远处荡来。

    罗彬瀚下意识地望了过去,望见远处有白鹤腾飞。鹤的唳声此起彼伏,回响在竹海之上。

    “看来是回来了呢。”女孩在他耳畔说。

    听到周妤的声音如此之近,罗彬瀚不免吃了一惊。他转回视线,发现对方的脸就在距离自己十公分不到的地方。

    她幽深的眼瞳,苍白到病态的皮肤,以及带着忧郁气质的秀美姿容,全都让人想要退避三舍。虽然罗彬瀚是真心这么认为,脚下却一点都动弹不得。

    漆黑如潭水的双瞳凝视着他。视线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意味,如同某种通透而冰冷的无机物。

    “虽然周雨不认同,我却觉得无所谓呢。就稍微给你一个提示吧,罗彬瀚。关于眼睛到底要怎么用……”

    他的视线里只剩下那双眼睛。

    莹光闪烁的视觉器官,如同水晶打造的假物般镶嵌在人类眼眶里。和那双赝品对上视线后,周围的空气就仿佛凝固住了。心跳越来越响,每一下都像在撞击着某种无形的屏障。

    体内传来嘎啦嘎啦的清脆响声。

    周妤轻盈地朝着后方退去。她的双眸犹如两轮辉月闪耀。罗彬瀚想要伸手去抓住她,却根本无法弯曲关节。

    因为皮肤也好,骨骼也好,在和那双眼睛对视的瞬间,全部都开始嘎啦作响。他稍微用力地一挣,身体便整个倒在地上。躯干被摔得四分五裂,手臂咕噜噜地滚了出去。

    他呆呆望着空中飞过的鹤群,发现一道裂纹出现在视线中。当然并不是天空被割裂了,想必只是他的面部和眼球也摔出了裂痕。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怀着疑问,他侧目往旁边的地面看去。入目的既没有鲜血也没有碎肉,只是许多漂亮又闪耀的水晶碎块。

    他意识到那个就是自己的躯体。

    “这就是‘晶祖’的眼睛。虽然和你的性质不一样,但看到的视观是相似的。这样大概理解了吗?想让世界消失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白色的裙角飘荡着,像一只蝴蝶在空中飞舞,撒下花粉般轻微的声音。

    “但是看到的东西是不会被忘掉的,罗彬瀚。用那个视观去修改世界的话,看到的景象也会反过来修改你。整个世界都消失的话,到那时你又算是什么呢?”

    纤细的双手将他的头颅抱起举高,然后又无情地松开。他的视野在空中急遽翻转,直到地面猛然撞来。

    他的视野崩解四散,像一面镜子破碎成百片千片,陷进雨水泡软的淤泥内。当罗彬瀚从深沉的噩梦里蓦然惊醒时,那雨雾的湿冷仍然残留在眼球深处。

185 云君回翱明夷始开(中)

    “你总算醒了。”马林说,“来点酒?”

    罗彬瀚昏头昏脑地接住酒杯,还搞不清此刻的状况。他只觉得阳光强烈到睁不开眼。而身下柔软毛糙,是一片茂盛的草丛。

    周围很吵闹。十几个野人在敲敲打打、载歌载舞。那可能是本土的某种艺术形式,但对罗彬瀚而言除了嘈杂外没听出什么名堂。

    “我这是在哪儿?”他问道。

    “村子北面的坡上。”马林说,“那白塔学徒把你从外头搬回来的。它的屋子空间有限,就把你放在这儿了。”

    “而我居然一直没醒?”

    “它说你看上去太累了,所以给你用了点助眠的药粉。那倒是挺贴心,不过我还是怀疑它的药到底安不安全——你睡觉时的表情跟见了鬼似的。”

    罗彬瀚揉着眼睛说:“那也没啥,我梦到个认识的人。”

    “女人?”

    “滚,那是我发小的女朋友。”

    不知为何,马林的眼神变得更加复杂,混杂着惊奇和钦佩。唱诗人耸耸肩,举着酒瓶说:“如果你觉得这事儿不顺心,至少酒杯永远是你的朋友。“

    那安慰的语调让罗彬瀚有点莫名其妙,但他确实愿意喝几杯热热身。等到他的喉咙开始火辣辣发烫,眼内的不适感也就消失了。

    他想起了刚才的竹林之梦,不禁对马林问道:“你说人梦到的东西真有意义吗?”

    马林耸耸肩:“他们是这么说的。”

    “他们?”

    “法师、巫婆、预言家,当然还有艺术家们。他们把梦当作浪潮的歌声、诸神的倾语、宇宙灵感的具现化……反正就是这么些玩意儿。”

    “你呢?你不也写诗吗?”

    “我睡着后只乐意想着女人。”马林说,“有时,是的,我会从梦里撷取灵感。但润色组织总是要等到清醒的时候,所以我不认为这事儿对我特别重要。”

    罗彬瀚点点头。他对诗歌不感兴趣,于是清了清喉咙说:“有件大事我得跟你讲一下,关于对面那个世界……”

    “噢,万虫蝶母。”马林说,“世界末日,我知道。今天早上刚听见那白塔学徒在田里头尖叫。它肯定心理压力很大,居然用群体传声术到处吓鸟,我从旁边路过,差点没被它吓出心脏病。”

    他又若无其事地喝了几口酒。罗彬瀚瞟着他:“而你现在这么淡定?”

    “寻思着这事儿和我没啥关系。”马林态度寻常地说,“那东西在刚出生时是很慢的,我们大可以直接坐上飞船逃走,或者再带几个野人,因为他们真的挺热情的。唉,我真心替他们感到遗憾。”

    “你这就想着跑路啦?”

    “不然呢?等联盟开完讨论会赶过来?那没准都是三百年后了,他们会直接派调查员来,把这两个星层都清理一遍。如果他们来得再迟一些,那没准需要对付的就是几千个模拟文明。不过他们以前也应付过更危险的事,没啥大不了的。至于咱们嘛,我看最后能做的就是多和这些野人朋友们喝几杯。”

    马琳举起酒瓶,对着野人们高声大叫。狂欢乱舞的野人队伍们也乱哄哄地向他挥舞手臂,拍打肚皮。罗彬瀚从他们的神态里瞧出了了马林的慷慨——所有人都已喝得醉醺醺的。

    无人在意世界末日,甚至连受害者们都在酩酊傻乐,罗彬瀚只得跟着举杯痛饮。

    马林给他鼓掌,还唱了一首祝酒歌。那小调细腻柔情,竟然很是动人。小箱哥也跑过来,趴在草丛里聆听。

    罗彬瀚拍拍他的肩膀:“再过几天你老祖宗的世界就杀过来啦。你这落叶归根也算是一步到位了。”

    “呜。”小箱哥同意地说。

    罗彬瀚也跟他喝了几杯,渐渐感到有点醉意。他伤感地倒在草丛里发了会儿呆,然后捅捅高声唱歌的马林。

    “你觉得真爱会是魔法吗?”他严肃地问。

    “什么魔法?”马林晕乎乎地答道,“你看了什么玩意儿?”

    “我说现实呢。”

    “现实。”马林重复了一遍,“哪儿有现实?你瞧瞧他们过的日子,跟你可有半点相同?你能永远忍受他们这样浑噩的生活?你过你的,他过他的,命运互不相干,谁也不晓得所谓的现实是什么。我不想说一个我从没见过的东西不存在,所以真爱嘛……不无可能?你想想这事儿也挺玄乎的,你怎么就能觉得某个人和其他人不一样呢?这就像从沙滩里挑出一个最漂亮的贝壳,然后你还要永远觉得它那么漂亮,那么独一无二。挺古怪的是吧?听着像是怪物才干得出来的事。如果某天联盟宣布世上全部的恋人都是中了哪个古约律的诅咒,我肯定半点都不觉得奇怪。”

    “干嘛非得是古约律?”罗彬瀚抗议道。

    “我只是打个比方。”马林含糊地辩解道,“古约律,它们总是最不可理喻,有时又长情得令你想不通。”

    “比如?”

    “比如狼人。他们大多很残暴,可有些又会跟猎物们走得特别近,不愿意吃掉它们。那不止要被同族孤立,还会被袭击和驱逐。你看咱们那位白花花的朋友,他可曾向你表达过对自己同族的思念?他还算好的啦,不过是交了些森林里的小伙伴。我可听说过有只狼人跟啄木鸟结了婚,更别提和人类的了……唉,关于这题材的故事一度挺流行的。后来有些狼人靠这种故事骗食物们送货上门,很多星层就把这个题材给禁了。”

    马林不无唏嘘地摇着酒瓶:“真是因噎废食。那题材出过许多畅销故事,我也趁机赚过一笔呢。”

    他在罗彬瀚的要求下唱了那首自己编的曲子,作为回报罗彬瀚也唱了一首老家的歌。马林很快掌握了调子,还把它编成通用语版本。他们正唱得起劲,树丛忽然悉索作响。一头银狼从里头跳出来,化为**的年轻男人。

    “什么狼爱上羊?”他好奇地问。

    “没什么。”马林打着酒嗝说,“你也来点?”

    霜尾原则上不吃虫肉,但似乎不介意来点发酵虫酒。他欣然加入醉鬼小组,开始跟他们一起漫无边际地闲侃。

    “老兄,你最近跟这帮土人走得太近了。”马林说,“我都担心你会爱上他们。”

    罗彬瀚以为马林只是在开玩笑,但霜尾竟然没有反驳,而是趴在太阳下低沉地说:“和他们相处很轻松。”

    “是啊。至少他们不会朝你扔火把。真可惜他们也快完蛋了。好人没法长命,世道就是这么回事。”

    霜尾显然也知道万虫蝶母的事。他皱眉无语,看起来有点闷闷的。罗彬瀚直接把酒瓶递给他。

    “咱们还是喝酒吧。”他说。

    他们一起喝了个昏天黑地,好几次睡着又醒来。马林起码唱了一百支曲子,唱到喉咙嘶哑失声。然后他们又打起了牌,罗彬瀚无往不胜,让马林全身一丝不挂,而霜尾学了三十声狗叫。

    中途罗彬瀚觉得自己依稀看到了蓝鹊。它远远地站在坡上望着他们,又不知何时离开了。罗彬瀚模糊地想过要去找它问问来意,最后却还是躺着喝酒。

    狂欢至少持续了两天,直到马林搞来的最后一瓶酒也被喝得精光。罗彬瀚的脑袋嗡嗡作响,感觉自己随时都会因为酒精中毒而暴毙。

    马林的状况比他糟糕十倍,还在朦胧中时不时地抽泣几声。罗彬瀚悄然倾听他的呓语,猜想马林梦到了自己的老家。

    他拍醒马林,告诉他酒会已经结束。而马林颇不甘心地咕咕哝哝,说要再去弄点虫酒。结果他刚站起来便开始呕吐,胃液里甚至混着血丝。

    这景象把他的两名酒友给吓坏了。他们慌忙带着马林冲向寂静号,让∈对马林进行紧急检查和救治。

    马林很快被机器人推进手术间,霜尾则跑出去找点醒酒的药草。直到这时罗彬瀚才意识到他们干了件多么无聊的蠢事。他疲乏而沮丧地坐在舰桥室里,漫无目的地翻阅《星光界》,顺手搜索了“万虫蝶母”和“初始梦境”,给出的解释和蓝鹊毫无区别。

    他又搜索“至圣福音”,得到的解释是:一种通过生殖体液交换传递多重信息的非定态泛触手冠类生物,经其多次传递后的衍生物种通称“福音族”。

    那没有多少帮助。他心烦意乱地合上书,准备去看看马林的情况。当他抬起头时,发现星期八正站在他面前。

    她如潜行的猫那样安静,视线一瞬不瞬地盯着罗彬瀚。那眼神令罗彬瀚觉得很奇异——不像孩童,可也不像成人,只是一头站在笼外观察人类的野生动物。

    “抱抱?”罗彬瀚见怪不怪地问。

    星期八安静地看着他。她的金发与海军裙总让罗彬瀚联想起一部恐怖片。那曾经是他的童年阴影,但如今也算不上什么了。

    “他要走了。”星期八说,“许愿?”

    罗彬瀚歪了一下脑袋。他很欣慰野生动物拒绝了抱抱,可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许啥愿?”他迷茫地问。

    星期八重复道:“许愿?”

    她的眼神像在等待着罗彬瀚回答,可罗彬瀚仍然不得其解。他试探着说:“你先给我解释下,谁要走了?”

    星期八往门外跑去,罗彬瀚只得起身跟上。他们一路跑出舱门,来到茫茫旷野上。这时天空黑如浓墨,血火之星在三轮微瑕的月亮旁闪耀。

    风正从四面八方向着旷野汇集,像有生命般徘徊暗啸。星期八站在风群中张望,最终指向月下的山脉。当她伸出手指的瞬间,从那黑暗的山脊曲线下亮起一线红光。

    如同颠倒的火流星,光芒自地面向天空升起,随后又抛落一道弧线,向着他们两人所站的旷野飞来。

    罗彬瀚竭尽所能地睁大眼睛,望着荆璜在月下踏云而归。红衣少年散去云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随后抬手将袖子一甩。

    一个个金灿的球体从他袖底滚落,四散在草丛中。

    罗彬瀚低头看了看,发现那些金球外皮坚硬,有分明的果蒂和脐眼,酷似某种树木结成的果实。他数了数,草丛里一共有十个黄金果实。

    他木然地问荆璜:“这些哪儿来的?”

    “我摘的。从这山里的灵穴之地。”

    “你摘它来干嘛?”

    “样子好看。”荆璜说。

186 云君回翱明夷始开(下)

    “我先捋一下。”罗彬瀚说,“您这段时间跑哪儿去了?”

    “山里的灵地。”荆璜说。

    “你去那里干嘛?”

    “闭关。”

    “那你带来的这些是?”

    荆璜有点不耐烦了:“都告诉你是我摘的。到时候船上每人吃一个,再留下一个收藏,剩下的全部卖掉。”

    “草,”罗彬瀚说,“你消失这么久就干这事儿?人家过世界末日呢,您跑去摘人家的果子?你有心吗少爷?”

    他还要继续谴责,星期八跑到荆璜面前伸出手臂:“抱抱。”

    “不要和他抱抱。”罗彬瀚警告道,“你荆荆对别人趁火打劫,坏东西,不抱抱。”

    荆璜鄙视地看了他一眼,忽然又皱眉问:“你的手怎么回事?”

    他盯着罗彬瀚的右手。那烫伤痕迹至今没有消失,因此罗彬瀚找了块绷带把它缠起来,以此减轻碰触时的痛苦。他三言两语解释了经过,然后说:“玩意儿烦得要死,自己又不愈合。少爷你有招没?”

    “没有。”荆璜说,“我不认识。”

    他的回答简直刷新了罗彬瀚对这个诅咒的看法。一个能让荆璜没招的东西实在很难得,如果下次能用来烫别人就更棒了。

    荆璜催他把地上的黄金果实收起来。罗彬瀚很不情愿地捡着果子,嘴里抱怨荆璜像个乱扔玩具的八岁小孩。荆璜竟然也没有吱声,只是在旁边等着。

    这种老实让罗彬瀚极不适应。他抬头盯着荆璜看了几秒,等着对方来点传统节目。结果荆璜却对他平淡地笑了一下

    罗彬瀚差点被这一幕吓死。他猛地后蹦三尺,厉声质问道:“你船上的亲妈叫什么名字?”

    “你要死啊?”荆璜说,“老子教你背了那么多内容,你他妈问我这个?”

    他迈步朝船中走去,罗彬瀚紧跟在他背后,顺手把那十个果子全堆在舰桥室里,然后准备继续鉴定目标的真伪。这时∈从空气里跳出来,先对归来的船长表达了深厚致意,随后宣布马林已经脱离危险。

    “戒酒,戒烟,戒辛辣食物,懂吗?”∈挂着听诊器,推着金丝眼镜说,“当然你也完全可以换个新的胃和膀胱,然后继续喝到爆炸。有谁想试试吗?我想试试!我还没帮人组装过膀胱呢!”

    荆璜难得地没有赶开他,而是问了一声怎么回事。当他知道马林的情况后便一语不发地朝着诊疗室走去。

    罗彬瀚不动声色地跟上,歪嘴对∈小声说:“你给这人全身检查下。”

    “为什么?他看着挺健康的,膀胱没问题。”

    “我怀疑他是虫子变的。”罗彬瀚几乎是确信地说。

    ∈没有把他的警告听进去,放任荆璜来到马林的床前。喝到吐血的唱诗人这会儿明显好转了很多,正无精打采地用手指在空气里虚弹。

    “噢,”他有点惊讶地看着来客,“你回来了?”

    “你怎么搞的?”荆璜说。

    “偶尔有点感情释放过度。”马林耸耸肩说,“想着过几天就是世界末日了嘛。当然,不是我们的末日,不过那也怪伤感的不是?啊,总是这么回事,陷阱带容易发生这种事。”

    像是为自己的行径感到尴尬,马林开始东拉西扯地碎语。他提起的大多数词都让罗彬瀚陌生,只有零星几个似曾相识。

    他提到了“传道天官”,嘲笑他们把自己打扮得像佞臣戏子,对陷阱带大谈宇宙天地,可最终目的不过就是等着一块块精心筛选、填满以太的人形能源石主动跨过星层,“飞升”进自己的工厂。紧接着他又讥嘲起“授果之妖”,先是对他们拿陷阱带拍摄的娱乐剧一通数落,接着又诟谇他们所谓的“零干预纪录片”。

    “圣融晶使研究过他们的片子。”他要笑不笑地说,“他们拿原始动物做脑细胞催化手术,专门搞出一些有噱头的文明形态,然后又投放点病毒、搞搞基因编辑和杂交,再弄点爆炸和战争场面。然后他们声称那是‘零干预条件下的陷阱带自然环境纪录片’。那片子卖得可好了,要不是最后造假丑闻揭露,让他们面临天价赔款,这生意肯定还能做得更大点。”

    他一口气说了太多的话,让本就沙哑的喉咙雪上加霜。罗彬瀚配合地在旁边倾听,暗自吃惊于马林竟然记得这许多既不诗意也不愉快的事。在那些话语中他好像看到了另一个从未认识过的马林。

    同样让他陌生的还有荆璜。当马林像个醉汉那样唠叨不休时,荆璜竟然一个字也没说,只是站在墙边平淡地听着。罗彬瀚不时偷觑对方的表情,总想去找几片泥叶来烧烧看。

    他时刻观察着可疑分子,顺便还给马林叫了杯水。那是他几度去给周雨探病时养成的习惯,结果马林生龙活虎地从床上跳了起来,除了喉咙还有点嘶哑外根本一点都不虚弱。

    “咱们走吧。”马林语气正常地说,状态和刚才判若两人。

    罗彬瀚呆呆地问:“去哪儿?”

    “当然是离开这儿。”马林说,“现在咱们的人齐了,为啥不走呢?难道咱们非得等到最后一刻,看着那些野生朋友们全死光,然后再火烧屁股地跑路?咱们的告别酒也喝完了,现在是时候各奔前程啦!”

    他是如此的坦然无愧,以至于罗彬瀚根本反应不过来。这时荆璜慢步走来,坐在床边看着他们。

    “你就这么一直跑下去吗?”荆璜说。

    他的语气并非挖苦,平淡得像在陈述事实。罗彬瀚下意识地算了算,这可能是荆璜和马林有生以来的第二次对话。

    马林也露出一点吃惊神色,但并不显得怎么害怕。面对一个能绝对掌握他生死的对象,他只是有点自嘲地揉着脸颊。

    “我猜就是这么回事。”他总结道,“我继续逃,直到哪次没能逃掉。不是今天,不是明天,但反正早晚会来的。”

    “你可以找个安全的地方住下来。”荆璜说。

    “哪儿算安全呢?中心城?那儿的人杀我用不了一根手指,光是他们的无聊都能要了我的命。边疆?看看那些睡在冰霜之蛹里的人,他们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被干掉啦!话说那里的虫群也是个雏体?”

    “这不用你来担心。”

    “这倒不错。”马林同意道,“毕竟我不是个从早到晚都怒火冲天的神灵。”

    诊疗室里陡然安静。罗彬瀚看到∈从空气里变出一个音量条,把它直接拉到静音档,然后在荆璜背后肆意地鼓掌喝彩。

    荆璜仍然坐在床边,眼睛盯着地面。罗彬瀚在心里帮他模拟了十种涉及或不涉及直系亲属的回应方式,结果荆璜却一个都没用上。

    “既然你这么厌恶权力者,”荆璜说,“你想要怎么样的世界呢?如果把你放到那个位置上,你又准备如何作为?”

    马林从嘴里喷出一口气,就好像忍不住笑声那样咳嗽起来。

    “不,不,我不厌恶大人物。”他说,“我只是不愿同他们,还有他们的那些伟大计划打交道罢了。若把我放在他们的位置上,那是在拿绣花针当剑使,拿我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为啥我要想着替换掉他们?就因为他们不小心炸了一片池塘,或是压根就没想过挽救点路边的野草?要我说那和权力没什么关系,那不过就是生活的本质。”

    荆璜抬头看了看他:“本质?”

    “本质就是我们正在死去。”马林闭着眼睛说,“你得到一样东西,你早晚会失去它。你得到它时总是最新、最好,然后一切便开始走下坡路。如果这就是命运使然,那有什么东西比生命更可贵?诞生,那是我们所得到的最好的东西,然后我们便要开始衰败,一日不如一日。时间根本不在乎你是谁,大人物,野草,或是一只树上的猴子。所有人都在逃跑,谁也犯不着愧疚,谁也用不着负责,因为咱们最后都难逃一死。你只能接受它,然后继续逃下去。”

    “你是这样想的。”荆璜说。他的语气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只是了然地对着空气低语。

    马林疲惫地坐到了地上。寂静号应当是绝对安全的,可他看起来比在沙斯的仓库里还要彷徨。

    荆璜目视前方,落点越过马林,移向未知的空虚处。

    “如果这是真的……”

    他对着虚无的空间倾诉,马林沉重的呼吸充满房间,把他的声音盖了过去。

    罗彬瀚始终紧盯着他,试图捕捉他细碎的话语。他看着荆璜站起身,像梦游般恍惚地走出去,一直走到三月照耀的夜色中。

    荆璜在草丛中站定,血火之星于他头顶闪耀。那景象是如此的不祥,让罗彬瀚立刻快步走了过去。

    “喂,少爷。”他跑到荆璜旁边说,“你盯着天上干嘛呢?这关头了还想着补课呐?”

    荆璜转过头,静静地、目光涣散地望着他。

    “如果诞生的一刻就已经是生命的顶点,那么继续逃跑又有什么意义?”他说。

    罗彬瀚呆了一下。

    徘徊野中的风嘶嚎起来,一瞬间直冲云霄而起。在那离箫般悲凉的绝鸣中,荆璜好像骤然从梦里惊醒过来。

    “我要走了。”

    他十分寻常地,像是邻家少年打个招呼那样微笑着说。然后便抬起脚,踏入无形的风中。

    罗彬瀚一把抓住他的袖子:“你他妈这时候往哪儿跑?”

    荆璜回过头,视线穿越罗彬瀚,看着并不存在的某处虚无。

    “之前我去了山里,”他说,“山灵已经和我相应。那些气脉凝结的果子就算是报酬吧。”

    “我他妈问你这个了吗?”罗彬瀚说,“你到底想干嘛?”

    “这是考验。”

    “考你妈?”

    “那个人把信号器放过去的。”荆璜说,“你看到的蓝色龙骨,那是他出的题。”

    那话语让某种事实撞进罗彬瀚脑中,让罗彬瀚觉得喘不过气来。但这会儿一切都不重要了。

    “你下次什么时候回来?”他问道。

    荆璜没有回答,脸上带着解脱的表情。他的衣袖如流水滑石,轻轻脱落罗彬瀚的指间。随后少年乘风而去,落入天渊的深处。

187 虺目无想而张(上)

    罗彬瀚在草丛里醒来。

    他是被某种杂音惊醒的。朦胧间他以为自己设了个特别吵的床头闹钟,清醒后才察觉那是真实的鸟叫。

    群鸟在天际翱飞。它们无分大小和种群地聚集鸣啼,好似一股黑色的浓烟在天上打旋。

    它们不知疲倦的叫声里暗藏着某种狂热,让罗彬瀚觉得非常讨厌。旋即他想起了昨夜——应该是昨夜——那个突然归来又离去的人。

    他猛地从草丛里跳起来。入目的景象却叫他一下睁不开眼。

    天空晴朗得没有一丝云翳,整片土地都被纯粹热烈的阳光笼罩。金色闪耀四野,既使人目痛神昏,又宛若置身天堂。

    酷热如死的晴日之下,远方的山脉正在开花。

    ——说是“山脉开花”也许并不合适,但当那风景映入眼中的一刻,罗彬瀚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这个形容。那肯定是非常多的,甚至可能是全部的草木在一夜之间进入了花期。错落纷繁的彩色交叠起来,简直如印象派的画作般绚烂而又不真实。

    罗彬瀚在原地呆立。

    风中飘来浓郁的草木芳香,鸟鸣片刻不曾停止。每样事物都处在最旺盛繁荣的时刻,仿佛是这个世界正在炫示着自己强烈的生命力。那明明是美好得令人沉醉的景象,罗彬瀚却无端地联想起行将腐烂的尸体。因为在死者的身躯崩解以前,想必也会这样前所未有地膨胀起来。

    他迷茫地走回寂静号里。∈像往日那样跳出来和他打招呼,在三十秒内告诉罗彬瀚好几个信息:马林已经被安排休养、接下来的三天全部都是大晴天、经常被摸的植物容易长不高、照顾植物人经常翻身才能保持肌肉鲜活美味。

    罗彬瀚没有心思了解食人族必备冷知识。他对∈问道:“他去那里干什么?”

    “谁?船长?”∈说,“这我无可奉告。他肯定不会同意我告诉你他去了对面,用他那神奇的古约律办法把整个星球地幔烧到一万度以上,点燃地壳下全部的剩余残渣物质,同时抹掉那个大虫子的意识,把它作为新的质心来支撑星球稳定,最后重置一下地表以确保历史同向性安全——至少几百年内安全,然后旧星河战线的驻守基地差不多也能赶来啦!我肯定是不能把这些酷炫的事情到处乱说的,对吧?更别提过段时间他就会像个植物人一样被人背回船上,那时你就会惊喜地发现我给你的植物人护理小诀窍是多么朴实而有用!请记得在最开始的一星期,你可以随便揪他的头发,或者在他脸上乱涂乱画。但是两个月后他就搞不好会记得发生了什么。六个月后有极高可能性复苏,那时你就千万别说漏嘴了。”

    他热心地让机器人给罗彬瀚送来了一支可擦除记号笔,并建议他从现在开始构思绘画图案。

    罗彬瀚接过笔,静静地和他互相看着,然后诚恳地问:“你很恨他吗?”

    “我不是舵!”∈歇斯底里地尖叫道,“他必须面对我的真名!”

    “行吧,我回头跟他建议。”罗彬瀚说,“但是你能不能再多说一点无可奉告的内容?”

    那当然是无可奉告的,但谁也不能阻止一个无感情的船舵在自己驾驶的船上自言自语。他高声回忆起二十天前荆璜让他模拟了一颗岩质行星地壳破裂的景象,还表示自己突然很想重温一下那个壮观的场面,于是当着罗彬瀚的面把舰桥室变成了全息投影厅。

    他们站在虚空中,看着下方缓慢旋转的星球。那大体呈现蓝绿色的球体在云层下半隐半露,看上去和罗彬瀚的老家异常相似。

    “这是咱们落脚的星球,至少地质结构和地表环境都是拿这儿来参考的。”∈说,“挺漂亮的不是?但现在我们假定它不是一颗正常星球,而是一颗岩石蛋。质心被一只可释放替代磁场的大毛虫替代,而这大家伙还吃光了里头所有活跃的高能物质。那等到它想破壳时,咱们脚底的星球就会这样——”

    星球剧烈震动。云霄破碎,一扫而空。海洋犹如一袭被人甩动的蓝布,层层涌起推高,直冲千米的高空。随后陆地也跟着崩溃,死火山在地质的巨变中复活,熔岩星星点点地喷发。

    地壳上的每种颜色都在鲜活流淌,整个星球在那瞬间就像一团颤动的液珠。岩石柔软得和细沙无异,粉碎后坠进汹涌奔流的泥浪。在那黑褐的浪潮间,罗彬瀚看到他屡次游荡的唐池山脉被泛红的细纹包裹,它悄然陷落,像一道泥沼表面的皱褶被风抚平。

    它一直向下凹陷,直到裂口豁然而开。地壳如同脆弱的丝蛹,被内部的成虫轻易撕裂。

    漆黑的、闪着金属光泽的生物,在探出地壳后已然继续蠕动、推挤,把吃剩下的两块内部发红的空壳彻底分开。它破蛹而出,在虚空中朝着两边无限伸展,从罗彬瀚脚底蔓延到墙边。

    一只漆黑的蝴蝶在宇宙中张开鳞翅,将星尘全部笼罩在阴影中。

    “这是万虫蝶母真正的样子?”罗彬瀚看着脚底问。

    “差不多。”∈说,“好吧,其实我还是做了点艺术加工。毕竟没有活人见过它孵化的瞬间嘛。按照联盟目前的理论,它应该会在孵化后变成一个普通的星际文明,然后开始寻找新的食物来源和可用信息。所以总的来说,它应该不会真的变成一只大蝴蝶?我知道这种形态不太适合在普通宇宙里赶路,可至少它真的很酷!”

    “到那时怎么办?直接把它干掉?”

    “我得强调那不太现实。”

    “没有捷径?比如消灭主脑之类的?”

    ∈立刻疯狂摇头,从头顶拉出一块画着大红叉的牌子。

    “大错特错!”他像罗彬瀚的高中老师那样激动地拍着牌子,“万虫蝶母!我们考的是万虫蝶母!不是塔沃亚节肢意识群。一个万虫蝶母雏体有领导者吗?没有!失去多少数量会让它丧失集群心智特性?全部!”

    “一个不留?”罗彬瀚确认道。

    “一个不留。”∈严肃地说,“所以它们会在成熟后的第一时间消灭所有目击者,并将自己分成数百个群落朝不同方向行进。你发现一个群落,那意味着角落里还躲着一百个。你需要的是百试百灵的星层倒灌爆破法!请确定在无隧穿通道的前提下使用——当然那基本没戏,因为万虫蝶母找出隧穿方程的速度可比你爆破快多啦。”

    罗彬瀚开始感到烦躁,并不完全是因为∈疯疯癫癫的说话方式。

    “联盟是怎么做的?”他问道,“他们是怎么消灭成型的万虫蝶母的?”

    “你说谁?联盟?咱们什么时候消灭过万虫蝶母了?咱们还没跟万虫蝶母控制的区域接壤呢!那至少还跟星河战线隔了上百个星界单位距离,咱们只是作为未来的邻居观测了一下那里。而如果它不小心靠得太近,或者干脆跑到境内产卵,联盟就只好把那个星层隔离起来,再把那里和域外的高灵带打通。那就是把不可回收垃圾倒进海里嘛!如果哪天它们从海里爬出来我也不意外。你想看看约律虫子吗?我真的很好奇它们会变成什么样!”

    罗彬瀚制止了他的亢奋,提醒他把话题转回到目前的处境来。在他的要求下,∈不情不愿地删掉了盘踞舰桥室的蝴蝶阴影,继续展示那颗破碎星球的命运。

    “瞧瞧这两个半球,它们会被彼此的引力牵引,理想状况下形成一个双星系统……噢,事实上是五星,考虑到他们还要互相争夺那些月亮。它们还会把对方的小碎片撕下来,砸在自己的脑袋上。这肯定得持续一段过程,直到它们的新系统最终稳定。”

    两片残骸互相环绕追逐,期间它们先在巨大的引力下逐渐变形,形成两个熔岩球似的光亮天体,然后又慢慢地冷却为岩石。

    两个岩体的表面开始变白,升起云雾,继而下雨。∈声称它们的雨季很可能会持续千年,直至海洋形成,一切从头再来。

    “还会有生命?”罗彬瀚有点意外地问。

    “这倒没准。”∈说,“不过肯定不是你认识的那一批啦!而且我瞧没什么前途,因为这两颗星星又小又冷,剩下的资源可贫乏了。”

    罗彬瀚无言默立。而∈依旧兴致勃勃,继续向罗彬瀚展示着他的演算结果。他告诉罗彬瀚荆璜曾要求他提供几个可能的解决方案,而作为一个成熟优秀的分流支,他当然是鞠躬尽瘁献策献力。

    “我建议他把附近的那颗气态巨行星拉过来。”∈说,“就拉到十个月亮那么远的距离。按照我的计算,那正好可以产生足够的引力潮汐,让地壳里的剩余物质燃烧起来。不过那样一来这颗石头星星难免也要变点形状嘛。它大概会给拉成长条形,被那颗气态巨行星吸住,在它被恒星加热产生的气态尾巴里来回穿梭减速,最后像个见了亲妈的孩子那样向气态巨行星狂奔,一头撞进去,从里面抢走非常非常多的氢——吸血长辈是年轻一代的传统嘛!然后那颗气态行星没准会继续和最近的恒星发生点问题,就像老妈也难免回回娘家。最后它们就拖家带口地掉进恒星里,整齐、干净、团圆、完美!”

    他热烈地给自己鼓掌。罗彬瀚礼貌地等他喝完彩,然后问道:“那少爷怎么说?”

    “他让我断掉跟星网的链接,把自己装进一个简单存储器,用引力炮超光速弹射到最近的1型超新星壳层内部,在那些炽热的抛射物质云里冷静一下。”

    ∈幽怨地说:“你能想象他说这种话吗?引力炮怎么可能弹射出超光速!在那以前我的存储器就完蛋了!”

    罗彬瀚终于明白了植物人照料小贴士的由来。他敷衍地点点头,找了几个借口从舰桥室溜走。

    他想着先去找雅莱丽伽,可走到旷野上时却又停住了脚步。艳阳照得他睁不开眼,甚至还有点想流泪。这一切到底能改变什么呢?

    过了好半天他终于适应了阳光,慢吞吞地放下手臂。这时身后传来一声细响,他惊觉有人跟着他。

    星期八背着手站在他后面。罗彬瀚不知道她已站了多久,那孩童的视线让他感到很狼狈。

    “许愿?”星期八问。

    “行啊。”罗彬瀚说,“那就再来三个愿望。”

    星期八点头同意了。她张开双臂说:“抱抱。抱抱。许愿?”

    罗彬瀚感到自己作为许愿者的选择权受到了严重侵犯。他气愤地扭过头以示抗议,结果星期八还是坚持着要他继续许愿。

    这让罗彬瀚从狼狈变得有些烦躁。他差点就说出要让星期八把荆璜弄回来,可最终还是控制着自己别去讲些令人尴尬的蠢话——倘若星期八真有如此才能,雅莱丽伽绝不会白白浪费这样一个人才。而他也不想许什么愿,不想说出一件真心所想的事,然后又眼睁睁看着它落空。

    “给我点启示吧。”最后他对星期八说,“你不是知道他要走吗?如果你有什么本事,那就告诉我我能做什么?”

    星期八看着他沉思了一会儿,然后拉着他的手,往旁边走了两步。罗彬瀚等着她的后文,结果她却松开手,远远地跑开了。

    “你这算什么意思?”他快要气笑了地说,“让我在这里等着?等天上掉馅饼啊?”

    他愤懑地仰起头,几乎想要对着太阳痛骂,但在那之前他却发现空中有一个细小的黑点。它就在他的正上方,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麻布斗篷猎猎而舞。

    一具骷髅从天而降,准确地撞击在罗彬瀚胸前,如炮弹般将他轰进了草丛深处。罗彬瀚连一声惨叫都来不及发出,灵魂出窍的飞升感已经开始拥抱住他。

    坐在他肚子上的蓝鹊吓得开始惊叫。

    “噢,抱歉,真的抱歉!”它结结巴巴地说,“我是不是不应该用这个急坠术?可我刚才探测这个位置是没人的!我没想到你会站在这儿呀!罗瀚?你有在听吗?罗瀚!”

188 虺目无想而张(中)

    罗彬瀚完全发不出声。蓝鹊的骨头没有多少斤两,可落地那一下却沉得要命。他感到自己的腹部被一柄铁锤猛撞,精神似将获得永远的解脱,去向无忧无虑的彼岸世界。

    他还来不及露出笑容,一记骨感十足的巴掌落在他的脸上。

    “罗瀚!”蓝鹊尖叫道,“你还听得见吗!给我点回应!”

    从天而降的印第安骷髅揪起他的衣领,对着他的脸蛋左一掌右一掌,招式连绵,运劲狠辣。罗彬瀚在那火辣辣的触感中放弃了精神世界的超脱,再度困囿于现世生活的苦痛。

    “别打了。”他奄奄一息地说。

    蓝鹊慌忙停下对他的加害,扶着他从草丛里坐起来。直到确信罗彬瀚并无性命之虞,它才埋怨地说:“你不是一直在发呆吗?干嘛突然往旁边偏了几米呀!我测算得好好的,想着直接降落到你旁边,可就是这么一点点误差!”

    “对,是你准备突然降落。”罗彬瀚说,“现在却怪我没找对站的地方?”

    他嘴上这么说,视线却悄悄地移向旁边,想抓住某个绝对不清白的抱抱魔怪。可这会星期八又像以前那样人间蒸发了。

    蓝鹊让他吸了点止痛的药粉,又给他矫正了肋骨的位置。那过程花了十秒不到,完全超出罗彬瀚以往的认知。他忍不住问道:“你是不是升级了?”

    “升级?你指我的法术效率提升?那是因为我找到了新的施法材料。”

    蓝鹊把刚才拿来止痛的药粉展示给罗彬瀚。它呈现出淡金色,边缘散发微光。

    “这是什么?”他问道。

    “我觉得这是某种类似卡巴拉星球生命树的植物。”蓝鹊急切地说,“这正是我来找你的原因,罗瀚。你看到昨夜从山里飞出来的火光了吗?”

    “那是土匪头子出山。”罗彬瀚说。

    他的形容让蓝鹊歪了下头,似乎对他和荆璜之间的关系亲密度有所质疑。罗彬瀚很难跟它解释这段复杂的因缘和他们习以为常的交流模式,而且老实说,他现在心里还有点对荆璜的火气。因此他假装没察觉到蓝鹊的诧异,只催促它说清来意。

    “……总之,我根据那道火光的轨迹找到了源头,一片完全被绝壁包围起来的深谷,你知道我在里头发现了什么?一整片性质类似卡巴拉生命树种的黄金森林!我暂时没想好怎么给它命名,不过我猜那一定就是预言壁画里的神圣之森。那些树叶的确蕴含着活跃的生命能量,不过我没找到传说里的‘太阳果实’,按理说那儿至少应该会有九个果实存在……”

    “十个。”罗彬瀚打断它说,“都在船上堆着呢。”

    蓝鹊二话不说地冲进寂静号里。它在舰桥室发现了荆璜带来的果实,像个见了财宝的海盗幽灵般乱舞狂飙,随后又趴在果实堆上,用身体死死盖住那些闪耀的金光。

    罗彬瀚无情地把它拖下来,告诉它那些亮闪闪的果实已经沦为寂静号私产,再者蓝鹊也根本没有用来消化水果的身体器官。

    “我当然不是为了吃它!”蓝鹊争辩道,“以及按照联盟规定,这些果实应该属于本地居民,那可不是你们抢到就归你们了。”

    罗彬瀚的良知认同蓝鹊的观点,但他的脑袋并不认同他的良知。最后结论是他不打算把这些漂亮果子物归原主。

    他拽着蓝鹊说:“少废话,我们是海盗。”

    “你们有那么多,难道就不能给我一个吗?”蓝鹊不甘心地用骨指攀住桌角,好让罗彬瀚没法把它轻易从那堆果实旁拖开,“我只需要一个!半个!或者只是一小片!这真的非常重要!”

    它的喊叫总算令罗彬瀚住了手,开始正视蓝鹊的索求。尽管罗彬瀚还不知道这些果实的用处,却觉得自己其实可以分出去一点——当然不能是全部,可既然荆璜走前交代让船员们每人吃一个,那么从他自己的那一份里扣下少许给蓝鹊似乎没什么问题。蓝鹊着实帮过他不少忙。

    “说说看理由。”他要求道。

    蓝鹊肯定听出了他语气的松动,但仍然警觉地扒着桌角。

    “当我发现那片森林时想到了一种配方。”它飞快地说,“魔晶尘、龙鳞粉、蜈蚣蒿……当然还有泥叶!但是我还缺最后一种成分,一样触媒,那必须是一种充满当地以太精华的正向物质。”

    “这些果实。”罗彬瀚说。

    “对,对,就是它们!我试着用树叶做替代,可效果肯定达不到预期。”

    蓝鹊从自己的斗篷底下掏出一个刻着符文的水晶瓶。瓶中盛满琥珀色的溶液,一片淡金树叶在其中沉浮。

    “罗瀚,我需要果实。”蓝鹊一字一句地说,“这配方只是我的一种假设,我不知道它究竟能起多大的作用。我必须让每一种原料都达到最佳效果!”

    那近乎绝望的哀求语气差点让罗彬瀚当场交出果实。他及时控制住自己的手,继续对白塔学徒说:“这药到底有什么用?”

    “我希望它会把服用者送进月境。”蓝鹊说,“如果剂量足够,那么服用者将会非常,非常地深入月境,甚至直接进入某个原种的梦境。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罗瀚?”

    “意味着掉进火海里?”

    “火海?不,那和火海没什么关系呀?我们是要把万虫蝶母送进第一原种的梦里!让它就在里边被吃掉!”

    罗彬瀚糊里糊涂地看着它,可惜蓝鹊误解了他的知识水平。它充满理解地点着头:“我知道,我知道。我也没有把握一定能连接到第一原种,事实上生命之树的属性更符合第二原种的性质,但是我想我们可以用一些仪式来补足,像是蛇蜕、死尸,或者任何跟死亡挂钩的法术仪式或符文……”

    “打住。”罗彬瀚说,“你别跟我讲那些有的没的。现在我问你答,答对了我就把果实给你。”

    蓝鹊立刻僵停在空中。它全身一动不动,只是乖巧地点着脑袋。

    “你配的那个药能让活物做梦?”

    骷髅点了点头。

    “做梦的东西会死?”

    “那和联盟常规定义下的死亡有点不同。”蓝鹊小声说,“不过是的,它会永远地留在梦里,直到被第一原种完全消化——只要它确实进了第一原种的梦境。”

    罗彬瀚想起了那条火海里的银龙,那只猎犬。它是怎么自我介绍的来着?银尾辉龙?第二原种?

    “原种到底是什么意思?”他问道。

    蓝鹊准备要开始解释了。在它开口前甚至做了个酷似深呼吸的动作,罗彬瀚由此判断出这个答案将会极其的复杂和冗长。他立刻叫停,让蓝鹊只用三句话说明。

    “它们通常被认为是永恒不灭的概念。”蓝鹊十分痛苦地拣选着用词,“它们在至今为止所有白塔探测到的星层里都具有统一性和唯一性。它们的本体无法被观测,只有寄身才具备物质实体和人格表现。”

    “而你刚才提的第一原种是?”

    “死。”蓝鹊果决地说,“第一原种指向死,第二原种指向生,这是法师们最为熟悉的两个原种概念。我们还不知道是否真的能称它们为生命……但当你深入月境时就能看见它们的梦,罗瀚,所有的原种都以灵魂为食,但第一原种是‘死’的实体化,它在理论上能杀死任何符合生命概念的东西,而我指的可是神秘学意义上的生命。它的梦境绝对能杀死万虫蝶母!只要我们能把万虫送进去……”

    它的声音渐渐低下去,那语调中的果决也消失了。罗彬瀚并不懂得法术或魔药的原理,但蓝鹊的表现已经说明了这件事的成功率。

    他很想就这样不管不顾地把果实给它,但最后还是问:“你的药对万虫蝶母会起作用吗?”

    蓝鹊有点嗫嚅地答道:“我不知道,罗瀚。没有任何一本书告诉过我要如何应对万虫蝶母,而我不是一个战斗法师……我甚至还不是一个正式法师!我从来没有独立地完成一个研究项目,而这个配方还是全新的。现在我唯一知道的是泥叶会对那些地表的伪装虫起效,可那并不代表我配的药也会对成型雏体起效。我甚至不知道它能不能对人类起效,毕竟这效用只是我的猜想……”

    它开始灰心地摇晃起来。而这时罗彬瀚伸手扶住它说:“我可以把果实给你,全部的。”

    蓝鹊又僵死不动了。

    罗彬瀚继续说:“但你必须先证明它的效果,至少是在人身上的效果。怎么样才能证明一个人去了月境?**会消失?还是说梦里的伤痕会出现在身体上?”

    蓝鹊呆呆地看着他,仿佛看着一个陌生人。直到罗彬瀚又问了几遍,它才回过神说:“那取决于进入月境的形式。我本来就是为了这个才来找你的,罗瀚。”

    “你想找我试药。”罗彬瀚说,“为什么是我?”

    “那是因为你的眼睛,罗瀚。我不知道你是否注意到了这点,但你的眼睛里藏着一个诅咒……”

    “我知道。”罗彬瀚说。突然间他就毫无障碍地接受了这一点。

    “那是一个古约律的诅咒,那肯定会让你产生一些……变化。我不能说这是好事,但古约律生来就和月境联系得很深,这意味着只要通过恰当的仪式,你的眼睛很容易看到月境的景象。而如果你喝下我配的药,那应当会让你立刻进入月境,那里是精神之界,以太之乡……”

    “我们需要试试。”罗彬瀚打断它说,“只要我能进入月境,这药就算成功了?”

    “成功了一半。”

    “那也算不错。”

    蓝鹊迟疑着举起水晶瓶,那是用黄金树叶所制作的“劣质药水”。

    “你可能会看到一片血红的荒原。”蓝鹊说,“活着的月亮,说人话的乌鸦,冻在地里的巨蛇,跳舞的骷髅……”

    “跳舞的骷髅?”罗彬瀚盯着它插嘴道。

    “我没在开玩笑!”蓝鹊尖叫道,“你必须给我听清每一个字!当你见到所有这一切时都没关系,你只要站在原地等着,等到药效过去,你就会苏醒过来。但是绝对不要走动!记住了吗,罗瀚?不要进入任何一个地洞、通道或者门扉!村庄和城市也绝对不行,如果里头的人想让你进去,你必须明确地拒绝,说你不想进去,说你绝对不会进去!不要听,不要看,不要问,不要回答,绝对不能同它们接触,更不要同意支付任何东西!”

    它一边叨叨不绝,一边颤抖着打开瓶塞,从里头蘸了极其微量的一滴溶液。那分量即便是喂给蚂蚁也嫌少。

    罗彬瀚站在旁边等着,眼看蓝鹊将那根蘸了药水的骨指朝他嘴唇触来。就在距离他们接触还剩一公分距离时,蓝鹊停了下来。

    “我觉得这不是个好主意,罗瀚。”它绝望地说,“这太无谋了。我不能为了这里的居民让你冒生命危险。现在只剩下三天的时间,我们应该逃走去告知联盟……”

    “这不是为了那些野人。”罗彬瀚说。

    蓝鹊当然不会明白他的意思。罗彬瀚抓住它的腕骨,郑重地摇了几下。在那瞬间有种强烈的悸动击中了他,就好像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自己和蓝鹊间也存在着某种奇妙的友情。

    “你还记得壁画上的内容吗?”他对蓝鹊问道。

    “当然!你是想说画上的那些树?我本以为那只是单纯地指代一千年时间……”

    “我是说那个顶上的人。”罗彬瀚说,“我希望那个人是你。”

    他咬住骷髅的指尖,口中尝到一种微甜的苦涩。那涩味迅速麻痹了他的全身,将他拖进无知无觉的黑暗。

189 虺目无想而张(下)

    像是有什么事情搞错了。

    醒来的时候,罗彬瀚发现自己坐在车厢里。车窗外是阴暗的隧道,风声随着车厢摇曳而呼呼作响。

    车厢内的电视正在播放广告,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异国人手持药盒,面带微笑地说着广告语。因为车外的风声太大,罗彬瀚根本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只能从底下的字幕中瞥见“纶星医药”这四个字。

    他环顾四周,从熟悉的布置判断出自己坐在一辆地铁列车里。车厢不停抖动,但环境并不冰冷,既然暖气系统还在运作,罗彬瀚认为这应该不是什么大逃杀或丧尸末日的前奏。

    但他想不起来自己为何在这里了。

    他记得自己是谁,过去的记忆也清楚连贯,甚至还能准确叫出童年好友的名字,可是唯独坐上地铁的这段经历暧昧不清。再者他也不知道这里到底是哪条路线,他不记得梨海市有这种配色的地铁车厢。

    这件事很不对劲。他心里能隐隐约约明白这点,就好像一具隐形的骷髅正绕着他的脑袋尖叫乱飞,恨不得拽着他的头逃出这里。

    但是自己到底要去哪里呢?

    罗彬瀚疑惑着,开始悄悄打量车上的其他乘客。他不知道此刻的时间,但此时车厢内空旷得像在凌晨。他所坐的车厢里没有别的乘客,邻近车厢内也不过寥寥几人,有的在睡觉,有的则戴耳机听音乐。

    他悄然窥伺着这些乘客。他们看上去都很正常,却莫名让罗彬瀚感到很紧张,某个回声残留在他脑袋里,十分严厉地禁止他去和那些人说话。

    但情势似乎又在要求他必须去找个人谈谈。他坐在一列目的地不明的车厢里,还记不起来自己出现在这里的缘由。这简直就是梦游症患者的典型征兆。

    罗彬瀚摸了摸自己的口袋,想找找里头是否会出现日记本或着碎纸条,上头没准就会写着长长的文字,告诉他自己是如何患上了这种间歇性失忆症。遗憾的是他非但没有得到任何提示,甚至还发现自己没带手机和钱包。一个悬念顿时在他脑袋里挥之不去:他到底是怎么进入地铁站的?偷偷跳栅栏?

    列车开始减速,驶入下一个站点。

    罗彬瀚从广播里听见这一站的名字叫做“米根竹大学站”。那倒是有点耳熟,因此他决定在这一站下车,去找站内的务人员寻求帮助。

    这个主意从理性上无疑是最优选择,但他脑内的杂音却总是响个没完,仿佛里头有个小人在大吵大闹,想尽办法阻止他下车。那让罗彬瀚稍微耽搁了一会儿,而车门关闭的警报声已然响起。

    罗彬瀚跳下座位,准备快速地冲出去,结果这时一个拿着手机的青年恰好从门外进来,彻底挡住了罗彬瀚的出路。他们差点头碰头地撞上,而车门在青年身后悄然闭合,列车继续驶向下一站。

    意识到自己耽误了罗彬瀚下车,青年歉然地对他笑笑。

    “不好意思,刚才朋友突然发了消息过来,没注意到你要下车。”

    罗彬瀚摇摇头,瞥了眼对方的手机。他本想看一眼现在的时间,却注意到青年打开的聊天界面上全是些犀牛和大象的表情包,窗口顶部的聊天对象显示为“高大壮”。

    他假装什么也没看到,依旧坐回原位,等着下一次列车进站。新上车的青年则坐在他对面,神态悠闲地跟朋友聊着天。

    “你是来这里旅游的吗?”他说。

    起初罗彬瀚以为青年是在用手机跟对面语音,直到发现对方正面带笑容地望过来,才明白这句话其实是对自己说的。

    作为地铁上萍水相逢的乘客,这种关怀让罗彬瀚感到十分古怪。对方亲切随和的表情也未免过分自来熟。

    他警觉地沉默着,用肢体语言表达出自己拒绝交流的态度。结果青年却好像根本读不懂空气,依然若无其事地笑着说:“因为看你穿的衣服很薄,而且也没有帽子挡雨,我很少看见本地人在现在的时节穿成这样。下雨的晚上穿成这样出去,很容易感冒的,还是带把伞比较好。”

    罗彬瀚不出声地盯着他。结果青年非但没有尴尬,反而从容不迫地打开背包,从里头拿出一把折叠伞递了过来。

    “需要吗?”他笑着说,“正好我住的地方离地铁站很近,姑且可以援助一下别人。如果很需要住所的话我也可以帮忙——不过那可就要收费了,而且仅限今晚,毕竟我家里可不是旅馆啊。”

    罗彬瀚没有理会他的雨伞,青年好像也不在意。他把伞放回包里,悠闲地哼着一首曲子。过了一会儿后青年说:“你知道有些人会住在地铁隧道里吗?”

    那好像是在故意吸引罗彬瀚的注意力,但他的声音却有种奇特的力量,让罗彬瀚无法不去倾听。

    青年一本正经地说:“是真的。以前在城西的某段隧道里住着一群无家可归的人,因为隧道和防空洞相连,他们就把那里当成了临时租屋。后来那里好像遇到了一个杀人魔,结果所有的住户都被碎尸杀死了。当时我有个朋友也被卷了进去,结果回来的时候脾气就变得更糟糕了。不过她原本就是个稀奇古怪的人——知道双重人格吗?我的朋友虽说在**上是个女孩,却宣称自己还有一个名字发音相近的男性人格。很有意思吧?上次我说她的男性人格搞不好是杀人鬼,结果差点被她的雨伞捅穿喉咙。生活还真是有各种各样的危险啊。”

    他爽朗地笑了起来,好像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

    然后他又轻松地对罗彬瀚问:“所以真的不需要去我家住一晚吗?”

    罗彬瀚开始考虑换个车厢。因为刚才过分专注地倾听青年说话,他发现自己已经连续坐过了三四个站。而哪怕是作为一个失忆的人,他也完全确定这个青年不是正常人。

    他从座位上站起身,青年立刻举起双手说:“好了,好了,我不开玩笑了。刚才的话都是故意逗你的,不用放在心上。我也不是什么坏人,只是个稍微有点无聊的大学生而已。”

    像是作为佐证,青年从背包里掏出了一张学生证。证件封面印有“米根竹大学”字样,里头则有他的照片和介绍——文学系二班的学生陈伟。

    青年坦然地把学生证放在罗彬瀚眼前展示了一会儿,然后有点困扰地笑着说:“这件事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不过我是受人委托才会在凌晨三点坐上这班地铁的。怎么说呢?我这个人经常撞到没法用常理说明的情况,稀奇古怪——我想用‘如梦似幻’来形容会更合适吧?我倒是不介意帮人跑跑腿,所以姑且问一下。这位先生,你记得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吗?”

    罗彬瀚站在原地,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啊,果然又是这么回事。”

    青年既像愉快又像头疼地叹了口气,然后笑着说:“那么你就是我今天要找的人了。请不要紧张,我是受一个大圣人委托来帮忙的。像接待失忆的游客这种事,老实说我已经碰到不下六七回了,就算是实习助手也有资格转正了吧?所以还是请坐吧,不必做任何额外的事,把今天当成过一次偶然的奇遇如何?”

    他的声音温和而放松,有种强烈的说服力。尽管罗彬瀚心里疑惑万分,身体却配合地坐了回去。他下意识地握住栏杆,掌心的疼痛却立刻叫他松开了手。

    青年关注地望了过来:“手上是烫伤了吗?”

    伤口红肿而灼痛,形状是奇怪的长条形,罗彬瀚也觉得那是被某种东西烫伤而留下的痕迹。他一时想不起来缘由,但却知道这是非常重要的伤口。

    他一言不发地把手掌揣进衣袋里。看到他的动作,青年像是出于善意地提醒道:“讳疾忌医是不行的,最好还是去医院里看看吧。虽然现在有点晚,不过我正好在附近的私人诊所里有熟人。”

    “不用。”罗彬瀚说。

    他心里还想着手上的伤,结果却听见对面的青年在发笑。

    “原来你不是哑巴啊。”青年说,“太好了,这样我就可以把你的灵魂吃掉了。”

    车厢内的灯光骤然熄灭。黑暗当中,坐在罗彬瀚对面的人影也变得模糊起来。

    “听说过蹈火者吗?”

    坐在他对面的“乘客”在黑暗中继续说着话。他的声音仍然像那个热情又有点奇怪的青年。

    “穿过烧红的铁板却不会受到损伤,那在宗教上被视为心灵圣洁、追随光明的象征。但是话又说回来,如果火是那样毁灭性的力量,把它赋予一种纯粹正义的属性不也很奇怪吗?如果说火是象征着生命力的话,那么能克制它的品格并不是纯洁,而应该是‘无’才对。换句话说,能够穿越烧红铁板的蹈火者,其实是‘什么也不去想’的人。”

    黑暗的影子站了起来,在呼呼的风声中走近了一步。

    “对火的恐惧,对自我的保护,这是维持着生的基石。但是蹈过火的人一旦成功,就势必会把这些事全部看空。最初究竟是为什么蹈入火中呢?正是因为结果必须靠着抛弃动因来实现,所以这个仪式从来没有真正地诞生过圣人。”

    “影子”一步接着一步,摇晃着来到罗彬瀚面前。血红闪烁的鬼瞳在他额头上缓缓睁开。

    “不过,那对你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因为你的灵魂将会被我吞噬——”

    黑暗里的“他”在诡异地笑着,而突然之间车厢内恢复了明亮。

    “终点站新月路站到了。请全体乘客下车。”

    青年“啊呀”一声,收回了挡在额前的手机。手机屏幕上正放映着动态图片,是一只血红发光的鬼眼在黑暗里左顾右盼。

    “失误,失误。”他笑着说,“每到三点半的时候这辆车就会有一分钟左右的熄灯时间。这个是我偶然间发现的规律,本来想着要用这个恶作剧一下,结果兴头上没把控好时间……果然还是要多练习几次才行。那么我要在这一站下车了。至于你,只要继续坐在这里,等着列车开下去,应该就可以顺利离开这座城市。今天的奇遇就到此为止吧。”

    青年走回自己的座位,重新背上双肩包,走到自动打开的车门旁。在出门以前,他突然又回过头来。

    “刚才的玩笑果然还是有点过分了,”他笑着说,“真抱歉,那么作为补偿就说一声吧——像那种浓度的药是没用的,因为那些虫子并没有整体性的灵魂。如果想要挽救谁的话,只要试试睁开眼睛就足够了。”

    列车开始发出关门前的鸣叫。于是青年离开车厢,回归到深夜的城市当中。

190 孤注投往夙愿之池(上)

    “我们最好抓紧时间。”∈说。他敲敲空气,打出一个倒计时投影,显示的剩余时间是一小时又十分钟。

    蓝鹊无助地飘着,看上去想问又不敢问。当莫莫罗周身的白光淡去后,它才终于垂着头挨近了一些。

    “他怎么样?”它期期艾艾地说。

    莫莫罗摇了摇头。

    蓝鹊一下从原地升了起来:“你是说他受伤了?被抓住了?他的灵魂已经被夺走了?”

    “我没有办法联系上罗先生的精神。”莫莫罗缓慢地说,“他没有回应我的呼唤,这样的话就连暂时性的合体也做不到。虽然躯体还存活着,但他的心灵并不在这里。”

    蓝鹊呆呆地望着他,似乎一时间没法消化他的话。

    “我给了他药。”它茫然地说,“我以为那只是……那不可能会有足够的效用……我还没有使用任何对原种有指向性的媒触……他是怎么进去的?除非他本来就有……”

    “那不重要了。”雅莱丽伽说,“我们还有事要做。”

    她从座位上站起来,命令∈去调试好飞行器。在这期间莫莫罗什么也没说,只是哀悯而沉重地看着蓝鹊。直到∈宣布距离暑圣季只差一个小时,他才轻声对蓝鹊说:“很抱歉,蓝鹊学士,我对罗先生现在的情况无能为力。我的故乡并不是真正从月境起源的古约律,所以唯独那里是光之呼唤无法抵达的。现在我必须去帮玄虹先生互法,等我回来以后再一起想办法唤醒他吧。请不要担心,因为罗先生是个很坚强的好人,我相信命运一定会眷顾他的!”

    蓝鹊安静地停在空中,直到莫莫罗担心地抓起它的手腕,它才回答道:“我没事……你们去吧。我想我派不上什么用场,也许留在这儿照顾一下罗瀚更好。”

    莫莫罗坚定地向它保证自己会把荆璜带回来,然后设法唤醒罗彬瀚。但蓝鹊显然心不在焉,根本没把他的话听进去。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甚至根本不知道雅莱丽伽和莫莫罗是何时离开。

    寂静号上只剩下它和∈清醒着。第三个人尽管还具备所有的基础生命表征,却已有七十多个小时未曾苏醒。蓝鹊能通过测量仪看到他的脑电波正在激烈变化,曲线如疯人的涂鸦,混乱得毫无规律,不符合它读过的任何一本解梦指南。

    “我真心建议你跟着他们过去看看。”∈对她说,“让一整个星球的地热复苏,那可不是随便能看见的事。你想想那不是一整支舰队,就是一个暴脾气的小鬼。他在那里跺跺脚,整个星球里头就变成了大火炉,这可多新鲜!是我就不会错过这种场面,而不是待在这儿陪一个植物人。反正有一整个飞船的防护系统给他开着。”

    蓝鹊没有接话。它闷闷地降落到地上,用双手兜住腿骨,整个人在病床边缩成了一团。

    “我搞砸了。”它懊悔地说,“如果我不插手,事情根本不会变成这样。我不知道他们已经有计划了!该死,罗瀚为什么不告诉我他们有能力解决万虫蝶母?他根本不应该喝下我的药。”

    “嘿,嘿,别这么苛待自己嘛。”∈安慰道,“那挺正常的不是?你看那个红衣服的小鬼,他每天坐在房间里睡啊睡,谁知道他是个行走的高能反应堆?我每天给他的身体扫描一百遍,从来没找到过他的热量是从哪儿来的。”

    蓝鹊把脑袋从膝盖骨中间稍稍抬起了一点。它有点迟疑地说:“好吧,我确实想不通这件事……他和我知道的古约律不太一样。这里肯定不是他的出生地,他不应该能在这儿使用星球级的法术。也许你不介意告诉我原因?在你权限许可的范围内?”

    ∈惋惜地冲她摇头,伸手在自己嘴边做了个拉链子的动作。

    “对不住啦,我亲爱的骷髅朋友。如果这事儿是船长的命令,我觉得自己肯定能找到点什么机会,但保密指令是船副下的。足足七百多条,我暂时还没琢磨出什么越狱的办法。那可是个难缠的女人,而我不想接到心智总支的回收警告。”

    “没关系,我理解。”蓝鹊有气无力地说,又把下颌骨搭回膝盖上。

    ∈热情体贴地凑到它旁边,继续劝解它不必难过。

    “生命各有不同,犯不着为这件事苦恼嘛。”他对蓝鹊说,“瞧瞧我们两个。你甚至没法直接同我说话,就因为我没有一个实体大脑能用来接收你的法术。你说这算什么道理?难道我这样的无实态生物就不配享受法术交流?这就是为什么我必须搞出这个实体接收模块来跟你聊天。”

    他飘到墙边,敲敲那个不久前刚造好的电子脑装备,然后又感叹道:“这真的让我特别同情心智总支。你明白吧?像我这样的分流支只用管一艘船,结果就遇到这么多不讲理的家伙。而总支呢?他可是在给顶上会议当书记员啊!他得记录下那些人说的每一个字,再给它们分门别类地保存好,根据不同的安全等级发送给不同的媒体和机构。我觉得他在处理十月的言论时肯定特别想把自己删了,对比下来我只是应付一个小鬼和一个女人,感觉突然就轻松挺多的,是吧?你也应该这么想,至少那小鬼还没法烧掉一个星系嘛!——慢着,他真的不能?我倒是还没见他这么干过。他能?他不能?他能?”

    ∈开始计算瓶中插花的花瓣数。蓝鹊看着他的动作闷笑了两声。

    “噢,没事的。”它说,“谢谢你的安慰,但我不是在想玄虹之玉的法术原理。当然那也是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只是……我现在真的很担心罗瀚的状况。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一直醒不过来。是我给的剂量太多了吗?还是他遇到了别的意外?我真害怕他在月境碰到危险,毕竟我们对那里还了解得太少了。如果我用了媒触,至少还能大概知道他会被什么东西吸引,可现在我完全,完全没有头绪。我想那可能和他的过去有关,可是这船上没人愿意告诉我关于他的事,他的眼睛……你了解这些事吗?或者这也是保密事项的一部分?”

    “这倒没什么需要保密的。”∈爽快地说,“他是个原始智人种嘛!人挺乐观的,还有点倒霉,不然也不会跑到这儿来。其他的事儿就没了,你只需要掌握这些信息就能把他饲养好,妥妥当当的。不过也记得别随便投喂,那很容易出事故。”

    蓝鹊的颈骨一下垮了,脑袋啪地掉在膝盖上,看起来心若死灰。∈只好放了几首鼓舞人心的音乐来给它打气。

    “投下一枚硬币,心怀十足诚意,”他用声线完美的电子合成男高音跟唱道,“金属小片儿包你如意,诸神定会给你助力。在寒夜的雨里,你投下许愿硬币,爱情事业个个顺利,考试准是全场第一。哦全场第一!”

    他朝蓝鹊鞠躬谢幕,然后自己播放了一段观众猛烈鼓掌欢呼的背景音。蓝鹊不得不跟着环境给他鼓掌。

    “谢谢,”它说,“我当然希望能通过毕业考试,不过那还要等些时候……现在我只希望罗瀚能快点醒过来。随便是什么人救救他,玄虹之玉,白塔法师,哪怕是诅咒他的古约律——我做的药就要害死他了,我到底该怎么办?”

    它痛苦地抱住了头颅,通过电子仿生脑转译出来的声音近乎哽咽。而这时睡在床上的人猛地坐了起来。

    他像弹簧一样突兀地起身,大口喘气,脸上全是冷汗。扎在他身上的探针和采集器全被扯掉,杂乱地滑落到地板上。

    蓝鹊吓得直接窜上了天花板。

    “罗罗罗瀚——?”

    床上的人看了它一眼,然后开始猛烈地咳嗽。他咳得那样用力,像是要把体内的器官都喷出来。

    一个小物件真的从他嘴里吐了出来。它沾着唾液和血丝,在无死角的灯光照射下闪闪发亮。不是血块,不是树叶,不是一口有毒的苹果肉,而是一枚扁平、崭新的圆形物体。

    一枚镶着银边的白色水晶筹码,朝天的反面刻有蝴蝶图案。当∈指挥机器人把它捡起来后,他们看见这枚筹码的面值——1。

191 孤注投往夙愿之池(中)

    罗彬瀚让∈把那枚筹码拿到自己面前。他抓过那东西喘气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

    “你昏迷后的第三天。”∈说,“觉得很累?你的大脑一直高度活跃,比你清醒的时候起码高三倍。我觉得你肯定得看到点有意思的东西。不过你该先打一针营养剂?还是我得把开塞剂拿来?我觉得三天时间还用不着那个,但如果你需要点安慰剂帮忙……”

    “他们人呢?”罗彬瀚打断他问,“雅莱?老莫?”

    “他们出发去参加祭典了。嘿,瞧瞧你的骷髅朋友。它可是放弃了那那那那那么大的一个场面来照顾你。感动不?就连那个唱歌弹琴的都跑去了,而一个搞法术研究的却没走。我觉得你完全应该给它写封感谢信。”

    “我用不着那个。”蓝鹊结结巴巴地说,“罗瀚,你觉得身体怎么样?”

    “我没事。”罗彬瀚说。他想从床上跳下来,却发现手脚虚软无力。

    ∈让机器人给他按摩四肢肌肉,而这段时间蓝鹊则向他解释起经过。

    它告诉罗彬瀚自己是怎样试图用各种法术来唤醒他,那些都是教科书上明确记录过的月境之梦唤醒方法,可对罗彬瀚却一点用也没起。当事情彻底超出它的预计时,它便马上叫来了雅莱丽伽和莫莫罗,但他们同样束手无策,直到罗彬瀚自己苏醒过来。

    蓝鹊高兴地在原地转了一会儿,突然又严厉地说:“但你必须给我一个解释!”

    “啥?”

    “∈告诉我你们早就有办法解决万虫蝶母了,而且他也把这件事告诉了你!我不敢相信当我找你试药时你居然一个字也没提?如果你因此死了,那完全就是你自己犯蠢导致的!”

    它张牙舞爪地扑了过来。罗彬瀚想要下床避开,结果双腿却使不出劲儿,差点让自己脑袋着地。

    蓝鹊惊叫着扶住他:“罗瀚,你的腿?”

    “有知觉,能动。”罗彬瀚有点纳闷地说,“就是麻了。”

    他试着抬了抬手臂,空乏软弱的感觉仍然存在。蓝鹊也捏着他的手臂甩了甩,就好像那只是个连在他身上的长条肉口袋。

    “奇怪。”∈靠过来说,“我有注意保养病人的肌肉活性,况且你也不过睡了三天。这可不像是正常水平的娇贵。我也不记得有在你的基因里查到渐冻人症状突变。你确定这不是你自己的心因性问题?”

    罗彬瀚也感到迷茫,蓝鹊则紧张兮兮地说:“这可能是生命力被吸取的征兆。罗瀚,你在梦里看到了什么?为什么你会从嘴里吐出一个……这是硬币?筹码?”

    它紧张地指着罗彬瀚的手心。然而当罗彬瀚想把那水晶圆币递给它细看时,它却立刻往后退开。

    “不不不,最好别把这个给任何人,罗瀚。这是你从月境里带出来的东西。它肯定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你必须非常小心地对待它。这是谁给你的?”

    “我在梦里没见过这东西。”

    “真的?奇怪,如果这是某种仪式的凭证,它应该是你自愿接受的,否则它无法向你索取报酬。”

    罗彬瀚也不记得自己做过类似的事。他把自己还能记得的部分告诉蓝鹊,那不过是坐在一班午夜的地铁上,跟一个自称是大学生的青年聊了会儿天。对方确实说了些奇怪的话,但除此以外他们从未交换过任何东西,又或者在口头上达成过约定。

    蓝鹊仔仔细细地听完了他的话,还追问了许多细节,比如他们谈话所用的语言、地铁经过的站名,甚至是青年使用的手机款式。大多数问题罗彬瀚都答不上来。梦中的细节正随着清醒时间而迅速褪色,他甚至想不起那辆车的车厢配色。好在青年说过的话他却能记得很清楚,简直像一卷磁带插在他的脑袋里,随时等着回放那些重要内容。

    “他说你的药没用,”他告诉蓝鹊,“因为万虫蝶母没有整体性的灵魂啥的。这话有意义吗?”

    蓝鹊不怎么吃惊地叹了口气。

    “那恐怕是真的,罗瀚。事实上这正是我之前在担心的事。我能制作的药剂量太少了,而这个雏体可是吃掉了一整个星球的内核。即便把十个生命果实和田里所有的泥叶都用掉,我也不知道这是否真能彻底消灭它。或许它们会因为集群心智而共同入梦,也或许只有直接摄入的那部分才会受影响。我没法断言哪一种可能性更大……只有很少一部分塔尖法师掌握了窥视月境的方法,我们对那里所知极少。像你所描述的情况肯定是某个古约律的梦境,可我从没听说哪个古约律会把自己的梦境弄得像一座陷阱带城市,那真的很不符合他们通常的喜好。还有你带来的东西,我在思考它究竟应该算是哪一种。货币?筹码?”

    蓝鹊隔着三米距离来回转圈,远远打量那圆币的样子。罗彬瀚把圆币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没找到任何日期或地区相关的信息,只有正面的面值数字和反面的蝴蝶图案。由此他觉得这东西更像是筹码。

    “但这有什么区别吗?”他问道,“这玩意儿难道还真能购物用?”

    “不,不,你绝对不能用它进行任何交易!它只是一种仪式性的礼器,所以搞清楚它的性质是至关重要。一枚货币代表着交易,通常人们在召唤古约律的仪式里会用到这个,而如果你从古约律那里收到了任何货币性质的东西,那代表着它从你身上拿走了什么……那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事的,罗瀚!没准这就是你灵魂的订金,懂吗?而如果这不是硬币,只是筹码,又或者别的什么通行证,那情况要好得多。那可能只代表着一个赌约,而只要你不去下注——只要你不去做它建议的任何事,那它就没法拿你怎么样。它还来不及对你下手呢,罗瀚,虽然我不知道它为什么会主动把你放回来,难道说这只是药物时效的关系?”

    蓝鹊神经质地唠叨着,在房间里团团乱转。那样子令罗彬瀚生出一股罕有的亲切感。他用尽可能友善热情的声音说:“蓝鹊。”

    “怎么?你又叫我的名字?”

    “我想我可能知道这个赌约的一部分内容是什么。”罗彬瀚说,“不过我还想不通一件事,那就是如果我接受了这个赌约,然后我又输了。那会发生些什么?失去灵魂?还是变成啥怪物?”

    “噢噢,这个我知道。任何涉及双方意愿的法仪都必须保证知情权,最多可以在告知形式上采取一些技巧,但绝不能不告诉你。所以它肯定对你告知过全部的赌注条款。”

    罗彬瀚开始苦苦回忆梦中青年说过的话。那确实提到了很多乱七八糟的内容,可青年似乎从未向他索求过什么。

    “他好像邀请我去他家住一晚。”罗彬瀚不太确信地说。

    “你答应了?”

    “没啊。我那时都没跟他说话。”

    “那么应该不是。保持沉默在法仪上代表着拒绝,有时甚至比出声拒绝的效力都强。”

    蓝鹊纳罕地跟他对望着,最后只能无可奈何地说:“看来我们暂时没法弄清这件事了。既然它真的没提任何关于赌约代价的事,也许那只是我们忽略了,也许……也许它不是和你打的赌?”

    罗彬瀚举起手中的筹码,充满疑问地望着它。

    “噢,这通常被叫做‘代理人仪式’,就是说,双方通过法术达成某种支付约定,而执行的判定标准则落在第三方身上。白塔的学徒协议流通市场就经常用这种法术来执行学徒包的升值预期交易。唔……但我从没听说过古约律用过这个,它们应该只喜欢以物易物的直接交换。”

    蓝鹊思考了片刻,最后爽快地一挥手。

    “管它呢!我们根本不需要搞清楚这些,只要把这枚筹码藏好就行了。天啊罗瀚,我真高兴你能平安醒来。现在我们知道我的药没法起作用——我是有点沮丧这点,但至少我们不会犯下什么不可挽回的错误,而且现在我们也有了对付万虫蝶母的方法。一切都在计划当中!”

    它眼窟里的红光因为高兴而闪烁着,那样子让罗彬瀚也觉得很欣慰,不想破坏它的心情。他动了动自己的手脚,发现这会儿知觉已经恢复了许多。

    “蓝鹊,”他说,“我记得马林在温室里藏了一瓶酒,你能帮我找出来吗?”

    “酒?现在?”

    “我觉得现在值得搞一瓶。”罗彬瀚说,“人家野人是千年等一回,还不允许我喝两口同喜吗?”

    蓝鹊对于他的要求很不满意,但还是碎碎叨叨地飘了出去。等自动门彻底挡住它的背影后,∈突然刷新在罗彬瀚床前,满脸高深莫测地盯着他。

    “事实上,温室里没有藏着多余的酒。”∈慢悠悠地说,“每一瓶酒都得经过我的检验,然后才能装箱运出去。而它们全被你们喝光啦!那唱歌的还差点因此膀胱爆炸。”

    罗彬瀚侧目看着他:“它知道吗?”

    “谁?知道什么?”

    “蓝鹊啊。它知道我们船上的小少爷要躺上几个月吗?”

    “那当然不!”∈说,“如果咱们每碰到一个临时上船的幸运乘客都要把底细抖一遍,那得添多少麻烦啊。我可不想天天碰到敌船围剿,而这时船长要么躺着睡觉,要么就只会说‘撞它’。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婴儿保姆!”

    他用双臂抱住自己痛哭起来。罗彬瀚没理会他的戏剧演出,而是要求道:“我要联系雅莱丽伽。”

    “什么?现在?”

    “对,就现在。快点,不然蓝鹊就回来了。”罗彬瀚毫不客气地说,“别装傻,我知道你有办法立刻联系她。我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她了。”

    他再三催促,∈只好对着空气拨盘。它从嘴里发出叮铃铃的声音,随后一个光屏在他们面前展开。

    雅莱丽伽站在屏幕正中央。她背后的天空漆黑一片,数道火柱腾腾燃烧着。野人们围坐在火堆旁,安静而整齐地望着天。罗彬瀚匆匆一扫,没有看见莫莫罗。

    “您老人家在忙呢啊。”他笑眯眯地对雅莱丽伽说,“这边跟您请个安。”

    雅莱丽伽甩了一下角上的链子。她把表情控制得很好,但罗彬瀚还是能分辨出一点诧异的神色。看来神奇雅莱毕竟不是真的算无遗策。

    “我碰到点怪事。”他慢吞吞地告诉雅莱丽伽,“这让我突然产生了两个问题,我觉得只有你能帮我解答。”

    “现在不是时候。”雅莱丽伽说。

    她身后的夜空正在撕裂,乌云靡碎,天渊如血。那些火柱剧烈摇曳,脆弱如风中之烛。

    罗彬瀚盯着那末世般的景象:“我觉得现在正是时候。”

    雅莱丽伽挑了眉毛。她看起来随时都会挂断通讯,于是罗彬瀚继续说:“我琢磨了一下那个把我的手烫伤的咒语,觉得它有点不厚道。”

    “我告诉过你它的愈合需要条件。”

    “但你没告诉我需要什么条件。”罗彬瀚说,“那肯定不尊重我的知情权。但我刚刚听人说‘可以在告知形式上采用一些技巧’。我寻思你看上去刚好就像个技巧派。以及,我又仔细回忆了一下你把刀给我的那晚,你对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主动做出自己的选择’——可是我得多主动才能算是主动?不能有一点犹豫?不能有一点怀疑?否则就算是被情势所逼?”

    他停顿了几秒,有点胸闷地追问道:“为什么那次我会被烧伤?是因为拔刀前我曾想让她回去?”

    雅莱丽伽终于用正眼看着他。

    “你做出决定以前的心态并不重要。”她说,“重要的是当你完成选择时,你必须接受那些要付出的代价,你必须明白那将造成永远的改变。不去动摇,不想回头。你要将选择贯彻到它结束以后——那意味着你必须毫无悔恨。”

    罗彬瀚沉默地低着头,看了看右手上的绷带。

    “我还有一个问题。”他说,“我听船舵说您家少爷烧一颗星星要躺半年。”

    “通常是的。”

    “就是说还有不通常的情况。那时他又得躺多久?”

    雅莱丽伽没有马上回答。她看看天空说:“你可以给一扇门换很多次锁。”

    “所以?”

    “总有一次它会坏到再也打不开。”雅莱丽伽说,“当整扇门彻底老坏后,花时间去换锁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它永远也无法再被使用。你不会预测到它在何时损坏,但每一次换锁,你都知道它离报废更近一步。”

    她关掉了通讯。

192 孤注投往夙愿之池(下)

    光屏瞬间熄灭,像一扇门在罗彬瀚鼻尖前重重甩上。他无声地扭过头,和∈互瞪了几秒。

    “她急了。”罗彬瀚得意洋洋地说。

    “你死了。”∈不失庄重地提醒道。

    他飘起来正对床铺,变出一只黑色礼帽按在胸前,按照罗彬瀚故乡的礼节规规矩矩地鞠了三个躬。当他准备致哀悼词时蓝鹊回来了,怀里端着一小罐植物汁。

    “罗瀚,我没找到你说的酒。不过我从温室里弄了点混合植物汁,这应该能帮助你活血……你在笑什么?”

    “我想起了高兴的事。”罗彬瀚眼也不眨地说。

    蓝鹊糊涂地看看他,又看看∈。当它把视线转向后者时,∈拼命地冲它挤眉弄眼。

    “这是什么意思?”它问道。

    “我觉得你最好再重新考虑下自己的交友标准。”∈说。

    罗彬瀚挥手把他赶来,然后让蓝鹊靠得更近点。他和那骷髅头四目相对,严肃而热情地说:“蓝鹊,我们是朋友对吧?”

    蓝鹊警觉地抱住床栏:“你是不是又有坏消息!”

    罗彬瀚连声否认,然后陪着笑脸解释道:“我就是有点好奇。你看这筹码它又圆又亮,我做的梦呢它又怪又长,你说它怎么就能这么怪呢?”

    “怪?可是月境就是这样呀。”

    “对,对,我知道。我也不是不信你,主要就是想长长见识。你说这筹码又没眼睛又没嘴,怎么知道我有没有需求呢?”

    “噢,那很简单!通常你只要对凭证物表示出明确的意愿就行。比如具有象征性的投掷、把它按在赌桌上,或者直接用言语表明你的意愿。古约律的法术在这方面总是弹性很大,我猜这是为了方便和凡人打交道?”

    “像这样?”罗彬瀚说。他扬手把筹码抛了起来。圆币在空中打了十几个圈,漂亮利落地掉在它们中间。

    罗彬瀚立刻摸摸自己的眼睛,没觉得有什么不同。

    “你确定是这么用的?”他问道。然后蓝鹊尖叫着给了他一巴掌。

    “清醒点罗瀚!”它喊道,“你被催眠了!离那个礼器远点,它正在干扰你的心智!”

    罗彬瀚用枕头挡住了剩下的巴掌,拣着蓝鹊进攻的间隙说:“它没有。我就是想试试。”

    “试试!它会把你的灵魂吃掉!会让你给哪个不知名的恶魔服役一万年!而那还算是我们能想象得到的情况!”

    “不错,”∈在旁边插嘴道,“它还可能把你的屁股眼彻底堵死。”

    “放屁,它干嘛这么做?”

    “正是为了阻止你放屁呀。少一个生物放屁,苏米璠星系就会少一点危险。那里的生物真的太敏感了,你明白吗?你制造的那一点点粪臭素会要了它们的命。”

    罗彬瀚不是很确定“苏米璠星系”是个真实地名,又或者只是∈捏造出来讽刺他的隐语。他以病患的身份要求∈去给他拿了一份开塞剂,然后握着药剂瓶从床上爬下来。这会儿他的手脚差不多恢复好了,能够自己慢吞吞地走路。

    “我可以扶你去厕所。”∈说。

    “我不是去厕所。”

    “那你捏着一瓶开赛剂去哪儿?小旅馆吗?”

    罗彬瀚套上鞋子,抹了把脸说:“我要把这玩意儿塞你船长嘴里。”

    ∈当场给自己换了身女式晚礼服,用九千九百九十九朵玫瑰花的幻影环绕自己,然后疯狂地朝罗彬瀚抛飞吻。罗彬瀚忍无可忍,立刻便冲出房门,夺路而逃。

    他在走廊上狂奔。身后远远传来蓝鹊的呼唤。它用的显然不是“简单漂浮”,声音竟然离罗彬瀚越来越近。

    “罗瀚!”

    它刮到罗彬瀚旁边,整具身体横空飞行,几乎跟地面平行。

    “你去哪儿?”它跟着罗彬瀚说,“你现在应该待在船上,以及把你手里那枚筹码放下!它对你太危险了!”

    罗彬瀚顾不上回答。他只是竭尽全力地奔跑,像在身后有一条恶龙在追赶。直到蓝鹊猛然加速,绕到走廊前方拦住了他的去路。

    “你又开始了。”蓝鹊气吁吁地说,“就像我们刚见面的那一次。你又变得狂躁、粗暴、自作主张,而且完全听不进人话。我觉得这不是你的正常状态。你究竟在发什么火?就因为玄虹之玉用了一个星球级的法术?”

    “是啊,你肯定不惊讶。你们用法术炸太阳都算日常吧?”

    “当然不是!我承认星球级的法术很罕见,以及我也知道那肯定不轻松。这是你在担心的事情吗,罗瀚?因为那个法术会付出很高昂的代价?你觉得我作为一个法术研究者会猜不到这个?可我坦白说吧,我觉得如果现在的你参与进去,那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你已经中了一个‘诅咒’,罗瀚!你要明白这意味着你的任何决定都可能被扭曲成负面效果。”

    这段话没有给罗彬瀚带来任何感受,愤怒或者自惭,那些心情此刻好像离他非常遥远。好在这一次他也没有对蓝鹊产生任何敌意,他并不想伤害对方。

    “这不是诅咒。”他简短地对蓝鹊说,“我现在很清醒,虽然你可能不信。”

    “不,我相信。”

    罗彬瀚呆了一下。蓝鹊不像是在说气话。它稳稳地飘在空中,有点遗憾似地望着罗彬瀚。

    “曾经我认为这完全是诅咒导致的。”它放缓了语调,近乎温柔地说,“但现在我不这么想。至少它不是无中生有……每次你和我谈话时,我感到你的精神并不集中在现实,就好像它仍然留在某个很遥远的地方。我认为你的心有残缺,而你试图忘掉这件事,这是为什么当你面临失去时总是会采取最极端的做法。我不知道是什么让你变成了这样,又或者这是许多成因共同造成的后果——但那确确实实是你人格的一部分,罗瀚,我开始觉得你眼睛里的诅咒并不是改变了你,它只是激发了你的某一部分,某些特别糟糕的部分。当你被激怒时就好像一个分毫都输不起的赌徒,只会把全部的赌注都押上,要么就大获全胜,要么就是死。可你知道最让我不安的是什么吗,罗瀚?当我回想我们认识以来的一切情景,我总觉得你的目的不是胜,而是死。”

    罗彬瀚从没想过蓝鹊会这样评价自己,但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怎么驳回。他的思绪还缠绕在更遥远的事上。

    “为什么它们要干这种事?”他对蓝鹊问道,“给一面镜子施加诅咒,又或者给别人喉咙里塞枚硬币,这对它们到底有什么好处?就因为这样能吃点灵魂?”

    “我们是这样解释的。古约律的观念自成一系,而根本没人能知道‘原种’在想什么,我们甚至不知道它们是否会‘想’。灵魂能给它们带来力量?又或者那只是出于某种拟人化的趣味?况且有时候它们并不索取灵魂。忠诚、财富、名誉……它们有时候也会拿走这些,只要那是你看重的东西。”

    “但它必须事先告诉我?”

    “但它必须事先告诉你。”蓝鹊说,“它们并不懂得隐瞒和撒谎,罗瀚。因为它们的语言是与生俱来的,那本身就是咒语和法术,每一个音节都将招致后果。”

    这个回答对罗彬瀚来说就足够了。

    “它没有告诉我任何后果。”他确信无疑地对蓝鹊说,“它没有向我索取,但给了我一个没法拒绝的建议。”

    “也许你只是不知道它向你索取了什么。”

    “那就等知道了再说吧。万一它是在拿我跟别人打赌呢?”

    罗彬瀚绕过蓝鹊,径直去向子舱飞行器的存放室。结果那扇门紧紧封闭,根本不肯为他打开。

    ∈在屏幕上对他做鬼脸:“船副下的指令,现在不允许任何人动用飞行器。”

    罗彬瀚熟练地拔出弯刀。他告诉自己这肯定没什么好后悔的,无论是做出决定前还是做出决定后,这肯定是他主动做出的选择。

    他用弯刀划破那扇金属门,成功突破到飞行器旁边。可飞行器本身也被锁死了,他的一切身份特征都无法通过验证。这显然也是雅莱丽伽干的。

    罗彬瀚开始思考如何找出一个漏洞,好让∈把整艘寂静号开到雅莱丽伽的脸上去。这时蓝鹊默不作声地飘了进来。它冲着飞行器洒下一把淡金色的粉末,念起冗长拗口的咒语。

    黄金般的枝叶从飞行器缝隙里爬出来。它们如蜘蛛缠丝般将整个外壳包裹覆盖,然后向着地面和墙壁蔓延。

    ∈立刻从空气里跳了出来。

    “嘿!”它抗议道,“这玩意儿带着灵场!它在破坏我们的船体材料!”

    “噢,对,没错。”蓝鹊说,“这是一个用生命树汁液为原料施展的强效速植法术。它可以在五分钟内把这艘船全部占满,而且你没法很快消灭它,因为我挟持了这艘船上的一名原始智人种。如果你毁了我的树,我就撕了你们的盆栽——这肯定是个级别很高的紧急情况,对吧?你必须把安全隐患彻底排除,比如把这艘飞行器和我一起扔出去,当然我会带着人质一起,这样才能保证我的安全。你肯定没法百分百判断我是否能实施我的威胁,而且要不惜一切代价保证人质生存,是不是?所以你会把我和飞行器一起扔到这艘船的指挥官那里,让我和她面对面地谈判!”

    “你太出色了!”∈语带哽咽地说。

    它果断地一挥手,室内的重力瞬间改变方向。罗彬瀚和蓝鹊一起砸在飞行器的舱盖上,随后舱盖自动打开,又把他们两个死死关进飞行器内部。

    屏幕上迅速跳出导航定位窗口,自动选取了野人村落的所在。∈在广播里义正词严地说:“提出你的条件!但是不要伤害人质!重申一遍,不要伤害人质!”

    “我要跟你们的指挥官面对面谈判!”蓝鹊喊道。

    飞行器如离弦之箭,被∈迫不及待地丢出寂静号。直到他们穿梭在乌云滚滚的夜色中时,罗彬瀚才终于抬眼看向蓝鹊。

    蓝鹊一动不动地端坐着,稍后则双掌合十,像是宗教徒祷告那样举在胸前。

    “我在许愿。”它对罗彬瀚说,“我在向那个告诉我什么是法师的生之叶许愿,你今天要得到的东西至少抵得过你将来要付出的。”

193 游蜉翻倒世界之扉(上)

    是日吉期,天晴气佳,柳风柔曼,暮云轻流。诸生提灯携盒,并邀乡民,宴于院外芳滨。

    良辰将至,拜礼未行。俄然贵客西来,代执尊长位。

    主人奉杯敬前,献于西宾,曰:

    “今既吉日,游之先生可作一曲?”

    宾客接杯应然,林中独行十步,抱琴起歌。歌曰:

    刀如虹,音玲珑。

    音如珑,色烿烿。

    曳水云衣飘,邈然红袖摇。

    青鸾揽镜照,一奋鸣九霄。

    西行伏虎还天统,南平海煞守离宫。

    举世英贤皆惭窘,独步风云为神通。

    主人闻而大赧,又托谐语曰:“今乃二人之喜,先生独不言子蕴,是我一人孤婚耶?”

    宾客对曰:“虹既显,雨当去。子既出,父可除。”

    主人笑曰:“先生怀冰饮露,友其父久矣。焉出此话耶?”

    宾客哂然不答。

    主人未得其言,亦不复催,即取林中一叶吹之。百鸟纷至,俱舞鸣相和,乡民皆以为神异。

    是时海中鲸啸,声高而越,似与吹歌遥应。群鸟惊声四逃,多入屋舍之间,避于椿凳上下。凳上婴童惊醒,以手攀羽,耶耶而乐。

    宾客进户见之,出谓主人曰:“此子形神类汝,不若父。今好取羽,日必远飞。”

    主人笑曰:“虹儿今岁尚幼。小时如何,大未必然。”

    宾客不语,少顷复问:“此子可定名姓?”

    主人摇首答曰:“昔诞此子于舟中,正值失群罹难,又逢西土夙怨,争斗甚剧,未及寻告子蕴。是时但见海上初晴,虹生天外,乃起乳名耳。日前初与子蕴相商,拟来俱不甚合。先生若有嘱意,不烦指点。“

    宾客回曰:“既为汝出,且伴天虹,可取虹玉意,乃作一璜字。何如?”

    主人闻之而喜,曰:“甚善。”进得户中,试以其字呼之,凳上小儿咿呀而应。

    宾客喟然曰:“此子已识己名。天命早定,恐非贞吉。若从修道,勿使身离乡土,近其父类。“

    主人笑曰:“虹儿尚不记事,岂知字意何解?若从修道,乃离生死忧怖,何分他乡此处。”

    宾客心益忧之,曰:“其土无亲,必害。”

    主人拜谢其意,又敬杯盏,对曰:“虽隔天地浩瀚,幸共日月辰空。斯子精诚所至,天涯亦为可亲。”

    说罢俯身抱儿,依偎哄劝,意甚爱怜。正是轻摇慢拍,又吟一歌,歌曰——

    “雅莱关下灯。”

    荆璜闭着眼说。他摸索着伸出手,抓住身下干燥发烫的土地。光秃秃的土面没有一点植被痕迹。

    他有点烦躁,不愿意睁开眼,又呼唤道:“雅莱。”

    山林寂静,无人应答。他继续叫着船副的名字,停留在残梦消逝前的余音里。

    “玄虹先生,你需要什么东西吗?”有人在他心中说,“雅莱女士还留在那边统筹情况呢,现在还是不要让她来到这种危险的区域比较好。而且这里也没有开灯呀。您一定是梦见了什么辉煌明亮的景象吧?“

    荆璜很不情愿地睁开眼睛,看到一个巨人双脚张开,顶天立地地俯视着自己。它的身体湛亮明洁,好似镀了层新银,在黑暗的世界里发出皎皎白光。

    他躺在地上,像只红蚂蚁般面无表情地仰视巨人。

    “你闪你妈呢。”荆璜说,“大晚上闹得人睡不着,不许发光!”

    他从地上坐起来,环视整片空寂的山谷。放眼天空,黑暗深邃得不知尽头。

    星球的大气层已经开始逸散,而替代星球磁场的万虫也学会了改变自身磁性。如今这颗行星再也无法将恒星赋予的光热漫反射开来,由恒星活动造成的高能粒子射线流却将不断地穿透这片土地,将所有生命暴露在强烈的辐射下。即便那吞噬地心的巨物不想爬出来,星球表面也会很快地沦为炼狱。

    最简单的结论就是,这里已经是个没有什么希望的地方了。然后作为历史同向性导正的结果,镜面彼方也会被时间一点点拖向同样的结局。

    “这是不对的,玄虹先生。”莫莫罗说,“曾经我故乡的太阳被彻底熄灭,整个星系都陷入了永远的长夜。我们的先人也认为不可能得救了。但是奇迹之光确实是在那个时候出现了。虽然已经无法再回到过去的形式,但我们从另一种层面得到了拯救。那时我的祖先们便发下誓言,永远都不会忘记那光芒闪耀的瞬间。只要心中的光还未熄灭,我们就要永远地战斗下去。”

    “你要战斗关我屁事,我他妈让你过来是为了找人念经吗?”荆璜说,“少逼逼,不许读我的神识。等下不要让任何东西靠近我。“

    巨人坚定地点头,发出一声吐气似地呼喝,然后沉步沉腰,一脚踏平了某个即将隆起的土丘。

    地面如沸水般骚动着,丘峰就像翻滚的水泡般不断涌起,试探着逼近山脉深处的少年和巨人。那是整个星球最后的生命和光源。

    巨人不知疲倦地将它们踩平。在破裂的山泡里爆出肉质的根须与利刺。它们在空中毫无顾忌地生长,时常缠住巨人的手足,旋即又在盛放的白光中枯萎断裂。巨人一刻不歇地战斗,好像一个鞋底滚烫的人在薄冰上跳舞。它无处落脚,然而也未让任何异物侵入身下的山谷。

    荆璜坐在谷中,像入睡那样安静无声。

    并没有什么复杂的内息搬运,他只是回忆着残留的梦。

    那些混乱的梦。迄今为止无数次所见的景象,既有绝对能够断言是真实的记忆碎片,也有无法辨明真伪的幻视神听。

    比如说,从来都没有听到过的对话,根本不可能见证的事实,还有仅存在于梦中的歌声。固然都是从来没听“她”提起过的事情,但细细想来却又完全合得上。

    那就是赤县跟随在他身上的“天道”吧。

    虽然要知道真相并不困难,但是事到如今能够给他全部解答的人,大概就只剩下一个了。所以他是绝对不会去问的,即便是一生一世都无法知晓答案,也绝对不会回头去看上一眼。

    尖锐的警鸣划破夜色。他睁开眼,看到银石巨人胸前的银灯变成了红色,急促而吵闹地闪烁着。

    永光族在境外的战斗极限时间平均是三分钟。

    那是它们存储和吸收自然恒星光芒的容量极限。在没有火花塔支援的漫漫深空里,即便是炽热的恒星也难逃最终熄灭,湮灭在终古不变的寒冷和寂静中。

    企望着改变什么。企望着点燃什么。期望着挽救什么。那不过只是循环起伏中的一环。当那自我燃烧的短暂时刻结束时,留下的只会是冰冷的石像。

    虽然明白这点,他只是毫无感想地注视着。当巨人的脚步第一次踉跄时,他才如触动机关般空洞地微笑起来。

    “……道。”

    身体自动地站起来,字句从唇间流出。

    某种东西从天外流淌下来,逐层替代掉本身的血肉。虽然是那样毫无疑问地消抹着自身,他却连一点抵抗的意志也生不出来。

    ——温暖的、熟悉的,犹如母亲的怀抱。

    漆黑如月的弯刀在风中摇曳,他扣动手指,向刃身敲出一串震音。

    母亲的怀抱收紧,随后自喉中唱响未竞的高歌:

    相思梦,梦成空,

    空思恸,心忡忡。

    荆山藏玉秀,天姬怀石琼。

    素心且把酒,桃梅映雪融。

    乾坤看破死生共,阴阳定数旦夕穷。

    百年芳情孤自赏,廿载魂游成道终。

194 蜉蝣翻倒世界之扉(中)

    “我我我们们们不不不该飞这么高!”

    蓝鹊在颠簸中喊叫,长音随着风暴而起伏断续。罗彬瀚尽管被重力系统保护着,却仍然被乱转的船身晃得头晕眼花。他在意识模糊中琢磨着“意念交谈”到底是个什么原理——它能让罗彬瀚感觉到语调、音色、音量,甚至还会有结巴和颤音。难道蓝鹊平时就在自己的脑子里这样自言自语?那实在是个值得重视的问题,因为如果这种交流允许无限制的提高音量,那简直就是白塔学徒最强的战斗法术。

    他想控制住飞行器的翻转,但却不清楚自己究竟应该做些什么。雅莱丽伽没教过他怎么应付这个。自动驾驶系统的窗口上全是显示错误,而∈也在突然之间完全失去了联系,他便完全丧失了对飞行器状态的把控。

    他也找不到任何故障的理由。当他们飞到山脉上方时,身下的载具就像卷进了某种无形的湍流,把里头的两名乘客死命猛摇。他还听见蓝鹊喊着什么“以太反涌”之类的词句,但实在没工夫打听那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情形显然不是好事。罗彬瀚在眩晕中摸索着以前雅莱丽伽告诉他的紧急逃生按钮。找到那个键没费多少时间,他却迟迟没有按下。

    “罗瀚!”蓝鹊喊道,“我们必须离开!这是以太的潮涌!”

    “以太的什么?”罗彬瀚说,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潮、涌!那是说这附近的以太浓度已经超出星层平均值,并且还在持续上涨。这是某种大范围法术的征兆。我们的子舱飞行器会被以太蚀坏的!我们现在必须离开这艘船!”

    罗彬瀚在频繁回转的视野里搜寻着地面。他认出了野人们居住的山脉。飞行器在空中螺旋翻滚,竟然仍朝着那预定的方向飞去。

    颠簸中罗彬瀚觉得地上的山脉好像活了过来。它蜿蜒匍匐在黑暗的大地上,风吹动上头的山林,就仿佛一条巨龙正自呼吸。

    他看到火光闪烁在巨龙环盘的躯体间。那是野人们堆筑的木架火堆。火堆围绕成完整的圆圈,如同一颗被山龙镇守的火珠。

    那景象让他忘记了紧急逃生键,只顾着迷地盯视。恍惚间他好像看到了野人们围绕火堆而坐,仰头等待着什么。祭司们距离火焰最近,领头高唱祭歌。雅莱丽伽、马林、霜尾、绾波子、波帕和乔尔法曼也都在那里。除了隐匿在火焰照耀外的霜尾,其他人都站在祭祀们旁边。

    在完全失控的飞行器中,罗彬瀚不知道自己怎么能把数千米外的这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先是看着雅莱丽伽,那长角的女人正对着火焰,近得像是随时都要扑进去。然后他又发现了星期八。

    星期八也在看着他。

    视线交错的瞬间,她举起手中抱着的羽毛帽。罗彬瀚感到那有点眼熟,像是曾经放在仓库,然后又被波帕要走的那一顶。帽上羽毛迎风飘扬,星期八拔下其中仅有的一根粉色羽毛。

    罗彬瀚想到了一件事。他抬起手,按下头顶那个粉红圆键。

    飞行器开始变形,化成一艘童歌阵阵的天鹅船。它在空中晃荡了几秒,旋即便平稳地朝上升去。

    “复合船?”蓝鹊趴在船边惊叹,“你们连子舱都是复合船?”

    “物有所值。”罗彬瀚说。

    “但那可不是随便能买到的!你们的飞行器这么小,要设计第二形态的难度是正常飞船的几百倍、几千倍!市面上可弄不到这样的好东西,不过它的造型……这是你们私人定制的?”

    罗彬瀚短暂地考虑了几秒,既不觉得这艘船符合雅莱丽伽或荆璜的审美,也不认为这是矮星客们应有的风格。最后他放弃了,信誓旦旦地对蓝鹊说:“这是艺术。”

    蓝鹊根本没理会他苍白的解释,而是自顾自地读起了下方的金属铭牌。

    “03型瑗式子舱飞行器。”它念道,“……请联系无远星下属基地,或僬侥国皇家技术部。所以这是你们的产品提供者?呼,僬侥国?我不记得自己接触过这个词,我猜这是无远域的文明。你们和那里的皇室有交情?”

    罗彬瀚来不及回答了。他们已经越升越高,直往山顶的天渊而去。这会儿地上的人们似乎已经发现了这艘又唱歌又发光的可爱游船。野人的队伍因此发生了少许骚动,雅莱丽伽也转过身,像是要追赶天舟那样快走了几步。

    但那显然来不及了。天鹅船滑到云边,罗彬瀚对着她挥了挥手,然后便被头顶的深渊吸了进去。穿越黑暗的瞬间他不免感到彷徨和恐惧,可同时又有一种报复得逞似的快意。

    蓝鹊在紧急地呼叫,提醒罗彬瀚抱紧船只,取出武器,随时准备好在降临异世的瞬间展开自卫。可当天鹅船真正冲出去时,他们发现任何防卫措施都毫无必要。

    着陆的地方是湖。一片幽黑但却安静的水域。罗彬瀚不知道荆璜干了什么,但曾经阻挡他逃回寂静号的胶质生物已经不复存在。水域的周围荒凉不毛,地面漆黑如焚灰,没有看到一根眼球草冒出来。

    在三轮圆月之下,山脉最中央的位置,犹如是灯光聚焦的舞台中心,巨人正与无可名状的地底敌人战斗。它胸前的红灯闪烁,令罗彬瀚感到揪心。然而在观战了整整十分钟后,他发现巨人仍旧毫无退意地守护在山脉间。

    “假灯?”罗彬瀚怀疑地说。

    蓝鹊否决了他的猜测,但也不知道战况何以能延续至此。他们一起仰望着巨人战斗,好似在世界的中央起舞。当它的光芒越来越黯淡时,四野却仿佛渐渐明亮起来。

    那并不是错觉。

    他们没有找到升起的太阳,而天空却在变得越来越亮。三轮月亮随着空际放明而逐渐淡去,却仍旧停留在原位,证明此刻的时间仍属夜晚。

    他和蓝鹊懵然相望。

    “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他问道。

    “我还指望你知道呢!”蓝鹊说,“不是你千方百计想来这儿?”

    罗彬瀚只好承担起自己的责任。他把天鹅船调回飞行器,然后驾驶着它飞离地面,从高处观望巨人附近的情形。那时他发现了巨人脚下的山谷。

    “罗瀚,我认得那里的地形!”蓝鹊挤到窗边,一把抓住他的胳膊,“那里在对岸就是长着生命果实的山谷!那里肯定就是整座山的以太穴点!”

    罗彬瀚没有听进去它的话。他呆呆地看着那片山谷,像是被某种事物吸走了灵魂。

    他问蓝鹊:“你有没有听到歌声?”

    “什么?歌?现在?”

    “对,就现在。有个女人在唱歌。”

    他迷离惝恍,指向山谷的深处。在红白辉映的繁花深处,看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影子。

    光辉的、飘渺的、雬美的幻影。身形的细节无可描述,映入视野的只有血火般美丽的深红。

    红色流入双眼,神经开始刺痛发烫。在心智融化以前,他含混地叫出那个的名字。

    “她”转过身来,爱怜而虚无地微笑着。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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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9272/ 第一时间欣赏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最新章节! 作者:飞鸽牌巧克力所写的《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为转载作品,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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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介绍:
普通人类罗彬瀚被外星飞船绑架了。这艘船上除了他之外的成员有修真大少爷,魅魔,人工智能,奥特曼和许愿机。罗彬瀚确信这个宇宙一定有点问题。————————本书的备用书名如下道外战志寂静号绑票指南道士大战外星人这个宇宙大有问题没时间解释了快上船!飞船里的无尽星层之王修真者会梦见章鱼头外星人吗?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