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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全文阅读

作者:飞鸽牌巧克力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txt下载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390 灰马乘风而至(下)

    星光在风沙里闪烁。武装狰狞的黑骑士逆行而前。它扇动龙怪般庞大的阴影之翼,手持狭长的裂隙,好似一柄魔枪。它用这武器刺向星星间的连线,把其挑断点碎。若遇敌手反击,它又灵活趋退。风暴相随它的左右,如同忠诚的坐骑;雾霈徘徊它的身前,犹如引路的哨兵。它在怪兽的战场上穿梭,所到处光明破碎,恐怖降临。

    巨兽们对这强敌释放出烈焰与强光,星辰自天而降,坠落如同狂雨,点燃地上的阴影,焚起灿蔚的明炎,胜过宝石中灼耀的火彩。骑士在那圣灵之火里来去,甲裙边缘光焰高蹈,旋即没于乌纱。影枪行至何处,何处便如阴府永夜。

    风声尖啸,犹如鼓号鸣兵。冥雾中无数幽影闪动,忘情呐喊助威。亡魂执于狩猎,忘却自身死亡,一如生前驰骋战场,口中高唱战歌,称颂骑士之名:

    “阿萨!阿萨!

    最后的女儿诞于黑夜。

    手持圣枪宝盾,

    身披坚甲顽盔。

    穿行风与迷雾。

    遨游四海八方。”

    骑士浑身浴血,遍体焚烧星辰之火。它发出怒吼,犹如雷霆彻空,纵身跳入云霄深处,随后重重落下,直坠群星的头颅。阴影之翼横展,直贯天盖两端,横掠之处星光熄暗,黑雾丛生,亡魂之歌愈响。

    乌纱笼盖星辰之兽,扑灭其上的彩焰。众阴魂狂喜喝彩,齐声高唱:

    “金银、荣耀、美酒!

    世间一切诱人之物,

    不及战场动我胸怀。

    胜利!胜利!胜利!

    试问天地及万物之灵,

    此战岂有不胜之理?

    女武神亦与我同行!“

    影枪高扬空际,刺裂整片天幕,将星兽尽扫而碎。余星黯淡零丁,仓皇落入尘中逃遁,又被骑士乘风赶上,横翼挑枪,逐一刺灭,直至战场再无敌手,只余亡魂高唱凯旋。

    骑士卸下顽甲,归入影中;低垂锐枪,递还雾间,随后纵身跳下云端,化为妙龄女子。少女徘徊战场余烬之间,整顿仪容,驱散暴风,唤醒惊骇晕厥的奴仆。她说:

    “起来,凡人。

    你的路途尚未结束。

    以烈火与天地为名,

    你将负荣耀和荆棘前进。

    仙子之刃为你所用,

    女武神亦与你同行。”

    于是奴仆自浑梦中惊醒,观望四周战场遗迹,身躯颤栗,目露惊奇,高声喊道:

    “谁他妈刚才唱的歌!”

    罗彬瀚喊完这句话,然后从地上一骨碌坐起,浑身疼痛,脑袋昏沉。

    他揉揉眼睛,又一次喊道:“谁他妈刚才唱的歌!”

    没人回答他。于是他用力地甩甩头,揉搓自己的脸颊和太阳穴,犹自因为刚才的地震而晕眩。周遭烟弥雾漫,天地无光,星辰之兽不知所踪,只有影子似的阿萨巴姆站在他身前,黑发犹如乌纱垂落。

    “起来。”阿萨巴姆说。

    罗彬瀚瞪着她。

    阿萨巴姆平淡无波地重复道:“起来。”

    “你怎么不唱啦?”罗彬瀚说。他被体内的影子强迫着站了起来,还忍不住转目乱瞟,到处寻找那些星座怪兽的影子。可周围只余雾与灰烬,想必是阿萨巴姆大获全胜,一如他梦中所见结果。

    罗彬瀚暗自为这事感到纳闷,不清楚梦与现实如何分界。这时有人发出细细的咳嗽,缓慢说道:“歌是我唱的。”

    加菲在他脑袋里连连致歉,说:“刚才你已失去意识,宿主。但那风景多么奇美,使我不禁将它记录,送入你的梦中,以免你错过关键部分。但,我忍不住为她多一段独白,好让整个结构完整统一……她的确叫你起来,此事千真万确。我想你已知晓刚才之事,不必再问她发生过什么。那会使我们的女主人更加满意。”

    罗彬瀚很不满意它如此称呼阿萨巴姆,但也已无心坚持着些细节。他穷目而望,从尘雾间看到了地上巨大的沟壑,层层叠叠,数以千计。它们的存在提醒他刚才的一切并非幻梦,而是真实发生的。阿萨巴姆在他昏迷时杀死了那些怪物,而他脑袋里的食人族则把整个过程录给了他。那里头也许还有不少加工的成分,至少他想不通那梦里怎会有一堆群演似的鬼混帮着阿萨巴姆唱歌。

    他忍不住偷觑阿萨巴姆,除了头发外一点也瞧不出她和梦中的骑士有何相似。他将信将疑,竭力回想自己昏迷前所记得的一切。那时他没能找到邦邦,只好对着天空观察战况,直到那空中的骑士把一只星座怪物挑飞起来,重重地摔在地上。那怪物落地的位置距离罗彬瀚至少有两条街那么远,可造成的地震还是把他弹飞了出去,脑袋撞在阴影覆盖的柔软地面上,就此人事不知。

    罗彬瀚因这回忆而一下子紧张起来。他终于想起自己忽略了什么。

    “邦邦。”他说。连忙开始在战场遗墟上到处张望,搜寻另一个幸存者的踪迹。可是周围仍旧只有迷雾和灰尘。

    他只得看向阿萨巴姆,想从她那里得到最终的定论。这时他的心里已很悲观,做好了接受最糟状况的心理准备。可是阿萨巴姆却什么都没说,她只是冷冰冰地站在原地,额头的伤口似乎比先前更加恶化了。

    罗彬瀚自己也不轻松——就在那些星座怪物出现以后,原因不明的肺痛与皮肤裂伤就再度出现在他身上,和阿萨巴姆的状况如出一辙。他隐隐意识到这是某种诅咒,但却不知道该如何解除,或者唯有施咒者的死亡能使他们恢复如常。那倒能解释阿萨巴姆为何追着她的前同事不放。

    他已心乱如麻,呆呆站在原地,不知道是否该坚持到底,在这片茫茫大地上找到邦邦的尸体。他想至少奥荷特是不会那么容易被完全消灭的。如果他有个机器人检测器什么的……

    “我们离开这里。”阿萨巴姆说。她没有一个字提起邦邦,仿佛那名俘虏从未存在过。那并没超出她一贯的表现,可罗彬瀚还是感到脑门发烫,他脱口说:“你今后打算怎么做?下次就直接折我的脚?”

    阿萨巴姆甚至没拿正眼看他。她的视线直越罗彬瀚的肩膀,盯着沙雾的更遥远处。她的脸色比先前更为惨淡,脸颊隐隐泛着乌黑,像变质败坏的牛奶。罗彬瀚发现了这点,一下明白她的胜利并非毫无代价。她如此急切地要求离去,那正代表着她希望转移去一个更安全的位置。

    这会是一个机会吗?他不甚确定地想。他感到自己的外套沉甸甸地挂在身上,而那分量里正包含了他的匕首弯刀。矮星客此刻是虚弱的,也许再不会有更虚弱的时刻。但,那真的虚弱到他可以应对的程度了吗?如果他成功逃脱,下一步又该去哪儿呢?

    他的念头在脑袋里兜了好几圈,最终还是决定忍耐。他已失去了枪,不能再承受魔法匕首被夺走的风险。于是他清了清喉咙,准备用更柔和的调子劝说阿萨巴姆不要急于离开,至少先试试确定邦邦的死活。他刚张开嘴,阿萨巴姆就蓦地伸出手,掐紧他的喉咙。

    “呃啊?”罗彬瀚含糊地说。紧接着阿萨巴姆提起他的脖子,把他整个人横着扔了出去。那动作又狠又快,罗彬瀚连提句意见的机会都没有。他只是错愕地挺直身体,充当了一块方便的人形铁饼。当他飞出去时还身不由己地转了个面,用背对着阿萨巴姆。

    在那瞬间他看到了一些奇怪的景象:就在他原先站立的位置后方,在尘沙与迷雾之后,一股旋风正悄无声息地席卷而来。那风和他先前所看见的任何一种都不同,是浓密的、粘稠的,好似夹杂着工厂废气的暗灰之风。它不知从何时生起,只冲着他和阿萨巴姆的位置而去。

    他只来得及看上一眼,随即便因阿萨巴姆的掷力飞了出去,与那灰暗的彪风擦身而过,感觉至少在空中度过了七八秒,然后重重摔趴进地里。这时覆盖大地的阴影早已消失,他的七窍因为寄生物存在而得以幸免,可领口和袖口里都钻进了滚烫的沙砾。他眼花而愤怒地回过头,看向那个准备突破世界纪录的掷盆栽运动员。

    阿萨巴姆还站在原地。灰风正从她立足之处经过,完全挡住了她膝盖以上的部位。罗彬瀚只能看见她露在风下的双脚颤动了两下。一层红色的东西从风中流下来,顺着她的脚聚到地上,形成一大摊鲜红的阴影。

    罗彬瀚因愤怒而扬起的眉毛凝固在了原位。当那暗灰污浊的风吹尽,他看到阿萨巴姆的双脚仍然留在原地,在那双脚的膝盖以上裸露出残缺的骨骼。大约只剩下三分之一粗细的腿骨、几乎要断成两半的盆骨、以及摇摇欲坠,勉强竖立在上头的漆黑脊椎骨。这就是阿萨巴姆在灰风过后所剩下的一切。

391 武神骑行柳林之外(上)

    罗彬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地上爬了起来。他踩着到处是凹陷与裂隙的地面,开始往阿萨巴姆的方向跑去。眼下发生的一切已然超出他的理解,因此他竟连惊讶也感觉不到了。他只能遵照直觉反应行动,边跑边观察那股灰风的动向。

    他跑出一半的路程,被一道宽阔而绵长的深壑拦住了去路。他站在那儿考虑对策,瞥见阿萨巴姆剩下的骨头正在生长。

    那一节节椎骨上生出芽叶般的黑色组织,使得阿萨巴姆的残骸看起来简直像棵奇怪的枯树。这也吓不倒罗彬瀚,因为他层亲眼见过她是如何从一根黑短棍变成一个活人。

    但这一次,他感到情况有些许不对。阿萨巴姆“生长”得太慢了。他足足瞪了三四秒,那些黑色的肉芽仍然没有长大,只是虚弱地依附在椎骨的缝隙里。她脚下的影子也颜色淡薄,再也没有那状如实体的鲜明感。

    这些迹象全向罗彬瀚证明着阿萨巴姆此刻的虚弱。如果换个场合,这将是罗彬瀚梦寐以求的时机,但现在却成了最糟糕的信号。他很快察觉那股灰风并没消失,而是在吹出去近千米后盘旋着冲了回来。它比先前看起来更为庞大,如同数以万计的兽群在灰风中咆哮奔跑。那不止是冲着阿萨巴姆去的,同样也会将罗彬瀚卷入其中。

    罗彬瀚下意识地退了一步。他的本能想要转身逃跑,但理智却告诉他那毫无意义。也许他现在能跑得比他老家的任何一个人都快,但还不至于比风更快,更别提是在这样的地形里——那到底是什么?他在心里冲着自己嘶吼。那和他过去所见的敌人都不同。那和“面纱”的火翼怪物们也完全不同。这股死亡之风究竟从何而来?

    他听到自己脑袋里响起了一声缓慢的叹息。

    灰风吞没了阿萨巴姆,然后向着他卷来。在被它吞噬前罗彬瀚纵身一跃,跳进身前的巨壑中。他贴着近乎垂直的沙面下滑,背部摩擦得滚烫。跟他一下滑落的沙土差点又把他活埋,他及时打了个滚跑开,沿着巨壑的方向逃亡。

    他没有抬头,但却能感到头顶在变得更暗。阴影和气流正在追逐他,如同猎豹追逐羚鹿。阿萨巴姆现在怎么样了?罗彬瀚已没法再考虑这个问题。百忙中他脑袋里还闪过了宇普西隆——宇普西隆也遇到这股死亡之风了吗?

    风声逐渐迫近。他的心几乎要跳出喉咙。这时一条黑蛇从沙土下蹿了出来,死死缠住他的脚。罗彬瀚被这意想不到的情况绊倒了。他摔在沙土间,立刻掏出匕首,准备杀死那条蛇。随后他才发现自己看错了,那不是蛇,是一条影子。

    阴影拖着他的腿,把他拽向灰风的方向。罗彬瀚挣扎了几下,但却迟迟没有用匕首的火焰割断它。他多少有点庆幸地意识到阿萨巴姆还活着,只是还不清楚她想干什么。

    他被影子拖到了灰风的面前,最多还有三四秒就要被刮成骷髅。这时他再没法做任何事,只好听天由命地闭上眼睛。紧接着他感到自己腿上的重量陡然一沉,某种比影子更坚实的东西抓住了他。

    罗彬瀚睁开眼睛。他看到阿萨巴姆的脑袋从影子的裂隙里钻了出来。她抓着他的腿,扇动阴影之翼,刮起迅疾而凶猛的旋风,把他们两个一起送上了半空,险险擦过灰风的包围。

    他们继续乘风飞行,速度比灰风还快上一线。起初的几秒里罗彬瀚高兴极了,直到他发现从阴影里出来的阿萨巴姆并不是“一整个“。她的头颅以下没有皮肤、肌肉或血管,只剩下颈椎连接着头颅,一直延伸到肩胛和脊柱。包括盆骨在内的下半身则完全消失了,使她看起来简直像某种恐怖的人头魔杖。她的骨隙间没剩下一丝血肉,只有几条线绳般的影子紧紧缠绕固定,以免她的骨头散架。

    罗彬瀚已经今非昔比,再也不会对着这样的景象尖叫。但他不得不注意到阿萨巴姆拖着他小腿的手臂(准确来说,臂骨和指骨)看起来相当脆弱,随时都有脱节坠落的风险。而灰风也像长了眼睛那样对他们猛追不舍。它的速度暂时没赶上阿萨巴姆,可也没到能轻松甩脱的程度。一旦他们因任何理由停下,死亡的厄运便会接踵而至。

    阿萨巴姆的骨架在高速中嘎嘎作响。罗彬瀚感到心惊胆战,紧盯着下方如海面般汹涌无际的灰风。

    “我们得离开!”他顶着风喊叫,差点被气流灌得呛咳,“走别的方向!”

    天空是一条显而易见的死路。阿萨巴姆多半不能无限地飞行,至少在宇宙里不行。而如果他们飞得太高,到时就会连一个赖以喘息的庇护所都找不到。无所遁形又无可支撑,光是坠落本身就足以杀死罗彬瀚。

    阿萨巴姆或许听到了他的话,但并没因此而改变意志。她笔直地冲着天空而去,似乎想要直接冲进虚空中。罗彬瀚不清楚那是否真能摆脱灰风的追击,可他自己恐怕难逃一死。可他连这个机会都十分渺茫——阿萨巴姆的拇指指骨发出一声脆响,从手掌末端脱落,先砸在罗彬瀚的眼皮上,随后则落进灰风中。那让罗彬瀚的小腿直接往下滑了一截。

    “换个方向!”罗彬瀚吼道。

    阿萨巴姆还没理他。她已明显地精疲力竭,可一心一意要往高空而去。就在罗彬瀚疑心她是准备把自己丢弃自保时,他们撞上了透明的天盖。

    撞上去的是阿萨巴姆的额头。罗彬瀚听到一声砰然巨响,阿萨巴姆的颈骨便可疑地仰折了九十度。那简直糟糕透了,可对她大约不算是致命伤。她停止上升,用头骨紧贴着那层透明无形的天顶。罗彬瀚被她倒吊在下方,使劲夹着脖子往上瞧。

    影子从她的头骨上方流出,蔓延到天盖表面。在几秒内它已蔓延得足有气球大小,在阴影后隐隐吹来潮湿的风。

    灰风距离他非常近。掀起的气流如怪物喷洒呼吸,使罗彬瀚的脸感到一阵刀刮似的疼痛。一缕灰烟最早蹿上来,吹向他的面颊。他下意识地伸出左手遮挡。

    “啊,多谢。”他脑袋里的声音说。

    罗彬瀚痛苦地哆嗦了一下。他看着灰烟扑上自己的手背,然后那里的血肉便凭空消失了。那不像是被怪兽或昆虫咬噬,只是单纯的消失,就像遭到了强酸分解。

    分解从他的手背开始,很快蔓延到了腕部。

    他已别无选择。趁着他的右手还能用,他掏出外套里的匕首,对着左腕用力地切了下去。脱离他身体的肉块坠进风中,立刻消失不见。

    又是一股灰烟扑来。

    罗彬瀚念动了咒语。火焰从刀刃上燃起。他用那火对着灰烟猛挥,将它打得四分五裂。那的确起了些效果,可紧接着四散的风烟聚拢起来,绕了个圈避开火刃,扑在他的右手手背上。眨眼间罗彬瀚看到了骨头,差点抓不住匕首。

    灰风已经到了他的面前,如同洪水般无穷无尽。罗彬瀚终于放弃了,他在最后竭力睁大眼睛,想看清楚这阵死亡之风的灰色究竟源自何物。

    “别看。”他脑袋里的声音说,“她完成了。”

    那声音还没说完。罗彬瀚的身体被猛然往上一提,从天盖上洞开的阴影之穴钻了出去。他的视野又一次陷入黑暗。但这次的时间很短,他很快便旋转着滚落在地。地面坚硬又潮湿,像被水打过的岩石。

    罗彬瀚立刻从地上爬起来,确定自己身处的环境。他看到周围很黑,只有一些苔藓般的植物在散发出微弱荧光。到处都是峭壁和深崖,下方的黑暗里传来隆隆水声。

    没有灰风的影子。这件事令他的神经松弛下来,他往后退了一步,脚跟踢到某个很小的物件。他脑中的声音几乎是立刻警告道:“当心,别让它出来。”

    罗彬瀚没明白它在说什么。他转身低下头,看向被自己踢到的那个小东西。

    一个雪花球似的水晶容器,比橘子稍大一圈。它的底部扁平,固定在金属基座上。容器内飘舞着无数金色的颗粒,大多堆积在顶部,好似发光的云团。球底则铺满了沙子,沙面上留着无数划痕。

    金云在罗彬瀚脚尖前闪烁。一秒,两秒,三秒,然后云下吹出一股灰色的风,它蚕食了金云和沙面,转眼间充满了整个容器。

392 武神骑行柳林之外(中)

    当罗彬瀚第一眼看到那个奇怪的容器时,他尚未能完全地理解它所代表的意义。他的脑袋仍然停留在灰风袭面的恐怖中,浑然不知自己如何跑到了这样一个地底石窟似的地方。这个显而易见的、金色雪花球似的人工物代表什么?他还没功夫去考虑这样的问题。直到那容器里的金云被灰色吞噬殆尽,那似曾相识的感觉才叫他猛地跳起来,差点从峭壁边缘掉下去。

    他及时稳住身体,又注意到自己右侧还躺着一个人。头颅完整的阿萨巴姆正趴在那里,脖颈以下则完全是骷髅。她那些雪白的骨头几乎散架,而漆黑的脊椎骨上缓慢蠕动着嫩叶状的肉芽。罗彬瀚曾经看到那根脊椎骨在眨眼间生长成整个阿萨巴姆,但这次它却生长得格外缓慢。整整一分钟过去,罗彬瀚才看见那肉芽尖头抽出两三根类似神经的结构。

    在这观察过程中罗彬瀚不合时宜地走起了神。阿萨巴姆正处于一个很不寻常的状态里,而当罗彬瀚回想他们遭遇那股灰风时的景象,他意识到阿萨巴姆本应该有别的方式可以逃脱困境,譬如把他们拉回到那个充满影子和迷雾的古怪地方。她没这么做,也没有使唤更多的影子,而是往天上逃。而现在她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罗彬瀚叫了她几声,没有回应。他不想冒险去试探阿萨巴姆是否装死,于是敲敲自己的脑袋。

    “她活着吗?”他对着空气问。

    他指望寄宿在自己脑袋里的加菲能有更精准的判断,然而对方也只是同意阿萨巴姆不在状态。它的声音听起来变得有些奇怪,仿佛正思索着某些别的事。罗彬瀚起初还很诧异(这时候还有什么别的可想呢?),可很快一个念头便闪进了他的脑海。当他刚想明白这件事,加菲的声音便从他脑袋里消失了。

    “如果她死了,你不会从我身上离开,是吧?”他说。这无可隐瞒,因为对方显然能读取他的思想。

    他心情平稳地等待着回复。又过了十几秒,他脑袋里的声音迟缓地答道:“这儿的食物不足。如果她死了,我不认为我们有足够的能力一起离开。”

    “你就准备把我吃了?还有她?”

    “这是生命循环的一部分。”那声音庄重地回答。

    罗彬瀚一点也没感到生气。也许他对一个和自己长得不像的生物的期待值更低。他甚至奇怪对方干嘛不现在就弄死他,然后再把阿萨巴姆解决。

    这个疑问立刻被事实回答了。阿萨巴姆的身体轻微地弹动了一下。一层影子从她身下流淌出来,让她剩下的身体翻转少许。她的头颅因此而和罗彬瀚正对,纯黑的眼睛盯着他。她没说任何话,在罗彬瀚看来她也没有发声器官。然而当阴影从她身下流淌出来时,他自觉地闭上了和加菲讨论的嘴。

    行吧。他在心里对加菲说。现在她可还活着。我不知道她有多少力量,但对付我俩多半足够。现在我不耍花招,你最好也别。

    加菲同意了他的看法。它没准在私底下已经开始吃罗彬瀚的脑细胞,不过罗彬瀚暂时也管不了这许多了。如果说他曾经考虑过趁着这个机会摆脱阿萨巴姆,逃离——甚至是直接干掉她,那现在这些计划都只好搁置。他走上去,在阴影的边缘蹲下和她对视。

    “刚才那是什么?”他问道。

    阿萨巴姆无声地眨了一下眼睛。那可能是说不知道,也可能就没想回答。她的影子边缘如浪潮波动,叫罗彬瀚知道尽管她连腿都没有,也依然是个危险的冷血杀手。

    罗彬瀚忍不住朝她的脊椎骨瞟了一眼。他不想显得自己太在乎这个,可是阿萨巴姆此刻的样子实在怪极了。一根黑短棍上插着的女人脑袋。假若不是求生欲克制着他,罗彬瀚甚至能把她抓在手里挥舞。

    他清了清喉咙,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从脑袋里清走,然后说:“接下来怎么办?”

    阿萨巴姆仍没说话,只有影子里流出细长的一条,朝着远处的黑暗挥动。从她这行为里罗彬瀚理解了两件事:一、她是真的没法说话。二、她的意见是“离开这儿”。那正合罗彬瀚的心意,可他也不得不指出另一项事实。

    “你看见周围没?”他不敢去抓阿萨巴姆的脑袋,只好用右手手指冲着周围比了一圈,“我估计咱们在一块挺高的岩石上。没路。没梯子。”

    他举出自己光秃秃的左手腕,在阿萨巴姆面前晃了晃:“也没手。寻思着你有办法把我们带下去?”

    阿萨巴姆的视线落到他手腕的断口上,随后转开了视线。她身上的黑色肉芽仍在缓慢生长,看来并不在乎罗彬瀚是不是能把手变回来。

    “行,您继续歇着吧。”罗彬瀚说。他决定自己一个人也能玩得挺好,于是便从阿萨巴姆的影子旁走开,去到岩石边缘观察环境。

    他们正处于某种像是地下或山腹内的石窟环境中。空气湿冷,岩峰林立,角落长满散发冷光的青苔。自窟顶的缝隙中流泻暗泉,一直汇入峰底的黑暗。四处都有激烈的水声,如同下方是一条旷阔湍急的河流。根据落水的声音,罗彬瀚估计他们至少有六层楼那么高。

    倘若和刚才的处境相比,这一切尚不算很糟糕,可也同样让罗彬瀚无计可施。他在岩石旁逛了一圈,未能找到合适的道路攀爬下去,何况也不清楚底下的有多深(可他现在还会溺水吗?)。他终于开始感到疲惫,在岩石上距离阿萨巴姆最远的位置坐下,浑身没有一处不痛。这就是生活吗?他没精打采地脱下外套,用匕首歪歪扭扭地裁下两条袖管,先给左手的断腕包扎,然后用牙齿包好右手背的伤口。这会儿他的肺部也在绞痛,万幸程度轻微,他也懒于一顾。

    他粗暴地处理完伤口,然后就着旁边落下的泉水洗了把脸。那水很冰,但闻起没什么异味,罗彬瀚流血太多,感觉实在渴极了,因此也不管不顾地喝起来。等他搞定后思考了一会儿,用自己剩下的袖管浸满了水。

    “你要不要?”他甩着蓄满水的袖管问阿萨巴姆,注意到她的脊椎上已经覆盖了一层薄薄的血肉。

    阿萨巴姆没回应,罗彬瀚直接把袖管扔了过去。他一点也不在乎这袖子还能不能收回来,而是心满意足地穿上他全新的无袖外套,躺倒在岩石面上。现在他渴望崇高无比的睡眠,就算是阿萨巴姆渴死也不关他的事。

    “睡眠。”加菲低吟着说,“那是一种暂时的死亡。”

    你放屁。罗彬瀚在心里回答。他已经昏昏沉沉,结果那食人族还不肯让他耳朵清静。它开始慢吞吞地讲论死亡和睡眠。

    “我曾听到有人如此描述这个世界。”它说,“世界是一个巨大的幻象,被终极的力量所创造。它从永恒国度里唤醒睡眠者,便使他们有了生命。可这幻象本身充满了痛苦与折磨,因此生命们总是渴望回归永恒的睡眠。当他们决定这样做时便会登上船只,穿过一条长满莲花的河流,经过流水返回永恒国度里安眠。可是这样做的人太多了,世界便只好在河流上挂起三重帷幕。第一重的名字唤作孤独,第二重名为恐怖,它们都灰暗而可憎,用以吓退渴望同眠的归乡者。第三重帷幕则不同,它光辉灿烂,美不胜收,使人相信那背后定然藏着更伟大而智慧的存在。那便是至高存在的面纱,为它传达旨意,劝阻归乡者返回幻界。”

    那是诈骗。罗彬瀚在心里评论道。紧接着他坠入意识深处,做了一个漫长的美梦。

393 武神骑行柳林之外(下)

    它在晨光中飞行。

    秋季的清晨,湿雾灰白而冰凉,空气里弥漫着芳香。那香味清甜而又沉郁,是熟透的果实混合着泥土与枯叶。它躲在云雾里,与模糊啼啭的鸟雀彼此追逐。地上色彩缤纷,景致绝伦,触动它的柔情,又使它满心欢喜,思绪如薄雾中层层跃动的曙光。

    同行的飞龙发出低吼。它听懂那狩猎的渴望,于是将护臂搁在飞龙头上。

    “嘘嘘,塔耶奇。”它说。

    塔耶奇驯服地低头。它们从懵然无知的雀鸟旁穿过,借着晨雾落到金红胜火的密林上,贴着树冠低飞巡视。

    有时它落进密林内,用脚尖踩踏枯叶,发出细碎不绝的声响。它的眼睛穿越雾气,注视林间的一切。如今它已能分辨出鹿、野狗、狼、虎、熊、翼龙、马鹫、山精、人。它能认出的植物也有许多,像在这秋季的早晨,它闻到香桂、甘菊、鼠尾草、银莲、骨箭木、金穗花、石竹、云枞、茴蒿。它还闻到了田地、皮革、干柴和粪便——近处有村落。

    巡游者悄然走开,准备飞上雾气遮蔽的晨空。紧接着风中送来了血腥味。

    它停下脚步。

    血、腐肉、泥土、斑毒芹与墓地苔石。气味在它鼻尖萦绕。追随着无形的线索,它找到途径林中的湍急深溪,水流清澈淙琤,鱼虾犹如空游。溪石间覆满野水菊,青绿可爱。

    一条红色的血线沿着水流,在这片青绿中顺流而下。它看着溪面,静静聆听风送来的信号。

    在溪水上游。风如此对它低语。歌声。老年妇人。

    它吹出鸮一样的哨声。塔耶奇沉闷地喷气,尾巴甩断一棵粗壮的云枞,然后振翅起飞,消失在天空的迷雾后。当飞龙离去,它便走进林中,变作少女模样。现在她相貌平庸,身穿农装,绑着荨麻的发巾与编织鞋,手提盛满野果的藤篮,沿溪走向上游。

    云枞的金叶往后退去。风中送来苍老刺耳的歌声。

    “谁在林中徘徊?

    狼群、秃鹰与洗衣妇。

    她曾挨家挨户,

    敲响邻居们的门窗,

    ‘你可有衣服要洗?’

    屋中人战战兢兢,

    ‘你开什么价?’

    ‘一点也不贵,’那洗衣妇说,

    ‘只要你最便宜的东西。’”

    农女走到溪水上游,碰见一个老妇人蹲在岸边。那妇人的麻袍染得漆黑,脸上长满皱纹与痘疤,她脸颊与颧骨狭长如马,手指漆黑尖锐。稀松白发从她的披巾下露出,干枯而又污秽,沾满凝固的黑块。

    河水里漂浸着衣物。男人的,女人的,小孩的,大大小小,足有十多件。老妇人将它们用棉线串连,逐一收起,放入大木桶中。桶里已有许多衣物,堆得满满当当,算来有四五十件。

    她语调亲切,对农女说:“坐下,坐下,亲爱的。与我这老东西说说话吧。”

    农女手臂发颤,牙齿作响。老妇人又对她说:“现在的世道这样坏,到处是野兽、邪鬼、恶灵。若是一个人待在野外,那得多叫人心慌!请陪陪我这可怜的老太婆吧,若是不然,我便只好随你一起回家。”

    她叫农女站进溪水里,替她把桶里堆积的衣服用绳线串好,拉进溪水里浸泡。那些衣服又脏又臭,将溪水染得通红。农女的脚被溪水冻得发青,在溪石与苔藓上打滑,差点丢了栓衣服的线绳。

    老妇人很生气,她抱怨说:“世道已变了。在过去,像你这样年龄的丫头吃的是麦子面包、折耳饼、奶蜜浆、香芹烤的鹿肉,养得又肥又壮,身体结实,脑袋也灵活。可现在这世界已败坏了——彻底败坏了。诸神全消失了,尘世之柱一年比一年更短,咱们离狱火也就更近。冬天冷得出不了门,野兽也都发了疯。还有疾病,若是离开村子太远,在野地里过夜,人便要得疫病,浑身脓水,狗闻了也要呕吐。最可恨的是那些强盗,他们在冬天时连这样的死人也吃,又染得自己一身病。他们成天劫掠,睡村庄里的女人,拿他们丈夫的头颅撒尿,把瘟疫传得到处都是。这群癞皮老鼠!是他们搞坏了这个世道!”

    她愤恨地冲着溪岸吐了口唾沫。农女喏喏应答,仍在溪水里发抖。老妇人瞧出她的害怕,又好声安慰说:“亲爱的,这不能怪你。是这世道的错……世道不给你好吃好喝,叫你好生用草药汁保养你的皮肤,怎能指望你还能肥嫩伶俐?瞧瞧你那木讷的样子。你篮子里都是些什么?干巴巴的浆果,看着倒像死人的**。也难为你能找到这许多!你肯定去了很远的地方,是不是?让我来瞧瞧你的脚可曾受伤,亲爱的,我懂得怎么止痛。”

    农女在她的瞪视下走进。她一把抓过对方的手,贪婪地摸索那年轻而温暖的手。

    “你可真是个蠢丫头。”她嘟囔着说,“但是不错。你的手可很厚实,多么柔韧的骨筋!多么新鲜的皮肉!”

    她的涎水流下来,滴滴答答,沾满农女的手背。

    “我快忍不住啦!”她说。那双瞳孔奇大的眼睛里闪烁着绿光。她像铁箍般抓住农女的手,欢欢喜喜地唱起歌来:

    “谁在林中徘徊?

    狼群、秃鹰与洗衣妇。

    她在溪间劳作,

    只为邻居洗衣。

    报酬低廉无比,

    人人皆可偿清。

    铜板分文不取,

    家什也不挂心。

    唯独几样好物,

    不费吹灰之力。

    心肝、脑髓与脾脏,

    人人生而有之。”

    她唱完最后一句,个头变得高大如熊。眼中燃烧鬼火,牙齿利胜犬狼,血口中散发浓烈的尸臭,咆哮之声足以令最强壮的猎人晕厥。这怪物将农女的手臂抓起,吊在空中摇晃。

    “我该从哪儿开始,亲爱的?”怪物说,“头?脚?手?你青睐活得更长,还是痛苦更少?可别吓得屎尿乱流,那将减损你的风味。”

    农女抬起头,直视怪物的眼睛,说道:“从这里。”

    她猛然一挣,脱离怪物的抓握,在空中现出真正的形象:盔甲银光熠熠,上用宝石镶嵌八种圣花,刻写对应兄姐的尊名;盾牌表面盖有真龙之鳞,可抗世间一切凶险诅咒;长枪由地火中最炽烈的宝钻铸成,内中注满创世之光。

    它漂浮在空中,身躯如光织的巨人,眼中怒火熊熊,无限威严可畏。怪物惊声尖叫,立刻转身逃走。它往前迈出一步,掷出手中长枪,好似雷霆裂开大地,正中怪物的后背。

    怪物命绝当场,尸体四分五裂,洒满溪畔的草地。它将长枪召回,用枪尖点燃木桶与衣物,随后吹响口哨,呼来空中的飞龙。

    “塔耶奇,”它命令道,“吃。”

    塔耶奇扑落在洗衣鬼的残骸前,用牙齿咬住尸块,将它们逐一吞下,随后爬行蹲伏,用头颅摩挲主人的脚踝。于是它坐上飞龙,顺着风找到人类的村落。村中到处是血。它找到家禽的羽毛与人类的牙齿,血肉都被洗衣鬼吃得干净。这般袭击日日发生,因为世道正在变坏。

    它找到破碎的神坛,其上刻有圣戟兰与马鹰,象征第三个姐姐。于是它将盾牌抵在额头,口中念诵姐姐之名,随后取走坛前干菜,接受亡者供奉。

    塔耶奇在坛外等待,嗅闻残尸的踪迹。它们遍寻村落,未能找到更多遗骸。它满心奇怪,因知洗衣鬼只吃内脏与脑。

    此时,塔耶奇扬起脖颈,低声嘶鸣。风自远方吹来,声调忽高忽低,若有曲乐之声。

    它跳上龙背,追随风声而去。越过村庄围栅,西面的山坡下躺满石头垒起的坟墓,墓石整齐,土色正新,使它感到惊奇。

    塔耶奇往下低飞,掠过墓地,继续追寻风声。坡上遍生柳树,枝条金黄灿烂,犹如日辉织就的帘幕。曲乐声从柳林后传来,舒缓动听,是它以往未闻。

    它跳下龙背,变回农女,慢步走进柳林。

    柳林中央坐着一个老人。他穿着染黑的麻袍,头发雪白,与洗衣鬼有许多相似。可他的皮肤光洁,容貌清癯,目光矍铄有神,身上气味清新干净,犹如雨后雪林。手中持有木制的管笛,吹得悦耳动听。

    农女走到树边。老人放下木笛,冲她微微一笑。那表情安宁慈祥,目中闪烁智慧,是她此生未曾见过。微笑,那表情令她心生欢喜,益发好奇。

    “孩子,”老人说,“你在这儿做什么?”

394 冥河渡引帷幕之前(上)

    罗彬瀚惊醒过来。他一下从地上坐起身,想用手撑着地面,却忘了自己没有左手。他左腕的断口磕在地上,痛得惨叫了一声。

    “别那么激动。”加菲在他脑袋里不紧不慢地说。

    罗彬瀚喘着气说:“我觉得我做了个怪梦。”

    “我不能看见你梦的全貌。”加菲申明道,“梦过于复杂,动用了意识境界以下。那太浑浊不清,我没法像理解你现在的思想这样读取它。”

    罗彬瀚还有点发晕。他扭头看看阿萨巴姆,发现这会儿矮星客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形体。从脖子到脚尖,全都包裹在一层薄薄的皮肉里。从那胸腹饱满的情况看显然已经具备内脏,但整个身躯看上去仍然干瘪得可怕,活像具保存良好的干尸。罗彬瀚甚至想给她浇点水,好瞧瞧她能否因此而快点发起来。

    阿萨巴姆看起来不会赞赏这个主意。她闭着眼睛,宛如陷入了沉睡。罗彬瀚暂时不想给自己找麻烦,于是只好跟脑袋里的食人族聊聊天。

    你到底是怎么知道我脑袋里在想什么的?他在心里发问。那又是个不大有趣的话题。加菲向他解释了一套基于语言组织和脑电波映射的机制。罗彬瀚听到第十秒便已开始走神。于是敏而好思的加菲改变了战术,试图用更形象化的说法跟他沟通。

    它描述说,那就像是另一种经过加密的简单语言,每一种信号总对应一个意思,就像拿着密码卡寻找对应的字母那样容易。至少大部分时间都很容易——只有极少数时刻,比如,做梦,或是某种忘我状态,那时它常捕捉到一些极为奇特的信号。那些信号总是变幻很快,陌生而又复杂,与清醒时的规律截然不同。它把清醒时的信号比作湖面的水波,而那些“特殊信号”则更像是水底的潜流,总是难以捉摸。当它还有着星球的体积时也曾尝试理解,但始终不太顺利。它倒掌握了如何使人做浅层的梦。

    正是最后的这句补充引起了罗彬瀚的警觉。他脑袋里仍然残留着那个怪梦的印象,那令他觉得有点疲惫——他肯定没睡上多久。这梦是从哪儿来的呢?没准就是食人族的阴谋。

    他直白地问了,但加菲再三表示没有那么做。它还强调尽管它能把一些念头通过生物电信号塞到罗彬瀚的脑袋里,但那和精神控制是有许多不同的:伪造的信息总是很难在各区域传递协调,因而人脑会很快感觉到异样,发现那并非自己真心所想,而更像是脑海中多出一个旁人的声音。时间越长,这种异样便越容易被区分和抵抗。而即便是短暂的欺骗也需要辅以其他手段,譬如思维的引导与暗示,或用激素调动情绪。

    它说得如此详细熟练,不免令罗彬瀚又生出许多狐疑。但他自觉现在情绪稳定,绝无吃人或被吃的无端念头,因此才放下心来,并打定主意要尽可能保持心境平和——他希望那不会太难。

    你都从哪儿知道了这些?他忍不住问。在火山隧道里?

    “不。在实验室。”加菲答道,“当我还是个幼体时他们便尝试着赋予我这样的功能。自我复制,模仿,控制,然后吞食。后来他们将我投放到这儿……也是做这些。”

    你就没点别的事可做吗?罗彬瀚在心里说,你那些莫名其妙的哲学呢?

    “那是后来的事。在很久以后,曾经有一个你的同类找到我,向我传播关于生命的思考。他给了我很多此前从未考虑过的视角,直到他被扔进了这儿的最顶端。他自称信仰着一种名为‘佛’的概念……”

    “等下?”罗彬瀚大声地说。他从地上跳起来,同时耳中听到一声脆响。起初他以为自己压坏了什么,赶紧检查自己身上和脚下。他拿出了那个装着“尴尬仙女棒”的圆筒,没看见哪里有破损。

    他又听到了那种碎裂声。加菲在他脑袋里说:“哦,糟糕。”

    罗彬瀚转过头。他看到地上的水晶球内滚动着浓烈的灰烟,像在里头关着一道灰色的旋风。晶球表面露出一道细细的裂纹,边缘不断扩张。

    “它找到了。”加菲在他脑袋里说,声音里带着少许不安和诧异。尽管罗彬瀚还弄不清楚它说的是什么,光从这语气里便晓得绝非好事。

    他立刻跑到岩石边缘,随时准备跳下去逃生,随后才想起阿萨巴姆还待在原地。这时她已醒来,但仍躺在地上不动(她的脚看起来还没生长到能走路的程度)。罗彬瀚冲她狂打眼色,希望她能用别的方法动起来。这矮星客能在变成人头魔杖时瞬移到他脸上,总不至于连这点本事都没有。罗彬瀚认为她准能靠着头发飞行,或者用影子充当蜘蛛脚爬来爬去。

    “过来。”阿萨巴姆说。

    罗彬瀚很不乐意。阿萨巴姆躺着的地方离那可疑的水晶球很近,而他站的位置要远得多。他大胆地说:“你过来。”

    “我认为她不能。”加菲在他脑袋里评论道,“她的腿还长得不够好,也许你应该帮她一把。”

    “我不信。“罗彬瀚说,“她肯定能动。她不能用影子把自己甩来甩去吗?况且我干嘛要帮她?”

    加菲冷静地指出他无法独自离开。罗彬瀚承认了,但强调那全然是因为他自己的伤势已难以应付未知环境,以及加菲毫无疑问会在那时开始大吃他的脑细胞。他想指出这是一个迫不得已的选择,绝不代表他愿意听从阿萨巴姆。而这时那水晶球又发出一声脆响,罗彬瀚吓得拔腿就跑,直奔阿萨巴姆的脑后。他一脚踏进了阴影内,发觉平安无事,于是做出了下一个发乎本能的举动——他把干尸般的阿萨巴姆扶坐起来,稳稳地挡在身前。这下他感觉安全多了,不禁安心地舒了口气。

    阿萨巴姆回头看了他一眼。那表情与其说是愤怒或震惊,更像在考虑自己日后是否该养条擅吃人肉的狗。她没把最终决定告诉罗彬瀚,而是说:“它找到出口了。”

    “谁?”罗彬瀚条件反射地问。

    “死亡之子。”

    “谁他妈是死亡之子?”

    阿萨巴姆没有回答。

    “行,行。”罗彬瀚胡乱地应答道,“所以咱们是在这等它,还是马上跑路?你瞧见我的手了?我现在可爬不了这么高的地方。”

    当他们说话时那水晶球仍在噼啪作响,表面的裂纹如蛛网密布,看起来随时都会破碎。球体内的灰烟变得更加浓郁,看上去叫罗彬瀚十分眼熟。他没问这球破碎后究竟会发生什么,仿佛他早已知道答案。

    他神经紧绷地等待着,心里一下子又想起了邦邦——可怜的邦邦!不管凶手是谁,他们是再也没办法救他了。这天真又不幸的外宾终究去见了他的授师,寂静号和“自选手工零件组合”也没能改变他的结局。这就是荆璜所说的命数?

    罗彬瀚来不及考虑这么多了。他体内的影子又躁动起来,强迫他把左腕平举起来,凑到阿萨巴姆的嘴边。他吓得大嚷大叫,眼睁睁看着阿萨巴姆低下头,面无表情地用嘴唇碰了碰包扎伤口的绷带。

    “斐兰凯尔的先灵皆为见证,”她声调平板地说,“我暂授此人阴影之血。”

395 冥河渡引帷幕之前(中)

    罗彬瀚瞪着自己的手腕。他已经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儿了,多少有点习惯,并且学会了在损失中看到它积极的一面:从今以后他只能给自己移植一只克隆手,又或者某种更为方便有力的机械义肢。就连海盗头子也没法再把他的原装左手弄回来了。从眼下来说他没了手,而从长远来看可是一项重大的技术升级。

    但这个计划恐怕又一次面临搁浅了。当阿萨巴姆的嘴唇碰到他的断手以后(甚至只是包扎断面的布料),他感到某种东西在他的骨头和血管里蠕动。它像是一股冷水,可是又重又稠,从他左腕的断面里挤压出去。他看见包扎断面的布料被挤压到变形,如同一根尖枝朝外突起、膨胀,最后直接撑掉了包扎带。

    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只完好又正常的左手,和他原来那只没多大区别,比他现在全身的其他部分都要崭新而干净。罗彬瀚拒绝接受这件事,并认为这不过是种障眼法——他刚这样想,那只手上的指头便按照他的念头蜷握起来。握紧又张开,完全像他本来的手。

    “这是什么?”罗彬瀚板着脸说。突然之间他感到自己也是个极度苛刻的原教旨主义者了。

    “手。”阿萨巴姆简洁而冷峻地回答。她没有再浪费一分一秒,而是指挥着——不如说,控制着——罗彬瀚把她背到身后,大步走向岩石边缘,然后往下攀爬。这过程里没有一点罗彬瀚的主意,不免叫他感到很恼火。

    “你就不能用别的办法动吗?”他在攀爬岩石说,“飞天影子?魔法长发?或者干脆把那破球砸了?”

    “我恐怕你不能如此。”加菲在他脑袋里插嘴说道,“我对那样的装置留有一些印象。它们是用以连接庇护所的枢纽,可如果你把它砸坏了,不属于庇护所的物质很可能会被弹出来……”

    “我不过随口说说,好吧?”

    罗彬瀚无可奈何地抓住一块岩石。阿萨巴姆能控制他的身体,但那是种非常生硬的控制,像是某种愚蠢简陋的遥控机器人。当他在一座陡峭高耸的岩壁上攀爬时,这种控制便显得很不可靠。他不得不主动配合,以免失足坠进下方的急流中。与此同时他还要迅速,因为即便他已爬下去七八米,那水晶球不断碎裂的声音仍让他听得清清楚楚,让他心惊肉跳。

    如果还有什么事比这两个状况更糟,那就是他的背上还趴着干尸状的阿萨巴姆。她用两条干柴似的胳膊挂住罗彬瀚的脖子,感觉和上吊绳也没差多少。她的体重倒不算太大负担,可罗彬瀚不得不注意到她是没有呼吸的。她的胸膛从未起伏,温度与环境无异。她那根黑漆漆的脊椎到底算怎么回事?

    “你的念头很繁杂。“加菲说,“在这种时刻你依然毫无专注,使我感到这其中关系着你本质的体现。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闭嘴。罗彬瀚在心里说。他那失而复得的左手抓错了一块格外湿滑的石头,差点在半途坠进水中。这下他不敢再和一个寄生虫吵架了,只能专心致志地往下移动。他只睡了很短的时间,可清醒后的体力和精神却都恢复得很好。当他流畅轻松地爬下岩峰时,就连自己也不免吃了一惊。

    岩峰下拍打着激烈的水流。罗彬瀚扒附在一块倾斜的岩面上,扔下去一块岩石,没听见任何落底的回响。当他迟疑是否要涉入其中时,阿萨巴姆在他背后说:“下去。“

    “下去你能泡发?”罗彬瀚说。他几乎完全没经思考,而且也不担心什么——现在阿萨巴姆已经没法靠折断另一个人质的脚来威胁他了。

    阿萨巴姆的回应是一次沉默的机器人指挥。罗彬瀚不由自主地松开了双手,身体直挺挺地从岩面上滑落。他哗然撞进水面,直接一沉到底。冰冷的感觉刺激着他的皮肤,让他一时手忙脚乱。但他并没忘记自己是受过游泳训练的,蛙泳、自由泳、蝶泳……实际上他在各类和野外环境有关的运动项目上都曾学得不差。

    因此他很快镇静下来,脚尖够到了地面,然后轻轻一踮,熟练地划动胳膊。他从没觉得自己过去在泳池或露天海滩上能发挥得这么好,可尴尬的是这一次他竟没浮起来。

    他的胳膊继续划了几下,直到他的双脚彻底在水底站稳。他像块石头般沉甸甸地定在水下,周围的水流尽管湍急,但却轻得犹如空气,没有一点浮力可言。在这水下他不但能走路,甚至还能呼吸和高抬腿。

    “罪孽和仇怨,”加菲没头没尾地说,“它会叫心灵沉重,却让水变得很轻。若是生命浸于罪中,便是一根羽毛也难承力。”

    罗彬瀚没理它。他决定适应环境,让这些水爱怎么着就怎么着。他在黑暗里辨清水流的方向,跟着它往前小跑。水下的潜流毫无力道,像阵微风推着他前进。他感到自己跑得像一匹马那样猛烈,有几次差点撞到浸在水下的石壁。但阿萨巴姆总能提前告诉他,通常是用遥控指挥,让他突兀地朝左或朝右转向。罗彬瀚初时很不习惯(这岂不像牵着驭马的缰绳?),但发现那确实是个必要的安全保证。他只好自己去适应。

    他们在罗彬瀚的感觉中已走了足够远,也许有将近一公里。然后某种爆炸般的巨响从他后方传来,随后是恐怖的尖啸与风声。罗彬瀚本来已在奔跑,这下更恨不得插上影子起飞。但他的身体却定在原地一动不动。像是遥控机器人还不够似的,阿萨巴姆直接张口说:“别动。”

    你他妈是怎么在水里说话的?罗彬瀚在心里发问。他听着风声在上方遥远处肆虐,刮得比奔马和水流都快。只一秒就越过了他们,远远冲向前方。他下意识地屏息,恐惧下一秒会被灰风没顶而噬。

    风远远地越过他们,冲向更遥远的前方。它不能进入水下吗?罗彬瀚不得而知。他一心一意地聆听着水上的动静,甚至忘了向加菲发问。时间变得漫长无比,他感觉自己能把每一秒都均匀地掰成好几瓣。

    然后他听见风声改变了。

    那就像用铁丝拉过黑板,沉闷的狂风陡然变成了一种尖细嚎叫。那声音如此逼真而恐怖,罗彬瀚甚至觉得那真像一个人在歇斯底里地尖叫。它发出凄厉的“呜——呜——“声,仿佛要叫到世界毁灭那一刻,随即却毫无征兆地消失了。

    风戛然而止。世界悄寂如常,只剩下轻而湍急的流水。罗彬瀚呆若木鸡地站在水底,反而比先前更加感到惊畏。他不断地问加菲刚才那是什么,却没在脑中得到任何回答。这时阿萨巴姆又说话了。她好像早已知道这结局,不浪费一点情绪。

    “往前走。”她说。

396 冥河渡引帷幕之前(下)

    罗彬瀚的脚稳稳地踩着水底,就像在那里生了根。他开始想这事儿到底和自己有没有关系:他和荆璜去看鹈鹕,海贼头子被夹走了;他被阿萨巴姆挟持,现在矮星客连路也走不了;把矮星客打成残废的灰风——死亡之子,或者随便什么鬼玩意儿,如今也离奇地消失无踪。这到底是生活运行的正常方式?还是他的倒霉运气会传染任何新认识的人?

    他在水下张开嘴,河水灌入口中,被依附在喉咙口附近的绿色黏膜阻拦。加菲的寄生确保了他不会窒息,可要在水下说话却仍不容易。他只得用意念向阿萨巴姆发问:往前走?前面是什么?如果连那风都在前面消失了,他们往前走能讨什么好?

    “最好照她说的做。”加菲说,“我们不能一直停留在这儿……我还不能确定,但有一些感觉。这儿像我曾听说过的一个地方,他们称为污染处理道。”

    污染处理道。在罗彬瀚听来和下水道没什么区别。他不禁要问这东西到底将通向何处?污水处理场?这就是那阵死亡之风遇到的结局?

    他体内的影子又动起来,强迫他往前迈步。罗彬瀚实在已厌烦了这种被机械指挥的感觉,决定遵从他在饲养哈士奇时学会的异星生物相处原则——谁痛苦,谁改变。他在心里祝愿阿萨巴姆总有一天会被一个热爱近战的白塔法师抓在手里挥舞。然后他迈起步子,跟着水流摸索前进。

    河下几乎没有光亮,也没有任何能靠感官辨认的植物或动物,只有水流在他耳中发出哗哗的声响,单调且压抑。起初罗彬瀚还能碰到一些埋在水中的岩壁,摸摸它们光滑的表面,但他似乎正走向某条更为宽阔的河道,很快便连这点消遣都没有了。加菲和阿萨巴姆都不说话,罗彬瀚也不那么乐意跟这两位冤家硬聊。

    流水成了他最好的陪伴,使他不至于觉得自己也已经融进黑暗,变成一条没有**的影子。他就这么默默地行进,忽然间想起了邦邦和宇普西隆。一种无由而强烈的悲伤在他胸中升起。他为这两个不算太亲密的老相识而动情,但更多的哀叹不针对任何一件具体的事。邦邦的冒险结束了,他的还没有,很难说这是谁的不幸。这世上怎会有如此少的欢乐和如此多的苦难?难道诞生就是为了遭受这些?

    他默然地思索着这些,直到加菲在他脑中说:“那好过什么都没有。”

    啥?罗彬瀚问。

    “苦难。”加菲心平气和地说,“好过什么都没有。当你诞生时就拥有了一切,然后就逐渐失去它。就算这样,在你死去以前,你拥有的总是比死多一些。”

    它的话叫罗彬瀚感到了一点意思。那不是因为话题本身,而是因为他发现那似乎和加菲先前所持的态度很是矛盾。他指出加菲曾经把死比作一件美事,“永恒而甜美的睡眠”之类的玩意儿,而现在它反倒又开始支持活着更好。

    “我时常对这两边都保持怀疑。”加菲解释道,“你无法知道哪一边是对的,除非你亲身体会。不过我确然时常感到疑惑——为何我们如此恐惧于死?我向许多生物咨询过它们的看法,有些只是本能,从未思考;有些则顾虑于过程的痛苦,那让它们只想寻求一种安逸无痛的死;还有一些则恐惧于未知的结果……他们不愿陷入永眠,或者恐惧无法永眠。”

    这时罗彬瀚感到自己的左眼角晃过一点若有若无的灰色。他眨了下眼睛,什么都没抓到。他便把这当作一种眼球长时间受到水压后产生的幻觉,继续和加菲闲聊。他问那所谓的“无法永眠”是指什么。

    这次加菲回答得很清楚:“轮回。”

    干嘛怕这个?罗彬瀚说。他一点也不介意轮回,不管那是不是真的。不过话又说回来,他觉得那永眠的国度听起来也不赖。

    加菲考虑了一会儿,然后慎重地说:“如果你对自我生命形式满意,或者,对其他形式生命很不满意……你不会希望再变成另一种观念不同的存在。你也许会希望变成一个脱离物质困缚的星灵,但不会愿意变成一只火山蝇。”

    罗彬瀚想了想。他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可以。

    “我认为,”加菲说,“这也许说明你不够认可自己……如果你真诚地相信自己是对的,那你不会愿意变成其他的任何一种形式——我是说,那种涉及到本质的,永久性的丧失和改变。”

    这下罗彬瀚可不乐意了。他以为自己完全是正确的,至少在和他自己相关的事情上总是正确的。可尽管如此,如果有机会让他试试变成别的一种玩意儿——比如说,一只能把荆璜夹走的鹈鹕——他可不一定能抵挡住犯错误的诱惑。

    “鹈鹕。”加菲干巴巴地陈述道,“这就是你想要的。不是星灵,神、理性智慧者,而是鹈鹕。”

    干嘛?罗彬瀚说。他承认鹈鹕的下巴是不太美观,可有多少神能稳稳地把荆璜一嘴夹走?他甚至不需要真的变成鹈鹕,光是想象荆璜那时的表情便已叫他高兴万分,简直要把邦邦和宇普西隆都给忘了。

    他有点过于得意,以至于顺着水流跳了几步路。阿萨巴姆的头发因此而飘起,像层软纱反兜下来。尽管罗彬瀚不大看得清环境,却觉得那几缕发丝比水底更黑,他能很轻易地辨别出它们,忍不住把它们从眼前拂开。

    发丝后露出一双白色的眼睛,直挺挺地盯着他。

    罗彬瀚猛吃一惊。他不假思索地把身体朝后仰,脚上滑了几步,差点把阿萨巴姆压在地上。当他站稳脚跟再看向前方时,那儿依然只是一片黑暗。

    “你在看什么?”加菲问。

    你没看到?罗彬瀚反问。他知道加菲从生理结构上确实没长眼睛,可这食人族完全侵占了他的脑袋,没准也能借他的眼睛用用。那就更应该叫他们两个看到的东西一致了。他在脑袋里回想刚才看到的那双眼睛——非常朦胧,没有多少人的感情,仿佛两个悬在空中的微缩满月。它们在黑暗里显得很清楚,使他相信自己绝不至于看错。

    加菲“看到”了他脑袋里所想的画面。但它也指出刚才从罗彬瀚的视神经里并未传来相同的信号,简单来说,它并未“看到”那双月亮眼睛。要么是罗彬瀚得了癔症,要么就是……某种别的东西。

    罗彬瀚紧张起来。他迅速地掏出匕首,同时还用胳膊肘猛戳背后的阿萨巴姆。那轻飘飘的干尸身体被他戳得左摇右晃,几乎要在这奇轻的水流里漂起来。

    “你干什么。”阿萨巴姆冷冷地说。她现在的腔调听起来倒跟荆璜似的。

    罗彬瀚没法向她那样自如地说话。他转过头,对着她指指自己的眼睛,以示自己正面临某种可怕的幻觉。阿萨巴姆在黑暗里动了一下,手臂从他的脖子挪到肩膀上,像是要给他更多的活动空间。

    “这里连通着梦。”她说,“继续走。”

    罗彬瀚对残废奴隶主无可奈何,只好继续前进。他很快感到脚底的路在往上升,像正走在某个斜坡上。河水越来越冷,但却越来越亮、越来越缓,直到他的脑袋突然间从破水而出,探入一片乳白色的馨香水雾中。他的胳膊挨了一团白晃晃的东西,使他又是一阵紧张。可当他盯过去时却发现那并不是眼睛,而是一朵雪白的睡莲。它只有巴掌大小,但却清美绝伦,散发出令人心绪安宁的清香。

    他抬起眼睛,看到浩浩汤汤的河面上长满了雪白的睡莲,在香气与白雾间摇曳。罗彬瀚极目远眺,看到迷雾尽头飘荡着一条纱巾般的巨大帷幕。

397 银匙埋于水中(上)

    罗彬瀚在水中站了一会儿,等着加菲或者阿萨巴姆说话。他知道这两个危险分子在面对古怪现象的经验都远超自己,所以大可不必让自己来承受这份折磨。

    他等待着,直到加菲开始在他脑袋里低声哼唱起某个摇篮曲似的旋律。

    罗彬瀚分外大声地清了清喉咙。“好了!”他大声说,同时快速地环顾周围。河面上湿雾缭绕,但相比起他曾经走过的影子世界来说却要好得多。他能看得相当远,而河水又十分清澈,有什么危险都一目了然。而除了那些白色的睡莲,他没找到任何其他可疑的生物。

    也许不该说得这么绝对。但罗彬瀚望向河雾的远方,看着那犹如自天倒挂的纱幕招展时,他以为这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更可疑的东西了。

    “你能看见那个吗?”他问道。

    阿萨巴姆毫无响应。加菲则说:“是的。非常清楚……多么奇妙的风景。”

    “那好吧。”罗彬瀚镇定地说,“我他妈开始害怕了。”

    “我们应该去看看那里。”

    这个提议遭到了罗彬瀚的坚决反对。他毫无保留地坚信前头是一个巨大的陷阱——那可不是什么仙境入口,或者随便丢弃在河上的魔法窗帘。世上会有这样的巧合存在吗?不久前加菲给他讲了个阴曹地府与三道帷幕的故事——当然,还有睡莲,这些可疑的睡莲——现在这些要素就全出现在了他眼前。即便是他的坏运气也办不到这样的事,那必然是某种蓄意为之的陷阱。

    他的首要怀疑对象当然是加菲。而对方则反复向他保证此事无关于罗彬瀚的脑细胞,或视神经信号。至于阿萨巴姆呢,罗彬瀚也觉得她不会拿这样的一个幻觉捉弄自己,简直就是白费力气。这下他找不出一个合适的嫌疑人,也不能怪罪给龙或猫。他只好用疑心重重的眼神审查附近的每一朵睡莲。

    “走。”当他用眼神拷问第三朵花时阿萨巴姆说。

    罗彬瀚爽快地转过身,沿着来路逆流而行。他刚走了两三步,机械奴隶掌控者就让他直挺挺地转了一百八十度,大步流星地朝着那帷幕的方向走去。

    “搞什么?”他大声质问阿萨巴姆。

    “顺着水流。”阿萨巴姆说。她似乎觉得这句话足以解释宇宙万物的一切。罗彬瀚只能自己安抚自己,因为哈士奇永远不会为主人心痛。

    顺着水流。他在铺满青叶和睡莲的河道里前进。河雾与他曾经见过的影雾不同,色泽乳白而馨香。看似浓重,实际却很通透。罗彬瀚走了足足十多分钟,看起来离那帷幕仍很遥远。

    他感觉十分苦闷,竟比面对那股灰风时还要难熬。所幸加菲跟他谈话的意愿很高。它又说起了那个永恒睡眠的国度。没有劳役,没有衰老,没有苦痛,一切都笼罩在永远的朦胧中。罗彬瀚很想知道它是从哪儿听到了这种说法。

    “这是个流传很广的说法。”加菲答道,“版本众多,我很难确定它的来源。”

    它请罗彬瀚也说说自己关于“死后”的见闻。罗彬瀚当然没有亲身体会,但还不至于对民间传说一无所知。他跟加菲描述了阴曹地府,管理亡魂的判官与长着牲畜脑袋的鬼差;他还讲了一个到处都是硫磺湖与烈火,永远没有宁日的地狱。以及尽管他认为那和自己无关,他也顺便提了提天界和天堂。

    出乎意料的是加菲对天堂很感兴趣。它反复追问罗彬瀚其中的细节。到底是在天上、外星,或者某个虚幻之地?是充满云朵和光亮?还是一片丰饶肥沃的乐土?果林还是芦苇原?盐池还是糖果河?

    罗彬瀚可没法答得这么详细。在认识荆璜以前,他还远远没到琢磨自己灵魂归宿的年纪。再说既然周雨是个忠诚的唯物主义者,他俩多半用不着考虑往天上跑——他的意思是精神上的——永远停留在一个高于尘世的地方。

    “我一直觉得这种构想是有趣的。”加菲说,“死亡,并非一视同仁,而是根据你们口中的罪行来决定去处。当然那得有一套标准来确定什么是罪行,以及什么样的死后是好的……那通常意味着一个伟大者的存在。”

    它的用词叫罗彬瀚一下子想起了自己在那影雾世界里的最后所见。不知死生的**巨人。它那险恶的神情与怪异的目光。罗彬瀚只看过一眼,却觉得自己将终生摆脱不了那股毛骨悚然的感觉。

    “那到底是什么?”他问加菲,“那个在雾里站着的东西?”

    “一些永恒的事物。”加菲像叹息般答道,“不是行为决定去处,而是去处决定作为。我想它们永远不会出现在我们刚才所讨论的地方。它们同一而不能转化,向着它们所不愿成为的东西……永生之死,我曾听人这样描述。”

    罗彬瀚对这个回答不尽满意。他只想知道那东西到底是什么。种族,或者说血统,一个能够用来称呼的名字。

    “金恩加。”阿萨巴姆说。

    她的插话太突然,罗彬瀚差点以为那只是句无意义的呓语。但紧接着他想到阿萨巴姆是个多么缺乏润滑油的关节可动式石雕像,她每说一个字没准都要磨损灵魂。

    “啥玩意儿?”他扭过头问。

    “金恩加泰坦。”阿萨巴姆重复道,“你们这么称呼它们。”

    罗彬瀚一下想起了这个词。他错愕地看着阿萨巴姆的侧脸,注意到她的脸颊已比先前丰盈许多。她明显正在好转,但照旧毫无血色,皮肤也像睡莲花瓣般冰冷。

    “我听说它们是人眼看不见的。”他转开眼睛说。

    “你在捷径里。”

    “你们就没想认真解释,是吧?”罗彬瀚有点恼火地说。但他很快就顾不上抨击阿萨巴姆了。河雾稀薄如纱,那从空中垂落的帷幕就在百米之外。

    罗彬瀚凭着肚子里的火气走过去,勇敢地伸出左手,用阿萨巴姆变出来的指头碰了碰那奇怪的幕布。他感到那面料轻而粗糙,犹如一张巨大的蝉翼。可它一点也不透明,而是闪烁着露水般晶莹的碎光。罗彬瀚无法透过它看到对面的景象,他也不确定自己真的想看见。

    帷幕在他指尖鼓荡,像被微风所吹动。它没有给罗彬瀚带来一点伤害,却叫他莫名感到害怕。他情愿回到那黑暗的岩洞里,也不愿在这冷雾迷茫的莲河上逗留。他这样想,心中积累的火气便一下熄灭了,不由自主地缩回手指。可那终究毫无意义,因为他的命运不由自己主宰。水流到哪儿,他就将去到哪儿。

    他不打算等着阿萨巴姆来指挥自己,而要主动地踏入这露光闪烁的帷幕后。这时他听见帷幕后传来了一个声音。一个叹息似的、沙哑的女人声音。

    “维罗奥。”那声音低声呢喃道,近得就像在罗彬瀚脸前。

    罗彬瀚猛然掀开帷幕。

398 银匙埋于水中(中)

    那不算是很叫他吃惊的答案。尽管罗彬瀚确信自己听到了那个呼唤的声音,帷幕后还是什么都没有。依然是宽阔无边的河面,以及覆盖广袤水域的睡莲。雾在帷幕这一侧更为多变轻灵,就好像里头藏着某种活物。可当罗彬瀚逐一看过去时,他的眼睛又准确地告诉他那儿什么都没有。

    “维罗奥?”他喃喃地说。但仍不确定自己刚才听到的真是这几个音节。

    加菲问他那是什么意思。这寄生在他体内的异形怪物又一次没能共享罗彬瀚的所见所闻。但它描述的环境却和罗彬瀚看到的毫无差别,那似乎证明他又一次臆想出了不存在的东西。这结论叫罗彬瀚颇不甘心,于是他转而向在场的第三人寻求作证。

    “你听到了?”他问阿萨巴姆,“就刚才,有个女人说话?”

    阿萨巴姆一声不吭。那在罗彬瀚的感受里比较像是一种否认,他只好将这个谜团搁置下来,在阿萨巴姆开始指挥他之前继续往前走。

    他们穿越了那神秘而巨大的帷幕,接下来的路却没有什么明显不同。河水清如无物,底下覆满松软的灰白泥沙,莲茎蔓生网布,容易叫分神的人绊倒。

    这些水下的莲茎,还有堵塞河道的花叶,尽管给罗彬瀚造成了一些障碍,可实际上的危险却很小。因为河水很浅,仅比罗彬瀚的腰部稍高,哪怕摔倒也能轻松起来。真正困扰他的是雾。河上的白雾不像帷幕前那么沉寂,它在河面上奇异地变幻着,如同一个活物。罗彬瀚想告诉自己那只是气流问题,可他自己却几乎没感觉到一丝风。这里的空气静悄悄的,连水流都很温吞。

    他跨过一大片缠扎成团的莲茎,不经意地转动脑袋,眼角瞄见一个苍白的女人直立在水中。他猛地转头过去,发现那只是聚成细长形状的雾。有时他又觉得河面上漂着苍白女人胳膊或脑袋,并为此彻底地检查了他能看到的每一处角落。结果当然什么也没有。

    那并没耽误很多的时间,因此阿萨巴姆对他的种种疑行保持沉默。可加菲却对此很有兴趣。它总是声称自己没看到,却要求罗彬瀚详细地讲讲那些他错看的事物。罗彬瀚很不满,可也没什么能说的——所有那些关于雾的幻觉都是在浮光掠影间产生的。每当他想看个清楚时,那里剩下的便只有雾。他当然没有细节可说了。

    “你总看到异性。”加菲说,“完整或不完整的?”

    “你这是啥意思?”罗彬瀚不太高兴地问。

    加菲显然知道他不喜欢这个说法。它富有技巧性地避开正面回答,可罗彬瀚认为自己还不至于蠢到听不出来。加菲的种种反应都暗示那些幻觉是他的某种精神体现。可话又说回来,罗彬瀚也很难解释他为何总把雾错看成异性。或许是因为周围的环境那样飘渺、哀愁,让他想到曾经认识的一些女孩。周妤就很像一阵雾,宓谷拉有时候也是。还有茜芮。雅莱丽伽和蓝鹊就不太一样。她们更像风暴或猫爪藤。

    罗彬瀚这样逐个审视着他生命中认识的一些姑娘们。在最后他总算想起自己背上也有一个。不过阿萨巴姆确实无以伦比,不管她真是女孩、男人或者一条龙,罗彬瀚都愿以尊敬的心情喊她一声铁蒺藜。

    “我听过几个关于雾和女孩的故事。”加菲说。

    其实罗彬瀚不是很愿意听。他现在够紧张兮兮了,用不着想象力再添油加醋。可是加菲的谈兴正浓,又不能靠捂住耳朵能阻挡住。它提起一座不知存在于何处的大湖,湖上时常雾气弥漫,曾有许多探险者在雾天里看到一个美若天仙的女孩。她的目光愁怨如雾,使人望而失魂。

    所有遇到她的人都无一例外地爱上她,长久地逗留在湖畔,期盼能再看见她。其中一些人确实又与她相会,甚至声称跟她陷入了热恋。但她从不与任何人同居,永远只在雾天里出现。附近的人便传说她是旧时溺死在湖中的女鬼,或是生活在那片湖内的女妖。这传说被深信不疑,直至某一天巨大的飞岛从天外落下。飞岛的主宰者们征服了那颗小小的星球,也知道了关于湖的传说。他们在征服的过程中见识了无数奇怪的事物,对此也平常以待,惯例地派遣了善于对付超自然生命的队伍去清理——结果怎么着呢?这支队伍的人见到了雾中女孩,他们这些外来者竟也爱上了她。而他们和本地土著的生理差异就像水果和龙那么大!

    这件事在飞岛的统治者们看来既无法理解,又不可宽恕。要知道在他们的历史上早已克服了最低级的生理冲动——惩罚式或激励式的繁殖本能、基于竞争能力的美学标准、还有各种同以麻痹精神的低等娱乐。由此衍生的爱欲冲动显然是一种原始动物的沉疴顽疾。他们不明白那雾中女孩是如何使它复发的。于是他们趁着无雾的日子去调查那座湖,搜遍每一处深不可测的湖底洞窟,检查每一片细分区域的水质,结果却一无所获。最终,他们抽干了湖里全部的水,把数万恒星年来沉积在里头的每样东西都拿出来检查,才总算找到了一样可疑的事物。他们把它带回飞岛上,从此那座湖便和那颗星球一样永远地荒废了,再也没有起过雾。

    这时罗彬瀚已被加菲的故事吸引住了。迷雾时不时他的视野边缘制造错觉,但却从未真的让他看清点什么。久而久之他已从最初的忐忑里恢复过来,把它当做某种自然而然的事对待。他他回顾加菲的故事,忍不住问飞岛的主人到底在湖里发现了什么

    “钥匙……或者硬币。”加菲说。它似乎也不十分肯定。那被认为异样的事物是由银制成的,有着扁圆的外壳和精美的雕刻,浮雕间暗藏机括。如果按下则会有八只细脚从两侧伸出,让整个银质造物像蜘蛛般爬动。这整个过程可以持续数分钟,完全不需任何额外能源,纯靠巧夺天工的机械构造。

    飞岛的主宰者得到这样奇怪的事物,从此岛上便有终年不散的迷雾,再也没有飞离那颗星球。直到数百年后另一支探索者队伍来到那里,他们发现了飞岛,而岛上的主宰者们却遭遇了某种可怕的退化。它们几乎丢失了全部的智能与技术,只剩下一大滩巨大的绿色液态物质,占满飞岛三分之一的表面,吞食一切接触到的生命。

    后来的探索者们在那里险死环生,找到了关于飞岛上关于这件事的最后记录。飞岛的主宰们声称他们运用那银质物打开了某扇门,或通道,由此发现了将生命提升到更高形式的方法。他们十有**是失败了,只留下一滩吞食全部的黏浆,而那记录中的银质钥匙也不翼而飞。

    探险者们只得毁灭了那座飞岛,将这离奇的故事与少量黏液物质带了出去。他们把它放进实验室,研究它的种种奇特性质,直到一场规模巨大的宇宙战争爆发,他们便把这物质投放到了战场上。

399 银匙埋于水中(下)

    当加菲说到这里时,罗彬瀚总算明白自己是在听谁的故事。他有点将信将疑地问:“这是你的出生?”

    “我在实验室里听说的版本之一。”加菲沉重地回答。

    “他们还每天给你新编一个身世?”

    “我认为他们在对我进行某种测试。”加菲解释道,“当他们发现我开始试着思考自我后,他们便开始试着向我提供这类信息,通常作为某种配合试验的奖励……但他们总是有所保留,且时常更换说法,提供互相矛盾的证物。他们想知道我能否分辨出其中的谎言成分,并推断出最正确的答案。”

    罗彬瀚难以理解这种行为的动机。他问加菲是否猜出了正确答案,加菲却狡猾地避而不答。罗彬瀚并不追求绝对的正解,因此他只是耸耸肩说:“我觉得刚才那个肯定不是。”

    “我好奇你的理由。”

    “如果它是真的,你肯定不会讲给我听的,好吧?”

    “这是个奇怪的想法。”加菲评价道,“但和我的创造者们很相似。据我观察,你们总是倾向于对他人隐瞒真实的信息,并且也相信他人也将采取同样的策略。即便没有明显的证据说明它是必要的,你们相信这在未来能带来优势。”

    多次隐瞒姓名的罗彬瀚没法反驳这个。他只好辩解说那是在防范未来的不测,因为谁也不知道麻烦是否会因真话而来。加菲立刻指出误解同样也可能导致某种难以预期的不幸,尽管如此,他们仍然更倾向于掩盖。

    罗彬瀚实在不想在这个不太光彩的话题上纠缠,于是他又提出了第二项理由——那故事听起来过于匪夷所思。一个只出现在雾中的女人,使所有目击者都对她深感迷恋,而当某个和她关联紧密的奇怪机械被高等文明带走后,那个文明本身却难以解释地消失了。

    “如果这是真的,”罗彬瀚说,“那你到底又算啥?你是飞岛人的后代?还是那女人召唤了你,把那些人全都给吃了?”

    “我全无印象。”加菲申明道。它严肃的语气使罗彬瀚相信那是真的,因此益发不相信这个故事的真实性。但加菲也声称它在实验室里曾经发现过一些与之印证的资料。尽管那枚能像蜘蛛般爬行的银质机械造物已然失踪,它的确发现了实验室内储存着关于它的记载。

    那带来雾中女孩的奇怪物件——在实验室的资料里被命名为“雾湖之钥”——始终并未找到实体,却有许多相似的传说。这些传说的关键要素,大多是某种小巧而精妙的机械,造型肖似于常见种类的原始货币:一枚外形酷似活动眼球的贝壳质硬币,每一任拥有者均在家中的黑暗处失踪;一串由十二枚金属圆币组成的三角锥几何体,可在火中漂浮与不断翻转,制造出晃动的强光与一头巨大的、类似于宏鲸的幻象,能够游出火焰之外,而此时若不将火熄灭,则被该幻象吞食的生命或物体都将消失。

    像这样的案例,加菲曾在实验室中阅读过近百个。它们仍然可能是被捏造的,可至少从档案伪造得非常详细,周全而又严谨得毫无必要。加菲看过每一个案例的实物图片,并附有相应的机械结构解析说明。它委婉地表示那些设计往往极端精妙和复杂,其中的大部分恐怕无法为罗彬瀚所理解。

    罗彬瀚并不介意自己的头脑遭到轻视。相反他从此事颇有兴致,并想起了荆璜曾经扔给他的那两枚古币。令人消失的钱币——所谓的钥匙,它把那些人带去了哪儿呢?他们是早就死透了,还是也被扔进了一个影雾憧憧的陌生世界?

    他怀着强烈的好奇和加菲讨论起这件事,在整个过程中一直不断地用张嘴说法。那并非必要之举,因为他大可以直接在脑袋里跟加菲交流,可他不愿意让阿萨巴姆独享清净。

    “我觉得这又是什么魔法事件。”罗彬瀚说,“妖魔鬼怪,你们叫做约律的玩意儿,是不是?”

    “我不会轻易下定论。”加菲斟酌地说,“这世上有很多难以理解的事物运作……有时那并非它毫无道理,不过是我们智尚未及。”

    “比如?”

    “我们自己。”

    罗彬瀚很欣赏它的谦虚,但以为这话并不公正。他自己作为一件非精英学院出身的平庸陷阱带飞船装饰物,可以说对外界和自我都十分无知,而那对他也毫不苦恼。可加菲对大脑结构的理解(也许还有品味)显然不能跟他混为一谈。它显然需要对罗彬瀚的生理构造有着极其优秀的理解,才能这样百般挪用他的脑神经。而既然加菲如此了得,那么创造了它的那个实验室里显然也尽是些超群轶类的伟大人物。倘若他们不理解生命,那又怎能将加菲创造出来呢?

    加菲有点困惑,它迟疑地说:“我不太确信想表达的意图是赞美……”

    “没,没。”罗彬瀚随口说,“我就是在赞美。他们干嘛不多开发几个你的同类?”

    “那充满偶然性。制造生命很简单,但是设计生命……需要很大的智慧。”加菲说,“我仍不知道是他们创造了我,还是发现了我。或许这句话由我说来不够客观,但我认为设计我的生命形式很困难,实验室里的他们很聪明,但也时常犯一些在我看来很明显的错误。我想他们也曾试着复制和改造我的形式,只是最后没能成功。”

    “我看过挺多人造生命的。”罗彬瀚不以为意地说。他只不过随口一提,结果加菲看待这件事却很严肃。它请罗彬瀚详细说说,于是罗彬瀚便举出了∈、波帕和奥荷特。在他看来他们都是被设计的生命,但又很通人情,和生出来的没什么两样。结果加菲却不以为然。

    “那很不一样。”它解释说,“你所举出的例子只是创造生命,而非设计生命……他们都基于某个被确定可行的流程复制,但过程的原理并未被完全揭露。那实际上和你这一类的**生育并无太大区别。不是设计,只是随机性地创造。”

    “有区别吗?干嘛非得这么精确?”

    “为了一些明确的目的。”加菲慎重地说,“那个实验室里称之为‘迫近演化‘。”

    “迫近啥?”

    “完美。”

    罗彬瀚不自觉地撇了下嘴角:“再详细点?”

    “那意味着生命的形式达到顶点。”加菲说,“他们认为,如果一个设计趋于完美,那意味着再也无法施加任何优化和提升。它必定天然就包含着几个要素,比如,对一切所能想到环境的适应性和自我改造性,迅速、简单而又精确无差的自我复制和繁衍能力,最具效率的思维逻辑模式和高度的自我控制,此外最好具备较为高级情感的发生机制……我认为他们对最后这点有争议,因为他们中的一些主张,这一条件和理性设计的需求互相矛盾。”

    罗彬瀚仔细想了想。他发现倘若按照这一标准,加菲的确是个比他完美得多的生物,哪怕未能达到“完美”,不妨可以算作是“完美”的买家秀。他把这个念头告诉加菲,而加菲在弄清什么叫买家秀后便闷闷无语。罗彬瀚被逗乐了。他故意大声地狂笑,直到阿萨巴姆指挥他闭嘴。

    “没什么可笑的。”阿萨巴姆说。

    罗彬瀚不知道她是否能用某种方式获知加菲和他的谈话,不过她的语气听起来倒像是什么都知道。他现在情绪莫名其妙的愉快,继续问她说:“你知道‘迫近演化’这个词吗?他们怎么想出来这玩意儿的?”

    “有成功者。”阿萨巴姆冷冷地说。

    她很不情愿参与这个话题的样子让罗彬瀚觉得有意思极了。他故意颠颠地走路,用惊叹的语气说:“谁!谁成功了!天啊这太厉害了!买它买它买它!”

    阿萨巴姆说:“万虫蝶母。“

    罗彬瀚的笑容一下被扫荡得无影无踪。

400 莲舟迈往狱火(上)

    阿萨巴姆的话使得罗彬瀚对这个话题兴趣大失。他没问她为何会这么说,因为料定这矮星客不会回答。因此他也不再用嘴说话,而是在脑袋里发起牢骚。

    再完美的生物也得吃,对吧?他在心里说。

    加菲同意道:“守恒与循环是基本规则。”

    罗彬瀚认为这要求很不合理。一个完美的生物,尽管完美,还得从不完美的外界去掠夺。他追问加菲是否有人构思过“不需要任何外界物质的完美生物”。

    加菲沉思了一会儿后说:“我不知道技术从它是否能够实现,但从理论上它显然存在严重的问题。如果它不从外界索取,那意味着它也不对外界有任何关注的必要。任何感知外界的组织结构都将是冗余……它需要智能吗?它会有情绪吗?我想它也不必和别的生物沟通,或产生兴趣……事实上它能够持续存活吗?”

    它难道不能又不吃不喝,又对外界感兴趣?罗彬瀚坚持不懈地问。

    “你是说,”加菲缓缓道,“像古约律那样?”

    “呃。”罗彬瀚说。又一次他对完美生物丧失了信心和兴趣。为了不让加菲继续对古约律产生误解,他友善地提醒这位食人族,古约律并非不索取任何外界物质。以罗彬瀚的经验而言,它们会骑在你头上作威作福,不但耗钱、耗外卖、耗电视、耗跑车、耗红玫瑰,并且也和食人族一样吞噬脑细胞。

    “听起来很像一种叫海老人的魔怪。”加菲沉思地说,“但我没听说它们消耗红玫瑰。”

    罗彬瀚赌咒发誓说那是因为它不曾见过真正的魔鬼。召唤仪式与祭品都毫无必要,你走在路上它们便会主动把飞船撞下来,种在你家的沙发上,躺着看完整整五十二集的《小魔仙》。它们绝不付你一分钱,也不做任何家务与劳动。给你递厕纸的唯一原因就是嫌吵。如果油瓶倒了它们非但不会扶,还要踱步晃过去瞧热闹。他保证自己说的每一句都完全属实,甚至还能用自己平板上的观看记录作证据。

    “好吧。”加菲在最后总结说,“也许传闻和事实有所出入……我的确听说魔鬼们会故意制造谣言,传播关于它们的错误认知。”

    罗彬瀚一时心满意足,暂且忘记了和阿萨巴姆的不愉快。这时他已不知走出了多远。回首后方,巨幕已然消失在河雾深出。河上花叶愈发茂密,难以看清河底。雾幻千变,影摇光移,像有无数事物自他们两侧悄然滑过。它们的存在感那样真实强烈,但却寂静而无形。

    这怪异的氛围很快便将罗彬瀚的欢乐消耗一空。他好几次四处张望,甚至走向旁边,去确定自己周围是否存在别的事物。阿萨巴姆对此只字不语,而加菲则总问他为何这样做。

    “这儿有人。”罗彬瀚每次都这么回答。

    加菲告诉他没有,而事实上他们确实一无所获。可那种感受却并未因此而远去,罗彬瀚便渐渐烦躁起来。他沉默不语,尽量克制自己去关注周围,只顾埋头顺着水流的方向前进。这时他又听到雾中传来隐隐约约的声音。

    “维罗奥。”有人发出呼唤。

    罗彬瀚猛地冲向迷雾深处。他撞开莲花与茎叶,依然只看到空缈无尽的流水。当他就快承认是自己疯了的时候,从远处响起了一种模糊的歌声。那歌声极为空幻,难以辨清男女,歌词也全然陌生,像由一些无意义的音节组成。它不像罗彬瀚之前所经历的幻觉那样一瞬即逝,而是长久地存在着,从水流的侧边传来。听起来又远又高——像是从岸上传来。

    这绝不可能是某种错听。罗彬瀚决心把这事儿搞个清楚。他可以说是鲁莽地朝着歌声的方向冲了过去,结果只走了三四步,体内的影子又迫使他转了个身,继续跟着水流的方向前进。

    “搞什么?”罗彬瀚恼火地问,“我看看是谁在唱歌都不行?”

    “顺着水流。”阿萨巴姆答道,“歌声不重要。”

    “慢着,你也听得见?”

    阿萨巴姆沉默不语。她让罗彬瀚的牙齿紧紧扣着,发不出一句清楚的质问。罗彬瀚只得继续往前。那歌声紧跟着他们,就好像歌者在岸上随行。歌声空荡旷然,既不动情,也不阴森,仿佛风吹过树叶般毫无感情。那不使人觉得恐怖,但却益发孤寂压抑。罗彬瀚既不能去窥视这歌声的真相,也无法张口喊叫喝止。他感到心中也空落如流水,难以忍受的孤寂啃食着他的胸膛。他只好加快脚步,冀图从歌声的包围里逃离。

    加菲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罗彬瀚快要忘了它的存在,它才又说:“这儿真安静。”

    比死火山更安静?罗彬瀚没好气地问。

    “你只是体会不到。”加菲说,“自然并非寂静,只是细微难觉。当我还跟母体为一时,我能听见藓类生长、矿石累积,它们永远随时间而动,温度变化时每一样事物也有所不同。还有地下,啊,地下深处总是热闹非凡。在那里流动的岩石与底层摩擦,比你记忆里的任何瀑布与洪流都宏亮。但是在这儿,这些雾、花、水……它们存在,可又多么安静,就像一切声音都来源于我们自己。这地方适合喜爱孤独的人。”

    罗彬瀚咕哝了几声。他也不喜欢这个话题。那歌声叫他心灰意懒,对万事皆感漠然。有时他甚至想就这么坐进水流里,哪里也不去,什么都不想。梨海市和寂静号都遥远如他的臆想,而真实的仅有歌声、流水与莲花。

    他闷闷地走着,目光涣散无神,耳朵也听而不闻,直到加菲说:“那是什么?”

    罗彬瀚被它呼唤了好几次,总算无精打采地看向前方。他看见又一道从天而降的帷幕垂落在水流前。轻薄如蝉翼,灿亮如星露,同时从幕后又透出某种接近猩红的晦暗。

    他瞪着那帷幕,戳戳背后的阿萨巴姆。这时他上下牙床间彼此挤压的力道已消失了,于是他张口对阿萨巴姆说:“我们又走回来了?”

    “这是第二道。”阿萨巴姆说。

    第二道。罗彬瀚想起来了。加菲的倒霉故事里的三道帷幕:第一道是孤独;第二道是恐怖。现在阿萨巴姆说这是第二道,她显然也知道加菲的故事。

    “恐怖。”他重复道,“能有多恐怖?啥玩意儿恐怖?”

    “这和你无关。”阿萨巴姆说。

    罗彬瀚对她说出这样的话简直钦佩极了。这句话里简直蕴藏着深刻的生活真理,指导人们如何远离烦恼、心意自在。他又一次气冲冲地走向帷幕。当他的手指碰上帷幕时感到冰寒刺骨,犹如置身冰雪世界,那跟随在岸上的歌声也随之消失。罗彬瀚不让自己有思考的时间,他揪住帷幕的下摆,把它猛烈地朝空中一扬。

    雾气在帷幕彼方消失无踪。他看到帷幕后方露出一片猩红的天空,金色、橙色与青色的光在猩红表面翻涌,犹如一片无边无际的火焰湖。厚重的乌云与雄峨的山脉都漆黑如铁,像铺天盖地的巨大牢笼。在两侧的山脉中间,河水如巨蟒般蜿蜒流淌,色泽浊黄发红。

401 莲舟迈往狱火(中)

    罗彬瀚沉默地站在原地,开始寻找一种合适的措辞。

    “咳,”他说,“这和我想得不太一样。”

    他回过头,看向帷幕的另一面。在他身后仍有无穷的愁雾,但却丝毫不曾逾越到幕后。清澈的河水顺流而去,在穿越帷幕后不久便迅速混染了黄浊的泥沙。罗彬瀚不知道那些沙质具体是什么,但却闻出一股类似硫磺的呛人气味。他毫不怀疑这些东西对自己的身体有害,不过就像阿萨巴姆所说,现在这事“和他无关”。

    作为整个团队(罗彬瀚可一点都不想用这个词)的实际控制者,阿萨巴姆的表现一如既往。现在她已经“生长”得蛮像一回事了:颈部以下的躯干基本正常,重量大约和一把木头矮凳差不多;四肢从顶部到末段都很完整,只是稍显细弱,和躯体稍有不搭;手指的比例似乎过于狭长,且小指比常人更多一截——那可能是天生的,罗彬瀚先前从未留意。

    即便阿萨巴姆已具备了如此程度的躯体,她似乎仍不打算从罗彬瀚背上下来。当罗彬瀚回过头时,发现她额头上仍有一道醒目的裂伤,他因此而去观察她的手部,这才发现她的手心实际上也鼓满了很不起眼的细小脓疮。阿萨巴姆巧妙地把它们隐藏在手掌的阴影下,罗彬瀚才迟迟未发现那些不断从她指尖滴落的浊黄脓水。

    这发现叫他有点吃惊。此时他们已离开那个金色雪花球的位置很远,罗彬瀚尽管仍觉得肺部隐隐作痛,但和先前相比已经大为好转。他不知道自己衣服底下的皮肤如何,不过手心手背上的裂伤都并未恶化,只剩一些不大起眼的红斑。

    他并不认为自己的康复能力要强于阿萨巴姆,一个能从脊椎骨重新发芽的不可知生物,但唯独这源头不明的溃烂似乎正中矮星客的弱点。即便她已从骨头重生到指头尖,那可怕的裂伤与溃烂仍如附骨之疽,执着而猛烈地纠缠着她。不知怎么,这诅咒对于她要比罗彬瀚危险得多。

    罗彬瀚对这发现什么也没说。尽管他们可以说是字面意义上的“同病”,他从理智或情感上都没法跟这个矮星客“相怜”。他并没忘记她曾经给他的肚子掏了个洞,而如果这还不够严重——她切切实实地杀死了许多人,至少在那颗寒霜覆盖的星球上,那些因为各种理由而选择沉眠的人,他们中无疑有许多(如果不是全部)都无法再醒来了。那可以说是虫子干的,但在罗彬瀚看来也等于是阿萨巴姆干的。霜尾会原谅一个杀死了他知己的人吗?

    他想到霜尾,想念那银光闪闪的厚实狼毛,紧接着又想到了不幸的邦邦。他沉重地叹了口气,迈步跨入那污浊如阴沟的河水中。

    河水恶臭刺鼻,非但让浸泡在水中的皮肤刺痛发痒,就连那些弥散河面的水汽也叫罗彬瀚觉得面颊不适。他的眼前很快蒙上了一曾浊黄,但那并非他自己的视觉器官遭到破坏,而是加菲替他受了罪。覆盖在他视网膜上的那曾薄黏液被侵蚀得这么严重,使罗彬瀚离开担心起自己在腐水以下的那些皮肤。他快速地提起衣服下摆,看了眼自己的腰部。那儿果真已经开始发黄发黑,露出令他心惊肉跳的溃烂征兆。

    “去叶子上。”阿萨巴姆说。

    罗彬瀚一下不知她提的是个什么主意。但很快影子强迫他抬起头,看向河道拐角的第一个浅湾。这时他才注意到这里的睡莲和之前很不一样。它们从花到叶都枯萎衰败了,干枯焦黄,皱拧缠绕在一起,也像从天空降落后焚烧在河道上的火。

    不但如此,它们的体积也变正变得惊人的巨大,距离罗彬瀚五十步外的莲花尽管因干枯而蜷缩,其直径仍接近一米。更远处的花叶在视觉上反而更大,似乎证明这腐水中存在着某种使它们产生变异的怪异力量。

    罗彬瀚开始在水中快步小跑。他穿越大约两百米的距离,感到此时的河水温度很高,甚至有些发烫,而他腿部的疼痛已到了难以忽视的程度。他赶紧用手拽了拽附近一片巨大的、足以容纳五六个成年人端坐的巨大莲叶,发现它底部的根茎早已腐烂发软,并不提供支撑。他便拿匕首切断那些烂茎,再用手对着叶面按了按,感觉它足够结实后试探着爬了上去。

    这片莲叶已经严重地干枯,呈现出烤焦般的黑黄色。边缘魆黑而翘起,成了天然的舟舷。当罗彬瀚坐进来后它危险地下沉了一些,而最终却稳住了。罗彬瀚不由感谢同船的两名乘客都很轻。

    他把阿萨巴姆放在莲心靠后一点的位置,自己则盘腿坐在前端,尽可能保持叶面的平衡,然后问阿萨巴姆该怎么办。阿萨巴姆用她不变的态度说:“顺着水流。”

    “请给水流。”罗彬瀚礼貌地说。他用脚尖点点前面的河水。那倒不是说水流真的一点也不动,可是水太轻缓,不足以把如此沉重的莲叶带出枯莲丛的纠缠。他们只能在原地载沉载浮,等着涨潮或别的什么因素帮忙。

    阿萨巴姆稍稍坐起来一些。她的头发融入叶面,顺着植物经络的走向延伸,一直抵达莲叶的边缘。随后这些细长的阴影扩散开来,变得有竹竿粗细,全都如影子般贴附在叶面上。这些细直条状的阴影对称地分布左右,总计八根,末端则在莲叶中心的位置汇合。那交点处的叶面稍稍朝上拧起,形成了一个半球状的扭结。罗彬瀚用手碰碰它,发现这漆黑的构造能够自由地向左右两边扭动。而当他这样做时,整片莲叶也在水面晃动起来。

    他诧异地松开手,伸长脖子朝叶外张望。这时他发现那些延伸到叶沿的细条阴影实际上并非单纯的颜色,它们从隆起的莲叶边上穿了出去,末端扁平,犹如一层叶状的膜鳍,一直伸到黑黄的河水以下。像从莲叶上长出来的八条细腿。当罗彬瀚试着扭动那莲叶中央的扭结时,这八根细长的影竿便同时在河水中划动,使得整片莲叶飘荡起来。

    “这都行?”他扭头对阿萨巴姆说,“你能直接变个飞机吗?”

    阿萨巴姆说:“顺着水流。”

    罗彬瀚只好开始研究那个古怪的,像由许多绳条编织起来的扭结。他试着把它左右扭动,结果莲叶在水面上团团打转,完全不得要领。直到加菲建议他试试上下提压,罗彬瀚才弄清楚怎样让莲叶的八条“腿”从河里抬起来。他练习了一阵,很快便驾驭娴熟。

    那些影子组成的细竿,尽管外观纤弱无力,实际却坚固而锋利。罗彬瀚只需摇摇扭结,河面上那些纠缠挤塞的枯莲丛便纷纷断裂,杂乱地飘在水上。他们这艘古怪的莲叶船很轻松地推开杂物,沿着河水漂流下去。那体验是奇怪但又有趣的,罗彬瀚忍不住一下下按着扭结,发现它是如此灵活,不但能前进和后退,也能通过倾角而自如地横移。他试着把莲船往岸上开,但靠近两岸的河流都奇烫无比,即便坐在莲叶上也不堪忍受。他只得尽量把莲叶船保持在河中央,然后顺着水流往前划动。

    那看似简陋又夸张的构造却表现出了令人惊叹的便利性。罗彬瀚操纵着扭结,竟然感到一种很不合时宜的兴奋。他喜欢划船,从很久以前就是——但到底时多久以前?某段童年记忆一下闪现进他的脑海中:某个夏季,因他如今已忘记的某些原因——可能只是他父亲的临时邀请——他和周雨曾一起在山中渡过暑假。

    他已无法想起那是座什么样的山,只记得漫无边际的翠绿与嘈杂不朽的虫鸣。在山峰西面有一道溪流,从山腰段的石灰岩洞窟中发源,中途穿过充满侵蚀痕迹的岩峡,最后汇入一片芦苇遍生的青色湖泊中。他们不知如何拥有了一艘船,是木头打造的摇橹船,漆面掉得很严重,但罗彬瀚很快掌握了怎么去开。

    他和周雨曾经坐上那艘船,穿过侵蚀得千奇百怪的岩峡,最后在夕阳中抵达芦苇湖。那时太阳的火焰燃烧在湖面,焕发出艳若霓虹的瑰丽光芒,蜻蜓与水蝇高高低低地飞舞,犹如滚滚不尽的漆黑浓烟。

    那景象让他多么着迷。他记得自己松开撸柄,兴奋地大喊大叫,就好像征服了整个世界。周雨就坐在船头,无疑也是愉快的。但没有罗彬瀚那么兴奋,他仍然安静地坐着,拿着手里的一样东西。那东西也在夕阳残留的烈焰中闪烁,像黑烟之下的一粒冷星。

    那东西——某种小小的、灿亮的金属制品——似乎已被周雨拿了一整天。一个星期。或是整个夏天都在罗彬瀚的眼前时隐时现。可对于那东西的原貌,他却再也想不起来了。

402 莲舟迈往狱火(下)

    “我……”罗彬瀚说,“我觉得那是……”

    他有点口吃地喃语起来。在烈焰般翻滚的不祥天幕下,乌云酷似虫群飞烟,使他安宁美好的童年记忆变得陌生。一些朦胧的念头在他脑袋里萌生,使他注意到这段感性回忆里暗藏许多细节,是如此未经推敲,而又极其怪异的。

    那时他们应该还很小,他不确定地想,周雨坐在船头的画面仍然清晰地留存在他记忆里。当时周雨穿着白色衬衫、淡青色运动服和深黑长裤子。那是他们初中时的校服。但不是初三或初二,否则他们无法在山里挥霍那么长的假期。而且那段记忆里也罕有地不包含周妤,足以证明那是在他们初中生活较早的一个时期。可假如是那样,大人为何会允许两个城市来的小鬼独自驾船在山间乱逛?他们是怎么在无人的山区里找到了一艘那样完好可用的船?

    他们甚至不应该出现在那儿。罗彬瀚还清晰地记得那片溪流经过的岩峡是多么高耸陡峭,山林绵延不绝,一直覆盖到天际尽头。那不可能是梨海市周边的景象,而在罗彬瀚的乡间祖宅,所能看见的应该是许多零散而秀气的小峰、穿插其间的水田与梯道,还有日益修缮成熟的盘山公路。倘若那景致绝俗的溪流切实存在,且周边安全得连两个小孩也能驾船游览,它早应被开发成著名的旅游胜地。

    但,和这些一切的疑惑相比,罗彬瀚更在意周雨手中那颗闪闪发亮的冷星。它也许只是一颗图钉,一块小卵石,或者手术刀的刀片——那时周雨已对医学积累了许多同龄人不具备的知识,来源于他那身为知名脑科专家的父亲——不管怎样,既然罗彬瀚在那个夏天后以再也没看见周雨拿着它,那八成是个无足轻重的事物。

    但罗彬瀚感到那东西很熟悉。记忆中的冷星正在他眼前若隐若现,闪烁着令他不安的金属光泽,就仿佛一柄通向恐怖真相的钥匙。它为何会被抓在周雨手中?到底是什么导致了他的不安?

    罗彬瀚使劲地思考这个问题。他甚至忘了自己正身处多么危险而怪诞的境地,只是机械性地控制着手中的扭结。莲叶船在水波中沉浮前进,如同他渐渐往回忆的更深处摸索。突然间他脑袋里响起了加菲的声音。

    “你的思绪很混乱。”它说。

    罗彬瀚这才想起他现在就连思想也不孤单。让一个异形怪物得知他的私人秘密是不合适的,但此刻他心中毫无在乎的感觉,一心一意地想要抓住那虚空中闪烁的冷星。

    那东西十分熟悉……在某个他未曾唤起警觉的时刻,一个充满危险暗喻的符号,一个绝不应该出现在他童年记忆的东西。罗彬瀚几乎就要抓住了,莲叶船却猛烈地摇晃了一下,他才意识到两侧的河道正在收窄,河水变得湍急而炽热。

    他连忙调整扭结,绕开过于茂密的枯莲丛。冷星的光芒迅速远去,他还是什么也没抓住到。过了一阵后莲叶船驶入了第二个河湾,河面上旷然无物,枯莲丛也完全消失了

    急流推着莲叶船前进,使罗彬瀚不必再做任何额外的操作。他不得不侧躺下来,好减轻后方那股热风带来的折磨。他一边回想自己所失落的那个谜团重重的过去,一边观察两岸的景象。沿岸竦立的竖直山峰像烟柱般陡峭,表面寸草不生。他想知道山峰后面是什么样,可极力望向峰外时,只能隐隐约约发现某种巨大的、仿佛直通天顶的遥远阴影,像是山峰的轮廓。这样的阴影分列在河道两侧,罗彬瀚总共找到八个。

    那八道通天的阴影,全都呈现出稍暗的橘红色。顶部没入铁水般通红明亮的天空。云层很低,使人感到头顶那片地狱般的火海随时都将降下。罗彬瀚彻底丢失了记忆中冷星的真貌,他只得暂时放弃,充满阴郁地望着那似乎正在逼近的烈焰苍穹。

    “末日像火,”加菲在他脑中说,“但又像冰。”

    “冰在哪儿呢?”罗彬瀚无精打采地回答。

    加菲解释称那只是一种比喻,是永恒混沌与秩序的对抗,而无论何种形式皆将通向命中注定的灭亡。

    它描述着一个关于死亡与试炼的传说。在七座山丘隆起的时空错乱之地,终结世界的红沙飞舞风中,分解世间存在的一切物质。噬魂霞光于星辰坟墓上舞动,伴随深渊机器永无休止的轰转。只有天赋最为卓绝的梦者能落到近处,对那深渊投以朦胧的一瞥,随后在极度的惊恐与疯狂中拼命逃离。

    这些难以理解的叨叨话语毫无威胁,只令罗彬瀚产生了浓浓困意。当加菲说起万物之歌时,罗彬瀚的脑袋猛然下沉,陷入了一种极不安定的睡眠。他知道自己已然入梦,可又奇特地清醒着,仿佛只是一种身躯麻痹的假寐。有声音在他耳边细细说话,他以为那是加菲还在讲故事。

    “尘世之柱,”那声音虫鸣般模糊地说,“看,它们正在崩塌。”

    罗彬瀚仍然酣睡着。他的梦里却能看见周围的一切,那八根遥远的阴影巨柱环绕着河道,顶端飞散着无数的光屑。他能看见那些光点是多么清透美丽,仿佛融化的月光。

    他仍听见那个声音说话,悄悄讲述着一些他从未听闻过的东西。在遥远的下界王国,永恒狱火与梦境的边缘之地,伟大的国王从虚空中诞生。他有无穷的光热,借此分出九道辉芒,再用狱火的余烬覆盖遮掩,成为支撑下界的天柱。世界由此得以和狱火隔绝,积累的灰烬里萌生出活跃繁衍的万物。

    “创世之光。”那声音对他述说,“国王用它们创造了尘世的王国。他的余光落入地下,从灰烬里爬出微小的蛆虫。它们长的地方不同,变化的样子也不同。他把尘世交给这些灰烬之子打理,自己则居于王国中央的迷雾深处……他的血肉,他的后裔,同样在那迷雾中诞生。”

    那声音说得越多,罗彬瀚就越强烈地意识到它不是加菲,不是阿萨巴姆,甚至也不是他认识的任何一个人。那声音,介于呜咽的风与昆虫的嗡鸣之间,无法分辨音色的男女老幼。可罗彬瀚却能理解它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词。他觉得那东西就紧贴着自己,包围着自己,可他一点也不觉得恐慌。隔着睡梦的面纱,那无名之物仿佛正试图向他发出某种恳求。他的心已为那沉重的悲哀所触动,想知道这一切究竟从何而起。

    迷雾之国。那声音重复着说。狱火正在靠近。去找创世之光。

    风声飒飒而响。罗彬瀚感到身体正在下坠。他依然知道自己正侧躺在莲叶船上,随着急流穿越焦土岸,而同时他的意识却随那声音远去,乘着风与迷雾,钻进灰暗而静谧的寒冬之梦中。

403 吹响魔笛之人(上)

    冬季到来。

    清晨,它穿越幽邃深渊,升入迷雾笼盖的苍穹之上。跟随它的飞龙不再是死于圣戟兰之战的塔耶奇,而是自第七层宫殿的断崖下诞生的穆勒卡昆。

    这头比塔耶奇晚出生四十个冬季的飞龙,有着深蓝近紫的鳞片,膜翼狭长,前爪比塔耶奇更为狰狞锋利,是四头同胞兄妹中最为彪悍健壮的一个。四胞胎如今都已长大。早在塔耶奇阵亡以前,它已留意到这血统出色的一窝,将它们全部从断崖下带回,抚养在自己神殿背后的洞窟中。那里贫瘠荒凉,一如整个王都的其他区域,它便按照抚养塔耶奇的经验,用自己的血肉喂养幼龙,使其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四条幼龙都很茁壮,穆勒卡昆庞健勇猛,东瓦格灵活敏捷,莉斯蕾洛总是最快听懂命令。

    在这四兄妹中,唯有残翼的斯顿伯恩难以驯服。这黑鳞的飞龙,幼时已在同类口中丧失翼尖,阴沉暴戾,极不合群。头脑聪慧,却不听从命令。它曾用自己的血肉饲喂四胞胎,而唯独斯顿伯恩拒绝饮食。

    它把斯顿伯恩单独安置在洞窟中,花费许多时间训练。它呼唤飞龙之名,引导斯顿伯恩爬出洞穴,并将血肉弃置于地。

    “斯顿伯恩,”它命令道,“吃。”

    飞龙发出狂躁的戾鸣。前爪横扫洞前,碎石如阵雨落下。那些血肉被抛入洞前的深渊,随着龙吼而消失。那牲畜的暴怒突如其来,始终令它费解。

    “顽固。”它说。

    它很快放弃了斯顿伯恩的驯化,只用昆虫与干苔藓对付它,而用更多精力培养穆勒卡昆。当塔耶奇永远地沉入毒泽,穆勒卡昆便披上战鞍。冬季的寒霜扑满树盖后,它率领飞龙离开地底,重归天空的怀抱。

    下一个目标,或者说,战场,它选择了极北之地的天鲸巢穴。在那里闪耀着冷洋与冰川之青,弥漫整片星辰海。晶桕树围绕的尘世之柱便从那万年冷寂的冰盖中拔起,内部充盈绚耀的极光,直插星辰海底部。在死亡霜冻的脚步遍及所有土地以前,它将收回那柱中的创世之光。

    它们穿越迷雾,飞行十个昼夜,直至抵达冰盖。途中它看到数百凡人正在厮杀? 彼此用刀枪砍斫头颅、挑刺胸膛。其中有人高声呼喊,念诵次兄之名,祈求保佑与胜利。于是它驻足云端? 静观战斗的进行。双方势均力敌? 其中一边割去头发,刺以眉纹? 是崇拜恶兽的蛮族;另一边头戴皮盔,腰间挂有干燥的金桂之枝? 以表对次兄的敬意。

    眼看情形如此? 它便召唤迷雾? 暗中落进战场? 吹起细语之风,为那眷族鼓劲加油。又用枪尖与盾牌触碰凡人? 使他们精神振奋? 力气无穷。于是眷族很快取胜,将对手全数杀死,割下头颅与手指,口中赞颂次兄之名。

    它借迷雾脱身,悄然回归天空之上。穆勒卡昆在原地盘旋等待? 和主人继续前往北方。它们找到天鲸之巢,在星辰海的边缘远远观望,确定繁殖的时点。待那充满狂暴**的鸣歌之季过去,它便将持枪而来,从这些巨兽的守卫中取走创世之光。

    一切都如计划进行。它观察数天,确认最终的日期,随后与飞龙折返南方。它们又飞七天七夜,抵达昔日如锦似织的沐伦恩。

    穆勒卡恩尚且幼小,已因长途飞行而显疲惫。它放飞龙遨掠林间狩猎,自己前往村庄的废墟。沿着已然干枯的溪流,它在废弃村庄的西面找到那片柳林。

    林中仍有木笛之音,使它心头喜悦。它摇身一变,化为农女的形象,走进干枯僵硬的柳条丛后。

    老人仍然坐在林中,一如过往每次造访。当农女到来时,他便放下竹笛,向她致意问安。

    “孩子。”老人说,“冬季已来了。”

    他仍旧穿着染黑的麻布袍,整洁而贴身,不受寒冷所侵。农女问及此时,他便微微一笑,称自己曾居于更为酷寒之地。他从不曾提起具体的来历,只说自己从遥远的国度漂泊而来。当他问起农女的住处与家世,她也只以简单的语言搪塞。

    农女在林中坐下,与老人熟悉地攀谈。自从初次听闻笛音以来,老人为她讲述许多故事,从无重复,于她都是闻所未闻,新鲜有趣。他的面容光洁慈祥,髭须短而柔软,谈吐斯文幽默,学识浩瀚渊博,使人打心里感到高贵可敬,一切凡世最有名望的国王、贤臣和学者皆不能比。他能使鸟雀与野兽驯服听令,哪怕双方仅见一面,在她记忆中唯有长姐能相媲美。每次她前来柳林,老人会坐在那里吹笛,然后与她交谈,从白天至黑夜,总在黎明时分道别。

    寒冬到来时她曾有过担心,生怕老人因严酷的环境而离去,不再来到日益肃杀的柳林。老人却称自己惯于艰苦,只为在旅途中寻找一样事物。

    “你在找什么?”她问道。

    一个答案。老人这样回答她。那话题从未深入,更多的时候老人只是为她讲述故事,且总与她的要求相符。他的见闻无穷无尽,从未让她厌倦,也从不爽约或迟到。

    某天,她请求他讲述那根木笛的来历,老人因此而失笑。

    “这是一支魔笛。”他说,“如果你吹响它,鼠蚁虫怪将听从你的驱使。过去曾有人带着它周游列国,为当地的居民驱除忧患。他开的价格很高,但总在当地人的支付能力内。如果居民们愿意付钱,他便吹响魔笛,替他们解除鼠患或虫灾。如果居民们不愿交易,他也从不勉强——但,他唯独不能容忍一件事。”

    “是什么?”她问。

    “欺骗。”老人回答。

    曾有村庄假意与魔笛手交易,而在鼠患解除后却拒绝支付报酬,企图用暴力将他赶走。作为这件事的报复,魔笛手吹出一首从未演奏过的曲子。那笛音叫村庄里的孩子全都着了魔,纷纷跟着魔笛手一起离开,消失在合拢的山缝中。从此村庄里的大人再也不曾见过他们。

    那些孩子死了吗?她问。她对孩童更为亲近,因为第五个姐姐乃童真的守护者。

    “不。”老人说,“世人说魔笛手夺走了村庄的儿童。事实上,他把他们全都抚养成人,安置在与世无争的地方。他已确信那村庄是充满谎言与欺诈的罪孽之地,唯有孩童仍旧纯洁无辜,因而他决定将他们带走,免遭**的熏染。在我看来,那是一种另类的道德,他的标准高于凡世太多。有时,至善看起来更像是恶。”

    农女对这个故事感到困惑。她询问这支魔笛为何落入老人手中。那其中不无一点暗疑,好奇老人与魔笛手是否实为一人。然而,老人却告诉她魔笛手死了。因一位国王的命令,他的头颅被魔剑砍下,悬于某座终年阴雨的城市大门前。那时农女朦胧地感到些许惋惜,她请求老人讲得更多,然而曙光已在柳林外升起,她只得站起身来,与老人依依作别。

    “你可以留得更久,孩子。”老人说。

    她告诉他她的家很遥远。母亲逝去多年,而父亲病卧在床,需要她的照料。她必须在约定的时间前返回,以免引起家人的担心。

    “那么下一次我仍会在这儿。”

    老人如此保证,使她感到心头轻松许多。她走出柳林,和飞龙以前返回深渊下的宫殿,在自己黑暗的殿堂里静静等待。

    它本以为很快便能启程,结果却拖到了冬季。国王沉睡得太久,隔了漫长的时间才将它召见。等到冬季降临,它才得以在巡视北方后去与老人见面。这时柳叶已全数凋谢,冬夜的枯林影影绰绰,又覆满冰雪,呈现出千般狰狞的怪状。老人仍旧在原处等待她,仿佛从未离去过。他准备了篝火、折耳饼、麦子面包,还有用香芹、莳萝和奶蜜浆熬煮的兽肉汤。那香味即便诸神也不能抗拒。她充满期待地坐下,接过老人递来的蘸汤面包。

    老人没有提他们漫长的分别。他如往常一样从容不迫地向她致意。

    “我们该讲讲那位国王的故事。”他说。

    她毫无反对,因为一切于她都很新奇,亦不知如何分辨好恶。于是老人讲述了那雨城之王的故事。他告诉她尘世外另有两个王国,彼此间隔一片噩梦般的海洋,既接近又遥远。东边王国被山中人所统治,大部分居民都和这里的同样平凡。在这些凡人中,曾有一个靠狩猎长大的男人,他有着与生俱来的暴戾与勇武,远近城镇中没有一人能与他匹敌。那像是受到诅咒般的武夫,从小遭到父母的遗弃,无人能知晓他的姓名。因他脸上有着与生俱来得,犹如飞马般的乌黑胎记,人们便以此作为他的称呼——他们叫他骓翼氏。

404 吹响魔笛之人(中)

    冬风在柳林外呜咽徘徊,像兽群的午夜巡逻。但林中的篝火稳定而温暖,使它无法近前。肉汤在火尖滚沸,散发出难以抵挡的诱人浓香。老人拿起堆叠于麻布垫上的新鲜面包,把它掰成均匀的两截,饱蘸粘稠的汤汁,再用长木棍夹起肉块放入,分给农女享用。他那漆黑的、无法分辨瞳孔的眼睛倒映出篝火的热光,总显得很从容愉快。这种情绪已很少在尘世之人身上见到,使农女也感到高兴。

    “这位天生神力的武夫,”老人拨弄着汤罐说,“啊,我们该如何评价呢?若是在一个关于战争的故事里,我想他将大展手脚。但实在不幸,他生活在一个秩序稳定的国度。某一天,孤僻暴戾的骓翼氏结束了他漫长的山中狩猎,去镇上把狩猎到的皮毛换成金钱。他走在曲折的乡间小道上,在拐角与另一位富有的居民擦肩而过。突然间,他发现对方竟用一种极度滑稽的表情斜视着他,如同在嘲笑他那古怪丑陋的飞马胎记。这是多么严重的冒犯!他立刻停下脚步,用拳头打向那斜视者的脸。一场名誉之战,孩子,你可曾见过这样的事?”

    农女大口地吞咽面包。她告诉老人,为了名誉而决斗是再自然不过的事。过去曾有许多英雄因一点口角而彼此操戈,若双方身份很高,还会隆重地举行仪式,请诸神来裁决胜负。如今尽管已很少见,但在战士们身上仍有残留的习惯。他们是狱火促生的灰烬之子,因而天生就渴望毁灭与燃烧,那冲动使他们既勇敢又莽撞。

    “啊,不错。”老人说,“征服他者的强迫欲是一种兽性使然。可遗憾的是,骓翼氏没能生活在一个合适的地方,也没挑中合适的对手。当他征服过最凶暴野兽的拳脚施加在斜视者身上时,那娇生惯养的可怜人立刻便倒地死了。事情被树下休息的路人目击,很快传遍远近的村落。死者的家人向官员揭发此事,要求对杀人犯进行严惩。”

    “他受到了挑衅。”她说。

    “表面上,是的。尽管在那个国度,伤害名誉的重要性无法与剥夺性命相比。”

    她不解地转动脑袋。老人脸上流露出一种含蓄温和的谑笑。

    “谋杀是一项重罪,因此他无可推脱。”老人说,“但命运还给了他更为无情的安排。当骓翼氏着手准备自己的逃亡时,他听见了村民的交谈,得知他所杀死的人患有一种天生的面部疾病,那种病影响人的表情与视线——当患者的一只眼睛看着前方,另一只眼睛将向外偏斜,毫无可控的办法。那罕见的奇疾广为同乡所知,除了我们这位孤僻又危险的猎人,因他厌憎人群投向自己的目光,从未和外人过多交谈。这下他明白自己做了什么,他的荣誉与自由都因凶暴而丧失,但当死亡的惩罚降临时? 他的恐惧压倒了尊严? 使他不顾一切地从乡间逃走? 钻进自己所熟悉的山麓野林,然后是凡人远避的深山。传说在那儿充满了凶兽与妖鬼,追捕队因此不敢深入。从此他在那深山里躲藏,靠野果与泉水度日。”

    她专注地聆听,沉浸在杀人犯的故事里。但这时柳林外的风声变得动荡,向她发出急促的警告。马蹄声自远方而来,烹煮食物的芳香里混入焦油与烈酒的气息。那声音离得很远,路径亦不与柳林相通,因此她只字不提。她继续听老人讲述? 描绘骓翼氏如何逃避山中的猛兽毒虫,日复一日地苦熬岁月。那杀人犯既因生活的困苦而憔悴,又在对往事的回忆中感到自惭不已。他开始渴望赎罪,但又如此地恐惧于死? 只得终日郁郁寡欢? 如野畜般蛰伏山间。

    风如野狼般低嚎。远处的马蹄声改变了方向。某种信号吸引了那本来无意打扰的过路人,令他们目标明确地朝着柳林而来。她听见那二十骑的动静轻重不一? 多数仅有一名骑手,还有的则驮了货物与人。这伙人行动迅捷而整齐,很快只隔一箭之地。

    老人毫无反应,犹在拨弄汤罐。他说:“那充满了艰辛与危险,但骓翼氏还是成功在山中存活下来。他的心灵饱受折磨,身躯反倒变得更为善战。转眼之间,他在山中活过了十次冬天……”

    马匹响亮的喷气声已经抵达柳林。一阵嘈杂的人声和马嘶,夹杂刺耳沉闷的铁响,又有断断续续的女人啜泣。几十个穿着兽皮的人踏进柳林中。他们都带着铿锵作响的铁刀铁剑,还有皮盾或长枪,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其中一个牵着铁链,链后拴着三个衣衫褴褛的女孩。

    这群来客闯进林内,到处张望,无谓地斫砍着一切附近的树干,像在发泄某种残留的亢奋。浓烈的酒气熏染林内的每一片空气,其中又有汗臭与血腥味。一个看起来最像头领的男人走到篝火前,笑容满面地瞧着老人与农女。

    “夜安,两位。”这个满脸伤疤和痘痂的男人说。他的右手搭在缠着亚麻的刀柄上,左手的每根指头都戴着粗重的金戒,腰间挂满灿烂的珠宝,看去价值连城。然而男人只是胡乱而轻慢地把它们塞在腰带上,像个模仿大人打扮的顽童。

    农女没有说话。老人眯起眼睛,越过篝火与这头领对视。

    “夜安。”老人说,“您在这儿做什么呢,老爷?”

    “哦,我准备回家。”对方回答说,“刚在外地做了笔大买卖。不过我的老卖家们现在都有点拮据,得给新的生意伙伴留点生长时间。”

    他身后的人们哄然大笑。老人依然不动声色地说:“我看得出您经营顺利。”

    “这锅里是什么?”

    “鹿肉。如您所见,老爷。”

    戴金戒指的男人俯视着肉汤,流露出一种冷酷狡猾的怀疑。

    “在这个世道,你们的晚餐可真丰盛。”

    “我有一些往年的积存。”老人说,“今夜是个特别的日子……我的孙女,最后的亲人,很快就要成年,嫁去远离此地的外乡。”

    “啊,我明白了。这是你们最后的聚餐。”

    “望您怜悯。”

    男人身后又是一阵哄笑。所有人慢吞吞地靠拢过来,把火堆围得密不透风。戴金戒的男人制止他们,说:“你们就在这儿干吃,可真没什么乐子。”

    “我原本在跟孙女讲些故事。”

    “什么样的故事?”

    老人静默了一会儿,照旧用不紧不慢得调子说:“一些世人遗忘的神话。”

    戴金戒指的男人也放声大笑。“神话,”他说,“我从死人那儿听过不少。”

    “我愿用性命担保您未曾听过这个。”

    “这是个很危险的保证,老人家。”

    戴金戒的男人抽出腰间的砍刀,把它随意地挥舞,在篝火上方发出嗖嗖风声。他的武艺高强,即便儿童也不难判断。老人和农女都坐在原地,彼此交递眼神,随后同时手脚发抖,面无血色。

    男人把砍刀插在地上,自己则在老人对面坐下。

    “你的话引起了我的兴趣,老人家。”他宣布道,“现在也请你把这个神话讲给我听。倘若它确实闻所未闻,那以诸神为见证,今夜你们将平安无事。可倘若你未能做到,我便要同你和你的孙女做生意。”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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