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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飞鸽牌巧克力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txt下载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360 可能性百货商品目录(下)

    罗彬瀚不知道为什么荆璜忽然对白塔的东西产生了兴趣,但在和雅莱丽伽开了一个相当私密的双人会议后,关于“去找那个神奇贩售机”的意见被否决了。这本是荆璜的愿望,而却破天荒地没能实行,雅莱丽伽对此提出了两个理由:第一是距离他们找到邦邦已过了不短的时间,那意味着如果他们原路返回,就将耽误追赶宇普西隆的时间。第二点则在于,就连邦邦自己也不太能找得到那贩售机的位置了。

    当他和奥荷特刚修好穿梭舟时,他们仍未明白定位将成为一个多么严重的问题。邦邦曾经认为只要找到芬拉坦,他们便能从固定后的黑洞原路返回学府,然而当穿梭舟发生了源头不明的故障后,邦邦发现他们甚至丢失了黑洞的原始坐标,找到芬拉坦成了他返回故乡的唯一途径。他们用修好的穿梭舟重新启程,大部分时候都能像过去那样正常航行,可奥荷特很快发现故障仍未彻底排除。穿梭舟的定位与导航记录有显而易见的错误,在他们直线航行时却留下转弯或兜圈的轨迹,有时测算地图则根本无法显示,屏幕上只会偶尔闪过些古怪的、如同生物面部般的图案。最值得警惕的是,如果他们把穿梭舟切换成非奥荷特控制的自动航行模式,穿梭舟总不会按照设定的路线行进,而是固执地掉头往某个方向走,就好像船上还有第三个幽灵正在抢夺穿梭舟的控制权。

    这一现象带给它们少量不安,但奥荷特主张,用大量陌生而非从流水线上获得的材料修理穿梭舟,那绝不可能让穿梭舟回到其原有的性能,轻度的故障是可接受的。尽管定位系统与自动驾驶系统不能再用,至少穿梭舟仍能担任他们重要的交通工具,直到数小时后又一次电磁风暴撞击了舟体迫使它们紧急降落,邦邦才晓得这是一片何等多灾多难的空间。他们掉在一片被红色冰块覆盖的星球上,几乎让邦邦以为它来到了一个规则完全相反的宇宙。

    这件事对邦邦造成了严重的打击。他几乎认为自己闯入了一片完全未知的世界,而在这里没有物种能够与他沟通。他担心授师芬拉坦也因这些前所未有的现象而遭遇不测。但奥荷特对此意见相反,芬拉坦乘坐的飞船比他们的穿梭舟先进许多,它不认为几场电磁风暴就能将其损坏。紧接着他们又遇到了寂静号,不仅自身免遭不幸,且还得以确认这陌生宇宙并非一个令人绝望的死亡孤岛。这儿有能够交流的智慧生命、有足以和他们故乡媲美的星际文明,甚至还有着像神话故事似的“法师”,那一切都让邦邦又重新充满了信心,认为芬拉坦也极有可能遭遇了途径此地的本土飞船。那位对未知有着高度兴趣的授师这会儿也许正向着最近的某个文明聚居地进发,以便尽可能在离去前搜集尽可能多的资料。

    他把这个乐观的念头分享给寂静号的成员们时罗彬瀚压根儿不敢说话。他听出邦邦对自己目前的处境有着太多误解:既不清楚他尊敬的授师究竟遭遇了什么,也不明白他们所在的地方与其他联盟控制区有何不同。他甚至没意识到“遇到寂静号”在某种意义上根本算不上幸运。真正的幸运在于邦邦的天真,以及他在联盟价值物上的极度贫穷,因此寂静号的海盗头子对新乘客们几乎没有任何兴趣。至于船副的想法就不大好猜了。罗彬瀚私底下找了趟雅莱丽伽,问她打算怎么处置这两位新乘客。

    “送他们原路返回。”雅莱丽伽说,“找到他们的原始隧穿点,或者找一个能让船长打开通道的梦境。”

    “那如果俩都找不到呢?”

    “那就把他们送去联盟。”

    雅莱丽伽没怎么停顿地回答。罗彬瀚斜睨着她,确定她真的对此事全不上心。

    “您这次就不学习啦?”他说。

    “我还不了解他们。”雅莱丽伽承认道,“他的思维里可能藏有某些陷阱。现在不是关注陌生人的时候。”

    罗彬瀚有点吃惊于雅莱丽伽的直白,倒好像她突然间把自己当作了一个可以共同讨论的对象。他不得不绞尽脑汁说出点有意义的话,以回馈雅莱丽伽的态度。

    “我也觉得最好别干。”他说,“人挺老实的,问什么都敢回答,咱也就别强行诱供了——再说他那记忆里估计也没啥好事,别给您看抑郁了。”

    要了解邦邦的人生经历一点也不困难,因为他似乎没有任何向陌生人隐瞒**的意识(除非奥荷特及时提醒他)。在罗彬瀚和他聊了几个小时后,尽管对“学府”这个组织还所知甚少,却已能对那儿的各种天灾**如数家珍。他听说了毁灭古代文明的大虫灾遗害、带来末日拂晓的光信徒、企图用思想控制器成为最高统领的前大授师、由于一次错误实验而提前超新星爆发的第二太阳(直到今日那位身陷囹圄的授师仍然坚称这是实验必须的代价)——如此种种,正是邦邦作为一位光荣的学府成员所经历的平淡无奇生活。

    罗彬瀚很钦佩邦邦的顽强与幸运,更为这位四腿小伙儿接下来的异世界大冒险增添了几分信心。尽管他隐约觉得让这样一位传奇灾害幸存大师登上寂静号或许不够明智,但下一秒他就想起了自己的人生,以及它是如何被荆璜彻底改变的,于是便很快又变得自信起来。谁祸害谁还没准呢。

    经历坎坷的异世界邦邦,虽然在社交上时常体现出过度的坦率与生涩(这让罗彬瀚在偶尔的良心发现时会有一丝惭愧),但很快也表现出了他的独到之处。不同于他那倒霉的授师,它和奥荷特都从未遭到路弗的侵袭,甚至根本没意识到在他们头顶的星空中藏匿着那样一个疯狂的魔鬼。鉴于奥荷特实质上不过是位于邦邦颅骨内侧的一块微型芯片,它的幸存算是有足够充分的解释。然而邦邦的情况却完全不同。罗彬瀚知道∈在背地里反反复复地扫描邦邦,简直恨不得将他解剖后挂在荆璜的卧室里,最后却只能悻悻地宣布邦邦的头部构造异于常人——即是说,异于∈所知道的一切生物,他头部的某种组织或构造形成了对电磁波的双向阻隔,因此路弗无法入侵他的思想,而∈也没法分析他的脑电波,只能从血行速度、声纹与瞳孔反射来判断邦邦的言语真实性。

    这一切零碎的细节都加深了罗彬瀚对邦邦的了解,而对这异乡人的好奇又冲淡了他内心的焦虑,直到寂静号终于找到了和宇普西隆有关的信号。

    当罗彬瀚得知这件事时他正在观察邦邦的睡姿。他发现邦邦不是像马匹或长颈鹿那样趴卧,而是将四条腿紧紧并拢,脑袋高抬,然后竖直地钻进一个长条袋里。那无法不让罗彬瀚更多地联想到牙刷。他在小学时用过一个造型很失真的长颈鹿牙刷,长得简直像邦邦的翻版——罗彬瀚不是很想承认,但他到初中时都特别喜欢那个牙刷,只因为亲戚的无聊取笑才痛苦放弃。他甚至因为这件事跟周雨抱怨了一星期。

    罗彬瀚正为这段回忆而尴尬得头皮发麻,这时∈来到他的身边,通知他收到了宇普西隆的光波信号。罗彬瀚立刻冲向门边,结果肩膀差点在门框上撞得脱臼。被这阵巨响惊醒的邦邦从袋子里探出脑袋,茫然地打量他们。

    “我们只是收到了一个频率稳定的信号。”变成沙发形状的∈在空中翻滚着说,“我觉得那不像活人,所以你用不着太激动。不过如果你想换只手就另当别论。你想吗?我觉得那挺有意思,我能帮你和椅子交换一只手。”

    罗彬瀚没理他,而是匆匆忙忙地跑出关押室找莫莫罗。莫莫罗果然也在舰桥室内找他。

    “罗先生!我感觉到宇普西隆前辈的光残留在这附近!”

    罗彬瀚拍拍他的肩膀。他们忐忑地看着环境可视化后的舰桥室逐渐靠近某颗棕黑色的星球。它看起来小得出奇,∈宣称他们只用一千个小时就能绕它走一圈。地面荒凉干燥,几乎寸草不生。罗彬瀚没能用肉眼找到任何疑似和宇普西隆有关的东西,但莫莫罗却在降落途中迫不及待地跑了出去。几分钟后罗彬瀚便看到银色的巨人降落在地上,十分积极地到处摸索,一会儿刮平丘陵,一会儿掀起岩峰,就好像宇普西隆会藏在那些玩意儿底下。

    那看起来实在不像是有益的行动,因此罗彬瀚想要让∈去劝阻他。但在那之前,对着地面刨坑的银石巨人主动停了下来,用手小心翼翼地举起一捧土——对罗彬瀚而言倒更像是一座山包。

    罗彬瀚极力瞪大眼睛,∈则配合地把镜头拉近。舰桥室的视觉环境向着巨人的掌心无限逼近,直到罗彬瀚仿佛也站在了上面。他绕过小山包圆润的顶部,在碎土与沙石间看到一个白色的长方体物件。在它的顶部贴着用联盟文字写成的文字说明:

    本品为可能性百货商品目录终端机(复制版),将根据您投入的货币类型随机提供同规格产品。关于本机内可获取的产品明细清单,请购买银之塔出版社出品的百货目录系列第2731辑:《可能性百货商品目录》。

    另:请投入有效货币(如智思币、金币及各类宝石币),并在购买过程中注意礼仪。

361 父爱如山似岳(上)

    贩售机很快被送到了寂静号上,∈在检查后认定上面没有常规风险(像是辐射、毒素等等)。在这段检查的过程中,机器人从出货口发现了一个看起来和贩售机并非配套的物体。罗彬瀚远远望了那条银色金属带一眼,马上认出那是曾经绑住过他的“永光手铐”。

    他对此没齿难忘,而莫莫罗的确认比他更为坚决和有说服力。当那条银色金属带落入莫莫罗手中后,这一人一物的光芒照耀了整个舰桥室。罗彬瀚熟练地用胳膊挡住眼睛,同时听到身旁传来“咕咚”一声。

    光茫转瞬即逝。罗彬瀚一边扶起僵死的邦邦,一边问莫莫罗:“老莫,你老哥给你留言了?”

    “不太像呢,罗先生。如果是前辈留给我的信息,应该会在最前面跟我打招呼的。我想前辈还不知道我们正在找他,说不定是留给可能会来找他的同事的。”

    “他说了啥?”

    “前辈说‘现在敌人正在赶去顶点,如果想追上他的话,一定要注意坚持意志,如果让负罪感积累起来就会输’——前辈留下的信息就只有这些,好像非常匆忙的样子。”

    罗彬瀚忙着给邦邦按摩腿脚,只能分出一半的精神去听莫莫罗说话。他听清楚了宇普西隆的留言,但却完全没懂那到底是什么意思。“坚持意志”这句话首先令他想到路弗——可路弗和负罪感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扶着邦邦站了起来,确定他已安然无恙,藏在他头顶毛发里的奥荷特以烟雾之态闪烁了一下,仿佛也在表达谢意。

    罗彬瀚耸耸肩,打算跑去和莫莫罗讨论那段话,但这时荆璜也从舰桥室过来了。他不像罗彬瀚和莫莫罗那样关注宇普西隆的留言,而是直接抓住邦邦问:“你之前见到的东西和这个长得一样吧?”

    他问的显然是贩售机。邦邦因为他的态度而有点紧张地打摆,最后还是表示两者在外观上非常相似,连重量也差不多——那台和罗彬瀚身高接近的贩售机实际上重达十数吨,已然完全超出了穿梭舟的负载范围,因此邦邦当初从没想过把自己遇到的那一台打包打走。奥荷特倒是提议他们把它拆卸分解,但当奥荷特挥舞起它触须上的光剑时,贩售机立即发出了一种极为刺耳的警报声,并闪烁着激烈的红光。尽管邦邦当时尚不理解那警报声所表达的语意,却能明白对贩售机采取任何损坏措施都可能会招致危险,他们便果断地放弃了。但那神奇的机器依然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并时常向罗彬瀚表达对它制造者的向往。

    此时,另一台几乎完全一样的机器出现在他眼前。罗彬瀚看得出邦邦对此十分激动,而且还老是偷偷去瞄莫莫罗——邦邦赶来的时间比贩售机被运到寂静号上更晚一点。他仅被告知机器是莫莫罗搬来的,却不明白看起来斯文无害的光之帅小伙儿是如何把如此沉重的机械搬运上千米高空。尽管这幸运儿完全无视了黑星路弗的恐怖陷阱,却没法像荆璜那样看到莫莫罗光辉的本体。考虑到邦邦对于“末日拂晓”的深刻记忆,罗彬瀚以为这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有空请你看个片。”他拍拍邦邦光滑的背部说,“讲老莫他们永光族的,特好看。看完你就不怕他了。”

    邦邦仍然有点害怕,可总体的态度是乐观而积极的。他表示很愿意看看永光族是如何将质量远大于自身的物体轻松地运上大气层,而罗彬瀚反倒不敢跟他说得太清楚。不管永光族实际上是怎样,他觉得“巨大化的发光生物”、“能用光热能量消灭敌人”、“把许多人融为一体”、“各种坠落的飞行物”等等要素对邦邦有点过于敏感了。

    他不动声色地把话题转回到他们眼前的贩售机上。这时荆璜已经在那台机器前站了好半天。罗彬瀚溜了过去,小心地躲在他背后,越过荆璜的肩膀观察那台古怪机器。

    它的外壳整体呈现银白色,质地像是塑料板与金属边框的组合,看上去有点陈旧和肮脏。尽管有着相当明显的投币口,它和罗彬瀚最熟悉的那种饮料贩售机款式仍然有一些区别:它没有展示商品的橱柜或选择商品的按钮,取而代之的则是一个盖着透明挡板的圆形空洞,洞内固定着一颗无色透明晶状球体,体积接近一颗石榴。在这颗水晶球的内部漂浮着少量白色絮状杂质,像是些不起眼的裂纹。

    在装着这颗晶体的圆洞正上方,与投币口水平的位置安装着一个鲜红醒目的按钮。旁边刻有简单易懂的图片说明:第一步,投币。第二步,抚摸水晶球;第三步,按下闪光的按钮;第四步,从贩售机下方的出货口取走商品。

    罗彬瀚很快看完了这简单易懂的说明。他推推荆璜问:“少爷,这玩意儿好使吗?”

    “我怎么知道。既然是白塔投放在这里的东西,好歹算是战时装备了,应该也不会那么容易故障吧。”

    罗彬瀚知道荆璜没听懂他的意思,于是他不再委婉地说:“我不是问它能不能用,我是问用了它以后我还能不能活着。”

    “……那椅子不是活得好好的吗?这是白塔拿来给盟军使用的道具,又不是用来对付敌人的。虽说玩弄运数的都不过是皮毛之技,但在战场上或许也有些用处吧。反正不会影响到命数就是了。”

    “那你觉得我能买到点啥?”

    “不知道。不过既然他们在上面安装了占卜水晶,估计会和你本人的想法有关系吧。那个椅子不是就正好买到了修船的材料吗?虽然也可能是他第一次买的那本书搞的鬼,但他本身的需求和性质会决定能买到的东西,应该是按照这种思路来选择产品的吧。像你这种家伙去买,最多也就是弄到把静态污染微缩枪而已。”

    荆璜在说话时仍然时紧盯着贩售机,仿佛能靠眼睛穿透它的外壳,直达内部的神秘核心。他无疑对这件白塔所有物十分在意,可却又似乎对购买里头的商品毫无兴趣。罗彬瀚为他的反应暗自称奇,而为了满足他和海盗头子共同的好奇心,他提议说:“不然让我用用看?”

    “你要用就用好了。”

    于是罗彬瀚跑回自己的房间里找硬币。他的床头柜里有他闲置多时的钱包,里头尚有几枚无处可用的一元金属币。此外菲娜的金篮柄上也插了几枚金币。那是他们从糖果走私犯手里抢走,而罗彬瀚又未能在糖城中挥霍未完的。他在无聊时把它们插在菲娜的小篮子上作为装饰。

    罗彬瀚踌躇了一下。他不太乐意牺牲自己为数不多的故乡纪念物,而同时菲娜似乎也很不乐意减损自己卧铺的堂皇装修。最后罗彬瀚只好公平办事,从金属币和金币里各取了一枚。

    他带着这两枚实验材料回到贩售机旁,按照上面的指示开始操作。荆璜和莫莫罗都在五步之内,因此罗彬瀚几乎感觉不到什么恐惧,他首先投入金币,随后大胆地推开挡板,把手放在那颗水晶球上。

    水晶球上内部的白色沉淀开始扩散,像云雾般在球体内变幻着,最终凝聚成一团扭曲的漩涡纹路。罗彬瀚可不管那是什么意思——他只看到那个极其诱人的大红按钮在闪光。

    他迫不及待地按下按钮。几秒后一个精致绝伦的塑料方盒从出货口中滚了出来。罗彬瀚把它捡起来看了看,马上就被它的外形所吸引:那仿佛是用千年积冰雕成的盒体,表面时刻流动着发光的圆点与细线,仿佛宇宙中的星座在其上徜徉变幻。有时细若蝇目的电火花在上头闪过,形成某种似是而非的奇异符号,来不及辨认便消失无踪。

    罗彬瀚恍惚了一秒。这非同寻常的盒子令他突兀地想起了宓谷拉。在那瞬间他甚至有点手抖,不敢将这显然蕴藏了某种奇迹的梦幻容器打开。他做了几个深呼吸,这才用指尖挤开盒子的中缝,露出里头的红色天鹅绒垫。在垫子中间放着一个乳白色的骨质多面体。它的面数太多,使得整个物件相当接近球体,而露出来的每一个三角形平面上都写着一个数字。

    罗彬瀚眨了一下眼睛。他注意到盒盖内侧还用银笔写着几行非常细小的文字:

    一种基于量子力学原理制造的真随机骰子(三十面版)。它能干什么?选择困难时的无私救星!绝无作弊风险的公平裁判!

    罗彬瀚静静地对着那几行字看了一会儿,然后取出那枚骰子。他掷了第一次,得到的数字是2。他等待了几十秒,什么也没发生。

    他又掷了第二次,得到的数字是13。

    “这真神奇!”邦邦惊叹地说。

    所有人都显得特别高兴与新奇,除了罗彬瀚自己。这时旁边飘来一丝幸灾乐祸的笑声,细微而又短促,还是被罗彬瀚捉了个正着。这下罗彬瀚差点气歪了鼻子,他听出那声音是荆璜的。

362 父爱如山似岳(中)

    罗彬瀚差点把那颗骰子扔进回收箱,但最终还是没那么做。那不是因为他认为这愚蠢的小玩意儿能在未来的任何一个时刻派上用场,而是发现骰子的包装盒只要失去填充物,就会变得黯淡无光,宛如一块顽石。

    那实在叫人感到惋惜。尽管这骰子毫无疑问是某种穷极无聊的恶作剧,罗彬瀚还是承认它的包装盒精美绝伦。遗憾的是这盒子与内部的软垫紧密相连,中间只有一个圆圆的凹陷。打火机太长,千里镜太宽,而恰到好处的弹珠球则已失落在周温行的手中。

    他不愿意让这样一个令他想起宓谷拉的盒子失去光彩,于是把骰子塞了回去,假装那是盒子本身的零件之一。当他干这事儿时荆璜走了过来,瞄了瞄他说:“你干嘛这么讨厌这玩意儿?”

    “我他妈想买盒还骰。”罗彬瀚咬牙切齿地说,“买月饼礼盒还非要在里头加月饼,这是捆绑消费知道吗!老子真想吃月饼不会买散装?”

    荆璜斜着脑袋看他,像在思考买空月饼盒这件事的意义所在。对此罗彬瀚打算保持永远的沉默,绝不将他在朋友圈伪造节日动态欺骗父母亲戚的手法公之于众。他把漂亮盒子揣进口袋里,捏着手心里剩下的一枚硬币开始犹豫。

    “投啊。”荆璜不耐烦地催促着。

    “我咋觉得这玩意儿不划算呢?”罗彬瀚说,“一元店里卖废品呐?”

    “不然你还想要什么?既然是能在量产后随便布置的道具,当然不可能是对运数造成太大影响的东西。”

    “那万一我投进去它不认账怎么办?能认出这是钱吗?”

    “无所谓吧?你连金币都扔进去了,一元钱又怎么样?”

    “放屁。”罗彬瀚说,“黄金对咱们算玩意儿吗?我手里这可是区域性珍稀货币,出了无远域都没第二枚了!”

    荆璜又开始冲他翻白眼,然后把手伸进衣袖里,拈出两枚带着铜锈的扁圆金属片扔给罗彬瀚。

    罗彬瀚瞧了瞧这两个圆片。它们比他老家的硬币更宽更厚一些,边缘刻着鸟爪般的纹路,中央部位则有近似鱼形的孔。它们被草茎粗细的红绳绑在一起,绳末打着桃花状的连环结。尽管圆片看起来历经沧桑

    “这啥呀?”他捞着绳子问。

    “古币。大概是渔民从鱼腹里捡到的。蓼芳远那个老不死觉得这种古币能镇住凶戾之气,所以就硬塞给我两枚。反正也没什么实际用处,你拿去试试看吧。像这种带有一点魔海气息的东西,应该比你老家的硬币更有价值,或许能换到点更像样的东西吧。”

    罗彬瀚陷入了沉思。尽管荆璜说得很不在意,他仍然注意到系着铜币的绳结有着异乎寻常的精美与用心。他可以轻松地用弯刀把绳结割开,但却不想这么做。

    “谁给你的来着?”

    “别废话。”

    荆璜不愿意再说一遍罗彬瀚听到的那个名字,罗彬瀚也不强求。他还是用自己的硬币塞进贩售机里,按照说明方法做了一遍。

    出货口里掉出来一个长筒状的物体。罗彬瀚不抱希望地把它捡起来,发现它是个旋盖式的容器。当他把它拧开后发现里头有十根类似仙女棒的细长条状物。

    他熟练地在筒身上翻找说明,最终在筒盖内侧看到了想要的文字:

    一种基于“法术:恐惧震慑”的温和调整——法术:尴尬震慑(十支装)。点燃媒触物后注视火花以产生幻象,闪回人生中最尴尬的瞬间。取决于受术者智力水平,本品可令其处于震慑状态最多二十(20)轮。请勿对婴儿及智力障碍者使用。

    “啥玩意儿?”罗彬瀚说。他感到有点困惑,甚至闹不清这东西究竟应该算是有用还是无用。荆璜也看了一眼盒盖,微微皱着眉头,难得没有表示出任何轻蔑。

    “……你为什么净抽到这种东西?”

    “我咋知道?这玩意儿到底有用没用?”

    “你试试看好了。”

    尽管荆璜可以轻松地点火,罗彬瀚还是掏出自己的打火机,让∈在里头充满燃料。然后他抽出一根仙女棒,极具仪式感地将它点着。

    被点燃的棒端绽出无数金红的火花,充满热情地向着周围奔放,仿佛一朵由火焰构成的蒲公英。罗彬瀚被那灿烂的景象吸引住了,下意识地盯着那些火花,又想起了宓谷拉的样子。

    紧接着某种事情发生了。没有任何外部的征兆或警告,罗彬瀚感到某种无形的拉力在他脑袋里绷紧。它把他从宓谷拉身边强行拽走,取而代之的则是一支不断旋转的长颈鹿牙刷,如同以八十迈飞驰的汽车凶恶地撞进他的脑内。他听到初中的自己在用一种气急败坏的声音向周雨咒骂那些嘲笑他的亲属。那处于变声期的嗓音比他印象里还要刺耳十倍。

    又有另一个狂奔的回忆撞进他脑袋里:父母离婚后的某个生日他和周雨决定去一家高级餐厅吃饭,在那儿他们碰巧看到一个聚餐的三口之家。他突然开始控制不住地痛哭,顾客们都用异样的眼神看着他们两个,直到周雨叫来服务员,要求临时换到一个更私密的包间。

    这件事还有更多不愉快的后续:临时换包厢的费用出乎意料的高昂,大幅超过他们两个的零花钱额度。最后知道他有多不愿意暴露这件事的周雨不得不打电话给自己的父亲,谎称自己点错了非常昂贵的酒,让那位正处于项目中的脑医学专家从海外快速汇款结账。

    尽管他的好友是如此配合地隐瞒着这段往事,当时的餐厅里却不幸有他同学的家长,他认出了罗彬瀚和周雨,并在家长会上以儿童笑话的形式公开地讲述了这件事。很快不少同学也知道了,他们或许认为谑弄一个有钱而又大大咧咧的同班同学并非什么恶事——某种程度上那也是事实。

    回忆仍在连环车祸似地撞击着他。在校庆表演排练时负责和他对舞的女生看着他的脸吐了出来,她被送到医务室,没人愿意接替,直到周妤临时充当了他的舞伴。他的继母与生父因为罗骄天的教育经费问题而吵了架,罗彬瀚不幸成为她斗争策略的一部分,她在年关家族聚会时向他下跪,嚎哭着保证“骄天将来绝不会威胁大少爷的地位”。

    罗彬瀚神经质地尖叫起来。他的背筋抽搐,头皮发麻,恨不得立刻拔腿逃跑。这种难以抑制的歇斯底里状态一直持续了十几秒,直至他意识到手中剩下的半根仙女棒已经被荆璜掐灭了。

    “闭嘴。”荆璜说。但这次他并非冲着早已收声的罗彬瀚,而是在要求持续尖叫的邦邦。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邦邦以着不输罗彬瀚的神经质态度喊道。

    荆璜飞身过去,一脚把它踹倒,然后臭着脸走回来。他劈手夺过剩下的半截仙女棒,丢回作为容器的长筒里。

    “垃圾玩意儿。”他不耐烦地说,“扔了拉倒。”

    罗彬瀚居心叵测地瞄着他。刚才荆璜就站在他旁边,仙女棒的火花毫无疑问也映入了海盗头子眼中。但荆璜却脸色如常,看起来没为任何事所击倒。

    “少爷,你刚才想起啥没?”他试探着问。

    “你指什么?”

    罗彬瀚一时讲不出来。荆璜冷淡地甩着袖子说:“谁跟你们一样破事成堆。”

    这句话不免引发了罗彬瀚的怀疑。他不会奇怪荆璜能免疫白塔的法术,但却绝不相信荆璜的整个生命中竟没有一件叫他尴尬的事。

    他不屈不挠地追问,试图举出一个最有普适性的例子,从上厕所没带纸到抠鼻孔被外人发现。每一样都被荆璜不眨眼地否决了。

    “……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做那种事?”荆璜说,“而且你他妈让我去厕所送纸的时候尴尬了吗?凡胎的吃喝拉撒有什么好鬼叫的。莫名其妙。”

    他的态度让罗彬瀚多少受到了一点鼓舞。从这位星际罪犯的身上,罗彬瀚隐约地醒悟到某种度过人生的窍门:只要素质足够差,就没有任何事能令自己尴尬。而如果他能用对待荆璜的外宾态度对待所有人,他将在精神上实现真正的不可战胜。

    罗彬瀚感触万分地把装着尴尬仙女棒的长筒揣进怀里——他还没想好怎么处理这东西——随后深情地抓住荆璜的手,把两枚古币放进他的掌心。

    “……你想干嘛?”

    “没别的意思。”罗彬瀚目光慈爱地说,“我这手气属实不行,就想看少爷您来买一个。”

363 父爱如山似岳(下)

    解开古币上的桃花连环结对于荆璜而言似乎毫无困难。他只是用指尖轻轻一点,那条细细的红绳便自动散开了。荆璜从中抽出一枚古币,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

    “快去。快去。”罗彬瀚推着他的肩膀说,“让我看看!”

    “……无聊。”

    罗彬瀚吊住一口气,竭力模仿他初中时代的公鸭嗓音说:“您不会是怕了吧?”

    荆璜的脸黑了。他甩着袖子说:“一派胡言。像这种邪门歪道的东西有什么可怕……喂,死灯泡眼,你先拿这枚铜币去试试。”

    莫莫罗爽朗地答应了一声。他像个被邀请加入春游活动小组的小学生那样欢欢喜喜地跑过来,还对荆璜说:“玄虹先生,其实我可以用自己的工资来买东西,就不需要别人送给你的礼物了呢!”

    罗彬瀚差点没给他气死。他一巴掌拍在莫莫罗的后脑勺上喝道:“老莫!不许跟恶势力嬉皮笑脸!”

    “可是玄虹先生要我去测试机器呀。”莫莫罗恳切地说,“请不要担心我,罗先生!我相信白塔法师们的作品是不会带有害人之心的!”

    罗彬瀚可没有那么乐观。如今他对“补给站”的说法已然产生了严重的怀疑,更宁愿相信这是哪个法师在压抑战事中打发无聊而制造的恶作剧工具,那才能完美解释这台贩售机中何以会吐出那么多无用之物。

    罗彬瀚决心证明自己是对的,但并没打算把莫莫罗拖下水。他对莫莫罗语重心长地表示,荆璜作为寂静号的一船之长,毫无疑问对这艘船付出最多、牺牲最大,然而得到的东西却最少。当他们遇到白塔贩售机这样的奇珍异宝时,无论荆璜本人如何谦虚无私,他们都绝不应当让好人吃亏受气,要让整个寂静号上树立讲文明、懂礼貌的新风尚;再者荆璜手中的古币是他的同乡赠予的,里面显然寄托着重要的心意,毫无疑问应当由荆璜亲自去使用。

    莫莫罗被他慷慨激昂的演说感动得眼眶湿润。他转而抓住荆璜的手,殷切地表达着对自己不成熟的歉疚与感激,而整个过程中荆璜什么也没说,只是死死地瞪着罗彬瀚。

    罗彬瀚对这一幕感到高兴极了。他迫不及待地把荆璜推到贩售机前,捏着对方的手腕按向投币口。?在那过程中他敢担保荆璜有过几次微不可觉的挣扎,可罗彬瀚故意装成没发现。没有任何证据说明这台白塔贩售机会看人下菜,可罗彬瀚还是很好奇荆璜会抽出什么。

    荆璜冷着脸,把一枚古币掷进投币口内,发出清脆的撞击声,似乎证明这枚古币和先前使用的所有货币同样奏效。然后荆璜把手伸到水晶球上,球体内的絮状沉淀也开始变形。它们飘动着、膨胀着,颜色略微地加深,最后形成了一团淡粉色的火焰状云团。

    荆璜低下头,看了看那淡粉色的云团。

    “垃圾。”他鄙夷地说。

    罗彬瀚伸手揪揪他的头发:“咱礼貌点吧少爷,你看人都把保持礼貌写在机器上头了,万一你太嚣张人就不卖东西了呢?”

    “不卖就不卖啊。我不过是想看看白塔仿造的伪许愿机是个什么样子而已。至于里面收录的内蕴物怎样根本就不重要。反正也就是一堆影响运数和心神的破玩意儿,有什么好买的。”

    荆璜以一种可以说是傲慢的语调嫌弃着贩售机,但罗彬瀚根本没心思听这些废话。他急不可待地抓起荆璜的右手,在那开始闪光的大红按钮上奋力一拍。

    咚!某个沉重的物体掉了下来,猛烈地撞在出货口的挡板上。那声音厚实、沉闷、充满稳重感,听起来便和罗彬瀚的前两次购买大不相同。

    荆璜仍然脸色阴沉地站在原地,看起来对自己所购买的东西一点也不关心。身为亲密旅伴的罗彬瀚只好推开他,亲自弯腰去出货口检查情况。他在挡板后发现了一个乌黑沉暗的漆木方盒,造型朴素无华,但又不自觉地令人感到肃穆。

    罗彬瀚有点忐忑地把木盒从里头拿出来。盒子的表面坚硬粗糙,但却并不冰冷,而像刚被阳光晒过般微微发暖。他打开盒子,看到内部的绒布软垫上躺着一个木刻的人偶。这人偶涂着比木黑稍浅的灰黑色,正面呈现上小下大的花生形状,底座浑圆,没有平坦的部分。在人偶面部有着用银漆勾勒出的五官,笔画极为简洁,因而显得面目呆滞沉闷。

    “这啥玩意儿?诅咒娃娃啊?”他扭头问荆璜。

    荆璜站在他背后看着人偶,面无表情地摇着头。从他的表现罗彬瀚推断这木偶至少没有显而易见的风险。

    他把它从盒子里拿出来,第一下差点失败了。这木偶重得可怕,拿着它简直像抓着十倍体积的铅球。罗彬瀚不得不用上点力气才能将它捞出盒子,试着把底座部位摆在地上。那浑圆的底座令木偶前后摇晃了几下,但却稳健地保持着平衡,始终没让上半部分接触到地面。

    这下罗彬瀚明白了它的用途。它是个不倒翁。

    他用手指推了它几下,看着它表情木讷地摇摇摆摆,然后驾轻就熟地去翻弄装木偶的盒子。很快他就在盒盖内侧找到了一行银色的刻字——但只有短短的一行,比他过去所见的任何一样贩售机产品说明都要笼统和危险:

    父爱如山系列:一个理想定制的迷你父亲。适用于孤独症儿童。

    罗彬瀚静静地盯着这一行字。此时他蹲在地上,荆璜站在他背后,恰好被他的脑袋遮挡住视线。他听到荆璜正在他背后冷言冷语,评价那个不倒翁长得阴阳怪气。

    冷汗开始从罗彬瀚后背渗出。在那短短的刹那,他心中闪过了千头万绪:首先,他想到,这台贩售机肯定有着某种扭曲而又没品的幽默感,这一切绝不可能是随机造成的巧合,而是贩售机在恶整他们;其次是他忍不住质疑这个名字的真实性,“一个完全符合理想的父亲”,那和一个外表粗陋的不倒翁木偶没有半分钱关系;最后,最重要的是,为了寂静号的安全与宇宙的和平——绝不能让荆璜看到盒盖上的文字。

    “你干嘛一直蹲着?”荆璜在他身后问。

    “没啥,没啥。”罗彬瀚连声说,“我就觉得这不倒翁有点意思,神韵和少爷您有几分相似。”

    “放屁。”荆璜说。语气听起来和平常无异,叫罗彬瀚偷偷松了口气。尽管他用身体挡着盒盖,他还是很担心荆璜会有一些超出常识的监测能。而现在看来荆璜并没有透视眼,至少在他无意偷窥的时候没有。

    罗彬瀚立刻关上盒盖,当盒子彻底关紧后他感到自己宛如刚从一场天灾中惊险逃离,心脏跳得飞快。他抱着盒子站起来,准备冲向回收箱让它永远消失,而这时他鼻尖前的空气一闪,∈神清气爽地从空气里钻出来。

    “嘿!大家好啊。抽奖游戏进行的怎么样了?刚才我托管了半分钟。半分钟,因为船副要求我全面检查系统安全性,当然也包括我自己的安全性,那感觉怪恶心的知道吗?就好像你写了作文,结果随后不是老师批而是你自己批,你要绞尽脑汁给自己写评语,分数不能过高因也不能太低……嘿,你手里的盒子是啥?你干嘛要挤眉弄眼的?让我扫描一下里面藏着什么宝贝——噢!一个完全理想的父亲,适用于孤独症儿童?你是吗?你的理想父亲在哪儿呢?让我瞧瞧!”

    ∈用足以让整个房间听到的音量高喊出盒子里内容。罗彬瀚惊恐地打了个哆嗦,想要去把地上的不倒翁捡起来,带着它一起撤退。这时他才发现那不倒翁竟然不翼而飞了。

    “你找什么?”荆璜说。

    此时罗彬瀚几乎有点不敢看对方。他低着头继续找不倒翁,嘴上说:“我看看地上有没有碎果屑,收一收。”

    “你要找那东西的话在我这里。”

    罗彬瀚转头看了过去。他看到那个木偶不倒翁不知何时站到了荆璜的脑袋上。就在罗彬瀚最常揪的那一撮翘发后头。它神不知鬼不觉地在那儿安了家,像只猫把自己塞进了纸箱里。那张银笔勾勒的脸无限愁苦地凝视着虚空,在寂静号船长的脑瓜顶上摇荡,摇荡,摇荡……

    荆璜站在原地没动。他没有丝毫波澜的目光先和罗彬瀚对视了几秒,随后慢慢地向上移动,盯向在他发丛间俯仰凝愁的不倒翁。

    他开始浑身发亮。一柄弯刀从他的领口里钻了出来。

364 螺尖若有海鸣之泣(上)

    事发七十二小时以后,罗彬瀚开始觉得自己有必要离开寂静号一次。

    那绝不是说他打算私自逃离危险的炸弹核心,投入到温柔亲切的星星怀抱里,他不过以为事到如今死在黑洞里也不失为一桩好事。在荆璜身上持续散发着危险气息的情况下,就连外宾如邦邦也警觉地保持着沉默,把自己如一根棍子般藏匿在角落。

    造成这一事故的罪魁祸首——罗彬瀚当然不认为那是他自己——那台所谓的“可能性百货商品目录终端机”,已然在事故发生的第一时间遭到了永久性的破坏。但荆璜的黑玉弯刀如旋风般肆虐空中时,他头顶的木偶不倒翁在罗彬瀚一眨眼的时间里便消失了。罗彬瀚没急着去找它,而是果断地抱住脑袋卧倒在地。然后他听到某种尖锐的轰鸣,他悄悄地视线移过去,看到那台贩售机上的大红按钮正前所未有地发亮,犹如电影中的军事基地即将被引爆前发出的警示光。

    罗彬瀚直勾勾地盯着它,直到漆黑的弯刀将贩售机一劈为二。后面的事他就说不大上来了,只记得自己被包裹在一个五颜六色的光泡里。后来,在重建那个房间的过程中,∈提供了事情的完整经过。他告诉罗彬瀚当时所有人都被关在一个独立的光泡里(船长身上的小玩意儿!你晓得吧?),而贩售机则毫无意外地在遭受外力破坏后轰然爆炸了,机器内迸射出各种奇异的光粒,能量大约足以摧毁寂静号三四次。这场重大事故最终并未发生,是因为一个最厚最大的彩色光泡罩在了贩售机上,在爆炸刚开始时就一路撞开最近的墙壁,冲出寂静号外。当最猛烈的爆发开始时,从已然远在百里之外的寂静号上依然能看到行星爆炸般的余波。

    “你不该惹毛他。”∈抹着眼泪控诉道,“他是个坏小孩!坏小孩!他只管把他不喜欢的东西统统扔出飞船,但是谁负责给他打坏的墙壁修缮?是我!他只在乎他自己!”

    罗彬瀚敷衍地应和着他,但心里却认为这完全不是自己的责任。在灾难降临前的最后时刻他已试图补救,而∈的横空出世毁了这最后的机会。如果他们非得在这件事上讨论责任,他认为他和∈至少得一九开。

    “我没想到他会那么恼火。”罗彬瀚承认道。当他看到盒盖上的字时确然感到情况不妙,可绝没有想到竟会招致一场如此规模的灾害。即便荆璜冲过来把他打一顿也不会叫他更吃惊了。

    “你待的时间不够长。”∈哀怨地说,“他以前就这样,容不得一点温馨的家庭话题。上一次有人表示愿意当他的父亲时,他把那倒霉蛋骂到神经功能障碍——我是说,他没动手,纯靠着一张嘴,明白吗?”

    “就不能提他爹半个字?”罗彬瀚将信将疑地问。

    “噢,那倒不是。我觉得他对有些题材挺能接受的。我翻过这艘船上所有的监控记录——我指的是在我登船以前的那些。看起来他和船副有段时间经常一起待在舰桥室里看联盟的热门影视片。我记得其中一部的剧情是英雄儿子杀了反派老子。我瞧他当时就看得挺开心的,一点意见也没有。”

    ∈摸着下巴点点头,严肃地总结道:“他有暴力倾向。”

    罗彬瀚以为这根本就不是个需要讨论的问题。他沉重地说:“我觉得咱们倒也不必反着拍吧。”

    “什么反着拍?”

    “海盗儿子杀英雄老子。”罗彬瀚说,“就他亲爹那工作岗位,这少说也能上个公共法制栏目吧?”

    ∈立刻中止了和罗彬瀚的闲谈。他在走廊上来回飘荡,口中念念有词。罗彬瀚粗略地听了几句,意识到他正在起草出席法制栏目时所用的演讲词。

    那瞬间罗彬瀚强烈地感到这样不行。宇普西隆仍在失踪,邦邦的论文注定扑风,而连那台能够带来未知乐趣的一元贩售机也已化为宇宙间自由的尘埃。这段日子以来简直没发生一件好事。

    他决定去找雅莱丽伽谈谈这件事,于是叫醒沉浸在悲痛陈词中的∈,询问他雅莱丽伽此刻是否在舰桥室。他得到的答案是否定的,就像雅莱丽伽这阵子经常干的事一样,她在船内到处游逛检查,然后躲进∈无法监控的私人房间里。∈认为她极有可能在进行一桩篡位夺权的阴谋。

    罗彬瀚对他的猜想不抱太大希望。他怀着一点好奇和忐忑走向雅莱丽伽的房间,途中他眼尖地发现拐角里有个黑色的影子在晃动。当他们走到近处时,罗彬瀚看清楚那是一个通体漆黑的木偶不倒翁。

    它在拐角处悠悠晃晃地摇着,仿佛不久前刚刚被人丢弃于此。罗彬瀚处变不惊地把它拿起来,放在掌心里点了点。

    “老爷子又出来遛弯啦?”他亲切地问。

    不倒翁摇摇晃晃,木然的眼睛对着罗彬瀚,表情充满哀愁。罗彬瀚曾经对它这种活灵活现的表情感到不安,但如今已经完全习惯了。这位“迷你父亲”已被确定不具备任何攻击性,且也并非某种寄托于木偶上的活物。它只拥有一些类似“性格”的行为模式,以及一个差点制造出巨大灾难的能力:当它不受任何生命体注视时,这位没长脚的父亲便能够自由地在三米左右的范围内瞬间移动,如果忽略它的时间更长,它甚至能够自行在船舱里漫无目的地游逛。

    那听起来似乎有些惊悚,而实际体验上反倒没那么让人难以接受。尽管木偶不倒翁的移动不受任何障碍物阻隔(除了装着它的那个木盒),它从不试图卡进任何过于狭窄的空间里,更不会瞬移到人的脸上或体内。事实上,这位“迷你父亲”几乎不对任何外界生物表现出兴趣,只要对方不是荆璜。而如果荆璜出现在它的“视线”可及的范围内,木偶不倒翁则会抓住一切机会登上荆璜的头顶,在翘发丛间摇摇晃晃地发愁。

    罗彬瀚又用手指推了它一下,让它在自己掌心上猛烈摇荡。他看着那简陋五官所刻画的悲伤表情,不自觉地沉思起这其中的意义。“一个理想定制的迷你父亲”,听起来就像是某种量身定制的陪伴机器人。木头陪伴机器人,那完全不叫罗彬瀚觉得惊奇,因为他见过比任何同体积人类幼崽都可爱得多的波帕,它毫无疑问会受许多人的欢迎——可谁会想要一个满脸悲伤的不倒翁陪伴呢?

    这是某种白塔贩售机跟他们开的反差玩笑?仅仅是为了报复荆璜的无礼?又或者荆璜是如此厌憎父亲的角色,以至于情愿看到一个终日沉溺在悲伤中的象征物?罗彬瀚无法不注意到一个事实:尽管不倒翁被荆璜扔到了远离舰桥室的飞船角落,它却没有遭受到任何外力的毁坏。没有一点烧伤或刀割的痕迹,甚至还继续在寂静号的领地上随处溜达,寻找一颗用来安置自身的脑袋。海贼头子不愿意看见它,可似乎也并未打算将它销毁,简直像在放养一只爱散步的猫。

    罗彬瀚叹了口气。他戳戳不倒翁的木头脑袋,让它继续在悲伤中大力摇摆。

    “走吧老爷子,”他对不倒翁说,“我带您去见见少爷他干妈?”

    不倒翁前摇后晃,银笔勾勒的眼睛无声地凝视着通道前方。

    罗彬瀚以为这算是一种赞同。他把不倒翁往口袋里揣了揣,大步走向雅莱丽伽的房间。

365 螺尖若有海鸣之泣(中)

    罗彬瀚一直知道雅莱丽伽的房间在哪儿,但从未真正地见过里头的全景。他经常会下意识地把它想象成一个粉红色装饰过量的空间,就像他觉得荆璜的房间里肯定得搞个假山流水之类的。

    但,就像荆璜的房间里实际上几乎什么也没有,雅莱丽伽的房间也很不符合罗彬瀚的想象。它跟荆璜或罗彬瀚的空间差不多大,基本是由一些镶嵌在墙里的柜子和一张软椅、一张巨大的毛毯、一盏藤木造型的落地台灯构成的。除此以外的装饰有几个还算可爱但罗彬瀚认不出来物种的玩偶,两三盆船上人工栽培的植物,几枚用金属丝盘绕起来的宝石。彩色宝石看起来价值不菲,却被随意地弃置在四处角落,瞧不出是拿来干什么的。

    雅莱丽伽就在房间中央的毛毯上看书。她懒散地趴着,胸前紧贴着松软雪白的毯绒,两条小腿翘向天花板,膝盖以下的棕黑皮毛异常服帖,蹄尖还散发出湿漉漉的水光。罗彬瀚由此猜测船副刚刚在一次巡逻后冲了个澡。

    他在得到许可后脱掉鞋子,小心翼翼地踩上那条不知是由什么物种制作的巨大毛毯。他绕到雅莱丽加正面坐下,跟她隔着一段安全距离。这时他感到头顶的藤花灯洒落着温暖晕黄的光,就像在初秋午后的野外晒着日光。

    那确实舒服极了,因此雅莱丽伽似醒非醒的散漫表情也没叫罗彬瀚过分惊讶。他把木偶不倒翁放在毛毯上,它又继续自如地摇荡起来,似乎全然不受接触面材质的影响。

    雅莱丽伽把下巴搁在手背上,眯着眼睛看了不倒翁一会儿。她无疑知道这东西是怎么来的,但也没表现出更多的兴趣,只是用尾巴尖轻轻在不倒翁脸上戳了一下。

    “少爷对他爹到底什么意见?”罗彬瀚说。

    雅莱丽伽抬起下巴,看看他的表情。

    “你们都对亲缘很看重。”她评价道。

    罗彬瀚颇想对这件事仔细辩解一下。他和荆璜的情况显然大不相同,而他也很难决定自己该拿什么标准去评判。他想说雅莱丽伽也很在乎亲缘,但随即意识到这个念头可能是错的。他至多知道雅莱丽伽很喜欢孩子,可她怎么看自己的父母呢?罗彬瀚直觉以为她确实不怎么在意这个事。没准福音族的道德伦理如此:孩子是生命的延续,而父母是上一版过期的学习资料。

    “谁给予你生命并不重要。”雅莱丽伽说,“你不是一个约律类,他们不是你的神、君主或信仰,也不决定你的命运。你是一场偶然的产物,不对他们的命运承担任何责任。”

    “这听起来真他妈怪。”罗彬瀚说,“人是人他妈生的,妖是妖他妈生的,这难道不算是定命?”

    “那只会让你们有更多相似处。”

    罗彬瀚的脸微不可觉地抽搐了一下。

    他清楚这不是第一次,当他首次明白某种重复性在自身上演时,他感到闷烧的情绪在胃里沸腾。那毒汤里混合着憎恶、轻蔑、愧疚、绝望……甚至于竟然还有仰慕和希冀,吞咽它的感受是如此怪异,让他至今仍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觉得痛苦。当雅莱丽伽又一次提起这个话题时,他比以往更强烈地意识到自己怎样憎恨着人生的始作俑者。他不应该这么做,也不希望这么做,倘若他最终无法让这种情绪消弭于无形,他便不得不连贯地憎恨自我——可荆璜会有与他相似的感觉吗?

    “这是时间的问题吗?”他问雅莱丽伽,“如果你活得够久,这些感觉就会消失?”

    “取决于你忘得多快。”雅莱丽伽说,“如果你不善于忘记,那么一切过去的事都像发生在昨天,它会永远像影子那样跟在身后。你真想让它过去,那不能只是等待。你要自己跨过去。”

    “我觉得这样也不错,反正我记性不行。”

    雅莱丽伽没有皱眉,她继续躺在自己的胳膊上,用异族的眼瞳望着他说:“如果它在你活着的最后一刻追上了你呢?”

    罗彬瀚扭了扭脖子。他不再控制自己摆出好笑或是无聊的表情,而是冷漠地盯视着自己的掌纹。

    那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事,但他的两只手都是“断掌”,一只是“感情线”与“事业线”融合;另一只是被“智慧线”切断。从他年幼时家人宣布他将来会像父亲那样果断、强硬而又有手段,最终成就了不起的事业。而一旦他们得知那遗传自母系,这种掌纹又成了证明他母亲注定婚姻失败的依据。他们的态度就仿佛这是某种宿命——随便它是什么运数或者命数——操纵了那导致他诞生的整个过程与他凌乱不堪的童年,而与人为的背叛、**和自私都毫无干联了。

    命数——他在紧闭的口腔中咀嚼这个词,心中无法不对此感到强烈的轻蔑与嘲诮。随后他收起手指,像要把两根掌纹掐断那样紧紧捏着掌心。当他以这种奚落态度看向雅莱丽伽时,船副眯着的眼瞳因此而稍微张开了些。

    她金棕色的虹膜上映着发光的藤花。那不过是灯光的倒影,罗彬瀚却感到自己像被催眠魔法击中目眩神迷。他认识雅莱丽伽已经太久了,几乎要忘记了她那危险而野性的魅力。

    “你和船长不同,”她沙哑地低语,“你能长大,成为一个不一样的男人。你会比你恨的男人活得更长久,目睹他的王国成为尘埃。你曾经觉得他不可战胜,但终有一天他将在你眼前变得衰败和无能为力,然后你要跨过去,对他的结局不屑一顾。那是儿子能向父亲报复的唯一方式。”

    罗彬瀚的心跳开始加速。他突然意识到他和雅莱丽伽坐得有多近。况且雅莱丽伽还趴在毯子上,那让他仿佛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用俯视的角度看她。她因为仰头而微微凸起的咽喉,从手臂后方开始收窄的背脊曲线,像某种蛰伏的野兽般充满力量。那令他的血气躁动,渴望反击和压制,让她停止那些惑人的言语。

    他的脖子往下压了一点,接近那双明亮冰冷的眼睛。第一次他看到了那眼睛中流露出诧异,并为此产生某种阴暗的得意。

    “你恨他。”雅莱丽伽说,气息几乎能喷到罗彬瀚脸上,“然后你想成为和他不同的人。”

    “我能吗?”罗彬瀚回答道。他的一半思想开始想要站起来,立刻甩门而去,另一半却狂躁地吼叫着,要从皮肤底下撕扯而出。

    他们对峙了几秒,然后同时眨了一下眼。

    那也许只是一秒钟的时间。但当罗彬瀚再度睁眼时,他看到的不再是金棕色的魔瞳,而是一张愁苦的黑脸。

    木偶不倒翁在那眨眼的时间里溜到了他们中间。它凑巧挡在雅莱丽伽的脸前,银笔勾画的脸正对罗彬瀚,眼神滞默地盯着他摇摆。

    罗彬瀚急促地吐了口气,然后猛地往后一倒,挪开两三米的距离。他用看怪物的眼神瞪着雅莱丽伽徐徐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她一直是船上个头最高的那个。

    她用蹄尖轻轻拨弄了一下不倒翁。“它挺喜欢你的。”她说。

    “谢谢啊。”罗彬瀚恼火地说。这会儿他已彻底醒悟到刚才发生了什么。他一把抓住不倒翁,把它从雅莱丽伽的蹄子下拯救回来。整个过程中雅莱丽伽毫无歉意,只是那样淡然自若地拨弄着角上的金属链。罗彬瀚益发火冒三丈,但却没有出声,而是紧紧地抓着不倒翁,不让它趁着没人注意时四处乱跑。

    他吸了一口气,竭力把刚才发生的全部抛到脑后,不去反刍其中的任何意义。

    “我来找你谈谈老莫他哥的事。”他绷紧了声音说。

    雅莱丽伽不置可否地等着他的下文。她看上去没打算纠结刚才的事,因此罗彬瀚也尽量让自己不落下风。他压着嗓子说了宇普西隆的留言,并指出留言出现在贩售机上绝非巧合。

    “他用了那台机器。”雅莱丽伽说,“他曾经在此参战,也许知道如何更好地利用它。”

    “我们得知道他换了什么。还有他留言中的敌人是谁。”

    “我们没法知道。”雅莱丽伽说。

    那是个显而易见的低级错误。罗彬瀚冲口而出地反驳了她。“我们有。”他说,“那颗星星。只要是它能照到的地方。它看到过宇普西隆,也看到过他在追逐的人。”

    雅莱丽伽没有评价。但罗彬瀚的思路在怒火中变得异常清晰,他用强硬的口吻说:“我要再去接触那星星一次。”

366 螺尖若有海螺之泣(下)

    关于再见黑星路弗的念头已经在罗彬瀚脑中存在了一段时间。那乍听是很危险的,而当罗彬瀚仔细考虑这件事时,他却发现自己实际上是很安全的。他不是倒霉的芬拉坦,即便外力无法介入,路弗也无法在他的思维里永恒存在。他唯一要做的就是在一切结束后忘掉那段噩梦时光。

    但他的确介意着一些事。宇普西隆留言中语焉不详的警告,以及上一次他在噩梦最后所看到的古怪生物,这两者都在他脑袋里挥之不去。他从不怀疑宇普西隆的实力,可他的留言却多少令人感到他并无胜算——不能有负罪感,那到底算是个什么意思呢?宇普西隆做错过什么?

    只有一个人——应该说,一颗星星或许能给他答案。而实际上罗彬瀚认为它已经提示了自己。路弗也许能在某个时刻从他脑袋里知道阿萨巴姆的穿着,但却绝不可能捏造出一个他所不知道的矮星客。如果那颗黑星的行为有任何目的,那就是要让他再度跨入梦中,它知道他对什么感兴趣,它知道那个形象将吸引他再去。

    他相信那个形象就是宇普西隆在追逐的目标。而如果那东西能让宇普西隆特意留下警告,它对荆璜或莫莫罗也极有可能是危险的。

    罗彬瀚把他全部的猜想告诉了雅莱丽伽。并非每一条都得到了雅莱丽伽的认可,可她没有反对罗彬瀚提出的行动要求。

    “你需要告诉船长。”她说。

    那甚至不是“获得船长的同意”。罗彬瀚看了她一眼,抓起木偶独自离开了。他行进在走廊中时短暂地想起了刚才发生的一切,后知后觉地产生了茫然。雅莱丽伽为何要说那些话?她在试探他?想引导他?又或者那只是基于魅魔本性的恶作剧?在他们认识了这么久以后,在他差点以为自己已经把握住雅莱丽伽的脾气以后,他又一次感到她是如此不可捉摸。

    这些念头在他距离舰桥室还有最后一段路程时全部终止了。他现在不愿去想雅莱丽伽,也不愿去想故乡或父亲。现在重要的是找到宇普西隆。

    他在走道的拐角落提前把不倒翁放下,以免它成功找到荆璜的脑袋,然后才独自进入舰桥室,发现这时室内只有独自躺在椅子上睡觉的荆璜。莫莫罗和邦邦都不在场。时机正好。他快步走过去和荆璜说了自己的想法,整个过程中没说一句多余的话。那和荆璜的反应无关,他只是仍然在为雅莱丽伽的事感到生气。

    荆璜仍然躺在椅子上,像睡着般闭着眼睛。但罗彬瀚知道他没有。

    “……那个东西有的是办法对付你,这个知道吧?”

    “它也得考虑我是不是愿意去下一次。”罗彬瀚说,“它感兴趣的不是我,是法克在我脑袋里搞的那个玩意儿,对吧?只要那玩意儿没被它挖出来,它就不会真的拿我怎么样。”

    荆璜总算睁开了眼睛。他不太高兴地皱着眉,用余光瞄了一下罗彬瀚。

    “你搞什么?”

    “我他妈在打听老莫他哥的事儿啊。”

    荆璜的眼珠又朝他挪了一点。他说:“你知道‘人神之界’在哪里吗?”

    “那又是什么鬼玩意儿?”

    “……区分凡人和神灵的决定性界限到底是什么?如果按照无远的理论,那就是决定了命数总量的那条原始函数线。在他们的理论里,只有没有遭受过外界破坏的原始函数才能够被判定为是个人意志行为,反之任何涉及到命数改变的曲线都会被认为是异常的、不属于生命的部分——换句话说,他们认为约律类根本不是生命,只不过是‘现象’而已。至于会破坏那条线的事情……”

    罗彬瀚无聊地盯着地板。他听到荆璜说:“过于极端的运数本身就是对封闭线的破坏。越是超出常规的尺度,沾染到其他异物的可能性就越大。如果不懂得把握分寸的话,到时候你后悔也来不及了。”

    “那会怎样?”罗彬瀚说,“我死定了?”

    “就回不去了。不管是死也好,活也好,甚至是永生之死也一样。只要跨越那条界限,你就没办法再回梨海市去。如果你觉得无所谓的话就随便你好了。”

    罗彬瀚突然不再说话。他那种因为恼怒而对生命满不在乎的情绪迅速消失了。他坐下来默默寻思了一会儿,说:“我们还是得找那颗星星。”

    “随便你。”

    “但它老能读我想法。”罗彬瀚抱怨说,“这他妈太没**权了。难道你就没招治它吗?”

    荆璜起初无疑是想拒绝的。他的脑袋已经转过了一半,但罗彬瀚眼尖地发现他停顿了一下。

    “……还记得之前让你背的《步天歌》和《连山歌》吧?如果你不想让它知道你太多的记忆,就一直在脑袋里背那个好了。”

    “那有用吗?”

    “鬼知道。你自己试试看吧。”

    罗彬瀚已经有点淡忘了曾经让他精神恍惚的学习时光,但幸运的是他并没扔掉当初的笔记。荆璜很不情愿地被他从椅子上揪起来,跟着他去房间里找当初的练习簿。当他们最终在蓝鹊赠送的回音花盆下找到练习簿时,罗彬瀚甚至还在上头找到了蓝鹊做的批注。他有点怀念地把练习簿翻了几遍,自觉准备完全。这时荆璜已然躺在他床上进入新一轮的睡眠,罗彬瀚重新把他揪起来,要求他找个合适的地方让寂静号着陆。

    除却这段时日来罗彬瀚鲜少看见的星期八,莫莫罗成为了寂静号成员中最后知悉这次行动的人。那不可避免地又让罗彬瀚和他展开了一场光芒四射的纠缠拉锯,直到荆璜驾轻就熟地把他们踹倒在一片铁含量过高的橙红沙滩上。

    罗彬瀚在莫莫罗充满精神的呼喊里盯着天空,四处寻找那黑暗之星。这时他心中朦胧的闪过一个疑惑:那颗星星到底在哪儿呢?倘若寂静号在不断地前进,他们早该把路弗远远甩开。

    “嘿,那不可能好吗?”他旁边的莫莫罗说,“这儿到处都是洞,我想往哪儿钻都成。”

    罗彬瀚侧目看向旁边,毫不意外地看到自己身旁躺着肖似莫莫罗的石像。

    它冲他咧嘴而笑,嘴部裂开的石缝内嵌满血肉与犬齿。当它笑得过于夸张时,那些像是硬塞进去的生肉块便被岩石榨出血来。

    罗彬瀚沉着地看着这一幕。他在对方想要靠近时他抢先一步过去,握住对方的手,祝愿它和它同类的骨灰在宇宙中自由燃烧。

    “你很得意嘛,凡人。”路弗瘪着嘴说。

    “是啊,我日子正舒坦呢。”罗彬瀚说着松开对方的手,从外套里掏出枪。他先冲着石像的脑袋一阵扫射,随后被石像的拳头打在胸口。他听到自己肋骨折断的声音,不过那当然不是真的。莫莫罗和荆璜此刻都在盯着他,谁也不可能在现实里碰他一根指头。

    他卧趴在焦黑的铁粒沙滩上,掉进嘴里的沙粒有种植物烧焦的苦味,紧接着则变得滚烫无比,燎烧他口腔内侧的皮肉。当他试着把嘴里的沙粒和烂肉一起吐掉时,莫莫罗的石像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哇哦!”路弗说,“别发那么大火嘛,凡人!咱们刚玩不到一会儿!”

    它又踢了罗彬瀚的肚子几脚,让罗彬瀚彻底动弹不得,随后在罗彬瀚的身上坐下,碾压他断掉的肋骨。

    “觉得难受?”它扯下罗彬瀚肩膀上的一块皮,把它塞进嘴里咀嚼,“试试想点高兴的事?”

    罗彬瀚懒得看它。他在混乱中意识到这就是对方想要的——让他尽可能多的暴露思想——于是他开始在心里想《步天歌》。他默念那些荆璜写下的注音,回想蓝鹊所写的每一句注释。他本不指望那真有太大用处,但路弗却一下子从他身上跳了起来。

    “嘿,别想些下流的玩意儿!”它抗议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个?你怎么能看见这个?你这肮脏简陋的肉囊袋……噢,我知道了。那红色的小鬼告诉你的,对吧?他就是从那种地方来的!”

    罗彬瀚从它的反应里感受到了一种真实的愤怒。他慢慢地爬起来,发现自己的肚子已然变形成一种可怕的状态,就仿佛随时都会断成两节。他没法再站起来,只能张着腿坐在地上说:“发完疯了吗?我等着办事呢。记得咱们上次分开时你变成的翅膀脑袋?我现在对它可敢兴趣了,特别想知道你所知道的关于他的一切,希望你不要不识抬举。”

    石像以一种地震似的频率摇晃脑袋,碎石屑向四面八方溅射,其中一枚差点砸烂罗彬瀚的眼珠。它在狂颤中发出尖锐的轰鸣,既像狂笑又像怒吼。

    “你在威胁我?”它说,“威胁我威胁我威胁我?很好很好很好很好很好——”

    “你能成熟点吗?”罗彬瀚充满厌倦地说,“你他妈是用婴儿脑浆混着狗屎做成的?我可不是来给你做免费临终关怀的。如果你对我没用,那你就再也别想用这种方式抓住那个魔鬼。下一次咱们见面时就会在你的本体面前,我会一点点把你剥碎。你能阻止吗?你长腿了吗?现在我操你全家,想怎么操就怎么操,听懂了吗?”

    下一秒他的肚子被踩破了。那个穿着矮星客服饰的翼首怪物出现在他眼前。它从领口中伸出六支白色羽翼,在暗红粘稠的夜色里招展。羽毛间镶嵌着无数双大大小小的眼睛,好似满月般金黄无瑕。罗彬瀚擦擦嘴里流出来的血,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试图记下它的每一个细节特征。

    翼首怪物的袖子低垂着,露出柳条般的细长软肢,而下半身也由数十根同样的软肢构成。现在它们大部分都扎在罗彬瀚爆开的肚子里,贪婪地啃食他的内脏和血肉。

    “罪人。”它用手风琴似的嗓音说。

    罗彬瀚伸手抓住它的一根足肢,但很快就无力地松开了。他仰头看着它端正伫立,羽毛在风中摇曳,竟然感觉到一种凛然庄严的美。这怎么会呢?他错乱地思忖着,这是一个怪物。

    他又听到婴儿的啼哭声。

    犹如第一缕破晓的曙光,污浊夜幕里缓缓延伸出黄金色的光芒。它在翼首怪物的头顶蔓延,旋转,形成数之不尽的线条与几何形状,那像是由雪花晶体串成的莫比乌斯环,又像是被重叠旋转上千次的星空延时摄影。

    罗彬瀚倒在地上看着。他已不再感到疼痛,呼吸几乎停止。空中辉煌的图景映满他的眼睛,让他过了好久才意识到那怪物正在抚摸他的脸。

    它跪坐在他胸前,脚部的软肢正在活吃他,从袖口里伸出的部分却庄严地摩挲他的头脸,为他擦掉血污和汗水。那不带任何轻蔑,宛如洗礼般郑重其事。罗彬瀚咳嗽了几声,挣扎着想要踢开它。

    空中的黄金之光描绘着万花、万轮、万象。它们在罗彬瀚眼底旋转着,环绕着头为六翼的矮星客。他的下半身已完全被软肢吞噬。他和那怪物仿佛以此而融为了一体。

    漩涡中央自天中垂落,向着他的眼睛覆来。光线自上而下,如同通往天堂的阶梯般不胜辉煌。然而,当罗彬瀚最后一次清醒地看向那比破晓更明亮的光芒时,他却觉得自己从涣散的视野中看到的一只从缝隙里发光的巨大海螺。

    一只海妖才会吹奏的海螺,内中燃烧着熊熊的灵魂。当狂风从中穿过时,自螺尖传来万千罪人的悔恨哭声。他被那声音一遍遍地冲刷、受苦,迷失在远方乍响的雷霆中。

367 其药甘糖同毒(上)

    罗彬瀚醒来时已经快忘了自己的目的,他差点连名字都想不起来了。有个浑身发光的家伙把他从地上扶起来,喊叫的声音很吵。那本会非常扰人,可他周身的光芒像蒸汽般包围住罗彬瀚,反倒叫他感到精神安宁了许多。

    他盯着那个发光的青年,逐渐对这人的模样感到熟悉。他敢断定他们是认识的,只是一时没想出他的名字。

    “罗先生!”青年握着他的手,热泪盈眶地喊道,“请一定要坚持住!”

    罗彬瀚条件反射地把自己的手往回抽。他觉得自己惯例地应该说点什么,但是想不起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舌头似乎都被拔掉了,语言功能变得如时间概念般飘忽暧昧。

    “喂。”他听到有人说,“还记得自己是谁吧?”

    罗彬瀚转过头,在发光青年的另一边看到了红衣的“人形”。那生物的外形犹如披散长发的青年,周身缭绕火焰般的扭曲,难以分辨性别。当罗彬瀚盯着“他”时,某种桃林般的幻象在眼前时隐时现。他看到那些树枝的皴皱下露出白骨,花瓣上沾满艳丽的血珠。

    花树的幻觉令他的胃部痉挛起来。

    “不记得了?”那生物用令人讨厌的、仿佛能穿透神经的清脆嗓音说,“之前就警告过你吧?那个东西被堵在高灵带的缺口上,可没有你想象得那么简单。不过光是说一次你也不会相信的,就自己亲身体会下怎么回事吧。如果继续挑战界限的话,早晚就回不去了。”

    金石般的声音贯穿了他的耳膜,令他难受地挣扎起来。他模糊地意识到这生物是危险的,敌对的,需要予以排除的——某种属于另一世界的异质物。

    他把手伸进外套内侧,想要摸出某样武器。那动作被散发白光的青年所误解。他抓住罗彬瀚那只空闲的手说:“罗先生,现在已经没事了,请不要做伤害自己的行为!”

    罗彬瀚甩不开他的桎梏。那实在很恼人,而他在白光中也恢复了一点力气。他忍无可忍地大喝一声:“老莫放手!”

    对方松开了一只手,充满欣喜地想把他从地上扶起来。罗彬瀚赶紧躺回去说:“慢点,慢点,肚子刚连上呢。让我缓缓。”

    莫莫罗把他的上半身放回抚平的沙滩上,让他继续休息回神。这会儿罗彬瀚已经捡回了大部分的往事,也勉强搞清楚自己究竟在梦里瞧见了什么。他伸手摸摸自己完好的肚子,转头看向另一边。

    “看我干嘛?”站在那儿的荆璜说。

    罗彬瀚有点疑惑地盯着他。但荆璜看起来和往日没有区别,脸皮紧绷,乱发末梢在肩膀的位置翘起。罗彬瀚还格外留意了他的嗓音,才意识到荆璜常常以一种刻意压低的音调说话,而实际上他的本音比那高透许多,有种古怪的金属感。

    他掏掏自己的耳朵,问荆璜:“你刚才说话没?”

    “说了啊,你刚才聋了吗?”

    荆璜的反应仍然很自然,叫罗彬瀚益发感到这件事的神秘。他刚才看到的是荆璜吗?还是疯狂的黑星之梦残留给他的妄想?

    他摸摸肚子,决定暂时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在莫莫罗的光线下他安宁地休息了一会儿,这才强迫自己从沙滩上爬起来。

    “那王八蛋换套路了。”他对另外两人说,“法克搞的那东西不止出现了一次,它怎么做到的?”

    莫莫罗有点疑惑地歪着头。荆璜则好像一点也不意外地说:“那颗星星已经发现了吧。”

    “什么发现?”

    “你脑袋里的那个,说到底不过是根据你的潜意识认知来判定的。只要你认为自己面临死亡,那个机制就会被触发。反过来说,如果在死亡的边缘被挽救回来,被触发的部分就会马上停止运转,而且为了保持你精神的稳定,会试图把之前一切涉及死亡威胁的记忆都淡化消抹掉——我猜是这么回事吧,具体也没有问过那个家伙。”

    罗彬瀚还在反刍他的这些话,但荆璜却立刻催促着说:“那星星跟你说了些什么?”

    “说了不少。”罗彬瀚回答。直到这会儿他仍未完全取回自己对现实的感知,就仿佛他有一半的精神仍然留在噩梦中,在无尽的死亡循环里。他知道自己有许多重要的信息想要倾诉,但感情上却没能产生一点急迫。他感到十分平静,想到自己体内促使神经兴奋的那些激素分泌机制或许也受到了某种电磁波损伤。尽管如此,有一句话压在他的舌尖,几乎不用思考便要脱口而出。

    “药。”他说。

    “……已经精神错乱到需要吃药的程度了吗?”

    “宇普西隆的敌人在吃药。”

    这句话像某种魔咒,迅速激活了罗彬瀚自己的记忆。他茫然地在白光中发了一会儿呆,才开始向荆璜诉说梦中的所见。

    路弗杀死了他,那是毫无悬念的结局。但那不止发生了一次、十次或是百次。那些叠加的死亡逐渐从简单变得繁复至极:起初是窒息、火烧或者穿刺,痛苦来得快而结束得也快;紧接着这个过程开始拉长,在抵达极限以前添加着漫长的折磨;最后连死亡也成为他得以细分步骤的复杂流程。他曾经感到咽喉里挣扎着活蛇,或是肌肉被注入的毒素溶解,每一次的记忆总以雷霆之声告终,并在下一次的循环开始时变得淡薄模糊。

    但他一直没有见到李理。每当雷霆响起,他身上的伤势便像幻觉般烟消雪融。他依然完好地倒在铁粒沙滩上,碎沙烫烂了他的舌头,然后路弗会跟他聊上几句,他们继续开始下一轮。

    “这可有点意思。”最早的时候他经常听见路弗那么说。那黑星用矮星客的姿态漂浮着,在罗彬瀚看来宛如在思索某事。那时他的状态还不错,所以他选择忍着舌头的疼痛还嘴,或者趁机问些关于宇普西隆和翼头怪物的问题。

    “他们两个对我都挺无聊的,你知道吧?”路弗说,“两个亮闪闪的玩意儿,像我附近的那些星星。不过如果你非得说,我认为那个羽毛袋子更烦人些。它自个儿独处时也说个没完,总是叨念出点奇怪的东西,比如说……嘿!圆规脚!”

    一个类似圆规的巨大铁质部件从天而降,两个尖锐的末端分别扎进罗彬瀚的眼球与嘴里。他浑身抽搐了一下,听到远方的云层里滚动着雷鸣。那把他钉在地上的刑具立刻消失了,他的左眼视觉正常如初,只残留着轻微的爆裂触感。路弗因此而爆发出一阵狂笑。

    “不不不不,这玩意儿扎在你身上的样子可太怪了。这还是适合拿来固定带翅膀的玩意儿——我们刚才说到哪儿了?对,那个羽毛袋子。我认为它肯定有点毛病,成天自己说话,我还两次瞧见他吃些小圆球。”

    “小圆球。”罗彬瀚重复道。紧接着他的呼吸被阻滞了。某种细碎的小石子填满了他的气管,飞速增殖,然后从口鼻中掉落。他不停地呕吐,但却没法吸到一口空气。那些裹满粘稠血浆的碎石子掉满了他眼前的沙滩。他抓住其中的一颗,用指甲刮掉上面的血迹,发现它看起来宛如红色的糖球。

    雷霆震响,又复静默。他手指上的糖球与气管的撕裂一起消失了。

    罗彬瀚仍然盯着自己的指尖,就好像那颗从他气管里呕出来的糖球仍然存在。他混乱破碎的思绪里闪过了一个名字。

    “我觉得我好像抓住了一点窍门。”路弗说,“她只在你滑向死亡的时刻出现,是吧?一个怪有爱心的魔鬼,多少得算守护天使。我想和她多搭几句话都不成。你到底是从哪儿认识了这么一个妙人呀?来,让我瞧瞧你的脑袋瓜里有什么样的答案……嘿,你压根儿没在琢磨这事儿呢!你在怀念一个给你送糖果的好朋友——谁是周温行?”

368 其药甘糖同毒(中)

    罗彬瀚没有把路弗干的每一件事都说出来。老实说,他自己也没法记得很全。尽管荆璜给了他一个不错的对策,路弗最后几乎搞清楚他所了解的关于周温行的一切。那确实给他们的相处增添了很多新花样,因此罗彬瀚刚回来寂静号上就要求∈给他找一本小册子。

    ∈照办了,并且极令人赞赏地弄来了一本纯黑的册子,上头印着惨白狰狞的骷颅头。罗彬瀚对他的品味大加欣赏,但还是要求把血红色的荧光笔换成健康阳光的柠檬黄——他现在终于开始觉得红色有点伤眼了。

    “你到底要这玩意儿干嘛?”∈趴在他椅子边问。

    罗彬瀚在本子第一页歪歪扭扭地写下自己的名字(他太久没亲自动笔了),然后深吸了口气说:“记仇。”

    “记仇?谁的?那颗人造意识星?”

    “对。”罗彬瀚说,“还有‘冻结’。那颗傻逼玩意儿用他的样子吊着我打了几百次——难道本尊不需要为盗版做的事负责吗?”

    “是这样吗?”∈将信将疑地说,“这合理吗?”

    罗彬瀚叼着笔尾说:“你想想矮星客杀的人都算在谁头上?是不是长得像谁就算谁的?”

    ∈立刻理解了一切。他欣然表示这太合理了,并开始帮罗彬瀚计算和编写黑星与“冻结”的全部罪状。只是这场清算到中途时发生了一点意外,他们不知怎么把荆璜也算了进去,并且成功用数学方法论证寂静号船长将为一切负最大责任。罗彬瀚看了一眼那页纸上的内容,判断出它完全是∈的政变阴谋,于是果断地把它撕掉了。

    “我要杀了他。”他在∈抗议时说。

    “谁?船长?你下定决心了?就现在?你成功以后的演讲稿写了吗?”

    罗彬瀚瞄了∈一眼。他感到与黑星路弗共渡的时光多少磨损了他的幽默感,让他闹不清楚玩笑和真话的界限。有几秒的时间他怀疑∈是真的想干掉荆璜。那会吗?一个连思想连贯性都不能保证的人工智能会理解杀人的意义吗?

    “我要杀了‘冻结’。”他回答道,“他的药和这事儿脱不了干系。”

    “药!什么药?听起来是个有意思的玩意儿!”

    罗彬瀚下意识地把手伸进了兜里。那是个经历噩梦后的错乱反应,让他相信自己身上一定还残留着那么几颗。但旋即他意识到自己不可能拥有那个东西。也许在梦境中他已经被那玩意儿灌烂了胃,但现实里他只见过那种药一次。那枚被宇普西隆销毁的“糖球”,如今却出现在矮星客的手中。当黑星把那些东西从他体内变出来时,大部分时间他都在意识混乱,大约只有十多秒的时间他是清醒的——但那足够了。他只瞧了几眼,几乎可以断定矮星客正在服用的正是宇普西隆在他眼前亲手销毁的东西。

    那会是宇普西隆落入眼下境况的原因吗?因为他对这种药物的追剿而被针对?又或者这药物是矮星客和周温行之间的某种交易?

    这两种猜测似乎都有可能,可罗彬瀚却一个也没法验证。他对矮星客了解得太少了。在宇普西隆的事发生以前,他们似乎就只是“荆璜的敌人”。

    他在返回的路上就把这件事告诉了荆璜,并且直截了当地询问他是否知道矮星客和周温行之间的关系。那时他的态度可以说是相当激进的,并且坚信荆璜对这件事了解得更多。

    “你和那只猫聊到过的吧?”为了避免荆璜含糊其辞,他特意指出,“在我们找到那家人的尸体以前,你们在聊矮星客和你干姥爷的事。那药和白河有关系?”

    “……在你的老家有‘仙果’的传说吧?”

    “有又咋地?我还吃过呢。”罗彬瀚提醒地说,“记得吗?你把人星球上的果子摘了。”

    “那种东西无所谓了,只是稍微带着点灵场而已。相比起来,在白河的阿尔比蔻斯,哪怕是种下最普通的果核,都可能会结成把人变成怪物的毒果。没有王庭的庇护,粮食根本就无法收获,换言之无信者是无法在那里存活的。据说在靠近王庭的位置还有一片果园,里面种植的果树是源自于拉戈贡王时代。用那种果实采摘后磨碎、晒干,所酿的酒液会专门用来招待西比尔的首领和其他一些重要客人,果核跟其他一些药物混合起来的干粉则被称为‘莲药’。”

    罗彬瀚的耳朵竖了起来。他等着荆璜的下文,可荆璜只是用右臂抱着胸,毫无解说精神地瞪着他。罗彬瀚只好主动催促道:“这玩意儿有什么用?”

    “……是凝聚了王庭之源的东西吧。虽然我也没有真的见过实物,但听某个过去住在那里的人说过,那种果实会让人‘目通九渊,视及法源’。”

    罗彬瀚做出了震惊的表情。但那是装的。他一点也不觉得这很厉害。那时他已经揪荆璜的头发超过五次,只好踩踩荆璜的脚,示意他说点人听的话。

    “……我怎么知道啊?你以为白河在神宫隔壁吗?我想去就去?总而言之,虽然没真的见过那种果实,‘目通九渊’的人我倒是知道一个,也就是那个女人的师父,现任的青山都掌教。如果这里的‘目通九渊’是同一个意思的话,那种果实的作用应该就是打开食用者的视观,而如果是本身就具备着‘幽视’的人,接下来会看到什么就不清楚了。西比尔们会用那种果实酿的酒来增强预言的能力,所以我估计就是会把幽视放大到非常严重的程度——对于心志稍微弱一点的生命来说,就和毒药没有任何区别。”

    荆璜抬起右臂,可以说是玉树临风般地拨开额发,然后继续冷冷地盯着罗彬瀚。

    “你这下听懂了吧?”

    “啥啊?”罗彬瀚说。

    “我的意思是让你别吃。”

    罗彬瀚看看旁边睁着纯真大眼的莫莫罗,不禁问道:“为什么是我?”

    “……你他妈自己没数吗?”

    罗彬瀚坚决不明白荆璜的神经质发言。他觉得自己可以说是相当稳重,早早就把周温行给的毒药扔进了喷泉池。尽管那可能在事后涉及重大的公共安全危机,并且可以预见造成的损失和伤害将被计算在寂静号身上——不过反正他自己没事,而宇普西隆也及时拯救了世界。那还有什么可计较的呢?谁能知道一颗糖球也有这样的祸患?

    他诚实地向荆璜表达了自己的观点,换来屁股上重重的几脚。因为趴在云端而不便反抗,罗彬瀚只好把这笔账姑且记在心里(稍后就移到了纸面上),然后低声下气地表达反省。

    “据说那翅膀脑袋吃了很多药丸。”他按着屁股说,“那对它就不致命吗?”

    “那个东西应该本来就是某种神眷吧。”坐在他背上的荆璜说。

    那是个很不像样的答案,但罗彬瀚也懒得再深入了。他已不关心神眷或魔属,只想尽最大的努力保住自己的屁股。过了一会儿他忍不住了,以一种尽量超然的语气说:“视观,说到底不就是看。站得高看得远,未必是一件坏事——比如站在云头就是比坐在云头像话。来,少爷,你先站起来。不要老坐着,容易狭隘。”

    荆璜不为所动,继续坐在他背上说:“你现在往下看试试。”

    “奴家恐高。”罗彬瀚忍辱负重地说。

    “你试过站在高处往下看吧?平时身边熟悉的一切,从高处看都会显得比自身渺小。那是因为距离而造成的错觉,是位置造成的‘视观’。那时只要把视线从地面移开,转回到自己身边,关于大小的错觉就会很快得到更正。而且说到底,你看到的东西是无法包含自身在内,从高处扔下什么样的东西都不会砸到自己,可能威胁到的全部都是‘他者’——但是,如果一个凡人生来就保持着在高处的视觉,你知道会发生什么吗?无论他的身体走到哪里,视野却都保持在高处,长久地俯视着包含自身所在的一切的时候,两种想法都有可能产生。一种是无分彼此的爱怜,把所有视观所及的生物都误解成了自己的一部分。另一种则是无分彼此的渺小,因为过于遥远,甚至意识不到自身也牵涉其中。你觉得这种观察持续到最后会产生什么样的念头?”

    罗彬瀚扭过头,看向身上的荆璜。但这时荆璜没有望向地面,而是仰头对着无尽的虚空。

    “——会想着杀掉试试看吧。想要给底下的风景产生一点变化,就算把自己杀掉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369 其药甘糖同毒(下)

    罗彬瀚很快搞定了他的记仇名单。那本小册子如今得从正反两面翻起,正面写着路弗与周温行,反面则有荆璜、雅莱丽伽和糖城里的老兽医。

    ∈对着这份名单琢磨了好一会儿。“这是什么意思?”他问道,“这是公开名单和私密名单?那在我看来可不够私密。你明白吗?有数据证明在中心城有99.2%的合法人口会在翻阅一本实体文档时查看它的最后一页,并且仔细检查任何空白页。你这样只会叫他们更兴奋。”

    罗彬瀚制止了他的妄想,纠正道:“这是个量刑的问题。写在正面的我非弄死不可,反面的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看起来不屑一顾,但没法更多地干扰罗彬瀚的主意,让他至少把荆璜给挪到正面去。那让∈表现得如此遗憾,以至于罗彬瀚甚至有点纳闷。一个名字值得以如此努力来捍卫吗?

    “你当初是怎么上了这艘船?”他问道,“你撞了这船的数据库?”

    “噢,我接受了一个完全匿名的随机指派。”∈愁眉苦脸地说,“这对总流来说是一项必要的边缘数据收集工作,明白吗?中心城需要很多非公开的信息,而那是通过官方名义和合法途径永远搜集不到的,因此他们启动了这项计划,把一些新集成的分流支通过随机渠道扔到星网上拍卖,还允许中间人在上面添加自己的安全协议,好让分流支在执行过程中不能向总流发送非标准问答以外的信息包……总之,他们搞了很多对你而言太复杂的玩意儿,就为了让分流支登上一些不合法的船收集数据,而且只能在服务期结束后有限度回传。”

    “这听起来有点钓鱼。”罗彬瀚发表了自己的感想,“这真的安全吗?”

    “显然大部分非法船只的想法都和你一样。”∈说,“心智总流写了上百版的技术说明文档来证明引渡一个分流支上船是在信息层面是绝对安全的行为,但基本没啥成效,你想得通吧?因为绝大多数能看懂这些说明文档的人也知道怎么样让自己买卖合法!谁会在看得懂反以太污染盗取加密协议的时候跑去搞运输式糖走私?只有咱们的船副!她想干啥就干啥!只管什么东西长得可爱!这女人不讲一点经济学原理!”

    ∈开始气愤地尖叫,而罗彬瀚波澜不惊地打着哈欠。“所以你们不受欢迎。”他总结地说。

    “确实。中心城的官方文件上把这个计划称为‘漫射之眼’。但是在中心城以外根本没人这么叫。他们认为这和当时某个热门影视剧里的男主角干的事差不多:一个浓眉大眼的男人,把自己的玩具鸽子里塞满了屎,然后在公园里对着所有人疯狂扫射。所以他们把这叫做‘散屎行动’。”

    “太不像话了!”罗彬瀚谴责道,“你们这是什么节目啊?让男主带头扔屎,拉胯!再说你们这散屎行动是什么思想?谁正经搞黑社会还跟条子用一个网啊?”

    “那完全不是一回事,好吧?”∈说,“不过后来他们还是解决了这个推广的问题。”

    “咋解决?”

    “他们把公开宣扬‘漫射之眼’会危害信息安全的非法组织都抓起来了。你可以拒绝搭载,但你不能说它不安全,更不能说那几百份文档写的一塌糊涂。”

    罗彬瀚瞪了他一会儿:“那管用吗?”

    “比那几百份说明文档都管用多啦!”∈心满意足地说,“这下他们充分证明了你用不用分流支都一样不安全。那干嘛不给自己弄个好点的系统管理员呢?”

    罗彬瀚开始感到自己需要重新评估∈在寂静号上的价值。他并未很深刻地明白寂静号在没有∈的状态下跟现在有何不同,可如果雅莱丽伽愿意忍受如此程度的噪音骚扰也要接纳中心城丢来的屎,那似乎足以证明分流支在其他方面的巨大效用。

    他收起了本子,准备整理整理接下来的计划,尽管实际上他所能做的已然不多。在荆璜听说了他那简直是连绵无尽的噩梦后,他紧接着得到的通知就是:永久性地停止和路弗接触,不管他们是否还需要更多的情报。

    “它差不多已经抓住诀窍了。”在他们进船前荆璜说,“本来在你脑袋里的也不是什么真正的意识体,充其量不过是个加速器而已。既然是死物,早晚会被抓到规律,没什么好奇怪的。那个东西想要从工具找到制作者,就必须近乎无限次地重复这个过程。虽然到最后也未必如它所想,但在那以前你会先完蛋吧。”

    “我又没啦?”罗彬瀚说。

    这次荆璜连一眼也没看他。罗彬瀚不免感到有点失落。但不管怎样,他还没打算跑出去自杀,只好老老实实地在寂静号里待着。

    那确实让他感到有点匪夷所思。他们身处一个空前危险的地带,而他最常看见的却是自己房间的墙壁与菲娜,甚至连邦邦都能比他更自由地进出。∈仍然对邦邦脑内那个屏蔽了黑星袭击的未知结构很着迷,并声称要解析出来后给罗彬瀚原样弄一份,只可惜研究的进度不甚理想。

    “等我解剖了那把椅子的尸体就能弄明白了。”他悄悄地跟罗彬瀚说。

    罗彬瀚很感谢他的热心,但建议还是对异星友人更善良一些,以免陷入要和激光章鱼武士决斗的境地。那当然是一场完全私密的、不涉及任何非寂静号成员的谈话。然而罗彬瀚多少有点心虚地发现,自那以后邦邦却对他表现出了一种相当突出的热情,就仿佛知道罗彬瀚是寂静号成员中最为无害的一个。荆璜刀劈贩售机的那一幕无疑给邦邦留下了毕生难忘的印象,他对于永光族的偏见也仍未完全纠正。以及,罗彬瀚至今不清楚邦邦是否见过星期八。

    剩下的是雅莱丽伽。那说来很令人感到悲观,因为罗彬瀚已然注意到在邦邦心中的寂静号船副有着远超事实的美好形象。他并非害怕与雅莱丽伽说话,而是羞赧于和一个向往的异**流。那种扭捏异常的情态实在过分明显,以至于∈很快就用“潜在被害人a”替代了“椅子”来作为邦邦的代称。

    罗彬瀚尽量假装自己没发现这事儿。他想不通邦邦眼中的雅莱丽伽到底能是个什么样,更不敢想如果雅莱丽伽对这事儿感兴趣会怎么样。万幸雅莱丽伽不感兴趣。暂时。

    他怀着这样复杂的心态同邦邦维持往来,尽量不显出自己的任何真实观点。但就在某次聊天中邦邦主动提起了这件事,并从自己的随身口袋里掏出了它的《新手约会完全指南》。他把它放在两人间的桌子上,说:“我觉得我们应该把上头的表格填完。”

    当时罗彬瀚仍处于噩梦的恢复期中。他对外部的突发状况总是慢一拍,有点迟钝地问:“你要把这玩意儿写完?”

    “噢,不。不是。”邦邦吞吞吐吐地说,“我觉得也许你来填比较合适。”

370 真命回旋鹈鹕瓶中(上)

    罗彬瀚花了很长时间来搞清楚邦邦的行动意图。尽管∈对邦邦的大脑结构虎视眈眈,那毕竟还需要通过船副的许可。邦邦在寂静号上享受了足够长的安全时间,因此也基本学会了联盟的文字和语法。那不能说很充分,但奥荷特却恰好能补足他所缺乏的部分。

    据罗彬瀚所知,邦邦所尝试阅读的头两项文本,即是它所拥有的两项白塔商品。除了《新手约会完全指南》以外,他们如今也已知道邦邦的另一项购买物究竟是什么。在那些已被消耗完的材料和用途不明的种子间附加着这样一张说明纸条:

    自选手工零件组合(免包装袋版)。只提供最基础的素材,让你亲自动手拯救世界!每一项材料的数量都是刚刚好,完美挑战你的技艺熟练度!

    另:如果不幸失败,可将附赠种子刻上姓名并撒于坟前,以便后续人员通过花瓣纹路来定位和区分你的遗体。

    当罗彬瀚看到这张纸条时,邦邦已经在奥荷特的帮助下掌握了阅读技能。他们同时盯着种子发出惊叹。罗彬瀚说:“啥缺德玩意儿!”然后他听到邦邦说:“这真是太神奇了!”

    罗彬瀚开始重新考虑是否要继续和邦邦保持往来。即便如此,他也不得不承认“自选手工零件组合”是目前为止他们从“可能性百货商品目录终端机”上得到的最有用的东西。他倒很愿意知道宇普西隆买了什么,然而这是个连黑星路弗都无法提供的答案。在他们漫长而友善的交流中,路弗为他展示了一个十分陌生的宇普西隆的形象:脸色铁青而神情僵硬,双眼中怒火积蕴,仿佛正为某事而进行着剧烈的思想斗争。在这形象的右手紧攥着一个漆黑的环状物。

    那是件罗彬瀚从未见过的武器,道具,又或者某种器械装置。他试过从路弗口中打听出它的来路,黑星却从未给他一个明确清楚的答案。罗彬瀚只能姑且推定这连莫莫罗也无法认出的奇怪物件并非黑星凭空捏造,不是宇普西隆过去经常持有的。那就是他从贩售机中购买的商品。

    它有何种宇普西隆所需要的功能?又或者只是某种无法控制的随机产物?不管怎样,既然宇普西隆一直拿着它,罗彬瀚便相信那东西是有用处的——那是某种用来对付矮星客的物件。

    他们本可以有更大的可能去弄清楚那东西的作用,如果不是荆璜劈了那台白塔贩售机,没准他们也能让莫莫罗买出类似的东西。可对此荆璜一点也没表现出歉疚,而是坚称那机器毫无帮助。他对罗彬瀚宣布:“运数的改变是一时的。不管这些东西看起来怎么花里胡哨,最后也会回到最初的平衡上,充其量是过程有一点改变而已。沉迷于那种东西有害无益,扔了算了。”

    罗彬瀚没法证明运气是否将实现自我平衡,但仍然很质疑荆璜的这套说法。他也有一个有力的依据能够支持自己的质疑,那就是邦邦的“自选手工零件组合”。倘若这位远方客人没能从贩售机中得到这份维修材料,邦邦显然也会重蹈芬拉坦的复辙,而现在他却能完完整整地待在寂静号上。这难道不是某种运气的提升吗?难道“自选手工零件组合”还能重新将这份运气夺走?

    他想不出这事儿怎么可能发生。而相比之下,邦邦的另一样所有物倒是没啥争议,《新手约会完全指南》的下方还附加着一行小标题:从入门到分手——如果这不是贩售机的又一个没品笑话,那只能证明这书将在凑成一对后又重新把他们拆散。拥有,然后失去,以此维持荆璜口中的“平衡”。

    这个理论会是正确的吗?罗彬瀚暗地里颇想验证这一点,为此而不动声色地关注着邦邦和雅莱丽伽。可遗憾的是这两位毫无进展,邦邦最大的兴趣似乎就是把雅莱丽伽当做某种童话仙子来欣赏,而罗彬瀚也做了他身为外人所能做的最大程度的努力:他研究了一下邦邦的体外生殖器究竟在哪儿——实在没找到。

    他只好认为自己的阴谋破产了,并暂时打消了对那本书的主意。而鉴于他和荆璜购买的三样商品是如此肉眼可见地无用,扔掉白塔贩售机似乎也显得并非什么浪费之举,充其量是一种断舍离式的空间收纳。

    但现在情况不同了。当邦邦将《新手约会完全指南》放到罗彬瀚面前时,罗彬瀚不得不慎重地考虑荆璜的那套运数理论,以及这艘船上可没几个女士。如果他在指南上得到一个推荐人选,不论选谁都是一场灾难。

    他盯一会儿指南,又盯一会儿邦邦,再盯一会儿指南。

    “为啥给我?”他问道。

    “噢,我不擅长写你们的文字。”邦邦说,“你们这儿没有气感笔。可如果不用你们的文字,我没法肯定这到底能不能起效果。”

    他冲罗彬瀚抬起一只前肢。在那肢体末端有着两个可裂开的蹄状组织,能帮助邦邦夹起一些物体。当这两个蹄子打开时内侧则会露出一个细长的气孔,以供邦邦吸起一些轻薄而难以抓握的材料。那在罗彬瀚看来相当不灵活,可邦邦却坚持那在实际上相当好用。他觉得罗彬瀚在每只手掌上都得操作五根棒子未免太复杂了,况且捡起颗粒物时还非常容易漏。

    不管怎样,书写困难是一个理由,可还不能完全说服罗彬瀚。他没忘记即便是邦邦的一个蹄印也让指南产生了反馈,而他个人是完全不想去招惹雅莱丽伽的。

    邦邦紧跟着提出了他的第二项理由。

    “我觉得你更能见到效果。”它用蹄子摩擦着自己的脖子说。

    “啥?”

    “你看起来更能交际。”邦邦解释说,“那会让成功率高点,对吧?而且你和那个红色的女孩关系很好——”

    “他男的。”罗彬瀚心如止水地说。他已经纠正了邦邦好几次,但对方还是经常用毛发长度来判断性别。罗彬瀚只能猜测那和邦邦的生殖器没有体外部分有关。

    邦邦捂住了眼睛:“还有那个,我是说,那个变成光但不是光信徒的——”

    “他也男的。”罗彬瀚沉着说,“还有那个经常在空中变来变去的。算男的。那个头上长角的是一很可怕的女的。还有一个黄毛丫头,跟她好上你等着吃牢饭吧。”

    邦邦看起来大失所望,他在重振精神后说:“好吧,那接下来我们讨论一下男性的可行性……”

    罗彬瀚立刻制止了邦邦的科学畅想。他告诉对方如果他们非得研究,那他还宁愿是雅莱丽伽。因为雅莱丽伽分手经验丰富,一般没多大痛苦,除了那个把她惹毛的。

    “我觉得你都可以试试。”邦邦说,“我是说,对象是谁不重要,我们只是想看看这本书的效果,对吧?而且它还不一定起效。我看它对我就没什么效果。”

    罗彬瀚对他这种轻浮的态度十分唾弃,并表示自己绝不会背刺寂静号上的任何一人。可邦邦的坚持远超他的想象。他一次次地来找罗彬瀚,直到罗彬瀚开始怀疑邦邦是否真如表面看上去那么无害。但在上百个小时的船内幽闭后他也终于开始感到情绪焦躁,急需某种事项来转移注意力。他又仔细想了想荆璜的保证:从贩售机里得到的东西全是白给,最终毫无结果。

    毫无结果。那听起来再好不过。况且那本书已被证实没有任何精神催眠的效果,无法干扰罗彬瀚凭自己意愿下的任何决定。那也给罗彬瀚增添了更多的安全感。终于在某次邦邦前来游说时他动摇了。

    “拿来吧。”罗彬瀚说。他接过指南,又找来只可擦除的笔,开始填写那张表格。当他第一次将笔尖落在姓名栏上时,他发现邦邦留下的那个蹄印迅速地淡化消失了。

371 真命回旋鹈鹕瓶中(中)

    那情况发生得太快,罗彬瀚已经在纸面上划出了一笔,然后才瞪眼看着蹄印消失的地方。他突然感到自己似乎做了件不太聪明的事,尽管荆璜已经明确地说过这本书没有实际危害。

    他顿住笔尖,试探着翻过表格,看向原本画着插图的那一页,但那里已然变得一片空白,不留丝毫痕迹。罗彬瀚不死心地找了找,除了开头的说明与需要填写的问答卷,整本书就像刚买来的练习簿那样干净。

    这似乎是个收手的大好机会,罗彬瀚不免犹豫了一下。可兴奋的邦邦又开始惊叹这件事的神奇,并催促罗彬瀚尽快开始下一步。

    “试试看它会对你写点什么!”邦邦迫不及待地说,“它的内置词汇库足够丰富吗?会给每个填写表格的人都提供不同的说法?看看它是怎么分析你的!”

    罗彬瀚沉重地叹息了一声。他没法否认自己也对这个很好奇。那就像是从广告弹窗里跳出来的每日星座分析,他可以说半点也不相信,可还是会习惯性地听听巨蟹座今天的运气如何。况且光是文字又有什么可怕的呢?这世上再也不会有比不倒翁老爹更具危害性的没品笑话了。

    他怀着悲壮的心情在姓名栏上写下“邦邦”两个字,并灵活地借助角度避免让邦邦马上发现,紧接着又填写了其他几项信息。

    那其中有许多问题是相当无聊且模棱两可的,因此罗彬瀚也完全不加思考地胡乱填写。他在感兴趣的手套款式上写了露指蕾丝,擅长的歌曲类型上写了《乐潘普伦西》(他现在的确唱得很熟练了)。最令他头疼的问题是“描述你最近的一次梦”,因为那既不属于适合公开宣扬的内容,也没法在表格上腾出足够的篇幅。最后罗彬瀚咬牙切齿地写下“和星星听雷阵雨”。

    他以最快速度完成了问卷表格,随后深吸了口气,翻到曾经出现过插图的那一页。这时那上面又再度显现出内容,比过去的排版更密,文字更小更密,仿佛这本书有着格外多的内容想向读者吐露。但罗彬瀚没有立刻开始阅读,他首先紧张地看向夹在段落中央的插画,想从中判断出这本书给他推荐了谁作为合适的约会人选。

    结果超出他的意料。那副暗底的插画上甚至没有显露出任何可供识别的人形。罗彬瀚看来画中景象好似悬挂在夜幕背景下的一张发光蛛网。那蛛网纤细、精美,但又有些局部规则不一,呈现出复杂的几何拼接图案。透过蛛网的缝隙,罗彬瀚能看到夜幕背景上细如蚊眼的星光——他甚至注意到那些星光拖曳着淡淡的焰尾,像是某种移动中的流星。

    他对面的邦邦把两条前肢搭在桌子上,从另一个方向研究这副全新的插图。“这是什么?”他充满兴奋地问罗彬瀚,“这是这艘船上的人?是谁?”

    罗彬瀚缓慢地摇头。他同样为这副插图感到疑惑,并试图在上头找到任何一个像是活人的轮廓。他倒是在蛛网的中央发现了些许迹象:一个芝麻大小的漆黑斑点,比蛛网要稍微粗一些,正落在蛛网的中央。可它看起来那么模糊,实在瞧不出人形的轮廓。倘若罗彬瀚在任何一个更寻常的场合看到这幅画,他会认为那是只恰好落在蛛网中央的微型昆虫。

    他们毫无头绪,只好去从正文中寻求更多的线索。这张“夜空蛛网图”所配的文字从开头看和旧版本区别不大,但中间和结尾却丰富了许多:

    你是一个雄性,你的现状取向是雌性。

    你的回答证明你正处于焦虑之中。而你是个装腔作势、生活敷衍且缺乏真诚的人。你甚至连签名都是伪造的!种种迹象证明你迫切需要来一剂重药。一个严格、自律而又懂得如何鞭笞奴隶的强者。只有她能够洗涤你的灵魂、净化你的罪恶,让你的生命恢复纯洁与真诚!

    现在出发吧!去找到这样一个威严的雌性来展开你的行动。我们将给予你一个理想的范本作为参考,或者你也可以寻求其他更易接受的目标。然而千万别忘记——《新手约会完全指南》的选择永远是最英明而正确的!如果你认为你找的目标比本书更高明,你必须严格地调查对方的衣柜、床底或任何私人空间,以确保你自己的生命安全。

    根据你所提供的信息,本书将提供以下建议来帮助你更好更快地找到目标。第一点,尽可能减少外出并增加室内活动项目;第二点,试着用更真诚而谦逊的方式与人交流,别嘲笑任何人的不幸;第三点,多给你身旁的人送送礼,以确保当你落入任何危险处境时他们都将愿意来救你。

    一个良好的开端将让成功变得更加轻松!(请注意这里仅为难易程度的差别,因为本书无论如何都将帮助你取得成功)从现在开始按照上述的建议展开行动,爱情之花即将在你心田盛开!

    本书将在你成功接触一个理想目标后提供下一步的行动建议。请务必做好书签标记(但别折角)并将指南随身携带,以便你在有需要时立刻获取指南的建议。

    罗彬瀚读完了正文的最后一个字。他心情平稳地在原地坐了一会儿,然后把书转向邦邦,让他分享自己即将盛开的爱情之花。

    邦邦用两条前肢按住书页,脑袋上缭绕的彩云开始闪光——那是奥荷特在为他提供词汇翻译——他飞速看完全部文字,然后开始摇头晃脑。

    “如何?”罗彬瀚问。

    “噢,这可真神奇。”邦邦说,“它给你的建议和我完全不一样。不过我想不出它指的是谁。”

    罗彬瀚的眼光里带上了一点慈爱,看着邦邦说:“这是因为距离产生美。”

    “噢,这句话听起来很有一些蕴义……不过它和我们的处境有关系吗?”

    罗彬瀚拍拍它的脖颈说:“听不懂是件好事。你要是真被鞭笞了,我看你也别想下这艘船了。”

    邦邦仍旧很茫然,但罗彬瀚不敢继续再说更多雅莱丽伽的坏话,因为舰桥室内显然安装着无处不在的摄像头和窃听器。他提起笔,准备用那本指南的内页写上“快逃”两个字送给邦邦,但这时门边发出的某种动静打断了他。他往那儿瞄了一眼,发现木偶不倒翁已经成功溜进了舰桥室,正摇摇晃晃地对着荆璜睡觉的角落。

    那显然是一级紧急情况。罗彬瀚当即丢下笔,箭步上前抓住不倒翁,把它一路送到李理的仓库门边。他本想试试让李理一直盯着它,可不倒翁分外悲伤的表情打动了他,让他不忍心摧毁一位孤独父亲最后的自由。

    “孩子大了要有私人空间,知道吗?”他戳着不倒翁说,“您成天待在他脑袋上像话吗?老没老的样子,少没少的样子,有海盗成天带着爹跑的吗?这比在公园扔屎还拉胯!这要传出去了少爷以后在魔仙界怎么混?”

    不倒翁忧悒地摇摆着。罗彬瀚以为这算是完成了沟通,于是把它留在走廊上,自己迅速地溜回舰桥室中。

    邦邦已经不见踪影,而刚才那场家长之间的交流让罗彬瀚感到信心膨胀,甚至觉得指南上出现的那些文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跑去揪揪荆璜的头发,再三确认那本书不具备任何强制的精神效果,更不是某种无法逆转的爱情魔药。

    荆璜睡眼朦胧地回答了两次。直到第三遍时他开始说:“老子杀了你。”,罗彬瀚才心满意足地松开手。他决定做两件事来抵抗那本邪恶指南的安排:第一,远离雅莱丽伽;第二,一切行动都尽量跟指南的建议反着来。

372 真命回旋鹈鹕瓶中(下)

    尽管罗彬瀚仍然没弄明白那副插图的意义,他完全确定《新手约会完全指南》给他推荐的人选绝对就是雅莱丽伽。想通这一点毫无难度,因为对他而言寂静号上实在没几个符合标准的异性。那绝不可能是星期八,而不管李理身上带着多少谜团,罗彬瀚以为她还不算是个“鞭笞奴隶的强者”。

    那听起来就不像什么好话,没准是那本书在报复他瞎写名字,因此罗彬瀚打定主意绝不按照指南的安排走。为了以防万一他不再去仓库拜访李理,也绝不跟雅莱丽伽独处。这两件事办起来都分毫不难,因为他本来便对李理心有所虑,同时还有点生雅莱丽伽的气。

    这显然是个更适合和同性朋友相处的时期,所以罗彬瀚尽可能和莫莫罗待在一块儿。他们聊了一些关于永光境的故事,大部分是永光族先辈们的传说,以及某些富有地域色彩的怪谈。罗彬瀚对其中的某些部分似曾相识,而有些则完全陌生。莫莫罗讲述了一名红色种出身的光之守护者是如何在完全丧失记忆的情况下守护一颗陷阱带星球长达近万年,并被该地生物认为是星球意志的化身。当白塔终于通过梦魇精灵找到他时,他们发现他已然拥有了那颗星球的地权。还有一名蓝色种在出境做学术观察时意外使一名猫人成为了自己的人间体,并因此研发了多项糖城内的材料配方。

    在这些美好的往事中也夹杂着一两件阴影:曾有永光族因梦见渊海而迷失于混沌,给数个星层造成了严重的灾害,某个曾被认为具备升月潜力的一类文明因其招致的月境之兽而灭绝;与等离子火花塔的直接接触将招致极为严重的后果,在过去的极少数实例中几乎全部以暴亡结局,而剩下的一人则发起了永光境记录中最大规模的侵略与叛乱。

    那都是些已然落幕的历史,但当莫莫罗讲述时仍然显得很悲伤,且频繁抓住罗彬瀚的手,向他保证绝不会让这样的命运落到同伴身上。罗彬瀚不能说一点也不感动,但还是觉得少提这个话题为妙。为了转移莫莫罗的注意力,他抽回自己的手说:“我有一个问题。”

    “是什么,罗先生?”

    “我寻思你们这种族的人当宇宙皇帝有意义吗?”罗彬瀚说,“你们又不用吃又不用喝,又不会老也没啥病。就算拿了全世界的资源又能干啥啊?造黄金马桶?”

    “这是权力的问题,罗先生。”莫莫罗严肃地说。罗彬瀚等着他的进一步解释,结果莫莫罗只是用他清澈纯洁的眼睛坚定地直视着前方。

    “……你他妈也不懂是不是?”罗彬瀚说。

    “我是有认真学过历史课的,罗先生!”莫莫罗响亮地回答。

    “那你告诉我啥叫权力?”

    “权力就是用自己的想法决定世界规则的能力。虽然这种力量在理识侧的大家看来只是一种想象出来的概念,但它的影响却比个体的武力还要大得多。让权力掌握在思想错误的人手里是绝对不可以的。”

    莫莫**脆利落地回答了。罗彬瀚不禁有点吃惊。他不是真想知道权力是什么,而是从没想象过由莫莫罗来解释这个词。权力,这个词简直没法和莫莫罗放在同一个画面里。

    “老莫,你想要权力吗?”他鬼使神差地问。

    莫莫罗思考了一会儿,说:“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呢,罗先生。我的愿望就和光之国的大家一样,是想要保护所有人都不受伤害。虽然这样想,我却不知道实现这个愿望的方法,也没有指挥其他人的经验。这样的我有资格替大家做出决定吗?肯定会有很多比我更出色的人选。可是,如果现在的世界落入了坏人的手中,开始向着不好的方向转变了,那么就算是我也可以做点什么吧?就算不知道什么样的办法能够让世界变得完美,只要能阻止错误的事情发生,在那种时刻我一定也会想要权力的吧。”

    罗彬瀚看了一会儿脚尖,最后说:“我觉得你现在这状态就挺好的。”

    “我也这么觉得呢,罗先生!能够按照自己的想法直接行动实在是太好了。要是我的每一个想法都会影响到整个世界,一定是件非常沉重的事情,只有意志非常坚强的人才办得到吧,凭我一个是没有办法做好的。”

    莫莫罗的眼睛焕发出明亮的光。罗彬瀚只看了对方一眼就已预见到结局,于是抢先一步说:“加上我也不行。”

    “罗先生,你要对自己更有信心一点!”

    “少废话。”罗彬瀚说,“王者都得是孤独的,就是说必须得单身。懂吗?你瞅瞅你说的那俩永光族二五仔,哪个用上人间体了?你堂堂宇宙之王,平时还得跟着人间体上厕所。拉胯!”

    莫莫罗依旧很委屈,但罗彬瀚如今已能熟练地转移话题。

    “你们平时是怎么和人间体交流的?”他随口问道,“脑内沟通?只有人间体能听到你的声音?”

    “大部分是这样的,不过也有例外的情况。对于诞生在光之国的永光族来说,跟人间体的融合方法都比较统一,也不会有副作用,而被光选中者通常是不需要人间体的。”

    “还剩下一种呢?”罗彬瀚说,“你不是那么什么星云化身吗?”

    “星云化身的话变数就会很大,罗先生。几乎可以说每一个的情况都会完全不同。有的星云化身并没有明确的人格意识,只会把光的意志附加给选中的人间体人格。有的则会和人间体的人格完全融合,就好像两个意志变成了一个新的人格……不过,还有一种很危险的模式,就是在星云化身的原型过于强势的情况下,会在融合过程中反过来侵蚀人间体的意识。这种伤害是无法逆转的,所以融合时间越长,人间体的精神磨损就会越严重。如果真的融合了很长的时间的话……”

    “会怎样?”

    “会死的。一旦从合体状态中解除,人间体精神所受的损伤也会如实反映在**上,整个人会迅速地衰竭死亡。”

    罗彬瀚无言地耸耸肩。莫莫罗立刻又说:“没关系的罗先生。那样的星云化身只是极少数。我在刚刚进入光之国的时候就已经接受过检查测试,成为我的人间体是绝对不会危害生命的。”

    “我知道。我知道。”罗彬瀚心不在焉地说,“我只是不打奶号。”

    莫莫罗的眉毛失望地缩了起来,但他们还是继续聊天,平均每半小时回到一次人间体的话题。直到邦邦也畏畏缩缩地加入谈话,他们才不得不停止这种容易引发心理创伤的讨论。

    如今邦邦已经能够较为自如地和莫莫罗进行简单程度的交流。他上前和他们寒暄了几句,然后拿出了《新手约会完全指南》。

    “我还在研究那张画。”它说,“我想,呃,也许这张画不是某种写实的描绘,而是某种隐喻……”

    此时罗彬瀚对《新手约会完全指南》的抵触完全不亚于成为一个日渐憔悴的人间体。他敷衍地点点头说:“那可能是想告诉我们爱情就是陷阱,去了就是自投罗网。”

    “那不太符合这本书的主旨。”邦邦沉思着说,“不该有消极描述。至少在你们进入分手阶段前不该有。”

    莫莫罗不断眨巴的眼睛让罗彬瀚感觉到了危机。他赶紧从邦邦的蹄子间夺过指南,把它揣进自己的外套里:“别老聊这些不正经的。你刚才出去了是不是?外边的情况怎么样?”

    “噢,外头非常神奇!我真希望你也能出去看看!”

    那差不多是邦邦对任何事的评价,因此罗彬瀚起初并没把它当一回事。但紧接着他听到邦邦说:“那座山峰上有一只巨大的鹈鹕!”

    罗彬瀚仍在惯性地点头,暗自怀恨地掐着怀里的《新手约会完全指南》。

    “鹈鹕。”他重复了一遍,“……鹈鹕?”

    “超级大大大的鹈鹕!”邦邦快乐地喊道,“太神奇了!就在外头的山峰上!我真希望你也能去看看!”

373 宛若罗网在空(上)

    罗彬瀚并非一步也不能离开寂静号。实际上他大可以在防护得当的情况下出去,而不这么做只是为了节省麻烦。邦邦和他自己的亲身体验都足以证明这里充满了意外风险,而一切防护显然都没有待在寂静号上来得安全。

    安全,那比什么都重要,但不一定包括一只特别巨大的鹈鹕。罗彬瀚不知道那有什么道理,可没道理正是这事儿最大的吸引点。他感到自己简直毫无抗拒之力。

    “鹈鹕?”他再三向邦邦确定。

    “鹈鹕。”邦邦说,跟着又补上他最爱的一个词,“非常神奇!”

    “你认识鹈鹕?”

    “我查了你们的生物百科。”邦邦言之凿凿地说,“所有的特征都非常吻合!除了体型不太像。不过这地方本来就挺特别的,是不是?我得说你们真是拥有一片广袤而奇特的的放野区。”

    罗彬瀚不打算纠正邦邦对联盟的一些错误观念。他希望他们能尽快找到宇普西隆,然后把邦邦平安地送回他的老家,至少是平安地交到条子手里,然后让官方去料理这项外交事件。他并不讨厌邦邦,但对这位远方客人的故事没太浓烈的兴趣。除了鹈鹕。它实在太具体了。

    这并不说寂静号在这里从未遇到过更像动物的生命。在邦邦出现以前,曾有几次∈要求调整路线,为了“避开一些真空中游荡的可能生物”。据说那是些只有特定对象才能观察到的巨型泛古鱼类,沿着以太的浪潮巡游,能穿越大部分物质实体,并且通常有肉食的习性。罗彬瀚听完后郑重询问∈它们是否还会躲在别人的车库里喷火,得到的答案是否定的。∈向他保证这些生物通常无法被驯养在一个特定区域,同时喷火对鱼而言是不可原谅的。

    “不过那确实有可能。”他对罗彬瀚补充说,“从以太里游出来一条可能性喷火龙,除了刚好被选中的幸运儿外没人看得见,但是喷出的火焰恰好成为物质实体。这完全办得到,只要别把它关在车库里。你没见过这样的动物吗?在你老家就没谁在路上走着走着突然烧起来?”

    罗彬瀚拒绝再深入讨论这个话题。他要求∈至少提供那些“幽灵鱼”可能的长相,于是∈给了他几张图像,看起来像是虚空里远远扭动着几个透明的长条型塑料袋,而∈却声称那是用以太检测系统分析出来的图像。

    除了这些“幽灵鱼”,还有另一样东西曾经试图撞击过寂静号。罗彬瀚在舰桥室内通过虚拟影像见证了它的形象:一种体表呈现出灰黑色、长着蝠鲼般细长尾巴的游虫。它们身上长满了三角状的硬壳与细长的节肢,从纠结混乱的节肢丛里喷射出紫黑色的气体。它们似乎靠着那种气体在虚空中进行小幅度的移动,自由地翻滚来去。

    那时他们正降落在一颗地面长满数厘米厚霉菌的星球上,所有的霉菌都散发出这种被∈鉴定为对罗彬瀚剧毒的物质。甚至连雅莱丽伽也被建议留在船上,通过舰桥室观察情况。那些游虫从地面的裂隙里源源不断的出现,在虚拟影像中仅有老鹰大小,而据∈声称每一只的大小走足以填满舰桥室。它们绕着寂静号飞舞,看起来不怀好意,可当他们飞到船底时,却又仿佛失去兴趣般落回地面,钻进大地的裂隙当中。

    “噢噢,看来它们是些魔虫。”罗彬瀚听到∈这么说,“好大一颗虫球!”

    罗彬瀚请∈解释得更清楚一些。∈说:“你记得咱们船底下的小装饰吗?”

    起初罗彬瀚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直到∈直接打出了立体图像。他想起来自己事实上确有几次曾看到黑燕腹部的位置刻有一副奇怪的图案:一个形貌狰狞的魔鬼,舞动着无数树条般的肢体。尽管它所在的位置相当不容易被注意,罗彬瀚对它却并不陌生。因为当寂静号变成一艘海盗船时,那正是他们的船首像的造型。

    此前罗彬瀚从没对这个树形魔鬼的形象有过更多的想法。他觉得那或许是某种个性化的表达,像在告诉别人这船上绝不存在任何一个好东西。但现在他却不可避免地注意到那造型——特指肢体的部分——竟然和他梦中所见的矮星客有些相似。

    “那是信仰的证明。”∈说,“深渊魔鬼的具象化。但你把它挂在船上时能吓退很多约律类,或者招来一些,取决于它们自己的属性。不过我从没搞清楚过规律。”

    “那到底是啥?”罗彬瀚问。

    但∈也说不出更多的内容。这形象出现在寂静号上的时间比他更早。它那古老原始的风格却能与寂静号融为一体,也使人感到它是飞船被设计的时刻开始就已成为其中的一部分。∈仅能从星网上找到一些关于这形象的资料,但就像大部分跨星层的二类文明信息,追溯它的信息源头似乎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他强调说这形象并非可以随意使用,因为多项案例证明它会给擅自使用者招来严重的不幸。

    “我们有吗?”罗彬瀚问。

    “我觉得你有。”∈说,“想想你都经历过些什么!”

    罗彬瀚承认他是对的。但同时也认为那和寂静号上的装饰没什么关系。如果在寂静号上有任何东西应该为他的不幸负责,那毫无疑问应该是荆璜和他的头发。

    他们可以说是无惊无险地摆脱了那些游虫般的“腐化者”。事后罗彬瀚去问了荆璜关于树形魔鬼的事,揪了三次头发后得到的答案只是不知道,而那些据说足以毁灭大型常规战舰群的“腐化者”也未能给他留下任何深刻印象。他只觉得这地方的活物都奇形怪状且不可交流。

    曾有一种生物打破了这个规律。但那并非罗彬瀚所见,而是从邦邦的口中听闻。在停留于某颗高温星球的途中邦邦和荆璜一起外出探险,而罗彬瀚则躺在床上,靠着莫莫罗的光线和∈的心灵康复良药(唯一一本没被荆璜要求删掉的联盟家庭伦理热门故事,以父亲被飞船撞死为开头)恢复被噩梦损伤的精神。

    邦邦和荆璜一起失踪了长达十六个小时。那一度让罗彬瀚非常担心这位外宾的精神安全,但邦邦回来时精神状态却显得挺不错,并向罗彬瀚讲述了他和荆璜的冒险故事。

    根据邦邦的描述,他们在荆璜的带领下找到了一片遍布死火山的山脉。在曲径暗通的死火山深处,他们找到了一大潭泥浆般的黏液,面积估计足有上千平米。它在地底深处的矿石荧光照射下呈现出半透明的深绿色,内部生有一些半液态的神经和气管。从它体内不断地分裂出一些蠕虫般的子代,攀爬到火山的缝隙中繁衍和进食。这些“后裔们”最后能长得像人一般高大,并拥有相当完备的身体组织和骨骼。那时它们似乎会产生某种强烈的渴望,重新返回到那片令它们诞生的母体身边,如同瘾症般狂热地啜饮黏液,这种暴食就他们观察到的情况而言会持续数分钟到半小时不等,随后它们的躯体便会融解,流入绿潭当中。

    这景象让邦邦着迷地观察了两个小时。在此期间荆璜消失在迷宫般的火山隧道里,而陪伴他的则是奥荷特、一个笼罩住它的发光泡泡,以及几只趴在光泡表面的翠色火星。当他正忙着跟奥荷特一起记录这奇妙的生态景观时,那泥潭内发出了某种极度动听的声音,非常接近荆璜的嗓音,但却并未形成任何有意义的言语。

    邦邦充满好奇地靠近了绿潭。他并没忘记和这未知物质保持一定的距离,可当它的影子刚刚照到潭面时,黏液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分化出了半液态的巨大肢体。它将整个光泡拉进潭内,在接下来的半个小时中试图消化邦邦,直到荆璜满脸阴沉地把光泡从潭中拉起来。

    “你想死吗?”荆璜说。

    邦邦以为那是对他发出的警告,可接下来对这句话做出反应的并不是他,而是那片富含各种原生物质的黏液。它在他们的注视下迅速形成了器官和组织,并最终以一个非常接近荆璜体型的人形堆积在潭面上。

    那生物拥有了一套完整的发声器官,并能以一种极具理性的方式和他们进行沟通。它首先保证和平相处,然后则与荆璜攀谈着这颗星球与外界的现状——这一切竟都是用联盟通用语之一完成的。

    它述说自己诞生于某个封闭的实验室内,最健康时曾能穿越宇宙,而如今却困于这颗营养贫瘠的星球上。那让它面临了身体和精神的双重孤独,可生存终究是一切意义的终极。生存,它如此思考,并向两位外宾发出质问,什么是生存的意义?一切为何而生?又为何而延续?它的生命形式是如此多变,那是否可以说它时时刻刻都在死去与诞生?

    “滚你妈。”荆璜说,“不许叽叽歪歪。你到底见没见过一个浑身发光的傻逼?再不说老子杀了你。”

    杀。死亡。消逝。那生物重复着荆璜的威胁。它感叹那对于生命而言是最严厉的惩罚。但那真的是吗?那是否真的会比漫长而未知的等待更为苦痛?或者在进食与被进食的必然循环中,一切终将成为混沌的一体,以至于连对苦痛的观念本身都将失却意义?

    邦邦对于这奇异生命的言谈充满了惊奇和欣赏。他心怀喜悦地听着传奇流浪法师荆璜(这是他对荆璜的认知)与神秘生命体充满睿智哲思的谈话,并叮嘱奥荷特草拟一份记录以供将来撰写成书。这场对话大约进行了两个小时,直到用嘴捋起右边衣袖的荆璜把邦邦从潭边赶了出去。后续所发生的一切已然不在邦邦的所知范围内,但当他们离去时,那些死火山似乎又有了重新喷发的迹象。

    邦邦不在乎这个。他已想好在回到学府后如何润色和改编成对话体文章。

    “这真是太神奇了!”他兴高采烈地喊道,“我真不知道接下来还能看到些什么!”

374 宛若罗网在空(中)

    罗彬瀚对于那片绿潭最后的结局有那么一点兴趣。他试过去问荆璜是否杀了那东西,得到的只是白眼。这回答不痛不痒,因此他很快便将绿潭语录与它的结局抛在了脑后。一个千变万化的异形生命,它出现在世界上的任何角落都顺理成章。

    “鹈鹕也一样。”∈在他声明这件事时插嘴说,“鹈鹕是自由的,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鹈鹕不一样。”罗彬瀚斩钉截铁地说。

    “你对鹈鹕有偏见。”∈指控道,“如果是一只猫你就不会这么鬼叫鬼叫的,对吧?你就是不喜欢鹈鹕!”

    罗彬瀚不理会他的批评,而是催促他快点投放影像。当∈把邦邦所说的那一幕展现在舰桥室时,罗彬瀚发现这其中确然没有任何虚构成分。在一片裸岩环绕的山峰顶部卧着一只巨大的鸟。它浑身被覆淡金色的羽毛,墨黑的尾部如垂帘般自山峰边缘滑落。颈部纤长,眼周与头顶环绕着桃红色的绒羽。天光从云间洒落,使它笼罩在一层朦胧璀璨的光晕中。

    这生物是如此的优雅而又娴静,宛如某种古老而不为人知的神话生物。唯一破坏这美好象的是它拥有一张过分庞大、接近身体q一半长度的巨大鸟喙。它被搁放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和那生物的整体相比显得格格不入,活像一位纤细的舞蹈演员扛着一台坦克炮,令罗彬瀚感觉到深不可测。

    他绕着虚拟影像转了一圈,还近距离观看了那鸟喙的细节,尤其是位于喙部下方的伸缩皮囊。那对他而言实在是标志性的特征。一只鹈鹕。尽管它不该在这儿,但那就是一只鹈鹕。

    “它是不是龙变的?”罗彬瀚疑神疑鬼地问。

    “那听起来很没道理。”∈回答道,“你看,它就趴在那儿一动不动。啥也不干,啥也不吃,就是趴窝休息。”

    “那他妈不就是龙吗?”

    “对。所以龙干嘛要变成一种和以前的生活完全没两样的东西?如果你能自由变形你会怎么干?变成一个下巴上多颗痣的你自己?”

    这个理由说服了罗彬瀚。他终于同意那只鸟大约或许确实不是龙。但那非但没有解决问题,反而让事情变得更加扑朔迷离。罗彬瀚不得不跑去角落,把荆璜睡觉的长椅拖了过来,然后揪着他的头发提醒他看鹈鹕。

    半小时前才回到舰桥室的荆璜睁开眼睛,看了一眼那美丽又迷惑的生物,然后对罗彬瀚说:“你又干嘛?”

    ”看,鹈鹕。”罗彬瀚说。

    “你他妈有病啊?”

    “你刚才不是出去了吗?这么大玩意儿没看见?”

    “看见了啊。”

    “那它是干啥的?有危险没?”

    “不是会杀人的东西,别的不知道。”荆璜不耐烦地说,“那东西身上的气息很纯正,应该没有杀过生,也不需要像凡类那样进食。你让它自己待着别管就是了。”

    罗彬瀚不知道荆璜是怎么判断出这只鹈鹕是否人畜无害,但这一说辞只让它更加充满了吸引力。他感到自己必须弄清楚一只不进食的鸟为啥要长一张如此巨大的嘴。

    他把自己的念头告诉了荆璜,换来无出意料的白眼。可他越是琢磨鹈鹕的样子,就越忍不住想要弄清楚它的嘴是拿来干嘛用的。这愿望迅速变得强烈起来,甚至已经严重妨碍了他寻找宇普西隆的心情。他非得解开这个谜团不可。

    “我想去看看。”他不由自主地说。

    荆璜以一种近乎恶毒的眼神瞪着他。但那对罗彬瀚毫无杀伤力。他说:“你不是说这那东西不吃人吗?”

    “那关你屁事。”

    那当然很关他的事。罗彬瀚简直是从中感到了一股宿命般的吸引力。他再三询问荆璜关于自己是否能够外出的事,直到荆璜忍无可忍地从长椅上做起来,用指尖点住他的眉心。

    “干嘛?”罗彬瀚说。

    “看你是不是魂被魇了。”

    “我有吗?”

    荆璜怒气冲冲地收回手:“没!”

    这足以证明它是罗彬瀚的真心所愿。一股无可解释的鹈鹕狂热从他内心发出,但在那之前他并没忘记自己正被天上的某双眼睛所凝视。他向荆璜打听让自己平安外出的办法,结果荆璜却陷入了沉默。

    “……你直接出去就行了。”荆璜说。

    “啥?”

    “那颗星星的真实位置离这里很远,是利用这里的星层扭曲把电磁波传出去的。这一带刚好是个死角,你直接出去也没关系。”

    罗彬瀚几乎怀疑他是在开玩笑。他们互相瞪了一会儿,然后罗彬瀚问:“这是真的?”

    “是真的啊。”

    “那你咋不早说?”

    “……太麻烦了。”

    “太麻烦是什么意思?”罗彬瀚冷静地问。

    荆璜的回答是躺倒在长椅上装睡,假装对罗彬瀚愤怒的质问与揪扯一无所知。那心虚得再清楚不过,因此罗彬瀚更加义愤填膺。他揪着荆璜的头发说:“干嘛?你想干嘛?外头捡别的盆栽了是不是?跟外人出去浪都不带老子了?”

    荆璜死死地趴在椅子上,把脸埋在椅面里,含糊而威严地喝道:“滚开!不许无理取闹!”

    这场纠纷持续了十数分钟,期间∈兴高采烈地为他们播放了好几首以分道扬镳为主题的热门金曲,直到雅莱丽伽走进舰桥室内。她暂停了背景乐,把荆璜从长椅上叫起来,问清楚来龙去脉,以一种罗彬瀚强烈怀疑是佯装出来的正常态度说:“这里似乎很安全,你们可以出去看看。”

    那听起来只是个建议,但罗彬瀚从她摇曳的尾巴洞察了她有多么开心。荆璜满脸悻悻地从长椅上跳了下来,准备出发去看鹈鹕。

    这整个过程中,莫莫罗始终坐在旁边,以一种充满喜悦的笑容旁观。他也积极地加入了外出观看鹈鹕的队伍,同时表示他曾经学习过如何编制针织鸟玩偶,如果寂静号的成员有任何需要,他可以在舰桥室内挂毛线鹈鹕。

    “你为啥会做这个?”罗彬瀚质疑道。

    “这是教官教给我们的呀,罗先生。说去了实习的星球以后一定要注意跟大家友善相处,临别的时候也应该好好准备礼物。我特意问了教官什么样的东西比较合适,他说亲手制作的手工艺品是最能体现心意的!”

    那作风或许有点老派,但不管怎样罗彬瀚还是很承他的情。而老实说他对莫莫罗的毛线编织手艺也感到好奇。他请求莫莫罗试着弄一个看看,兴奋过度的莫莫罗几乎当场冲去自己的房间取毛线球。罗彬瀚赶紧拉住他,提醒他这事儿得等到他们去看过鹈鹕以后,而那时他也可以试着帮莫莫罗绕绕毛线什么的。

    最终,在漫长的蛰伏以后,罗彬瀚久违地走出了寂静号。与他同行的有莫莫罗、邦邦、奥荷特,以及颇有点不情愿的荆璜。这阵容可以说再安全也没有,因此感受不到鹈鹕魅力的雅莱丽伽选择留守船上。

    他们从封闭的飞船来到一片山谷中。迎面是一片缤纷如画的野林。树木的形状犹如巨型萝卜,干部粗状而罕有分叉,在顶部则生长着一团圆圆的树冠,呈现出金黄或浅绿色。在这些树干上匝绕着密密麻麻的藤蔓,大多花叶茂盛,色彩热烈。而地面覆盖着绛红色的低矮草丛,形状酷似苜蓿。这片梦幻之地并不安静,而是充斥着嘈杂的生物杂音。从林间传来风声、虫鸣、鸟叫,等等再寻常不过的动静却叫罗彬瀚大吃一惊。

    这时他终于意识到邦邦的描述中省略了细节。那位遇难的外宾无法意识到这星球的环境是多么可贵,可罗彬瀚却简直要为此感动了。他们像秋日出游的小团体那样徒步走入林中,沿着流溢金沙的溪水行进,在途中见到了几只长足的鸟类。它们的模样与野鸡相似,但脚的长度几乎有身体的三分之二,在漫步林间时好奇而散漫地瞄过了这群外客,没有一点害怕的表现。

    溪流在一面黯白色的岩壁下抵达了尽头。绕过那如玉石般光洁的白壁,他们紧接着遇到了一座陡峭的峡谷,沿着蜿蜒曲折的谷道往前瞻望,罗彬瀚终于看到了一座与众不同的山峰。峰体笔直接近圆柱,底部草木葱茏,而上方却寸草不覆,如同一个岩石宝座孤矗在锦绣山峦中间。

    在山峰的顶部盘据着一只美丽非凡的巨鸟。它将那巨大如宝枪的金喙搁置在盘岩顶端,神态恬适地休憩着。当寂静号的游客们坐着一朵红云来到峰脚下时,它才睁开幽黑静谧的眼睛,安然地朝他们看了一眼。它把他们不带情感地扫视一遍,很快又闭眼陷入睡眠当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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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介绍:
普通人类罗彬瀚被外星飞船绑架了。这艘船上除了他之外的成员有修真大少爷,魅魔,人工智能,奥特曼和许愿机。罗彬瀚确信这个宇宙一定有点问题。————————本书的备用书名如下道外战志寂静号绑票指南道士大战外星人这个宇宙大有问题没时间解释了快上船!飞船里的无尽星层之王修真者会梦见章鱼头外星人吗?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