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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飞鸽牌巧克力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txt下载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031 春尽之月映于湖中(上)

    快到中午的时候荆璜来了。他踏着红云降落在探险队面前,几名村人恰好也在场。然而面对这种空中飞人,这些衣着宛如中世纪农夫的人们却表现得相当平静。

    “板都,”他们脱下帽子或头巾,对荆璜弯腰行礼,“鲁西瓦板都。”

    荆璜对此表现得异样的客气,他颔首回礼说:“鲁西瓦兰卡都。”

    看到这一幕的罗彬瀚用力摸了摸自己的脸。他从早上起床开始就觉得精神恍惚,老怀疑自己犹在梦中。

    村人们四散走开了,荆璜转头看向探险队。

    “一个个都是,瞪你妈呢,”他说,“一天到晚屁事不干,就知道到处扒屎。走了,我把门开好了,赶紧给老子哪儿来的滚哪儿去。”

    “门?”凯奥雷惊诧地说。

    “你他妈是从小住的地洞怎么着?没见过门啊?”

    “不,不,”凯奥雷困惑地抓着头,“你说的门……那是指隧穿点吗?你到底是怎么弄的?就一夜的时间?你从哪儿找来的能源和材料呢?”

    “闭嘴,少给老子逼逼。”荆璜说。

    他的脚下生起红云,这一次比以往浓重得多。艳丽的烟云把探险队的成员们也笼罩在内,带着他们一起飞向空中。

    所有人都吓得大声惊叫,凯奥雷和欧齐斯听上去更像在喜极而呼。

    “你可以带着人飞!”凯奥雷狂喜地说,“天啊,我的人生太圆满了,为什么你先前不这么做?”

    “你再说一句老子就送你去西天圆满。”

    凯奥雷高兴地在云上走了两步,然后一头栽倒了。那云的乘坐体验跟看上去很不一样,除了荆璜外没人站得稳当。

    罗彬瀚也觉得很新奇,但同时还很难受。乘云的感觉和坐车截然不同,他感觉不到身下有任何支撑物,而是单纯被云雾中的一股力量提在空中。那有点类似失重或者浮在水中,他的五脏六腑都就因此翻腾发痒。而如果试图在上面走路就更麻烦了,云烟毫无实体,陷得越深则浮力越大,活像踩在一个巨大的软海绵垫上,根本无法保持平衡。

    他在呼啸而过的风中迅速产生了想呕吐的冲动,但还是很坚强地匍匐前进,靠到荆璜旁边。他抓过荆璜的两只手掌看了看。

    “干嘛?”荆璜说。

    那两只手掌都完好无损,纹丝未破。

    “美梦破灭。”罗彬瀚沉重地说,然后爬去云边呕吐。

    荆璜轻踹了他一脚:“别高空抛物。”

    等他们来到森林边时罗彬瀚已经差不多把胃里的早饭都清空了。他看到一大片简陋棚屋,外头只残留着一些被抛弃的杂物,却没有任何活人。

    “人呢?”他有点惊恐地问。

    “进森林里了。”荆璜不耐烦地说,“门在那林子里面,这么多人过去要花点时间,让他们先走了。”

    罗彬瀚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他疑惑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自从他醒来后那里就一直有点发烫。

    “那林子里面不会有片湖吧?”他将信将疑地问。

    荆璜没理他。几只翠绿的萤虫从他衣领下飘了出来。它们如萤火虫般闪烁着,飞向那些临时的寄居点。

    一股风从森林内吹起,翠虫飞舞处燃烧起绿色的火,转眼间蔓延至整片屋棚。罗彬瀚听见凯奥雷发出几声不自然的轻咳,探险队成员们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飞虫将整个寄居区化为乌有。它们把一切烧得出奇得干净,没有焦烟,没有黑碳,只剩下少许苍白的灰烬,很快就被风吹向远方。

    “可以啊少爷,”罗彬瀚情不自禁地拍着荆璜说,“看你这骨灰扬得多专业,相声圈里混过吧?”

    荆璜打掉他的手,坐到树下闭起了眼睛。罗彬瀚跟过去问道:“你干嘛?修炼呢?”

    “睡觉。”荆璜无精打采地回答。

    “你不是要开什么门吗?”

    “等晚上。”

    荆璜睡着了。罗彬瀚扭头看了看另外几人,他们还远远地站在焚烧过后的寄居地遗址边,埋头研究那些灰烬。

    他感到有点空虚,于是掏出淡红色的小镜片看向森林。

    “橡树。无危害性。”

    他弹了弹镜片:“真的假的?”

    无人回答。他只好又拿出自己的打火机,一下一下地点着玩。机油已经剩得非常少,偶尔会有几下点不着。罗彬瀚估计里面的棉芯或许也不行了。

    他无聊地望着森林,恍惚中觉得那片森林似乎也暗暗注视着他。这里的树会有想法吗?它们在这儿待了多久呢?它们会觉得无聊吗?说到无聊他一下子又想起李理了。自从寂静号变成一艘海船的样子后他就没见李理,罗彬瀚估计她的情况应该和∈差不多。

    这样一来,如果不存在其他的幽灵船员,那么寂静号中实际上就只有荆璜、雅莱丽伽、莫莫罗、星期八和他自己。纵然不和森兰多的难民们相比,光是以途中遇到的鱼骨号作为参照也未免过分人丁稀少了。他不觉得寂静号装不下更多的人,那八成只是荆璜不喜欢船上人人多……可是话说回来,他怎么会让那另外三人上来呢?

    罗彬瀚蓦然回神。他发现夕阳已经垂落在天边,晚霞灿漫如桃花盛开。

    “嗯?”他奇怪地说。

    “你他妈还要发多久的呆?”荆璜在他身后说,“走了,快点。”

    罗彬瀚诧异地按按打火机,喷口闪出一簇细小的火苗。他走向荆璜,深沉地叹了口气:“这就是帝王的力量吗?”

    “你要死啊你?”荆璜没好气地说。

    “不至于。”罗彬瀚摸了摸额头,“我昨天夜里睡魇了,好像留下点后遗症。”

    荆璜不再理睬他。红云从他脚下生出,再度把罗彬瀚和探险队托入空中。他们越过树林,和归巢的群鸟一起飞向森林深处。那体验起初非常美好,直到凯奥雷发现他们的衣服和头发上沾了不少鸟屎。

    红云在落日时抵达森林中央。那是一片巨大的、异常周正的圆形湖泊。湖岸周围漂浮着一团团无根之火,将附近照得通明透亮。那些难民都聚集在湖边,跟漂浮的火焰保持着一段距离。

    他们降落在雅莱丽伽旁边。她向他们微笑,随即转头对凯奥雷说:“一会儿月亮照到湖面的时候,船长会打开水道。你们只要走进湖里就可以了。请你趁现在去和你们的长官说一声吧,让他清点一下人数。”

    在凯奥雷准备离开时荆璜无精打采地抬起头追加了一句:“还有,你们身上带了什么这里的东西,全部丢掉。不然到时候找倒霉可别怪我。”

    “……肠胃里的算吗?”欧齐斯问。

    “你有种给老子剖出来啊。有一碗算一碗,老子给你数着。”荆璜冷冷地说。

    欧齐斯若无其事地扭过头去,哼着小调离开了。

    罗彬瀚注意到那个科研员也和他们一起走了。他感到有些忐忑,于是悄悄拉过荆璜,把探险队在途中搜集土壤和树叶的事告诉对方。

    荆璜听后似乎并不在意:“那种无所谓。凭他们的水平带回去也查不出什么。”

    “所以你就是吓唬他们?”

    “不是。”荆璜皱着眉说,“私藏泥木也是不合规矩的,只不过这里的主人对我还算客气,应该会睁只眼闭只眼放过去。”

    他转开头去结束了话题,罗彬瀚却仍感到有些不安。他望向森林深处,风声在黑暗里低鸣哀叫。

032 春尽之月映于湖中(中)

    月亮升入空中。

    那或许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罗彬瀚所知道的月亮,而是依附于天壁上的幻影。在那奇怪的梦境中,罗彬瀚曾看到天壁内侧的天空是如何运转轮换,围绕着整个星球升起落下,制造出昼夜与四季。在这个被古老之物创造出来的世界里,地心说或许反倒成为了真理。

    幻影之月高悬天幕。它那样浑圆、通透、庞大,仿佛近到了触手可及的程度。它令罗彬瀚想起了一些非常奇特的传说,那是他当初在周雨前女友的故居里看到的。

    “嫦娥太可怕了。”他沉痛地拍着莫莫罗的肩膀说。

    莫莫罗迷惑地看他。

    圆月俯瞰人世。林间的湖水也因月光而变得晶莹闪耀。透过清澈的水面,罗彬瀚能看见底部的湖床与砂石。自石隙中滚出一串串珍珠般乳白色的气泡,不停地冒向水面。

    湖水不断搅动,倒映在水面上的银月也随波荡漾。林中的虫鸣、风声、鸟叫全都戛然而止,世界陡然变得寂静起来。

    荆璜自岸边升起。这一次他脚下没有红云,只是如同柳絮那样轻飘飘地浮在湖上。

    一柄墨玉小刀从他衣领下游出来,亲热地围着他打转。直到第三圈时,那柄刀已经放大到将近人高。它弯曲如残月,静静地依偎在荆璜身后。

    荆璜曲起手指,在玉质的刀身上扣敲,玉刀应声而鸣,其音玲珑清脆。

    他在月下振刀而歌。

    那是陌生的语言,其声佶屈,其音诘拙。然而听者无需闻识,其义自显心间。

    ——迢迢水月,于斯于彼。

    湖心之月随歌无声融解。

    ——其路何耶?在渺在幽。

    自那皎洁的银白中混入了焰色。它开始缓缓灼烧,月心逐渐被焚出深不见底的空洞。

    ——昊天暝广兮罔极,厚土泽被兮浩荡。

    玉刀鸣声不绝,空洞在月影中蔓延,最终将那片银白吞噬殆尽。这时罗彬瀚终于看清那空洞中是另一片灿烂的星空。

    ——行远途而踽踽,歌桑梓以慰怀。

    空洞扩散至湖岸,整个水面看来都像是一面巨大的星空之镜。漆黑的玉刀开始缩小。它在原地转了几圈,然后钻回荆璜的衣领内。

    荆璜落回湖岸上。不知是不是月光造成的错觉,罗彬瀚觉得他的脸色有点难看。

    “走吧。”他对凯奥雷说,“湖里的就是门。”

    凯奥雷有点恍惚,过了一会儿后才开始用无线电传达荆璜的话。不远处的人群开始骚动起来,但没有马上向湖面靠近。

    “磨磨蹭蹭的。”荆璜不耐烦地说。他盘腿坐倒在地上,无聊地拔起了草。

    罗彬瀚拍着他的脑袋问:“这洞能开多久?”

    “到月落。”荆璜说,“反正洞口够大,他们千把人扑通扑通下去也快得很。老子看他们能磨多久。”

    罗彬瀚也在湖边坐下了。他心里仍在琢磨那个奇怪的梦,于是四下张望起来。很快他就在附近的草丛中发现了血迹写成的符号,可那已经变得很淡,像是被草木吸收了。

    人群被组织起来,一个由十人组成的小队率先向湖畔靠近。看起来他们准备先做一个试验。

    这时凯奥雷又走了过来。他也在湖边坐下,对罗彬瀚说:“看来我们很快就要分别了。”

    “走好。”罗彬瀚挥了挥手,没体会到多少离别的伤感。

    “我肯定忘不了这几天的事。”凯奥雷说,“这可真是场神奇的遭遇。如果没碰到你们,我想我没准就回不去了。”

    “你再磨蹭也回不去了。这门老子就开一次,错过别来找我。”荆璜说。

    凯奥雷哈哈大笑,好像没怎么当真。

    “说真的,像你这样的人很多吗?如果我们以后还继续探索别的宇宙,会不会遇到一堆人在天上乱飞?”

    “大概不会。看白塔那边怎么评估你们的水平。”荆璜淡淡地说。

    “那肯定会很有意思。”凯奥雷说,“我可迫不及待地想看看更多东西。”

    荆璜抬头看了他一眼。

    “以后也许你就不想看了。”他说。

    凯奥雷纳闷地瞧着他。荆璜扔掉手里的草茎,站起身俯视着他和罗彬瀚。圆月在他身后露出一半,像柄银白色的玉刀。

    “你懂自己为什么能听懂我的话吗?”他说,“你们这等蛮夷之地,语言体系却和联盟通用语如出一辙,你以为这是什么常事吗?你们的星层和此地何止天壤之别,若真是仅千余行星的疆土,前几次隧穿岂会落到如此僻远之处?”

    那双瞳孔中跃动起彩色的火焰。荆璜在月下往后退去。

    “不过,无妨。”他漠然地说,“是前代破灭的遗族也好,是被更高等文明养出来的试验品也罢,你等因缘天定,斯事与我无尤。”

    他的声音如冰击碎玉,清脆而又寒冷。

    “但是……若你们是焚辰座下的苗蛊,迟早有一天会杀到我赤县门前。届时便返乡去吧。蝼蚁尚且贪生,何苦枉费了性命。”

    荆璜转身翩然欲去,人群却传来了惊叫。他们同时转头,看到湖岸边似乎有人正在挣扎。

    那是最早进入湖中的十人小队。

    荆璜飞身赶去。罗彬瀚和凯奥雷也紧跟着奔跑起来。他们先后来到岸边,发现那十个人都被溺困在水中。他们并未穿过湖中的星空之洞,而是仍旧浸泡在洞上的湖水里。虬结粗壮的树根将他们困缚得严严实实,使他们的手脚动弹不得。

    黑玉小刀带着一根白绳从荆璜领口钻出。小刀斩断树根,白绳则将他们从湖中捞起。他们被奄奄一息的拖到在岸上,肚子里灌满了湖水。

    凯奥雷冲上去为他们急救。罗彬瀚也想帮忙,但难民群里很快就跑出了更多的人,出于专业性的考虑他决定边缘掠阵。

    “咋回事?”他捅捅荆璜。

    荆棘没有回答,埋头注视着湖面。密如织网的根系仍在疯长。它们破开泥土,无边无际地蔓延出去,遮挡起湖中的巨洞。

    他飞到湖面上,对着森林四顾张望。

    “尊驾此为何意?”他沉声质问道。

    寂静的夜里弥漫着草木芬芳。女孩披着包裹全身的斗篷,踏过沙沙作响的落叶,自黑暗深处走至月下。

    艾芭拿来到湖畔。她的眼睛闪闪发亮,与月下的湖水一样美丽。

    “他们不能离开。”她宣布道。

    “我日,”荆璜怒气冲冲地说,“你有没有点底线啊?连租金都付了你跟我说这个?敲你妈,老子平时吃饭都不给钱!”

    艾芭拿没有回答。她伸手解开斗篷的系带,将遮身的布料往下一拉。

    罗彬瀚见状大惊:“又脱?”

    “罗先生,什么?”莫莫罗疑惑地问。

    斗篷委落在地。她身上是一件墨绿底色、金叶刺绣的祭司长裙,头上戴着开满白花的荆棘冠。赤足沾满落叶与泥土,与罗彬瀚梦中所见完全相同。

    “我以星辰使者之名宣判他们的罪行。”她说,“这些外来者盗窃了宝物,星辰女王绝不容许此等亵渎。他们必须以终生的劳役赎罪。”

033 春尽之月映于湖中(下)

    荆璜飞落回湖边,隔在艾芭拿与人群之间。他回头看了人群一眼,然后皱着眉问:“他们拿了你什么东西?”

    “驯化之香。”艾芭拿说,“春鲸叶与述象果实的合剂。你知道那是危险的东西。”

    “谁拿的?”荆璜直截了当地问。

    艾芭拿的视线越过他,看向后方的人群。所有人都跟着她的视线张望。他们最早看到正被急救的溺水十人,然后则是旁边的施救者。

    欧齐斯从地上站起来。“……噢,”他说,“我?”

    他的脸色不怎么乐观,但显得很镇静,毫无慌乱之色。罗彬瀚见了感到心底一沉。

    欧齐斯很快举起双手:“你们可以搜我的身。”

    他顿了顿又说:“只要别剖肚子。我总不会把那东西吃下去了吧?”

    这句话立刻让罗彬瀚想起自己读过的某些缉毒故事。他不禁沉思着盯向欧齐斯的屁股。

    “我们会知道的。”艾芭拿说。

    从她身后的林子里走来一群猎犬。它们低低喘着气,把欧齐斯包围起来。

    凯奥雷把手伸到了腰间的枪上。欧齐斯立刻阻止他。

    “别,老兄。”他沉着地说,“让这几位警官检查吧。”

    两只猎犬走了出来,对着欧齐斯嗅探、打转。一只尾巴上带着点点白斑的猎犬很快走开,蹲坐在地上舔自己的爪子。另一只纯黑的猎犬则继续闻了一会儿。

    最后它呜呜地叫唤起来。

    那似乎是种信号的表达。艾芭拿侧耳倾听:“他碰过驯化之香,但已经不在他身上了。”

    荆璜皱眉不语。猎犬们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冲他轻微地摇头摆尾。罗彬瀚对此倒不觉得惊奇,他以前就知道荆璜很容易讨狗喜欢。

    “你想怎么样?”荆璜问道。

    艾芭拿扬起头。月光把她头发上的五瓣花照得通透如美玉。“我要搜查这里的每一个人。他们谁都可能是藏匿者。”

    “我可没时间和你磨蹭。”荆璜冷冷地说,“此处聚气成穴,水道通月,也不过能成一时。错过今晚再想开门,就算我在此地日日维持,少说也是来年春末的事情。你要把这些人一一搜查过去,耽误了时辰怎么办?再说就算他们真的取走了你的东西,那也不过是个人作为,何来株连覆卵之罪?”

    黑色的玉刀在他身旁盘旋,发出尖锐的啸鸣。艾芭拿则站在原地,用注视顽童的眼神看着他。

    “你认为自己能在这里做什么?”她平和地问道,“这里是我们的土地,每一寸都在星辰的照耀之下,它永远不会站在你那边。现在你还打开了一扇如此庞大的门,这消耗了你多少?你还能存在多久?”

    “你试试?”荆璜说,“老子又不是没炸过人祖坟。来啊,互相伤害啊。”

    罗彬瀚不动声色地碰了一下莫莫罗。

    “那小子行不行?”他低声问道。

    莫莫罗无辜地耸了耸肩。罗彬瀚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于是他又改口问道:“等下要是打起来,你行不行?就你那原型,抽起卡来好歹算个五星吧?”

    “可那样的话我很容易踩到人呀,罗先生。”莫莫罗为难地说。

    罗彬瀚这才意识到这片围着一千多人的密林是多么不适合那个宏伟的巨人行动。而荆璜的脸色阴沉,似乎暗示着他们正处于劣势——尽管对面的只是一个女人与一群猎犬。

    “让我们各退一步。”艾芭拿忽然说,“我会在月落前完成搜查,而你不能干涉我的宣判。”

    “你打算怎么做?找到东西就把他们都杀了?”

    艾芭拿反感地偏过头。

    “我没打算杀死任何人。”她说,“一旦证实罪行,他们会被送往山那边的王国,作为我们的流放者服役。王国会让他们去矿场或织厂,取决于那些官员的安排。他们将得到基本的生存保障,并且终身远离神秘。”

    “慢着。”欧齐斯忽然说,“我得说一件事。这可不能算在所有人头上,这完全是我……”

    荆璜叱了一声。白色的细绳如伏蛇飞射,将欧齐斯倒吊在空中,然后把他的嘴缠得结结实实。

    “老子讲话关你什么事,叭叭叭的就你有嘴啊?”他不耐烦地说,“空口无凭,如果你搜不出东西又怎么说?”

    “那么他们可以离开。”艾芭拿说。

    荆璜静立了几秒,然后向后退却。他落到罗彬瀚旁边,不言不语地盘膝坐下。

    艾芭拿将此视为默许。她鼓起脸颊吹动口哨,猎犬们安静地迈开小步,朝着人群跑去。它们穿梭在人群中,在每个人脚边嗅探。一个女孩惊恐地哭了起来,旁边的女人立刻将她抱起,慌乱地拍打哄劝着。

    “唉,”莫莫罗叹息着说,“初次隧穿就带上移民人群,这种行为实在是太不慎重了。以后一定要吸取教训啊。”

    被倒吊着的欧齐斯无法回答,凯奥雷则沉默着把手放在腰上。当他解开枪搭扣时荆璜看了他一眼。

    “把手放下。”荆璜说,“你以为她不知道你们的武器是什么吗?去告诉你们的人,不想做树肥就老实待着。”

    他们僵持了几秒,最后凯奥雷照办了,他拿出无线电与上级联络。

    猎犬们继续在人群中探寻。它们有时只闻上几秒,有时却在某个人身边徘徊良久。每当这种时候罗彬瀚总觉得提心吊胆,直到猎犬若无其事地走开。

    月亮开始偏斜。罗彬瀚望着它一点点从空中滑落,在煎熬之中竟然又感到些许困倦。他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一只猎犬或许也同样感到无聊。它悄悄从搜查工作中溜走,小步跑到荆璜的脚边。

    罗彬瀚一动不动地瞪着它。他发现这只猎犬有条白斑点点的细长尾巴,像是刚才搜查欧齐斯的那一只。

    白尾猎犬吐着舌头,把脑袋搁在荆璜腿上,堂而皇之地偷起了懒。罗彬瀚见状大为愤慨,指着它骂道:“你个哈士奇!”

    猎犬翻了个身,冲他露出柔软的肚皮。

    “就知道摸鱼。丢人!”罗彬瀚唾弃道,“你趁早退群吧!”

    猎犬仍然摇动尾巴,四脚朝天地躺着。罗彬瀚终于忍无可忍,在它肚皮上狠狠抓了两把。他偷眼瞄向艾芭拿,发现对方似乎并不介意这只开小差的逃兵。

    于是他开始撸狗,那感觉非常解压。

    “罗先生,你这是在干什么?”莫莫罗问道。

    “你别管我,”罗彬瀚挠着狗肚软毛说,“这是猛男的宿命。”

    人群中传来一阵激烈的犬吠。他们抬头望去,猎犬们正围着那个中年指挥官不放。周围的人试图拔枪射击,却都莫名其妙地栽倒在地。

    他们也被吊到空中,脚踝上缠着细韧的枝条。罗彬瀚拿出小镜片望了过去。这次青色的“植物”镜片没有继续标示“橡树”,而是黄色的“元素”镜片上浮现出文字。

    “树之精魂。高度危险,请勿在其附近进行任何砍伐行为。”

    “草!”罗彬瀚顿时勃然大怒,“二段变身还带改属性的!真不要脸!”

034 纵使无法飞翔(上)

    森林在簌簌作响。

    一群群栖鸟从树叶间惊飞而起,仓惶地逃向天际。远方传来不知名的兽吼,尖锐而凄凉地盘旋在风中。

    高如小楼的橡树们突然间活了过来。它们暴躁地挥打着枝条,迫使人群伏倒躲避。期间罗彬瀚甚至看到几道闪亮的射线胡乱射向高处。

    凯奥雷也拔出了枪,他首先瞄向绑着欧齐斯的白绳,紧接着枪便掉在了地上。

    他捂着手后退。从地上的枪管里伸出一根细苗,转眼长成绿盖如伞的壮树。它挥动树枝朝着凯奥雷的脑袋砸了下去。

    黑刀自空中游过,树枝蓦地断成数截。凯奥雷吃惊地坐倒在地。

    “让别开枪了都他妈不听。”荆璜说。

    他从地面飘了起来,黑色的玉刀悬在他头顶。

    “喂,你也适可而止吧?”他对艾芭拿说,“吓唬小孩呢你?搜了这么半天,没证据就想动手啊?”

    艾芭拿抬起一只手,森林霎时悄寂无声。

    “我已经找到了。”她说。

    猎犬们围绕在一起。它们龇牙低吠,迫使人群避退。那些曾经试图攻击它们的枪械全落在地上,缠绕在树根与泥土中。

    曾经和雅莱丽伽交谈过的司令官被猎犬们胁迫着,从他们眼前走过。几名士兵想要跟随,树枝立刻将他们吊了起来。

    司令官制止了其他人的骚动。他昂首挺胸,不露任何情绪地站到艾芭拿面前。

    “驯化之香在他身上。”艾芭拿说。

    站在最近处的猎犬猛然跃起,用利爪撕开司令官的衣袋。一个看起来十分老旧的布袋从里面掉了出来。猎犬忠诚地叼起布袋,摇着尾巴送到艾芭拿身旁。

    艾芭拿俯身拿起布袋。这时月亮已偏西落,银辉遍撒她的身躯,衣袖上的金叶在她解开布袋时闪闪发亮。

    她从布袋里拿出某种球形的东西,伸手展示在荆璜他们面前。月光下,罗彬瀚看到她手中躺着一颗山核桃。

    艾芭拿将指甲深入核桃壳的缝隙中,轻巧地将整个外壳打开,露出里面小小的铜质管口。这似乎是一个以山核桃外壳制作的容器。

    与此同时罗彬瀚闻到一股奇特的香气。那起初是柔润的木质香,随后变成了成熟果实的浓郁气味。他感到身体有些慵懒,但此外似乎也没什么特别的。

    艾芭拿露出淡泊的微笑。那像是种胜利的表情。

    “我找到了。”她对荆璜说,“这是你要的证明。”

    荆璜没有说话。这时凯奥雷挤开猎犬,挡在司令官与艾芭拿之间。

    “是我提议的。”他大声地说,“我和欧齐斯商量过,觉得那屋子里肯定有秘密。所以昨天晚上我和欧齐斯一起去了那儿……这只是为了弥补舰队的损失!我们必须有一些能够带回去作为证明的东西!你不能把这事儿算在平民头上!”

    “啥?”罗彬瀚说。他有点听糊涂了。

    荆璜不言不语地把手按在太阳穴上,一下一下地揉着。艾芭拿仍然面带微笑,用宛如母亲般的目光藐视着凯奥雷。

    “撒谎。”她平静地说,“今夜以前你从未知晓此事,你只是想行庇护之举。来到我屋中盗窃的是你的朋友,指使他犯此罪行的是你的长官。这一切都在星辰的注视之下,真相绝不因言语的矫饰而消隐——但这无关紧要,你们流着同族之血,你们将受到同等的惩罚。”

    风将她的长发扬起,看起来像一尊月下的女神像。森林开始蠢动,响起哀嚎般的风声。

    荆璜终于放下了手。

    “你们他妈是不是针对我?”他缓缓地说。

    所有人都古怪地盯着他。

    “上次来这里的时候不小心砸了个山,那个星辰使者也都跟老子客客气气的,该招待招待该赔偿赔偿。现在老子规规矩矩地借个路,怎么就搞这么多破事?”

    他怒不可遏地踹了一脚莫莫罗。

    “一个海盗碰上一群难民,屁大点事让你们搞这么复杂!老子当年炼气化神都没这么麻烦!”

    “可我不是难民呀玄虹先生……”莫莫罗无辜地说。

    “放你妈屁,”荆璜说,“你把我船的维修费赔了吗?一天天就知道砸别人家卫星!”

    艾芭拿有点惊愕,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这件事和你无关,双星之子。”她说,“你和你的人可以自由离去。”

    “离你妈。”荆璜又踹了一脚莫莫罗,“当面跟老子耍花招,你当我瞎啊?那香水是你从他身上搜出来的吗?明明就是从你自己衣袖里拿出来的!”

    罗彬瀚张大了嘴。他下意识地看向司令官和凯奥雷,结果发现他们跟自己是一样的表情。

    “喂,大哥,你这赖账表演有点尬了啊。”他悄悄捅了捅荆璜说,“你倒是看看嫌疑人的反应啊,人自己都心虚了,咱们搁这儿硬洗地也不合适吧。”

    “他不心虚你心虚啊?”荆璜说,“刚进村子就惦记着摸别人的宝贝,都一群什么狗屁玩意儿。你知道老子从这帮人身上搜出来多少东西吗?”

    他一抖衣袖,从那里面哗啦啦地落出许多杂物。罗彬瀚低头看去,发现那尽是些树叶、土壤、花瓣、种子、装在瓶中的昆虫,甚至还有一小块疑似归乡石的碎屑。

    罗彬瀚深感震撼,他一把掀起荆璜的衣袖:“你把宝贝都藏哪儿呢?”

    荆璜将他推开,面露冷笑道:“我把你们这群人定了一个下午的身,再叫林子里的鸟统统搜查过一遍,真以为能有什么东西藏得住吗?那驯化之香早被我搜出来,放回村子里去了。留在那家伙袋子里的不过是我船上的普通核桃而已。”

    一根白绳从艾芭拿的衣袖里钻出来,游回荆璜的手掌中。绳尾拴着一颗圆圆的山核桃。

    荆璜信手一捏,核桃壳清脆地碎裂,露出里面的坚果肉。他把碎核桃扔给罗彬瀚,然后冷冷地说:“这一枚才是你从他身上搜到的……是事先就做了两手准备吧?你担心在月落前搜不出东西,所以就另准备了一份驯化之香来栽赃。虽然他们是咎由自取,你也不是什么温良之辈。若不是我事先提防,在此处设下幻阵遮你天眼,恐怕就着了你的道。事已至此,你还有何言欲辩?”

    艾芭拿静默无语。罗彬瀚趁着这个机会把莫莫罗拉到身边。

    “我乱了。”他说,“你给我捋捋。”

    莫莫罗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说:“是这样的,罗先生。欧齐斯先生他们在村子里偷东西。艾芭拿女士故意让他们偷,好留下罪证。玄虹先生在下午时把他们偷的东西又都偷了回去,所以没有罪证了。艾芭拿女士找不到罪证,所以自己伪造了罪证。玄虹先生拿出了艾芭拿女士伪造罪证的罪证。他们互相钓鱼执法,最后是玄虹先生大胜利。”

    “这里头还有好人吗?”罗彬瀚郑重地问。

    莫莫罗真诚而遗憾地摇头。

    罗彬瀚感到很寂寞。他掂了掂手里的碎核桃,蹲到一边默默地吃起来。

    那条白尾猎犬也悄悄溜达过来,伸着尖嘴热切地嗅嗅闻闻。于是罗彬瀚分了它一半。

    “就你乖。”他沉重地摸着狗头说。

035 纵使无法飞翔(中)

    “给个理由。”荆璜淡淡地说。

    艾芭拿的神色开始动摇。她那宗教性的宁静渐渐从眉宇间消失了。

    “……他们是错的。他们从来看不见真实——”

    “你他妈废话。你是什么人?神谕歌者!他们是什么人?理识傻逼!你他妈指望他们干什么好事?你咋不去和桑莲那神经病一起念经呢?”

    艾芭拿变得激动起来。

    “他们从来不会自觉!”她严厉地尖声说,“如果你不在这儿,他们就会偷走那些东西!可那就结束了吗?你知道他们曾经做过什么?你知道他们在计划未来做些什么?”

    “知道啊。”荆璜面无表情地说,“你当我第一天见识他们理识文明是什么尿性吗?这帮人就是狗改不了吃屎,猫改不了喝尿。有便宜就占,有机会就抢,死到临头还他妈想着占茅坑,厚颜无耻,臭不要脸,苍蝇缠着牛屁股,蜣螂推着粪球壳,贱人没有下限……”

    “可以了,可以了少爷。”罗彬瀚冲上去劝阻道,“还有小孩子在呢,咱留点素质吧!”

    “……总之这不是你动手的理由。”荆璜说。

    艾芭拿高傲地昂起了头。

    “他们迟早会再回来。”她说,“带着他们的律法,还有更多的人和武器。我们将被更远的驱逐,仅为了他们想支援山那边未来的同路人。这些你都明白,玄虹之玉。”

    荆璜不屑地嗤了一声:“回来个屁。就他们那蹩脚玩意儿,打得穿你们这儿的天壁吗?科技树歪得要死连他妈个灵场控制都没有,整个百斤面蒸出来的废物点心,来多少都是树肥。再说等他们进了联盟,你当盗火者是傻的吗?能指派一群猪来你们这儿讨野火?就是头猪还能刨出灵性最足的树根呢,他们这些傻逼做得到吗?”

    罗彬瀚忍不住捅了捅他:“你到底站哪边的?”

    荆璜理也不理他,冷然一拂袖道:“让路,否则我就不客气了。”

    艾芭拿怔怔地看着他。她的表情惶惑得像个平凡的小女孩。

    “你……站在他们那边?”她不解地问,“……你不知道他们会……你不知道这世界将会变成怎样?你不知道他们如何对待你的……”

    荆璜飞上空中,黑色的玉刀在他身后盘旋。月亮在他视野尽头,慢慢向着森林后方沉落。这个世界的昼夜周期并不稳定,今晚将是分外短暂的一夜。

    “天地从古如此。”他说,“恩怨,爱憎,生死,枯荣,一切皆不过是云烟幻影。今朝烈火鲜花,来日荒雪枯冢。是值春秋替代,天数易更,合该他等此瞬昌盛蕃勃,便顺其自然吧。”

    他停止了言语,静静地看着艾芭拿。他们用余人不能理解的视线彼此交流着。

    然后艾芭拿往后退了一步。

    “不,”她决绝地说,“他们没有任何益处。他们只会带来血与伤痛。”

    她举起手,林间的阴影再度骚动起来。这时有个声音在她身后轻轻说:“停下。”

    艾芭拿身后的空气开始扭曲,雅莱丽伽的形体从那当中浮现。她手中端着一把外表相当笨拙的枪械,枪口抵在艾芭拿的后背上。那把短枪有着看起来就很原始的机械构件,以及一个大得畸形的弹仓。

    “这是反灵场武器。”雅莱丽伽说。

    艾芭拿看了看荆璜,然后缓慢地摇头:“你不能杀死我,这是你的誓言。”

    “他不能。”雅莱丽伽说,“但我不在乎。你威胁到他的安全,我就会做任何事。”

    艾芭拿放下了手。雅莱丽伽仍然用枪指着她,一步一步往后倒退,拉开大约两米的距离。

    “解开湖上的封锁!”她对艾芭拿命令道。

    艾芭拿没有马上反应。她仰起头,无限哀伤地望着那轮月亮。

    “就这么办吧。”她说。

    她和雅莱丽伽同时行动。从土中拔起的带刺树根缠绕住雅莱丽伽的脚,试图将她拖倒在地。而雅莱丽伽则如野鹿般灵巧地跃开,手中果断地扣下扳机。

    那是一声让罗彬瀚感到浑身血液倒灌的巨响。

    艾芭拿站在原地。她的脸色没有露出任何痛苦,只是充满着迷惘,就好像雅莱丽伽根本未曾击中她似的。然而当罗彬瀚将视线下移时,才发现她按在腹部的手沾满了鲜血。

    她墨绿色的裙子逐渐从那个位置被洇染出一片更深的红色。她摇晃一下,似乎要倒下去。

    紧接着树根从她脚下长出,如同莲花闭合般将她包裹在内。整个森林都开始剧烈地震动。罗彬瀚感觉有什么东西拽住了自己的脚,狂暴地将他甩向空中。他吓得大声惊叫,叫到半途时就停下了。拽着他的并非树根,而是白色的细绳。

    荆璜正飞在他旁边,脸色前所未有的严峻。他们俯瞰着下方,看到橡树成群地拔地而出,如巨怪般肆虐奔腾,冲向那些留在地上的人群。

    “咄!”荆璜说。

    从他指尖飘出一个个非常细小的气泡,迅速朝下方沉落。当它们落地时已经大得犹如一座座房屋,将聚拢的人群笼盖在其中。气泡表面流动着彩虹般的微光,在橡树对着它们猛砸时非但丝毫无损,反而使树枝燃起火来。

    吊着罗彬瀚的白绳仍在无限地延伸,从地上抓起那些落单的人挂到空中。很快司令官、欧齐斯和凯奥雷都出现在罗彬瀚旁边。

    “噢,这可真是我做梦都没想到过的景象。”凯奥雷在空中摇摇晃晃,“这些树肯定也会成为我的终生噩梦。不管怎样还是要感谢你,你又一次拯救了我们所有人!”

    荆璜毫无笑容地看了他一眼。这次他没有骂人,只是冷冷地说:“她是对的。”

    凯奥雷茫然地看着他。

    “她是对的。”荆璜说,“你们只会给这天地带来伤痛。”

    翠绿的光点不断从他衣领里飞出,缭绕着他上下翻舞,像是在等待着一个命令。他抬起手,缓慢而坚决地指向树林。在那瞬间罗彬瀚好像明白了什么。

    “打住,打住!”他一把揪住荆璜的头发往一边扯,“你他妈想干嘛?进入林区不准玩火!有这闲心你不如赶紧把他们送走啊!”

    “没用了。”荆璜甩开他的手说,“这片树林现在已经和她的魂魄合一,不杀死这些人是绝对不会罢休的。她是此间主人,风水形势自然站在她那一边。如果不烧掉这片森林,不但这些人回不去,以后所有靠近这里的人类也必死无疑。”

    他再次将手探向树林,那动作慢得就像个老人,因此又一次被人打断了。

    “慢着,”凯奥雷说,“我得问一句,那个女人现在在哪儿?”

    荆璜漠然地看了他一眼:“她的身体在林子底下,魂魄在树里。”

    “如果你烧了这些树?”

    “她本来也活不成了。”荆璜说,“她已无求生之志。这些树以她自愿献出的魂魄为驱,用不了多久就会把她耗死。”

    “除非她平息怒火。”凯奥雷接口道。

    “行啊,这简单,你们这些人死了她就不生气了。你就……”

    荆璜的话戛然而止。凯奥雷手上握着一把枪,比他平时配在腰间的要小得多。他的手抖抖索索,但成功的把枪口抵在了自己的腹部。

    “好吧,好吧,”他磕磕巴巴地说,“我不确定这一定能行,不过也许我们的血和痛苦能让她满意?至少能让她稍微冷静下来?我知道这想法挺蠢的,但是……我们总得想想办法吧?我现在可是很相信奇迹了,我是说,我已经在最不可思议的处境里被救了两次了,没准还有更好的事呢?我可不会飞,但至少有勇气做这个……”

    他准备扣下扳机,在那以前白绳将他的手牢牢捆起,吊在头顶上方。

    荆璜静静地看了他几秒,最后平静地摇了摇头。

    “不必枉自寻死。”

    他第三次缓慢但坚决地将手指向森林,翠色的光虫点点而落。

    它们在即将落到树梢上时停下了。

    “嗯?”罗彬瀚说。

    他错愕地看着周围,包括荆璜在内的所有人都定住了。甚至橡树上的火焰也停止了跃动。

    世界静止了。只剩下他和一条狗仍在摇头晃脑。

    那只白尾猎犬颠着小步,悠闲地跑过一段泥地。紧接着它飞起来,如荆璜那样轻松地飘到罗彬瀚面前。

    “好吧,我觉得刚才的事态有点过头了,亏你们拖住那孩子。我得说这可不是我创造这儿的初衷。”

    它摇尾吐舌,用温柔而恢宏的声音说:“你还想吃点核桃吗?”

036 纵使无法飞翔(下)

    “你有毒吧?”荆璜说。

    蹲坐在他对面的猎犬天真地用尾巴拍打着泥土。

    “你他妈上亿岁的龙,数万天壁世界之母,星辰女王,星层之主,你他妈装成一条狗骗人核桃吃?”

    “你还很年轻,玄虹之玉。你过于年轻了。”猎犬说,“当你活到足够的岁数时就会对自身的物质形体感到厌倦。你会试着改变,自我设限,模仿其他物种的生活。你会发现世界变得陌生,然后渐渐重新熟悉起来。每一次轮回都像新生,每一次选择都有意义。过去我也曾变成人类,在你们的世界里游荡观察,这和现在的状况没什么不同。”

    荆璜冷冷地盯着它:“你出现在这里不是偶然吧?”

    “有人在梦中呼唤我。”猎犬舔着爪子说,“一个很单纯的梦,很可爱,使我怀念起那些创造的日子。再说你也不是个省心的对象,玄虹,上次你出现在我的领地时砸坏了一座山。我有必要留意你这种危险分子。”

    “我不是赔了吗?再说你他妈连世界都随便造,难道还缺一座山?”

    “那是用来纪念我初恋情人的山。我们曾在那儿幽会,互相挠对方的鳞片。”猎犬扫着尾巴回答。

    荆璜忽然不说话了。

    “很好,至少你还知道心虚。”猎犬说,“回忆独一无二,生命亦复如此。你差点杀了我的孩子——这倒不是说她完全没有过错。你和她,你们都太小了,越是短浅的生命反而越不懂得珍惜。她轻易地将性命献给憎恶和偏见,多么无聊的事!我的孩子,神喻歌者,她能听见浪潮里的每一个秘密,却不能控制自己从那些可怕的真实里保持精神的平衡和宽容。毕竟这是需要很长时间来练习的,我想今夜的事会成为她的教训。”

    它猛然从地上跃起,跳入月光照耀的夜空。这时月亮已在空中停滞了许久——甚至是从西边重新回到了湖面正上方。

    猎犬在虚空中端坐,扫视着地面上的众人。

    “首先我得向你们道歉,远方的客人们。”它冲着人群说,“我创造了这个美丽的世界,却未能使你们对它留下美好的印象,因那一系列的误解、偏见、私欲、恐惧……最后造成了多么遗憾的结果!同时我亦真诚地奉劝诸位,不要试图带走这世界里的任何东西。你们的文明尚且幼稚脆弱,充满婴儿式的好奇与鲁莽,试图解析神秘将给你们带来灭顶之灾。须知即便是一粒此处橡树的种子,在你们的世界里也不啻于吞星噬月的灾蟒。毁灭绝非我的本意,然而星层之间自有其独立法则,我的守护无法抵达你们那浪潮之外的故乡。因此我衷告诸位,保持忍耐、谨慎与谦逊,如此才能在这无限广袤的世界里生生不息——请多珍重!现在,我认为是你们回家的时候了。”

    猎犬摇动尾巴。湖面上纠缠密布的树根开始收缩。转眼间那深邃的星空之洞又映照在银月下。

    “再会。”它说,“我,此世的创造者与守护者,星辰女王,第二原种,银尾辉龙拉戈维坦,向你们的领袖与文明表达致意。祝愿你们旅途顺利,愿你们在十月的治下繁荣昌盛,早日与同族相会于星海之中。”

    人们吃惊、疑惑、不知所措,但最终在猎犬的俯视下接受现实。他们组织起有序的队伍,慢慢朝着湖面靠近。这过程中难免有许多犹疑和拖延,而猎犬始终和空中的月亮一起耐心等待着。

    寂静号的成员们站在另一边。莫莫罗和雅莱丽伽都平安无事,而看见星期八更是令罗彬瀚大惊失色。

    他抓住莫莫罗问:“她什么时候冒出来的?”

    “星期八前辈一直都在呀。”莫莫罗说。

    罗彬瀚瞪着星期八。戴着河豚发卡的小女孩也看向他,然后伸出双手:“哥哥抱抱。”

    “哥哥不抱抱。”罗彬瀚说,“哥哥怕鬼鬼。”

    第一批队伍走入洞中,紧接着更多的人消失在湖下。罗彬瀚望着他们远去,不自觉地陷入了沉思。

    “罗先生,你想家了吗?”莫莫罗关切地说,“虽然玄虹先生可以破开虚空,但这种通道非常依赖环境,而且过去以后就无法再返回,所以没办法用来给你探亲。不过没有关系,只要危机过去,总有一天你会回到家人身边的。”

    罗彬瀚深沉地摇头。

    “回不回家无所谓,”他说,“我主要是在想,这洞后面真的是他们老家吗?万一是没有氧气的真空呢?万一是个巨型绞肉机呢?万一他们进洞以后其实都被怪物吃掉了呢?万一这都是我做的梦而其实他们都已经被树弄死了呢?”

    “万一你妈啊。”荆璜说,“那是老子开的门,不许叨逼逼的烦人!”

    “哦,万一你才是幕后黑手呢?”罗彬瀚缓缓说。

    荆璜二话没说冲了上去。他们开始奋力互薅对方的头发,这场决斗进行到一半时凯奥雷走了过来。

    “你们在干什么?”他呆若木鸡地问。

    罗彬瀚赶紧松开揪着荆璜头发的手,顺道掩饰性的捋平了几下:“没事,没事,玩呢。”

    “噢,哦,喔……好吧。”凯奥雷说,眼神看起来仍然有些怀疑。但很快他摇了摇头,露出爽快的笑容:“我是来道别的,以及有些话我认为有必要说。关于……那些树叶,还有核桃,我很抱歉,但我们不是为了财富而这么做的。我们只是想了解……”

    “行了,你们想拿回去分析分子结构和基因蓝本。”荆璜不耐烦地说,“你们的隧穿技术本来就是单向,需要在这里重新建立基地才有希望回去,带着科研队和移民就是为了这个吧?说穿了你们也不过是一群弃子罢了。”

    “我没准会获得晋升。”凯奥雷突兀地说,“这次事故或许会成为我的机会,实际上这次航行是我姑父的安排,他原本想趁机……”

    “干嘛?你想炫家世啊?”

    “不,当然不是。”凯奥雷有点无措地说,“我只是在想……不管你之前那些话是什么意思,谢谢你。真的。”

    他挺起胸膛。

    “很抱歉,真的非常抱歉,我们不是……故意……但我们确实做错了。我们会改正的,改变这一切,”他说,“我们……不是说能一下子消除,但我发誓我们会努力克服所犯的错误。我们将继续前进,我们将了解这些,我们会完善自己的方法和手段,那时也许就不会再有那么尴尬的见面了。也许,我是说,我们可能暂时都没法像你那样飞——但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是吧?总有一天我们会用自己的方式解决问题,到那时候我们说不定能一起在天空下飞呢,背个火箭背包什么的。”

    然后他笑了一下,有点无措,但是点点头。

    “到那时候,我是说,谢谢。还有对不起。真的谢谢你愿意保护我们,所以,到那时候,等到能够追上你们的那一天,正式的道歉和感谢,我们会……”

    “道你妈,感你妈,放你妈的屁。”荆璜打断他说,“谁他妈要跟你们一块飞?我告诉你,理识就是纯傻逼,你比傻逼更傻逼,傻逼当中选傻逼,傻逼倒数你第一。你猜这是为什么?因为你是傻逼之中最傻逼。”

    罗彬瀚冲过去捂住了他的嘴,然后对凯奥雷笑道:“好,很好,都挺好。你们加油哈。”

    凯奥雷走上前和他拥抱了一下。这完全出乎罗彬瀚的意料,正当他纳闷时察觉出某个坚硬的金属物体被塞进自己手里。

    “高能射线枪。”凯奥雷在他耳畔低语,“我的私人收藏,我会在报告里说是被树攻击时弄丢了。我想你比他更需要这个。昨晚很抱歉,祝你好运。”

    他最后挥了挥手,朝着人群跑去。直到所有人都消失在湖中,罗彬瀚才如梦初醒地看了看手里的短枪。

    “爽到。”他说。

    荆璜鄙夷地看着他。罗彬瀚不慌不忙地举起右手。

    “看看这只完美又尊贵的手,”他深情地说,“这可是摸过亿年老龙的手啊。”

    白尾猎犬从空中飘了下来。

    “准确来说你还是摸了一只狗。”它回答道,“我的真身仍然沉睡在燃素深处。我已许久不曾起来,以免引起海面的灾害。尽管如此,你们制造的混乱仍然迫使我出现,我很高兴这漫长的林中之夜终于过去了。”

    它无辜地抖了抖耳朵,宛如在友善微笑般吐舌看着荆璜。

    “这是你第二次在我的世界里捣乱,玄虹之玉。我认为这是需要惩罚的——接下来我该怎么处置你们呢?”

037 箴谏以为龙之馈赠(上)

    当朝阳升起时罗彬瀚终于又看见了寂静号。它躺在一个酷似朗姆酒瓶的玻璃容器里,瓶子则被拿在雅莱丽伽手中。

    他凑到瓶子边,看着里面不及巴掌大小的船模。在这个比例下他终于得以窥清寂静号的全貌——自然,指的是木船形态。它略偏狭长,有漆黑的船舷与暗色的甲板,六根高低不同的船桅,桅杆上部装饰着锋利狰狞的铁荆棘与刀刃;风帆也是黑底的,最高的帆上绘着火焰和骷髅;在船首像的位置则放着一个面貌诡恶的魔鬼,背后舞动着树的枝条。

    “草,”罗彬瀚说,“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船。”

    “我们是海盗。”雅莱丽伽说。她的理所当然让罗彬瀚无言以对。

    这时罗彬瀚还没意识到真相。他对雅莱丽伽问道:“这瓶中船模型是谁做的?挺精致的嘛。这么复杂的构造,在瓶子里咋拼啊?”

    “这就是我们的船呀,罗先生。”莫莫罗说。

    雅莱丽伽在瓶子里灌入事先准备的湖水,随着瓶子盈满,瓶中的模型船如冰雪般溶解了。

    她走到远处的空地中央,将瓶中的水倾倒在地上,然后朝着罗彬瀚他们跑来。前十秒什么都没发生,紧接着某种东西从那片倒水的地方膨胀起来。

    罗彬瀚眼睁睁看着一艘船从地上长了出来。它通体漆黑,有六根尖锐狰狞的桅杆,以及诡异的魔鬼船首像。那毫无疑问是他先前乘坐的寂静号。

    “楚丘卡的海魔瓶。”莫莫罗说,“这是海魔们用来收集船只的道具。它们会把看上的船放进瓶子里收藏。”

    罗彬瀚冷静地把自己的下巴合上。“这瓶子不是街上买的吧?”

    “船长从海魔那里抢来的。”雅莱丽伽轻描淡写地说,“他抢过很多人。如果你在海上落单,不要承认你认识他。”

    “我他妈必不可能落单。”罗彬瀚立刻宣布。

    这时荆璜终于从树林里走了出来。所有人都停下言语,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瞧。他的脸色看不出什么异常。

    “雅莱,”他说,“走了。”

    他顾自向寂静号走去。罗彬瀚揪住他问道:“你跟那条狗聊了些啥?”

    “……惩罚。”

    “啥惩罚?”

    “不关你事。”

    “那住村里的大妹子呢?她没事了?”

    荆璜瞟了他一眼:“你那么关心那女人干嘛?”

    “问问呗。”罗彬瀚说,“都已经是梦中人了,买卖不成情意在啊。”

    他们登上寂静号。罗彬瀚刚刚仰起头看天,莫莫罗又化为一道光芒消失了。随即出现在船边的银石巨人缓缓将船抱起,然后发出了一声很清脆的呼喊,笔直地朝上方飞去。

    罗彬瀚极有远见地提前趴在甲板上。

    “我有一个问题,”他脸对着甲板说,“你起飞前为啥非要喊一声?”

    “啊……这是教官教我们的,罗先生。”莫莫罗在他的心底温善地回答,“起飞前要提前预警,保证人类的飞行器有时间进行避让,而且发力的时候随动作出声也比较符合智人种的生理习惯,模仿这个特点会更容易被接受的。”

    “那你很专业噢。”罗彬瀚说。

    巨人的眼睛变得亮如旭日。它凝望天空的方向,然后一口气冲向云霄。罗彬瀚只觉得眼前发黑,然后便从粘稠的膜壁上脱出。

    寂静号从火浪中破海升起。它乘着海面翻卷的焰气飞上高空,下方巨大的球状天壁旋即被火焰所掩盖,变为一片巨鲸般的海下阴影。

    罗彬瀚靠在舷边注视这一幕。天壁内确然藏着一个独立的大陆,一个星球,一个世界,这事实仍然令他感到不可思议。天壁内的空间和外界不符吗?还是说他们在进入天壁时被缩小了呢?之前那两天两夜是真实的吗?

    最后他放弃了思考,决定去做点更有益的事情。他的第一个计划是去上个厕所,因为他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憋了一天一夜了。那简直反人类。

    厕所位于船舱底部,比起寂静号现在的外形倒是还算先进。他在蹲坑时不免想到那些排泄物的去处。旋即他又意识到既然荆璜和莫莫罗可能都不上厕所,而∈和李理想必也不用,那么只剩下雅莱丽伽与星期八。

    换言之在他上船前这是个血统纯正的女厕所。

    罗彬瀚归纳到此不免感到有点难受。为了排遣郁闷,他完事后没有直接走回圆厅,而是在底舱来回转悠,到处看墙壁上那些风格古老而诡异的装饰花纹。它们有各种鬼脸、骷髅、刀刃和意味不明的符号,看上去很令人发毛,但莫莫罗告诉他但凡能走的地方都是安全的。

    他踏进一个非常角落的小房间里,墙壁上贴着血红色的绒布。他起初没认出来,几秒后才意识到这是仓库。证据是那几本危险的人鱼写生画册还躺在角落里。

    罗彬瀚积恨难平,走上前去,对着画册气势汹汹地指责道:“骗子!变态!葫芦娃!”

    “什么葫芦娃?”他身后有人问道。

    罗彬瀚一扭头,半透明的李理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那里。她穿着鲜红的外套,乍眼看去简直像这艘古船上徘徊的女怨灵。

    “哦,哦……没事。”罗彬瀚镇定地抹了把额头说,“上次有人给我分享了个种子,下完一看是葫芦娃全集。”

    李理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你为什么还在这儿?”罗彬瀚板起脸问。

    “先生,否则我该在哪儿呢?”

    “上头的大总管都已经关了,你为什么还在屋里转悠?不是说容易坏吗?”

    李理耸了耸肩。“我们的原理和载体都不同。”她解释道,“我的物质载体有一套独立的反灵场保护系统,因此得以在灵场环境下运行。然而那也意味着我无法走得更远。于我而言,这间仓库就是全部的宇宙,我无法了解外面发生了什么。”

    她的自白勾起了罗彬瀚的同情。于是他打消了马上离开的念头,开始和李理闲聊起来。他很自然地说起了不久前所发生的一切。

    李理安静地聆听着。当罗彬瀚讲完后她继续沉思了一会儿。

    “这是件很有意思的事,”她评价道,“我必须承认它刷新了我对本船主人的看法。此前,尽管我承认他对凡人世界抱持某种义务感,但我并没有发现任何依据,能够证明那些行为中存在切实的个人感情成分。但这次并非如此。我认为你提供的案例是独特而又富有代表性的,或许它能使那些尚不明确的部分清晰起来。”

    “啥?”罗彬瀚说。

    “一个基本总结,”李理回答道,“那就是他喜欢人类。这倾向是否合宜尚待考察,但它已是既定事实。”

    “你是不是需要我把那首关于傻逼的诗再念一遍?”罗彬瀚说。

    最终罗彬瀚疲惫地从仓库里离开。作为对人鱼画册的补偿,李理给他提供了几本据说可以舒缓精神的娱乐杂志,但罗彬瀚没精神细看。他已经一天一夜没睡,实在是太困乏了。回到自己的私人房间后他便再也无法抗拒,一头栽进柔软的床铺中。

    他立刻睡着了。并且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飞在寂静号的上空,低头望着它在火中航行。那一点力气都不费,但身体却轻飘飘地随风前进。这感觉如此自由而轻松,仿佛已经脱离了纷扰苦痛的尘世,不剩下一丝忧愁。

    “事实上你只是在梦里。”有人在他旁边说。

    罗彬瀚觉得很扫兴。他扭头望去,一只白尾的猎犬飘在他旁边。它甩头摇尾,以狗刨式的泳姿在虚空中悠游,与罗彬瀚齐头并进。

    “去去去。”罗彬瀚说,“我做梦呢。”

    他拼命想着刮起一阵风把猎犬吹跑,可对方照旧悠哉地刨着空气,甚至朝罗彬瀚吐起舌头。

    “你不能赶走我——事实上,是你在我的梦里。”它说。

038 箴谏以为龙之馈赠(中)

    猎犬神采奕奕,气定神闲地用四条腿划着空气。它那样娇小,却和下方的寂静号游得同样快。

    罗彬瀚有点郁闷地盯着它。他当然不讨厌狗,但出现在这样一个梦境里就另当别论。这本应是属于他一个人的梦,而随着这条狗出现,先前那种自由无拘的感觉便迅速烟消云散。

    “你想干嘛?”他问道。

    “聊天。我认为和你聊聊会很有趣。”猎犬说,“真抱歉我只能在梦里这么做,否则玄虹之玉就会想方设法阻挠我。那男孩对比他更古老的异族缺乏信任——倒不是说我对此有什么意见,对于你们的种族而言,保持疑心是得以幸存的重要手段。在我观察过的所有小动物中,你们是最狡猾而谨慎的一种,可同时也最天真和冲动。这真叫我奇怪。”

    罗彬瀚意识到他在面对的不止是一只狗,而且还是一只相当话痨的狗。他感到很痛苦,只想一个人舒舒服服地飘着。

    “你现在想独处。”猎犬像有读心术般说道,“你的内心正充满了烦恼和迷惑,它们对这宇宙而言微不足道,对其他人亦无任何价值,唯独于你却重逾生命。你们关注的事情那么多,家庭、友谊、财富、权力、名誉、存在的意义、爱……这一切真的重要吗?在这样短暂易逝的生命中,竟还要为如此琐碎的事物焦虑,你们是一群多么悲观又神经质的小动物。”

    星辰般的辉光从猎犬毛尖亮起,它在光芒中逐渐变形。属于犬类的**开始伸长、扭曲,最终变成了和罗彬瀚身高相若的人形。

    一个人类女孩漂浮在空中。她的相貌酷似艾芭拿,只是睫毛和头发都银白如雪。她的美丽圣洁无暇,罗彬瀚却感到某种无以名状的虚假,像是面对着一副精妙的画作。

    “这会让你更有安全感吗?”她用银铃般的声音问道。

    罗彬瀚并不这么认为。老实说他更喜欢那只白尾猎犬。

    “我很奇怪玄虹之玉为什么会把你带在船上。”她说,“我能从浪潮中听出他被杀戮的脚步追赶,因而四处躲藏逃避。可你在外部世界是脆弱的,他应该采取别的办法。”

    “这你得问他。”罗彬瀚说。

    银发的女孩绕着他飞了一圈,观察,思考,最后摇头否决。

    “他在犯一个错误。”她了然地陈述道,“新的十月即将升起,他应当返回他那顽石的国度,而非独自逃离,扬帆远去。你们正与宿命背道而驰。”

    罗彬瀚不置可否地耸耸肩:“要不你劝劝他?”

    “我们可以一起去。”她说。

    罗彬瀚没懂她的意思。

    银发女孩突然飘过来,一把抓住他的手,拉着他从空中坠落。他们掉在寂静号的甲板上,宛如雪花落地般悄无声息。这时荆璜正盘腿坐在船头的老位置。他的身边搁着炭炉与陶罐,茶汤在罐中翻滚不止。

    银发女孩拉着罗彬瀚靠过去。他们两个大摇大摆,毫无隐匿的企图,然而荆璜竟浑然不觉,兀自皱眉望着天空。

    他们并肩站在荆璜面前。罗彬瀚伸手晃了晃,又喊了几句,荆璜却置若罔闻。

    “这是我的梦。”银发女孩说,“他还没察觉到我们,至少现在没有。更遥远的东西占据着他的思绪里。”

    罗彬瀚顺着荆璜的视线朝上看。夜空之中正横贯着绚烂的星带。这片天空表面看去和他故乡的银河无异,实际那些星星却是一群足以在欢声笑语中毁灭巨型飞舰的怪物。

    他没有说出来,银发女孩却已开始摇头。

    “不,不,你想错了。”她说,“星辰元素对生命的定义抱持着不同的观点。在它们眼中,那并非单一的生命,而是无数生命的集合体,是这无数生命的意志总和。当那艘船瓦解时,那就意味着构成它的无数生命获得了自由和解放——但这并非重点,那条星带并不由星辰元素组成,它只是自然地存在。无论你在你的故乡,在这儿,在联盟所触及的任何一个星层都能看见。”

    罗彬瀚已然感到头昏脑胀。

    “……银河,”他凭着自己有限的天文学知识晕乎乎地说,“那不是银河系的一部分吗?”

    “是,但也不是。你们的星层距离那里太遥远了,对于你的故乡,那暂时还只是个普通的天文景象。直到你们开始溯流而上,才会见到它的真实面目。”

    “所以那银河到底是什么?”

    银发女孩飘了起来。她的眼神这会儿看起来变得很不同,那是属于龙的,冰冷而异类的目光。

    “是战场。”她说,“你所看见的每一点光都是一次毁灭。当它能被你所见时,证明其命运已然终结。你们称其为星河战线。”

    罗彬瀚隐约感到自己似乎在哪儿听到过这个词。

    “战线,”他咀嚼似地说,“和谁打?”

    女孩露出淡泊的笑容。

    “我们。”她说。

    罗彬瀚顿住了几秒钟。女孩在此期间对着他微笑:“当然还有焚辰之月。尽管你们甚至不相信他的存在。但那无关紧要,你们摧毁一切扩张的阻碍,你们不在乎。”

    最后罗彬瀚决定点头:“听起来倒是挺牛逼的……不过我们怎么打你们?拿炮轰?拿枪射?”

    “也有。不过最主要的是,你们写了一本书。”女孩说。

    罗彬瀚瞪着她。

    女孩又往上飘了一点,双手高举,拢住空中一颗格外璀璨的白星。

    “这本书。”她说。

    罗彬瀚对星发呆,甚至认不出它到底叫什么。他试探地问道:“这书叫牛郎织女吧?”

    “星光界。”女孩说,“在盗火之月采取的所有策略中,这是最为致命的一个。每当我们在自己的世界里仰望之时,他借着那颗星的光芒向无尽世界低语。所有的歌者,圣者,诗人,哲人……凡能仰视星辰之物,无不在那诡计的笼罩之下。”

    罗彬瀚十分成熟地替自己合上下巴。

    “我只听说这本书是无情的名词解释机器?”

    银发女孩放声笑了起来。和艾芭拿那宗教性的微笑不同,她在空中笑得前仰后合。那让罗彬瀚大为震惊,难以相信这是一个亿岁生物的举止。

    “噢,抱歉。”银发女孩在笑够以后说,“物质形体会影响你看待事物的角度,当我变成人时总是更好动一点……总之你是对的。《星光界》——用你们的话说,是一本名词解释书。它有写在实体上的版本,可以让你们这些物质生物阅读,然而对于我们而言,仰头看那颗星星总是方便得多。每天夜里你就都会看见它对你闪烁,诉说,告诉你万事万物的定义。”

    “这不挺好的吗?”罗彬瀚说,“传说中的终身制义务教育?”

    “这正是问题所在。”女孩回答道。

    她温柔地看着罗彬瀚。那并非少女面对异性的眼神,乃是圣贤怜惜蝼蚁的目光。其中充斥着无限的爱怜与谅解,以至于令他如履薄冰。

    “可怜的生命。你们生活在实在的世界,物质于你们就是一切。”她说,“斩去手足,你们寸步难行;割去头颅,你们性命无存。你们中的不少人宣称知识之重胜过一切,可失去了**他们便立刻陷入永恒的沉默。但这里是不同的,我们,龙,精灵,元素,一切属于月境的生灵,物质于我们不过是一种无足轻重的装饰,就像头发和指甲。因约而生,因律而存,因而我们即是概念。”

    她在空中张开手臂。

    “概念,话语,定义。我们。”她说,声息细若游丝,却又轰然若雷霆炸响,“概念即是存在,话语即是权力——定义即是征服。”

039 箴谏以为龙之馈赠(下)

    罗彬瀚伸手比划了一下。

    他看看荆璜,又循着对方的视线看向星空,心中疑团豁然而解。

    “我就奇怪他以前干嘛没事老望着天。”罗彬瀚说,“敢情正线上学习呢。”

    “他是特别的。”女孩说。

    “那肯定的,正常人谁上着网还学习啊是不。”

    女孩只是微笑地望着他,那神态像是母亲凝望幼童,令罗彬瀚感到自己无处遁形。他只得不发一言,很苦闷地摸起了兜里的打火机。

    “双星之子,玄虹之玉。”女孩说,“他既是烈火之子,也是黑石之子。”

    “他就是个孙猴子。”罗彬瀚没好气地插话。

    女孩听而不闻。

    “第十月就要升起,双星汇于深渊之顶,永光使者自火而生。”她说,“所有的候选者都应前往顽石之国。那男孩在其中尤为重要,却还在此处徘徊蹉跎。春季即将终结,他必须尽快返航——我认为这就是你的使命,你为此而加入这场旅途。”

    “你忽悠谁呢,”罗彬瀚说,“我他妈纯属是被绑票了。”

    “你梦到了我。这里不存在偶然。”

    这句话说到一半时,银发女孩突然若有所思地拨弄起头发。

    “……不过万事自有其因。”她说,“或许我也该给你一份礼物,鉴于你送了我半颗核桃。受赠之物当以双倍奉还,浪潮时时如此言说。”

    她向罗彬瀚靠近。这时荆璜从原地站了起来,他皱着眉,满脸不快地盯着前方。

    漂浮中的两人停止了动作。罗彬瀚对上荆璜的视线,亲切慈祥地问:“同学下课啦?”

    荆璜好像仍然没听到。他转过身,笔直地朝舱内走去。

    罗彬瀚很好奇他想做什么,银发女孩显然也一样。他们都跟随着荆璜飘进舱内。

    荆璜走入圆厅,对着周围巡视。莫莫罗正陪星期八翻花绳,雅莱丽伽埋头研究一个奇怪而复杂的工具箱。

    他继续往圆厅深处走,绕下楼梯,穿过长廊。这条路罗彬瀚越看越熟悉。

    “嗯?”他说,“你想干嘛?”

    荆璜停在罗彬瀚的房间前,先是沉默了片刻,然后一脚把门踹开。罗彬瀚看到床上躺着另一个自己,四仰八叉,鼾声正响。他忽然有了不祥的预感。

    紧接着荆璜又抬起脚。他一脚把整张床踹翻了。

    罗彬瀚顿时感到天旋地转。某种力量挤压着他,把他压缩成无限小的一个点。他拼命抵抗,然后痛苦地睁开眼睛。他发现自己被压在翻倒的床底下,差点因棉被和床垫而窒息。

    “你被魇了。”当他爬出来时荆璜如此说道。

    罗彬瀚抹了把脸:“你丫迟早复读!”

    荆璜没理会他。他在房间中不断转圈,仿佛正搜寻着一个潜伏的幽灵。

    “你干嘛呢?”

    “那头龙在耍花招。”荆璜说。他的身周亮起朦胧的微光。

    罗彬瀚靠到墙边,这才昏沉地想起他刚才做的梦。他对荆璜说:“我梦到那头龙了。她跟我说你是命运之子,光能使者,宇宙救星,轻小说男主角——总之你将来很牛逼。”

    “听它放屁。”荆璜说,“高龄龙都他妈是职业骗子,上次被龙忽悠瘸的那家伙至今还在坟里躺着呢。”

    罗彬瀚不禁有点失落。在梦里时他渴望摆脱那头龙,可醒来后却又觉得梦中所见怪有意思。他很喜欢那种莫名其妙的漂浮感。

    这时整个房间开始震动。

    罗彬瀚已经有点习惯了。他和荆璜一起跑到甲板上,发现寂静号后方发生了海啸。

    火浪高高涌起,遮蔽了半片天空。寂静号与之相比简直如暴雨中的一片落叶。只是眨眼的功夫,那堵通天火壁已然刮到船尾。

    荆璜飞了起来。他以手指船,疾声呼喝。由半透明薄膜构成的球体将寂静号包裹起来。

    炎浪倾覆而下,把整个球体吞没进火焰里。

    在那瞬间罗彬瀚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了某种东西。它深藏于焰洋之下,庞大、冰冷、光亮,如白铁铸造的山脉。因其超乎想象的体积,以罗彬瀚有限的视觉甚至无法辨别出它的具体形状。

    他的眼球开始灼痛,似乎变成了两枚火丸,将一路烧穿血肉,煮沸他的脑浆。那痛苦无法言说,他却不知为何无法移开视线,只能徒劳地注视着那银白之物。他感到自己正从骨髓开始蒸发,即将在光辉中化为无忧无虑的烟尘。

    荆璜从天而降,一脚把他踹倒在地。

    “不想死就别看。”他把罗彬瀚的头死死按住,“这整个星层都是那老东西的梦境构成的,你还要去找它的本体,你信不信天上那些玩意儿三秒之内扬了你?”

    罗彬瀚拼命喘气。他的脑髓滚烫如沸,思绪支离破碎,只想歇斯底里地尖叫。直到荆璜把他扶进舱内,知觉才逐渐回到他的体内。

    荆璜叫来莫莫罗,让他把罗彬瀚带去喝点水,自己则在原地做起伸展运动。

    莫莫罗问道:“玄虹先生,您这是干什么?”

    “老子要出去打架。”荆璜面无表情地说,“扒条龙筋送家里那老不死。”

    罗彬瀚有气无力地举起手:“你打得过吗少爷?别到时候把陈塘关淹了啊。”

    “淹了最好。”

    荆璜甩着手臂朝舱外走去,这时一只银白的水母从舱外飘了进来。

    “我对刚才的意外表示遗憾。”它用缥缈的声音说,“看来那不是个翻身的好时机。”

    “你他妈就是故意的吧?”

    水母在空中旋转着,一列透明的光须如舞裙旋动。

    “我打算帮助你,玄虹。”它说,“既然你已接受我提出的惩罚,并坚决不愿重返故土,我打算用另一种方式提供助力——若你的船随波逐流,它会在一个月后抵达我梦境的边缘。然而,若我轻轻地,以最温和的方式翻身,浪潮会将你们以最快的速度送出这片区域。在明日结束以前,你们便会抵达千门万户之都。”

    “……你就不能用点别的手段加速吗?蛇那家伙都他妈知道造地铁啊!”

    “雨城之主是我们中的特例。”水母回答道,“他很善于模仿你们那些微小精妙的装置,可是对我这样的生物而言,它们稍微有点冗余了。我能翻几个身把你送走,或者你继续自己航行。我要忠告你的是危机正在迫近,浪潮中有许多询问你行踪的声音。若不争分夺秒,你的去路将有万重艰难。”

    荆璜沉默着,最终开口问道:“你不会把船砸坏吧?”

    “我认为你的防护足够安全,”水母说回答道,“不过那可能会造成一点轻微的眩晕。”

    荆璜默认了。水母在空中悠然翻滚起来,忽然它对罗彬瀚说:“我对刚才的意外表示歉意,并已将礼物放在你的袋中。”

    罗彬瀚呆了一下。他把手伸进衣袋内,首先摸到打火机,然后是弹珠,最后则是一只更大的,圆圆的,表面粗糙的球体。

    一颗山核桃。它的外壳散发出一股浓郁的果实香气。

    “我认为这能稍许弥补我所造成的妨害。”水母说,“再会,双星之子。当十月升起之时,期盼能再次听闻你的姓名。”

    它飘向舱外。荆璜追了出去,罗彬瀚也想上前,莫莫罗却拦住他说:“罗先生,你还是休息一下比较好。”

    罗彬瀚没心思休息。那山核桃的香气让他心跳鼓噪。他在莫莫罗的帮助下回到甲板上。

    水母消失在球壁外的火焰中。然后那无边无界的火海开始变化。先是分解成无数细条,最后又扭成一股直通天际的巨大火柱。

    火柱像鞭子般挥舞起来。

    它重重抽打在寂静号外围的气泡上,整艘船像被击中的高尔夫球那样飞了出去——这便是罗彬瀚晕倒前看到的最后一幕。

040 中立港要求安全须知(上)

    “你想过自己会怎么死吗?”罗彬瀚问道。

    坐在他对面的周雨放下咖啡杯,有点怔然地望过来,显然是觉得这个话题很怪。

    罗彬瀚自己也这么觉得。他平时很少把这种话题挂在嘴边,但他依然继续说:“你最近不是去医院实习了吗?生离死别的场面见得多吧?难道就没什么感触吗?”

    周雨摇了摇头。他的表情总是那样,既不喜也不忧,只是显得特别严肃。罗彬瀚看过他父亲年轻时的照片,觉得他们长得很不像,唯独这种神情却如出一辙。

    “没有必要去考虑这种事,人总是会死的。”周雨说。

    那既像是豁达又像是无情,让罗彬瀚暗感诧异。他始终认为周雨是个多愁善感的人,然而唯独在死亡这件事上,对方好像尤其平静。

    那是一种毫无感想,将死亡视为理所当然的平静。罗彬瀚把这视为医生的职业病。

    “你的日子过得也太枯燥了。”罗彬瀚吸着果汁说,“像这样下去一直过到八十岁?然后就等着入土?唉,人活得太长也不好,老了落一身病,也没人愿意理你,多没意思。最好还是舒舒服服地活完健康的年头,然后毫无痛苦地暴毙去世……话说你不是学医的吗?有什么办法能安乐死你应该最清楚?”

    “有,但不会告诉你的。如果害怕老年生病,自己平时就多注意保养吧,不要再熬夜看电影了。”

    周雨又端起咖啡,把视线投向面前的杂志。那是本罗彬瀚完全不感兴趣的学术期刊,纸面上全是外文和统计曲线,甚至连张彩色插图都没有。

    罗彬瀚无聊地舀了一勺奶油浓汤,转头看向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打湿了玻璃,城市在水雾中显得遥远而陌生。

    “……诶?”他纳闷地问,“周雨,我们这是在哪儿啊?”

    “米根竹大学西餐厅。”

    罗彬瀚呆了一下。他毕业于梨海商业大学,算是个二流本科。周雨读的则是梨海大学医学院,全国有名的临床医学专业。

    “米根竹大学……我们市有这个学校吗?”

    周雨忽然放下杂志,冲他微微地笑了一下。

    “不是什么有名的学校。你不记得也很正常。”

    “那咱们干嘛跑这儿吃饭?”

    “因为位置合适。我们两个赶过来都比较方便。”

    周雨平静如常地看着他,目光中稍带一丝疑问:“不是你选的地方吗?”

    罗彬瀚一点也不记得了。他费解地抓起了头。

    “邪了门了……那我们到底是为啥出来吃饭的?你还记得不?”

    “不是说想交流一下彼此的近况吗?”周雨翻着杂志回答。

    “哦,那你最近如何?”

    “还好。你呢?”

    “我……”

    罗彬瀚的思绪一片空白。他总觉得自己似乎在经历某种非常不得了的事。

    “……周雨,说出来你可能不相信,我好像记得自己在飞。”

    周雨放下杂志,诧然地望着他。罗彬瀚刚想强调自己脑子没问题,就听到对方说:“你确实是在飞啊。”

    “……啥?”

    周雨从座位上站起来,打开旁边的窗户。

    “罗彬瀚,你看外边。”

    罗彬瀚将脑袋探出窗外。他发现楼下是无边无际的火海,滚滚炎浪翻涌不止,整个餐厅就在这片火海上高速飞行着。

    “——这啥玩意儿啊!”

    他难以置信地大叫起来。紧接着火海里伸出一只巨大而恐怖的银白触手,凶狠地抽打在餐厅窗户上。墙壁顷刻间解体,把他们的餐桌连带着人和座椅一起撞飞了出去。

    周雨在空中喝完最后一口咖啡,沉静地朝他点点头:“看来时间到了,那么我先走了。喂鹦鹉的坚果快用完了,我想趁超市关门前再买一点。”

    说完他拿起支在脚边的长柄黑伞,转身跳入无尽的火海中。

    “周雨啊啊啊啊啊啊——!”

    罗彬瀚惨叫着醒了过来。他看见一张充满阳光的脸正喜悦地望着他。

    “罗先生,你终于醒了!”那张脸的主人说。

    罗彬瀚还有点浑噩。他一把抓住对方的手:“……周雨跳下去了。”

    “跳你妈啊。”他身后的声音说,“赶紧起来,别耽误功夫。”

    这声音让罗彬瀚迅速回到了现实。他回过头,看到荆璜正在翻着《星光界》。

    罗彬瀚揉着眼睛从长椅上坐起身。火海、飞舰、艾芭拿、飞翔的猎犬……昏迷前发生的一切重新回到他脑海中。

    “快点起床。”荆璜不耐烦地踹了踹座椅靠背,“都已经跑多远了还周雨周雨的呢?你是他发小还是他亲妈啊?”

    罗彬瀚毫不介意地摆摆手:“你丫懂个屁,你一天降系。”

    他察觉自己坐在寂静号的圆厅里。寂静号的其他成员同样在场,似乎正等待着什么。

    “……我睡了多久?”

    “用这里的时间计算已经快二十个小时了,罗先生。”莫莫罗回答。

    罗彬瀚实在没想到自己这么能睡。他昏沉地接过莫莫罗递来的水杯,喝了几口后才想起自己失去意识的原因。

    他吓得一把抓住荆璜的头发:“那海啸把我们打飞了!”

    “……你他妈还没醒是不是?”

    “我这不是还在前情回顾吗?”罗彬瀚说,“我们现在到哪儿了?”

    “岸边。”

    “啥?”

    荆璜打掉他的手,闷头往圆厅外走去。罗彬瀚疑惑地跟着他来到甲板上。

    他望见一片白色的滩涂。那颜色干净又漂亮,在星空下散发柔和的光泽。火浪时起时伏,舔舐滩地,却不曾留下一点灼烧的痕迹。

    “白沙滩?”

    荆璜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等罗彬瀚爬下绳梯后才发现脚底并非沙砾,而是无穷无尽的贝壳。他试着捡起一个,结果却沉得差点拿不起来。

    这时莫莫罗也下船了。他看到罗彬瀚的举动后说:“罗先生,你还是不要碰这些遗骸比较好,如果上面残留着记忆,很容易让你做噩梦的。”

    罗彬瀚赶紧把手里的那枚扔开。“这到底啥玩意儿?”

    “是被其他第二原种吃下去的魂魄。”荆璜冷淡地说。

    “第二原种?”

    “那头龙算是第二原种里难得好说话的,梦境也可以当成普通星层通过。但它和其他寄身毕竟同出一源,梦路相通,边界之地自然全是吃剩下的东西。”

    罗彬瀚还是没怎么听懂,但荆璜似乎不愿意继续解释下去。

    雅莱丽伽又拿出了海魔瓶。她打开瓶塞,从瓶中飘出的一股白雾笼罩住寂静号,整艘船就此消失。白雾复归瓶中,化为栩栩如生的船只模型。

    他们向着贝壳沙滩深处前进。罗彬瀚仍不清楚他们要去哪儿,直至一只蜘蛛出现在他眼前。

    它通体白得像贝壳,体积大过巨象,静静地伏在贝壳上打盹。当他们靠近时,那八只黑眼同时映出荆璜的身影。

    “目的地?”它颤动口器,用非男非女的奇怪声音询问。

    “门城。”荆璜说。他把一块白中泛红的漂亮水晶扔了过去,那是从鱼骨号上获得的战利品。

    巨蛛伸出一只锋利如刀的步足,在那块水晶上轻敲三次。水晶开始颤动,它在罗彬瀚的注视下长出八只晶体的细脚,窃窃地爬进贝壳堆的缝隙间。

    那庞大的蛛怪似乎满意了。它慢慢地朝后退去,露出藏在身下的一口石井。随后它又将一个堆满硬币的贝壳推到众人面前。

    荆璜从贝壳上拾起一枚硬币,把它抛到井中,然后招呼罗彬瀚上前。

    罗彬瀚俯身望去。他发现井下的水异常清澈,其中漂浮着一个奇怪的东西。

    “……梭子?”

    “看仔细点。”荆璜说。

    罗彬瀚瞪死了眼往下瞧。他发现那梭状物有着异常精妙的细节——楼宇,街道,户牖。那是一座上下完全对称的城市。

    “……梭子城?”

    “千门万户之都,”荆璜说,“门城。”

    说完他一脚把罗彬瀚踹进井里。

040 中立港要求安全须知(上)

    “你想过自己会怎么死吗?”罗彬瀚问道。

    坐在他对面的周雨放下咖啡杯,有点怔然地望过来,显然是觉得这个话题很怪。

    罗彬瀚自己也这么觉得。他平时很少把这种话题挂在嘴边,但他依然继续说:“你最近不是去医院实习了吗?生离死别的场面见得多吧?难道就没什么感触吗?”

    周雨摇了摇头。他的表情总是那样,既不喜也不忧,只是显得特别严肃。罗彬瀚看过他父亲年轻时的照片,觉得他们长得很不像,唯独这种神情却如出一辙。

    “没有必要去考虑这种事,人总是会死的。”周雨说。

    那既像是豁达又像是无情,让罗彬瀚暗感诧异。他始终认为周雨是个多愁善感的人,然而唯独在死亡这件事上,对方好像尤其平静。

    那是一种毫无感想,将死亡视为理所当然的平静。罗彬瀚把这视为医生的职业病。

    “你的日子过得也太枯燥了。”罗彬瀚吸着果汁说,“像这样下去一直过到八十岁?然后就等着入土?唉,人活得太长也不好,老了落一身病,也没人愿意理你,多没意思。最好还是舒舒服服地活完健康的年头,然后毫无痛苦地暴毙去世……话说你不是学医的吗?有什么办法能安乐死你应该最清楚?”

    “有,但不会告诉你的。如果害怕老年生病,自己平时就多注意保养吧,不要再熬夜看电影了。”

    周雨又端起咖啡,把视线投向面前的杂志。那是本罗彬瀚完全不感兴趣的学术期刊,纸面上全是外文和统计曲线,甚至连张彩色插图都没有。

    罗彬瀚无聊地舀了一勺奶油浓汤,转头看向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打湿了玻璃,城市在水雾中显得遥远而陌生。

    “……诶?”他纳闷地问,“周雨,我们这是在哪儿啊?”

    “米根竹大学西餐厅。”

    罗彬瀚呆了一下。他毕业于梨海商业大学,算是个二流本科。周雨读的则是梨海大学医学院,全国有名的临床医学专业。

    “米根竹大学……我们市有这个学校吗?”

    周雨忽然放下杂志,冲他微微地笑了一下。

    “不是什么有名的学校。你不记得也很正常。”

    “那咱们干嘛跑这儿吃饭?”

    “因为位置合适。我们两个赶过来都比较方便。”

    周雨平静如常地看着他,目光中稍带一丝疑问:“不是你选的地方吗?”

    罗彬瀚一点也不记得了。他费解地抓起了头。

    “邪了门了……那我们到底是为啥出来吃饭的?你还记得不?”

    “不是说想交流一下彼此的近况吗?”周雨翻着杂志回答。

    “哦,那你最近如何?”

    “还好。你呢?”

    “我……”

    罗彬瀚的思绪一片空白。他总觉得自己似乎在经历某种非常不得了的事。

    “……周雨,说出来你可能不相信,我好像记得自己在飞。”

    周雨放下杂志,诧然地望着他。罗彬瀚刚想强调自己脑子没问题,就听到对方说:“你确实是在飞啊。”

    “……啥?”

    周雨从座位上站起来,打开旁边的窗户。

    “罗彬瀚,你看外边。”

    罗彬瀚将脑袋探出窗外。他发现楼下是无边无际的火海,滚滚炎浪翻涌不止,整个餐厅就在这片火海上高速飞行着。

    “——这啥玩意儿啊!”

    他难以置信地大叫起来。紧接着火海里伸出一只巨大而恐怖的银白触手,凶狠地抽打在餐厅窗户上。墙壁顷刻间解体,把他们的餐桌连带着人和座椅一起撞飞了出去。

    周雨在空中喝完最后一口咖啡,沉静地朝他点点头:“看来时间到了,那么我先走了。喂鹦鹉的坚果快用完了,我想趁超市关门前再买一点。”

    说完他拿起支在脚边的长柄黑伞,转身跳入无尽的火海中。

    “周雨啊啊啊啊啊啊——!”

    罗彬瀚惨叫着醒了过来。他看见一张充满阳光的脸正喜悦地望着他。

    “罗先生,你终于醒了!”那张脸的主人说。

    罗彬瀚还有点浑噩。他一把抓住对方的手:“……周雨跳下去了。”

    “跳你妈啊。”他身后的声音说,“赶紧起来,别耽误功夫。”

    这声音让罗彬瀚迅速回到了现实。他回过头,看到荆璜正在翻着《星光界》。

    罗彬瀚揉着眼睛从长椅上坐起身。火海、飞舰、艾芭拿、飞翔的猎犬……昏迷前发生的一切重新回到他脑海中。

    “快点起床。”荆璜不耐烦地踹了踹座椅靠背,“都已经跑多远了还周雨周雨的呢?你是他发小还是他亲妈啊?”

    罗彬瀚毫不介意地摆摆手:“你丫懂个屁,你一天降系。”

    他察觉自己坐在寂静号的圆厅里。寂静号的其他成员同样在场,似乎正等待着什么。

    “……我睡了多久?”

    “用这里的时间计算已经快二十个小时了,罗先生。”莫莫罗回答。

    罗彬瀚实在没想到自己这么能睡。他昏沉地接过莫莫罗递来的水杯,喝了几口后才想起自己失去意识的原因。

    他吓得一把抓住荆璜的头发:“那海啸把我们打飞了!”

    “……你他妈还没醒是不是?”

    “我这不是还在前情回顾吗?”罗彬瀚说,“我们现在到哪儿了?”

    “岸边。”

    “啥?”

    荆璜打掉他的手,闷头往圆厅外走去。罗彬瀚疑惑地跟着他来到甲板上。

    他望见一片白色的滩涂。那颜色干净又漂亮,在星空下散发柔和的光泽。火浪时起时伏,舔舐滩地,却不曾留下一点灼烧的痕迹。

    “白沙滩?”

    荆璜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等罗彬瀚爬下绳梯后才发现脚底并非沙砾,而是无穷无尽的贝壳。他试着捡起一个,结果却沉得差点拿不起来。

    这时莫莫罗也下船了。他看到罗彬瀚的举动后说:“罗先生,你还是不要碰这些遗骸比较好,如果上面残留着记忆,很容易让你做噩梦的。”

    罗彬瀚赶紧把手里的那枚扔开。“这到底啥玩意儿?”

    “是被其他第二原种吃下去的魂魄。”荆璜冷淡地说。

    “第二原种?”

    “那头龙算是第二原种里难得好说话的,梦境也可以当成普通星层通过。但它和其他寄身毕竟同出一源,梦路相通,边界之地自然全是吃剩下的东西。”

    罗彬瀚还是没怎么听懂,但荆璜似乎不愿意继续解释下去。

    雅莱丽伽又拿出了海魔瓶。她打开瓶塞,从瓶中飘出的一股白雾笼罩住寂静号,整艘船就此消失。白雾复归瓶中,化为栩栩如生的船只模型。

    他们向着贝壳沙滩深处前进。罗彬瀚仍不清楚他们要去哪儿,直至一只蜘蛛出现在他眼前。

    它通体白得像贝壳,体积大过巨象,静静地伏在贝壳上打盹。当他们靠近时,那八只黑眼同时映出荆璜的身影。

    “目的地?”它颤动口器,用非男非女的奇怪声音询问。

    “门城。”荆璜说。他把一块白中泛红的漂亮水晶扔了过去,那是从鱼骨号上获得的战利品。

    巨蛛伸出一只锋利如刀的步足,在那块水晶上轻敲三次。水晶开始颤动,它在罗彬瀚的注视下长出八只晶体的细脚,窃窃地爬进贝壳堆的缝隙间。

    那庞大的蛛怪似乎满意了。它慢慢地朝后退去,露出藏在身下的一口石井。随后它又将一个堆满硬币的贝壳推到众人面前。

    荆璜从贝壳上拾起一枚硬币,把它抛到井中,然后招呼罗彬瀚上前。

    罗彬瀚俯身望去。他发现井下的水异常清澈,其中漂浮着一个奇怪的东西。

    “……梭子?”

    “看仔细点。”荆璜说。

    罗彬瀚瞪死了眼往下瞧。他发现那梭状物有着异常精妙的细节——楼宇,街道,户牖。那是一座上下完全对称的城市。

    “……梭子城?”

    “千门万户之都,”荆璜说,“门城。”

    说完他一脚把罗彬瀚踹进井里。

041 中立港交通安全须知(中)

    井水温暖而又芬芳。

    落水瞬间罗彬瀚下意识地闭起眼睛,因此什么也没看见。他只感到水面很粘稠,酷似不久前穿越天壁时的体验。

    然后他落在一个非常嘈杂的环境中。那并非火焰与飞鱼所能制造的响动,而是毫无疑问的人声。有人在说话,在笑,在奔跑,在吆喝,在喃喃低语,此外还有悠扬的乐曲声。他觉得自己好像突然置身于市井之内。

    罗彬瀚擦了擦脸上的水。他终于看清周围的环境。

    此刻他正站在一条街边。

    这是一条极为古怪的街道。它壮阔恢宏,宽近十米,由无数光鲜灿烂的黄砖铺成,沿途建筑风格迥异,有的尖顶花窗,有的竹檐布户,平地而起的金属质地万丈高楼与哥特式的尖塔仿佛百衲布般胡乱地紧挨着。明明没有人影,所有的屋子里却似乎都吵吵嚷嚷的。

    罗彬瀚呆呆地看了几秒,然后扭头望向自己背后。

    在他身后是一幢暗灰色的石质建筑。那建筑四四方方,没有门户,简直像座古朴而荒凉的废弃陵墓。在建筑正前方是一座喷泉,水从檐部两边飞溅而下,潺潺汇进罗彬瀚脚底的浅池中。

    在石檐下方有个半人高的壁龛,边缘雕满蛛网似的花纹。龛中放着一座美丽的女神石雕。雕像斜倚而坐,怀抱竖琴,正用她冰冷的石头手指悠然弹奏。罗彬瀚先前听到的乐曲正出自于她。

    石雕一边继续弹奏,一边转过脑袋,用它的石头眼珠与罗彬瀚静静对视着。

    “……对不起,打扰了。”罗彬瀚镇定地说,“很遗憾以这种方式认识您。再见。”

    他冲出水池,躲到附近一棵苹果树后面。当他再探头去看那尊雕像时发现它已被喷泉遮挡起来。一团阴影在水帘后若隐若现。

    水帘向两侧划开,荆璜和雅莱丽伽先后从水池里迈出。

    “你他妈抱着别人的房子干嘛?”荆璜说。

    罗彬瀚疑惑地抬起头。他没发现任何生物,然而苹果树的枝叶却在不悦地簌簌微抖。这棵树看起来好像生气了。

    他立刻冲回荆璜背后。

    莫莫罗和星期八也自水池中现身。他们都对周围的环境视若无睹,径自走上那条灿亮若金的黄砖路。

    雅莱丽伽拨弄着羊角上的链子,不知为何罗彬瀚觉得她好像心情不错。

    “船长,”她说,“接下来的安排?”

    荆璜朝周围环视了一圈,然后说:“你们先找个地方住下,然后到市场随便逛逛吧。我去找个人。”

    他独自从街道尽头离去。莫莫罗则体贴地走到罗彬瀚身边说:“罗先生,欢迎你初次来到门城!这里是处于无远域和联盟边界的中立交通港,各个星层的种族都会在这里进行快速旅行和过站。现在我们所处的位置是碳基社群种伴生约律端的入海口,为了避免被认为有非法入侵企图,请务必停留在公共区域哦。”

    “公共区域?”

    “就是这些黄砖路呀。”

    罗彬瀚仔细看了看周围。他发现那些建筑都和黄砖路保持着明确的分界,甚至那棵苹果树的绿荫也不曾侵入黄砖区域。

    他们与荆璜反向而行,在雅莱丽伽的带领下走去另一边。罗彬瀚仍然听见周围的喧嚣,但这次他分辨得更加仔细,终于意识到那些动静是从两侧的建筑里发出的。有时是孤零零的一声叹息,有时则是许多人的哄笑打闹,可就是瞧不见人。

    当他们拐过街角时一个影子从附近的塔楼前冲了出来。它只有猫犬的大小,但却穿着缀满珍珠的深蓝礼服,以及鞋帮镶金线的小皮靴。

    它像是从虚无中凭空出现,一下降落在黄砖道上,然后急匆匆地冲向对面。此时罗彬瀚正张望着塔楼,对方一头撞在他腿上,然后跌倒在地。

    罗彬瀚吓了一跳。他俯身看向对方,发现这生物竟然长着雪白的胡子。它看上去就像个童话里的侏儒。

    对方很快从地上爬起来,若无其事地拍拍衣裤,然后朝罗彬瀚鞠了一躬。

    “秋鲁向这位绅士致歉,”它用外星语说,“秋鲁本该稳重行事,但是状况紧急,秋鲁必须把信送去安歇丘。”

    说完它一溜烟地跑掉了。余人反应不及,只有雅莱丽伽轻轻用马蹄踢了几下地面。

    “它是去安歇丘。”

    “怎么了?那是哪儿?”

    “是最近的旅店。”雅莱丽伽说,“我们也要去那里。”

    他们继续跟着雅莱丽伽走,沿途偶尔也看到一两个形貌奇特的路人——有的像野兽,有的像昆虫,有的就纯粹是一团光气,却始终没有再碰到那打扮漂亮的侏儒。

    最后他们来到一片空地前。空地的左边是一座红白相间的巨大帐篷,右边是座大门敞开的风车磨坊。

    罗彬瀚左看右看,哪边都不像旅店,也没有那华服侏儒。

    雅莱丽伽离开黄砖道,走到空地中央。在茵茵绿草间垒着一个小石堆。它仅有篮球大小,石块表面覆满青苔。

    她在石堆前蹲下,用手指轻轻敲打石堆的顶部。三下长,三下短。

    石堆的缝隙里走出一个小人。它比先前那个侏儒还要不起眼,几乎跟蚂蚱差不多大。

    罗彬瀚瞪直了眼。他下意识地想从口袋里摸出自己的小镜片,莫莫罗却悄悄将他拦住了。

    “罗先生,请不要用千里镜看精灵类。”莫莫罗低声细语道,“那样对一位智慧种族中的长者是很不礼貌的。它们会非常生气。”

    小人拄着一根小枝,缓缓走到雅莱丽伽面前。它用完全不符合体型的响亮声音问:“客人有何吩咐?”

    “我们需要三个房间。”雅莱丽伽说。她几乎要趴到地上,如此才能保持和小人视线的相对平行。

    “乐意为您效劳。”小人说,“客人们是否为初次到访本地?”

    “有一个是。”

    “那么遵循门城之主的法令,客人须得在约定书上签署姓名,如此方可入住。”

    “我们乐意如此。”

    小人几乎看不清的点了点头,走进石堆,过了一会儿又走出来。它手中抱着一片几乎跟它等身的树叶。雅莱丽伽接过树叶,又把它递给罗彬瀚。

    罗彬瀚瞠目以对。

    “拿着它闭上眼睛。”雅莱丽伽说。

    罗彬瀚照办了。他在黑暗中等待了一会儿,眼前渐渐浮现出金色的文字。

    “日月、天地、群星、浪潮与我所信奉之一切神灵,我以上述名义立下誓言:绝不使他人之血溅染此城;绝不使此城之物毁于我手;绝不将本人之物弃于城中。此誓出于我口,我血,我心,并由烈火与黄金为见证。”

    金色的文字浮现片刻,下方又出现一行小字。

    “请翻页(叶)。”

    罗彬瀚闭着眼翻过树叶。金色的字迹再度出现。

    “门城泛社群种理识侧旅客文明出行同意书

    本人已阅读《中立港交通安全须知》,并同意遵守其全部条款,包括但不限于:1.不得在门城境内参与非法暴力活动。2.不得破坏一切共有及他人所有财产。3.严禁乱扔垃圾或不分类处理。违者将由黄金警卫队依法处理,情节严重者将由火箭通道驱逐离境。

    另:本协议之一切解释权归门城之主所有,如有更改,恕不另行通知。”

042 中立港交通安全须知(下)

    雅莱丽伽从她发髻里抽出一朵针花,在罗彬瀚食指上很轻地刺了一下。

    “把血按在树叶正反面。”她说。

    血迹很快渗入叶内。雅莱丽伽把它归还给石堆前等待的小人。

    小人抱着树叶走回石堆内。过了一会儿,一只鼹鼠似的生物从附近的草丛中探出头。它朝雅莱丽伽敬了个礼,然后从地洞内衔出三个小瓶子。

    雅莱丽伽分了一个给罗彬瀚。瓶中装满透明的液体,瓶身写着“请喝我”。

    “草。”罗彬瀚说。他想起那个老故事,关于一只违规打洞的兔子和爱丽丝。

    他开始担心自己的裤子够不够弹性,但还是跟着莫莫罗和雅莱丽伽一起打开瓶塞,把里头的水一口饮尽。

    “我们什么时候开始变小?”他对比着旁边的树问。

    莫莫罗疑惑地望着他:“变小?”

    “住那石堆里可不得变小吗?得亏是靠喝药,没给我顶帽子戴……咦?”

    罗彬瀚说着转头看去。石堆已经不见了,原处孤零零地立着一扇正常人高度的木门。

    木门颜色深褐,表面用颜料画着百合、雏菊与三叶草。门边挂着一个木牌,写有数种文字。罗彬瀚仅能认出最底部用外星通用语写成的“安歇丘”。

    雅莱丽伽领着他们推门而入。穿越门板时罗彬瀚感到眼前一黑,随即就被松木、酒与烤肉的香气包围住。四周闷热而又吵闹,像在一个相当封闭的空间里。

    他用力眨了几下眼,视觉迅速恢复了。此时他置身于一座酒馆似的建筑中。人们团坐在桌前,闹哄哄地说话。由于烛火昏暗,罗彬瀚很难看清他们的长相,然而那些映在墙上的影子却千奇百怪,有着令人感到不安的轮廓。

    建筑最深处是个圆木搭成的舞台。一个卷发男人坐在台中,怀里抱着一把圆肚长柄的奇怪木琴。他穿着红蓝相间的丝绸服饰,边角绣着灿烂的金线,头戴一顶插有孔雀羽毛的翠帽。

    这打扮华丽到浮夸的表演者拨了两下琴弦,然后提起嗓子唱起来。木琴弹出来的曲子让罗彬瀚感到很平庸,但歌声却颇有一点味道。

    “今日我们相聚于此,诸位客人远道而来。”表演者唱道,“丘顶绿树遍撒浓荫,丘中之屋何等欢乐!且容我将喜悦共享,赞美此处黄金之乡。”

    屋内的人们依然哄闹不已,有些对着表演者鼓掌叫好,有的则像捣乱般发出怪笑。

    表演者浑不在意地继续唱道:“有一条街能囊括千万条街,有一扇门能开启千万扇门。哦,哦,这是何等神奇之地!纵使世间美人不尽,我心犹挂此方风景!千门之城,通路之城,繁花之城,万法之城!门城!门城!门城!”

    他反复歌唱最后一段,声调愈拔愈高,在一串激昂的连音中戛然而止。最后他站起身朝着台下鞠躬致意。于是掌声雷动,听众们欢呼大笑,把许多亮灿灿的硬币扔到台上。

    表演者依旧向四方躬身致谢,并不去捡拾脚边的钱币。等他下台后才由几名小矮人跑上去,把所有钱币扫进一个柳条编织的簸箕里。

    那歌手的歌声有种异样的节奏感,令罗彬瀚看得忘乎所以,直到雅莱丽伽拍了拍他的肩膀才回过神。

    她似乎刚自柜台回来,将一根手指长短的小树枝递给莫莫罗,然后说:“你们两个住在一起,二楼的冬青木。”

    莫莫罗接过那根小木棒,领着罗彬瀚上了楼。他们在最靠近走廊里侧的地方找到了写有“冬青木”标牌的房间。

    门板是块完整无缝的裸木板,只在正中央留下一个虫蛀似的细孔。莫莫罗把小树枝插入孔中,罗彬瀚便听到一种细微的嘎吱声,就像木头在快速地生长。

    莫莫罗把木门推开,里头是一个光鲜明亮的房间。四壁和地板全是木质,摆设也极尽简单。屋中只有一张大床,床边三步开外是一扇窗户。

    罗彬瀚溜到窗边张望。他看到外头是一片绿意盎然的丘地。此时阳光明媚,微风徐徐,几只蝴蝶在空旷的草坡间飞翔。绿丘远处山峦起伏,隐见云雾松石,峰雪流溪。

    他对着宁静幽远的景色欣赏了几秒,然后一把抓过莫莫罗。

    “咋回事?”他沉着地问。

    “我们在特等房呀,罗先生。”莫莫罗高兴地说,“在这里正好能看见圣山的风景,一定是雅莱女士特意为你安排的。”

    罗彬瀚开始猛摇他的肩膀:“问你这个了吗?我的意思是街呢!刚才我们走过的大街呢?”

    “那是交通道呀。”莫莫罗说,“我们现在所处的地方是艾森岛,精灵类的属地之一。这里和门城签署了接入协议,允许安歇丘接待门城的客人。不过严格来说我们还是在门城的领地内,罗先生千万不要试图从窗户或墙跑进艾森岛去了。”

    他继续跟罗彬瀚解释了好一阵,终于令罗彬瀚大致理解了身处的境况。

    “这儿就是个租界。”他总结道,“地是艾森岛的地,法是门城的法。刚才那扇门就算是坐飞机。”

    莫莫罗点点头。他看起来放弃了向罗彬瀚继续解释其中的空间原理。

    罗彬瀚又看了看窗外的风景。“如果我从窗户爬出去会怎么样?”他有些好奇地问。

    莫莫罗的脸色严肃起来。

    “那样的话属于非法离境。艾森岛的防护咒语会激活,门城的黄金守护者也会来追捕。而且我们现在所处的是联通两边的迷失域,并不是真正的艾森岛。如果罗先生你这样的原始智人种落进去,很可能会当场死亡,甚至是掉进混沌海中。请千万不要做那样的事!”

    罗彬瀚赶紧离窗口远了几步。

    他们继续在屋中察看。这间客房简单而整洁,大部分东西都由木头制成。罗彬瀚甚至发现地板角落里长出了树叶,万幸倒是没看见虫子。

    另一个小困扰是房间没有厕所和浴室。莫莫罗告诉他这是因为精灵类通常无此习俗,需要这两项服务的住客需要前往底楼的公共区域自行解决。对此罗彬瀚颇觉不惯,但也不至于无法接受。

    不久后房外响起了敲门声,罗彬瀚打开房门,雅莱丽伽提着一个工具箱走了进来。

    “我们等下要去市场。”她说。

    她把工具箱放在桌上,首先从中取出两个小布袋,里头装满了灿亮的金币。她把袋子分给莫莫罗和罗彬瀚,紧接着又是两张薄薄的卡片,质地摸起来有点像塑料。

    “约律端用金币,理识端用联盟数字货币。”她交代道。

    罗彬瀚还在研究那金币上的图案,雅莱丽伽忽然又递给他一个沉甸甸的金属方块。

    “这是什么?”

    “我改装的高能电池。”雅莱丽伽说,“装在你的射线枪里,可以支持大约百次射击。”

    罗彬瀚小心谨慎地接过那块电池。他从自己外套下取出那把高能射线枪,在雅莱丽伽的指导下更换完电池。

    这把枪,据检查过它的莫莫罗判断,属于能量武器中相当原始的种类,其内部电池仅能提供大约十发的射击,足以保证罗彬瀚在面对绝大部分紧急情况时当场去世。然而在经过神奇雅莱的改造后,它顿时变得焕然一新。

    “你还是会死。”雅莱丽伽说,“如果你单独碰到船长的任何一个敌人。”

    罗彬瀚从容地把枪塞回外套底下:“但是现在我可以射一百发求救信号了。”

043 垃圾分类练习题(上)

    雅莱丽伽交代完所有事项后他们一起离开酒馆。推开底楼木门后他们又回到了最初的空地上。

    罗彬瀚回首望去,发现木门依然矗立在原地。看来短期内他都可以自如地进出旅馆。

    他们继续沿着黄砖路往前走。两边的建筑还是那样千奇百怪,毫无统一性,然而道路却出奇得工整而规律,每隔一段距离便会碰到一个十字路口。

    这使罗彬瀚想起了一个关于十字路口的恐怖传说。他记不清自己是在哪儿读到的,大意是说午夜时披着血衣在十字路口徘徊,就会被带去死人之城。

    那是个令人不安的故事,但此刻日光正盛,四下通明,因此罗彬瀚丝毫没有感到害怕。他很自然地仰起头,想看一看此时太阳的方位。

    他没有看到太阳,也没有云,甚至没有天空。在那遥远不可触及的上方,他只看见密密麻麻的建筑。它们整齐地沿着一道道黄线排布。

    那是座和他脚下极为相似,却倒映在天空中的城。它是如此漫无边际,以至于将整片天空都完全覆盖,一直延伸进金雾弥漫的远方。

    罗彬瀚呆住了。此前他的注意力始终被两旁的建筑吸引,甚至一次也没有抬起过头。而周围的环境是那么明亮,令他不假思索地认为自己正置身白昼之中。

    他抓过莫莫罗,无法言说地朝着天空一指。

    莫莫罗抬头看了一会儿,然后眨着眼睛问:“罗先生是想去那边看看吗?我们可以到市场坐轴车,这样比走过去快很多。”

    罗彬瀚感到有点崩溃。幸好这时雅莱丽伽回过了头。

    “我们在门城内侧。”她说,“这里是一个封闭的梭形空间,每处的重力都会指向地面。你可以把这座城市想象成一个果壳的内部。每处都有门户和通道,最两端是通往果壳外的出口。”

    罗彬瀚听懂了。他满怀感激地说:“谢谢你,神奇雅莱。”

    雅莱丽伽好像不怎么喜欢她的新称号。

    他们来到了雅莱丽伽提起过的市场。和先前的区域不同,这里的街道既热闹又拥挤。到处都是人(非人?)、车、动物、摊位。一个脑袋酷似螳螂的生物正挑拣盆栽;一套鼓鼓囊囊的西装自己在街头徘徊张望;四只穿着深红制服的猫坐在街边吹奏号乐,它们前边坐着一只戴着兔子的帽子。

    无数奇异的画面冲入罗彬瀚的眼中,令他一时间无法思考。他下意识地缩到街角,把手搭在某个金灿灿的底座上。

    “有何需要?”他头顶有个嗡嗡的声音问。

    罗彬瀚抬起头。他看到一座极为逼真的黄金战士人像。它足有四米多高,身披铠甲,手持刀斧,望去气势骇人。

    它用圆睁如怒的眼睛望着罗彬瀚,说话时仿佛有几根金属管在喉咙里震鸣:“有何需要?”

    罗彬瀚忘记了怎么说话。雅莱丽伽慢步上前:“我们想找一些茶叶。”

    “左行三区。”战士人像回答。

    雅莱丽伽悠然地拉过罗彬瀚离开了。走远后她才松开罗彬瀚说:“那是黄金守护者。它们负责维护门城的治安。如果你打算偷东西或者抓人,别在它们的面前做。”

    罗彬瀚自认是个遵纪守法的人,雅莱丽伽的后半句话令他隐隐不安。他向她确认道:“我们来这儿只是单纯地借道吧?”

    雅莱丽伽看向他,慢慢露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微笑。

    “计划上是的。”她说。

    “那咱们能尊重计划吗?”

    雅莱丽伽不置可否。她开始玩自己犄角上的细链子。罗彬瀚毫无由来地感到一阵慌张。

    “它们厉害吗?”他问道。

    雅莱丽伽朝他竖起三根手指。

    “他们能打三个我?”

    “他们能在你射第三发求救信号前杀死你。”雅莱丽伽说。

    于是罗彬瀚决定在有限的人生中过得快乐一点,不去思考些影响生活质量的问题。

    他们在一个帐篷前停下。帐内漆黑无光,外头也没有任何招牌,只有一个堆满鹅卵石的木盆。盆里有只乌龟正在打盹。

    雅莱丽伽蹲下敲了敲乌龟的壳。它惊醒了,忽得拉长脖子,瞧着盆外的三人。

    “我们想买茶叶。”

    她把手伸进腰上悬挂的小袋子里,从中取出几片茶叶递给长脖乌龟。

    乌龟慢吞吞地咬住茶叶,缩回壳里。它嚼了好半天后开始摇头晃脑。罗彬瀚从来没想到过自己竟然能从一只乌龟的脸上看出一种为难的表情。

    “不需要同种。”雅莱丽伽说,“你可以选择最相似的。”

    乌龟从盆子里爬出,钻进漆黑的帐篷内。罗彬瀚很想看看里头的玄虚,但莫莫罗却示意他不要乱动。

    “主人不让看的东西还是不要看比较好,罗先生。”他告诫道,“有些物品对于智人种是很危险的,看了会沾上危险。”

    罗彬瀚只得作罢。他无所事事地看向邻近的建筑。左边是辆摆满奇花异草的摊车,凭空浮在地面上几寸,右边则是个完全空置的金属架。一只黑猫正趴在上头盯着他。

    与先前吹奏号乐的红制服猫不同,这只黑猫既没有穿上衣服,也似乎对附近响起的音乐声毫无兴趣。它只是懒洋洋地枕在自己爪子上,神态睥睨地观察着买茶叶的三人。

    罗彬瀚感到这只猫不同寻常。他拽了拽莫莫罗,小声说:“这猫是不是成精了?”

    莫莫罗看了看猫:“这只是普通的猫而已,罗先生。颠倒星的猫人不喜欢**,而且体格也要大得多。”

    “不一定。”罗彬瀚凝重地说,“这猫尾巴钩得厉害,我看它怕也是龙变的。”

    黑猫翻了个身,从架子上跳走了。

    罗彬瀚目送它穿过街道,走过一排铁笼。那笼内关着许多蜥蜴似的生物,最大的足有藏獒大小。当黑猫经过时,它们全都爬到笼边,狂躁地啃撞笼子。

    黑猫在笼边坐下,幽幽地看着罗彬瀚。它用尾巴轻轻敲打起笼子的锁。就在罗彬瀚的注视下,那锁头迅速地腐蚀起来。

    笼中蜥蜴们开始用头撞击笼门。它们不知为何变得暴怒无比,在罗彬瀚反应过来以前。最大的蜥蜴已然撞出笼子,怒气腾腾地向他疾步爬来。

    摊位的主人是个全身长鳞的怪人,外表看去颇为凶恶,面对爬出来的货物却显得惊慌失措。他无助地冲罗彬瀚等人大喊,要他们赶紧逃跑。

    雅莱丽伽和莫莫罗没动,于是罗彬瀚也继续站在原地。当那生物冲到近前时莫莫罗上前一步,把手按在它的额头。微光从莫莫罗身上散发,那生物便突兀地安静了下来。它在莫莫罗的手掌轻抚下迅速入睡。

    他们三个一起望向对面。

    黑猫仍然坐在原地。它的体格太不起眼,坐在笼子后头的主人甚至还没发现它的存在。

    它冲他们甩甩尾巴,钻进街道远处逃跑了。

    这时乌龟刚刚爬出帐篷。雅莱丽伽飞快地拿走它壳上顶着的罐子,然后抛下一枚金币。

    “追上它。”她对莫莫罗说。

044 垃圾分类练习题(中)

    他们在街道上小跑起来。雅莱丽伽步履轻盈,跑在最前方领路,莫莫罗则抓着罗彬瀚一起行动。这显然很有必要,因为街上稀奇古怪的事物实在太多,刚跑出十来米就已让罗彬瀚眼花缭乱,浑然不知身在何处。

    “那猫是什么玩意儿?”他们冲过几个售卖某种萝卜摊位的时候罗彬瀚抽空问道,那些长得像萝卜的块茎都在尖叫,有的还在唱歌。

    莫莫罗无辜地摇头。罗彬瀚只好把疑问压下,等着回头再问问神奇的雅莱丽伽。

    他们在追逐中跑出了三条短街,中间那条竟然还下着花瓣雨,当罗彬瀚从花海中杀出来时已然是满身落英。他被那浓郁的花香呛得直打喷嚏。

    黑猫体态小巧,身形灵活,有好几次他们险些丢失它的踪迹,最后总是雅莱丽伽捕捉到在街头巷尾闪逝的黑色尾巴。

    他们渐渐跑出拥挤的街道,周围又开始变得人影稀少。这会儿辨认黑猫就轻松了许多,双方的距离开始拉近。尽管如此,三人却仍谨慎地挑选着脚底的路径,绝不侵入黄砖路以外的区域。

    黑猫也和他们一样循规蹈矩,离开市场后便始终只在黄砖路上奔跑,再也不曾跳上树枝或屋檐。它似乎完全明白这座城市的活动法则。

    双方已经只隔半米,就在雅莱丽伽快要赶上它时,黑猫提身跃起,蹿入右边的岔路中。雅莱丽伽似乎也准备跑进去,却又突然驻足不前。她站在路口,迫使后方的莫莫罗和罗彬瀚也停了下来。

    罗彬瀚流汗,咳嗽,打喷嚏,气喘吁吁,莫莫罗却神完气足,声音顺畅地问道:“雅莱女士,怎么了?”

    雅莱丽伽偏头望着右侧的街道。“不见了,”她若有所思地说,“它进了这里的某扇门。”

    她在街口张望。左侧的建筑离他们很遥远,似乎并无可能,而右侧最靠路口的三座建筑看上去都很奇特:第一座是有浑厚穹顶和圆槽立柱的大理石殿堂,体积很小,但看去谐美而庄严;与其相邻的是一间公共厕所,外型就像是公园里很常见的圆木小屋;再远处似乎是一间剧院。

    剧院的占地是第一座殿堂的三倍不止,黑猫似乎很难在那短短瞬间离开这三座建筑,躲到更远的地方去。

    雅莱丽伽在殿堂前徘徊,她似乎认为这里嫌疑最大。罗彬瀚则习惯性地看向了他感觉上最熟悉的建筑——公共厕所。

    那实在是个很有他故乡风格的厕所,入口正中间是一排公共盥洗池,左右分成男女两间。最令罗彬瀚想不通的是在它外围的绿地上还附带一个微型景观喷水池,出水口是一只白石雕刻的人鱼。自人鱼手持的贝壳中不断溢出活水。流泉潺潺,玉珠飞溅,显得这公共厕所十分有情调。罗彬瀚差点就被迷住了。

    他定了定神,用严肃的声音问莫莫罗:“这儿的人也都分男女……不是,这是通向哪儿的?”

    莫莫罗疑惑地摇着头:“不是的,罗先生,上次来的时候这里好像不是这个建筑,好像是重新换了一扇门。”

    “门还能随便换吗?”

    “只要得到门城之主的许可就行了。”

    罗彬瀚实在想知道这间厕所会通向什么地方。就在他抓耳挠腮时一个人影出现在街道上。

    对方自剧院最底层的台阶上现身,一步跨入黄砖路内。当他转过身时,罗彬瀚看到了荆璜那张充满郁闷的脸。

    双方目光相对,俱感愕然。罗彬瀚果断几步上前,揪住荆璜的头发质问道:“搞什么呢你?对飚演技啊?那头龙装狗你装猫?”

    荆璜拍掉他的手:“你干嘛?”

    “指证你的罪行。”罗彬瀚说,“那猫素质那么差,一般妖怪做得到吗?少来玩这套,你切了尾巴老子照样认得你!”

    荆璜直接看向雅莱丽伽。

    “我们遇到一只猫。”雅莱丽伽说。她极其简略地讲了来龙去脉,不知为何特意强调那是一只纯黑的猫。

    荆璜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他皱着眉说:“我没看到那种东西,它进了别的门。”

    “我们该继续找它吗?”雅莱丽伽问。

    “没必要。”荆璜顿了顿说,“反正也碰上了,你们跟我一起来吧。”

    他转身朝着拐角走去,方向似乎与原先的市场相反。罗彬瀚觉得有点意外,但还是跟上几步问道:“你跑刚才那剧院里干嘛去了?”

    “找人。”荆璜说,“不在那里头,估计又跑去城尖散步了。”

    罗彬瀚扭头看了一眼剧院外观。它矗立在大理石台阶之上,木头墙板老旧而黯淡,入口处的漆金装饰铁门敞开着,内部又有一道深红的天鹅绒长帘遮挡。不同于别的建筑,这剧院不曾发出任何响动,唯有门口的红布帘无风摇曳,好似有人在内侧来回走动。

    剧院如此古典而诡怪,跟荆璜一点也不搭。罗彬瀚忍不住捅了捅他问道:“你在里头找谁呢?”

    “一个胆小鬼。”

    “那你找这人干嘛?”

    “问路。”

    如此简短的回答实在无法让罗彬瀚满意。他此刻脑袋里充满了对这座城市的疑惑,恨不得立刻就把一切答案从荆璜脑袋里晃出来。然而荆璜此时似乎兴致很低,对他的任何言语都敷衍以对。

    他们来到一个非常有复古风情的红色电话亭前,荆璜把罗彬瀚推了进去。不知为何那里边出奇得宽敞,足以把他们四个都容纳在内。罗彬瀚定睛一看,发现四面镶玻璃的红亭墙实际上都可以推开,他不确定这电话还算不算纯粹的摆设。

    荆璜在电话亭里低着头沉吟了一会儿,摘下电话拨了一个数字,然后推开左边的门走出去。罗彬瀚紧随其后,跨进黄砖路后却发现周围的建筑极为陌生:皮鞋店(新到泛智人种人皮少量,正规贸易途径获得,欲购从速)、玻璃温室、八角飞檐的凉亭、啤酒馆(传统酿法,仅用酒花与三月圆缺龄的本族雌性指甲!),甚至还有一座疑似用奶油和硬糖砌成的圆顶屋,屋中传出天籁般动人的歌声。

    “我们这是跑哪儿了?”罗彬瀚问。

    荆璜不肯回答。他们走过几条街,又遇到一个和刚才十分相似的电话亭。这次荆璜在里头拨号,推开右边的门,出去后的景色又与刚才大相径庭,那不止是建筑的差异,罗彬瀚明显感到整个环境都有些违和。他只是一下说不出在哪儿。

    当他们走出第四个电话亭时一切就变得明显起来。建筑开始变得稀少而低矮,譬如池塘、狗屋、插在土中的风向标。黄砖路窄得仅容三四人并肩而行。而当罗彬瀚仰起头时,他吃惊地发现天空低矮得不足百米,倒映其上的城市也历历可见,同样只剩下一条狭窄的黄砖路。

    荆璜不再寻找电话亭。他们只是笔直地朝着唯一一条道路前行。建筑物很快彻底绝迹,周围只剩下萋萋荒草。

    天空变得触手可及,上头也长满了荒草。罗彬瀚甚至伸手就能摘下一根。他们就好像在一个长满野草的土洞中前进。当黄砖路抵至尽头时,就连草木也不再延伸。他们面前只剩下一个黑暗而深邃的幽洞,洞旁斜躺着一块石碑,表面刻满鲜红的文字。

    罗彬瀚感到有点稳不住了。他鼓起勇气走到碑前,看向那些狰狞凶恶的血字。

    那碑文开头如此描述:

    亲爱的异乡旅客,我以万分喜悦的心情欢迎您亲自来到城尖垃圾站。正如我们在《协议书》中所言,您所制造的一切废物都不得留在城中,唯有此地允许抛弃。请您在抛弃前购买相应的分类标牌,以便我们采取不同的销毁方法。为避免误解,我将在下文附上详尽的分类方法说明。

    另及:遵循门城之主的绝对禁令,我不得不遗憾地告知您智慧种族生物的遗体不属于任何一种可抛弃物。您须将其彻底火化或运往他处。

    又另:本碑文字由上一位违反禁令者的体液书写而成。我以个人名义劝勉您突破陈规,勇于尝试,以便使我能继续书写更详尽的分类规则。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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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9272/ 第一时间欣赏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最新章节! 作者:飞鸽牌巧克力所写的《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为转载作品,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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