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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飞鸽牌巧克力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txt下载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340 呼唤源起黑洞之巢(上)

    他一下从草丛里跳了起来,朝着星空的方向跑了两步。紧接着他的思考才开始运转,考虑这件事到底有多么诡异。这可能吗?几秒钟前他还在考虑周妤的事,然后不知道多少光年以外的一个星系——也没准是别的什么玩意儿——就用周妤的语气叫起了他的名字。

    那不可能是周妤。绝不可能是真正的周妤。于是他停下脚步,用力地揉揉眼睛。当他再次看向星空时那些融化的色彩总算又变回了闪烁的星星。可那条光带依旧还在原处,清晰而温柔地舞动着。

    “罗彬瀚。”它又一次发出呼唤,比先前更为清晰。罗彬瀚没法骗自己说那是内心的幻想,又或者来自附近的某片草丛。那声音正是来自天外的那片星空,星空中的那团黑彩。

    他感到无法理解的恐怖,于是马上返回去找莫莫罗。可当他回过头时却没能在原处看到他同行的旅伴,在不久前莫莫罗躺卧的位置上只有一具灰暗老旧的石像。

    罗彬瀚僵直地站在原地,直到十几秒后他的手脚才缓过劲来。他冲向那片幽冷明亮的草丛,拍打压在上头的石像。

    “老莫,老莫!”他急促地低吼道,“别睡了!赶紧起来!”

    莫莫罗没有反应。那石像的造型不属于人类,而是银石巨人的缩小版。它那昆虫般朝外突出的眼睛不再释放光亮,平滑的面部没有任何类似鼻梁或鼻孔的部位,只有刀刻出来似的嘴角带着一点微笑的弧度。过去罗彬瀚觉得那和莫莫罗作为人类模样的表情很像,可现在他却只感到强烈的陌生和畏惧。那石像仿佛某种应该被放在坟墓里的摆饰,浑身散发出不祥和死亡的气息。

    他的指节开始因为敲打石像而发痛,粗糙的表面甚至磨损了他的皮肉。而当他感觉到石像表面滑落下某种细小的颗粒时,他便不再敢用过大的力量去触碰它。他只好把手掌放在石像胸口,试图感受到心跳、血流、光的波动或者别的什么玩意儿。但他只感觉到一片无机物的冰冷。

    罗彬瀚又叫了对方的名字,仍然无人应答。他僵直地跪坐在石像旁,肺里好像充满了梨海市深冬清晨呛人的寒烟,让他有点喘不过气来。

    “罗彬瀚。”他背后的星空低语着。

    他做了几个深呼吸,在防护服里动了动手指和关节。“好吧。”他说,然后鼓起勇气往身后看。

    荧光闪耀的草丛在风中摇动,像某种生物潜伏在里头,可仔细看时又什么也没有。在起舞的草丛上方,那条星系般的光带仍然起伏着,鲜艳缤纷的光在深不见底的黑暗表面流动。

    “罗彬瀚。”它说,“过来。”

    罗彬瀚从外套里侧掏出了枪和弯刀。他先拿枪口对着那片星云,几乎不抱希望地射击了几次。那结果跟他预料的也没什么区别——有什么子弹能打中光年以外的东西呢?

    星云继续呼唤着他,声音变得越来越响。他试图捂住耳朵不听,可呼唤依旧从骨缝钻进耳中。周妤在喊他的名字,声音里充满了痛苦与窒闷。他感到那声音是隔着草丛、泥土与棺木传来的。

    “你想干什么?”他喊道。

    星云固执地让他过去。在那过程中罗彬瀚不可控制地想到自己确然是可以过去的——只要他回到子舱飞行器上,找到也许存在的光速飞行功能,然后朝着那个方向行进。而如果不行的话他还可以会寂静号上,去要求∈把船开向那片星云,好弄清它那怪异光彩后的黑暗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个念头只在他脑海中盘旋了几秒中。他松开了枪柄,枪口砸在他的脚上,使他猛然意识道自己刚才的想法是多么荒唐而可怕。他立刻拖着变成石像的莫莫罗往子舱飞行器跑去,可是石像沉得超出他的想象,他感到自己正拖着一整辆火车。紧跟着他听到某种石头崩裂的声音,令他的心差点跳出喉咙。

    罗彬瀚回过头。他清楚地看到石像拖曳在地面的腿部已经有了皴裂。石屑洒落在被压倒的草丛上,形成了一条淡淡的灰迹。那景象迫使他把石像小心地放在地上。

    他感到天旋地转,可奇怪的是视线却空前清楚。他能看到几百米外草尖上的一滴水珠,以及空气中细微的漂浮物。那细致的现实感帮助他冷静下来。

    这不可能是真的,他首先想到这个结论。莫莫罗怎么会突然间变成石像呢?他不相信自己这位阳光化身的旅伴会轻易地被什么东西杀死了,而即便真的存在,那东西绝没有道理放任自己活着。

    这是个陷阱。这结论显而易见。不管莫莫罗是被掉了包,又或者只是他自己陷入了某种疯狂,事实肯定不会是他眼前所看到的样子。那会是他陷入了某种幻觉吗?可是当一切发生前,莫莫罗就躺在他的旁边。他们近得最多只有一条手臂的距离。如果他突然间像个疯子那样冲着星空射击,还不断拍打着空气,呼唤莫莫罗的名字,那显然不可能叫莫莫罗忽略。那莫莫罗怎会不叫醒他呢?那永光族显然会用最快的速度治好他,又或者把他抗回寂静号,让荆璜和雅莱丽伽搞定这件事。

    罗彬瀚在原地闭上眼睛,在希望与绝望的反复中等待起来。他希望下一秒就能听到脑海里传来莫莫罗的呼唤,又或者被从天而降的荆璜踹倒在地。可唯一留给他的就是那怪诞星云无尽的呼唤声。那声音此时已经浸透了他的脑海,令他相信即便自己捅破耳膜也无法摆脱。他试着倒立、奔跑、跳跃、掐挠自己的皮肤,最后甚至是一段长达六十秒的窒息,而没有一种行为能让他颠覆眼前的现实。他捡起了自己的枪,但毕竟没有勇气朝着自己的脚射上一发。

    他开始考虑别的可能。

    假设这不是一场永恒的幻觉,而只是一场噩梦——噩梦,这个词又给了他别的想法。他高声呼喊少东家的名字,企图证明这或许是那只黑猫因为无聊而跟他开的玩笑。

    “你别以为装成气体我就不认识你!”罗彬瀚对着空中的星云说。

    星云没有回答。它仍然用周妤的声音轻盈而痛苦地呼唤着他。这会儿那声音里有了更多的细节。他可以清晰地听出她的喉咙里混杂着异物与血,舌头或许已经开始腐烂。她已在无人知晓的地方死去多时,而他和周雨甚至找不到她的尸体。那声音几乎要让他羞愧得精神崩溃。

    这不像是那只黑猫的梦。他又只得承认这点。这一切景象编织得过于恶毒,而黑猫的梦总是死寂、冷清,甚至找不到一个开口讲话的活物。如果这是一个梦,那必然是别的恶魔在玩弄他。但他不能倒在这儿,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崩溃。

    他找了两团草屑堵住耳朵,然后跌跌撞撞地离开石像,朝子舱飞行器走去。当他把自己摔进舱内后那片星云变得更吵了。周妤的声线开始变高,几乎严厉地要他马上去救她。

    “闭嘴。”他咬着舌头说。随即用最后的力气敲出返航的指令。

341 呼唤源起黑洞之巢(中)

    周妤就坐在舱内,在他的背后。她的声音仍然从天上传来,然而她**的呼吸却喷在罗彬瀚后颈上。那气味令他模糊地想到周雨跟他提过的几个词,像是“液化”、“芽孢梭菌”、“尸胺”等等。他已不记得那些词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没有一个讨他的喜欢。

    “罗彬瀚,你现在又要去哪里?”周妤说。她的声音又变得轻盈而冷淡。

    罗彬瀚没理会她。他尽力把背后的存在想象成别的东西。某种怪物、僵尸、一堆腐肉、一团虫子的聚合物。那绝不可能是真的周妤,而如果“她”能直接袭击他,那也用不着多余的把戏。因此他既不接话也不回头。

    他让自己趴在驾驶台前,好和后面的未知拉开距离。但那没起到多大作用,他能听见后面的人起身,紫色的纱裙与丝绸衬衫发出细微的摩挲声。那是罗彬瀚对她最后的印象。随后他的后颈有一点潮湿的刺痛感,像是垂落的头发扫在那儿。

    “你觉得现在是在梦里吗?”那声音说,“像你这样简单的头脑,只能把一切归于梦幻。不过真遗憾呢,你现在面对的就是现实。就算再怎么挣扎也不会醒来的。”

    她说的话比先前都多,而听起来也挺像那么回事。罗彬瀚看了眼脚下飞掠的大地,发现它在高处看来泛出一种奇特的紫光。在那紫光的覆盖之下,色彩显得分外丰富而杂乱。那些他一度看熟悉的野草如今至少拥有七八种颜色。那过度的鲜艳反而令罗彬瀚感到眩晕欲吐。

    “走开。”他忍着恶心说。

    连他自己也不指望这句话奏效。那挥之不去的恶臭仍在身后。那声音说:“造成这个状况的人是你,就算我想要离开也做不到。”

    “怪我咯?”罗彬瀚说。他知道自己或许不该去搭理那东西的话,但那眩晕的色彩与腥恶的腐臭都叫他难以忍受,而把注意力集中在听觉上反倒成了一种解脱。

    他喘了两口气,看到返航的路程已经过去一半。这件事给了他更多坚持下去的勇气。他开始思考自己背后的东西到底有多少自主性——某种纯粹的、无思想的幻觉,还是扮演成周妤的精怪?

    “你到底什么目的?”他说,“装我朋友的老婆有意思吗?”

    “如果可以的话我也不想变成这样呢。像这样独自在地底腐烂消失,你觉得是件很有趣的事吗?”

    “那你超生去吧。”罗彬瀚立刻说,“好走不送噢。”

    他感到身后森寒的视线,像冰水浸泡的蚂蚁在后颈上攀爬。但那也曾经是周妤生前给他的感觉,以至于带给他的心酸多于了恐惧。他抓起弯刀,迟疑着是否要尝试一次袭击。

    “那种东西是没用的。”他身后的声音说,“死掉的东西不会被杀死第二遍。就算你用那把弯刀刺中我,最后也不会改变自己的结果。”

    “什么结果?”罗彬瀚条件反射地说。

    “会死的。如果你继续滞留在这里的话。”

    罗彬瀚仍然低着头,但不动声色地把匕首挪了挪位置。透过刀刃的反光他看到一个纤细的、穿着丝绸衬衣的肩膀。它是如此的干净整洁,反而让罗彬瀚觉得不敢相信。

    “罗彬瀚,”那个声音说,“你知道自己跑到什么样的地方了吗?”

    “我看是到阴间了。”罗彬瀚嘀咕着说。他最终没敢去看那东西的脸,而是把弯刀贴在手腕内侧,随时准备着迎接某些他不想看到的客人。这时地面上出现了一团阴影,像只滑翔的燕子。

    他满心迫切地看着子舱飞行器钻进寂静号内部,当舱体在通道中滑行时他便再也没听见那个扰乱他的声音。这种有利的迹象又增加了他的信心。子舱飞行器落地,他马上打开舱门,从那封闭而逼仄的狭小空间里逃出去。

    廊道里非常安静,一切看起来都和他离开时没什么区别。在最初的几秒里罗彬瀚为此感到欣喜,可紧接着他意识到了某种异常。

    他没有等到∈出现。

    飞船内部就像它的名字那样毫无动静。照明的冷光悬在罗彬瀚头顶,却使他感到视野发黑。他一边往前走,一边叫了∈几声,结果仍然毫无回应。

    当他步履艰难地来到舰桥室时,迎接他的又是令人畏缩的黑暗。所有的照明系统都被关闭,只有地板上流动着星空的模拟影像。那景象曾经充满神秘的美感,而此刻却叫罗彬瀚驻足不前。

    他按住舰桥室的金属门,不让它在眼前自动闭合,可同时也不敢迈进去。这时他已隐约明白自己正处于怎样一种绝望的境地中,可他毕竟还不愿意承认,于是他开始呼唤荆璜与雅莱丽伽。室内的黑暗里像潜伏着某种恐怖,令他不敢放声大叫,只像是嗫语般含糊地低语。他的声量随着无望的等待而逐渐提高,直至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吼得声嘶力竭。

    最后他承认那只是一种徒劳。而当煎熬的时间消磨了恐惧以后,他感到胸中充满了一股怒火。那情绪推动着他大步上前,踏进黑暗寂静的舰桥室中。室内的黑暗像液体般冰冷地浸泡着他的皮肤,穿透他的血肉和神经。他把自己扔进软椅里,吃力地喘着气。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仍然穿着防护服。

    罗彬瀚知道雅莱丽伽提供给他的防护服一定有寂静号最好的空气净化系统,即便他掉进无氧的真空没准也能活个好几天。可此刻他实在呼吸不过来了。他的右手已经搭在颈部,打算解开面罩透透气,但不知怎么雅莱丽伽的声音穿过他的脑海,他想起出去以前她是怎样严厉地要求∈把他全副武装起来,尽管∈声称有些项目是毫无必要的。

    他的手停在了脖子边,足足僵了数分钟。当他最终什么也没做地放下手时,从椅背后传来冷淡的声音。

    “头罩摘下来也无所谓。如果你不能尽快抵达那里的话,不管怎么样都会死。”

    罗彬瀚侧了侧头,用眼角余光观察椅后的情况。他看到一个纤细的女性轮廓,长发的末梢在空中微微摇曳。她站在黑暗的舰桥室里,像是从一开始就等在这儿。

    “你不是真的。”他沙哑地说,“她死了。”

    椅背后的人弯下腰。她的脸孔猛然出现在罗彬瀚的视野中。那苍白的脸色、纤细的眉毛、稍显刻薄的薄嘴唇,看上去和生前的周妤毫无区别。可她没有过去那种不近人情的态度,而是把手按在罗彬瀚的肩膀上,像母亲安慰孩子那样抚摸着他。她的动作很僵硬,像是强迫自己做一件完全不擅长的事。

    “既然你清楚这件事的话,那么也应该明白自己在哪里吧?”她说,“罗彬瀚,之所以你会看到一个死人,是因为你也已经被杀掉了。如果不尽快返回的话,就只能永远在这边的世界徘徊。”

342 呼唤源起黑洞之巢(下)

    罗彬瀚耸耸肩。他心里对“周妤”仍然有着复杂的感情,可那并不代表他已崩溃到什么都会相信。他只是觉得心里很烦躁,那防护服下的腿伤明明已经愈合,但此刻却又奇怪地开始发痒了。

    “鬼扯。”他说。

    “本来也知道你是不会相信的,所以才让你亲自过来看一看。如果不相信我的说法,那么船上的一切你要怎么解释呢?”

    罗彬瀚想说幻觉,又或者某种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梦境魔法。可那有着一个共同的问题:他不清楚自己是何时、何地、何因而陷入了这种的处境。是某种敌人?又或者某种死亡谷式的自然陷阱?而如果他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怎样落入眼前的困境,那么他也无法反驳自己已经死亡的假设。他认为是外头的那片星云对他搞的鬼,可如果是那样,莫莫罗怎会迟迟不来救他呢?

    他疲惫地打开对方的手——那触感僵硬、冰冷而且真实——然后说:“这他妈到底什么鬼?”

    “周妤”往后退了一步。她的脸又消失在了液体般的黑暗里。

    “不管你问多少遍答案都是一样的。你们的飞船在无意间闯入了绝对不该来的地方。

    如果把活人的世界视为现实的话,你就是跑到了镜子里面来了,也就是所谓亡魂徘徊的迷失域——这样说明白了吗?因为你在迷失中偶然地想到了我,所以我才会被迫出现在这里。”

    “你想说你是真的。”

    “周妤”微微地偏了一下头。罗彬瀚在黑暗中看清了她的下半张脸。那脸上挂着一丝嘲弄似的笑容。

    “真假是怎么确定的呢?罗彬瀚,对于你来说,灵魂根本就是无法辨别也无法证实的东西,也就是说并没有精神层面的独一性。如果记忆和行为全部都具备的话,那么也只能当成同一个人来对待不是吗?既然从一开始你就没有真正认识过人是什么样的东西,那么谈论真假也毫无必要。不过无所谓,只要你愿意的话就把我当成本人好了。”

    对于这种近乎傲慢的态度,罗彬瀚却感到了一点难以自抑的亲切。用莫名其妙的态度说着莫名其妙的话,那确然就是他记忆里的周妤。他开始试着接受这个如影随形的影子——不是说完全相信她的话,而是打算从她那儿搞清楚现在的状况。

    “你说我死了。”他重复道,“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死的?”

    “这就要问你自己了。我只是被你的声音叫过来了而已。仔细会想的话应该会有印象吧?”

    罗彬瀚仰头盯着天花板,充满纳罕地思考自己的经历。他看过一些类似的情节:人在某种事故中死亡,变成幽魂四处游荡。他们都不记得自己死了,甚至不记得自己是谁,只是循环往复地做着某些无用功。那会是发生在他身上的事吗?可当他试图回忆自己的过去时,大部分情况都清清楚楚。他记得自己经历的每一次垂死,也知道自己是怎样从中逃离。难道那全都是自己所制造的幻想吗?他不这么觉得,至少不相信周温行和宇普西隆全是自己大脑编造出来的玩笑。

    当他往后思考时想起了一件事。那是不久前寂静号上所发生的震荡。那时他正在训练菲娜,而某种意外发生了。他确实因此而撞了几下。那会是“周妤”所说的意外吗?他以为没什么大不了的某次撞击实际上却已经要了他的命?他实在无法想象这事儿会发生在莫莫罗的眼前,哪怕他还有一口气在,寂静号的成员们总得想出点办法——除非他们已经不在了。

    罗彬瀚很抵触这最后一个念头。他觉得那怎样都不可能。谁能在一眨眼间干掉荆璜和莫莫罗,然后让他的怨灵独自徘徊在寂静号上?

    “你在忽悠我。”他用确信无疑的口吻说。

    “你要这么想也悉听尊便,不过还是想清楚点自己在什么样的地方比较好呢。”

    “你不是说我在阴间了吗?”

    “周妤”抬起一只手,轻轻地梳理这鬓边的头发。那又是个罗彬瀚很熟悉的动作,他偷眼往身后瞄,从周妤的发丝边缘捕捉到一缕斑斓的暗光。

    “说的是你死掉以前在哪儿。如果不记得的话我提醒一下你也没关系:现在这里的生死界限非常模糊的地方。因为规则被瓦解了,所以任何逻辑都可能会失效。这么说理解了吗?无论是蚂蚁也好,恐龙也好,生死、大小和强弱都是可以被颠覆的概念。一旦踏入错误的区域,你过去所相信的能力在这里就毫无意义了。仔细回想一下吧,真的没有某个时刻让你感觉‘自己好像踏入了异世界’吗?”

    那轻飘飘的言辞刺中了罗彬瀚脑海中的某个记忆,让他回到了那个和莫莫罗一起训练菲娜的瞬间。当他被突然的震荡掼起的那个时刻,他的确真切地感受到了某种不同寻常的东西。那像是某种液体浸透他的血管,像是看不见的幽灵穿透他的身体……像是穿透无形的薄幕而抵达另一个世界。

    他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身体。他觉得一切都很正常,只是有点胸闷。而目睹他行动的周妤又露出嘲讽的微笑。

    “不用白费力气了。你现在是以亡魂的形式存在的,当然也找不到任何致命伤口。你现在的**不过是自己的幻想罢了。”

    “那我现在干嘛还要呼吸?“

    “惯性而已呢。因为你拒绝承认自己的死亡,所以也一直给自己灌输着活人必要的生理活动,所以我才说你的防护服脱下来也不要紧了。“

    “那其他人呢?”罗彬瀚问,“他们在哪儿?“

    “谁知道呢,我只是被你叫来的。不过,如果他们是和你一起落进了迷失的世界,那么下场也只会和你一样而已。“

    她的话语不可避免地让罗彬瀚感到一点紧迫。他仍没完全相信她,可哪怕这事儿存在万分之一的可能,他都必须想办法验证它的真假。

    “好吧,”他说,“那我该怎么做?我能逃出去?其他人呢?”

    “只要离开这里就够了吧。“

    “周妤“冷淡地梳着头发说:“很容易想清楚的办法不是吗?你们是在同一艘船上出的事,所以都是被困在这附近了。只要你能把整艘船都开出去,那么所有人的危险也就解除了。”

    “开出去?”

    “就是被你留意到的那个地方呢。你们就是从那里闯进来的,所以只要原路返回就好了。应该能做得到吧?反正这艘船本来操作就很简单。”

    罗彬瀚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周妤“的表情仍然那么不近人情,看不到任何作为亡魂的幽怨。那令他想起周妤生前是个多么不好相处的人,孤独的、怪诞的,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是自负的。

    他叫了对方一声,用她完整的名字,然后问道:“那光带到底是什么?”

    “通道而已。虽然在你眼中看来是光带,在我看来只是个黑色的洞。”

    “每个人看过去都不一样?”

    “周妤”沉默了几秒,回答说:“或许只是因为你还没有彻底死掉而已。”

    罗彬瀚点了点头。他告诉对方自己不会驾驶寂静号,但至少他能试试找出子舱飞行器的光速飞行功能。他扶着墙走出舰桥室,又回到死寂的回廊中。他没有听到任何跟随他的脚步声,可当他呼唤周妤的名字时,对方的应答就紧贴着他的脖子。

    他回到子舱飞行器内,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封闭起来,确定任何危险辐射或自然生物都不可能潜入这狭小的舱内。然后他回过头,看到周妤无声地坐在后座上。

    “我真希望能跟你多点愉快的记忆。”罗彬瀚诚恳地对她说,“周雨本来是要请我当伴郎的,四舍五入你们俩的孩子也就是我孩子。我是来加入你们这个家的。”

    “别说这种恶心人的话。”

    “行。行。”罗彬瀚说,“那能麻烦你避个嫌吗?这防护服太闷,我想脱件衣服缓缓。”

    周妤的表情几乎扭曲了。她带着寒霜般的脸色转开脑袋,罗彬瀚则满不在乎地开始脱防护服。鉴于上次阿萨巴姆掏了他的肚子,这次他把上衣外套连同所有的武器穿在防护服外头,但他还不至于连裤子也这么干。他费劲地脱下防护服,然后则是下身的长裤。

    他朝自己的腿后扫了几眼,接着把长裤和防护服都穿了回去。

    “行了。”他说。

    周妤把脸转了回来。在她来得及说任何话以前,罗彬瀚举起枪口对准她的脑袋。他说:“你介意帮我解释个问题吗?“

    “你想说什么?“

    “如果我死了,连呼吸都是我在幻想。“他说,”为啥我刚发现自己腿上的玩意儿恶化了?我觉得还是得检查一下——像咱们这一家亲的关系你肯定不会跟我计较吧?“

    周妤扬起了脸,看上去准备开口说话。但在那之前罗彬瀚已经对准她的脑门扣下扳机。他扫射过她的脸孔和脖子,然后是胸膛和腹部。直到她的身体几乎没有一处完好,罗彬瀚才打开子舱飞行器,头也不回地向着外头逃跑。

343 遥庆欢宴之宾(上)

    自从罗彬瀚在他妹妹住宅附近的射击培训机构学习射击以来,他还没用子弹(或射线)真正干掉过什么。不久之前他用雅莱丽伽给的枪打伤了周温行,而那可以说是最接近他杀死什么人的一次。在那时他看到了周温行身上的枪伤:流了很多血,可几乎看不见伤。

    就如同他最早在旅途中得到的赠礼,雅莱丽伽提供给他的仍然是一把射线枪,没有电磁或火药子弹。这或许在某些时刻影响了武器的杀伤力,但也不像他在培训课程里被告知的那么狰狞,没有穿透伤的扩大性开口,没有子弹翻滚造成的巨大空腔,那就像是无坚不摧的金属扦穿过人体。他只能看到涌出来的鲜血,而那对他可比一团模糊的人体血肉好接受得多。

    尽管如此,他眼前仍然翻滚着“周妤”中枪的样子。那些奇怪的肢体反射,还有她脸上诡异的表情,一切都让罗彬瀚感到陌生与反胃,就像是他在攻击着一个逼真的塑料模特。

    他不再去想这件事,而是继续往寂静号外奔跑。这行动其实没什么依据,他只不过是想去个视野更空旷的位置,再说如果那东西——如果它确实是某种有意识的东西——那么盼望他驾驶飞船去往那片扭曲的光带,最好的办法就是跟它反着来。

    他跑到了出口,在打开飞船门的过程中遇到了一点困难(放在平时∈会为他开门),但最后他还是找到了身份认证的选项,成功地摔进一片幽紫色的草海中。他在那过程中对整个环境匆匆一瞥,只感到这颗富磷星球已经变成了一个迷幻剂吸食者才会看到的怪诞世界。

    那景象加剧了他的眩晕。除此以外他还面临一个意想不到的状况:他那数日前似乎已经完全康复的腿伤又空前严重地复发了。当他在子舱飞行器里脱下裤子检查时,他发现自己腿后已经完全被一种苔藓般深翠的绿色覆盖。它蔓延在皮肤以下,倒没怎么给罗彬瀚带来疼痛,但无疑是导致那种剧烈搔痒的元凶。

    那感觉令罗彬瀚恨不得挠破自己的腿,但此时此刻他却没法断言这是件坏事。猫人们的挠挠膏仍然在他身上起作用,除非这古怪魔药还能作用于灵魂,否则他就还待在自己脆弱而倒霉的凡人身体里。那扮演着“周妤”的东西想干什么呢?他说不上来,但他不打算让它如意。

    他从草丛中爬起来,仰头看了眼天空。不出所料地发现了那片令他困陷于此的光带,像条巨蟒在虚空中翻滚不休。他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旋即想到自己实在无处可逃。面对这虚空中的庞然之物,他还能躲去哪儿呢?

    草丛中吹起了一阵不自然的风。它一圈圈地绕着罗彬瀚收紧,一路压倒高及人膝的草丛,像只无形的木棒在彩砂上刮出螺旋。罗彬瀚敏锐地发现那些被压倒的草很快便不再发光。这种现象让他犹豫了几秒,没能离开这片伏草的包围。当风吹过他的身体时,他又产生了那种被冷水浸透的感觉。

    “你真是胡来呢。”有人在他背后说。

    罗彬瀚回过身,看到“周妤”站在那儿盯着他。她的衣裙纤尘不染,身上没有一点枪伤的痕迹,仿佛刚才他们之间什么也没发生过。

    “又开始啦?”罗彬瀚抱着手臂说。他假装自己没有用胳膊挡住握着的枪,而把弯刀倒扣在手腕内侧。

    这两样东西或许都不足以对付他眼前的这个东西,但至少它也没立刻扑上来。罗彬瀚把这理解为对方的某种顾忌,尽管他还没想明白那究竟是什么。

    “周妤”又开始用手指梳理头发,用一如既往的轻慢语调说:“对着过去的同学也会这样残忍地袭击,真不愧是你呢。是被超出自己常识的状态吓破胆了吗?”

    “是啊,我可吓坏了。”罗彬瀚说,“你听到周雨两个字眼都不眨一下,还跟我装蝴蝶精呐?真当我没见过妖怪?”

    “周妤”扬了扬眉,露出一丝微笑。起初罗彬瀚以为她是要继续跟自己纠缠下去,可紧接着她的笑容越来越大。那嘴角越过面颊和耳根,一直延伸到罗彬瀚无法看见的脑后。她的整个体表皮肤都因此而分成了两个部分。嘴唇以下的皮肉像松开的布袋那样脱落,而嘴唇以上则在急剧地胀大。她的眼眶在几秒内已经大得足以穿过完整的拳头,甚至她的眼球也在跟着膨胀。那对瞳孔像深洞般正对着罗彬瀚,让他能从黑暗深处望见另一个满脸惊怖的自己。

    这种恐怖的形象仅仅持续了两三秒,随后那人肉皮囊彻底撕裂了。罗彬瀚听到一阵猛烈而陌生的笑声从头顶传来。

    “很好很好很好很好很好——”

    一个亢奋的、更偏向于男性的声音回荡在他头顶的星空中。它重复着罗彬瀚老家的一个词汇,而声源却来自四面八方。罗彬瀚在那不断重复的恶意言语里感到头痛欲裂。

    “出来!”他捂着头用力喊道。

    他的声音被淹没在那群星的嘲笑间,连他自己也几乎听不见。可紧接着整片草地都被狂风吹得朝上飞起。撕裂的草叶打在罗彬瀚的防护服面罩上,让他一时间什么也看不见。当狂风终于止息后,他放下挡在眼前的手臂,四野只剩下一片漆黑的荒土

    那些荧光草全都飘在空中。它们在罗彬瀚的注视下逐渐聚集起来,纠缠出一个手脚如玩偶般的人形。这诡异的稻草人像气球般自由地漂浮在空中,随着飘忽的风来去旋转。当它的脸转到一个正对罗彬瀚的位置时,罗彬瀚猛然发现那张咧嘴而笑的草人面孔竟然酷似自己。

    草人在空中飞舞,距离罗彬瀚时远时近。它的四肢和脖子显然都没有骨骼结构,总是在风中扭曲成一个怪异的角度。构成它身躯的野草几乎全都呈现出枯死的漆黑色,只有眼睛和嘴巴的位置散发出妖艳的紫光。那两个部位的草叶也编织得格外精细,仿佛精心缝制而成的鬼脸。

    “你好啊,凡人。”

    它在尖笑声中打起招呼。罗彬瀚听出那其实也是自己的声音,只是他从未有过那样怪异、亢奋而又恶毒的语调。

    他把弯刀挡在身前,然后问道:“你是谁?”

    “我是谁?”草人说,紧接着又开始狂笑。直到罗彬瀚的弯刀上燃起幽蓝的火,它才稍稍往后退了一些。

    “哦哦,礼貌,凡人。”它说,“我不过是一颗星星,一个特别喜欢参加宴会的客人——有时会不请自来——不过我在的地方总是充满欢乐!所以你也用不着计较那么多,嗯?让我们继续狂欢!”

344 遥庆欢宴之宾(中)

    罗彬瀚仍然不清楚自己面对的是什么。一个幽魂,一头怪物,又或者什么别的生物,考虑到莫莫罗的情况那甚至真的可能是一颗星球。当他质问对方的意图时,草人发出一阵响亮的嘘声。

    “别问些无聊的话!”它说,“来呀凡人!现在气氛正好呢。我喜欢人多点的聚会,不过两人派对也不错。你还喜欢什么形象?不不不,用不着说出来,你只要在脑袋里想想我就能知道。”

    罗彬瀚试图停止自己刚才的思考,可那实在很难办到。很快草人发出一声尖笑,随后砰然坠地,发出岩石般沉重的响声。它开始从脚底石化,一直蔓延到头顶,变成一尊酷似莫莫罗的石像。它的模样和巨人如出一辙,只有脸部扭曲着,如同一张痛苦而哭泣的脸。

    “罗先生,请快逃走吧。”石像用罗彬瀚极其熟悉的声音说,“不要担心我的事了,只要你平安地逃走就好了。”

    “你有病啊?”罗彬瀚恼怒地说,“老莫的眼睛没这么小!”

    石像张大了嘴。裂纹出现在它的脸部,然后碎成了一地石块。罗彬瀚紧盯着它们,提防那怪物又从里头钻出来。

    “嘿,我可不叫怪物。”

    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罗彬瀚猛然回头,看到满脸是血的宇普西隆冲着他发笑。两朵白色的喇叭状花朵从他眼眶里长出来。花朵像肉质膜瓣般不断开闭着,里头传来那怪物的声音。

    “叫我路弗,怎么样?”它说,“这是你记忆里魔鬼的名字!而我比他可风趣多啦!”

    罗彬瀚给了它一刀。他以为对方会像先前那样躲开,但“宇普西隆”却站在原地没动。弯刀捅进对方的腹部,把它整个点燃成了一个火球。它开始惨叫,那声音却和宇普西隆一模一样。

    那声音令罗彬瀚的脸抽搐了一下。他知道这不是真的,但那仍然令他感到强烈的恶心与恼怒。那也许正是对方的目的,因此他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惨叫的声音又开始变成尖笑。熄灭的火焰后露出一个焦黑可怖的人形。它已看不出宇普西隆的形象,体表完全碳化,只在崩裂的地方流出橙红发光的液体。

    “这感觉可真怪,你知道吧?”它狂笑着说,“你们这些肉囊袋子里头总有些有意思的东西。噢,让我试试这个。”

    它把手伸进裂口内,一片片地撕扯上面的碳壳。罗彬瀚脑中既有漫天星空的癫狂笑声,也能听见对方口中发出毛骨悚然的惨叫。这一次又一次无法理喻的场景终于令他无法自抑。

    “够了!”他脱口而出。

    流淌着橙色血液的焦炭人停了下来。它那眼皮剥落的眼珠咕噜噜地乱转,狡诈而恶毒地盯着罗彬瀚。

    “生气了?你的脾气可真坏,凡人。”它说,“你介意尖叫几声吗?没准你喊破嗓子前就会有人来救你。你们挺喜欢成群结队的。奇怪,外头有这么大的空间,你们倒天天挤成一团。别的星星可不愿意挨着我,还得我一个个上门。”

    它喋喋不休地说着话,突然间一只手从它背后伸了出来。那只细手按在它的脖颈上,轻松地折断了它的脑袋。它立刻倒了下去,露出不知何时站在它背后的荆璜。

    那一切的发展过于戏剧化,罗彬瀚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视觉。他接连眨了几下眼,直到再也听不见头顶星空的噪音,而远处绚丽到令人作呕的草海也黯淡下来,恢复到幽冷而安宁的青蓝色。

    荆璜站在焦黑的荒地上,周身散发着火焰般朦胧的光。那形象简直像是从天而降的英灵,使得荒凉的风景一下子光艳明朗起来,可他的左手仍然无力地垂在身旁,脸上挂着不耐烦的表情。

    “呃。”罗彬瀚说,“少爷,你哪儿来的?”

    荆璜面无表情地踢了踢脚边的人,然后甩着袖子说:“找来的。你他妈吵死了。”

    他的声音和言语听起来都像极了本人。罗彬瀚忍不住反复地瞄着他的头脚,确认每一点细节都和自己知道的吻合。出于内心他感到对方是真实的,可这一切实在来得太古怪了。

    “你看屁看。”荆璜说,“走了。”

    罗彬瀚立刻如释重负。他垂下枪口问:“刚才那玩意儿到底是什么东西?”

    “不知道。这里麻烦的东西太多了。反正杀掉就行了吧。”

    荆璜用毫无兴趣的语调回答,然后挥了挥衣袖,招来一阵长风将它吹散。罗彬瀚亲眼看着那些凝固的灰粉消失,终于感到这事儿已经暂时结束了。他想跟上荆璜离开的脚步,但转念又抓住荆璜的衣袖。

    “来,少爷,做个智力问答。”他说,“你当初干嘛给周雨送白玫瑰?”

    荆璜说:“我他妈什么时候送他花了?”

    “那不是我让你买点东西带去探病吗?你挑的是个啥啊?”

    “红的啊。”

    罗彬瀚心满意足地松开手,在荆璜莫名其妙的眼神中快乐地跑向寂静号。他一路跑进船舱内,才想到莫莫罗或许还在那片草海中。当他这样想时,那帅气小伙儿却从走廊尽头跑了出来。

    “罗先生,你没事吗!”

    他跑到罗彬瀚面前,看上去安然无恙。罗彬瀚尽管很想知道刚才是怎么回事,却忍不住先拍拍他的肩膀说:“老莫,咱还是多晒点太阳吧。晃眼也比成石头强哇。”

    莫莫罗疑惑地歪了歪头,但仍然认真地说:“罗先生,下次不可以再乱跑了。刚才我只是去收集一些植物样本,结果你就消失了。这样大家都会很担心的。”

    罗彬瀚以为这不能算是自己的错,但他还是满口答应下来。就在他想要继续打听时荆璜也跟了上来,毫不客气地踹了他一脚。

    “傻逼,你跑个屁。”荆璜说,“让你别落单还落单。趁现在赶紧离开这里。”

    他的话音刚落,∈立刻从空气里跳了出来,兴高采烈地问他们外头情况怎么样。荆璜照旧对他不理不睬,任由对方飘在空中尾行。

    他们一起走向舰桥室,途中还遇到了对着墙角发呆的星期八。罗彬瀚刚对她说“抱抱”,她就马上跑了过来,绕着罗彬瀚不停打转,但却不肯让罗彬瀚真正抱起来。这让原本不大宽敞的走廊变得更加拥挤,可那吵闹却令罗彬瀚感到十分充实。他迫不及待地走进舰桥室,和雅莱丽伽打了个招呼,然后倒进软椅里。雅莱丽伽看了他们所有人一圈,然后说:“看起来我们可以出发了。”

    “是呢,雅莱女士。”莫莫罗回答道,“让我们一起去往那颗黑色的星星吧。”

    罗彬瀚伸向花朵糖的手顿住了。他觉得自己听到了一些奇怪的词,可当他扫向其他几人时,他们的表情都如此自然,看上去没有产生任何疑问。他慢慢地把每一个人扫过去,感到自己的指尖开始发颤。

    “老莫,你刚才说我们要去哪儿?”他问道。

    “去那颗黑色的星星呀,罗先生。”

    莫莫罗温和地说:“刚才罗先生不是也在外面看到了吗?我们要去到那颗星星,通过它抵达全新的世界呢。”

    “你不去找你哥了吗?”

    “因为宇普西隆前辈也肯定在那里呀。只要大家一起过去,一定就可以重逢了吧。罗先生为什么要这么问呢?”

    罗彬瀚安静地听着他的话。他注意到灯火通明的舰桥室似乎正在变暗。所有人都看着他,用各自独特的表情对着他微笑或是嘲笑。

    他的心不断往下沉,但还是怀着最后一丝希望转向荆璜。荆璜也在冲他笑,而眼神里一片空洞,如同玻璃珠般怪诞而毫无生气。

    “玉音女在那里。”他说。

    那声音终于烧断了罗彬瀚的理智。他怀着狂乱的恐惧和更为猛烈的怒火站起身,扑过去抓住荆璜的肩膀。

    “你到底是谁!”他尖锐地狂吼道,“出来!”

    荆璜像个弹簧玩偶那样被罗彬瀚摇得脑袋乱晃。腐臭的黑血从他的五官里涌出来,脖颈发出一声枯木似的脆响。他的脑袋脱离了身体,咕噜噜滚落在地。

    舰桥室内的灯彻底熄灭了。在深不可测的黑暗中,死寂持续了一个无比漫长的瞬间,随后罗彬瀚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在疯狂尖笑。

    “很好很好很好很好很好很好——”

345 遥庆欢宴之宾(下)

    穿着红衣的无头尸体在罗彬瀚眼前摇晃。它随意地甩动四肢,像个不倒翁那样前后摆荡。从那颈部的断面里长出了一张嘴,冲罗彬瀚不停地说话。

    “这惊喜怎么样?”无头尸体说,“这是场超有意思的派对!不过说真的你是怎么考虑的?这就是你心里最期盼的救星?一个软绵绵的肉囊袋子小鬼!来嘛朋友!你脑袋里就没点更有意思的人物了?”

    它开始对着墙壁猛撞,在墙上留下污浊的血肉碎末。罗彬瀚越是不想去看那一幕,那场面在黑暗中就越是清晰。

    “噢噢,真带劲。”尸体打着晃说,“我喜欢这个感觉。”

    “你到底想干什么?”罗彬瀚问,“想让我们去某个地方?”

    “那当然是我最大的希望啦。不过老实说,我瞧这事儿不成。咱们隔得太远了,所以还是就这么玩吧。朋友,从现在到未来永远!咱们的派对都得一直开下去!”

    罗彬瀚不可避免地注意到了“永远”这个词。他刚开始思考,对方立刻用古怪的强调吹起了口哨。

    “对,凡人,就是你想的那样。”它说,“我可不在乎你从哪儿来。不过既然你来了这儿,咱们肯定得玩个尽兴,是吧?这儿可不经常遇到你这样的访客,所以我每次都招待到最后。你要看看上一位的样子吗?来,瞧瞧这小可爱。”

    无头尸体砰地消失了。紧接着一个罗彬瀚从未见过的生物出现在房间正中央。它的体表色调有点像曼龙鱼,而形状却更像带着一圈肉鳍的海象,那本使它十分美丽,然而此刻它却倒在房间中央,断续发出一种比海豚音更加高亢的嚎叫。那多变的音调像是一种语言,尽管罗彬瀚不能听懂其中的任何一个词,他却能理解那声音中的恐惧与绝望。

    它在长达数分钟的尖锐喊叫中变得精疲力竭,然后趴到在地上,用自己的头部猛烈撞击着地面。那仿佛是在乞求某种饶恕,然而却无人应答,一直到它那圆润的头颅砸成了一滩肉泥。罗彬瀚以为它必死无疑,却发现那蓝色血泊中的尸体仍在起伏。它那抽搐的节奏如同啜泣,可它甚至失去了完整的发声器官。

    一只手从椅背后搭上罗彬瀚的肩膀。

    “你瞧瞧这小可怜。”他自己的声音在后面说,“它肯定是从挺远的地方来的,带着它的一群小伙伴。我听说它们想做什么考察,不过管它呢!它们可是跑错地方啦!我看着它们在自己的小铁盒里开宴会,所以我也参加了进去,给它们多添了点乐子。”

    罗彬瀚侧着眼睛,瞄到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他看到那只手上沾着草屑,还有和自己外套相同的袖口。

    “你做了什么?”他尽量冷静地问道。

    “什么也没做!。”他身后的人回答道,“嗨,嗨,别把我想得太坏,伙计。我不过想和它们多玩几次。所以我封闭了它们的宴会厅,还让它们的食物不停地长出来。你可以在我出席的宴会上干任何事!像是一口气吃掉所有的甜点,用音乐把你自己的耳朵炸聋,脱光以后和在场的所有人来一次!等你玩厌了这些入门游戏,咱们就可以搞点更有趣的节目啦!你能撕掉你朋友的脑袋,或者用指甲剥了自己的皮,而只要时间一到,这一切都会重头再来!一场永无止境的派对!有谁会不想参加呢?”

    那趴倒在舰桥室中央的生物终于停止了抽搐,溶解在潮水般的黑暗中。此时罗彬瀚已察觉到自己所陷入的是怎样一种困境。他不再说话,也试图控制自己不产生任何思想,以免被那身后的魔鬼所利用。

    他感到耳朵旁有人在吹气,一股阴冷而腐朽的气息。那东西用着和他相同的嗓音,然而语调里却永远透出一股神经质的高亢。

    “你们小得出奇,凡人。”他贴着罗彬瀚的耳朵说,“我用不着做任何额外的事,看起来‘永恒’本身就足以把你们毁灭。真遗憾这儿只有你独自出席,没人知道你在这儿,也没人会再来加入,不过反正我也知道许多双人游戏!你想拒绝吗?你可以拒绝,不过反正你总会答应的。咱们的剩余时间是‘永远’!”

    它那不知疲倦的狂笑持续萦绕在罗彬瀚脑中,令罗彬瀚什么也没法思考。他只感到自己被浓重而粘稠的黑暗包围着,或许只有几秒,或许十几天。无数怪诞的、似乎毫无意义的图象在他脑海中飞掠,而一切关于过去的记忆已变得遥远无比。在那永无休止的、如同神经幻觉般挥之不去的笑声中,他只能短暂地想起自己。在那些电光石火的时刻里他意识到自己或许应该采取一些行动,然而从内心深处他也明白这些终属徒劳,于是他只是偶然地发生一些手脚抽搐,像是去皮层状态者偶尔的神经反应。

    他感到自己已经死去了。外部的一切不再与他有任何联系,就连噩梦也因意义的丧失而瓦解,只剩下永恒的黑暗与虚无。那没有悲哀、恐惧或愤怒,只是一片毫无变化的宁静,那让他毫无抵抗之心,只想更深地浸入其中。

    永恒。万象的固定。不增也不减。那就是将取走的东西重新归还。不知过了多久,他意识到手里还拿着一把枪。那枪身因为漫长的岁月而覆盖着一层层灰白**的蛇蜕。

    他把枪举起来,顶在自己的太阳穴上。

    有人笑得更厉害了。那个声音说:“嘿,你比你表面看起来可文静多啦!没我想的那么丰富,嗯?不过你也可以先玩点简单的。如果你需要我可以给你提供把叉子,或者尖木棒,你可以先用它戳戳自己的眼球什么的。”

    那毫无必要。

    罗彬瀚对那声音的嘲笑已经毫无感觉,就好像它只是空气的轻微涌动。他一心一意地扶稳枪,准备叩下扳机。

    一声巨响贯穿了他的脑海。

    在一刹那间罗彬瀚把它当作了自己的枪声。他的思维因此而完全空白,像是真正地陷入脑死亡状态。可紧接着第二声巨响发生了。那宛如活物狂吼的宏音狂躁而又险恶。它不是机械所制造的死亡宣告,而是某种充满毁灭性的怪兽之音。

    罗彬瀚发现那是飞船外传来的雷声。

    雷霆之声在迅速地迫近,犹如一头遮天蔽日的怪物在吼叫。那狂烈如火的动静陡然间将罗彬瀚惊醒。他错愕地放下枪,环顾整个房间。他清楚舰桥室没有任何真正的对外窗口,然而雷霆之光却穿透了整个房间。世界在长久的黑暗与瞬息的惨白间变幻。透过那眨眼间的光明,罗彬瀚看到对面的墙壁上映出一颗黑色的星星。那癫狂的笑声停止了,只有在雷声歇止的间隙里才会漏出一点奇怪的嘶嘶声,像无线电受扰时发出的噪音。

    一个恐怖的脚步声在飞船内回荡。听起来它兼有着巨怪般沉重的体型,以及某种水生物般粘稠的皮肤。它在走廊彼端时罗彬瀚便能将它听得清清楚楚,而等它走到门前时,那声音已经令罗彬瀚心脏狂跳。这会是一个新花样吗?他凝滞地思考着。

    金属门自动打开。舰桥室外的走廊仍然亮着灯,但却呈现出一种血肉般古怪的深红色。一个脑袋怪异的影子站在门外,看上去却十分矮小。当它走近室内时深红的灯光也跟了进来,让罗彬瀚得以看清它的形象。

    一个微笑着的猪头人。它有一颗被飞蝇和恶臭环绕的腐猪脑袋,脖子以下则完全裹在一件血衣里。它已被雨水淋得湿透,血雨混合为红色的溪流,从它脚底一直流向罗彬瀚的足尖。

    猪头人晃着脑袋,看上去心情很不错。它那腐烂发白的嘴中传出了口哨声。那调子非常熟悉,罗彬瀚甚至能根据旋律唱出它的歌词。

    “一闪一闪小星星,”猪头人用浑浊粗糙的声音哼道,“究竟何物现奇景?远浮于世烟云外,似若钻石夜空明。烈阳燃尽宙合静,落日不再星河清。晶晶灵灵挂夜空,一闪一闪总不停。深蓝夜空你身影,时常窥过我魂灵。从未合上你眼睛,直至太阳落幽冥。今我知你为何物,噬魂食骨小星星。”

    来客伸出惨败纤细的手,摘下头顶的死猪头套,在那头罩之下露出李理平静的脸。她撩开被血雨打湿的刘海,把右手按在胸前,冲着罗彬瀚行了个屈膝礼。

    “先生们,”李理宣布道,“派对结束了。”

    罗彬瀚听到脑后传来不满的嘘声。

    “嘿!什么?你是——”

    李理猛然抬起左手。她手中握着一把疑似电击枪的武器。刺眼的银弧从枪口迸发,贴着罗彬瀚的头皮掠了过去。罗彬瀚耳中立刻鼓噪起强烈而刺耳的电流杂音。他惨叫着捂住耳朵,又被无边无际的雷霆夺走了视觉。混乱中他跌下座椅,痛苦地在地板上打滚。坚硬的地板也在那光茫中溶解,变得粗糙而又松软。

    电流声噼啪作响,抽打着他脆弱的耳膜,逐渐扭曲成了一种奇怪的人声。

    “……罗……生……”

    罗彬瀚闭着眼睛翻滚,试图摆脱眼前刺痛神经的光亮。但紧接着某种力量禁锢住他的肩膀,把他温和却牢固地从地上抓了起来。

    “……罗先生!”

    罗彬瀚认出了这个声音。他不由地张开口,想要大声呼唤,然而最后却变成了一种他自己也认不出意义的含混呻吟。

    “罗先生,请不要乱动!我马上帮你检查。”

    雷霆寒冷的银光开始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暖柔和的白芒。它像温水那样缓慢地浸透上来,包裹住罗彬瀚打颤的身躯。他那疑似消失的眼球在温暖中重新恢复了知觉,于是他睁开眼,心有余悸地看向防护服外的世界。

    他看到莫莫罗正跪坐在幽蓝的草海中,用手臂扶撑着自己。光芒从他的身上流出,迅速地温暖了罗彬瀚僵死的手脚。

    “老莫。”他喘着气说。

    “我在这里,罗先生!刚才有一瞬间你的样子非常不对劲,请一定不要脱离和我的接触!”

    莫莫罗立刻抓住他的手,那坚定平稳的力道令罗彬瀚快要抽筋的肌肉放松下来。罗彬瀚觉得自己已经精疲力竭,可又迫切地想要警告莫莫罗自己所经历的疯狂幻梦。他又累又痛,一时间不知道从何说起。当他把视线投向天空时,只有无数晶珠般浩瀚清亮的彩星闪烁着。

    他的太阳穴猛烈抽痛了一下,汗水流得快要虚脱。那璀耀的星空如今却令他颤抖不已。

    “路弗。”他在昏厥前死抓住莫莫罗的手说,“当心那颗叫路弗的星星。”

346 与魔共乐之时(上)

    罗彬瀚感觉自己只昏厥了很短的时间,意识朦胧的两三秒,至多不过半分钟。他在醒来的一刻几乎以为自己还在原地没动,于是一下子坐起身,想告诉莫莫罗这周围潜伏着怎样的一个怪物。他刚要张口,却一头撞在某人的腹部。那眼熟的刺青纹路让他马上认出了对方。

    雅莱丽伽俯视着他,像在检查他的身体状态。星期八躲在她身后探头探脑。在她们旁边是皱着眉的荆璜与飘在顶上的∈。而莫莫罗则站在另一边,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他们全都盯着罗彬瀚,仿佛一群医疗专家们会诊病人。

    罗彬瀚条件反射地打了个哆嗦。他警觉地问:“你们是真的假的?”

    “我是假的。”∈抢着回答。

    站在他底下的荆璜很快把他赶走,然后对罗彬瀚问道:“你遇到了什么?”

    这会儿罗彬瀚已经注意到自己仍然穿着防护服。他的手脚完好无损,腿上也不再瘙痒难忍。他正躺在舰桥室内,地板上的星海幻象被关闭了,让整个舰桥室显得灯火通明而又密不透风,几乎任何角度都看不到一丝阴影。

    这环境总算给了罗彬瀚一点安全感,而眼前这个荆璜似乎也是他所熟悉的那一个。他整理着思绪,试图把刚才那场毕生难忘的噩梦描述出来。那可实在是桩难事,可在屡次经历过噩梦之后,他发现自己对这场星辰之梦的记忆却异常清晰。他几乎能回想起每一个细节,只有结尾的部分稍显模糊。他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当那场炼狱之旅进行到最后时,将他从恐怖中惊醒的形象是李理——但他既想不起来她是怎么做的,也不知道为何偏偏是她出现。

    他说完了整件事,然后便提心吊胆地等着看所有人的反应。万幸这一次没谁的人头落地。莫莫罗无辜地眨着眼睛,荆璜则仰头定了一会儿,随即用右手食指点在罗彬瀚的眉心。

    那令罗彬瀚感到轻微的发热和瘙痒。他忍耐了几秒,忍不住抓开荆璜的手指说:“少爷,你干嘛呢?”

    “探你的紫府和爽灵。”

    “爽屁!”罗彬瀚愤怒地说,“那变态玩意儿对我耍流氓!还想跟我玩双人游戏!我就问它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咱能不能把它安排了?”

    “……那家伙大概是幽浮生命体。”

    “鬼啊?”

    “用你能听得懂的说法就是电磁波。那个东西的本体应该还在很远的地方,是靠着发射电磁波来猎食经过的生物的。如果是普通的飞船经过,船员被它侵入脑部就会彻底陷入幻觉,然后主动飞向它的本体所在,成为供它扩张生长的养分。虽然你的身上的防护服能隔离大部分辐射和电磁波伤害,看来只要眼睛看到了它的光波就会被入侵。因为遭受攻击的是思维,所以只要中招一瞬间就足够给你灌输足够的信息了。正常情况下,应该可以直接把被攻击者的心智完全摧毁,然后随意地摆布操纵下去。”

    罗彬瀚有点惊诧地摸了摸脸:“那我咋还好端端的?”

    荆璜冷着脸,像是不太高兴地说:“你难吃。”

    “啥玩意儿啊?”

    “那家伙也是会挑选猎物的。如果目标的思维里藏着对它有害的信息,那么就不能完全吸收到本体上去,否则会影响它本体的结构稳定。”

    这下罗彬瀚听懂了。他一拍大腿喝道:“你骂谁思想有毒呢!”

    荆璜轻蔑地冲他哼了一声,转头对莫莫罗说:“你不用再跟这个家伙保持生命同调了。那东西暂时还进不来船里,最多是在船外利用以太流攻击一下而已,像那种程度的震荡不会有问题的。”

    “可是玄虹先生,罗先生之前的状态看起来很糟糕呢。会不会有幽浮波的残留信息留在他脑袋里呢?”

    “不会……那家伙的手段应该正好克制才对。”

    荆璜语速飞快地说完最后一句,然后头也不回地拉着雅莱丽伽走了。罗彬瀚没怎么听清他的话,而是把注意力放到了莫莫罗始终抓着自己的左手上。他想起了昏厥前看到的白光,那景象有些似曾相识。

    他使劲地回想了一会儿,依稀记得他曾在门城看到莫莫罗用类似的手法安抚一群发疯的蜥蜴。那时他以为那时某种催眠,可当他真正体会时却感到很不一样。那光芒就好像带着某种情绪的生命,让接触者感到真切的温暖与宁静。他感到那光能弭化一切恐惧和愤怒,就像春阳消融霜雪。

    他开始感到有点好奇:“老莫,你之前放的光是啥?你的技能啊?”

    “罗先生是说我用来稳定你精神状态的方法吗?那个确实是我的能力,宇普西隆前辈给它起名叫做珐柱圣煌光线,是可以让精神和**达到和谐状态的技能。对于大部分生物来说都能直接作为治疗的手段,不过另外一些厌光生物是有杀伤性的,所以还是要确定对方的种族才可以放心使用。”

    这段言语令罗彬瀚产生了双重的吃惊。他拍着莫莫罗的肩膀说:“老莫,敢情你是奶啊?”

    莫莫罗迷茫地问:“罗先生,什么是奶?”

    “就是医疗。”罗彬瀚说,“难怪你老哥那么担心你出来混呢,奶妈单刷能不愁吗?幸好你吨位稳重,一般玩意儿也弄不了你。再遇到麻烦的咱们就让少爷上,你招安他扬灰,谁敢打奶咱们弄死谁。”

    “罗先生,杀俘虏是不对的。”莫莫罗认真地说。

    “行,行。我还有一个问题。你那老哥咋给你起技能名就这么正常?”罗彬瀚说,“给你的技能起名就用心,给自己的技能起名用脚?”

    “宇普西隆前辈起的名字都很好呀,罗先生。”

    尽管莫莫罗一再举例,罗彬瀚坚决不接受“制裁一号”和“星海铁拳”算是品味出众的好名字。他唯一能承认的是“莫莫罗”——据说在光之国意为“天空送来的孩子”——作为名字而言还挺不错。他在莫莫罗委屈的视线里跳下长椅溜走,先去脱掉防护服洗澡,又在厕所内享受了一段完美宁静的凡人时光。在尽情地挠过自己愈合不久的腿伤后,他才心满意足地走出来。

    他想到这会儿飞船外还有一颗吃人的魔鬼星星,可说实话他眼下已没怎么担心,就好像只要荆璜说得出那东西的来历,他们就一定有办法对付它似的。

    他怀着这种莫名的自信溜回舰桥室,准备好好读点关于旧星河战线与吃人星星的情报。而当他刚一跨进舰桥室,却发现荆璜正在雅莱丽伽的帮助下穿戴一套盔甲般土气而笨重的设备,有几分像是罗彬瀚曾在后仓库角落里瞄到过的东西。他看着雅莱丽伽帮荆璜把两个软塑料布套似的东西套在左右袖管上,又在肚子上绕了好几圈线管,最后全部连接到景一个头盔似的球状设备上。

    荆璜把它举起来,面无表情地戴到自己头上,几乎盖住了自己三分之一的脑袋。罗彬瀚觉得他现在看起来简直像个被家庭虐待后胡乱穿戴玩具的问题小孩。

    “这啥玩意儿?”他瞠目问。

    “无远的简易版灵场屏蔽器与特征值译转波化设备。”荆璜说。雅莱丽伽在后头端详他,给他调整了一下头盔的固定带。

    “这他妈干啥用的?”

    “……能让我在外部看来和你的生命性质差不多。”

    罗彬瀚放弃了思考。他不想知道自己的生命性质有何特别之处,只是充满希望地问:“你穿这玩意儿是去打星星吗?”

    “不是。”荆璜无动于衷地说,“我要去骂它。”

347 与魔共乐之时(中)

    罗彬瀚一直张大了嘴。当荆璜离开寂静号时他下意识地跟了出去,一直走到出口前的走道,∈才挡住他说:“哦哦,不行。现在你禁止外出。”

    这是个基于现状的合理要求,因此罗彬瀚并没发出抱怨。他只好伸长颈子在走廊口张望,企图继续观察荆璜的行动。

    “你没透视眼的,知道吧?”∈飘在他旁边说。

    “我听说他要去骂星星。”罗彬瀚不甘心地问,“就没啥办法能看看吗?”

    “噢,这个简单!”

    ∈打了个响指,很快几架经过安全处理的小型飞行机器人飞出了寂静号,而罗彬瀚则返回舰桥室,和∈一起用全息投影观看荆璜在户外的行动。当莫莫罗加入他们时罗彬瀚想起了宇普西隆的嘱托,他赶紧对莫莫罗说:“老莫,咱们看归看,千万别模仿噢。”

    莫莫罗眨着眼睛说:“罗先生,玄虹先生不是去谈判的吗?”

    罗彬瀚揣摩了一下,高深莫测地答道:“会谈是有益的。咱们从原则上提倡坦率地交换意见。”

    荆璜的幻影在舰桥室中央行走。在∈通过飞行机器人提供的影像里删去了天空与环境的细节,显然是出于某种安全考虑,但却让荆璜看上去像在原地跳太空步。罗彬瀚对这个场面快乐了一会儿,最后还是不得不要求∈提供最低限度的环境补充。于是荆璜的脚底出现了一块直径三米左右的草地,随着他的脚步不断倒退。从那草丛的长度与颜色罗彬瀚推测荆璜已远离了寂静号,去到他和莫莫罗曾经置身的荒野中。

    他们看着荆璜穿着那套古怪装置走了十几分钟,等罗彬瀚吃完一整碗爆汁炸果脆后他总算停了下来,坐在某片格外茂盛的草丛中。他在那儿仰头盯着天空,最后直接躺倒在草丛里。

    那和罗彬瀚遭遇噩梦前的动作几乎完全一样,因而罗彬瀚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紧张起来。他咽下最后一口炸果脆,然后死死盯着荆璜的反应。

    荆璜仍然面对着天空,立体影像真实地反映出他面部的每一项细节,令罗彬瀚得以确定他尚未遭受那魔鬼之星的袭击。而后大约过了十几秒,荆璜的左臂(那义肢仍然处于损坏失灵的状态)忽然以反肘的姿势猛烈地拍打了一下地面。它像有独立的生命那样靠着指尖到处乱爬,企图把荆璜拖向草丛的更深处。可影像中的荆璜纹丝不动,仿佛他的身体成了一尊沉重的石雕。

    罗彬瀚还是有点紧张,而影像里的荆璜却好像一点都不在乎。后者安静地躺着,罗彬瀚对他的状态实在难以判别。

    “哦哦,来了,环境电磁波异常。”飘在椅后的∈说。

    荆璜的左臂停止了躁动,和它的主人同样悄无声息。罗彬瀚看得有点心慌,为了放松自己一点他便扭头对∈问:“你咋没事?”

    “我?我当然很好,不如说好极了。”∈兴冲冲地回答,“一个幽浮生命体!活蹦乱跳的!他和我的生命性质可以说很有共同点,没准我们能聊得很开心!”

    罗彬瀚有点惊恐地把自己挪到莫莫罗旁边。他以为∈现在的样子就和那自称路弗的怪物差不多(尽管他过去也经常这样),让他质疑这飞船系统的直接控制者是否已经不再可靠。

    莫莫罗安慰他说:“没事的罗先生,∈先生可以把外部数据跟自己隔离开来处理,不会被随便入侵的。因为最高级安全协议的权限掌握在心智总支手里,∈先生也没有办法主动对威胁目标开放权限。”

    “那按意思他还想是吧?”罗彬瀚说,“这二五仔放船上不吓人啊?”

    ∈越过椅背飘到他们正面,看起来准备对罗彬瀚的言论提出严正抗议。但这时荆璜从地上坐了起来。他摘掉那滑稽的头盔,不露喜怒地直盯着前方的荒野。罗彬瀚马上把注意力全转了过去。他观察荆璜的状态,(至少是在影像里)看起来和平时没不同,既没呈现出经历噩梦后的恐怖,也看不出战胜对手的得意昂扬。

    “这就结束了?”罗彬瀚问,“就这?”

    “看来是呢,罗先生。之前你昏迷的时候好像也只有两三秒的样子。”

    罗彬瀚不免有点失望。影像里的荆璜已经站了起来,他转过身,似乎要原路返回,但紧接着画面摇晃了一下。荆璜的上半身像气球那样鼓涨起来,他的右手则直接消失了,那双畸变的巨大眼球严重刺激了罗彬瀚的脆弱神经。他本能地深吸一口气,准备开始呐喊尖叫。

    “嘿,别抓着我的摄像头!”∈在他发声前抗议道,“那是临时配置的,如果它们的相对位置偏移,画面质量就全完了!”

    荆璜的手臂往前伸了一点。他的上半身立刻就缩小了,几乎接近正常比例,只剩下一点哈哈镜似的轮廓外张。

    “我骂完了。”荆璜说。

    他的声音听起来也完全没问题,但罗彬瀚还是慎重地抓住莫莫罗的手臂,然后才让∈打开通讯系统问道:“那死变态怎么说?”

    “他让我滚。再也别出现。”

    这个消息让罗彬瀚感到无比的欣慰,恨不得荆璜再多去跟那颗星星交换几次意见,但荆璜却没表现出太大的兴趣。他声称如果对方拒绝主动交流,寂静号上携带的设备也没法让他强行对一段电波喊话。那实在很可惜,但罗彬瀚倒也并不坚持要马上让那颗魔鬼之星付出足够的代价。不管怎样,他们最重要且紧急的目的事寻找宇普西隆。

    他只好催荆璜赶紧回来,好叫寂静号赶紧离开这片危险之地,可荆璜却站在原地没动。某种困难使他陷入了思索,好半天后他说:“那灯泡眼的船曾经穿过这附近,但是没有按照标准的航线继续走。”

    “你怎么知道?”

    “那颗星星曾经见过他的飞船,说那艘飞船的主人和你记忆里的某个形象一模一样,所以也猜到我们是来找他的。”

    罗彬瀚和莫莫罗同时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影像里的荆璜。从他的脸色他们便能知道宇普西隆并未遇害,可罗彬瀚仍然觉得荆璜看起来竟然有点犹豫。

    “咋回事?”他大着胆子问道,“老莫他哥出事了?那变态星不肯说他的下落?”

    “……它说可以告诉我们那死灯泡眼的行进路线,但是提了一个条件。”

    罗彬瀚等着荆璜说具体内容。他看到荆璜的眉毛越皱越紧,显然对谈判条件很不满意。那让罗彬瀚脑中警铃大作。他不愿意那么考虑,但却隐隐觉得这事儿也许、可能、八成会跟自己有关。

    “它想干嘛?”他尽量镇定地问荆璜。

    “……它想和你做朋友。”

    舰桥室里一片寂然。罗彬瀚静悄悄地看看天空,又看看莫莫罗和∈。前者既困惑又坚决地冲他摇头,后者则飘在空中,怀里抱着一块虚拟的木牌。

    罗彬瀚缓缓抬头,读出木牌上的字——快逃。

348 与魔共乐之时(下)

    荆璜返回寂静号前罗彬瀚在舰桥室里发呆。他当然清楚马林已经跟着乌奥娜走了,但他脑袋里的马林却开始自动跟他对话。

    “老兄,看看现在的你。”他幻想中的马林说,“这就是你待在这儿不走的后果。你差点帮一个变态杀人犯炸了整个星球,又差点锒铛入狱。到现在呢?有颗吃人的星星想和你做朋友啦!你觉得满意了?”

    “我他妈。”罗彬瀚说。

    “那肯定不成。你知道吧?不管那玩意儿是什么目的,你肯定不想再见到它第二次。所以让咱们现在就开起飞船跑路,懂了吗?跑!跑得远远的!别和疯子搞在一起!”

    马林的哀嚎是如此真实,让过了好一会儿罗彬瀚才发现那是从自己嘴里发出来的。

    他绝望地抱住头思考。莫莫罗则在旁边贴心地拍着他的背。

    “罗先生,喝点水冷静下吧。”

    罗彬瀚接过了水杯。他对莫莫罗问:“老莫,你看我长得怎么样?”

    “罗先生长得很像人呢。”莫莫罗安抚地说。

    罗彬瀚哽咽地说:“那他妈不是人的东西缠着我干嘛!“

    当他在向莫莫罗控诉时荆璜回到了舰桥室里。后者以充满嫌弃的姿态甩掉身上的固定带,把头盔往椅子上一扔,然后瞟了眼罗彬瀚的脸色说:“你搞什么?”

    “你说我搞什么?”罗彬瀚愤怒地说,“有变态骚扰我!”

    “……不理它就是了啊。”

    荆璜理所当然地说着,看起来似乎完全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那态度难免令罗彬瀚认为自己的人身安全受到了严重的轻视。

    “他下次再骚扰我怎么办?”

    “你待在船上就没事了吧。本来就说别让你跑出去的。”

    “那老莫他哥的事呢?”

    “就继续追啊,这里的绝大部分区域是绝对不能靠近的,能找的区域总共就是那么多。如果那家伙不是跟着安全路线去了域外的话,最后总是会发现踪迹的。”

    “那如果怎么都找不到呢?”

    荆璜沉默了几秒,然后说:“实在不行就去找那颗星星……”

    “这他妈不是还要骚扰我吗?”

    “关你屁事。实在不行就去找那玩意儿的本体,逼它把知道的情报全部说出来好了。那家伙会留在这种地方狩猎经过的人,多半是因为本体被困在麻烦的地方了。虽然找过去肯定会费很多力气,但也不用担心它能跑到哪里去。”

    “它丫不是星星吗?那得多大个头啊?您烧得动吗?”

    荆璜的表情显示出他不屑于回答这个问题。罗彬瀚也说不好荆璜是否能把一颗哪怕最小的行星烧成灰烬,他甚至没法想象出一把能将梨海市烧尽的大火。但无论如何,那肯定不是件轻松的事,否则荆璜早就做了。

    罗彬瀚又开始动摇。他知道自己心里在想什么,当他幻想中的马林拼命劝说他跑路时,那就意味着另一个完全相反的观点也在拉锯着他。他承认那魔星之梦是可怕的,然而,在那梦的最后他隐约察觉到了一点不同寻常的东西。罗彬瀚还没法具体地说出那是什么,但他确实对此感到一种危险的好奇,就像是关在屋内的猫盯着敞开的纱窗。在那后头是一片充满神秘的天空与广阔的世界,可窗户底下会是什么呢?那可能是坚实的地面,也没准是二十楼的高空。他对命运摆放他的位置毫无头绪。

    他不愿思考那么虚无缥缈的事。于是他只是对荆璜问:“那玩意儿到底为什么要和我交朋友?”

    荆璜微微张了一下嘴,停了几秒,说:“我怎么知道。”

    “那你觉得它对这词的理解跟我们一样吗?”

    “你去问它啊。”

    罗彬瀚一下没有答话。几秒后所有人都开始盯着他看。罗彬瀚心虚地说:“咋地?”

    “喂,你不会真打算去问吧?”

    罗彬瀚立刻想要否认,但当他脱口时说出来的话是:“你是怎么把它搞定的?”

    “什么也不想就足够了。那个东西是根据你在那一刻的想法来反应的。如果你停止思考的话,它没有办法知道你过去的事。”

    罗彬瀚瞪着他问:“那你觉得我行吗?”

    “你行个屁。”

    罗彬瀚不打算把自己折腾成一个精神崩溃的疯子,事情便只能到此为止,但荆璜却没有直接走开。他杵在罗彬瀚面前,特别不高兴地盯着他。罗彬瀚已经习惯了他这种表情,用鞋尖点点他说:“看我干啥?”

    “……你想和那个东西交涉也不是没有办法。”

    罗彬瀚一下抬起了头,目光炯炯地盯着他。荆璜以一种极不情愿的拖延语调说:“那个东西只是电波而已,本来是为了在大范围清理智慧生物才被创造出来的,和它的设计原型相比,这种人工造物根本算不上什么危害。除非你接触到它的本体,否则它能做的只是精神干扰。虽然对凡世生物是致命的,但刚好你就是一个例外情况——无论它用什么手法来恐吓你,都是不可能真正做到把你消灭的。”

    荆璜的话简直令罗彬瀚受宠若惊。他摸了摸下巴,低头打量自己的身体,但没看出自己有任何特别之处。他的躯体也许因为赤泉之水而有所不同,但那和精神意志又有什么关系呢?在梦中他仍然被那怪物玩弄于股掌之间。

    “我有那么意志坚强吗?”他将信将疑地问。

    “放屁。”荆璜说,“你脑袋里有一套刚好能够克制它的机制。一旦你产生自杀的念头,就会强制从它的控制下脱离。如果这种反复接触的次数太多,恐怕反而会吸引来别的东西,所以它也不可能无限次地袭击你——但是,那个机制只有在你濒死时才会被触发,除此以外它想对你做任何事都不会阻止,就算是把你的脚趾剥掉让你全吃下去也可以,这样说懂了吗?”

    罗彬瀚惊诧地望着语速加快的荆璜。他严肃地思考了一会儿,不太甘心地问:“我思想就这么毒吗?”

    “……是别人放进你脑袋里的东西。”

    “谁这么变态?”罗彬瀚一拍腿说,“是不是法克干的?那大光头一看就不是正经人!”

    荆璜看起来已经懒得和他说话,而罗彬瀚把这视为了一种默认。没准这是法克作为荆璜同乡(不太被承认的那个“故乡”)对他提供的精神补偿,想到这里罗彬瀚便心安理得地接受了。他突然感到一种强烈的冲动。

    “不然让我去一次试试?”他鼓起勇气说,不出意外地看到莫莫罗和∈都在摇头。然而荆璜却什么都没说,他一声不吭地盯着罗彬瀚,直到雅莱丽伽也走进舰桥室,询问他是否要继续。

    “你自己决定。”荆璜说。

    罗彬瀚终于得自己做决定了。他想到是自己把寂静号拉来了这里——那当然也不能全算是他拉来的,事实上他认为荆璜的主意根本没有被他打动过——但这次他再没别人的意见可以参考了。他得自己替自己做主:为了尽快找到宇普西隆值得冒多大风险?

    他不禁抓住莫莫罗的手,充满感慨地说:“我他妈。”

    半个小时后罗彬瀚又穿上了防护服,在满脸阴沉的荆璜和抓着他不放的莫莫罗陪同下走出寂静号。途中他拼命地抖手,但没能摆脱热泪盈眶的莫莫罗。

    “罗先生,已经可以了!”

    莫莫罗浑身放射出绚烂的圣煌之光,充满激动地喊道,“请不要为了宇普西隆前辈牺牲你自己!这样子前辈也一定会难过的啊!”

    罗彬瀚也眼含泪花地喊道:“老莫你他妈把灯关了!”

    他们一路纠缠地到了草地上,直到忍无可忍的荆璜一脚把他们踹倒。

    “不许吵吵。”荆璜说,“朝上看!”

    罗彬瀚头晕眼花地望向星空。他又看到那熟悉而扭曲的旋转星空。幽蓝的世界逐渐变得五彩斑斓,草丛上方盘旋起不自然的风。

    他侧过头,看到躺在他旁边的莫莫罗又变成了石像。那冰冷的灰色脑袋突然间转过来,嘴角的裂纹一直咧过两颊。

    “你好啊,凡人。”它狂笑着说。

349 友谊地久天长(上)

    罗彬瀚甚至不想坐起来。他熟练地掏出了枪,对准石像的脑袋说:“你被少爷骂爽啦?”

    “嘿,冷静,冷静,凡人。”石像说,“你手里的小玩具就跟你的肉囊袋子一样没用。知道吧?”

    它从草丛中飘了起来,像纸片那样自如地跟着风打转。罗彬瀚以为它又要故技重施,但这次他却没看到什么恐怖的景象。它只是飘荡、旋转,偶尔像装了电动马达那样猛烈地摇晃自己的脑袋。罗彬瀚很厌恶它用莫莫罗的殖装形态来干这事儿,但那无论如何都比先前的几个例子要好得多。

    他想到了荆璜的话,于是试着控制自己的思想,像把它从繁密混乱的蛛网揉成一条简练单纯的线,让那思想盗取者别从他脑袋里得到太多情报。

    但那很难。当他试图这么做时才发现控制思想实在要比控制手臂或眼皮难得多,而越是想将它们掐紧,思潮就越发汹涌澎湃。他的视线无意掠过发着妖魅紫辉的草丛,在那电光石火间产生了复杂到他自己都难以置信的联想。他想起周妤的裙摆,她的失踪,杀死她的那个凶手,然后是坐在橘红糖浆池上凝视虚空的周温行,那首为宇普西隆而写的歌,那个下着暴雨的繁花之梦……

    停。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企图用足够的声量打断这狂奔的记忆链。可那仍然迟了,几乎是下一秒莫莫罗的飞行石像摇身一变,成为了带着亲切笑容的周温行。一颗令人作呕的星球,一个完全异质的怪物,从未参与过他人生的任何部分,但却能精准辨别出这些思绪碎片里哪一个是最令他厌恶和恐怖的,这点简直令罗彬瀚气得咬牙切齿。

    “周温行”轻巧地跳开了几步。罗彬瀚想不管不顾地先给他两枪再说,结果却发现自己的脚正在下陷,从草地深处渗透出亮橙如阳光的浆液,变成一个热腾腾的糖浆沼泽吞噬着他。被沼泽吞没让他的射击失去了准头,连续几枪都打偏了——也可能是因为“周温行”就跟正版一样灵巧迅捷。

    “啊,这个身体不错。”对方也用周温行说话的声线评价起来,“我喜欢你对他的印象,介意把他的联系方式给我吗?但我可不喜欢他炸星星的想法。”

    他的大半个身体陷进了糖浆沼泽里。得益于防护服的隔离那没给他带来什么伤害,然而粘稠的糖浆却极大程度地阻碍了他的行动。他的胳膊再没那么容易抬起来,而趁着这个机会“周温行”跳了过来。它在罗宾面前的草丛蹲下,把脸凑得很近。罗彬瀚能看到它的瞳孔如漆黑液滴般不断地流动。

    “有意思。”它像猫头鹰那样扭动着脑袋说,“看起来你不过是个普通的肉囊,可脑袋里却藏着一个魔鬼。怎么会?她何必替你服务?你有什么特别之处?”

    它的话点亮了罗彬瀚的思绪。他陡然意识到这颗魔星想要再度跟他接触的理由: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李——

    打住。他在意识里冲自己大吼。他不知道那女孩是谁,他不知道她在哪儿,他不知道她是谁弄来的。为了不让大脑有仔细思考此事的间隙,他开始不停地念诵“我不知道”。

    “周温行”有点苦恼地看着他。他的脸型开始变化,下巴更尖,脸型更小,眉眼拉长,额头抬高。它变得更像李——罗彬瀚在脑海里用尖叫覆盖掉那个词——它变得不那么像周温行。但这种变化未能彻底完成,它停留在一种奇特而又可怕的中间状态,简直像是两个人的混合体。

    “好吧。”它拉扯着自己的脸说,“你倒是适应得挺快,嗯?从那红色小鬼身上学会的?”

    罗彬瀚愤恨地盯着它。他不敢停下嘴里的碎语,以免思绪再度奔驰,但这一次他迅速改变了嘴里的话:“挨骂爽吗挨骂爽吗挨骂爽吗挨骂爽吗——”

    对方飘了起来。这此刻无法形容的怪人飘在空中,从容地打了个响指。罗彬瀚立刻咳嗽起来,某种粘腻冰冷的东西堵塞了他的呼吸道。他猝不及防地窒息,又差点被分泌的口水呛死。那堵塞物在他喉咙里蠕动,上爬,让他恨不得抓烂自己的喉咙。

    他呕吐出一只浑身黏液的蟾蜍。蟾蜍跳到糖浆池外,然后分解成无数蚂蚁般的昆虫。那一幕又反过来让罗彬瀚继续呕吐。那确是噩梦的体验,好在虚脱也让他没法胡思乱想。

    它又开始狂笑。

    “好吧,我该提醒你这件事。这儿是我的世界——准确来说是你的,不过现在归我了,明白么,凡人?我想怎样就怎样。那可不是说除你以外的东西,你——不过是一团堆起来的肉,和这儿的一切都好无区别,我想怎么改就怎么改。你想试试变成一个椅子?或者在头顶多个屁股?来交个朋友吧凡人!”

    它装模作样地冲罗彬瀚伸出一只手。几乎是同时罗彬瀚就听见自己的骨骼吱嘎作响,他被压得佝偻下去,侧颈肿起一个大包,起初他以为那是脓包,只到它的表面长出五官与金红色的鳞片。

    他在上次噩梦中看到的受害者从他的侧颈生了出来。那介于鱼类和海象之间的脑袋在他脖子上疯狂乱甩,发出海豚般高亢的尖叫。罗彬瀚能感受到它的肌肉如何拉扯自己的血管与声带,以及鱼鳞摩擦自己脖颈时的刮痛。那几乎要让他也跟着疯狂尖叫,但一点理智牢牢地绑住了他。他来这儿是为了找宇普西隆,况且莫莫罗和荆璜都在,尽管他暂时看不见他们,但他的身躯绝对安然无恙。这所有的一切都不是真实,而是他的脑袋遭到劫持后对他开的恶意玩笑。

    罗彬瀚动了动手。他发现自己至少还抓着枪,于是他艰难地扭过手腕,对着自己脖子上乱叫的脑袋一阵射击。他可以真切地感到皮肤被刺穿与灼伤的剧痛,就好像那是真的射中了他自己。十几秒后那个脑袋彻底不动了,他气喘吁吁地放下枪,听到有人在给他鼓掌。

    “进步很大,嗯?”那东西说,“可比你上次熟练多啦,我猜那红色小鬼教了你什么?”

    那可实在有点看不起他,罗彬瀚心想。这东西显然是被荆璜骂得毕生难忘了。因为它这些小障眼法奈何不了荆璜,而除此以外它没有任何凌驾于人的地方。它有情绪和喜恶,还能和被人交流,能被毫无力量的言辞伤害。它不过是被赋予了怪诞形态和怪诞能力的扭曲的人。那么他们之间便不存在无法跨越的天涧。

    他用这套言辞说服自己,竭力让自己培养起轻蔑的感情,而忽略任何外界的变化。

    “发疯完了吗?”他闭着眼睛说,“你就这点能耐啊?一天天在别人脑袋里翻废料?蹲监狱久了屎都想吃是吧?可以啊,我成全你。”

    上百个荆璜在他想象中嘈杂吵闹。倘若他能将把这场面具现为现实,那毫无疑问将成为世间绝景。遗憾的是罗彬瀚却被自己的想象力局限着,他只能像播放语音那样让过去荆璜和他亲切交流的内容快速在脑袋里穿行。无的放矢显然让他的效果大打折扣,可那至少有了点效果。他听到那东西发出带着不满和厌恶的嘘声。

    “嘿,嘿,别那么粗鲁,好吗?”它贴着罗彬瀚的耳朵说,“我可不喜欢这么玩。”

    “怕啦?”罗彬瀚闭着眼睛回答。

    “你真的觉得我会怕这个?”对方用一种狡猾的语调说,“你知道的可真少,凡人,我是说,你连在你身旁发生的事也一无所知。这就是你想象中能击倒我的东西,那可差得远啦!你从没搞清楚他是什么,对吧?他接触过什么?他追随过什么?说真的,我给你一个真诚的建议:如果你觉得我可怕,你该更害怕那红色的小鬼。”

350 友谊地久天长(中)

    罗彬瀚并没把这几句毒蛇般轻巧的呓语太当一回事。他既不信任这颗见鬼的魔星,也不敢思考太多关于自己身边的事情。

    “你好怕他哦。”他依然闭着眼睛说,“你觉得少爷坏到不行啦?不要怕,怕的话可以回去找妈妈噢。”

    他等着那东西继续耍花招,然而接下来却什么没发生。这种寂静反倒叫罗彬瀚提心吊胆,暗自揣测对方究竟在图谋何事。但紧接着他意识到自己的任何想法都是在替那东西出谋划策。他强迫自己停下,然后在脑袋里高唱《乐潘普伦西》。

    直到他自觉已能不再思考刚才发生的一切,他才缓慢地睁开眼睛。

    他发现自己漂浮在黑暗中,下半身被固定在一块凝固的碎冰里,而周围则是冰冷、虚无的宇宙空间。他刚看清这一切,就完全失控地打起了转,像团废弃的宇宙垃圾那样漂流起伏。他睁大眼睛寻找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却没能在附近发现任何可疑的物体。所有的星光都同样遥远、微弱、对他漠不关心。他纳闷地用手扒着冰面,寻思这又是什么新的伎俩。

    “你搞清楚一件事。”他对着虚空说,“我来这儿是为了找人。你要是浪费我们宝贵的寻亲时间,信不信少爷让你燃了再熄熄了再燃?”

    真空里传来了高亢的笑声。那完全没有道理,但罗彬瀚也见得多了。他顺着冰块的旋转扭动身体,看向脑后的声源。

    起初,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盯着什么。那看起来和一片纯粹的虚空并无不同,然后他发现那片区域里没有一点光亮透出,宛如黑洞般无所反射地存在于那里。因为他们之间的距离,大小看起来至多比巴掌大一点点罢了。

    他正身不由己地向着那儿飘去。罗彬瀚试着改变方向,或者把自己的下半身从冰块里弄出来,但结果都不成功。他只能猜测这是花样的一部分。

    黑洞在他的视线里迅速扩大。从几乎令人忽略掉它存在的巴掌大小,一直大到超出了罗彬瀚的视野范围。当他和那层黑暗仅隔一臂时,他看到它的表面像晦暗而又平滑的墨水,几乎能流动起来。然而尽管它那样平滑如镜,罗彬瀚却不能在它表面看到一丝倒影。它只是纯粹的,不受任何环境光影响的黑色。

    他被迫悬停在“黑镜”面前。在那将光也吞噬的扭曲引力下,某种东西却让他得以免于陷落,仍然停留在黑镜之外。此时那镜面离他不过几公分的距离,令他几乎想要主动把脑袋伸进去,看看那深不见底的黑暗背后究竟藏着什么。但他在稍稍产生这种念头的瞬间便又放弃了——有股阴冷的气息拂动在他的鼻尖前,令他感到在那黑镜彼方充斥着超出想象的恐怖之物。

    他驻足不前。??这时有人在他脑袋顶上说:“嘿,凡人,欢迎认识我的本体。”

    罗彬瀚仰起头。他发现顶部的空间像镜子那样完全对称,另一个自己跟他脑门相对,几乎把脖子仰成了一百八十度。它以这种颈骨折断般的姿势看着他,发出神经质的狂笑。

    “你何不进去看看?”它引诱似地问。

    “我不。”罗彬瀚说。实际上他仍在心中诧异了几秒,因为他一直把对方想象成更像星星的星星,一颗长着眼球和嘴巴的岩质行星,又或者一颗血红而暴虐的恒星。可眼前这片墨水潭似的黑暗却令他感觉不太像是星球,而是一个扭曲的黑洞。

    “好吧,”他头顶的东西说:“我倒不奇怪你有这种念头,凡人。如果只用你那两个水淋淋的肉球珠子,我看起来多半根本就不存在——我是一颗黑星,朋友!懂吗?这是我从前几个宴会朋友们那儿学到的词,也许你压根儿就没这个概念,反正它也不重要。不过,嘿,你一定得体验体验这个!”

    它猛然抓住罗彬瀚的脖子,粗暴地把他往前一摁。罗彬瀚尽管有心抵抗,但却苦于缺乏借力之处,他的额头一下顶到黑暗的表面,然后像穿过液面那样扎了进去。那感觉就像是他掉入赤县的梦中,但紧接着他就明白事实并不如此。

    他的思维瓦解了。

    景象。数。神经电反应。骷髅地。雷鸣。丝绵。管肉吃不完。轰隆。鱼在眼中。割山脉食。唱。唱。黑的白蛇。血雨。皮袋在食何物。是说光于血种耕下,不存在我与他人界限断离消化次序足以验证延迟——

    “先生。”他听到李理在山羊角尖低语,“我们又迷失了。”

    紧接着他就从噩梦的羊水中脱离。那只把他摁进黑镜里的手又把他拔了出来。罗彬瀚什么也没意识到,直到他的脑袋终于又能理解头顶的狂笑,他才明白自己正对着虚空大吼大叫。

    他头顶的怪物飘了下来,倒转一八百十度正视着他。

    “嘘,嘘,别闹。”它亲切温柔地拍打他的脸颊,“别大惊小怪,嗯?你没真的进去,咱们还在你的脑袋里呢。我不过给你回顾了几个朋友剩下的精彩瞬间。他们开着船造访了我,我也请他们进去逛了逛。大部分没能出来,不过其中有一些还挺叛逆。他们把自己固定在我边上,不让我把他们彻底引进去,然后喊别的船来救援。我肯定不反对这个,反正他们离我那样近,要进他们的脑袋一点儿也不难。有时我还挺喜欢玩这个。一只小虫吊在水里,看着它们的同类聚集过来,那是比一只只捉好玩多了——不过,嘿,我觉得刚才有一瞬间你差点儿消失了。”

    它把自己同罗彬瀚一模一样的脸凑了过来,那液滴状的眼睛亢奋地颤动着:“有人来帮你了,是吧?如果你需要她就会出现在任何时刻,哪怕是污染信息里!很好很好很好很好很好很好很好——”

    这会儿罗彬瀚已经恢复了过来。他的脑袋仍在嗡嗡作响,但已能大致理解对方的言语。他的视觉却没能恢复得这么快,而是如两个世界叠加般交错闪现着。一会儿是自己癫狂发笑的脸,一会儿则是浸泡在雷雨中的骷髅大地。这种紊乱带给他暂时的虚弱,紧接着则是一阵毫无来由的狂怒。

    他冲对方的脸打了一拳,然后便再也控制不住。每当对方扭过头来时又是一下,一下,一下。转眼那张熟悉的脸上便已鲜血横流,骨相破碎。

    那死亡般的形象让他感到一种暴力的喜悦,以至于快要忘记这么做的理由,直到对方晃着脑袋说:“天!你可真讨厌自己。认真的?”

    罗彬瀚停下了。他不去理解对方的话,而是抓住对方的领子,把他那破碎的脸重新拉回面前。

    “你想见她,是不是?”他飞快地说,“你想找到她,但那只能通过我。你能把我怎么样?杀了我?就用你那狗屁不通的把戏?我出现在这儿只是因为我要拿走我需要的东西,如果你不给,我早晚可以离开,然后再也不会出现——再也不会让你出现。但我们会去找你的。我们去找你的本体,然后我要让你变成太空碎屑,变成厕所里的废料,变成比肉囊袋子更烂的烂泥。你觉得自己够可怕?你不过就是个被人丢掉的搞笑玩具,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听懂了吗?”

    对方夸张地大叫起来,拼命地甩臂鼓掌。它的鼻子因为这阵剧动而掉了下来。

    “欢迎啊,凡人!”它狂笑着说,“哇,哇——我说哇!我看了你那么多的记忆,结果这才是真正的你?这下可有趣啦!”

351 友谊地久天长(下)

    虚空在眨眼间远去了,罗彬瀚又坐在了黑暗的舰桥室里。他怀着满腔余怒想要站起来,却发现自己被死死禁锢在座位上。那些扎缚他手脚的绑绳看起来简直就像是对付精神病患用的拘束带。

    “出来!”他吼道。

    舰桥室的顶部亮起一盏灯。灯光笔直朝下,如光柱般照亮他面前的一小片圆形区域。他要找的黑星就坐在一把华贵到恶俗的黄金扶手椅上。那东西仍然保留着他的相貌,以及被殴打后鲜血淋漓的破碎面孔,还在故意地摇晃那张丢了鼻子的脸,显然是在故意恶心他。

    “好吧,现在咱们不妨谈谈。”它说,“你想找那个独自乱跑的老兄,对吧?我确实瞧见过他,不过看起来他的态度可不怎么样。”

    它摇身一变,从接近毁容的罗彬瀚又变成了宇普西隆。罗彬瀚无法分辨那是不是对方从自己脑袋里读取到的形象,但他却注意到对方所展示的模样和他印象里的宇普西隆有些许不同:服装变得更复杂,像是套了件很宽敞的外套,而表情更为严肃与冷酷,看上去仿佛随时在咬着牙。

    罗彬瀚只瞄了几眼,随即转开了头,不让自己去丰富对方关于宇普西隆的情报。

    “他去了哪儿?”他问。

    “某个方向,显然!但我干嘛告诉你呢,凡人?嗯?咱们可没那么好的交情,至少现在没有。”

    罗彬瀚用余光瞄过去,看到对方在那把恶俗的王座上翘起了脚。他隐隐约约知道它想要什么,但却故意不让这个想法暴露出来,而是说:“你除了他以外就没看见别人吗?他在追的人是谁?”

    “嘿,别那么贪心好吧?”

    “我怎么知道你告诉我的是不是真的。”罗彬瀚毫不客气地说,“凡是你能从我这里知道的东西都证明不了什么,懂吧?除非你能提供我不知道的东西。”

    他看到对方在椅子上前后摇摆起来。那当然不是一张摇椅,可当它前后晃动身体时,地面却跟着摆荡,仿佛整个舰桥室成了它的摇篮。被绑在椅子上的罗彬瀚也身不由己地跟着它晃荡。他们像坐在一块巨大的跷跷板上,那头翘起,这头沉落。动荡令罗彬瀚感到一阵反胃,但对面的家伙却乐在其中。它舒服地用双手枕着脑袋说:“你有点贪婪,凡人,不过我是挺能接受这个的——你们是肉制品嘛!保存困难,随时腐坏,多替换和吸收对保鲜有好处……我是说,我也不一定非得吃这一小口,只要这事儿够有意思就成。”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罗彬瀚说。当他开口时他所在的一边又开始下陷,让他不得不使劲夹着下巴才能看见对方。

    “我只是想找找乐子嘛。”

    “假的。”罗彬瀚没怎么思考地说,“你对我脑袋里的人感兴趣,就为了乐子?你想找她干什么?”

    他飞快地说完,然后灵活地把思绪转开,不在那个红外套女孩身上打转。不知不觉间他发现这件事做起来没那么困难了。他不再需要特意去唱歌或喊叫,只是像牵着一根细细的尼龙线,好控制脑中的风筝保持在某个特定的高度。那诀窍在于心态的稳定与施力的均匀——而且最好别被周围的突发事件吓一跳。

    这不过是个理想状态。下一秒地面整个地转了三百六十度。罗彬瀚从绑在跷跷板上的精神病患变成了黏在滚轮上的倒霉仓鼠。整个舰桥室围绕着某个中心上下转圈,猛烈程度超过了罗彬瀚生平坐过的任何一列过山车。

    他的谈判对象横过身体,直接躺在了椅子。它翘着一只腿说:“你瞧,这就是大部分小星星过的日子。没有自由,没有选择,成天绕着一颗更大的星星转!你甚至成分都和它不一样,可就得跟着它走,只因为它离你最近。这是什么道理?就算你们这些肉制品也不会这么干的,对吧?我是说,你们是经常从大肉袋子里弄出个小肉袋,或者把别的肉袋关起来,但是至少你们腐烂得够快!而且也不用转啊转啊转啊转啊转啊——我已经被它们转得够烦啦!只好把它们都吃光。不过现在我稍微有点后悔,它们中的几颗是有点潜力的,有水,有点小肉渣,没准能养出点更有意思的东西。但我想想反正这事儿希望不大,这地方对原生肉制品可不怎么友好。”

    “你想要更多食物?”罗彬瀚说,“想让我把别人带过来?”

    “你会说不行。”

    “不行。”罗彬瀚几乎是同时回答。出于安全他没仔细审查自己的道德观,但也不认为这是个莫莫罗和荆璜会接受的方式。

    “你瞧瞧。”它说,“不过,嘿,我能提供一个折衷方案。你脑袋里的那位十分吸引我——各种意义上,魔鬼们总是很好玩,你试过吗?我从别人的脑袋里认识过一个,他们说它是灰烬之国的君主,从没搞懂那是什么意思,不过我更喜欢你脑袋里那个。直觉告诉我她能给我我想要的东西,但那首先得让咱们保持更长期的联系,是不是?毕竟我能传播的地方有限,如果你们跑得太远,我可见不到那小可爱啦。”

    它从座椅上跳了下来,在疯转的舰桥室内来回踱步,最后绕到罗彬瀚的椅背后。

    “让我们来套套近乎,凡人!”它拍拍罗彬瀚的脸说,“朋友得互相帮助,对吧?反正我是这么听说的。我认为咱们对彼此的印象都不赖,不赖,那就是个很好的开始。我能帮你们引路,但是交涉的人必须是你,怎么样?琢磨着她只在你该跑路时出现,也许下次咱们可以试试在边缘区多待一会儿。咱们多试几次,我总有抓住她的时候——她是谁给你装进去的呀?”

    它猛地贴近罗彬瀚,问出最后一句话。与此同时他们前方的地板轰然裂开,一面长满钉子的血墙冲着罗彬瀚拍了过来。它离罗彬瀚的膝盖只差毫米,然后突兀地消失了。这突然的袭击让罗彬瀚心脏狂跳,那瞬间他失去了防范意识,在听到问题时自然地从脑袋里跳出“法克”两个字。

    “噢噢,这可和我想的不太一样。”他后头的人说,“光头程序员是什么?你们那儿的魔鬼爱好可真怪。唔……我倒不觉得你在撒谎,不过这事儿可值得再研究研究。”

    罗彬瀚的心跳平复了,他愤怒地仰起脑袋瞪着它。

    “别那么上火嘛,凡人。你瞧,咱们得有来有往,所以我会告诉你们下一步该往哪儿走——不过我可不会全说出来。这是交往规矩,懂吧?咱们见一次面,我会多给你一点提示。”

    房间的旋转慢了下来。它背着手,慢吞吞踱步到罗彬瀚面前。

    “祝我们多多相见!”它亢奋地说,“最好天天见面。这可是跨种族的友情,对吧?来,听好,你们接下来得朝着歌声最响的地方走——别问我那是什么意思,那红色小鬼清楚得很——以及,这是咱们值得纪念的第一次合作,也许我该给你点纪念礼物。”

    罗彬瀚立刻警觉起来。他看着对方的脸开始变黑,整个躯体向外膨胀。这显然是新一轮的恐吓,于是他全神贯注地防备起来。紧接着那团黑影逐渐勾勒出细节:古怪的长摆黑衣和金属背心、沾满白色灰尘的靴子、柳条般长而无骨的手。

    一个高及天花板的影子站立在罗彬瀚面前。它勉强可以说有着类人的体态,穿着的服饰也令罗彬瀚马上想到了阿萨巴姆。可是当罗彬瀚仰起头时,他发现对方的头部是六支长满了眼睛的白色翅膀。

    他呆滞地跟那怪物的几十只眼睛对视着,搞不明白这又是什么把戏。当他想要质问罪魁祸首时,那怪物的袍子底下响起了响亮的、犹如婴儿般刺耳的啼哭声。

    “你他妈搞什么……“

    阴影从那形象脚底蔓延开来。它们如长枪从地面斜突,洞穿了罗彬瀚的腹部。寒冷,发热,剧痛,所有感觉完全真实,以至于罗彬瀚几乎以为自己又遇到了阿萨巴姆。

    怪物用手风琴般高高低低的声音说:“长别不需悲哀。”

    罗彬瀚开始呕血。在梦中他感受到了自己生命的流逝,于是雷鸣声轰然响起。当猪头人伴着血水走进舰桥室后,他又一次从那黑暗的恐怖里逃离了。

352 武士之剑挥洒若风(上)

    罗彬瀚从草地间醒来,摸着肚子喘了几口气。这次他比先前要镇定得多,很快便恢复了视觉,明白自己从未离开过原地。莫莫罗还抓着他的胳膊,也许一切不过是恍神间的事。

    他感到脑中有噪音回响,外部的时间因此而流逝得奇慢。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自己正被翠星包围着。它们像一个巨大的绿宝石环绕着他和莫莫罗旋转,荆璜则盘腿坐在圈外,眼神平静地看着他们。那种凝视陌生之物的表情令罗彬瀚背脊发痒。他从地上跳起来,翠星们便纷纷返回主人衣领内。

    “罗先生!刚才你的状态又变得奇怪了!”莫莫罗抓着他说,“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请马上说出来。”

    罗彬瀚只是感到有点头晕和胸闷,可当他准备把自己的感觉说出来时,莫莫罗身上已经放出了璀璨夺目的白光。

    “老莫!”罗彬瀚惨叫着说,“你灯开小点!”

    莫莫罗抱着他说:“没事的罗先生!我的光是给大家带来安宁的精神之光,不会真的损伤到视力的!尽管用我的力量康复吧!”

    罗彬瀚差点以死相逼,最后终于从对方热情的关照里挣扎出来。令他想不通的是这过程中荆璜居然一个字也没提。当他诧异地望过去时,荆璜只是兜头扔过来一块黑布。

    “拿着。”荆璜说,“没事不要往天上看,必须抬头的时候用这个盖住眼睛。”

    罗彬瀚把布盖在脸上试了试,结果什么也看不见。

    “这啥玩意儿?”

    “就布啊。大部分的电磁波只要靠你身上的防护服就足够解决,可见光的部分不看就可以了。虽然也不是万无一失,但太微弱的电波是不会干扰你太多的。这和你自己的精神状态也有关系,暴露在野外的时候不要打瞌睡,越清醒就越不容易被入侵。”

    罗彬瀚敲敲头盔:“咱就不能整点高科技的吗?”

    “改装头盔太麻烦了……而且又是在这种地方。越简单的办法越不容易??出故障,你就凑合着用吧,或者让灯泡眼一直给你放光就好了。他和那颗黑星的属性刚好相克,互相没有办法入侵的。你只要在他的光照范围就不会有事。”

    罗彬瀚衡量了一下两个选择,最终还是把黑布揣进了外套口袋里,在莫莫罗兴奋的光芒中一路回到寂静号。途中他试着盯着天空看了几次,果然什么也没发生。而荆璜沉默地跟他们保持着距离,直到他们回到舰桥室内,罗彬瀚才有机会揪住他的头发。

    “你咋回事?”他一边揪一边问。

    “什么怎么回事?”

    荆璜就像平常那样无精打采地回话。而罗彬瀚竟然不知道该怎么问下去。他确实觉得荆璜变得有点怪,可却说不出怪在哪儿,最后他只好问:“你跟那变态星星说了些啥?”

    “骂了它一顿啊。”

    “骂的啥?”罗彬瀚说,“让我学学,回头我也骂。”

    荆璜不回答了。他扯开罗彬瀚的手说:“不许拉我头发。”

    罗彬瀚按照他的要求松开了手,但不打算让这件事轻易过去。那不是说他相信一个怪物胜过荆璜,然而他也得承认,那颗噩梦之星——路弗所说的某些话是值得考虑的。什么样的语言能够击倒一个魔鬼?

    罗彬瀚按照他的要求松开了手,但不打算让这件事轻易过去。那不是说他相信一个怪物胜过荆璜,然而他也得承认,那颗噩梦之星——路弗所说的某些话是值得考虑的。语言,那不过是靠着肌肉、黏膜与韧带弹振所发出的音节,一点弱小无力的介质振动。倘若语言能伤害到任何人,那必是击中了精神的创口。但是一颗发疯的星星会有那样的东西吗?即便有,荆璜又怎么能得知?他从不觉得荆璜可怕,但仍决心先把这件事弄个清楚,好让自己的心中少积压一点阴云。

    那不是件容易的事,但在他坚持追问了整整十分钟,且拒绝透露自己和路弗的谈话内容后,荆璜终于不情不愿地开口。他的嘴唇无声地开合了几下,像是在吸气和吐气,然后又紧紧地闭住了。

    这种动作被罗彬瀚视为某种骂阵前的热身。他怀着紧张的心情等待着,结果却发现荆璜又一脸没趣地躺倒了。

    “你他妈骂的话呢?”

    “就是刚才那几句啊。”

    “啥句啊?让它自己想象啊?”

    “是你听不见而已。那个是白河的古语,和古巫族的水文鱼字原理是相通的,也被叫做‘幽言’,是专门说给魂魄听的咒文。除非刚好有听识方面的天赋,否则凡人既听不见也无法理解。当然,就算你能听懂,光凭你的声带也是发不出来的,因为你也没有言识的天赋。”

    “咋地?是蝙蝠发超声波啊?”

    “你就那么理解好了。”

    “那蝙蝠话也总得有个意思吧?翻译翻译啊。”

    “翻不出。”荆璜闷闷地说,“那是你语言里没有的东西,就算能用通行的文字描述出来,里面内赋的意义也会消失。”

    那听起来确然十分玄乎,但罗彬瀚坚持要荆璜说得更明白一点,于是荆璜的嘴巴又开合了一下,然后告诉他自己刚才描述的是“两颗相似的星星互相撞击,随后同时毁灭瓦解,死亡的火焰布满了天空”。

    “你他妈唬我是不是?”罗彬瀚愤怒地问。

    荆璜侧躺在椅子上,用脚尖踹踹他的腿,示意他往后看。罗彬瀚扭过头,发现莫莫罗眼中蓄满了悲伤的泪水。

    “真是一件悲伤的事啊,玄虹先生。”他擦着眼泪说,“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呢?难道大家就没有共存的办法吗?”

    罗彬瀚目瞪口呆地回头。荆璜看了他一眼说:“都告诉你翻译不出来了。这下懂了吗?懂了就去让那死灯泡眼闭嘴。”

    罗彬瀚只好去安慰莫莫罗。等到他这位忠实旅伴终于恢复如常,他又被雅莱丽伽叫去说明与路弗的交涉情况。荆璜躺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地旁听,罗彬瀚疑心他已经睡着了。

    他尽可能详细地跟雅莱丽伽描述了整个经历,包括那些最令人不快的细节,还有他认为最为重要的两件事:“朝着歌声最响的地方走”,以及梦境最后长着翅膀脑袋的怪物。当他说第一件事时荆璜仍然像在睡觉,直到他提起那怪物奇特的头部造型时,荆璜才坐了起来,向他详细地打听那生物的样貌。

    如今罗彬瀚自觉已变得狡猾了许多,且明白自己正掌握着某种程度的主动权(事实上他早在期待着这个时刻)。他故意说得含含糊糊,每当荆璜追问细节时他也会反问些别的。他尤其注意到荆璜很在意那怪物的衣着。

    “你说他穿着很像阿萨巴姆的衣服是吧?具体是什么样?”

    “大概差不多。”罗彬瀚说,“你认得那东西?跟奶茶妹一伙的?”

    荆璜不是很愿意回答,但罗彬瀚学会了怎么用自己手头的消息逼供。有两三次荆璜很不高兴地看向了雅莱丽伽,可雅莱丽伽只顾低头吃花,一点都没注意他们的互动。那百分百是装的,于是罗彬瀚更加放心大胆。他迫使荆璜答应要说清楚关于那个翅膀生物的所有情报,解释“歌声最响处”是什么意思,此外每天至少允许罗彬瀚揪他的头发三次(绝不能用蛮力阻止)。那简直就是大获全胜,直到雅莱丽伽开始摇晃尾巴,罗彬瀚才心满意足地停止了勒索。这件事让他连续开心了上百个小时,直到他下一次见到路弗。

    “谢谢你。”他真诚地握住魔星的手说,“祝你路上撞同类,你俩都炸成石堆,骨灰带火满天飞。”

    “你很得意嘛,凡人。”路弗瘪着嘴巴说。

353 武士之剑挥洒若风(中)

    罗彬瀚不愿意把自己的行为称为“蓄谋已久”,然而他也得承认自己并非纯粹的临时起意。当他试探着提出要去和黑星路弗接触时,那朦胧的动机里确然包含着这样一个愿望:他在提高自己的重要性,也许该说是存在感,反正这两者都不够准确。这念头从他们在糖城和宇普西隆分别时就开始酝酿,到现在则变得清晰无比:总而言之,他不想再被荆璜打发过去。

    关于魔星路弗为他展示的那个古怪形象,尽管荆璜声称自己从没见过其本人,却承认那身打扮是矮星客的特点。而除非路弗只是想耍他们玩(那也不无可能),它扮成那样总不是无缘无故的——这个疑似矮星客的翅膀脑袋会是宇普西隆在追赶的对象吗?或者说是它在跟踪着宇普西隆,却没发现自己的行踪也被天上的眼睛所留意?不管怎样,这东西给罗彬瀚的印象很糟糕。

    “……你讲的东西,有点像是‘圣灵’。”

    荆璜在听过他的描述后说:“那种构造的形态不太像是凡界形成的生命形态。虽然也可能是人工生命,不过矮星客是很不喜欢用那种东西的。多半是某个地方的圣灵堕化以后加入了矮星客。徼绤槖很喜欢把这种和他立场敌对的生命变成同类。”

    “那咋不收你嘞?”罗彬瀚问。他被荆璜躺在椅子上的侧踢腿赶走了。又从另一边绕回来揪荆璜的头发。

    他的另一个疑问同样得到了解答。荆璜声称在此地始终存在着一种跨越星层的巨音,然而就和他所说的白河古语一样,无法被不具备天赋的凡人所侦听。那说法令罗彬瀚很怀疑,但最后得到了莫莫罗的支持。后者表示,尽管自己无法像荆璜那样时刻听到来自高灵带的回声,但只要精中精神寻求共振,就能确切地听出声音的来处——尽管有时只能听出一两个星层的距离,取决于空间的扭曲程度。

    罗彬瀚对于莫莫罗的诚实鲜少怀疑,但对他的说法仍然感到摸不着头脑。他要求莫莫罗试着把听到的声音模仿出来,莫莫罗便满脸为难地表示无法做到。

    “那个声音的频率你听不到呢,罗先生。现在是很低的声音,但是中间也夹杂着高亢的声音。”

    罗彬瀚起初把这种声音想象成一对男低音和女高音的合唱,但莫莫罗说那实际上更像是海螺里的浪潮声。罗彬瀚起初没细想这个问题,直到他跑到仓库里和李理聊天时才回过味来:那究竟是一种诗性的比喻?还是说就是字面意思的海螺?

    “天体韵律。”李理说。

    “啥?”罗彬瀚心不在焉地回答。他还在琢磨关于海螺的事。

    “我在说‘歌声最响处’,先生。”

    罗彬瀚终于把注意力放了回去:“你也听得到那声音啊?”

    “不。恐怕我听到的只有这间仓库里的动静,只要采音器没有故障——然而,天体韵律对你来说并非一个完全不可触及的概念,先生。从古希腊时代开始……”

    罗彬瀚一听这话就断言道:“这肯定是我没接触过的概念。”

    李理含蓄地笑了一下。她像什么也没听见那样继续说:“音乐曾经被视为一种比语言更高级的形式,先生。那时人们认为,音乐能传达的情感与信息更甚于语言,因而它是世界的语言。但即便是音乐也被他们所分类:有些是崇高的、有益的,用以教化人的德行,另一些则是庸俗而低级的,它们会腐蚀人的心智。他们不认为音乐应当是一种娱乐,而是更严肃的……我猜你不会太喜欢‘教化工具’这个词。而他们用以表达这种严肃性的形式,那就是‘和谐’。”

    罗彬瀚以为自己对和谐颇有一点体会,尤其是在老家的网络上。可李理似乎故意不给他发表观点的时间,她的形象可疑地闪动了几下,触发了罗彬瀚对魔星噩梦的应激反应。他直接从座位上跳起来,躲到货架的后头。

    李理依然像没看到那样说:“按照那时的观点,先生,你可以粗糙地‘和谐’视为一种数理性。有些哲人相信宇宙万物皆有秩序,而音乐是对它的形式体现——那意味着他们只承认符合秩序与逻辑性的音乐是美的,对此,以更现代的观点而言,他们是在声称数学是音乐的美学标准。”

    “这和天体有关系吗?”罗彬瀚躲在柜子后头战战兢兢地问。

    “他们说万物皆数,先生。人们曾将宇宙和天体的运动视为某种数的关系。当天体的运动依照某种数学换算形成音韵时,他们相信那将是具备完美和谐性的完美音乐——天界之曲、天体之歌、理式的语言。”

    李理忽然停住了。她久久凝视着某个特定的方向,让罗彬瀚以为她发现了什么。当他询问时李理却摇头说:“我只是想到了一点往事,先生。”

    这句话比先前她所说的一切都更能激发罗彬瀚的好奇心。他立刻追问道:“什么往事?”

    “一个关于本质的疑问。”

    “啥啊?”

    “数是本质?或者象是本质?”

    罗彬瀚当机立断地对她说:“我的本质是放弃。”

    李理又开始笑。“我们可以从更关切自身一点的角度解释这件事,”她说,“有一种说法认为我们的世界不过是一种……劣化的投影,像海滩上的沙堡,或者哈哈镜里的内侧。在我们之上的则是某种更完美的‘原型’——我们可以把这种完美概念称为‘理式’。放在‘和谐’的问题上我们可以这样说:天体韵律或许是最接近理式的音乐,若以和谐的审美观点而言,它会被认为是最美的音乐——尽管我们甚至不具备欣赏它的能力。”

    “真的吗?”罗彬瀚说。

    “我听得出你不喜欢这个理论,先生。”

    罗彬瀚可说不准。他没法判断自己会不会喜欢一个根本不认识的玩意儿,但李理似乎笃定如此。她说:“如果我们承认‘理式’存在,那几乎意味着万事皆有最优解,先生,我们甚至能说是唯一解,某种形式或价值必为最高,余者皆为扭曲。”

    “哦。”罗彬瀚说,“它们打一架吧。”

    “那不过说明谁更擅长持续存在。”

    “不是一个意思?”

    “这是问题所在,先生。”李理说,“死是理式的矛盾之处,暂时如此。”

    罗彬瀚想说点什么,但最后放弃了。他快忘记自己最早是为什么来找李理,但“死”这个词提醒了他。

    “我老是梦见你。”他脱口而出,看到李理挑了一下眉毛,于是赶紧补充,“就那种梦里。”

    “我猜那是黑星的梦。”

    “对,对。我一要完你就出现,你知道这是为啥吗?”

    “我想那只是有人借用了我的形象。”

    “那你认得一个大光头吗?叫‘法克’的?”

    李理眨了一下眼睛说:“我记得他让某位黑客先生很生气。”

    罗彬瀚完全不晓得她这话是什么意思,而李理怎么也不肯仔细回答。她宣布自己没法给罗彬瀚更多帮助,接着便消失在仓库中。罗彬瀚只好无可奈何地回去找荆璜交流感情。

    “后仓库里那个李理怎么回事?”他揪着荆璜的头发问。

    “路上捡来的。”

    “哪条路?”

    “出你家门左拐六十公里。”

    “那不都到白羊市了吗?”

    “对啊,不服你去捡啊。”

    “法克气过啥黑客?”

    “那家伙当时的工作是网络安全员吧。”

    “那理式和死有什么矛盾?”

    “理你妈。”荆璜眼都睁不开地说,“滚啊。”

    罗彬瀚不屈不挠,灵活运用每隔二十四小时三次的揪头发机会,不过在除此以外的时间他也很少能出寂静号。每天他只好训练菲娜,或者找雅莱丽伽指导锻炼。只有两三次机会他通过∈控制的镜头看到寂静号正在探索的星球景象:看似荒僻的星球上孤零零地躺着一条隧道似的人工建筑结构,∈声称里面有空间异常,派进去的机器人一个也没出来;有好几颗邻近的极寒星球,地面覆满晶莹如冰粒的白砂。∈取样后宣布这是一种特殊结构的热反射材料,能令散发的热辐射处于大气层的窗口波长——那就意味着附近恒星给予这颗星球的热量将飞快地散逸到宇宙中。

    “噢噢,这个我认识。”∈兴高采烈地说,“星球冰冻剂,有的地方叫它诅咒之霜。授果之妖很喜欢拿这玩意儿来搞布景。你懂的吧?弄几个冰河期灭绝点多余物种什么的。”

    它热情地找来一个半球玻璃瓶,往里头装了少量白砂送给罗彬瀚。作为装饰瓶子底部涂成了冰海和冰川,此外还有一具冻死的塑料恐龙尸体。罗彬瀚抱着瓶子摇了摇,看见白砂在悲惨的恐龙尸体上漫天飞舞,然后对∈表达了他真挚的感想。

    “我不是畜生的。”∈纠正道。但最后还是把恐龙尸体换成了一小群企鹅。

    寂静号在扔掉恐龙尸体后继续前进。行程大体平安顺利,但始终没找到宇普西隆的踪影。直到罗彬瀚开始怀疑路弗的诚信时,他们终于在一片殷红冰海上发现了其他旅行者的生命迹象。

354 武士之剑挥洒若风(下)

    当寂静号遇到那颗红冰覆盖的星球时,罗彬瀚正在和莫莫罗一起研究“黑星”。罗彬瀚本以为这个词是某种更具魔幻色彩的概念,结果却发现实际上在他的老家也能找得到——他一时兴起地用自己手机里下载的英汉词典搜索这个词,意识到这个天文词汇或许并非路弗随口编造。

    “罗先生,黑星是一种死去的太阳。如果在毁灭时内核坍缩得足够快速,就有可能形成黑星了。像过去宇普西隆前辈找到我的珐柱星系,那里就有一颗大质量恒星变成了黑星,宇普西隆前辈在经过时差点就撞上去了。”

    “也跟咱们外头那神经病似的?”罗彬瀚说。

    “不是呀,罗先生。黑星只是性质有点独特的天体而已,本身并没有生命性。罗先生应该知道黑洞吧?黑星是和它很有点相似的东西,只是还保留着星星的形态和物质结构。因为内部引力很大,光线进去后就无法出来了,会形成一个独立的环境,用罗先生故乡的说法应该是‘视界’,意思是说虽然两者还在同一个空间内,但在光学视觉上已经无法看到黑星引力场内的情况了,就像是去了另一个世界一样。”

    罗彬瀚想起了路弗为他展示的那面黑镜,还有他掉进黑镜时那种难以形容的恐怖。他甚至难以断言说那是恐怖,因为当他落入对岸时,那莫可名状的空间将他的思想与情感也挤压变形了。他不能唤起恐惧的情感,甚至都没法主动想起恐惧这个词,就好像自己只是一块飘在宇宙里的石头。

    那显然不是单纯掉进一个普通星球内部时该有的体验。如果他真的按照幻觉的指引找到那颗黑星,然后穿越那黑暗无光的边界,在幕后等着他的到底会是什么?路弗声称他所看见的正是从黑星里出来的人的记忆,那意味着在黑星内部确然就充斥着这样无尽的疯狂?又或者一切都只是那疯狂星星制造给他的幻觉?

    他只能向莫莫罗打听这个问题,想从这位甚至能以光速飞行的巨人口中了解穿越黑洞或者黑星应该是什么样的感觉。莫莫罗想了一会儿说:“要看具体情况呢,罗先生。引力的扭曲如果位置和时机正好,能够形成类似隧穿的效果,那样的话就不需要额外的幻影物质或者以太来固定出入口,有可能会形成一个通往其他星层的通道。但是如果条件不对的话,里边就会变成非常脆弱的混乱空间。”

    “我咋觉得我经历得不太一样呢?”罗彬瀚说。这时他敏锐地发现一直趴在角落椅子上睡觉的荆璜睁开眼睛,隐晦而古怪地朝他们看了看。

    罗彬瀚条件反射地跳了起来,冲过去揪住他的头发说:“少爷你瞅啥呢?”

    “……瞅你又怎么样?”

    “你肯定有问题。”罗彬瀚肯定无疑地说,“说,瞒着我啥呢?”

    事实上罗彬瀚发现荆璜并不经常隐瞒,只是不怎么乐意回答问题。当他表现出足够的坚持时,不管荆璜有多不高兴,他总能得到需要的回答。在罗彬瀚看来这简直就是某种自闭症的征兆,他决定以慈父般的心态帮荆璜改善改善。

    他的改造计划进行了十分钟,荆璜就充满精神地从椅子上爬了起来。他扯住罗彬瀚的头发说:“你再揪?你再揪?”

    罗彬瀚不慌不忙地冲他竖起三根手指。荆璜怒气冲冲地松开手,坐回原位说:“那个东西不是普通的星星,是参考着‘遥庆欢宴之宾’改造出来的星球意识体。虽然原型是个非常恶心的家伙,但还不至于用幽浮意识做这种事。那个东西只会不断地到处飞行,挑选那些它觉得‘美丽’的星球玩弄——就是说,对个体反而没什么兴趣。在路上偶遇它的飞船,如果没有因为听到它的歌声而疯狂的话,基本上也能留下一命。之所以这个仿制品连你这么小的生物也要攻击,应该是因为自身被固定在了某个通道口上,根本没办法去吞噬其他的天体吧。”

    罗彬瀚斜斜地盯着他,手指下意识地收张。他在荆璜发飙以前若无其事地问:“啥通道口?”

    “……污染区或者高灵带吧。那个东西本来应该是无生命的恒星,被放到通道口以后进行了以太生命投射,才能变成具备杀戮意识的星球武器。我听说这是金恩加泰坦的信徒们弄出来的东西,虽然具体的技术细节可能有出入,基本原理无非就是用原型的生命特质跟高灵带污染结合而已。一方面用来清扫杂物,一方面也是借用那东西的引力堵住他们控制不了的污染区。”

    荆璜用一种很无趣的语调说:“你在梦里看到的,应该并不是天体的内部,而是通过它的媒介接触到了以太污染。就算只是间接的记忆暴露,这种事也还是少来比较好,否则你自己的意识会被磨光的。”

    “我这就没啦?”罗彬瀚故意说,“您就放着它造孽?等着给我送终啊?”

    “……谁说要放过它。”

    罗彬瀚清晰地听到荆璜以不耐烦的口吻说了一句。那语速又轻又快,但罗彬瀚确定自己没听错什么。他立刻盘问荆璜接下来的打算,但这次荆璜满脸嫌弃地踢着他说:“走开,说了你也不知道。”

    “叛逆!”罗彬瀚斥责道,“你不说我咋知道?不沟通哪来的进步?”

    “不知道最好。你的神念脆弱得一塌糊涂,几下就被那东西探出来了。”

    罗彬瀚很不满意荆璜对他人格意志的诋毁,他开始千方百计地阻挠荆璜睡觉,而莫莫罗则笑容满面地坐在旁边,为无法安宁入睡的荆璜高兴得浑身放光。就在这时∈带来了关于发现生命迹象的消息。

    他不知为何以一把椅子的形象出现在地板中央,四条椅腿像马匹那样乱蹬,发出踢踢踏踏的噪音。荆璜满头乱发地瞪着他,眼睛几乎开始冒火。

    “外面有好玩的。”∈说,“镜像物质。椅子。纳米机器人。懂?”

    没人懂他。荆璜穿上他的靴子,一声不吭地跑了出去。莫莫罗则陪着罗彬瀚坐在舰桥室里查看录像。通过监控镜头,他们看到寂静号又一次进入了某颗星球的大气层,在类似海洋的环境上空悬飞。

    那是一片尤为美丽的冰川世界。气温平均约在十摄氏度,然而整片海域都覆盖在红莓刨冰般深红诱人的冰川下。罗彬瀚饱受疯狂星星和自己的想象力折磨,对任何异常的景象都十分警觉。他正要问问那些红冰是否和生物体液有任何关系,接着就发现在那片红色的冰海中有某种生物正在移动。它掀起的水花很大,而且凌乱不齐,看起来不像是鱼类。罗彬瀚极力去辨认画面上模糊的影子,看到一个长长细细、宛如长颈鹿般的头部,在那生物的头顶则缭绕着一大片朦胧如薄雾的彩云。

    “这啥?”他问道。

    “反正不是宇普西隆。”∈回答道,“我认为它是个椅子。”

    罗彬瀚认为他的前一句尚有道理,后一句则纯属放屁。他们继续看着那个有着奇怪头部的生物在红色冰海中游动。它的动作看起来有点笨拙,但并没因为寒冷而僵硬,只花了十几秒就穿越了百米远的海面,逃到一片艳丽的冰盖上。当它成功着陆以后,罗彬瀚才终于明白∈为何称它是个椅子。

    这生物有四条细而笔直的腿,移动时柔韧如竹竿,看不出膝盖或其他关节,也似乎能向任何一个方向弯曲。在这四条椅腿似的肢体上横着一个相当扁平的躯干,俯看起来像个等腰梯形。大约是头颈的结构位于梯形顶部,长长地竖起来,足足占据身高的一半(那就是罗彬瀚将它误解为长颈鹿的部分)颈部以上的头是个圆柱体,一侧有视觉器官和口器,另一侧则有着近乎水平的坚硬毛发。那头部长得不像任何一种生物——罗彬瀚暗地里觉得这简直是个牙刷头。

    但它显然是某种具备智能的活物。在它的躯干部位包裹着疑似衣物的材料,脖子上系着一个球状的气囊,并在不断喊着什么。∈录制并播放了它的声音,在罗彬瀚听起来只是一段动物的尖叫。他觉得那声音有一点熟悉,可也辨不出是什么动物。

    “它在说啥?”他问∈。

    “没法分析。”∈扭着椅子腿说,“它的脑电波很怪。不是咱们船长的那种怪,而是被加密过。我觉得它在脑袋外面套了层防护板。”

    罗彬瀚只好继续瞪眼看着它喊叫。用“呜哈——”和“奥的——”这两种叫声交错。它脑袋顶部的彩雾随着它的叫声节奏而一闪一闪。

    “罗先生,”坐在他旁边的莫莫罗说,“我觉得它好像非常慌张,是不是遇到什么危险了呢?”

    “我咋觉得它挺亢奋的?”罗彬瀚说。紧接着他们看到那生物面前的海域开始发亮。

    泛红的海洋中跃出了许多发光的珊瑚——罗彬瀚没法形容的更好,它们有着珊瑚般崎岖又规律的形状,体表的光泽像是肉质,里面则漂浮着像是眼球般的器官。当它们覆盖着黏液的身体经过冰盖时,那些红冰便迅速溶解了。

    这下连罗彬瀚也看出情况不妙。他从座位上站起来,想在这副画面里找到跑出去的荆璜。可或许荆璜还没来得及从茫茫红海上锁定这个奇特的落难者,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被一群珊瑚怪物逼到了冰盖最中央。

    “咋办?”罗彬瀚问。

    他还没来得及征得莫莫罗的意见,那些珊瑚生物几乎在同时从底部喷出一道气体。它们从地面弹射起来,一起扑向那孤零零的落难者。那可怜的异族空前凄厉地大喊着,罗彬瀚几乎认定它毫无还手之力。

    紧接着它的脑袋变得绚丽闪亮——准确地说,缭绕在它头部的那团薄雾亮了起来。罗彬瀚分明看到那团雾从边缘开始凝聚,形成了一只弯曲无骨的触须,末端尖细而长满吸盘——看上去就像只章鱼的脚。

    彩雾在瞬间凝聚成了一只五彩斑斓的章鱼。它悬浮在椅子腿生物的头顶,至少有二十只脚和一个浑圆的头部。

    章鱼在空中悬停了一秒,然后开始旋转。从它每一只须脚末端的吸盘中都射出一道细长的绿色光束,随着它的触须移动而摇摆。它像握着几十把光剑,在高速的旋转中上下翻飞,形成一团水泼不进的屏障。当珊瑚生物撞上光幕时,它们立刻碎成小块,散落在周围的地面上。那流畅的舞姿如同暴风骤雨,猛烈地扑向每一个袭击者。

    这场对决在几个呼吸间便告结束,冰盖上只剩下堆积如堡垒的尸块,以及趴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椅子腿生物。

    罗彬瀚呆若木鸡地看着这一幕。得胜的章鱼以傲岸之姿环视战场,吸盘内的光剑逐一熄灭。罗彬瀚不知怎么从那动作里读出了一股家长般的威严。

    它的触须在空中波浪般舒展了几下,然后开始抽打身下的椅子。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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