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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全文阅读

作者:飞鸽牌巧克力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txt下载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405 吹响魔笛之人(下)

    老人缓慢地转动木棍,让它在肉汤里搅拌,保持受热的均匀。砍刀锃亮的钢面如镜子般照出他的半脸。那刀的质量好极了。在如今的世道,就是农女也罕遇这样质量上乘的宝刃,她不禁奇怪它何以出现在一个强盗身上。

    “看来我别无选择。”老人说。

    这几十人的团伙围了上来。他们的笑容里带着凶光与淫亵,其中一个绕过篝火,试图把农女从原位上拽走。

    “嘿,嘿!”那戴金戒指的男人发出嘘声。“这不有趣,”他说,“你们没听见我说话?”

    拖拽农女的人慌忙松开手,恐惧而谨慎地后退。

    “我这些伙计总是分不清时机。”戴金戒指的男人说,“永远像野狗一样饥饿,学不会等待的重要性。但他们在干活的时候倒很勤快,享乐的时候也是。”

    他挥了挥手,让那些怪笑的人们全都坐在距离篝火稍远的位置。那三个被铁链拴住的女孩也被驱赶过去。她们都光着脚,身上遍布淤青。其中一个的腰上套着粗糙的皮绳。她显然曾被那绳子挂在马上,因此磨出几道血痕。当她被颤颤巍巍地赶到人群中时,好几个人伸出手,在她那惨不忍睹的身体上掐扭。另两个人的待遇相同,但她们全都默不作声,只在极为少数的时刻发出一点模糊压抑的抽啼。有人把她们推在地上,团团围上去。

    “住手。”戴金戒指的男人说,“咱们能给这两位可爱的爷孙行行好吗?伙计们,那事儿每天都能做,你们爱干多久就干多久。但现在这位慈爱的祖父准备讲个故事,所以你们能稍微忍点时间?”

    “我只对他孙女今晚的故事有兴趣。”其中一个人说。哄笑声盖住了凄厉的冬风嚎叫。

    又一次戴金戒指的男人制止了他们。“那得看这位祖父今夜的表现。”他说,“咱们得说话算话——不过,这该死的冬夜确实有点枯燥。我想大伙儿都希望能有点东西取取暖。”

    “我愿将食物献给这些老爷们享用。”老人知情识趣地说。于是几个男人上来端走了肉汤与所有的食物。他们从柳林外的货物里取出许多精美的银质餐具,用它们盛汤切肉,大快朵颐。

    有人用一只金光灿灿的碗盛满肉汤,再撒满碎面包片,献给篝火前戴金戒的男人。他不像同伙那样粗鲁地用手抓取肉块,而是用汤匙捞起面包和汤汁。他慢吞吞地尝了一口,说:“你的手艺可不赖。还有这肉,真意外它不是从坟地里找来的。”

    “是鹿肉,老爷。我并未撒谎。”

    戴金戒指的男人放下汤匙。他那锐利如狼的眼睛越过肉汤散发的雾气,在老人脸上来回打转。

    “你不像个村里的老头。”他说。

    “人总有些年轻得意的日子。”

    “在贵族那儿当过差?”

    老人脸上又露出那种含蓄而温和的谑笑。那神态十分隐晦,只有农女才分辨得出。火焰在他漆黑无瞳的眼睛里闪烁。在那跳动的火舌下,细微阴影如蛇蚁蠕动。

    “我曾有幸见过一位国王。”他说,“空前绝后,无人可比。”

    戴金戒的男人不以为然地笑了起来,那冷酷眼睛中的狐疑被轻蔑和厌恶所取代。他用右手抚摸着刀背说:“你的口气很大,老头。这不禁叫我怀疑你先前的保证是否属实。不过也许你所言不虚,因为国王全是骗子、人渣、蠢货、疯子、胆小鬼……你只要见过一个心智略微正常的国王,哪怕是主宰一个粪坑的君主,他都可以算是空前绝后。”

    老人静默地凝视着篝火。戴金戒的男人用汤匙敲敲碗边:“我想我们可以开始了。”

    农女抬起头。这些外人已招引她的不喜,若非老人在场? 她已打算呼唤飞龙前来。可她心中又有犹豫? 因她从未向老人表明真身。当她尚在豫疑? 老人已将骓翼氏的故事从头讲述。这一次简略而快速。他说到骓翼氏躲进山中,戴金戒的男人发出一阵嘲笑。

    “看来这是个体强而懦弱的人。”他评价道,“不过杀了个人,倒叫他吓成这样。如果他真的无人可当,他该把那些追捕者也杀了。”

    “那国度的执法者拥有他不理解的力量。”

    “你说的山中人?他们是鬼怪? 还是精灵?”

    “更像是诸神。”

    戴金戒的男人发出“嘶”的一声。他脸上的表情倏然改变? 用一种死板僵硬的声调说:“诸神只是一场骗局。”

    “您这样想。”老人不知可否地说。

    “如果他们不是最大的骗子? 那就是最大的谎言,不是么?”戴金戒的男人说,“瞧瞧咱们过的是怎样的生活。如果这世界由八根巨大的柱子所支撑? 而那是诸神造的。他们现在又在做什么?还是说他们突然就对咱们一点也不关心了?那迷雾之地,过去人们说诸神住在那儿,但是谁又见过?嗯?佩芬纳!你可曾见过诸神?”

    “我见过他们的木头神像!”坐在远处的一个人扬声回答道,“他们的屁股都够圆!又光滑!你得钻个洞试试!”

    “那太硬啦!”另一个人说。

    “用皮垫和面饼塞好? 你这蠢货!你和女人弄都会干得卡住!”

    他们像发疯般狂笑。农女安安静静地坐在原处? 只感疑惑不解。她看见老人的目光投向她? 脸上带着一种奇特而了然的微笑。

    “我对这里的诸神所知浅薄。”老人说,“不过我倒是看见了您,满手鲜血,还有一腔沉重的话。”

    戴金戒的男人怪有意思地看着他。“沉重,”他重复道,“我不过在说些玩笑话,老人家。咱们都该放轻松些,反正最后无路可逃。”

    “有些事只能以笑话说出来,那是因为它们过于沉重,老爷。轻描淡写只是一种形式的把戏。”

    “你确实很爱说故事。”男人说,“继续。咱们那位困在山里的杀人犯后头又发生了什么?”

    “一次奇遇……在某个夜晚,当他在洞穴中睡觉时,听见外头传来了说话的声音。这时他已远离人世十年之久,从未再听见一句外人的言语。他充满惊疑地起身,暗中偷窥外头的情形。借着满月的明亮光辉,他看到一群年轻女人在山湖里沐浴嬉戏……”

    听众们又发出怪笑。男人用左手的戒指刮掉嘴唇上的油渍,笑眯眯地说:“我猜他看中了其中的一个,或者几个。”

    “如您所料,老爷。在那些来历神秘的年轻女人中,他看到一个黑发的女人。她的美貌世所未见,仪态好似月亮的化身。那叫骓翼氏一下着了魔。他偷走了岸边最轻盈、华美的衣服,躲在树丛里等待。黎明时分,那些女人全都穿上衣服,化为各种鸟雀飞走,只有那黑发的女人找不到她那湖水般青色的纱裙,她只得独自留在湖中。这时骓翼氏走上前,和那女人攀谈。她请求他将衣物归还,但……我想用不着细说他怎么选。那事儿发生了,诸位老爷们也不能猜中。”

    老人用木棍拨动篝火堆,让衰弱的火焰重新旺盛,剧烈燃烧。他用木棍指着那火说:“啊,爱情。救赎之火,犯罪之光。”

    那些人全都笑得喘不过气。老人只是无动于衷地抬抬他的眉毛。他又继续说:“现在骓翼氏不再是一个人。他感到这是某种命运的安排,指引他为此悔过。而那神秘的女人——她自称是一位龙王的未婚妻,如今已成了他的妻子。他们决定一起离开山中,去没人能找得到的地方重新生活。于是他们便向西走,经历许多磨难,最后来到了那片大陆最西边的区域。在那里,山中人的统治最为薄弱,中央君主的法令亦难触及。他们在当地的名门望族那儿找到了寄身之处。这是骓翼氏已到中年,他的武艺反倒在山中得到磨练,成为那家族中长子的武术老师。过了不久,他的妻子有了身孕,生下一个男婴。”

    老人不紧不慢地讲着。这时午夜已过,星辰开始变得暗淡,天幕中隐隐泛亮红光。戴金戒的男人微微晃了一下脑袋,流露出很不起眼的疲倦。

    “一个走运的故事。”他说,“不过,这事儿神话的部分在哪儿呢?因为那女人穿上衣服得时候能变成鸟?”

    “因为他们的孩子。”

    “噢,一个受神祝福的宠儿。”

    “不。”

    老人在冬风的嚎叫声中停顿了一会儿。他脸上带着一种近似无可奈何的微笑,当风声结束时他说:“那是一个疯婴。”

406 盛祝国王万岁不终(上)

    “这是个可笑的说法。”戴金戒的男人说,“婴儿,他们不过是原始的牲畜。你怎能说他疯狂?他不认识自己?哭个不停?乱撒屎尿?那不过是婴儿本来的样子。照你这么说,每个婴儿都是疯子。”

    “那婴儿另有特别之处,老爷。当他诞生时,没有哭泣或挣扎。他睁着眼睛,凝视房顶的角落,有时他像看见什么那样露出笑容,但很快又迷失在凝视里。他从未发出任何声响,不吃不喝,几乎不需要照料。所有经验丰富的助产士、奶姆和大夫,用尽各种办法,无法知道他究竟罹患何种疾病。这孩子受到妖魔诅咒,注定不能长久于世——他们这样断言。所有人中,只有孩子的母亲知道他的秘密。她既同情于他,又恐惧于他,于是将他藏在无人所见的角落里。”

    “所以……”

    “半神之子。”老人说,“当他出生时双星开始交错,梦境替换了他凡人性质的生命,使他的所知所感全被梦幻包围。梦境成为了他的真实,因而他的心智无法建立,亦不理解外界发生何事。日复一日,他的母亲将他深锁于花园角落的隐秘小屋中,让一切外物跟他隔离,确保他的梦不会因此而搅动。”

    “那是什么意思?”

    “他的梦会改变现实,一旦他意识到现实存在。”

    戴金戒的男人抽动了一下脸颊。他半是讥笑地说:“那听起来很荒唐。”

    “故事向来如此,老爷。”

    “那意味着他能让一切心想事成,是不是?女人、金钱、王冠……所有东西都在一念之间。”

    “诚然。不过,对于一个活在梦里的婴孩,我想这些都用不上。”

    男人又开始用那些金灿灿的戒指刮擦嘴唇。他眯着眼睛,寒光在瞳间闪烁。

    “那么就说点婴孩感兴趣的东西,”男人说,“如果,他突然对那王国的天空感兴趣——就像一个小鬼为了好玩而砸掉废屋的窗户——那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那天空会成为一扇碎窗户。”

    “所有人都会死?”

    “不,我想那孩子会死。”

    戴金戒的男人无声地抿了下嘴唇。他示意老人继续说下去。

    “那国度被一个强效的魔咒所保护。”老人说,“所有的山中人都有义务维持那个魔咒的运转。他们把它掩盖在历史和语言的深处,描绘成某种古而有之的天成事物,一个巧妙伪装的谎言,末端则由他们称为‘掌教’的历任领袖所把守。他们相信,当最终时刻到来时,那运转的魔咒将使他们隔绝在深渊之外,保留最后的火种,为此他们不惜一切。每当魔咒需要调整,他们中的领袖会选择合适的继任者? 然后将自己补充入内。曾有几度那魔咒受到威胁,他们便采取最严厉的手段将之排除……啊,一套示以凡人的道德理论,实际上却不过是那巨大谎言的外壳。”

    “那做梦的孩子是个威胁。”

    “若他梦见天空破碎? 我想在所难免。”

    柳林上方的夜幕变得更红了。农女抬起头? 仰望那星辰海上方的狱火之光。她想象那弥漫着灵气的海洋被狱火蒸干,那时昼夜皆不复存? 天空亦将消失。她虽如此想象? 心中并无恐惧? 因她知晓创世之光足以恢复一切。当她将全部的光辉收回,复归于原初的主人,狱火之灾便可消弭。

    “看来他最好永远关在那屋子里。”戴金戒的男人说。

    “他的母亲计划如此。而骓翼氏? 尽管不理解这其中的意义,最后服从了妻子的决定。于是那孩子在死寂与黑暗中长大,从未与外界沟通? 只有他的父母偶来探望。若那时外人看见他,只会把他当作他母亲年幼时的雕像。一个木偶般无法动弹的死物? 神智支离破碎? 从未说出任何一句有意义的言语。年复一年他躺在那屋子最深处的角落里? 深陷无休止的狂梦——但? 突然有一天,他醒来了。”

    柴堆上的火苗蹦跳了一下。几颗火花从中跃出,落在枯死的野草丛间。农女朝那儿望了一眼。她看见那干枯的草叶已被点燃,眨眼间却又变得漆黑一片。野草的影子在风中摇曳,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

    老人的目光转向她,温和而慈爱,如同祖父看待孙女。他说:“那是一个多么美丽的日子……某个深冬的早晨,在那名门望族所拥有的巨大花园中,一夜之间所有的植物全都疯长、开花,爬上每一块假石与梁柱,风声穿越走廊时变成了曲乐,冻结的湖水温暖如春……这全部的征兆,被那家族视为某种吉祥的暗示,归功于一位前来授学的山中人。当队伍浩浩荡荡地离开宅院,前往迎接那位授道者时,花园里那扇从未自内打开的屋门被撞开了,那孩子,当时已满十岁,像从未学过走路一样蹒跚跌撞,离开他永恒黑暗的长梦,走入另一个陌生世界。他在那百花盛开的庭园里独自游荡,没有任何成人在场,只有园丁的孙女发现了他。于是他从那女孩身上学会了语言,还有奔跑、喊叫、饮食……当成人们从外头回来时,他在那花园里玩闹,表面看来已和普通孩童无异。”

    “表面?”

    “你可曾梦见自己变成他物,老爷?”老人说,“在梦中你会回到童年,或变成一只鸟,一条鱼……但你仍然是你,在梦幻的一切形式之上,那是你对自己所撒的谎言。当那梦境之子走进现实,如同我们进入梦乡。他所看到的现实永远比常人更慢,所记忆的事物无法长久留存,而梦境的知识却暗藏于心。即便如此,倘若你在梦中见到某种恐怖,比如从高处摔落,那美梦也便醒来。他需要保持的是一种朦胧而安全的神智,以免再度落回梦中。”

    戴金戒的男人侧着头聆听。他漫无目的地思考着,敲打那满手的金戒,随手摘下一枚丢进火中。那烦躁不安的模样让旁人不敢言语。过了一阵后他猛然站起身,右手拄着砍刀的长柄。

    “这是个很奇特的故事,老头。”他说。

    “我还未讲完,老爷。”

    “不,不,没那必要。我已经听够了。我挺欣赏你讲的那些细节,不过它们大部分都是胡编乱造。我从来不喜欢做梦,明白吗?”

    男人的语气变得严厉起来。那双眼睛在火光下显得格外突出,显得残酷而凶狠。老人只得停止讲述,小心地提醒道:“您保证过不伤害我们。”

    “你这老糊涂。”男人说,“我向诸神做出保证——可哪儿有诸神呢?你刚才说到那国度的谎言,现在我告诉你什么是谎言。诸神!要么他们从未存在,要么就是最恶毒的牲畜、婊子、瘟鬼……我已彻底看穿了你。不管你是谁,曾在哪个国王麾下效忠,现在你不过是个一钱不值的老东西,编造些可笑谎话来愚弄世人。但我会给你一些仁慈,老头,我会告诉你,让你知晓自己死于何种人物之手。”

    他提起砍刀,把它翻了个面。在那崭亮刀刃的另一侧镂刻着华美的符文,那是三朵团簇盛开的圣戟兰,外围又刻有三重赞美的祷文,形同马鹰之翼。男人用这精美绝伦的刀刃架着老人的脖子,然后说:“你可瞧见这刀?它自祖辈流传至我手中,号称受有女武神的庇护。我的父亲曾用它同蛮族作战,守护沐伦恩的全部神庙。但当那天巨震发生,祭司们尖叫着尘世之柱的倒塌,我看见他的脑袋被扔在一堆马粪上焚烧……骑鹰的弥拉达在何处?或者恩沙尼娅?耶门诺?还是那从不现身的维罗奥?那些祭祀一代代讲述他们如何同我们并肩作战,现在我亲眼看到神庙倒塌,瘟疫横行,天火就快把我们所有人烧死。我们,蛮族,这世上的一切,你竟还胆敢在我面前提及诸神!现在我已决定将你得头颅扔给狼群啃咬,你的孙女将供我们消遣,直到她断气为止!你可觉得诸神会前来将你搭救?”

    “多么可悲。”老人说。

    男人快意地瞧着他们。那眼神中的兽性叫农女难忘。他持刀的手抬起,预备朝老人脖颈挥下。随后篝火猛然蹿动,他那整条胳膊从肩部掉落下来。

407 盛祝国王万岁不终(中)

    火焰在跳动。草丛的影子紧跟着摇曳、伸缩,像海中藻丝舒展。老人仍然用木棍拨弄着篝火,让它继续烧得旺盛。

    “不幸,”他说,“但罪有应得。若你发现诸神对你们毫不关心,那折磨你的同类亦无意义。你的愤怒发泄向谁呢?年轻人,即便骓翼氏也有羞耻,你却放任自己到这一步。”

    戴金戒的男人后退了一步。他的右肩血流如注,脸色灰败,表情仍然镇定。他对老人说:“你是祭司,还是鬼怪?”

    “一个外乡人。”老人说。

    柳林的风声发出一阵尖利嘲笑。篝火噼啪作响。此外再无旁的声响。所有人默不作声地站起来。他们都握着武器,火光在钢铁边缘燃烧,然而无人近前。那些闪烁的眼睛阴晴不定,在篝火边的三人身上来回。

    “这片土地一直徊荡着危险。”老人说,“洗衣鬼、林精、怨魂、人犊……我曾听说这些怪物在沐伦恩出没。而你们,我的好绅士们,不过是些拿着铁片的**凡胎,却敢在这里横行,对此我由衷感到困惑。不过等我再想一想——啊,原因岂不就在眼前?这些怪物只爱尸体和生肉,从不吃活人食物,所以你们便晓得坐在这儿的爷孙人畜无害。”

    戴金戒的男人哼笑了一下。他额头上的汗水在火光中发亮,但他还算能站得稳,也没回头看一眼他的同伙们。

    老人看了看他,缓慢地说:“你已无法回到他们身边。瞧,他们看你的眼神,正像狼群丢弃落败的首领。但你们的心远比野兽残酷,纵然我放你离去,他们同样将你杀死。”

    戴金戒的男人挤着嘴唇发笑,说:“所有人都一样,或早或晚。”

    “你这样想。”老人平淡地说。

    他转头看向远处的盗匪们,礼貌地询问道:“诸位老爷可愿离开?”

    一阵沉默。老人又说:“啊,请留下那三位年轻的姑娘。我已招待你们每人都吃了些东西,可她们却滴水未沾。稍后我该略奉招待。”

    有人率先往后退了一步。紧接着所有人转身而逃。农女看出他们已有应对妖鬼的经验,因为没有多少人聚成一队。他们各自挑选空旷的方向,以期能让别人拖延时间。

    林外的风安静下去。

    一朵黑莲花从篝火的影子里绽开。莲瓣又长又细,层层叠叠地向外推展,眨眼间充盈了整片柳林。当那影子般轻薄的花瓣穿过身体时,农女只感到一点薄雾般的冰凉。她轻轻眨了一下眼,绽放的阴影之花已消逝在地面上,而风声又恢复如常。

    戴金戒的男人从喉咙里发出了一种怪声,既非尖叫也非怒吼,只是某种本能地发作。他的脸上混杂着痛苦与茫然,在四下空旷的林地间狂乱张望。他只能找到那三个被铁链拴着的女孩,满脸呆滞地坐在原地。而后是无止境的风声。

    老人和农女坐在篝火的另一边。他们看着他在柳林里到处奔跑、狂叫、跌倒,最后却踉跄着回到篝火前。他变得空前镇静,用左手按着自己的创口。

    “看来我时日已至。”他说。

    “你可以逃。”老人说,“我看出你的心中有愤怒,而非单纯兽欲。若将你和他们同法处置,那或许有失公允——如果你想,我会放任你离开这儿,去荒野里试试运气。”

    男人考虑了一下? 说:“不,我不会这么做。逃跑,那会夺走我最后的荣誉,如此我宁愿选择死亡。”

    “选择在你。”

    “但我仍有疑问。”男人说,“你,老头? 如今我知晓你并非凡人。我也未见过任何邪物与你相似。倘若今日我将丧命于此? 我要知道究竟是何人将我杀死。你可是诸神的守护者?”

    “从无此意。”

    “你是狱火的先锋?”

    “我想那比上一个猜测更远。”

    男人安静了一会儿,最后说:“以我父之名发誓,如今我不相信任何神祇之言。若有人胆敢在我面前称颂神名? 我便要将他的头颅斩下。但你已超出我所知的一切? 因而我只得如此猜测:你可曾在神庙中接受供奉?”

    “你仍不相信我先前所言。”老人说,“我与你所知一切皆不相同,因我来自比天外更遥远的地方。”

    “天外只有狱火。”

    “恰似诸神所说。”

    男人神经质地狂笑起来。他额头的汗水已打湿面颊? 闪闪发亮。那声嘶力竭的疯笑令他牵动伤口? 浑身痉挛。老人看了他一眼? 说:“我同情你,孩子。”

    “你在胡说八道? ”男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不,不不不,我知道我干过什么,用不着你来审判。但若你当真广闻博见,我只祈求一事。”

    “我正听你所愿。”

    男人咳嗽了几声,神情痛楚,而目中流露热切。他说:“我请求你向我证实,那许诺与我祖辈同行的神灵究竟是何人捏造?这谎言怎能欺骗世人许久?”

    老人看着他。当男人停止咳嗽后,他才答道:“因为那并非谎言,孩子。诸神正在你的眼前,你却将它看作猎物。”

    男人惊愕茫然。这时老人自篝火边站起。他踱步慢行,来到男人身旁,对他说:“你看那火前的孩子。天黑以前她刚自北方归来,历经七昼七夜,遍数每个天鲸巢穴。你祖先所信奉的武神,骑鹰持戟的弥拉达,即为她同父所出之姐——她乃风与迷雾的化身,阿萨之血最后的女儿,自地底诞生的维罗奥。”

    农女沉默地站起身来。她心中充满惊异,未料老人已知她的真名。这状况叫她措手不及,不知如何辩解。

    她尚未开口,老人对她说:“孩子,你的身份早已为我所知,此事不必辩解说明。如今此人想知诸神真伪,若你欲维护阿萨之名,便须向他验明本尊。”

    于是农女离开篝火。她自空中现形,光芒耀穿黑暗。当她落地之时,那断臂者惊骇欲绝,几要晕厥昏死。老人将他唤醒,问道:“如今你还有何祈求?”

    “我已无话可说。”男人回答,“既然诸神确存此世,为何又将我父抛弃?”

    “他的守护者如今已去。”老人说,“你们尚且浑然之时,诸神已知狱火将至。那最初的创世者早已衰竭,便吩咐所有儿女走入永恒之厅,自此封闭其中。”

    “我从未听闻这座厅堂。”

    “无人知晓。”老人回答,“那是创世者的秘密。如今他在那圣厅中沉睡,好将剩下的力量积蓄留存,等待他最后的女儿收回创世之光。你见尘世之柱崩塌,是因维罗奥杀死守柱天兽,从中取走创世之光。若将那光辉全数归于原主,创世者便将重返地上,消除狱火之灾。”

    男人仰躺于地,久久不语。于是老人对农女说:“现在他已无所困惑,而罪孽犹未洗清。既然他曾为你的兄姐奋战,如今当归你来处置。你可将他处死,或放逐于野外。若你心中愿意,也可将他救活。”

    农女犹豫不决,因她过去只同天兽与邪物作战。这时男人说:“请将我的性命收回。如今我见过神灵之貌,对此事无可置疑。然而我的亲故皆已不存,使我心死如灰。纵然留存此世,于我已和死亡无异。”

    “你不像骓翼氏恐惧死亡。”老人说,“我本想使你看得更多,但既然你已厌倦,死亡亦无不可。”

    他们对答结束,再无多余言语。农女徘徊良久,终于现出真身。她以战士之礼处置男人,先用枪尖贯穿胸膛,将其焚为灰烬,带上天空高处。随后呼唤狂风,将那余灰携往四方。当这一切结束,天空已成赭红。

    她以凡人之貌落回地上,看向林中老人。老人看出她的疑虑,便说:“今夜的故事已难继续。孩子,你当尽早归去,免使你的父亲怀疑。这三个女孩都可由我安置。”

    “你可还会再来?”农女问。

    “只要你愿意如此。下次我可向你透露更多。”

    老人言语自然,使人不觉信服。于是农女放下忧虑,又同老人道别,飞入高处风中。她唤回闲晃的飞龙,一起飞向深渊,返回地下的圣殿。

408 盛祝国王万岁不终(下)

    永恒之厅——那是它初次听闻外人这样称呼国王的宫殿。

    在老人提起这个词前,它从未将国王的寝所与“永恒”联系,亦不必和旁人提起。当它偶然想起那地方时,它在心里称呼那儿为“不长水晶的柱子长廊”。那里和整个地下王国的氛围都不相同:没有深渊洞穴璀璨多彩的宝石树和滚烫炽亮的岩浆海,或长满第三层宫殿的剑状水晶天顶与千扇雕绘古时战役的黄金雕像。那里同样没有活物,不像它的居所外回声重重,终日游弋着成群的盲眼地龙,长节无足的飞豸在时时泛起的迷雾中穿梭。

    在等待的日子中,它曾饲养一些地底生物打发时间。其中飞龙最为珍稀,也有地龙、飞豸、巨蛛与猎龙蜥。它们活在艰苦贫瘠的地底,靠宝石树与暗流中的虫菌为食。这些生物全都性情暴烈,时常彼此猎杀吞噬,甚或分食受伤的同类,但于它而言却都无害,且能排遣许多孤独。它愿偶尔切下自己的血肉,以供那些特别羸弱的个体生存。

    除却怪僻顽固的斯顿伯恩,它的其他宠物从未拒食。在许多黑暗的岁月中,它静坐居所中央,耳听地穴中风声呼啸,群兽咆嘶,不断磨砺长枪,直到国王偶然梦醒。他将在王座上摇响手旁的金铃。金铃乃过去的神匠为他制作,能与第八层宫殿中的一千座巨大金**鸣。那时钟声交织成响乐,被风带入地下的洞窟,它便悄然放下磨枪的盘石,向那不长水晶的柱子长廊走去。

    廊厅的入口,在十扇巨门的后方,由两座镶满宝石的白岩雕像把手。左侧雕像乃昔日的狩猎之神温戈拉斯,曾为国王驯养守柱的天兽;右侧雕像为三死神的幼弟伊珀,专为受暴力横死者裁夺公义。这两座雕像都比它高出三倍,面貌细节栩栩如生,每个关节都灵活自如,足以施展一切凡人能想象的武艺。雕像两侧各有一道石碑,记载两位神祇生平。又说明两尊雕像乃是神匠阿伦登与其妹赫玛所造。他们乃整个地下王国的设计,凿刻所有黄金雕像,铺种水晶剑顶,又以奇技巧思培育宝石树种,使其在地下岩石间茂盛成林。

    这一切努力,据说是为模仿昔日陆上神国的景观,缅怀过往繁荣。但那神国已在它诞生前消逝,因而从未亲眼得见。它穿过守门雕像,进入那廊厅内部。自入口开始,廊厅两侧分立小峰般的雪白岩柱,高处不可望及。每根岩柱底部雕有一位神明,入门处为阿伦登及赫玛,后有火神恩顿与泽神瑞丽吉拉,后者乃三姐弥拉达的生母。这些雕有神像的岩柱排为两列,组成一条宽阔长道,直通深处的王座。长道两侧无限延伸? 落入乳白雾气当中。

    每当它面见国王? 便沿着这条长道行走,历经四百三十二位神灵的雕像注视,抵达终点的伟大王座。途中它时常左右眺望,观察雕像后的迷雾。但国王禁止它走入其中,因那通往诸神也不能返回之地。它从未知晓那是怎样的地方,只是遵循国王的旨意。笔直前行? 抵达王座墀前。

    从阶底两侧种满宝石树的竖碑往上? 直到四百三十二级阶梯后的巨大王座? 全部都由一整块寒冷坚硬的青色岩石雕成。传说那是昔日陆上神国最高的山峰? 被诸神合力搬运至此? 再由阿伦登塑为王座? 以表明创世者地位崇高。

    那山峰从无人类得以亲见,从无神灵敢于登顶。在那顽石脱出的王座上? 端坐的是它的亲生父亲。一切凡人、走兽与妖鬼的创造者? 尘世之柱的竖立着? 诸神之父,万国之君。他散发无穷光热,将白色的廊厅照耀成金,用一只手掌便能将自己的子女举起,送至眼前交谈。但这时他已衰老,光辉亦不如前,因此它能略微直视生父的面容,不致因此目盲。他们的对谈亦很短暂,只说尘世之柱的收回。

    它从未与国王谈起驯养的飞龙,或邪鬼、强盗与柳林外的老人,因知父亲只关心创世之光。因而它只说明进展,随后抱坐国王的掌中,聆听他的提点与命令。

    那辉煌威严的父亲是它所见的第一位神祇,足以证明往日诸神的荣光。在最靠近王座的岩柱下雕刻着它的八位兄姐,每一个它都耳熟能详,然而从未亲眼见过。自它诞生之时,整个王国仅剩两位神祇,即为它的生父与神匠阿伦登。十臂的阿伦登受国王所托,为它打造盔甲、盾牌与长枪,随后走入王座之后的无尽廊道,消失在迷雾深处。

    所有廊柱上雕刻的神祇,全如最后的阿伦登,走进那王座后的迷雾深处。唯有国王仍在原位留守,一如成千数万年前。他抬起老迈迟钝的手臂,冲那里吹出一口气。

    于是它便从国王的掌心中诞生。身体由朦胧的雾构成,漂浮在一阵盘旋的风中。国王先授予它武装,然后是智慧与形象,直到最后他张开巨口,发出雷鸣般轰然震响的声音。

    “我的女儿。”国王说,“你的名字是维罗奥。”

    它理解了那言语的意思,随后抱起盾牌与长枪,端坐在国王掌心,向他表示臣服与恭敬。国王又告诉它,自己已在它诞生前安排好一切。赫玛为它建造了栖身的宫殿,阿伦登打造盔甲和武器,温戈拉斯将驯养的飞龙全数放生于岩洞,伊珀则将自己的武艺记载于它的宫殿中。当它做好准备,便可前往陆上,去按计划收回创世之光。

    那时它对万物的认知仍很朦胧,不知陆上的世界有何不同。但国王向它发出警告,称那里的世界纷繁而混沌,污浊正失控地蔓延。因而它务必抓紧时间,如期完成使命。

    “是。”它不熟练地回答。

    国王将它轻轻放到地上,要求它将长枪举起。它按命令照办,看见一团光芒从国王胸前飞出,落入宝钻凿成的枪尖。国王告知它那便是第一抹创世之光,只需摧毁尘世之柱,便可将光芒引入枪中。当全部的光芒汇集,宝钻将自枪柄脱落,那时它当立刻返回地底,将宝钻交与国王。他向它保证,那时诸神将返旧日,一切灾劫与苦痛不复再袭。

    “是。”它用更熟练的声音说。于是它带着盔甲与武器回到自己的宫殿,学习如何战斗与驯养飞龙。当一切完成,它和自己的第一只宠物相伴起飞,通过漫长隧道与巨大的深渊,它看到高处有着茫茫的白光。那光亮令它想起王座所在的廊厅。

    它穿出深渊,来到晨雾朦胧的天空上,随后朝下俯瞰,打量尘世景象。在层层迷雾之后,它看见山脉在大地上起伏,宏伟如它得父亲。在那巍峨伟岸的身躯却非金色,而很缤纷错杂。那上面生长着数之不尽的树木、河流、鸟兽、房屋、谷地……这些它全都识得,因曾在地下王国无数的黄金大门雕刻上看见。然而却又大不相同,因它们均非黄金所造。那繁密如云的花树亦与宝石树相近,但看起来却似更为柔软。

    风托着它在雾中漂浮。它待在那里,看得忘我出神,直至晨雾开始消散。那时它也如梦初醒,知晓自己已从清冷的神殿脱离,走入另一个陌生国度的春天。

254 仙姝逝羽传二姬(中)

    妙杏童子既去,昊阳真人合剑于怀,往众巫处礼曰:“东海之乱暂消,诸位请归故地。”

    群巫欲待争辩,却觉其人步光履尘,初时尚在眼前,转目则去千里。而空际青舆亦返,穿云过海,难觅影踪。诸人莫能奈之,再望海中,虽是恶浪阴浊,怪鱼游徘,却独不见先时大涡。商议再三,当桑曰:“如今之计,唯得先归族中,潜伏生养,以候大王。”

    锐方驳曰:“我王本来无事,是自道人来得,方成现下局面。我等不与那道人论个清楚,却似鼠兔逃穴,是何道理?今当尽起精锐,与他道人一搏。”

    二巫言语来去,顿起争执。旁人本意相劝,亦遭卷挟,唯是舍七独坐,意甚冷淡。戎湖见之,窃问曰:“现下两面相争,你却如何作想?”

    舍七曰:“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你等自去,我便在此处候之。”

    戎湖劝曰:“王曾言若得大胜,三日必归。而今未返,定生变故。但看现下雨晴,必是王胜,或真如那道人所言,需得多耗时日。我等皆有久寿,纵费百年,又有何妨?今且归之,再图后计。”百般说之,奈何舍七决意甚坚,竟奈何不得。

    众巫于海上又候三日,终无雪黎音讯,相继返归陆中,唯是舍七独留,如此三月,孤坐晶峰,餐鱼饮露,未尝与人一语。待至一日晚时,舍七正自观海,却看西面火星越空,抵至身前,竟是赫月道人。

    其人红衣艳容,昔如故貌,唯是霜发银白,见得舍七在此,讶然问曰:“何故淹留?”

    舍七曰:“候人。”便不理会。赫月闻亦无语,顾自乘云而去,半晌复归,手提瓢葫,内置醴酒,坐与舍七共饮。待得夜中,观见海上月升,方谓舍七曰:“前我与巫王共入墟中,照见五方十径,异兽无数,携与克之。再往前,见一奇殿,晶莹通透,直如水玉,殿中坐一女子。我待观其容,便遭术相害,仅守心首不失,未知外事如何。其后醒来,便在苍莨宫中。料是巫王相助,方得周全。”

    舍七问曰:“可知他下落?”

    赫曰摇首曰:“既得雨止,当是巫王胜之。但问我掌教师兄,只言于墟下渊中拾我,未见余人。料是他们争斗甚剧,流落域外所致。”

    两人各自无言,静观海上潮生。赫月心有所应,起作一歌曰:

    “沧浪如巉兮,岁可平山岳。

    沧浪如岚兮,时可变所趋。

    月出皎其上兮,不能得常盈。

    今待节气迁兮,斯人胡不归?”

    终驭风云而去。

    其后数月,东域豳山媴姓因感天命,发檄天下,陈斥黎王十罪,便发义军伐之。黎王乃请野中方士以害,则有青都炼气士奉命相护,军前布阵斗法,各施神通。媴姓屡屡得胜,及至中土粹秀关,却遇巫士相阻。

    原来众大巫归得族中,各部争执不下,终是分道离心。猿取、霜缑、珠娃三部潜退荒内,后又乘战乱北行,迁至冰茔关外。其余六部乃以凿齿为首,呼应黎王之请,受封天师圣号,随朝武帅剿讨豳山之乱。

    其时青都众仙遵受昊阳之命,伴引豳王,暗中护佑。初知大巫扶黎,尝往劝归,而遭阴伏,遂起争斗。道巫各有损陨,凡人死伤更重。烽连数月,昊阳、赫月皆隐不出,及至妙杏童子奉令出粹秀关,布下大灭绝阵,方才一举荡平巫祸。此后巫族南脉才俊凋零,日渐式微,终泯凡民,而北脉孤避寒野,匿迹隐踪,不知居所。

    当年岁末,豳师抵至黎王畿。百姓皆争庆贺,相约起义,自城内暗降吊门,执棍夺兵,呼迎王师。黎王自知罪重,未等兵至王宫,便举宗室**。诸仙因循民心天命,不便救其眷属,乃施幻法,将一应宫人侍奴挟走,又择宗室中非嬗姓而年幼者,暗中带出火场,俱吹一风,送去四方乡野僻地。

    斯役既成,豳王遂封天子,又奉青都为天师正统,分封众臣。轻徭赋,重法度,治二十载,天下复昌。

    乌飞兔走,冬去春来。一日赫月独坐冰矶洞中,正是元神周游,浑忘物我,心中忽有所触,遽然醒转。出得关来一问童子,方知二十载光阴已逝,问及昊阳近况,童子曰:“先时掌教收得一个闭门徒儿,托在朱杨太师叔祖座下,便自坐关不出,年来亦有十余载。”

    赫月既闻昊阳收得新徒,追问来由,方知其为西域人士,天生异相,目有重瞳,号作“郁离”。其性谦敛柔直,本为西土豪族之子,富可敌国,因从修道,乃弃诸般荣贵。虽为昊阳之徒,却在朱杨座下管教。其人悟性超然,虽止修道十载,已逾众人百年苦功,居家时又曾习武,因武入道,剑射亦为精绝。

    赫月既知此闻,心甚奇之,问曰:“我等自先师始,少收西域门人,如今倒得一位。不知可往一见?”

    童子曰:“郁离师叔今在洗瑕洞中闭关,恐不得见。”

    赫月怪曰:“洗瑕洞乃苦修思过之地,既非触戒受惩,何故去那处修行?”

    童子答曰:“此是朱杨太师叔祖吩咐,我等亦是不知。但闻郁离师叔须得闭关百年,后出西海行事。而今乃为出行准备。”

    赫月闻之,心中虽甚诧异,但知朱杨行事素来出人意表,亦不复诘童子。转念思来,心曰:“而今师兄已收闭门弟子,料是合道将近。我今出关,亦可觅些门人。”

    此念既起,便往苍莨宫前,与守门童子嘱曰:“今去云游,不知归期。若逢掌教师兄出关,你等代为转告,勿使牵念。”便出玉畿山去,先游东海故地,初见碧涛滚滚,浩芒壮阔,出得百里,逢一黑石礁岛,上生参天巨木,今已枯死,乃她当初寻得金乌所在。又复迂回折返,寻觅晶峰,终未所得,亦不知舍七去向。再复东行,则海潮水色渐暗,魔气滋生。水族形怪而性凶,甚或生得翅足长须,高袭百丈,飞鸟亦不能逃。

    赫月见之,料是当年雨祸遗害,陆上虽已得昊阳遍清魔气,四海却是广阔无边,难得拔尽。再行千里,便觉法身震荡,心魂不宁,方才折返归乡。

    她飞至半途,恰逢骤雨,眺见海面红潮滚滚,初时道是鱼藻积群,抵近观之,才知水色如此。心甚异之,乃施避水诀,入海寻源。及至深处海沟,千孔万穴,迂曲折勾,终不知其始。当下乃取须弥瓶,将赤水灌得一厦,复归陆中。

    她行本欲寻大巫舍七下落,终不得成,心中郁郁难解。到得人烟之处,变作一个褴褛老丐,穿井过市,踽踽独游。但看民生繁荣,方才稍解愁怀,但看得街头小儿,俱是凡根凡骨,灵慧不开,未见合意之材。偶逢佳资,则又年小恋家,断不肯跟生人去得。赫月自幼成孤,亦不愿勉之。如是数月,忽看城榜贴文,称是南地诸国大水,需运赈粮,且限官道往来。

    赫月闻此,亦思昔年南疆之事,心曰:“既生水患,且去助之,也瞧南面有无可塑之才。”当下不走中土官道,照旧乘云驭风,越得伏龙河去。

255 仙姝逝羽传二姬(下)

    自豳王登位以来,分封诸侯,疆至四海。因其发于东山,则东域多为宗室、文臣,西土多封于武将。至于南、北二地,各有奇险,难施外涉,便予地中氏族,以图顺治。

    南疆自铸犁关起,崇山峻岭,深林幽瘴,抵至南海之滨,共三候国,十二伯国。又有小国十五,则为黎前古邦。民风淳朴,互不往来。候国三者,以北至南,是为露兰、乐华、飞熏,皆近东南,不与巫地接壤。赫月一路周游,遍观三国风貌,其盛虽逊东域诸国远矣,然民世居此地,不知天子,亦甚安乐。

    及至飞熏国南,又入十二伯国。因近外海,连日大雨,又无青都修士驻护,深患水祸,滋疾害疟。赫月见之,便扮野医,施符布水,洪疏引道。其间偶至市廛,见有女童插标自贩,上前问之,称是举家亡于水患,故以身售求一寄处。赫月心甚悯之,又见其言语伶俐,便即收入座下,唤作“银盏儿”。待至水患初平,又自河上拾一渔女,呼作“星灯儿”。二女皆有灵骨,修行数载,便入门关,可称炼气之士。

    二徒随得赫月南游,遍历十二伯国、十五小国,不觉几度春秋。那日赫月心血来潮,呼来二徒曰:“你等修行已久,今可学腾云之术。”便授心法口诀,指点关窍。她知两人初学,飞不得高远,恐骇凡人,便引去南海之上,听任二徒试演。

    银盏儿虽为首徒,悟性稍逊,星灯儿却甚敏慧,不久即能独行。其人初得神通,忘情失矩,直往南面汪洋而去。赫月恐生变故,忙自跟随。如此徐徐行得半日,星灯儿气竭不支,赫月才自迎上。方将弟子接下,却听其曰:“师父且看,那处似有人烟。”循而观之,果见海中高起一岛,密树凝翠,香花堆霞,中处升得袅袅炊烟,似有人家。

    赫月初见此岛,便觉眼熟,一时未曾忆得,到得近处,但看岛山中陷,内有数十棚户。道中站一老妇人,正自晒衣,望见三人飞至,初时惊诧莫名,待瞧赫月模样,却是转惊为喜,迎前呼曰:“竟是神仙娘娘来此!”

    她一声呼来,赫月却甚茫然,问曰:“乡媪如何识我?”

    老妇笑曰:“神仙娘娘忘矣。昔我少时,尝遇海神降难,乃是神仙娘娘救之。”赫月始念起当年之事,盖因其后道元损伤,久养青都,竟致忘却,不想今朝重逢。老妇将她端罢,叹曰:“娘娘生得天人相貌,一分也未改得,怎地却成白发?”

    赫月亦笑曰:“身容俱是幻念,乌丝霜发无妨。”便不再提,反问曰:“当年别于陆内,本意寻些人烟,好为扶持。今又何故居此野地?”

    老妇曰:“亦是得娘娘之福。”细说来龙去脉,原来其人系赫月当年南海所救难民,后下山返乡,恢复耕织。但因巫地动乱,多有巫人出走国外,或传凡民,聚集山野,竟成匪患。其下者掳掠奸淫,烧屋劫道;上者占山称王,月取贡赋。因其多通巫术,官府亦不能剿,只将城门紧闭,任其肆虐山野,尤以边民受害尤剧。有户不堪其苦,但闻巫人惧海讳洋,又忆当年海上见闻,便聚亲友出海,寻觅彼时孤岛。其间几历艰险,竟达所愿,乃居此南岛,渔耕樵牧,不闻陆事,亦有十载。

    乡民避世隐居,不意见得赫月忽至,俱是惊喜。当即摆酒设宴,连贺数日,及至赫月欲辞,方有乡老求曰:“本为避趋匪患,方至此间绝地。今虽免遭**,却屡逢得怪鱼奇龙,年来每月益增,竟有生足而登岛者。我等虽苟安之,心实惶惧,今既逢得娘娘,想是天意见怜。恳请留之,愿为建庙造观,世代供奉。”余众皆应其声。

    赫月久历四方,多积伤郁,亦喜岛上清净。今得岛民相邀,始生留意,乃曰:“既是如此,再且留些时日便是。”辞却观庙之奉,自往山中开辟洞府,又驯几只雀儿,染作朱颈,以为信使。自此深居山内,指教徒儿,匿足不出。岛民若逢急难,则以歌呼红颈雀,稍施米谷,便可悬信递书,多为祈雨驱怪,亦有恶疾、寤生之难。但有所求,赫月或是亲至,或遣徒出山,必为解难,如此数十载,岛民皆奉为岛主,或称“赫月娘娘”,不知海神之说。

    那日一妇分娩,昼夜未出,气息将绝,急使朱鸟传信山上,片刻来一素衫女郎,却是银盏儿,告其民曰:“我师忽闻要事,欲赴东海,使我来主此事。”便将娩妇看过,惊曰:“你腹中阴祟郁结,怎地是个鬼胎?”忙归山中禀报,少时执一玉瓶,内盛红浆,饲以娩妇。其妇气息乃顺,诞一怪儿。三眼单足,口生黑齿,见人即笑。

    岛民见而畏之,其母亦不敢哺,唯求赫月处置。星灯儿乃抱归山间问之,复曰:“我师已收为弟子。”又曰:“今岁凶煞,海中魔气凝沉,若见怪鱼,不可食之。”

    如此数月,海中异怪愈增,竟致渔荒,诸民求于赫月,银盏儿出而告曰:“我师已于东海取一灵石,镇于岛山之下。山泉经而成赤,诸位可往饮之,以驱魔气。切记只饮一掬,万不可多,多必生祸。”

    岛民依言入山,果寻赤泉一汪,饮后气健身强,皆得壮力,再食怪鱼,亦无病困之扰。有男子窃饮三瓢,后月余,腹胀如鼓,内中有物蠢蠢,宛如胎动。求诸山中,赫月亲至,以刀剖解其腹,取一怪鱼杀之,又以灵药弥伤,告诸人曰:“本来吩咐小心,再敢私违,必不施救。”岛民自此严从,不敢犯戒。

    而后数年,山中多一奇物,单足跃步,能通兽语,又善踏波,屡戏岛民,性甚好谐。岛民问于赫月,乃知是昔年怪胎,因从赫月修道,学得几样神通。岛民闻而羡之,亦有欲从赫月者。赫月告曰:“修道须得根骨,若无妙性,不过蹉跎。”遍视岛上诸户,只指一女婴曰:“此儿尚可。”其母大喜,即曰:“既得娘娘青眼,请携归去,服侍左右。”自此抱进山内。数年方归家中探望,亦是招火避水,初具神通。

    自是岛中每有新儿,皆抱与赫月观之,若有合意者,便入山中修道。转眼百年即过,凡民衍息兴盛,入山者亦近百人,洞府狭促,乃由民中长辈请命,众修士协力施为,沿山造一宫阁,名作离火神宫。宫中分作十殿,各司其职,凡入宫修道者,即司庙事十载,后或留于宫中,或还俗归家,皆由己意,始称“神宫侍者”。

    至于赫月及诸亲传弟子,先居洞府,后迁宫中。赫月修行日深,趋于合道,终日独坐宫底红浥殿中,临渊听泉,不问世事。

    某岁年关,时值正午,忽见天日成蚀,星落如雨,霄上霓虹漫空,瑞云蔽宇。宫中侍者不知其源,禀入红浥殿中,赫月闻而叹曰:“是为师兄合道。”再不复言,呼来众弟子曰:“昔我有一灵灯,可招先天真火,后应魔劫,毁得灯碎火熄,只余灯芯一点真阳未灭,存在青都玉盈山冰矶洞中。你等且去拜会新掌教,便将那灯芯取来。谁若能掌得灯芯,便是天意所定,承我道统。”

    众弟子应命而去。赫月观其修为,虽未明指,料是两位长徒得灯,但想银盏儿性稳基实,星灯儿灵巧开慧,虽非绝世之材,若有残灯相倚,足可坐镇南海。当下悄出神宫,独徊海上,作歌曰:

    “煌日向晚兮,故人鹤去;

    惊涛击雪兮,斯士未归。

    沧海之浪来兮,月出皎皎;

    沧海之浪去兮,月逝苍苍。”

    如是相候数月,未见诸弟子归来,赫月渐感心焦,又是天人触动,暗知不祥。欲待亲往寻之,初至海滨,便见银盏儿驾云飞来,血染重衣,落在身前。惊而抚之,觉其道基尽毁,全凭怀中灯芯支持。欲待施救,银盏儿醒曰:“今已无治,师莫徒劳。”

    二人师徒百年,情如母女。赫月闻言大恸,搂之入怀,泪落潸然。乃将赤泉喂下,银盏儿回光返照,执手告曰:“原奉师命西归,正逢新掌教闭关,未曾见得,便去洞中取灯芯。本意星灯儿得之,谁想灯芯却往我来。既得此物,便离青都,飞至伏龙河上,谁想星灯儿忽施暗算,众师妹皆遭毒害,”我仗灯芯相护,脱得毒手,方来传信。此子本作嬗姓,乃前黎余孽,又归一异教。其主自号红莲圣母,暗使星灯儿拜于师下,今始发动。他等行事诡谲,师务小心。“这番言罢,便以额抵赫月怀中,合目止语,依依难别。赫月携之归宫,日夜渡气传元,道行大损,而终不能治,至得十日,葬于宫中。

    赫月惊逢大变,实为摧心断肠,终日守灵不语,及满七日,于葬处植下一桑,命诸侍者日以甘泉浇灌,便自离宫远行。数月方归,自此绝口不提。

    神宫经此一变,赫月亲传弟子尽丧,而己心血大伤。独往红浥殿中修养半甲,不问岛事。中或收得岛民之子,俱非合意,仅为外殿侍者,不作亲传门人。待得心境稍平,方才出宫归陆,续续向东,欲拜往苍莨宫中。

    那日正行野中,途径一村,忽闻村口大噪,有民呼曰:“鬼婆来!鬼婆来!”皆执杖斧奔出,若迎猛兽。

    赫月怪之,暗随观看,却见乡民逐得一个怪影,火烧杖打,驱出村去。其体类若妇人,肤黑如炭,手足俱长且细,竟胜常人三倍,口中衔一死鸡,四肢并爬,转瞬逃进林中。

    诸民既将此物赶走,亦不敢追,各自散去。赫月因觉罕怪,当即踏风分草,追那长影入山,峰转荫绕,到得一处绝壁顶上,竟见木舍梯田,是户人家。怪影到得户前,以爪叩门,呼曰:“阿囡开户。”其声却甚平和,与寻常女子无异。

    其声方落,户门即开,出得两个女童,俱是垂髫之龄,而容姿绝丽,翻似一对同模玉偶。二童到得女怪身前,皆喜笑相抱,呼曰:“阿母归矣!”

    女怪左右各提一子,曰:“今得肉食,勿要吵闹。”二童皆作噤声,互以瞬目传情。三人共入户中,起炊生火,皆似寻常人家。

    赫月隐观至此,实欲知其究竟,当下便现原身,进得户中。屋内二童似惧生人,皆躲于怪妇身后,女怪却甚从容,端视赫月上下,问曰:“女郎可是青都门人?”

    赫月应曰:“正是。你为何人?”

    女怪曰:“不过山中野妇,因得怪貌,乃为村民逐之。今以此容相见,冲撞真人,请勿见怪。”便以手遮面,避视赫月。

    赫月听其谈吐柔雅,礼度周全,又无南地土音,竟不似乡野之民,心中益起疑窦,再三问之,女怪乃伏地曰:“今量隐瞒真人不得,亦有所请,便与真人说之。我本乃中土坔池人士,是为姬姓赩氏之女。”

    赫月闻之,悚然动容,曰:“原来你为前黎后族之人,何故成得今日模样?”

    女怪答曰:“先朝黎抗王好涉巫邪,亦迫宗亲外戚从之。其时我尚年幼,选入长生台为祭,初服虺丹,便闻豳师攻入,乃被携回宫中,与众宗室共焚。幸得天意怜悯,吹来奇风送至此间,方得活命。其后本意安居此地,了却残生,孰知百载既过,竟得不老。村人视为妖邪,便遭驱逐,在此山间独居。后有一少郎迷途至此,与我结好,才生此二女。她二人方足满月,其父便生奇疾而去,我亦骨痛钻心,貌渐非人。每逢圆月,便感心悸失力,每岁益剧,酷似其父之疾。”

    赫月心甚悯之,试以神观其体,却是死气郁结,状若僵尸,无法可治。有心携其赴往青都求治,女怪却自不肯,俯首拜曰:“今既如此,早无生念。唯是二女尚幼,不忍弃之。但请真人收在左右,好得照拂。”便将二童推将出来。赫月逐一观之,竟觉根骨绝佳,不逊己与昊阳,心中顿起怜才之念,劝曰:“既是如此,你便随我回宫,教养女儿。”

    女怪本是不肯,但因赫月执意,终是随其折归南海,入得宫中。其后日渐虚孱,虽得赫月百方相治,终是期年病逝,葬于神宫桑下。临去以前,呼来二女,又谓赫月曰:“往日在野,未得取名,今后既从修道,当舍旧姓。请真人名之。”

    赫月曰:“本是你出,不必强舍。”沉吟少时,见得二女靡颜曼态,光润玉容,并立榻前,直如明镜内外,心中顿起一念,曰:“既是如此,阿姊名作‘玲姬’,阿妹名作‘珑姬’。“

    二女领名而拜。其母闻之亦慰,是夜含笑而去。二姬失得亲母,自从拜在赫月门下,收作关门徒儿。修道三年,皆能翻云覆雨、踏火焚云,及至十年,宫中侍者无可敌者;年未及三十,已至炼气大成,将临化神境界。纵如赫月之资,未闻如此神速,心中既喜且忧。是岁携得二姬,共赴青都,求见掌教郁离真人,告曰:“今收二亲传弟子,乃在南海野岛长大,不知世上规矩。故请托在掌教师侄门下,以授道律正统。”

    郁离应曰:“善。”便将二姬寄在山中抚养。其时二姬年近三十,但因修道有成,仍作童子容貌,不谙凡尘,终日嬉游山间,与宫中寄客交好。如是十年,赫月乃归领之,又请郁离曰:“师侄今既执掌教务,当得金水鉴用法。请试为推演,以知二徒命数。”

    郁离真人曰:“善。”便入乾天殿中观鉴,半日遣童子出,告赫月曰:“二玉共一绦,焰心无双成。”

    赫曰闻之,心益愁闷,乃携二姬归岛,授其诸般神通变化。暗窥二徒平日表现,坐卧不离,亲密无间,情极亲昵。偶有互扮嬉戏之举,宫人皆不能辨。每逢寿岁,则互作贺语,折作青鹤,悬于青桑之枝。

    及至二姬百岁之年,赫月自知元寿将近,欲合天道,乃闭红浥殿,坐生死关。其虽倾力一搏,奈何当年先得金乌真火之害,复在墟下损得真元,及至爱徒遭害,终至根基动摇,功败垂成。关中坐得十载,终知合道无望,便呼二姬来见。待到殿中,皆作二八少女,拜在身前,齐问安好。

    赫月定目凝神,细观二徒。只见得羽发纤颈,曲黛清瞳,瑰姿烟态,样样成双。珊磲盘花绕垂髻,珠贝结佩缠光足,虽皆岛民打扮,胜却豪门金翠。

    再观各自不同。乃见玲姬服白,纤似飞雪璇花;珑姬服红,灼如丹焰朱火。又思二姬平日举止,心曰:“玲性柔,珑性烈。玲喜静和,珑好孤远。玲亲凡民,珑疏尘心。”

    赫月比较来去,心觉二徒皆有可取,一时难定主意。思虑良久,乃命曰:“你二人且出宫取,西归陆上,寻一合意之物,归来同我述之。切记二人分道,不可互通声气。”便以一日为限,静待二徒归返。

    待至月起时分,珑姬先至,玲姬后归,各在袖中藏物。命取观之,皆为陆上新花,相视而笑。再看其类,则珑姬取一白梅,玲姬取一朱桃,各自盛开,料非同地折来。

    赫月见此,先谓珑姬曰:“何故折梅?”

    珑姬即作一歌曰:

    “寒天苦地发高韵,冰刀霜刃凿素心。

    守得幽淡香自远,忍来寂寞意更矜。

    九九归元繁化简,岁岁迟开慢胜勤。

    但藏灵台真性在,独枝寒玉越渊云。”

    赫月听罢,又谓玲姬曰:“何故折桃?”

    玲姬亦作一歌曰:

    “雨化庚泥风抚柳,日消霜雪电斩棘。

    山径拔生绝艳客,乡垄添开吉缘司。

    万物始化三三念,森罗萌动生生息。

    任凭春秋轮转变,漫树瑶英复抽枝。”

    赫月兼听二姬,心中初定取舍,便问曰:“是无情苦?有情苦?”

    玲姬曰:“是无情苦。”珑姬曰:“是有情苦。”二人答罢,互视诧然,又复相笑。赫月乃曰:“且莫寻乐,你二人近前来。”便将殿中刀剑引来,白绦素剑交与玲姬,曰:“此作玲剑。”黑绦墨刀传与珑姬,曰:“此名珑刀。”

    二姬各领神兵。赫月又自殿中招来两物,乃是一环一璜。先取白玉环传与玲姬,曰:“昔我执掌混元八景离火灯,后遭毁坏,余得灯芯真火,又采凰羽为引,炼入此物当中。今后可为护身避火,名作七羽凰火罩。”

    玲姬既受法宝,赫月又取玄玉璜递与珑姬,曰:“昔我曾与巫王雪黎共入大墟,见得妖龙翻覆火海。雪黎以目杀之,化得此物。其内蕴生阴火灵精,专擅破敌斗法,便作七宫翠星幌。”

    二姬各受法宝,拜谢恩师。赫月徊视两人良久,乃曰:“我今合道不成,时日无多。道统衣钵,由你二人传之。待我去后,阿珑执掌神宫,镇辖南海,继我焰心真火。阿玲且居红浥殿中,潜心修行,不可懈怠。”

    其命既出,二姬虽甚吃惊,亦自遵从。当下赫月留得珑姬,将焰心灵纹俱灌其体,便自闭殿门,不允徒儿请见。如是一月,殿门自开,唯余红衣委地。

    二姬闻得侍者禀报,终知赫月已去,心甚悲恸。共往殿中,取得遗衣埋于桑下,守灵七日。自此严遵赫月遗命,各自司事修行。正是:

    火种玉莲生妙子,灯照蛮荒辟初天。

    平生经历多舛事,一世风雨尽艰难。

    纵使凌云千丈志,难翻遗恨万重山。

    蓦里抛得尘寰去,暗计二姝为后传。

256 农家汉仙乡遇怪童(上)

    秀峦青山方外地,雪消冰尽春来。

    又逢年里醉花时。梢头黄鹂闹,柏下青苔生。

    田事耕耘初罢了,暮里溪涧偷闲。

    最乐村尾采樵儿。午眠溪涧底,羡煞贵门家。

    自先黎覆亡,豳朝始立,及至豳修王媴衍登位,已传五代四百年。修王十二年,四海昌宁,天下大治,中土之内民皆富足,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乐天安命,弗知今世圣名。

    中土以东,出粹秀关,则为东域诸国,以四公国为首,北为桢国、榃国,南为玥国、亃国,俱属媴姓分氏。桢国境北又有一处洞天福地,造化钟灵,风水绝胜。游人观之,但见:

    峦峰顶艳林奔瀑,云霞流彩;峡峪间猿猱嬉戏,鸾鹄舞遨。

    茫茫渺渺,幽潭滨畔扬鹤唳;滃滃澹澹,青霭深处闻樵歌。

    众崖群岭,峻峭卓绝;青羊白鹿,徘徊雀跃。

    金鳞碧爪麒麟卧,彩羽丽冠凤凰游;千光百态,各自悠哉。

    往出行数十里,则见东北首陡升孤峰,高抵霄汉。远观时孤高仰止,如玉柱撑天,近抵则崴嵬宏伟,若巨神蔽日。麓处层林染翠,峰段冰雪皑皑,盖因其高绝奇势,一季之内阴阳分割,四时兼备,直似天人居处,得名“玉畿山”。自玉畿山左近百里,群峰连绵,皆有仙客洞府,不受桢国府吏管辖,俨然自成一界,民间呼作“青山都”。

    青山都西南半里,有千来人家居住,祖上本非桢地人士,乃是昔年雨洪大难的离民,侥幸得了玉盈山赫月道人相助,方才迁至此间。转眼数代衍息,聚为十数村落,合称“小鸢乡”。

    话说乡中李氏村内住得一个青年汉子,名作李禾。父母早去,兄嫂不睦,百般刁难,李禾性亦躁急,有任侠气。既遭指骂暗讽,怒而出户自立,舍了全部家产,独在村尾搭一茅屋度日。

    其时豳天子尊道重教,应青山都天师之请,大革黎时旧制。废私奴、立官学、改荐制,及至农事,仍从黎时井田之法。每邻八户,各职私田,仅为己用,不得买卖,又共耕一公田,供交定粮,以实国仓。但因李禾只身出户,未登县中簿籍,名下亦无私田,欲请配田,需待县中点户计民,方能批允,算来须得期年光景。

    有乡老听得此事,特来劝道:“你与你兄,毕竟同胞所出,怎有隔夜的仇来?不如归得家去,待到点户得田,再思自立。况你本来该得家当,哪因兄嫂一气,便全舍了去?”好话说尽,奈不得李禾倔气,便道:“既是如此,我且有个营生指你。县中方得书令,欲征山中良柴若干。此事本按户头分去,但想现是农忙,旁人抽不得手。你是个壮力罕见的,若肯干得,我便与旁户说动,托你尽包了去,每月也可得半吊钱,顶得过日子。”李禾便谢过其人,自此日日往山中樵木。那县中要柴亦有讲究,须得是青都濯缨山上生得一种奇树,斫以为薪,生烟淡紫,馨香扑鼻。其木仅生本地,若贩市中,亦值数钱,盖因长在青都地界,县中严禁私伐,民间亦畏仙怪之说,方才留得余种。

    李禾因是官差所指,无此顾忌,但遵吩咐,不取幼株良苗,便多往涧壁绝处寻觅。既入山中,亦采野蔬菇荪。正是春时,山中修篁千片,掘得新笋,亦可充饥解馋。如此一月,不以为劳,竟是乐在其中。唯恨香木有数,不得滥伐,后头新材难寻,便需去云深处觅。

    那日李禾争行到傍晚,无甚收获,便在溪间撅了柳条垂钓。正瞅得一尾鲤鱼摆尾,忽听下游嬉闹吵闹,似男子嗓音,中又杂得一女子细声。李禾大奇,心底寻思:“怎地山中却有恁多人闹?”循声找去,遇得石崖拐处一个小潭。

    数人立在潭边,戏闹呼咤。李禾定睛细瞧,俱是邻村游侠儿,其人手执素布,似是女子衣物,且对潭中笑道:“小娘是何地人?”再看潭中,果有一年轻女子,抱臂扯萍,容带羞怒,欲同岸上诸人理论,却是不敢出水。岸上游侠儿知她顾忌,放胆恣意,百般谑笑,且道:“我闻古时天仙下凡,皆着仙衣。小娘这般美貌,可是天上下来?若肯同我归家,定将仙衣奉还。”

    李禾闻言勃然,大步迈出林间,骂道:“好贼孙!光天化日,欺侮妇道,且瞧老子撕了你的鸟嘴!”抡起碗大拳头,打在其人面上,打得个鼻歪眼斜,只声唤不出口,咕咚便往地倒。旁人见了也骇,但仗人多,发一声喊,便欲将李禾按在地上。

    李禾虽是只身,生来便是两膀神力,抵得过牛马撒性。放臂扑扇,便将一众闲儿打得乱叫,眼青的,落齿的,折臂的,慌慌扶了伴当,钻身往林里逃了。李禾追得几步,方才折返,拾来地上衣衫,搁在岸边道:“姑子只身一人,怎地跑来野里头玩水?今后且小心了。”

    潭内女子垂头道:“多谢大哥。”却不近前取衣。李禾临潭照影,见得自己虎背熊腰,臂粗如象,面目黧黑,好似一尊烟熏火烤的铁门神,料是那女子心怕,便道:“你自更衣,我且去了。”说罢大步归林,扯开嗓子,唱来乡下小曲,好叫闻者知道远近。过得半盏茶功夫再看,空余潭水,不见人踪。

    如此过去数日,李禾再进山中樵柴,闲得扯嗓开唱,正是高兴,林间忽响呜呜笛声,悠扬婉转,暗合歌调。李禾大奇,心道:“野里出了邪鬼,怎地有人跟老子和上?”踏进林中寻觅,笛声便止了。远近山木,没见半个鬼影。

    李禾天性胆大,既未觅着人,便当是山精野怪好玩儿,也不放在心上。半晌去了对峰,口中再唱得几句,又听林里笛声。急跑进去巡摸,也未找见活人,只呼道:“邪门!邪门!”到底也未弄出个头绪。

    这般连来一载,李禾每入山间唱曲,必有笛声相随。他听得个耳熟,亦生欢喜,心道:“便是个山精野怪,吹曲儿也甚有趣,倒不知如何见得一面。”出声相邀,笛声便自停了。

    是年冬日,李禾照例入山,唱得一炷香光景,便听林里笛响。当下停了歌声,高声嚷道:“那吹笛的,你且听着,老子本来山里樵木,做个户口的营生。明年请得私田,便不来了。你若闷得个鸟淡,便来我田间坐得。”

    他一喊此话,笛声便歇。李禾年来惯了,也不恼烦,正欲归家炊饭,林间婷婷曼曼,出得一个执笛的女子。银盆黛眉,青眼盼人,俏生生不似村女。到得李禾面前,却行个道人礼节,稽首道:“年初得大哥相救,有心相谢,只是自幼长在山中,不知怎生同外人讲话。大哥莫怪唐突。”

    李禾打眼一瞧,初时认不得她来历,待听其言语几句,方才恍然大悟,当下便道:“不碍事。原来你却是山里修行人,既得如此,怎地被那许个鸟人欺了去?”

    女子道:“我本孤女,巧得濯缨山晓寒洞妙杏真人收留,留于山间修道,今来已有十载。无奈根骨不佳,性子驽钝,虽自幼年苦修,终不成器。那日山间洗浴,被几个轻薄儿瞧见,心头实在惶恐,亦使不来法诀,天幸大哥相助,才免得惹来大祸。”

    李禾道:“原是如此,今后且得小心。”欲要行开,却看女子面色依依,心头亦觉古怪。寻思来去,捉了个话题道:“姑子既在山中修道,想来清苦,若是无聊,可往我田头来逛。我住李氏村村尾,最小户的茅屋便是。”

    女子微笑道:“此事我早知了,如此叨扰大哥。”

    自是年关一过,县中来人点户登簿,发配田亩。李禾领得田地,又借县中公牛公犁,终日忙在垄间,山中便少去了。至得仲春,那女子果真来得田畔,坐看李禾耕地。李禾不善闲谈,便唱乡下谣歌,女子亦执笛相应。如此久之,心中萌然有悟。是岁年中,沽来小坛花酒,饮得酣畅,便对女子道:“但听姑子修道已久,罕有精进,恐是缘分不合。不知今后如何打算?”

    女子闻言,埋首不语,且执衣带,良久答道:“本意长居山中,服侍真人左右,以抱收养之恩。但今识得大哥,却觉乡间甚好,愿为还俗。”

    李禾大喜,当即日日勤作,腾来少许钱两,打得一对镶银镯子,赠作定情聘礼。二人你来我去,便在年关成礼结亲。因是女子无亲,李禾与长兄不睦,两人便未声张,只在院中摆得一席,正是执杯对饮,忽听院外笑道:“好个郎才女貌,既摆喜宴,怎地不喊人来贺?”便从门口进来一人。

    此人年约而立,木簪碧袍,面貌清癯俊朗,颌下又生一缕羊须,乌黑油亮,甚是飘逸。到得两人桌前,打个稽首笑曰:“贫道是濯缨山洗瑕洞赤柳道人。今知二位喜结连理,特替妙杏真人来贺。”

    李禾忽迎外客,亦甚惊奇,眼望其妻韦氏,却见韦氏亦是摇头,以示不识。但观其人风貌打扮,确是青都修士不假,当下便道:“来者是客,真人自便。”

    青袍客笑道:“恭喜,恭喜。”便坐下席间,顾自饮酒,又取户外一叶吹得吉曲,竟不逊笛箫。如此连奏三曲,方才尽兴辞去。临前又一回首,同李禾笑道:“我观新郎官面相,是个极妙有福的人物,又娶得我濯缨山同门,日后愿能多与亲近,不知可曾方便?”

    李禾道:“自随真人高兴。”

    青袍客笑道:“我是一浪荡闲人,日日皆可高兴。”说罢飘然去了。自是常与李家往来,倒胜似进了己家门院一般。

257 农家汉仙乡遇怪童(中)

    话说李禾因缘际会,巧得佳配,自是更作老成,收敛少时脾性,免来无事与人结怨。那韦氏曾在山间修行,虽未得甚道行,见识毕竟不同。每遇村人染疾,便为诊断开方,或开得药材,指人去山中寻觅,都可治得大好。

    村人瞧她这般本事,多有夸赞捧扬,道是仙姑下凡,也不真较她来处。唯独李禾兄嫂因有构隙,颇多微词。一日李家大嫂孙氏来得李禾门前,正见韦氏濯衣洒扫,便上前指点拿捏,处处挑得刺来。韦氏本是修行人的木性儿,也不同她置气,俱是微笑应了。正说闲话,打门进得道人赤柳,眉开目笑,且往旁站了,听得半晌,上前接了话头道:“这位娘子既是贤能,何不亲自试上一试?”

    孙氏闻来,横眼一瞧赤柳,扯脸笑道:“你这道人好没来由。我与我家妹子把些家常,怎叫你横插一杠?真个是瞎子望天窗,瞧了个不明不白。道人虽是出了家,少不得身上二两肉,大剌剌进得妇道人家院里,也不怕人说闲。”

    韦氏闻之,脸上怫然动怒。赤柳却不同她作色,且笑吟吟道:“瞎子望窗,定是敞亮心眼儿。道人出家,也识红尘烟气儿。妙哉,妙哉。贫道瞧娘子是个有悟性的,弗如随我入得洗瑕洞,好生修修德行。”

    孙氏啐道:“臭不要脸的东西!坟傍边儿的阴沟里钻来,跑得我二弟院头胡赖,也敢同我勾三搭四。再不收脸,且叫我二弟来,将你赶了出去。”

    她一番话里挟枪带棒,说得赤柳道人,句句倒叫韦氏着恼。当下韦氏收了衣杆道:“我瞧天色将阴,嫂嫂不若先归家去,收掇自家衣裤。莫紧看顾了我这厢,倒叫自家衣服干不着。”

    孙氏听她言语含刺,正是欲待回嘴,忽地哎哟一声道:“怎地染了块墨来?”提起手腕一看,便见皮上拇指大的黑斑,似在哪处染得脏污。拿袖一拭,染得衣上黢黑,舀来井水濯洗,倒洗出满盆墨来,腕上斑痕半点未消,涨得竟有碗口大小。赤柳在旁袖手瞧了,闲闲笑道:“古时先圣闻听恶言,即往河中洗耳濯缨,以求明心净志。今朝娘子手生黑斑,却叫水洗不净,不知是平日攒得多少恶气?嘻,奇哉!”

    孙氏一介凡人,哪见这般怪事,骇得脚软心摇,倒似三魂七魄也给勾去大半,直在原地哀叫。韦氏却是个还俗的修行人,一见此状,立知乃是道术所为。但观赤柳在旁,口不念咒,手不掐诀,如何使得出神通,却叫她短了见识,一时不敢定论。但看孙氏怕得狠了,乃对赤柳道:“真人可知此是何症?”

    赤柳笑道:“小疾耳。料是娘子腹中积得秽气太多,一时宣泄不完。今且归家,弄些黄连、松针、使君子,捣碎和泥服了,想来便当无事。”

    孙氏得他开方,虽是心中不信,无奈别无他法,只得惶惶归了己家,依方整弄,数日方才见好。她这一遭撞了晦气,自此心中便有忌讳,不愿多往李禾家中走动。韦氏听来此事,心中暗是惊异,窃同李禾嘱道:“那赤柳道人来历不明,道法高深,二郎须得小心招待。”

    李禾听了孙氏之事,却未放在心头,只道:“那老绿皮,又不念经,又不吃素,动辄上我家里厮混,吹首野曲也鬼里鬼气,左右不像个正经门户。平日不曾见他拉撒,倒没少吃我家粮酒,还待同我嬉皮笑脸,哪像个有修行的人?老子瞧他是千年王八万年龟,无事不出烂泥洞,出来便要惹是生非。若给他门中老仙知晓,少不得打穿他的肚肠。也罢,横竖念他是教训了那孙氏,给你省得些心思,我且记得他便是。”

    韦氏知他毕竟凡人,不识道术微妙,当下再不相劝。但观赤柳平日来去,俱是和气团团,又好同李禾谐趣。嬉笑怒骂,百无禁忌,任是李禾粗言俚语,也未见其人动怒,这才放下心来度日。

    这般过得数年,夫妇先后得来两儿,长子名作李钓,儿子起作李潭。两儿年岁既小,需得韦氏操神照料,家中不免吃紧。

    李禾寻思来去,不愿妻儿苦熬,便又起了斧头,趁农闲时上山斫柴。他因无官命在身,不敢滥伐良木,但取些枯柴干草,背回村中贩了,又能采笋拾菇,捞鱼摸贝,补贴家中用度。

    那日李禾入山打柴,午时登峰,遥见天际红霞灿漫,偶有一朵朱云打南面飘过,倒似桃花流溪,煞是好看。他只瞧得个稀奇,也未放在心头,照旧往山间寻觅。逛到暮时,打得两大担柴禾,坐在林间搓绳绑束,忽听得林外呜呜声响,是那赤柳道人叼了柳叶,悠悠曳来,到得李禾身前招呼,面上却比平日更添喜笑。李禾瞥他模样,哼声道:“王八走大路,易绊行人脚。王八喜洋洋,世上要遭殃。”

    赤柳道人笑道:“怎来这天大的脾气哩!今日山中有贵客来,我自喜得三分,倒叫你一番冷戳暗讽。”

    李禾瘪嘴道:“你是一逛得寡妇门、扒得绝户坟的老油棍。怎生来的贵客,倒叫你喜成这般?”

    赤柳道:“来的是南海的贵客,往玉畿山上的道场去,想是为谒见掌教。我今晨观得一眼,实是个娇娇佳儿,倾国绝色。天仙神妃似的人物,村中大小媳妇,无得可比,便是你家中的一较,也是萤火之于日月。”

    李禾素知此人嘴皮无良,本不待理他,却猛听得最后一句,立时大怒,连声呸道:“放你娘的狗屁!我家内的如何,岂轮得到你这王八指点。瞧你也是个修行的,终日盯人姑子娘子,早晚惹得祸来,叫人扒得龟壳熬汤。”

    赤柳笑道:“我不过说些逗趣话,你倒处处护食较紧,半分容不得家内的受损。罢也,那便不提此事,且教你回头大吃一惊。”

    他此话既出,李禾却给说动心思,手中照旧搓绳,嘴上问道:“怎地叫我大吃一惊?”

    赤柳只顾发笑,不肯直言。李禾再三勾问,赤柳方道:“你可知来的是谁?”

    李禾道:“是你山里头的人,我恁知得?”

    赤柳亦不绕他,直言笑道:“量你是不晓得,且同你说道个囫囵:自今朝天子始立,敕封天师仙圣,道统正宗,俱在我东域青都一脉。往上数来,首拜太始至清玄真乾元仙尊,后有太上至圣道德昊阳仙尊,今传第三代,乃是昊阳座下郁离真人执掌苍莨宫,同辈数有晓寒洞妙杏真人、虚谷洞朱蕤真人、璇花洞雪霙真人、金风洞鞠华真人,如是这般,俱在青都辟府潜修。他等之上又有一个师叔,与昊阳真人同辈,法号名作‘赫月’,却是几百年前出得青都,自立了南海一脉。其人道场是个孤悬海外的灵岛仙宫,称作离火宫。今传至赫月徒儿手中,其人未得道号,按岛中规矩,皆唤‘珑姬娘娘’。今已修道二百余年,神通手段了得,又是当今掌教同辈,若数两地渊源,你家内尚得称她一声师叔祖。“

    李禾哼得一声,说道:“我不过是个乡下种地的,不识你许多的仙尊、娘娘。此事与我却有何干?”

    赤柳道:“若她独来,自与你无干系。而今她至苍莨宫,却携得一个小儿,似个凡人家的孤子。我在苍莨宫外听得一耳,倒像要托在青都地界。既为凡人,不能久留山中,定是留在你小鸢乡里。那珑姬娘娘本意将他放在公塾,兼学兼养,以培性情,我瞧来却是不妙,大大不妙。与其托在公塾,不如养在人家。”

    李禾瞪眼道:“既是孤子,却养何人家中?”

    赤柳朝他一笑,嘻嘻道:“自是你家中。”

258 农家汉仙乡遇怪童(下)

    李禾忽听得这番话,唬得也呆,愣一愣道:“老绿皮,你说得甚昏话。那小儿跟老子非亲非故,怎地放我家中?便是我家里那两个小子,整日价烦人,折腾得我与家内的半条命去。毕竟是我亲生,怪罪不得旁人头上,你倒还想塞来个野的?”

    赤柳紧着道:“不折腾,不折腾。那小儿,有意思得很,又安静,定不叫你费许多力气。他虽是半点修道的根骨也无,却有一桩好处,便是聪明绝顶,读书习字,定然不在话下。我也实话同你说得,你那长子性厚,次子性敏,都不是食墨水、司官牧的材料,欲要出头,弗如亲近那孤子一二,将来必有用处。若是家中吃紧,添不上一张嘴,我倒也有些法门可办。”

    李禾听罢,照是满不在乎,将树皮绳绷了绷道:“我是个莽汉,求得什么秀才儿子?家中那俩小儿,将来若肯读书,便送乡中公塾去,若是不肯,自是跟了我种地,不仰旁人的脸色,倒也饿不死勤快的。平地巴结人家,才是辱没了我家里的名声。你若不讲此事,我便发个善心,也愿接济一二,你既这样说,我偏不去理会。”

    赤柳百般劝诱,李禾只是不理,更是肚里起疑,不知这贼道何故念念不忘,专要把外人往自己家中搁去。来回磨得半天,直说得天也见了黑,李禾扛了柴禾欲归家去,赤柳方才叹道:“你实是个油盐不进的铁方头,倒叫贫道两头里为难。也罢,我且不瞒你,今叫你去养那小儿,实不为你家前途,乃图那小儿的命数。”

    李禾半信半疑,道:“这又是怎生说法?”

    赤柳道:“那小儿,是星宿转世,命在文司。但因生逢凶岁,成了一颗浑浑噩噩的铁石心。今欲点他,需在人间打磨,使通凡情。寻思来去,便是你家的最合适。”

    李禾道:“神神叨叨,恁是些玄虚话。”口中虽这般说,因知赤柳确有神通,心底倒信三分。又是稀罕怪奇,说道:“你一个出家人,终日盯旁家的事,操旁人的心,上管天里的星宿转世,下管村头的姑子媳妇,怎不愁你自个儿的修行?”

    赤柳笑道:“你自是瞧不懂我的修行。”翘了脚坐在墩上,闲哼唱词道:“都道神仙道行高,不知天意冷似刀。都道神仙真逍遥,不知造化五劫熬。古今上下八方动,天地道人四大空。至方无隅形无象,争锋一子天元中。”

    李禾道:“唱得恁鸟词!你个山里的闲棍,淡得出鸟日子,却来同谁争锋?”

    赤柳只将眼皮往天顶一掀,笑吟吟顿了片刻,方才道:“何能不争。”俄而又是拊掌笑道:“闲话莫提!横竖是同你说得了星宿转世之事,你总不肯养个闲口,去瞧上一眼也是无妨。噫,早先山里来得一条大黑蟒,终日盘在竹林里憩着,旁的人一概不理,专跟贫道捉对为难。我念它生得不易,也不跟它计较许多,只不往苍莨宫中去,倒叫我无得个清静的地方。不若便跟那小儿一道,往你家中腾个铺来。”

    李禾啐道:“去你奶奶的熊!老子家中破屋两间,岂是给你这绿皮王八住得?走,你既啰里啰唆恁半天,老子便去瞧瞧那星宿转世。”到底还是跟了赤柳,未归李氏村,半道折去小鸢乡公塾。

    两人赶至地头,天色已黑,塾中学生早放家去,独剩几个大的尚在堂中,借了塾里烛火抄书。李禾平日罕有此地,粗粗一瞧,都是十三四岁上下,平日里偶得一面,堪堪眼熟。还待问询赤柳,瞥见堂外站得一个七八岁的小儿,正仰头望了天中圆月。其儿布衣木簪,简朴伶仃,却是不曾见过的。赤柳瞧来一眼,笑道:“便是他了。”

    李禾越堂出去,行到小儿面前,将他面目粗一打量。只觉此子口鼻端正,喜愁不显,比旁的孩子文静些,倒也无甚出奇醒目的标志。当下开口招呼,问道:“那小儿,你叫甚名字?”

    小儿仰头看他,应道:“荆石。”言语清楚,竟不惧李禾形貌。李禾听其说话爽利,倒也无甚贵家的娇懦气,心中便生几分欢喜,点头道:“好,我名李禾,是这乡中农汉,住在李氏村村尾。我张儿李钓今是八岁,年后便来此处读书,你二人年龄相若,往后可多亲近。”

    荆石应道:“好的。”又往梢头圆月看了。

    李禾瞧来出奇,说道:“小小年纪,倒跟个文客秀才似的,可是心中思乡?”

    荆石道:“不是。是想圆。”

    李禾奇道:“恁是想圆?”

    荆石以手指月,平声述道:“圆周以曲,不可尺量。定切成比,必有一定率可依。内切六宫,则取径一周三,必有所损;若以外合,亦有所盈,不得确数。方才以内割心算,取三千二百切,可至四微,犹有余数未尽。我想此率应是无限数,不能定其无差之长。”

    李禾瞪眼瞠目,良久不得言语。僵僵在原处立得半晌,折回堂中问赤柳道:“这小儿,说的是恁话?怎地叫人闹不明白?”

    赤柳与他干笑道:“星宿下凡么,少不得有些怪处。你且担待着便是。”

    李禾道:“老子瞧来不像星宿下凡,倒像邪祟上身。”寻思来去,信步去邻户赊了几颗桃儿,回来递与荆石,问道:“小儿,可吃桃?”

    荆石道:“多谢你。”双手捧来一颗,放在嘴边慢慢咬了,又往月上瞟望。李禾瞧他吃相规矩,颇似松鼠啃果儿,方才放下心来,暗道:“虽是说些怪话,吃喝倒也同旁的小娃一般。既是吃喝一样,那说些怪话也无妨。”再同荆石聊得几句,倒也是有问必答,自言乃南疆乐华国人士,先父早丧,独在乡野居住,因是乡中一场大难,方被南海修士携来此地安置。桩桩件件,说得简洁明白,提及丧父,亦无哀啼哭噎,方知赤柳所言“铁石心”是何意思。

    李禾虽觉此小儿甚怪,但观其神态大方,静而不懦,举止利落,幼而不羸,毕竟还合眼缘。当下同荆石道:“小儿,你既在我小鸢乡住下,今后且安心读书度日,莫愁衣食银钱。若有甚短缺,可来找我说道,自当照拂你一二。如今你初来此处,寄在公塾,想来不如居家方便。你若愿意,我便回去问问家内的,便让你搭在我家借住。”

    荆石谢过一声,却道:“不妨事,住在这里就好。”李禾也不勉强,将剩下几个桃儿全与了他,便背柴担归得家去。回头又将此事同韦氏说了,韦氏亦奇,又笑李禾举止,责道:“你这般的个头模样,上去邀人住家,八岁小儿怎敢答应?”

    李禾道:“我看不然。那小儿说话稳当,可不怕我,像个有主意的。”韦氏却不甚信,只道:“既是那赤柳道人托付,自当多些照顾。横竖钓儿今已届龄,不如早些将他送去塾中,也好有个陪伴。”隔日便将长子李钓送进公塾内,每日携食带餐,又总多备几分,嘱其分与荆石。如此日久,两人便生亲近,亦如兄弟一般。

259 舞象儿灵河逢青女(上)

    日月穿梭,光阴矢去。小鸢乡风调雨顺,安乐太平,乡民偏居野地,亦不知外头寒暑。李家二子李潭年满八岁,入得公塾,习书认字。其兄李钓九岁,与塾中寄子荆石同龄。李钓生性长厚老实,与人客气,多似亲母,而好义慷慨,又有其父之风。他年岁较荆石稍长,同读一载,平日多得亲善,每逢节庆年关,定叫荆石同己归家饮食。如此久之,便同是添了个外姓兄弟。

    其时豳朝革除黎法,保井田,去私奴,又改官学法制,使其遍覆中土乡县,民皆识礼知教。及至东南诸国,亦从天子法度,效仿行事。其中尤以东域学风昌盛,地灵人杰,代出名臣贤士。至于布教之所,中土称学,东南称塾,西土称校,所设课程,乡学分作书、数、农、艺、杂,国学添设礼、乐、御、射、史、玄诸般,各地皆有小异,而大体之处相似。

    学中讲师,多为本乡学士,及至国学、大学,则聘名生博士,专资授道,唯独玄学一科,因涉阴阳五行、先天八卦,皆属国士之技,等闲不能授之,需自诸国天师观中请得传教修士,专司讲玄。所授生徒,俱是国学英才,中或有根基上佳者,闻而见悟,竟从修道,弃官入山,亦不乏先例。

    小鸢乡地处桢国之北,一应徭赋法度,皆从桢国府治。唯独乡中公塾,虽属乡学之列,却近青山都地界,时得山中修士入塾授玄,其中细分,可作“三歌三诀”。三歌是为《连山歌》、《步天歌》、《洞流歌》,分讲八卦演数、黄道星宫、经脉气血;三诀是为《游幽诀》、《化膏诀》、《蒸云诀》,分讲冥神内视、服丹健体、炼气聚元。

    此般诸法,虽是玄门启蒙的浅术,毕竟繁琐深晦。乡野之民多性淳浑,耐不得记,传教修士本是应差,亦不强求,仅授些粗浅的常理,好叫晓得天时地方,便利农事耕作。

    小鸢乡塾中讲玄之师众多,常来者乃是璇花洞雪霙真人座下的徒孙,道号德音子。其人半百苦修,终是根骨不如,未得精进,又好读经研学,自愿做了传教法修。是日午间,德音子正坐堂前,羽服高冠,修容梳发,案置清茶,手捻雪须,与诸学童讲论节气阴阳,乃以玄乐正音闭目吟道:“天外有气,浑浑如渊海。地运气中,旋旋若鸡子。阴阳始动兮,气息穿行,始成节气,乃有六气、八风、十二月……”

    这厢堂前讲学正酣,底下诸学童亦是高兴,盖因李潭晨时爬树,竟捉得一只刚孵的幼雀,悄悄带在案下逗耍。余童见了皆是好玩,假作听课,眼往李潭坐处觑了。又拿了纸条互掷,你来我往,纷繁热闹。独是荆石一人坐在尾席,身畔摞得人高厚籍,逐一取来翻看。他翻书亦不同旁人,瞬目十行,欲将百页读罢,不消半盏茶的功夫。来得公塾一载,库中抄书俱已记熟,全因近日库中翻新,增录县里抄来的新卷,方才有些新书未过。

    满堂师生,各有好事做得,正是其乐融融,却有人手上失了准头,杏大的纸团斜刺里蹿来,正跳在德音子面上,将老道儿骇得长胡一吹。睁眼瞧去,见得纸团上花里胡哨,画得尽是王八、雀儿、田耗子,登时气煞了老先生,起身往堂下张望。但见堂下诸儿,个个眼观鼻鼻观心,正襟危坐,俨然好学。唯独墙隅坐得一个小儿,身畔籍本堆得老高,手中亦在翻书,却是快似扇风,瞧得旁人眼儿也花。

    德音子瞧见此景,气儿也不打一处来,心道:“读书需得动念运神,岂有这般乱翻,平白损了书页。这劣儿,便是装样也不上心!”当下对看案上坐表,点名呼道:“荆石!”其子即时抬首,面色木然,不见慌张,老实起身应道:“先生。”

    德音子道:“我适才所讲节气之说,你可听得?”

    荆石道:“是。”

    德音子面沉如水,捻了长须吩咐道:“你且与我重讲一遍。”

    荆石闻言应声,起句道:“天外有气,浑浑如渊海……”一气念来千字,非止词句分毫不差,便连句读抑扬,悉是玄乐正音,大异乡间土语。

    德音子听他述罢,大是惊奇,端了茶盏问道:“往日可曾习过吟咏?怎会正音念法?”

    荆石道:“不曾。是听先生刚才念过。”

    德音子疑信参半,因知玄乐正音乃循东域古调,拗佶深奥。他虽顾念学童无知,读的俱是白浅文章,要能入耳即通,其记力实非常人可及。当下又指书堆道:“书册抄本,何故放在此处?若欲研读,可逐本借来。如是拥积堆置,日久易生虫蠹。”

    荆石应道:“皆是今日所读,晚间即归库里。”

    德音子听他此言,更复讶然,当即取了他案上书籍,试问书中概意,具能即刻答出。及至抽页取段,试以背诵,亦是滚瓜烂熟。

    如此连试十书,竟无一字出错,但问些书中未注的古字音义,却不能答,始知此儿当真是天赋异禀。既是过目不忘,耳闻成诵,又能连读百部,眼耳并用,其记力之强,天资之聪,实可谓惊世骇俗。

    德音子教书久时,未逢这般的奇才良质,心中大是喜悦,连声道:“好,好,好。你这童儿,内秀好学,必成大器。既得这般天眷,必是个修道的好根骨。来,且坐下答我一问:清天浊地,是为何物所生?”

    荆石道:“是古时宣夜之气所发。”

    德音子益喜,又问:“生魂浊魄,归于何处?”

    荆石道:“魂归天,魄入地。各归清浊气变,周而复始,再作轮回之用。”

    德音子喜不自禁,捻须长笑,连声称好,又问道:“金铜磨镜,是今人之鉴;盆水静池,是古人之鉴;诤友劲敌,是贤能之鉴;恶果孽报,是奸邪之鉴。凡此四者,皆为人鉴。可知何为天地众物之鉴?”

    荆石道:“地图。”

    德音子欢容辄止,手中顿得一顿,强自定了喜笑,提点说道:“天地众物,但凡举止,皆引气中变化。处处相生相牵,岂不胜于死物灵活?是故何为良鉴?”

    荆石静坐案前,目不稍瞬,仍道:“气变难测,不足为依。是地图。”

    德音子亦复无言,闷闷捻须,良久才抚荆石头顶叹道:“学生是个经国之才。且好好读书,日后司牧治土,也堪器用。”说罢归得堂前,再讲文章,意态萧索,到底甚是惋痛。近得放学时辰,眼见下头学童个个骚动,又是长吁短叹,怅声道:“今日天阴气沉,便早些歇了。你等且归家去罢。”

    诸儿闻言皆喜,嬉笑欢呼,乱糟糟奔出堂去。李潭尤是发乐,拍了荆石肩膀道:“大英雄!平时不说话,今日开口便将先生气跑了。”

    荆石道:“我没有。”又把李潭桌下的鸟儿捉来,置在手中看了片刻,说道:“此似戴胜鸟。能食虫,与人有益,放回去吧。”乃将雏鸟放归巢中,又回堂内打扫抄书。

    此事虽在塾中所发,因有诸儿共睹,提早归家,又告父母缘由,便是风言广传,不胫而走。乡民皆知塾中有一孤子,博闻强记,堪为神童。

    那厢李禾听了传闻,亦甚欢喜,专意提了些果饼,欲往塾中探望。韦氏见了,忙忙提来一个包袱,递与李禾道:“年关给钓儿、潭儿制新衣新被,省得下余布,只是颜色花了些。前日设法染来,又做了几样新的。那小儿既是长个儿的岁数,塾中又甚清苦,衣裳定然是缺的。你且捎去给他试试,若不合身,我再改动。”

    李钓应声去了。到得公塾,正逢荆石埋首抄书,便将蒲扇大的黑手拍了他脑袋,笑道:“小子!今可出得风头!”将携来的果饼、衣物一并给他,又道:“这是家内的给你捎来,你且试试合身。”

    荆石放笔谢过,抱了包裹,自去后堂更换。待出来一瞧,却是宽松许多,盖因他比李钓瘦短。李禾见了叹道:“你这小苗秧子,短手短脚,又不爱动,日后如何处得大事?莫说旁人,便是寻个媳妇,怕也镇不住家里。今后且多地里练去,好长身体,这衣裳却得再改动些。”又看荆石手中拿了块红布,缝得方正,料面上蝴蝶翩翩,似是韦氏拿新被余料所制,心中奇怪,问道:“你拿的是个何物?”

    荆石应道:“应是暖手的布筒。”

    李禾乐道:“我那家内的,怎地衣服染了,却将这纹样留下,恐要叫人笑你。我且跟她说说,叫她同你改个样式。”

    荆石摇一摇首,也未着意,转头将布筒放了道:“红的也好,不必劳烦改换。”便回内堂换下衣物,交归李禾拿去改动。

260 舞象儿灵河逢青女(中)

    自德音子塾中问教荆石,转眼又过得两年光阴。李钓、荆石俱已十二,而李家又添一口,今次却是个女婴,唤作李小笛。

    李禾本来受得兄嫂打压,不使成家分产,娶亲已比旁人稍晚,及至得女,已然年近四十。虽是壮力不减,面上难掩几分沧桑,但见老三玉雪可爱,眉目翻似韦氏,却是连日精神爽利,喜上眉梢。及至李小笛满月,特让李钓把荆石从塾中叫来,又去山里钓鱼摸虾,摆来一桌酒菜相贺。

    至得傍晚,李钓、李潭、荆石并归。李禾在门口遥遥望见,乃见荆石手中尚还提了竹篮,内皆书卷,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待至眼前,瞪眼横眉道:“小子!你来贺我闺女满月,不拿礼金,倒带些破书来,是恁意思?莫不是嫌老子闺女入不得你眼,连那几个鸟字尚不如得?”

    荆石道:“不是。”自往篮底一抄,掏来支白濯濯的小花簪,递与李禾道:“此是贺礼。”

    李禾既知他寄人篱下,平日用度,俱靠抄书扫院补贴,不想他当真带得礼来,不免吃了一惊。定睛细看,才察非是玉珠之簪,乃用碎河贝磨得光润如瓣,钻孔缠丝,绕于木柄,定成个梅花形状。其物构形虽甚简单,却也颇费心思手巧。李禾打量一番,不禁奇道:“你终日闷头读书,怎地还做得这般女儿家的小东西?模样倒也精致,莫不是哪家女娃送进塾里,叫你瞧见打扮?”

    荆石道:“不是。以前见过几支,仿着做的。”却不肯提是何处见得。李禾因知他本为南疆乐华国人士,料是当地风俗,亦不追问究竟,只将簪子交与韦氏收了,留待李小笛日后使用。但想荆石平日木讷寡言,关键处倒通人情,毕竟是把己家挂着,心中亦感欣慰。到得桌上,倒了一底醴酒,推在荆石面前道:“小子,你且试试这东西。”

    荆石低头一瞧,推拒道:“我不饮酒。”

    李禾道:“此非烈酒,我家老大十岁便能喝得半碗,你今也是个半大的娃娃。再过几年,便是亲也可成得,怎就喝不得一口?“荆石才一沾唇,皱眉道:“苦的。”

    李禾哈哈大笑:“小孩家胡说八道。此酒酿得合时,又有哪里苦来。”还待再给荆石满上,幸得韦氏横眼瞧他,方才止罢。

    至得饭罢,荆石随了李钓,入后屋看李小笛,见是个襁褓裹来的圆肉团子,也未如何长开。唯是李钓看了道:“是像阿娘多些。”

    荆石应得一声,问道:“为何叫做小笛?”

    李钓闻言搔首道:“阿爹最喜提此事,倒不曾和你说过么?”乃将李家夫妇结识始末娓娓道来。

    荆石听罢无语,脸上隐然有异,良久方道:“原来夫人本是山中人。”

    两人正说话间,韦氏正到门前,听得李钓说起旧事,登时神色窘然,轻轻咳得两声方道:“阿荆,你且同我出来。”

    荆石平素寡言,罕与旁人往来,同韦氏也未说得过几句。今日忽得招唤,不知是何缘故,只得应了一声,同韦氏去往后院说话。行到院中,正是月色溶溶,满地霜明,荆石借了月色端望韦氏,见其虽已生得三儿,年近四十,仍是眉目端秀,直似三十未到的青年女子。

    正自凝思间,韦氏找他近前坐下,说道:“阿荆,你与我钓儿同读几年,平日虽不常来,实也似我多添了一个孩儿。如今你年已十二,想古时豳昭王随父讨黎,也不过和你同岁。你和钓儿、潭儿虽得同窗一场,实则是大不相同。他两个不过乡间燕雀,求个平安康顺,便慰我夫妇之心。你却是个有才之人,料是不会埋没乡野。今来寻你,便是问你日后打算如何。”

    荆石应道:“尚未想明,请夫人指点。”

    韦氏微笑道:“我也与你送得多年衣食,怎还叫得这般生疏!乡间野妇,称得一声夫人,也不怕羞人。你既称二郎为伯,唤我一声伯母也好。我想你既是个文才,明年县中初试,可去投名应考,若得进选,又有城中复试,至十名之内,可入国塾读书,日后自然进得朝中府里。此乃科进之法,本是那城里子弟的门路,换了旁人,我定不做此想,但知你毕竟不凡,若去应试,多半能中。近年我家中顺当,稍有盈余,你途中资用,便可从我家出些,也不必顾虑许多。“

    荆石听她言语,默默思得片刻,却摇头道:“志不在此。“

    韦氏亦不惊动,又道:“你若心向隐逸,不愿与世逐流,那便留在塾中,做个学士先生,也无愧得何人。“顿得一顿,方又微笑道:“其实我自生小笛,心中便有一念。若你意入仕途,既是留在乡中,倒是不妨一提。”

    荆石不知她所指何事,疑目相望,却听韦氏道:“你在此乡无亲无故,又不是好走动的性子,数来数去,竟不过同我一家交好。今我既得小笛,愿且将她指你,待成年后成得一家,也是托得个可靠的。”

    此话一出,荆石亦惊,连瞬几目道:“不妥。”

    韦氏道:“我今提来不过说个念头,也未要如何立约定聘。毕竟你同小笛尚幼,娃娃说亲,一半不成。将来若你同她另有合意,且将此事罢了便是。”

    荆石仍是摇头道:“我亦不留此地。今留四载,县中藏书俱已读过,听闻东域有大川三,灵山十六,皆有玄奇之处。我想今后出乡,亲访其地以验。“

    韦氏未想其人志向如此,亦是愕然,良久方道:“你若性好山水,不妨入朝为仕,亦有机会游得。“荆石仍是摇头,却不答其究竟。韦氏亦是无法,但想荆石年幼,来日方长,且不急一时劝说,便道:“今日已晚,你且同钓儿歇在一屋吧。”

    荆石应声起步,方欲离去,又复回首谵妄,似有未尽之言。韦氏见了便道:“阿荆若有想问,直与我说便是。”

    荆石道:“我闻伯母曾是山中人。既从修道,何故还俗?”

    韦氏怔怔一顿,旋即失笑道:“我本根骨不佳,又自潭边逢了家汉,自此心思便难定得住了。阿荆你曾见得大修高士,以为修道便是好处。其实山中岁月清苦,尚不及你塾中日子。纵使得了仙人青眼,总是悟透的少些,熬不过的多些。若能得了道行,练气化神的,俱是真仙神人,忘情绝性,自也瞧不上尘心。可我不过粗粗炼得几天气,实不配称山中之人。”

    荆石听罢,静立原地,少时点头道:“原来神人无心,我明白了。”脸上神情虽如往昔,目中隐露愀色,对着韦氏躬一躬身,便进屋中歇下。

    韦氏觉他反应出奇,还待上前追问,却听墙上细细有声,转头望去,见是一匹毛油目亮的大猫,遍体幽黑,无见一根杂毛,不知是哪家养得。此刻坐在墙头,冷冷望了荆石去处。其时民间风言,道是黑猫能通幽冥,韦氏见了也觉不吉,正待驱赶,那黑猫倒身一翻,落到院外,自往东面山里奔去了。

261 舞象儿灵河逢青女(下)

    韦氏既与荆石谈过,心中知其志向,回头悄与李禾说了。李禾是个混人,听了亦不多想,只道:“好,人有四方之志,岂不比食公禄、坐高堂强些?”

    韦氏怨道:“你是个手能举鼎的莽人,自不怕道上险恶。若无你这身力气,出行在外,又怎生是好?文坐公堂,总是少吃些辛苦。”

    李禾满不在乎道:“男儿丈夫,怕甚吃苦!他既自有主意,莫去拦他。当初那赤柳道人常来我家,非说那小子是甚星宿转世,至得那小子进了塾,倒是罕见那老绿皮的人影了。如今想他说的那些个怪话儿,多半是诳唬的我。当今是天下太平,弄得个星宿下凡,又能做得恁鸟事?”便不再提。韦氏见他是这般的态度,只得嘱道:“出门远行,非是儿戏,需得准备周全。我想他在塾中尚有几年可留,你若得机会,须得好生同他说说。纵想游历四方,也是加冠成礼,再出远门不迟。”

    李禾满口应下,却知荆石心思早熟,谈吐举止,皆类大人模样,如真打定了主意,实难劝进回头。但想如今时日尚远,大可从长计较,便也不愁远的。再过得数月,既是忙在田耕,又复牵念幺女,不觉已将此节忘了大半。待到年关又至,塾中放得长假,韦氏方又念起旧事,催得李钓去呼荆石来家住些日子。李钓去得半日,又匆匆跑归家中道:“阿娘,阿荆走了!”说罢递来一书,却是荆石所写辞信,自言在塾中学作已久,诸事齐备,便即启程出行,遍访东域诸国,以作风土考志。

    韦氏读了此信,既急且怨,顿足道:“胡闹!他今不过十三,初入舞勺之年,怎知道外头险恶艰难!纵是再有绝智,岂熬得过万里山险?今虽太平年岁,保不得野中几个贼盗潜藏,他又如何对付得过?快去田中唤你父来,着他追去。”

    话音刚落,灶下柴堆里簌然有声。韦氏拿脚一拨,却是半截黑漆漆的烂草蛇,一遭见光,当即游身蹿尾,急往门口逃去。

    韦氏久居山间,遍识物性,认出此蛇无毒,又着紧荆石出走之事,当下便不理会。还待催促李钓去寻李禾,院中陡然落得一只人高的白鹤,扑射似电,正将游蛇踏在爪下,随后朱喙如戟猛出,竟生生将那游蛇啄成数段,吃进肚里,这才收翅引颈,昂首顾盼,其态倨然如人。

    李家母子见之愕然。正是茫茫不知所以,院门呀呀而响,一人踏入院中,嘻嘻笑道:“好条狠心歹毒的地爬虫!清朗朗的竹林洞不待,偏往四处打探,咬死道人的步子不放。今借了掌教养的鸟儿吃你一只,倒看你朝谁撒气去。”再看来客,正是赤柳道人。

    韦氏见他来得时机正好,亦知天下无这般巧事。暂且按了李钓,迎上前道:“真人久违了。”

    赤柳行至鹤旁,手抚其颈,笑道:“不久,不久。本意还望那小子在此留个十年八载,若肯封官进爵,更省却几番力气。罢也,毕竟是本性难移,倒瞧他如何翻出天去。噫,今朝本是个凶日,他出去避上一避,倒也未尝不妙。”

    韦氏听罢,益是不解。赤柳又道:“你自不晓得他的祸处哩!须知近年我山里来得一头大黑蟒,活得岁数长了,成精成怪,狡坏得狠,白间夜里,尽是跟贫道对付,偏生它又是掌教养着。说不得,贫道便处处绕着它行事,谁想妖孽狡诈,倒盯上那塾里的小子。若再长留此地,少不得要叫它下毒手害了。嘻,好赖今日逮得它的尾巴,且去掌教面前告它一状。”说罢又是拊掌大乐。

    这厢赤柳喜上眉梢,韦氏却是骇得脸白,急问道:“真人切莫说笑。山中乃是清净之地,怎会来得妖邪?又何必盯得那孤家小儿?”

    赤柳道:“山中本来阴阳混杂,来去自由。养条野蛇精么,算不得什么奇事。”语气轻薄,却是不肯同韦氏正面答话,再三被逼不过,方才点了鹤首笑道:“你莫忧那小儿去路,区区凡山凡河,且拦不着他哩!你道他在塾中数载,读书抄书,每日能得几个时辰?旁的空闲却是趁人不备,悄悄往山中跑了。一来运足锻体,二来专跟这几只鹤儿讨好。也是些贪嘴好谗的畜生,平日已受道人养着,却没少吃外人给的蚌果,还带人飞得外头探路,倒不怕你主子罚你。”

    旁边巨鹤为他一斥,当即伏颈低鸣,似人讨饶。韦氏虽有千言万语,一时心乱如麻,不知从何问起。但见青都灵鹤这般驯服,便知这赤柳道人身份极高,绝非等闲的野修。来去思索良久,终道:“既是如此,全听真人安排。”方才止了寻回荆石的心思。

    自是数月,李钓已在塾中五年,能识常字、算钱粮,又知农事杂学。他自知不是个做文章的材料,便自结业归家,同李禾一道种地。李潭却同邻村一人结伴,动了行商的心思。如是经营半年,一日正在县中盘货,忽有信客来寻,竟是荆石托得书信,自言已遍历桢国诸地山水,考察地理风物,录得民风经五册,兽经十三册,草木经廿四册,奇物经三册,舆图志一册。一日行至南蹇河下游,偶遇一书商大户遭逢狐患,乃为其周旋治退。彼家主人感念其德,专将其所著书册收下,翻印出版。所得之资三七而开,竟叫荆石拿得大头。自此路资便足,又得了荐信路引,正欲往榃国,沿小天鹭南下。

    李潭读得此信,咋舌瞠目,再看信后所附,却是张指了李禾名姓生辰的飞钱票,竟有十两,足得家中一年用度。当下忙忙赶回乡间,将信交与父母。李禾读罢瞪眼道:“怎地他出去游历,旁的不干,净是写书?我看塾里的先生憋些长脚文章,十天半月也是有的。他这六七**十本,跟那母猪下崽似的晕人,是如何吐得出来?”

    如是数月,荆石又复来信,自言已至小天鹭川中段。期间多访名医、药士,录得药经图录,因是配图周详,整理得宜,已得国书库令采取,充入国塾库中,所得资费俱捐国中医馆,以报医士指点之恩。

    这般书信往来,陆续来得四次,回回细处不同,而皆言所著书册内容如何,不提自己近况。到得第五回来书,离其出游已过五年,自言行至榃国境南,本沿大天鹭川南下,谁想偶逢水祸,竟成瘟疠,只得耽下行程,协同救治,便同当地医官主事者交好,彼此谈道论志,颇多相投。其人号作绛昭子,俗名张端,字庄卿,乃居小天鹭川下游桃林,曾从修道,又医术精绝,常为贫者看治,而不取分文。荆石既遇瘟疠,便与张端同在一馆做事,久之而成良友。

    如此数月间隔,总共来得三封书信,俱说天鹭川水祸之事,又屡提张端其人。李禾读罢,又是牢骚怨道:“成天到晚,尽说旁人之事,书也不顾写得。左一个张端,右一个张端,我看便是他娶了妻,还未比那张端亲。”将信丢下不顾。

    他本无心之言,孰知待得第四回信来,李潭连夜奔至家中。李禾取来一读,见上头写道:前日水祸已平,方知张端是女,为榃国公卿之后。经其父兄所荐,岁中将赴中土大举。

262 僬侥国诸生赴大举(上)

    是岁年关初过,小鸢乡陡遇大寒,各村皆有患寒疾者。其中一户周姓人家与李禾交好,家中老汉却因疾卧榻,须得慢慢将养。李禾既知此事,便叫李钓去得周家田上代劳,以免耽误农时。

    周家有一长女,年已二十三,本已许定人家,但因彼家不良,便有周父做主退了婚聘,一时也未觅着合意人选。直得李钓前来代耕,周氏女亦早晚前去,送递水食相谢。两人相处多日,视彼皆有意。加之两家本来交好,互知根底,便由韦氏上门说合此事。又因周氏女年长,家中恐有耽误,便催早早过礼。其时东域虽重礼制,小鸢乡毕竟僻远,三书六礼皆简。两家来回过得几次,便定在夏初成婚。

    李钓于乡中人缘本佳,既得婚姻大事,又不像其父娶得乡外人,少不得广告亲朋,邀贺祝喜。思来想去,又舍来几百文钱,到县中邮馆寄了封信与荆石,交代自己婚事。

    其时荆石行踪不定,又有年中大举,李钓虽照其旧址寄得书信,不过为个情谊礼数,本不盼他来贺,过得数日便忘。及近夏时,更忙筹备迎请,顾不得旁的闲想。到得吉期前六日,正是夜间昏昏睡下,忽听得院中狗叫。启窗观望院中,见天是丑时方过,外头立得一个十**岁的青年,麻衫木簪,与李钓身高仿佛。

    其时天色未明,李钓瞧不清来客脸面,只见其人徘徊墙外,久留不取。当下一手执耙,一手掌烛,出去外头问道:“你在我家院外做甚?”

    来客闻声抬头,将他看得一看道:“是我。”其声稳缓澹然,语调平直,不显忧喜。

    李钓一听他说话,已觉十分耳熟。走到墙边,两厢对瞧,到底惊叫一声道:“你可是荆石?”

    荆石应道:“是。”又自怀中取来一信,正是李钓前时寄的。当下李钓再不起疑,忙将荆石迎进屋中。他两人一番动静,李家余人亦醒,忽知荆石归乡,自是惊喜非常。问其缘故,荆石道:“听闻李钓将要结亲,特来祝贺。”

    李钓闻言,本是大为高兴,转念一想,又复忧道:”我闻你要赴中土大举,恐怕路上费时。若在榃国,倒还离那粹秀关近些。今归乡里,到时可来得及?“

    荆石道:”不要紧,今次大举不在中土,便在东域举行。“李钓方才放下心来。一家人又是你言我语,询问荆石近况,乱糟糟说得半天,至得天明方休。

    李钓忽逢故人,虽是半夜未睡,竟也不觉丝毫困意。但看荆石眼下青黑,料是连日赶路所致,便跟他道:”你以往睡的那屋,今已归了我三妹小笛,倒是我二弟还在县中未归,你可先在他榻上歇了。“便让荆石去房中睡了半日,至得正午方才起床。李钓特意待他吃过午饭,说道:“走,且领你去瞧瞧我新房。“指的乃是在李家近处新搭的一个小院。

    荆石应声随行。刚出院们,李钓便将自己与周氏女之事略略讲了,又拿眼瞧荆石。但见荆石神色木木,不甚通透,又重重咳嗽了几声,终是直言道:“阿荆,你如今也已不小,若又合意的女子,可早些定下来。若是没有,也无妨先由我替你张罗。”

    荆石脚步一顿,道:“不急。”

    李钓道:“现下不急,何日才急?你再喜欢四处乱跑,总不得一辈子不着家。我知你对这镇上的女儿家不熟悉,难免脸上过不去,但无妨先去试上一试。正好我今次结亲,乡中县里皆有人家来贺,我且与你安排着,瞧瞧可有中意的。”

    荆石闻言,足下更慢几分,隔了一会儿才道:“考试要紧。”

    李钓同他相识已久,听他语气与小时一般,便知必为托词,当即道:“这和你考试有何干系?横竖你要待到我成婚,这几天莫非就耽误你什么了?我既是你大哥,不得不跟你唠叨几句。这娶妻之事要紧的是知根知底,可不能随意敷衍。你将来虽未必留在镇上,那几家女郎中或也有愿同你出去的。”

    他唠唠数得几句,却看荆石神态闷然,全无在意,忽地想起一事,说道:“是了,你先前来信,可不提得一张姓女郎?你在信中屡番提她,可是心中有意?”

    荆石咳了一声道:“不是。她为榃国贵胄出身,日后必许公侯之家,和我不过有些志向相同,是个近些的友人。”

    李钓将信将疑,道:“你可非诓我?她同你究竟是怎生情形,且同我说个明白。”

    两人说话间,已是踏进新房。荆石正待欲答,忽而指得梁上道:“那处蜘蛛颜色不对,恐怕有毒。”

    李钓本待同他好生理一理人生大事,陡听此言,又见梁上确有蛛网,忙忙拿过椅笤,上去捣了网,又踮脚瞧了半天,不见半个活蛛,不禁奇道:“你说那毒蛛在何处?”如此问得数句,身后却无应答,回头一瞧,但见门户洞开,哪里还有荆石影踪,始知是使得个金蝉脱壳之计。

    李钓既知遭骗,既气且笑,欲待追出去寻人,哪里还有影踪。逛过村头家内,皆是不见人影,至得傍晚,方见李禾携了荆石自山间归来,口中笑骂道:“好小子!初来我家,旁的不做,便去山里捉蚌玩鹤。若非被我逮着,看你还想乘鹤飞去了。”

    荆石给他拽得肩膀,分毫挣脱不得,只得道:“是托封书信罢了。”

    李钓道:“你在东域无亲无故,还能写信同何人?来,今且陪我喝酒!”便逮荆石往屋里去,酒过三巡,方才放人归屋。如是七日,直让荆石待不得屋中,终日往山间去。

    待第七日晨间,正是李钓婚日,村中青壮皆来帮手,排得老长队伍,一路吹吹打打,游至邻村周家门前。荆石因与李家亲近,便与李潭各捧瓦罐,行在队前。逢小儿拦路,便抓出一把喜糖撒去驱赶。小儿既得好处,便不捣乱,且有机灵的尚唱几句口彩道:“好姻亲,好殷勤。郎是英俊多才有情义,好过王公佳子弟;女是月貌花容更贤淑,胜似天仙掉下凡。”直叫李钓羞得无地自容。

    如此乱轰轰走到周家门前,却见院前树下站了一排簪花贴黄的年轻女郎,正正拦在迎亲队伍前头。又是左右包抄,断了众人两翼。队中青壮原本有说有笑,甫见这一字长蛇阵迎头,似是晓得来者不善,纷纷驻足站定,拥在李钓身旁,对周家院子的正门虎视眈眈。

    荆石虽是广读书卷,偏对小鸢乡婚俗知之甚少,悄问李潭缘故,李潭压了声道:“好嘛,周老汉给他女儿长脸,这趟便摆个娘娘阵。今个儿这关要过不去,我家的人可就丢大了。”

    他话音方落,却见那长蛇阵中出来一个鹅蛋脸、柳叶眉的年轻女郎,一身簇新花裙,鬓插玉簪花,额点五瓣黄,伶伶俐俐走到队伍正前,张口便唱道:“今日晴阳真真好,枝头喜鹊声声叫。诸位大哥来得巧,可是想把鹊儿瞧?”

263 僬侥国诸生赴大举(中)

    荆石骤逢此状,面色淡然不变,低声同李潭问道:“此是哪出?”

    李潭道:“此是周家叫阵呢。今日若接不下来,莫想见着新娘面。”说罢将喜糖罐往荆石怀内一塞,昂首阔步走出人群,高声唱道:“今日来把你家访,不为喜鹊不为阳。要迎贵家美娇娘,还望小妹让一让。”

    对头女郎闻他接歌,嫣然一笑,碎步退到旁边。便有个簪茉莉的圆脸女郎走到前头,开口唱道:“我家雯娘美又淑,好比天上明月珠。你那郎君又何如,怎叫凤凰落家住?”

    李潭扭头回望队伍,冲平日相好的伙伴打得眼色,便有人抢出接唱道:“我家小伙样样行,阿妹你可仔细听。心肠好来身子硬,聪明能干又重情。”

    对面女郎闻歌既笑,退得一旁,又复有一女伴接唱。荆石看得数轮,心中亦已明悟,对旁李潭道:“这里所有的女子都要唱?”

    李潭道:“此事谁说得准去!她们摆得个娘娘阵,出来几人唱过,我们便也得出几人应去。等那领头的女子出来再唱,便算我们过了这一遭。”

    荆石举目一望道:“似是我们人多些。”

    李潭摇头道:“你莫看我们人多势众,都是靠着把力气来的,可不是人人能唱。这娘娘阵可有规矩,唱过的人不可再上,新郎自己也不准上,仗的就是你亲朋好友多不多。周家挑这一出,托的是精挑细选的娘子军,又事先准备过得。咱们哪想过这个?等下若是人不够了,你也得上去。”

    荆石默然片刻道:“不必。”

    李潭道:“那老大今便娶不得媳妇,一辈子落个光棍。”

    荆石顿时闷闷无语。李潭乃劝道:“你放心,左右便是这个歌调。若你不行,到时我同你诌几句词,总不让你当场发懵。且当是为老大受一回剐。”

    荆石板了面孔道:“我跑调。”

    李潭却不容他含糊,嘿得一声笑道:“识得多年,我却未听你唱过一句。整来个哑口的喜鹊,怎知道跑不跑调?就这调儿听过七八趟,你还能跑得天上去不成?”

    荆石亦是无法,只得立在原地静待。眼看队中能歌者渐少,只剩得三四个汉子堪用,便须得他上去接歌。正是闷闷不乐,那头一个起唱的女郎却忽而走出,口中唱道:“今日见得好人家,桩桩样样确堪夸。愿把娇娘送出嫁,来年生个小娃娃。”唱罢轻轻鼓掌,十来名女郎俱是掩口窃笑,你推我搡地避了道。原来那娘娘阵本是一婚俗,力图热闹吉庆,又能显女方难求。但今对过十几轮,已是赚得个漂亮,又不便落男方脸面,方才出来作结。

    那女郎队收了阵势,倒叫荆石逃过一劫。迎亲队伍再往前行,便是畅通无阻,一路来至周家门前,接了新娘花轿,一路吹打回去,跨火盆,起婚宴,行拜礼。闹哄哄到得夜里,方将一对新人拥去新房。荆石同李潭俱在门前,见得新人来,便泼些花生红枣过去。李潭一面撒,一面同荆石提点道:“你那儿尽是大个儿的枣杏,莫扔新娘,省她绊着。砸老大去。”荆石果真听信其言,直冲李钓兜头招呼。李钓给他砸得直躲,信手抄来一枣,趁得旁人不备,便往荆石脸上打去。还待报仇,已给宾客们拥进房内,只剩了荆石同李潭立在门前,闲闲看得热闹。两人相视互笑,李潭道:“成这一桩婚,倒需扒去老大半层皮。”

    荆石应道:“你也快了。”

    李潭呸得一声道:“我急什么?成了家立了业,往出跑也不便。倒是你且小心,我揣老大意思,一等过完婚事,定操你的闲心。”

    荆石笑一笑道:“先收拾吧。”便同李潭将院中残席收了,忙至午夜,方才归了李家屋内歇息。李潭忙碌一天,沾枕即眠。荆石却是躺得榻上,双目明睁,待听鼾声响起,便自起身,取来榻下包袱,又留书信纹银,悄然走出屋去。但见天上云乱星稀,吹得个朱灯摇颤,彩符遍地,虽是满眼人间眷属、相爱相亲的吉祥话儿,却只得一人孤零零立在院中,说不尽冷清寂寞。

    他见此情形,出神片刻,探手入颈,牵出一枚白绳系着的玉环来。默然打量片刻,旋即收归衣下,迈开步子,朝着南面两三点孤星而去。自是一夜独行,至得晌午,已是行出小鸢乡百里,终觉身体疲倦,坐在道旁少歇。

    他今趟归乡,本意走时想借那山中灵鹤相助,负他进得县里,便好雇车买马。孰知去得山中数次,任是他弄来鲜蚌香果,百般利诱,几只仙鹤却只摇头摆尾,不为所动。若提寄书送信倒还罢了,断断不肯让荆石上了背,不知是嫌成人体重,还是被山中修士驯得规矩。

    荆石既诱不得仙鹤相助,亦无旁法,不得已徒步出山入县。他虽无李禾一身神力,却是自小来往山中,又复在外周游,耐力忍心极强,每日睡得两三个时辰,亦无劳病之苦,非能自锻炼得来,实是天生精力殊异常人,唯独酒水却喝不惯,自小吃来总觉苦涩,不知是何缘故。

    如此赶到县上,雇了辆马车往南走,到得城中,又改雇骏马良驹,一路披星戴月,费时两月有余,过了玥国旻云关,终至亃国境内。因其都城晇野本在亃北,倒不费多少路途。

    这日晨时,荆石入得城郊,遥见道头有一雄城,青砖砌墙,箭楼高起,墙顶垛堞密如鳞栉,远远铺开,边角隐在曦光紫雾当中,竟似是无边无际。纵马驰到近处,才见城外柳林立着个青衫人,体态苗条,正静静朝道上眺望。

    此时雾重霞迷,此君隔得又远,瞧不清面貌如何,但其人宽袍缓带,穿屐束巾,伫立间风姿清隽,澹澹然若玉树临风。

    青衫人远远望见马来,亦是徐步相迎,到得近前,却看其面敷白粉,眸含清泉,两弯眉描得刀直剑横。一身文士衣衫,翩翩然俊美少年。待得荆石下马,便驻足揖礼,温声道:“推算日子,想子蕴当是这几日里赶到,便时时来城外相候,幸而未曾错过了。”

    荆石回礼道:“有劳庄卿费心。“原来此人便是张端。

    张端听他以表字相称,脸上微微一笑,随即领头往城内行去,边走边道:“大举是何等要事,子蕴为长兄贺喜,固然情有可原,未免托大。今次主持者乃是亃国二公子邹虞,虽其素有贤名,若非雅量之人,说你蔑视王命,故意不肯应荐来试,直接将你自名单上革除,那可当如何是好?”

    荆石跟在她身旁道:“选不上也无妨,其实我并不很想出仕。”

    张端道:“不可妄言,此次大举乃是豳天子征辟贤能,非同寻常官府选吏。虽说天子委于亃国公子虞代行监考,也必有中土使者前来督试。此次大举纵不能夺首,若能与其结交,对子蕴进身中土亦有裨益。”

264 僬侥国诸生赴大举(下)

    荆石与张端相识日久,知她秉性端严谨慎,一番话确是为己着想。当下只笑一笑道:“公子虞出身媴姓邹氏,已是天潢贵胄,又得中土赐爵封府,向有仁德贤智之名,想必不食活人。”

    张端轻看他一眼道:“子蕴博学广识,智绝凡俗,若非时时有些怪语,早当受郡府荐举,无劳我做这个人情。公子虞非魔非怪,怎会有食人之性?”

    荆石道:“思及旧事,失口一言罢了。”

    张端叹一声道:“闲云孤鹤,烟霞水石,固然逍遥自在,可子蕴毕生学识,却要虚掷荒野,何其可惜。如今既是机会天赐,总当争取一番。我今来晇野,其一是为见你,其二却是另有一番缘故。”却不肯说究竟,至得荆石问起,方才微笑道:“子蕴回头进了考监,便知端倪。”

    两人闲谈间,已自城门走至北街。道中车马粼粼,摩肩接踵,八街九陌尽见人声。市间商铺栉比,罗绮宝珠,金柳玉翠,极尽繁华气派。

    其时东域追尚文风,喜人柔美雅态,上流男子亦常傅粉施朱,熏衣剃面,不以无须为怪。张端身量本较寻常女子偏高,足穿高跟齿屐、头戴青布纶巾,反倒压过荆石少许。其人又素扮男装,善吐伪音,行态风流自若。路人望之,皆以为如玉公子,频得女子回首顾盼,几至掷果投花。荆石跟在一旁,倒成得个可有可无的伴当。如此到得街角,见有一座偌大宅邸,黑瓦白墙,韵致朴雅,虽落街景闹市,益显宁静淡泊,唯独门前站了两名黑甲武士,手持矛戟,森然可畏。

    张端悄声指点道:“子蕴且看那处,便是晇野雪阳书院,今暂辟为考监。你先随我去公子虞府上报到,其后便住此间,以待开题。”

    两人又往前行,去往城中腹地。时年亃王依其品级,共得三子三女,公子虞为其次子,本拜亃国车骑将军,又兼受中土天子正卿之职,故而得以开府立事,自设官员,又因其爵封瓴观侯,故府邸也不依例称公子府,皆谓是瓴观府。两人来到府前,递名通报,进去录下荆石名姓。

    张端因是世家之女,其兄与亃国王室亦有旧交。进得府中,几名执事竟都识得,且以郎君相称。两相闲谈,张端乃问道:“瓴观侯今日可在府中?”

    执事答道:“敝主人今日与客出游城外花野亭,恐当晚归,不得与二位相见,还请涵谅。张郎君若有要事,不妨留下口信,稍后必代禀于主上。”

    张端本想欲替荆石引荐,未料邹虞往日勤政俭用,不好宴狩,偏生今日与客出游。心中虽奇,毕竟不便多问,免有钻营之嫌,只道:“不妨事。今来点到勾名罢了。”于是便随执事对点名簿生辰,确是无差,方将荆石名字勾画,着人送去雪阳书院住下,又嘱道:“试生既入考监,无事不得擅出,免有不测。”

    张端闻此言语,知道眼下分别,举前再难相见,便一路将荆石送至书院门前,依依作别道:“出题之期,料来还有月余,子蕴可在书院中好生休养,勿再贪黑了。你先前所赠药种我已收到,多谢你费心寻得,待养熟成株,再与你细说成效。”如是叮嘱一番,方才挥手而去。

    其后月余,荆石便在院中待举,寸步未得出门。雪阳书院本为晇野国学之所,馆内卷帙浩繁,又极幽静,最合潜心修学。荆石居院一月,全如回了小鸢乡塾中,终日阅卷读书,又将途中所记道路、风物尽数绘出,整理成册。这般整弄案头,也不过费了十多日光阴。其后无事可做,便自怀中取出一捧碎玉,试以拼合,又是望梁默算,推演数论。

    一日夜中,荆石正自凝思,忽听邻墙有响,乃一男子泣涕,声甚尖锐悲戚。荆石初未在意,谁知其声良久,竟成嚎啕,且伴击节放歌。俄而门户砰砰乱响,一人怒道:“楼青文!你让不让人睡得!”哭声乃止,另一人浑浑道:“对不住,对不住。看在兴头。”陆续便没动静。荆石亦未着意,至得次日天明,方有人来敲自己门户。

    荆石开门迎客,但见来者是个月白衫的男子,打扮倒也素净,唯是脑袋偏小,颏圆盖尖,宛似一枚钝头向下的鸡蛋,偏生梳个高髻,两眼红肿如桃。

    来人一见荆石,不言其他,纳头拜道:“昨夜饮得多了,多有吵闹,实是对不住这位兄台。”原来却是邻室者。当下两相见礼,互通姓名,才知其人名作楼简,为玥国琓郡人士。

    荆石本来未曾着意,听他报得姓名,却觉有所耳闻,当即道:“千秋一栋楼青文?”

    楼简干笑道:“是我诨号不假。亦是几位同窗抬举,实是惭愧不敢当。”又问荆石名姓,荆石乃道:“桢国鸢山郡荆石。”

    楼简闻言大喜,大步上前,一把抓得荆石双手道:“可是作得桢国百物志的荆子蕴么?妙极!昔年曾读君所著风志,可谓周详尽善,虽无丽藻春葩,益显子蕴文思严谨,广博务实,与旁的风物志风格迥异,早有结识之心。又闻君曾治得水祸狐患,不知究竟是如何成事?敝人生无旁好,唯有两则,一则读史治学,二则听闻作传。今日幸与子蕴相逢,实欲闻君生平,拟为一记。不知子蕴现下可得空闲?且去我屋中坐得片刻,也不耗你许多光阴。”

    荆石顿一顿道:“水祸狐患,皆是小术,不值为传。”

    楼简道:“不碍事,不碍事。我只问得几句。”便是挽臂扯袖,拉了荆石去邻屋内说闲。荆石本不健谈,奈何楼简是个痴性人,一遇心喜之事,浑忘礼数,更废寝食,生生自晨间谈至夜里,方舍得放荆石归去。自后日日来访,进出若己家。其后陆续又替荆石引荐几人,皆为他旧时好友。其中年岁最小者名作王萏,表字净芝,为嶙国西葭郡人士。其人出身贫寒,性颇偏激,然善编钟鼓大乐,其作遍传东域诸国,名气实在楼简之上。此君来得本早,因与楼简有故,不幸做得院中邻居。每逢楼简夜读史书,必有狂呼乱泣之举,满廊试生皆不得安,但因楼简痴性怪情,声名在外,余人大多忍让,全仗王萏一人砸门破窗,止得喧哗。

    荆石既识这二生,自此再难清净,日日有客来访,或论经史,或谈棋乐,总是不得安宁。所幸他性本恬淡,鲜与人争,任是旁人唇枪舌战,他自往墙边坐下,静心空神,专致数算。

    那日晨间,楼、王二人来他屋中坐得,先是争得几番先朝功过,又议起今朝大举。王菡道:“楼青文,你说今次中土大举,却叫我等在亃国待试,究竟欲作何题?”

    楼简搔首苦思,良久应道:“此节实在难说。上期中土来我域征辟,距今已逾甲子。当年大举,正逢牟山崩倒,簨河大水,北鹭沿海之地皆受涝灾。试官便命试生各领一乡,以期年为限治水平乱,届时则派考官巡游各地,访问民情,以此评品论级。”

    王菡讶道:“竟是不问纸币,直以实绩为题么?”

    楼简道:“上期虽是如此,如今却是天下太平,未闻何地大灾,不知公子虞如何安排。”正议论间,却有院中军士来找,称是外头来人欲见荆石。荆石闻言即去,到得门前,才见是张端立在道旁,手执书扇,仰头观柳。待见荆石出门,方才上前见礼道:“子蕴近月可好?”

    荆石道:“好。庄卿何故来此?”

    张端微微一笑,脸上却罕欢喜,匆忙道:“今日来此,是为子蕴通报消息。我已猜知本次大举试提,特来相告子蕴,望能早做准备。”

    荆石虽知张氏为东域显族,未想竟神通广大至此,默然片刻道:“庄卿因私透题,恐怕不妥。”

    张端莞尔道:“子蕴勿虑,本次大举并非寻常文试,早知题目,未必为佳。实则是我自己猜想试题,不敢妄下定论,要请子蕴与我参谋一番。”

    她既话说至此,荆石亦不便推拒,又听张端续道:“我前日登府拜公子虞,见府内正备车马辎重,多盛刍牲祭物,似欲举众远祭。又见府人收拢素端、爵弁十数件,其样式缝金绣银,花纹富丽,较寻常形制大为不同,且尺寸极小,状若孩童衣冠,另又一柄铜造的六面祭剑,上刻十六字为:‘受命于天,显德于地。青山封禅,四海镇平。今赐王器,以伏东墟。且休且定,万类安宁。’如此这般,子蕴可知你等将往之地?”

    荆石闻听至此,再无犹疑,脱口道:“僬侥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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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通人类罗彬瀚被外星飞船绑架了。这艘船上除了他之外的成员有修真大少爷,魅魔,人工智能,奥特曼和许愿机。罗彬瀚确信这个宇宙一定有点问题。————————本书的备用书名如下道外战志寂静号绑票指南道士大战外星人这个宇宙大有问题没时间解释了快上船!飞船里的无尽星层之王修真者会梦见章鱼头外星人吗?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