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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飞鸽牌巧克力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txt下载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474 壁前囚徒夜谈(下)

    等罗彬瀚挟着星期八找到荆璜时,他发现黑猫仍然和他们待在一起。荆璜在宇普西隆飞船上的临时住处没那么富有私人特色,是一种颇为标准化的船员房间。当罗彬瀚走进门时,荆璜正满脸阴沉地盘坐在一个长方形带靠背的软座上,黑猫则占据着远比它身量所需更为宽阔的吊床。当罗彬瀚从门外走进来时,它把脑袋搁在吊床边缘,冷冷地俯瞰着他和星期八。

    “你咋还没走?”罗彬瀚问。

    “我考虑着应该更谨慎些。”黑猫说,“当我接受委托时,他没告诉我你有这么蠢。而且我累了,现在我身上带着两个梦境。除非威尔找到机会把新的那个取走,否则我只好再适应一段时间。”

    它开始舔自己的前爪,看起来不打算再搭理罗彬瀚。罗彬瀚并不介意一只猫对自己的态度,尤其这是一只能裸爪从火锅里捞肉丸的猫(他还没弄明白它是怎么做到的)。他抱起星期八大步上前,把她塞进了荆璜的软座里。星期八也很积极,她从侧边一把兜住荆璜,给了他一个热情的抱抱。

    “你走开。”荆璜有气无力地说。这会儿他似乎又困了,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动弹。罗彬瀚想起了他在火锅会以前所进行的工作。他在房间里张望了一圈,发现那瓶珍珠罐头就摆在墙角。他走过去打量了它,看着里头那些散发朦胧微光的银色球体。从质地上看它们确然是一种稀有的巨型珍珠,表面覆盖着细微难辨的灰色螺纹,像层层细线缠绕。它们很容易令罗彬瀚想起他埋在莲树星上的那些紫色珍珠,可又有许多显著的不同。

    “这些玩意儿也能让人做梦吗?”他戳着瓶身问。

    “对。”黑猫回答他说,“这些是没什么危害的。但没准会让你体验很多死前的事,比如失禁和呕吐。你可能还会有些更另类的受害者体验,如果他们死前经受过别的。如果你不想要,把你的手拿开。”

    罗彬瀚配合地把手收了回去。他瞄瞄荆璜问:“这玩意儿你咋随便乱放?不收袖子里去啦?”

    “收屁。我船又不在这儿。”荆璜说。

    “咋地?你袖子和船是连着的?”

    “……在近的地方算吧。”

    罗彬瀚开始琢磨这件事。他的确看到过放在仓库里的东西被荆璜从衣袖里掏出来,如果这事儿反过来也成立,那么放进衣袖的东西八成也会出现在寂静号的仓库里。那到底是个怎样的情形呢?李理没准能给他答案。可现在显然是不成的,否则他们大可以通过荆璜的衣袖跟雅莱丽伽书信往来。

    “你这袖子里能装活的吗?”他突发奇想地问。

    “……出去就死了。”

    “那就是说你这袖子能杀人?”

    荆璜拿眼睛瞪着他。罗彬瀚耸耸肩,认为自己显然还没从和邦邦的对话里摆脱出来,不过这不算什么顶重要的事,因为很难有一个骗局能叫周温行往荆璜的袖子里钻。这个计划只得暂时搁浅。他给自己搬了个座,开始跟荆璜讲述他们分开后发生的事。大致经过他们已在火锅会上谈完了,可仍有许多细节令他耿耿于怀。他特别强调了自己现在这只左手的异样——频率不算很高,可时不时会有一小会儿,他感到左手像浸泡在河水中那样冰凉。更重要的是他亲眼看到了手的影子在墙上扭曲。

    “她到底对我做了什么?”他把左手放在荆璜眼前晃,“她总不可能是纯粹好意才把我的手治了吧?就她?阿萨巴姆?”

    荆璜打开他的手:“你不叫她奶茶妹了?”

    “嗷?”罗彬瀚说。荆璜目光烁烁地盯着他,让他一下僵住了。几秒后他意识到这是种完全错误的表态,于是他镇定地解释道:“我跟她的关系有了新进展。”

    “丫把你揍了?”

    “你找事是不是!”罗彬瀚气愤地说。他甚至看见黑猫在吊床里满意地打滚。这显然不能轻易地放过去。他便隔着星期八攻击荆璜额前的散发,星期八对他的行动予以了高度配合,她把荆璜的胳膊抱得更紧,让海盗头子变得孤立无援。在一分钟内罗彬瀚极其罕见地占据了上风,这会儿他对星期八的任何疑虑都烟消云散了。她显而易见是他的亲密家人。

    这层家庭关系结束于一分钟后,荆璜成功从星期八的怀抱里挣脱,杀气腾腾地准备展开他的报复。罗彬瀚一把抓过星期八,把她像面盾牌般抱在怀里,然后劝说荆璜别这么嬉皮笑脸,因为他们正要谈许多非常严肃的事,那可能是关系到宇宙存亡的,更严重地说那肯定关系到荆璜的发型还能保持多久。

    “阴影之血到底是啥啊?”罗彬瀚问,“她能远程操控这玩意儿吗?”

    “离你够近就行。”

    “那我不是死了?”

    “你现在死了吗?”荆璜冷冷地说,“她杀你还需要用上这个吗?控制你的办法要多少有多少。不过也幸好给的是你这个傻逼,不然是在给她自己找麻烦。”

    “咋了?这血还靠智商择主啊?”

    “你和她得死一个。”

    罗彬瀚不说话了。这倒很超出他的预想。

    “以前这种血被认为只在白河残留下来,是诡客和斐兰凯尔结合后生成的血,他们自己称为‘不死血’,而白河的传说里却叫‘死人血’。这个名字的意思就是,这种血只有在死人身上流转过一次后才会真正起效。子女的血脉只有在父母死后才能激活。如果是其他方式传承的话,要么授予血的人死掉,要么宿主本身就是个死人……死掉的宿主在血起效后是可以复活的,不过复活的也不是原来的那个状态。如果她把血给了一个想要不死的人,那么对方很可能会想尽办法地把她杀掉。当初‘冻结’也就是这么回事吧。”

    罗彬瀚抬起了头,说:“怎么回事?”

    “他也有阴影之血,而且是激活的血……这是他们白河的事情,我出生前他应该就是那个样子了。你想知道就去问那只猫。”

    荆璜不高兴地皱起眉,侧眼盯着罗彬瀚的手。但罗彬瀚几乎没注意到他的眼光,而是转头望向黑猫。

    “吕底莎。”黑猫简洁地说,“她给了他。别问我她是谁,你连他们谱系的最上端都不认识。”

    “这人被‘冻结’杀了?”

    “有两种风言传进威尔的耳朵。一种像你猜的,‘冻结’杀了她。另一种比较古怪,但来自一个更可靠的信源,西比尔们说吕底莎爱着他,背叛了她的婚约来挽救他——别傻望着我,这是他的事。那矮星客不爱你,也不会为你牺牲一根头发丝。你这点血毫无用处。”

    “你确定?”罗彬瀚说,“它可给我凭空变了只手出来。”

    黑猫轻蔑地朝他哼气。“你不晓得它本来会变出些什么。”它说,“安德雷尔泰只有一半的血。一半就足以让威尔杀不了他。而在你身上它就只发了根肉芽,偶尔叫影子扭一扭,你还觉得挺得意的?我猜这是那矮星客上的咒术带给你的。她身体里那块木头……我不知道她的主子用了什么办法,听起来他似乎做了某种替代,让那柳木的死亡代替了宿主的。关于这件事我会去问问威尔,在他状态合适的时候。”

    “所以我的手呢?就这样不管啦?”

    “它做不了什么。”黑猫总结道,“只要你和那矮星客保持距离。”

    罗彬瀚对此仍有许多的意见。他不想保持这种手指阴湿的错觉,也不乐意上厕所时被自己手掌的影子吓着。荆璜灌给他的红泉水是否跟这血液冲突?那也没人能给他提供一个技术上的保证。他不屈不挠地拿这些问题骚扰黑猫,直到对方保证早晚会给他一个答案——多早多晚?黑猫从吊床上跳下来,对着他脸扇了一爪。

    “在你死前!”它狂怒地说,显然已经无法忍受任何额外的骚扰。这件事只好到此为止了。罗彬瀚不能跟一只精神暴躁的猫计较,他决定跳到下一个更重要的议题。于是他托着星期八的腋下,把她高举着面向荆璜。

    “也许我应该上船第一天就问问的。”他说,“我手里的到底是啥?”

475 打印式雏形许愿机(上)

    罗彬瀚认为自己肯定问出了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他这样相信,因为当他举起星期八时,荆璜和黑猫都沉默了。没人给他回答,星期八开始掰他的左手玩。

    荆璜半睁不睁的眼睛朝星期八看了一会儿。不到半分钟,罗彬瀚心里已给自己构思了七八个答案。星期八可能是一位时空掌控者、一株随时能分裂自己并散播种子的异星盆栽、一只成精的鹈鹕、一头能制造精神幻觉并在荆璜头发上藏身的寄生兽。

    “小孩。”荆璜说。

    “谁啊?”

    “她。”

    罗彬瀚又把星期八掂了掂。她的两条腿在空中晃荡着,成功踩在沙发上,然后扭头看着罗彬瀚。罗彬瀚不清楚她是否能完全听懂自己的话,可作为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而言,她也表现得过于老实了。

    那是种无关个性的老实。在十二三岁这个年龄段上,罗彬瀚见过最吵闹难缠的魔鬼,比如俞晓绒,也见过最安静内向的类型,比如罗骄天。但他们和星期八的样子都很不一样。他们都生气勃勃,各有烦恼和爱好。但这些在星期八身上都不存在,罗彬瀚也说不上来,他只觉得这个年龄的小孩不是这样的。星期八的表现就好像她只是因罗彬瀚的目光而存在:当罗彬瀚想起她时她就站在那儿,做着些有的没的事,证明她确然是存在的。可当罗彬瀚仔细一想,就发现她从没表现过什么自己的趣味或观点。

    他把这个令人不适的想法压下了。那虽然叫他感到奇怪,可也挑不出什么大错,也许是他不了解异星小孩的成长曲线。个性是难以作为决定性证据的,不过另一件事可不那么好解释。

    “她可是凭空出现在我眼前的。”他对荆璜说,“要么她是从寂静号上直接传送到了这儿,要么她就是一直跟着我们——跟着我们,但没人注意到她存在。正常小孩能做到这个?”

    “……是你没看见她。”

    “放屁。你真觉得我是傻逼吗?”

    罗彬瀚做好了长期奋斗的准备。为了得到答案他是难免要和荆璜的头发决一死战的。但荆璜没说什么敷衍的话,而是盯着星期八走了会儿神。某种顾虑限制了他的发言,最后海盗头子还是说:“她现在是人。”

    “咋地?以前是神啊?”

    “以前是一个转翻译失败的黑箱核心加一个不完全的执行模块。”荆璜说。

    罗彬瀚安静地瞪着他,思维像两条旋臂在脑袋里飞转。这两条旋臂通往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一方面他在构思一些新鲜的话,用来批判眼前这个发言严重违背身份的修仙小孩,让对方知道魔仙堡最靓的仔也不是那么好当的。另一方面他终究还是在严肃地处理这事儿,以他那止步于导数概念的最高数学水平,还有丰富的计算机修理实战经验(重启、还原与系统重装),他试图理解荆璜吐出来的这几个词是什么意思。他认为他是可以努力一下的——如果这事儿完全超出他的认知范畴,他甚至连这几个词都不应该能听出来。既然这些词能在他老家找到对应的词汇,那说明星期八不是个他完全不认识的东西。他确实尽力了,最后得出一个他认为最合适的结论。

    “她是个机器人。”罗彬瀚说,晃了晃手里的星期八,没听见任何零件声响。但这不影响他的判断,因为波帕走路时也没什么动静。

    “……你这么理解也可以。”

    “所以她是怎么隐形的?像邦邦那样?”

    “不是。她现在没有那种微粒化的能力。你看不见她是因为她确实不存在了。虽然不知道之前她跟着的是谁,但现在她对你的关注度更高一点,是因为你左手的影子带有很强的可翻译性吧。你别管她就是了。”

    罗彬瀚开始放空。黑猫在座椅的靠背上蹲着,冷眼观察着他。它对荆璜说:“既然你没有使用的打算,你用不着跟他解释这个。那是在给你自己找麻烦。”

    “他不都问了吗?”荆璜说,“让他知道也没什么。”

    黑猫扫了扫尾巴。

    荆璜把星期八从他手里拿走了。他抱着她,一路走到门外,然后自动门又在他身后闭拢。罗彬瀚茫然地瞪着他,直到他彻底消失不见。

    “他咋跑了?”他戳着黑猫的脚掌问,“这不他自己的房间吗?就这么让给我了?”

    “他不过做了我想做的事。”黑猫说,抬起脚掌踩了他一下。但那并没有什么效果,罗彬瀚发现就算是一只暴躁的打人猫,它的脚掌底下也一样长着肉垫。他大胆地抓住它的前爪,在黑猫反应过来前就高高地举起来,朝那肉垫上瞄了一眼。

    “黑色火箭型。”他总结道。

    黑猫扑到他的胸口上,对着他的脸一通乱拳。它很好地控制着力道,但仍然打得罗彬瀚头昏眼花。罗彬瀚只好用胳膊护住自己的脸,然后高声宣布投降。

    “我们说点正经的,行吧?”他盖着自己的脸说,“我听说你能吃人的灵魂,是真的假的?”

    “曾经是真的。”

    “现在咋就不行了?你也想做只好猫了?”

    “我许了一个承诺。”黑猫不以为然地说。过了一会儿它补充道:“正确地说,威尔许了一个承诺,但那也影响到了我。除非他决定永远不踏入赤县的土地,否则我们得尽量避免这种事发生。”

    “我还是不懂。”罗彬瀚说,“他现在人到底在哪儿?”

    “一个长梦里。在那梦中他没有自我意识,就像你把自己变成了一块石头……这是他所做的承诺的一部分。”

    “但这梦有结束的时候吗?”

    “不那么容易。他把身躯藏得很好,还设置了一些守卫来保护这个梦。”

    罗彬瀚皱了一下眉。他想起了在那变幻沙海上冲他微笑的“李理”。如果黑猫所说的和他理解的一样,他看到的乃是那长眠之人。但这其中有他仍未想明白的道理。

    “他为什么留意我?”他直截了当地问道,“只是因为我待在寂静号上?他想从我身上达成什么?”

    “我不认为他想从你身上达成什么。”黑猫站在他胸口回答道,“让我们这么说,他在预防别人从你身上达成什么,通过你影响到别的什么人。”

    “你们有点想多了。”罗彬瀚实事求是地说,“其实少爷不会听我的,好吧?他都出来独立生活了,我又不是他妈。”

    黑猫瞳光闪闪地瞧了他一下。它掂量似地提了提脚尖,似乎打算说点什么。但是这时房门又打开了。罗彬瀚和他胸口的黑猫一起朝门外望去,看见荆璜正拿着一块漆黑的砖头进来。等他再走进些时罗彬瀚看清楚了,那不是砖,那是本大字典般沉重厚实的书籍。

    罗彬瀚扒开黑猫坐起来,对他问道:“你手里是什么?”

    “从那红灯泡眼的数据库里借的。”荆璜说,“他们永光境的知能教育初级课程简纲。你用不了他们的心灵感应,我弄了一个纸质打印版。”

    罗彬瀚肃然起敬,问道:“它有什么用呢?”

    “读完你就知道那小孩是怎么回事了。”

    罗彬瀚的视线又回到那本书,他从未在字典以外的书籍里翻阅过这么厚的一本。但他仍然是乐观的,不失积极地问道:“我需要读几页呢?”

    “扯什么屁话。”荆璜说,“从封面到封底。”

    罗彬瀚又把黑猫从腿上拿到地上。他站起身拔腿就跑。

476 打印式雏形许愿机(中)

    罗彬瀚的逃跑路线规划比他自己预想得更为成功。他佯装要冲刺去门口,在荆璜闪现到他脸上时又折返回来,抓着黑猫要求它把自己带去一个没有书籍的世界。尽管黑猫的回应是用尾巴扇他的脸,至少在荆璜把他拖回书本前时他又多挣扎了半分钟。

    “强扭的瓜不甜!”他高喊道。

    “屁。”荆璜说,“我满意就行了。”

    罗彬瀚坚决抗议这种非人道的行为。他提醒荆璜,如果他成心不想看一本书,就算把它贴到他脸上也没用。而如果荆璜有办法让这本书里的内容直接刻到他心里,那倒也不失为一种两全其美的解决方案——可要是真有这么方便,这世界岂能再有愚笨之人呢?

    “这书得读多久?”他警惕地问。

    “很快的。红灯泡眼说这本书是个整合版,一般也不要求入门读者完全掌握,理解到能过初级知能测试就行了。用你老家的说法就是入学摸底考。你也出来这么久了,可以试试看了。要是分数够高的话白塔的某些宗派都会愿意接收你去参与学徒培训的。”

    罗彬瀚挺惊奇荆璜竟然晓得入学摸底考,而且思路还跟邦邦略同。但他还是对荆璜说:“少爷,你记得我房间里那只死鸽子吗?”

    “干嘛?”

    “当初我买那只鸽子时,它号称是只对上过学的有用。”罗彬瀚说,“那满大街上不是文盲的不超过五个,里头还有一个是咱们雅总。你跟我说这玩意儿容易?我希望你知道乡巴佬虽然读书不行,可也不是好骗的。”

    黑猫从鼻腔里发出一阵断续的哼气声。“狗的鼻子比脑袋好用。”它嘲笑似地评价道,“你心知肚明他不会成为一个法师,或者别的什么智识者。他自己也毫无企求。还打算在他身上浪费时间?”

    “对。”荆璜说,“现在看他闲着我就不爽。”

    “咋地?你能二十四小时监督我呀?自己不睡啦?”

    “我让那死灯泡眼监督你,”荆璜面无表情地说,“我去告诉他你过了中级知能测试就有希望去中心城的安全部应聘,担任他的长期人间体。他哥是光之国出身的,没有地权限制的情况下用不用人间体问题不大,他自己可就未必如此了。虽然你现在呼唤他屁用没有,但是如果知能提升得够高说不定会有改善。”

    直到这时罗彬瀚仍然没把这件事当真。他以为荆璜只是嘴上说说,可紧接着荆璜又起身走了。房门刚在他背后合拢,罗彬瀚就冲过去试图把它打开,却发现荆璜用某种密码方式把门锁死了。

    “草。”他不敢置信地问黑猫,“他认真的?”

    “我认为,”黑猫踮着脚说,“他有点担心了。”

    “担心啥啊?”

    “你把这当成个好消息就得了。威尔会对这件事感兴趣的——他了解这小鬼的母亲,但对这小鬼还不怎么熟悉。他们的时间总被故意错开,免得引起什么意外。对于你,我建议你别管这件事,想想你接下来的日子该怎么过。”

    罗彬瀚的注意力果真被最后一句话转开了。他其实大可以用身上的匕首破坏这房间的门,再躲去自己的房间。但他不想这么做,因为这毕竟是宇普西隆的船,未必有一个像∈那样的保姆来收拾残局,而宇普西隆待他可算不错。再说,那不是个能长期解决的办法。

    他坐回了原位,盯着台子上的那本书。它有近二十五公分厚,而纸张大小接近于a4纸。他甚至没法用虎口把这本书夹起来。这里头能印多少字呢?他希望最好是像被阿萨巴姆带走的那一本,除了开头外全是空白;或者每页只有一两个字,让他像扇风一样把它翻完。

    最终他还是把它拿起来,抱到自己的腿上翻看。他先是翻过封面,看到扉页上画着一个线条简洁的巨人头像。它似乎在微笑,但细节特征却很模糊,因此和莫莫罗、宇普西隆都有点相似。这一页还是叫罗彬瀚挺满意的。

    “还算有意思。”他评价道。又往后翻了一页。后面的一页文字也不多,更像是某种目录,但却没有页码,或许因为它曾经并不是以文字书籍的形式呈现。罗彬瀚把这页上的每个字都逐个扫过去:

    1.数学的无穷:蓝图之前

    2.蓝图:创造无穷的创造机

    3.许愿机:构建及接触

    4.知能扬升:通往无穷之途

    5.许愿机交互:层级,对比及战争

    6.许愿机应用:常见模式及联盟讨论十五例

    7.如何自处:消逝、崩溃或偏移,在被封锁的有限中

    8.参考文献

    附录1.联盟常见相关词汇互译表

    附录2.联盟及其所涉政权的常见相关律法、规定、管理办法和建议性约条

    他认真看完了每个字,平静地合上书,对着自己膝盖上方的虚空微笑。他不慌也不忙,一切全在意料当中。

    黑猫溜到台子上盯他:“你在做什么?”

    “我接受命运的处决。”罗彬瀚说,做了两个深呼吸后又打开下一页。密密麻麻的黑字朝他迎面扑来:

    从白塔秘盟所宣称的“人之至境”“直达群星”到连携第七迭代所称的“完善形态”,从心智总支所骄傲宣称的“永不停机”宣言到至今仍为世人所惊叹的星河战线0-3-2117战区超新星灯塔电站的瞬间建成,我们需要接受并注意到的是,事关无穷的理论与应用正繁盛于联盟控制区的每个角落。基于以上所述的一切动机以及对我们遗憾过去的继承和铭记,笔者相信编写本作的必要性已在现代永光境实质控制区宣告成熟。

    需要注意,本作参考了现代常被称为“变动”、“常暗”、“重劫”时代,亦即联盟参与我方历史线前31-531-21173,亦即以现代永光境光之国科学院纪年前常暗时期至今时间内的记录及术语规范。这种本意为构建一个对境外者更加易懂且文化风格一致的叙述方式可能带来问题。为此本作根据不同的星界区域译有七种不同形式的主要版本,以供读者酌情选用。

    以上正是对本书撰写原由与方式的简单说明。而倘若必须总结,可以指出,本作关乎至今为止我们可能遇见的最宏大主题:无穷,抑或通往无穷之路;走向无限的方式的失败与成功;以及每当踏出更远,你的观察结论可能产生怎样的偏移或误解,或者将能如何进一步地展开。

    “看完了?”黑猫说。这会儿它已跳到罗彬瀚的肩膀,跟他一起研究这本书上的内容。从它那不以为然的声调里罗彬瀚无从得知它掌握了多少。他只好满怀遗憾地问:“你全能轻松看懂?”

    “说实话,不。”黑猫说,“威尔总是用梦境告诉我消息,因为我厌恶文字,那不是猫喜欢交流的方式。你们的一些抽象符号对我而言很难分辨。不过鉴于我活了这么久,学上三四种并不困难。那小鬼没骗你,这书看来不涉及技术细节。哼呣,一本不着调的闲书。”

    它指挥着罗彬瀚又往后翻了几页。他们很快来到了目录所显示的第一章——数学的无穷:蓝图之前。罗彬瀚看到它的开篇是这样写的:

    无穷的概念已经萦绕在我们心中许久,以至于具体的时长已经无可分辨。一切实在论者,虚构论者,构造主义者,形式主义者及其他一切讨论都正面临这一挑战。向现实探求的学者们必须回答与之相关的一系列问题,从最幽微的细部到最广袤的群星、宇宙、过去和未来。事物是否能够无限分割?探求物质基本构成的分割近微工作是否将永无止境?是否存在最小的形状、存在或时间?宇宙将生存直到何时?我们是否能够永远生存下去?什么是“永不停止”?无限到底是一个严肃的、事关我们并未探求清晰现实的指责,抑或它本来就是一些终极问题及其答案的构成部分?于是理论学家们已经开始为无限分类和分级,从而为这些问题寻找各自的去路和解法。而这就是我们在文明的幼儿时期如何第一次触碰数学——一门关于无穷的实践性科学。

    他终于忍不住惆怅地叹气。为了宇宙。为了生命。为了无穷。为了他过去人生中成功逃掉的一切教育课程。他的童年结束了。他要开始上小学了。可这一切值得吗?他何不早点被阿萨巴姆打死?当他这样想时,房间的门骤然打开,银白色的光浪涌进房内。黑猫恼怒地嘶叫,一个翻身倒进罗彬瀚和座椅靠背的夹缝里。

    “罗先生!我听玄虹先生说你需要帮助!”

    罗彬瀚揉了两下眼睛,说:“我在做一个艰难的选择。”

    “不管是怎样艰难的事,请尽管找我帮忙吧!”

    “……行。”罗彬瀚僵硬地说。他脑袋里确实转了好几个打发莫莫罗离开的办法,但还是强迫自己继续说:“我这儿有本书,不大看得懂,能来解释下?”

    莫莫罗挺起了胸膛,用宛如发射光线般的姿势拍着自己的胸口。

    “请放心交给我吧!”他充满信心地宣布道。

477 打印式雏形许愿机(下)

    那仔细想来并不是件奇怪的事。作为一位联盟的安全卫士,宇普西隆的飞船上不止有监狱与审讯台,还显而易见需要有一些专为文盲罪犯准备的教育改造材料。罗彬瀚疑心自己是有史以来头一个享受它们的原始泛智人种。

    这一切的开始是莫莫罗领着他走进了一个不到二十平的环形房间。那房间很暗,刚进来时罗彬瀚没感到什么特别的。可是紧接着莫莫罗站在房间中央的圆台上放起光来。罗彬瀚闭眼适应了一会儿,等他再睁开时一切便完全不同了。他和莫莫罗待在一个完全纯白的空间里,没有墙壁、天花板或任何称得上边界的东西。最叫罗彬瀚警惕的是,他们进来时的那扇门也已经踪影全无。除非他能闭着眼通过中心城设计的简化版知能测试,否则便插翅难逃。

    莫莫罗神采奕奕地整了整自己的领带,然后又拉了拉披风——他现在这身装束实在值得一提。自从升任寂静号私立小学唯一指定教师后,这位好旅伴马上就摇身一变,换上了一套罗彬瀚从来也没见过的制服。那显然是某种非常严肃的制服,从系在脖子上的、类似领带的淡蓝色装饰性长结,到一种面料异常挺括的深蓝披风,或者更像拉长版的学士服垂布,在这垂布底下还搭配着一套银底蓝纹的连体紧身制服。它一下就让莫莫罗充满了超人般的英朗气质,同时又兼有学者的儒雅斯文。为了配合这身独特的服装,莫莫罗甚至对自己的发型也做了微调。现在他的头发变得更短了,卷曲的部分也明显拉直了,像个准备进行特战训练的教官。

    罗彬瀚着实被他的阵仗吓了一跳。他劝莫莫罗大可不必如此郑重,因为学习不同于抽奖,是一件特别看重运气的事,连他自己都没抱太大指望。

    “罗先生,你好像说反了。”

    “反什么反。”罗彬瀚说,“我十连下去还有保底呢,读十个小时书能保及格吗?”

    莫莫罗握住他的双手:“我就是你的保底,罗先生!不管要经历要多少岁月,我一定会让你及格的!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

    罗彬瀚听了十分感动,但并没忘记永光族的年龄是用千和万来计量的。而他,哪怕以最小的可能性寿终正寝,依着荆璜提供的答案,大概将享有一百五十年以上的寿命。花一百五十年的岁月追求及格而非报复荆璜,这毫无疑问是将他的潜在力量用在了歧途上。虽然如此,他觉得十天半个月总不算太难。如果能叫莫莫罗高兴,那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莫莫罗的确乐在其中。他先在两个小时里就把荆璜弄来的书扫了一遍,然后叫醒打瞌睡的罗彬瀚,递给他第一堂课的讲义。

    “我已经知道要怎么教罗先生你了!”他自豪地宣布道。

    罗彬瀚对此抱持着十分保守的态度。上一次试图给他上一堂永光境历史课的人是∈,而结局是∈被永久性地开除了,再也不允许踏进寂静号私立小学一步。他当然不能这么对莫莫罗,不过也觉得自己的眼睛难免要遭几趟罪,而且这件事甚至开始得比罗彬瀚想象中还要早。莫莫罗还没开口,他那纯白无界的教室已让罗彬瀚毫无瞌睡的余地。他委婉地提醒莫莫罗长期维持这样的亮度可能会损伤他的视力。

    “不会呀罗先生,”莫莫罗眨着眼说,“我已经拜托宇普西隆前辈提供你登船时扫描到的生理数据了。这种亮度对罗先生你是完全无害的,还能帮助你保持精神集中。以前我在学校时也是在这种环境里上实践课的,很快就会适应过来的。”

    这下罗彬瀚没什么可说的了。他把手里的讲义拿出来一瞧,所有的字都在光照下显得分外清晰,没有任何阴影和死角。这倒提醒罗彬瀚往自己身下瞥了瞥。他所想不错,这是个没有任何影子产生的空间,而据说莫莫罗的老家也是如此。

    “真怪。”他喃喃地说。

    他在那无孔不入的光亮里坐下来,感觉像坐在一块光滑而隐形的玻璃板上。莫莫罗站在他面前,从虚空中拉出一块半透明的翠绿光屏。那显然是某种类似黑板的装置,当莫莫罗把手放在上面时,光凭上浮现出几行深色的字迹。

    无穷是知性最为伟大的伙伴,也是它最为扰人的敌人。

    ——永光境科学院研究负责人第3527,前常暗时期

    在这些无限的空间中,永恒的沉默令我也陷入无声。

    ——永光境科学院研究负责人第2911,前常暗时期

    守护那在无限广阔的天空下聚集的愿望,并持续向前吧。

    ——梦幻界,佚名

    这些句子没什么难的。罗彬瀚把它们从头读到尾,感到有些眼熟。他又翻了翻自己的讲义,发现它们都摘录自那本大黑书上的前言部分,因为无足轻重而被他忽略了过去。

    莫莫罗端正地站在光凭旁边,他没有用任何教鞭式的工具,但当他看向光屏时,视线所落处的字迹便像燃烧般发亮。

    “罗先生,之前∈先生好像已经向你介绍过我故乡的历史,虽然只是简略的版本,我想你应该也知道我家乡曾经濒临毁灭的事情。在常暗之年到来以前,我的祖先们作为当时先进的理识文明,制造了可以提供无限能源的等离子火花塔。虽然火花塔变异最终造成了那个文明的灭绝,但是在一切变化发生以前,它也让我的祖先们真正地开始踏上‘无穷之途’——那就是如今被联盟称为许愿机理论的东西。也正是因为被这个理论所的潜力所吸引,当时我的祖先们差一点就搁置了精神殖装转化技术的研究,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渊论与无穷地质学框架上。”

    “但是他们最后还是用了殖装。”罗彬瀚说。

    “是的。虽然关于无穷之途的研究非常重要,但他们的成果几乎全都在常暗之年的大灾变里丢失了,只剩下很少的一部分还保存在科技局里。同样大量丢失的还有我家乡的历史——当时的祖先们是怎样生活的呢?发生过什么样的故事,又是怎样面对最后的时刻呢?就连他们的名字也都几乎没有保留下来,能够找到的只有一些和前科技局相关的记录。你看到的前两句话,全部都是从常暗之年残留的工作记录里找到的。”

    光屏上的前几行开始燃烧发亮。罗彬瀚盯着它们,感到有点困惑。无穷。无限的时空。那听起来确实很大。成千上万,或成亿上兆。他知道无穷是比这些更大的一个数,没法指出来的一个数,可那对他又有什么区别呢?他在生活里只会和一个确切的数字打交道。有些数确实是数不清的,就像星星和沙砾,但那不过是因为不值得花费代价去数。可既然它们在那儿,在同一个时刻,那总该有个确切的总量存在,就连魔仙堡小王子也不会有无限数量的头发。

    他把自己的困惑对莫莫罗说了,结果莫莫罗却开始摇头。

    “不是的,罗先生。‘无穷’并不是一个很大的数,那在性质上就是完全不同的概念。你要记住这点才可以理解二级以上的许愿机理论。”

    “行吧。”罗彬瀚说。过了一会儿他忍不住问道:“你们说的许愿机是我理解的意思吗?一台能帮你实现任何愿望的机器?”

    “确实可以这么说呢,罗先生。虽然联盟现在对愿望的表述形式上还有争议,但是为了能在不同的星界保持共识,大家都会尽量采用‘许愿机’这个说法。许愿机是‘对无限愿望进行有限表现的某种构造设计’,这是目前中心城的官方定义。目前为止,联盟所拥有的所有级别的许愿机都还能够放在这个说法的框架内。”

    “我没弄懂这件事。”罗彬瀚直言不讳地说,“你们给这东西分了级别……你们有两台机器,它们都能实现一切愿望——但它们之间还有级别差异?其中一台能比另一台更强?”

    “是的,罗先生。因为展现力不一样呀。目前为止,理论的极限可以达到五级许愿机,不过联盟还没有造出来过。那只是一种逻辑上能够达到的模型宽度。”

    罗彬瀚完全地糊涂了。他定了定神,试图从更具体的角度来理解这件事。是的,所有许愿机都能许愿,但也许付出的代价不同,

    “我们还是讲点更实际的。”他说,“如果我要一个星球爆炸,所有的许愿机都能做到?”

    “当然可以呀,罗先生。”

    “有啥代价吗?比如会要我奉献一只眼睛之类的?”

    “不会呀,只要你能正确地把愿望表述出来就可以了。”

    “那么给我永生?”

    莫莫罗说:“这是典型的一级许愿机愿望,罗先生。”

    “创造一个神?”

    “一级愿望。”

    “毁灭宇宙?”

    “这个愿望和上一个差不多呀,罗先生。”

    罗彬瀚瞪着莫莫罗。那永光族也用无辜而困惑的表情看着他。他开始逐渐感到这事儿并非是困难,而是不可理解。

    “时光旅行?改变历史?”他说,这是他能所想到的最可怕最终极的能力。

    “一级!”莫莫罗毫不犹疑地答道。

    罗彬瀚开始头痛了。莫莫罗在旁边为难地望着他,最后帮他翻了一下讲义。

    “因为罗先生你之前没有学过任何和知能概念相关的东西,所以理解起来会有难度吧。请不要着急,我们先从雏形许愿机说起吧。”

    他把讲义重新递给罗彬瀚,让他从那一页看起。罗彬瀚麻木地接过它,开始从那一页的第一行读:

    ……对许愿机的概念形成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如同幼体在生长过程中逐渐学会如何繁衍,那不过是一种文明认知水平在推演上的正常发展结果。我们观察到即便是从未意识到黑箱存在的陷阱带文明,也会在相对阶段和不同层次上触及“许愿机”假想。有趣的是它们往往兼备着一些约律性与原始特征,神灯、魔盒或是无限智慧机器。这在理论上当然是幼稚的,但已能略窥见概念的种子正于混沌的土壤中萌芽。一种非常典型且常见于陷阱带早期文明的许愿机假想形式,我们称之为‘打印式许愿机’。它被抽象为一个无限能量系统和无限数量蓝图的结合,通过对基本例子的重塑从而制造出一切允许存在于客观宇宙和星层规则中的物质。

    这一构想切实可行吗?答案迄今为止仍有争议,这主要取决于如何看待“无限数量蓝图”的表现力极限,因而这种打印式许愿机在最完美形式上足以被认为是一类特殊的一级许愿机。然而同样明显的一点在于,早期文明想象中的“蓝图”是一个非常粗疏的概念,几乎无法被认为是某种理论系统。这代表这尽管一台打印式许愿机能创造无限数量的物品,它将受限于物质原料的总量与蓝图的设计。很难想象要利用这样一台无黑箱许愿机来完成任何超限任务,或理解诸多在更大表现力描述上所需的元概念。因而主流观点认为,打印式许愿机不应与其他类型的一级许愿机并列,而应被称作零级许愿机,或雏形许愿机。需要指出的是,尽管它被视为机能上最为残缺的许愿机,要制作出一台完美的打印式许愿机或许比一台完美的二级许愿机更为繁琐、昂贵和困难。从零级到一级的量变跃升似乎是不可能和成本高昂的,但我们也能看到少量残缺的打印式许愿机案例(它们都在实际需求上运行得很好)。在此我们只简单地向读者介绍两个同样极端,但又截然相反的案例:崇宏乡智识矩阵与无远域微子系统。

478 石与天文潮汐计算器(上)

    罗彬瀚不记得自己在那永光族的教室里待了多久。大部分时间里他头昏脑涨,搞不清自己究竟在读些什么,或是懵懂地认为自己理解了那无尽无休的图示、列表和模型,但仔细回忆时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他最能读懂的是案例——无关表现力、系统树、分形、构造极限等等叫他摸不着头脑的词,他简直是把那些讲义中提及的实例当作奇幻故事。

    这其中确有兴趣的成分。哪怕罗彬瀚一点也不想知道宇宙的终极真理,他对崇宏乡那台“除了思考外什么也做不了”的终极机器是充满好奇的。“智识矩阵”在他阅读的讲义里被描述为某种处于移动中的巨型机器。它从被启动的一刻起便完全自发地运行,采集和学习发生在崇宏乡的一切信息。然而和信息集合体心智总支不同之处在于,它的设计者们并不把它视作常规的“工具”,而是“要成为终极答案的本身”。这种学习和计算的过程将在机器内部以超光速进行,使得这台机器在无高阶许愿机介入时无法向外侧观察者传递任何有效信息。制造者们相信这是一台将在无尽遥远的未来时刻计算出最终真理的机器,鉴于无穷的时间在理论上能使它采集无限量的信息,完成无限量的任务,并且——假设它认为那是值得的——它甚至能够返回历史的起点,为它的创造者提供一个完美的,或至少是所有可能性中最优解的未来。

    在罗彬瀚拿到的讲义里画出了这台“最终真理机器”的简化构造,更应该说是抽象的三维模型。在罗彬瀚眼中它是由数百条高低不同的圈线、一条贯穿所有圈线的竖棍和许多散点组成的。总之,和他想象中的终极机器相去甚远。在这张信息寥寥的示意图旁边,他还看到这样一段文字说明:

    无限震荡加速,这是仅在崇宏乡星界规则下允许成立的独特技术。将四块以上的物质成对构成独立的循环系统,再令更轻的小粒子在这些圈状循环里来回运动震荡。如果计算足够准确,这些“加速模块”将不断参与每个循环中的引力系统,通过引力弓和极限碰撞而不断加速,直至达到在外界无法观测的无穷速度。这一过程在未曾到过崇宏乡的其他星界居民们听来将是难以理解的,因为当运动达到如此速度时,在绝大部分星界都将遭遇一个最大分离速度的极限值。通常那将导致引力场黑洞、或物质本身的消失——这正是我们在广义上称为“宇宙审查”的反无穷现象。因而我们不得不遗憾地断言:“智识矩阵”的一切观察,即便抛开精细程度的种种疑问,也仅能局限于崇宏乡范围内,它的运算极限将停留在崇宏乡规则改变、或是它自身所处星界改变的那一刻前。无论在那时它是否有足够的能力将自己所得到的信息送出,这显然都不足以完成它曾被赋予的重大使命。目前,崇宏乡的学者们正致力于对这一古典设计加以现代化的改进,使它能够逃避星界外宇宙审查的制约。假设这次尝试成功,它将成为第一台由雏形许愿机直接演变为一级许愿机的案例,或许也将更多地指引我们理解六级许愿机现象所带来的宇宙不一致性。然而,仅以目前我们掌握的知识来判断,即便这种无黑箱改造确有成功之道,我们距离找到它的那天也还遥遥无期。

    关于介绍“智识矩阵”的这些文字,罗彬瀚不敢说他能完全理解其中的每一个词,但相较于讲义的其他部分,它们至少还能算是通俗和形象的。而在他没法理解的部分里,莫莫罗也为他解释了一些关于“改变历史”的困惑。

    “局部的历史改变并不是稀有的事情,罗先生。因为在联盟的大多数星层里,物理层面的宇宙展现力都要大于这个水平。只要有一级许愿机存在,作为个体而要返回过去并不是很难。既然一级许愿机能做到,那就意味着它是哪怕没有许愿机也有可能办到的事,像我故乡过去所面对的一些敌人就有类似的手段。有时已经在过去历史中死去的人会出现在眼前,或者被来自未来的人告知自己的死讯,像这种状况的报告,萨法亚前辈说在科技局里封存了不少呢。”

    当莫莫罗说这话罗彬瀚已成熟了许多,既没有尖叫着夺路而逃,也没有试图撕开讲义吃着玩。他只是沉着地回想起自己的人生,想知道自己的全部失败是否全都能归责于周温行的一次时光旅行。而为什么周温行要用一次时光旅行做这样的事呢?为何要跟一颗微不足道的行星上的微不足道的富二代过不去呢?归根到底那显然又是荆璜的错。

    是的,他生活中的全部痛苦或许很难找到一个固定的元凶,可是所有的混乱、不和谐与莫可名状,那归责起来就容易得多了。

    他严肃地问:“我们能不能回到一个人出生的时候把他掐死?”

    “杀人是不对的,罗先生。”

    “那么我们就让他成不了人。”罗彬瀚说,“我干扰他爹妈的性生活总可以吧?如果穿越时间这么简单,你们就不能把所有的杀人犯都给提前抓了?或者让所有的犯人都不出生?”

    他的提议叫莫莫罗眨起了眼睛。

    “可是,这样做并不能解决问题呀,罗先生。犯罪并不是一个人诞生时注定的,而是经历所决定的。就算用改变时间线的方式阻止他们诞生,并不会让所有人都不受伤害。”

    他的话或许是有道理的,但罗彬瀚并未就此死心。他并不是因为周温行所犯的罪恶而心生仇视,他只是无法跟那人狼共存……基于某些他自己也不甚理解的直觉。自他出生以来或许恨过许多人,但没有一个令他有着同样程度的敌意。然而这个计划似乎就同荆璜的衣袖一样不切实际。莫莫罗又给了他两个理由来否决他的愿望:第一、时光旅行对许多约律类的存在似乎并无影响,无论它们是否依赖于生物学的父母而诞生,少量特殊的古约律则被确认为拥有多重记忆——它们非但能察觉历史的改变,而且至少能够记住三次历史改变前所发生的事实。第二、此时此刻,以及从过去到未来所能覆及的每一个理论时间点,位于中心城的那台四级许愿机正严密监视着一切重大的历史线变动。通过盗火者在它被发明出来时所许下的第三个愿望,任何低于四级的历史改变将被去影响化。联盟试图通过这一方法来保证目前所积累的一切成果不因历史变动遭到抹除,而那远比一个罪犯造成的星球屠杀重要得多。

    罗彬瀚只得放弃了。道德与法治叫周温行走了狗屎运,没在出生那天被一个神秘的外乡人掐死。而许多年后那外乡人坐在一艘星际条子的飞船上,学习如何在时光旅行的巨大诱惑前遵纪守法。遵纪守法,这要求一下就削减了他对学习的兴头。为了能让自己坚持下去,他很快就跳过了对“智识矩阵”发明历史的详细说明,快进到他真正想知道的内容。

    “讲讲无远域的微子系统。”他对莫莫罗请求道。

479 石与天文潮汐计算器(中)

    罗彬瀚对“无远域”这个词的认识不能说很全面,但至少明白一些比较重要的信息:假设从一个联盟认可的现代文明的角度去看,荆璜可以说是一个“无远域人”,法克也是一个“无远域人”,甚至连他自己,即便不能算合格的现代人,也不妨说是“一株珍贵的无远域原始盆栽样本”。如果不是他对此毫无实感,他本可以宣布无远域就是自己的家乡,就像莫莫罗提起永光境时那样。可这里头毕竟是有些不同的,因为永光族正是永光境的支配者,而他与他所属于的那一类倒像是碰巧落在无远域范围里的尘埃。

    现在是时候了。他这粒尘埃要认识一下这片土地真正的主人,或至少名义上的主人。莫莫罗为他找到了讲义中相关的部分,所占的篇幅并不长。莫莫罗告诉他这是因为无远域本身的相对历史就不长。在无远星成功联络到联盟以前,它所在的位置被认为是一个处于缓慢相对滑移状态中的高灵带结构区,这令他们的相对时间流速与其他区域产生了极其悬殊的差异。当一个永光族结束他长达万年的生长期时,无远星上或许才刚过去数百个恒星年。尽管古约律们对此似乎毫无烦恼,这种流速差异对于发展初期的理识文明却是致命的。这正是为何联盟在过去认定那里并无希望——那里无法在足够短的时间内产生一个足以主管星界范围的理识文明,而除了永光境外,他们同样不愿将星界的管理权交付于“魔法生物”。

    这一认知颠覆于一封通过星网发往中心城的正式文件,由“无远星第一基地”转往“未知网络管理员”,再由“信息集合体心智总支”回复向“第三高灵带第二次特殊信号”,最后双方总算都知道了对面那个信号的发送者是谁。顶上会议了解到那片不稳定的星界里诞生了一个符合最低认证标准的文明,但那时他们对此并未投以太大的关注。更严重的问题正吸引着他们的视线,梦幻界石心孵化者对许愿机误操作引发的历史震荡使得顶上会议不得不放弃将它们任命为“第十月”的计划,并且开始讨论“第十月候选人”发生月陨的异常频率是否代表着某种他们未能监测到的历史变动——盗火者亲自否决了这一假设,但争论并未止息。白塔很快也通过银辉学派发表意见,主张这是天界仪式本身所带来的必然困难,直至联盟选中正确的人选。各方紧接着就“必然困难”与“正确人选”展开了一场漫长争论。没人记得一个新加入的初生文明,只有心智总支忠实地履行了秘书长的职能,依照惯例将那片小型星界命名为“无远域”,并派遣了常规指导员去当地提供一些技术帮助。

    新人欢迎会已经结束。中心城在一段时间内如此相信。他们忘了调阅指导员编写的田野报告,不过实际上那也没有多少帮助,因为无远星从表面看来与原始文明相差不大,并且与邻近星层的古约律文明保持着一种奇特的亲密关系——显而易见是尚未完全脱离梦幻与襁褓的稚儿,指导员如此判断。那是符合绝大多数过往经验的。心智总支审阅了所有的报告,并未发现其中的问题,直到两次重大事件使得顶上会议要求对无远域进行二次评估,他们开始意识到天绝原体的制造与高灵带内侧研究并非一项新手能够完成的任务。无远星,尽管其存在历史之短叫人难以重视,事实上绝非一个在当地自然形成的原始文明。而直到指导员第二次莅临那颗偏远寒冷的石质星球(石星——在无远域你确然能听到许多约律类文明如此称呼他们的星界管理者所在地),他们发现错误是从最微观的层面开始的。

    一种极为微小的机器人担任了无远星运行系统的主力角色。当指导员第一次到达无远星时,他将此认定为常规电控纳米机器人,一种较为常见的新手装备。这一判断在后续的调查中很快被推翻了。“无远星微子系统”的单个计算器质量远远小于纳米结构,它被认为接近于无远域基本粒子,因而电控几乎难以达到计算所需的精度。与此同时,“微子计算器”通常利用有限拓扑宇宙朝不同方向扩张时的速度差与辐射温度差作为能量来源——简略来说,利用了宇宙潮汐能量。考虑到这一形态宇宙在各星界存在的普遍性,微子系统显然比智识矩阵有着更高的适应性。不难想象当无远域面临终结时,微子系统的携带者们——由于波长适配性问题,显然必须是经过改造的无远星基地成员们——将迅速撤往其他星界,并较为轻松地重建自己的文明。除非所有同类型宇宙均面临终结(如今我们已通过无穷地质学推论这一事件不太可能发生),微子系统将有希望在无限的未来中计算和输出无限数量的信息。

    又一个不完备的零级许愿机设计出现在我们的视野里。它和智识矩阵一样,因为无黑箱设计而把潜力放在无限的未来。然而这仅仅是我们作为旁观者的见解,从无远域提供的历史报告显示,微子系统从未被作为一种寻求答案的路径。事实上,它们是最基础的操作工具。尽管无远星明显具备着对它们进行算法智能化的技术水平,他们似乎无意赋予其更多的“人格属性”,而纯粹作为一个随身携带的综合性指令中枢——所有重要判断都由携带者而非微子做出的,哪怕是关乎生命安全的决定,他们同样认为自身根据数据得出的结论要优于计算器。这一理念由外部看来是过分多疑而低效的,但无远星迄今仍无意改变。

    另一项需要指出的缺陷(作为工具而非许愿机)在于,尽管单个的微子计算器极为微小,且基本不需要额外的能源供应,它的制作过程却需要消耗以星系为单位的基础资源,这一要求极大地限制了无远基地成员对微子的拥有数量,也使除此以外的流通更加困难。目前,无远域同样正尝试对自身的系统进行一定程度的现代化改进,但更多关注于能源问题与**型宇宙的适配。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我们预计这些“石星人”将不会对微子的智能化或量产化产生更多兴趣。

    罗彬瀚津津有味地看完了讲义上所有关于无远星和微子系统的介绍。他当然没看懂任何技术上的分析或演示,更富有“人格属性”的成分吸引了他。当他仔细地把每一句话都看完后,他心满意足地抬起头来。

    “老莫,”他说,“我问你个事。”

    “怎么了罗先生?”

    “少爷他爹那儿人缘不太好吧?我看这书里咋阴阳怪气的?”

    莫莫罗对他回以纯洁的凝望,并表示这是一本由连携四宗、永光境科技局与中心城宣传部联合编写的最新版科普读物,它毋庸置疑是中立而客观的。但是罗彬瀚并不这么想,他主张既然一样东西是新编进来的,那显然就没经过时间的检验,而说到白塔法师们的客观性,他就不得不举出某个把自己打扮成夏威夷游客的骷髅学徒了。

    “我得去打听打听。”他迫不及待地对莫莫罗说。于是罗彬瀚的第一堂课总算是暂告结束了。他拍拍屁股站起身,准备去海盗头子那儿撬出些新鲜的一手消息。

480 石与天文潮汐计算器(下)

    罗彬瀚原本很高兴自己能从那间教室里逃出来,但当他走出来时却发现事情并不简单。他发现四周不知何时进入了黑夜,简直看不清三米外的路。他茫然张望,想知道照明灯光为何变得这样微弱,直到自己一头撞在过道尽头的墙壁上。

    “罗先生,要小心呀!”

    莫莫罗扶着他站起来,提醒他注意自己身边的环境。这时罗彬瀚也总算记起来自己先前是待在怎样一个光线充足的地方。他已经适应辉煌灿烂的永光族教室,以至于离开后倒好像突然走入了黑夜。

    “你们是怎么适应这个的?”罗彬瀚揉着眼睛问,“就因为你们的眼睛也发光?”

    那可能是部分原因,但莫莫罗也向他承认,对于长久生活在火花塔照耀环境下的永光族而言,首次进入其他星界的过程确实会让感到十分新奇和少许不适。他们必须度过一段缓冲期来接受自己的殖装不能时刻维持在充能状态。

    并非所有的永光族都不曾在成年前见过黑夜,但莫莫罗不是其中一员。他在毕业前从未离开过光之国,因此无论在课堂上学得多么详尽,他仍被那片流光徜徉的深空吸引住了。当他在虚空里高速飞行时,他总是充满兴奋地观赏遥远光年外闪烁的每一颗发光星体,看着它们在黑暗里燃烧,直至一头撞到隐身飞行的寂静号上。自那以后他在荆璜的咆哮声里改进了飞行技术——也可能是因为他再没机会那么频繁地用殖装飞行了。

    “做得好!”罗彬瀚对他夸奖道。那叫莫莫罗既高兴又困惑,但他仍然积极地说:“我还有很多不足的地方呢,罗先生!上次想要施展新射线的时候就失败了,一定是因为哪处细节没有注意到。等有空的时候请跟我一起锻炼吧!”

    “下次一定!”罗彬瀚朗声允诺道。他已经适应了这个昏暗的世界,穿过灯光交织出的重重阴影,径直来到荆璜的门前。在火锅会之前这扇门曾允许他无条件地打开,但现在显然是不行了。他只好狂按门铃,又对着监视器高声呼唤,这能不能开门纯看运气,而这一次他似乎正撞到好时候。房门很快就打开了,荆璜沉着脸站在房间中央,四个金球正满地乱滚。星期八绕着他奔跑,兴奋地追逐每一个滚动中的金球。

    “这球咋还变多了?”罗彬瀚问。

    “……刚才说错话了。”

    罗彬瀚茫然地看向莫莫罗。后者看起来和他一样不了解状况。在他来得及追问以前,荆璜伸手按住星期八的头顶,把她固定在原地不动,然后又伸脚踩住一颗经过的金球——罗彬瀚很确定他只踩住了一颗,那意味着至少还有三颗正自由地在房里乱滚。可是等他微微一眨眼,房间里便已复归寂静。他只看到仅有的一颗金球踩在荆璜脚下,而星期八的脑袋也落在他掌底,两者全都纹丝不动,仿佛刚才的一切全是幻觉。

    荆璜用脚尖把金球踢起来,使它以一个诡异的弧线落进星期八怀中,然后把星期八往门外推去。

    “抱抱。”星期八扭头说。

    “不许进来。”荆璜无情地回答。

    一个渴望拥抱的女孩就这样在罗彬瀚眼前被扫地出门了。然后那不像样的海盗头子又坐回他的老位子,像尊石像般一动不动。整个过程中罗彬瀚都稳重而从容地瞧着。他在内心深处比较着刚才那一幕与时光旅行,最后认为时光旅行毕竟是要离谱得多。于是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他刚才看到的不过是这宇宙自然现象的一部分。他决定把这事儿彻底忘了。

    他坐到荆璜旁边问:“有空不?”

    “……干嘛?”

    “聊聊呗。”

    罗彬瀚招手把莫莫罗呼唤过来,指挥他坐在荆璜的另一边。被他们包围的海盗头子明显地警觉起来,把半睁半闭的眼睛张开了。他不动声色地甩着左手的空袖子,似乎随时准备用它砸晕罗彬瀚。但罗彬瀚没计较这个,而是到处搜寻着房间的另一位住客。

    “那猫哪儿去了?”

    “出去透气。”

    “那你咋不出去?”

    “不想去。”

    “那小鬼是啥许愿机吧?”

    荆璜的空袖子又微微甩动了一下。他没有转头,但视线从眼角侧了过来。

    “这事儿没那么难猜,好吧?”罗彬瀚靠着椅背说,“那鬼书上到处都提到什么黑箱,你也提到过黑箱。我还能往哪儿猜?”

    荆璜撇了一下嘴唇。罗彬瀚认为那就是承认。一个缠绕他许久的谜底揭晓了,但那非但没给他丝毫成就感,反倒让他更加耿耿于怀。莫莫罗的课堂里从未告诉他一台许愿机——比如说中心城的那一台,从外表上看起来到底是什么样。他仍然把它们想象成巨大的钢铁器械,或是像圣融晶使那样怪模怪样的电流容器。可是谁能担保呢?如果一样东西连历史都能改变,它改变自己的外型当然也不成问题。倘若这里头有任何一件事值得提问,那不会是“怎样”,而是“为什么”。

    “我就知道她有问题。”罗彬瀚又重复道。

    “以前可能会吧。现在已经无所谓了。”

    “为啥?”

    “她是失败品,像使用其他许愿机那样使用她是不可能的。虽然现在还有一些特性存在,以后会慢慢变成常人的。你把她当成普通小孩就好了。”

    这段话的前半段叫罗彬瀚多少感到有点不舒服。他怀疑地打量着荆璜,从对方细微的神态里捕捉痕迹。渐渐地他意识到海盗头子未必是在贬低星期八,而是不想继续谈这个话题。那倒也没什么为难的,毕竟周温行还是成功长大成人了,而除此以外他没什么急着要求的。如果荆璜不想谈,他大可以去问雅莱丽伽。

    “行。”他妥协式地说,“那小丫头的事情延后。我是想问点别的。你给的那本书里有点你老家的事,记得不?”

    “你是指无远吧?”

    “他们都干了些啥?”罗彬瀚置若罔闻地继续问,“为啥那书里阴阳怪气的?”

    “……理识不都这样吗?”

    “你反思过你自己吗?”罗彬瀚恳切地说,“少爷,咱们家庭问题归家庭问题,扩大化就不合适了噢。”

    “你到底想问什么?”

    ““我想不通这事儿是怎么发生的。”

    荆璜不耐烦地甩了一下袖子。于是罗彬瀚继续说:“我读了你给的那本书。它说无远的历史很短,我不知道具体是多短……听起来就像是它只有几千年的那种感觉,但却造出了一个许愿机似的玩意儿,那本书上管它叫……”

    “微子。”

    “对,微子。”罗彬瀚接话道。他听出荆璜的声音还算正常,不禁悄悄松了口气。“我是不懂啥高科技的。”他承认道,“但是这个时间长度未免短了点,是吧?而且我还记得另一件事,那只猫让我做过一个梦,在梦里我看到你爹……”

    “藏玉。”荆璜声调平淡地说。罗彬瀚认为他们没必要现在就起内讧,于是从善如流地更正道:“藏玉。0101。无远星扛把子。总之我梦见他快死了,在那时他启动了某种东西,那只猫说是微子仪……”

    荆璜无声地蠕动嘴唇。那是在嘲笑什么,罗彬翰很快便判断了出来,但还未能抓住更具体的答案。他只能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说下去。

    “我发现这里有件怪事。”他说,“无远的历史是很短的,更别说中间他们还一度濒临灭亡……听起来藏玉只是他们的中兴者,你以前告诉我你在岛上待了几百年。我假设藏玉也活了这么久,而在他出生以前微子系统就已经建成。那有一千年吗?或者五百年?也许是我老家对你们来说过于原始,但是你看,连中心城也觉得无远是个没啥历史的地方,他们却做成了一些挺需要历史积淀的成果,嗯?寻思着你或许能解释下这件事。”

    “这不是很明显吗?因为微子不是他们发明的啊。”

    罗彬瀚惊叹道:“看不出贵县还有这一手?”

    “放屁。也不是我们。”

    “那是上帝赐给他们的计算器?”

    “你看过那种航海途中放逐反对者的故事吧?如果一艘船上出现了被认为是叛徒的人,就会留下少许的生存物资,然后把他们丢到荒岛上自生自灭。如果碰巧那座岛上有野兽的话,说不定还会给他们配发一些弹药和武器,让他们试着去跟野兽战斗。那就是你想知道的无远星基地起源。”

    荆璜终于把脸转了过来。他脸上带着刺目鲜明的嘲笑。

    “无远星是被‘远征队’放逐的失败者。被执政者抛弃以后,最后得到的任务就是在那里扎根重建,然后消灭掉邻近的古约律类。他们之所以会被配发微子,是因为他们的周围全部都是‘战区’。这样说懂了吗?”

    他的音量不自觉地高了起来。但事到如今罗彬瀚已不会为此动摇。这件事在他心中逐渐串联起来,于是自然而然地,他提出下一个问题。

    “所以,”他向荆璜问道,“谁在第一次差点灭亡了他们?”

481 家庭幽默录像带(上)

    当罗彬瀚问出这件事时他已做好了准备。他既能接受一个最差的悲剧答案,也能接受一个不那么差的无聊答案。那对他而言其实倒算不得什么,哪怕是差中之差的答案,他也不会为此而困扰分毫。因为归根到底他不过是一粒路过的尘埃,在这更高或更低层面的刀光剑影面前,他就像古代战场上飞过的一只蚊子那样无动于衷。如果说这事里头有任何值得他徘徊的理由,那就是他尚不清楚荆璜的真心所想。

    “他们自己弄的。”荆璜说。

    这个答案是罗彬瀚未曾设想到的,但是也不好不坏。他耸耸肩膀说:“科研事故?”

    “……你为什么这么想?”

    “你觉得呢?我他妈一天天净听说这个了。”

    荆璜的脸上恢复了惯常的那种了无生趣。罗彬瀚暗地里冷眼观察,以为自己多半是猜错了,至少是一些猜错的成分。但是他面上却并不显出来,而是继续催促荆璜解释。荆璜显得不太情愿,只简略地说那和高灵带有关。

    “重建以前的无远星对高灵带认识是很少的。因为开始的时候一切都很顺利,也成果地把邻近的威胁都消灭了,所以就有点大意起来了吧。在对高灵带做实验的时候无意中触发了某一句从外头收集来的幽言,结果整个星球都被浪潮吞没了。你之前看到过一眼了吧?那颗天轮星被融化的样子,和当时的无远应该大概也差不多。”

    “那咋还有活口的?”

    “他们启动了反灵场装置吧?把孵化室保卫起来了。在那之后,某个人从赤县去了那里,把孵化室里最成熟的一个样本给带走了。”

    “某人是谁?”

    “一个叫荆理元的人。后来重建的时候在基地里找到了关于他的情报记录。这个家伙是赤县人,在无远第一次侦察的时候就和他们联系了。本来当时的无远并没有怎么重视他,只是让他帮忙提供了一些语言风俗上的情报,结果最后倒是靠他才逃过了一劫。这个人虽然有些聪明才智,但没有任何修道的根骨,把唯一的样本抚养到七八岁时就病死了……估计也和曾经暴露在无远的环境里有关吧。那时的无远虽然已经暂时脱离了反涌的浪潮,极寒和辐射却都还在。像你落在上面的话半天就死掉了。”

    当荆璜说到一半时罗彬瀚已然精神抖擞起来。他确实是抱着打听消息的愿想来的,可也没想到自己还能知道这个。

    “荆理元。”他说,然后着重重复道,“荆。”

    “……他就是荆藏玉的养父。你想说什么?”

    罗彬瀚在他逼人的视线下端庄摇头。但那不能阻挡他在内心兴奋地给这位故去的凡人安上一个头衔。他看到坐在另一端的莫莫罗也正专注而安详地倾听着,脸上挂着欣慰的笑容。那多少感觉有点怪,不过罗彬瀚现在不想追究这个。

    “他干嘛要帮无远?”他继续戳着荆璜问道,“那不会让他显得像个……呃,县奸?”

    “你去问那只猫吧。陈游之肯定查过荆理元的事,也就是他对死人的秘密这么感兴趣了。”

    罗彬瀚在心里记下了这一笔,但黑猫此时并不在房内。他心痒难耐,还想再打听点更细节的消息。

    “我们再说说无远的事。”他建议道,“你刚才提到他们要消除威胁。但我记得你的老家是个不太管闲事的地方……为啥它也是战区的一部分?”

    “你觉得对于无远来说,威胁就只是怪物和鬼魂吗?”

    “我想不通这儿有什么冲突。”罗彬瀚直白地说,“你们和无远有资源冲突?或者啥世代仇恨?可你们不是魔仙堡吗?”

    荆璜给了他一个回答,说得既快又轻,以至于罗彬瀚差点忽略了过去。但他的视线从没溜开对方的脸,当然也瞧得见对方的嘴唇蠕动。荆璜用微乎其微的音量告诉他:存在就是冲突。

    “什么鬼?”罗彬瀚说。

    存在就是冲突。荆璜用更快更高的声音重复了一遍。他紧接着又提起了高灵带——六级无穷许愿机,宇宙不一致性的假设源头,对一切追求理性者而言那现象是纯粹的异常和扰乱,是阻挡在他们和真理面前的恶毒幻象。一切测算都会被干预,一切成果都会被勾销。若不将之排除,他们永远得不到正确的伟大成果。远征队如此确信。无远星如此确信。他们建成基地,为排除扰乱制定了一连串计划,消除威胁和消除异常本质上并无区别,异类都是幻象与怪物,常理破碎之地无疑都是战区。他们准备了一批被调整到和赤县凡人外观相似的预备成员,连某些早被优化掉的过时生理功能也统统还原。一定程度的劣化换来更多的隐蔽性。只为收集情报和躲避攻击而增加的隐蔽性。但是这一切到头多么可笑!那些劣化的原始功能!

    “……啥?”罗彬瀚茫然地说。在荆璜那戛然而止的沉默到来以前,他听到的只是些断断续续的话,一些含有余怒的气声和森冷的嘲笑。其中某些句子的缺损处或许还是他自己脑补出来的。荆璜的完整意思未能向他传达,或许从未打算向他传达。

    莫莫罗坐在另一边。罗彬瀚觉得永光族或许能比他听得更清楚些,然而莫莫罗没有给他任何提示,只是默然无语、眼光闪烁地微笑着。

    “讲清楚点。”他只得向荆璜要求道,“什么劣化?”

    荆璜的回应是侧身躺下,用一只脚无情地把他踢到地上。那是个毫无争议的逐客令,因此罗彬瀚顺手扯了一把他的头发,随后在风暴与高温的欢送下匆匆跑走了。莫莫罗比他出来得晚一些,眼中水光分明,表情却透出喜悦和欣慰。

    “太好了,罗先生。”他抓着罗彬瀚的手说,“这一定是打开玄虹先生心扉的重大进步!”

    “我看不见得。”罗彬瀚态度保守地回答。他发现永光族都是惯于把事情往乐观方面想的。

    “但是玄虹先生以前从来没有说得这么多过!一定是被大家的关心给打动了吧!罗先生,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罗彬瀚还不知道莫莫罗的“机会”是在说什么,但他已本能地把自己的双手往回抽。他们终究是两个男的,不合体时这样手拉手显得有失体统。

    “我一直都想劝玄虹先生回家一次!”莫莫罗说。

482 家庭幽默录像带(中)

    罗彬瀚发现自己有时没法明白莫莫罗在想什么。那是一种纯粹的思路问题,无关乎他们正在处理的信息量差异。他并不认为莫莫罗是个傻瓜——那就是说,如果一件事简单到罗彬瀚自己能听懂,那么莫莫罗多半早就明白。这永光族活过的时间比他的姓氏起源都长。

    但,现在他也试着转换角度考虑这件事。那可能正是漫长的寿命造成的,也许对于一个命长的种族而言,没多少过去的事是值得记恨的,他们更倾向于采取行动去改善情况,因为那将伴随他们更为漫长的未来。

    当他叼着糖条沉思时莫莫罗仍在他身边慷慨陈词,讲述自己和荆璜相遇以来的种种感动。罗彬瀚没能完全地听进去,但确信自己耳朵里飘进了一些关于“抢劫”、“教化犯罪分子”、“肇事逃跑”之类的故事。如今他的道德标准比起在梨海市可以说是大打折扣了,但那听来也不能算是一种健康而和谐的人际交往关系——但谁又有资格断言呢?永光族甚至不上厕所,他们的生理健康不能用他老家的医学解释,那么显然精神健康也不成。

    “我们要帮助玄虹先生走出家庭的阴影!”莫莫罗最终宣布道。

    罗彬瀚仍在吮他的百果口味糖条,考虑着回到门城后是否有时间去找几只猫人聊聊,直到莫莫罗开始摇晃他的肩膀,提醒他给予一个正式的答复。

    “噢,”罗彬瀚心不在焉地说,“你想让少爷去见他爹?”

    “这是当然的罗先生!不管玄虹先生和他的亲人有什么样的矛盾,都应该当面说清楚才可以!一直以来我都是这样劝说玄虹先生的!”

    罗彬瀚并不完全反对他的主张,但对这事儿却不是很积极。和莫莫罗不同,荆璜的反应让他觉得现在还不是时候。远远不是。他把自己的想法诚实地告诉了莫莫罗。那好脾气的永光族显得很失望,但也没对他说出任何指责的话。

    “可是,罗先生。如果不趁着这次回门城的机会,接下来玄虹先生一定会让寂静号越走越远的。想要让他面对亲人的机会就更少了啊。”

    “也许不面对更好。”罗彬瀚说。他几乎是没怎么想就吐出了这句话,结果却叫他吃了一惊——莫莫罗一下从座位上起身,用激动的声音对他喊叫。

    “不可以逃避的罗先生!你也好,玄虹先生也好,绝对不可以就这样背负着阴影活下去!”

    “啊?”罗彬瀚说。他准备随便找个话题混过去,但莫莫罗的眼光牢牢钉住他,使得他坐立难安。放在以前他不会在乎,但……莫莫罗知道那把长颈鹿牙刷,这是否意味着永光族其实还知道得更多呢?在他们自我消失的短暂时刻,在纯粹画面式的记忆之外,莫莫罗是否也能感他所感?思他所思?

    “我觉得玄虹先生之所以会把罗先生你带上船,一定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吧?或许正是因为你们有着同样的痛苦……”

    “那可很不一样。”罗彬瀚插嘴说,“我在梦里见过他爹一段时间……我觉得完全是两回事。”

    “逃避是不能解决问题的!”莫莫罗坚决地重复道。

    罗彬瀚不知道这是否和莫莫罗殖装的改变有关,但他的确发现自己熟悉的老搭档似乎变得和往日有些不同。这一次莫莫罗没有温和委婉地提出自己的意见,而是变得坚决、主动,甚至有点强硬起来。他不能说这是件坏事,可多少也有点措手不及。

    “……我们没法说服少爷。”他只得把话题绕回来,“等到了门城,把你哥送回永光境,找到我们的船,他会立刻上路。”

    “所以我们才要在这段时间里说服他呀,罗先生!凭借着我们和玄虹先生的羁绊,一定可以把他封闭的心打动!刚才的事情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罗彬瀚很欣赏眼前这个昂首握拳、充满斗志的莫莫罗,甚至能从他坚毅的眼神里看出点宇普西隆的感觉。不过当他想到真正的宇普西隆此刻正躺在襁褓里喝奶,又不得不承认永光族是有极限的。他从没看到任何一个海盗在莫莫罗的教诲下弃恶从善,更遑论抢劫海盗的海盗。

    “加油。”他多少有点不诚实地鼓励道。

    莫莫罗激昂地朝自己比了比拳头,看来下一秒就要重访荆璜的卧室。罗彬瀚到底是把他拉住了,他劝莫莫罗另换一个时机,最好是等荆璜没那么阴晴不定的时候。在这段时间里他们大可以做点别的事,比如准备下一阶段的学习,或者干脆研究研究莫莫罗的新形态——自从那灾难性的初次尝试后,莫莫罗还不曾进行第二次变身,因此他们仍不知晓他的新射线有何威力。它唯一的战绩就是差点送罗彬瀚上西天。

    他的提醒叫莫莫罗一下垂下了头,开始不断地朝罗彬瀚致歉。正在这时从洞开的门外闪过一抹黑影,罗彬瀚眼尖地发现了,立刻张口喊住那只路过的黑猫。

    “你去哪儿溜达了?”他问它,“就在这船上乱跑?”

    “不。”黑猫说,“更远些的地方。深渊边上的一瞥,瞧瞧有哪些熟面孔睡着或是醒了。”

    罗彬瀚不是很懂它的哑谜。他决定不被这件事打乱阵脚,而是继续先前在荆璜那儿的话题。

    “你知道荆理元这个人吗?”

    “哼呣。那小鬼的养祖父。他告诉你了?”

    罗彬瀚对它的用词和爽快都满意极了。他挪了挪屁股,在座椅上给黑猫腾出足够宽敞的一块地。但黑猫对此不屑一顾,而是纵身跳到椅背上,沿着那陡峭的窄边来回踱步。

    罗彬瀚悄悄伸手去捞它的尾巴:“荆理元是个怎么样的人?”

    “一个曾经在赤县很有名的人。”黑猫说,“作为一个凡人而言,他是很出色的那一类,要是和你相比,他就算是聪明绝顶了。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周游各地,发表过一些学说,不那么受修士们喜欢,但总归对他的性命无碍。直到威尔留意到了他,察觉他的言辞里有那么点不太本土的东西。那时威尔的状态也还不错——在赤县,他的心智能保持得较为稳定而长久,他决定亲自去看看这个人。我不清楚他们最终是否见过面,但很快荆理元便从中央王国里销声匿迹了。他躲去了修士们最难控制的西边,在那里受到好几个国王的礼遇。栋柱、国师、宗圣……他们越是尊崇他和他的奇思妙想,就越是远离山中人的教诲,而去相信他们的世界能以另一种方式变得更好。这思想在几个王国里蔓延开来,终于让威尔命令安德去找他。但修士们不同意这件事,让他多费了点时间。等安德到那儿时荆理元已不知所踪。他人间蒸发了,连死者也不知道他的去处所在,直到二十年后威尔发现了另一个姓荆的年轻人——他每次提起这件事都恼火极了,如果不是修士们对他暗中阻挠,他本可以更快地把整件事串起来。”

    “修士们干嘛这么做?”

    “他们的脾气如此。威尔这么说,其中一个跟他尤其不合。”

    “但他听起来倒像在帮他们做事?”

    “他犯过一个错误。”黑猫抖抖耳朵说,“一段咒语。一次背叛。一块墓碑。他就是没法把它放下。”

    罗彬瀚不满地撸直它的尾巴:“别扯虚的。”

    “那儿多少也算是他的故土,而那些修士里有一个是他的朋友……他们曾有一段长久的往来,直到他最钟爱的学生死去。但不管怎样,威尔对他的赤县朋友另眼相待——在条件允许的时候。”

    “有多另眼相待?”罗彬瀚问。

    “像你和周雨。”黑猫说。这个比喻叫罗彬瀚愕然以对。黑猫在他的瞪目中悄然落地,踮着脚走出门去了。

483 家庭幽默录像带(下)

    那之后的一段时间里生活变得平凡无奇。罗彬瀚对学习的热情已经大减,但仍在断断续续地坚持,翻阅着讲义中枯燥而古怪的基础部分。他仍然不太理解莫莫罗那天所告诉他的许愿机级别的事,但至少在书里找到了一些别的乐趣。那里有许多零碎的历史故事,一半关于创造,一半关于毁灭。尤为有趣的事他发现讲义里提及了一颗活着的星星。

    遥庆欢宴之宾——那书里如此称呼它。那是联盟存在以来发现的第一颗“活星”。在无数事例中它是这样一种存在:它有行星的体积,但却像彗星一样在宇宙中游荡,发出多种频率异常的机械波、电磁波与光波。无论生命是否具备声波与光波的接收转化器官,他们在它接近时都将产生类似“听到欢快歌声”、“看见星辰舞动”的感受。那如同是宇宙正为他们而欢呼庆贺,直到自身所处的星球遭到撞击、推往邻近恒星或是整个吞食。而每当一个茁壮中的文明试图向无尽的外部空间发出自己的声音时,它们都有可能碰巧招来这位不祥的宾客。

    类似的报告在某段时间内频繁地传递到中心城中。安全部负责接管与调查这件事,起初把它视作某种单纯的巨大单体生物,他们尚未遭遇过的某种宇宙怪兽。而进一步的调查结果显示它在成分上与普通的岩质行星大同小异——但它是活的,至少在行动模式上表现出了明显的思维性与生命性。这颗“活星”给他们带来了许多讨论,还有无穷无尽的麻烦。就像每个曾经活跃于联盟境内并广泛传播的约律现象一样,“活星”引发了大量原始文明的驱魔、神鬼崇拜与自杀性祭祀,还有许多研究者试图制造它的复制体。为了扼制它所造成的恶劣影响,安全部出动了单体生物科的多名派出员,试图将这颗灾星永远地消灭。然而无论尝试进行了多少次,新的歌声总会从边境外再度响起……

    这些关于“遥庆欢宴之宾”的故事当然叫罗彬瀚想起了路弗。那书上的许多描述都和他这位去世的朋友相似,可也有一些明显的不同。路弗似乎并不能像书中那样自由地移动,恰恰相反,它被困在某个地方动弹不得,为此不惜向魔鬼找乐子——魔鬼,还有李理,这之间的联系罗彬翰也还没彻底搞清楚,但他并不急于一时。仓库里的李理已经被他预订了,他们俩早晚要在厕所有个约会,除非她把那个洞穴比喻的事儿解释清楚。

    在那之前罗彬瀚决定干些正事。他确实干了。跟着莫莫罗学习是其中的一部分,当他发现这件事收获甚微时也不怎么失望,而是真诚地扪心自问:在这冷酷无情的宇宙中到底有没有他的立足之地?等他下一次再被人狼、矮星客或是杀人马劫持时该怎么保护自己?这件事对于一个海盗头子来说也许不是问题,只有专业人士才能为他提供最专业的解答。

    “正常人是不会被这么多东西劫持的,罗先生。”婴儿床边的宇普西隆说,“请你不要把这种假设讲得这么自然。”

    “你这话有意思吗?”罗彬瀚坐在他的虚影对面说,“有啥法子没?武器?法术?许愿机?反正能弄死对面的?”

    “哎呀,怎么能对公职人员讲这种话!冷静点呀罗先生,你想想看刚才说的那些对手有哪一个能用基础武器解决吗?要说你去接受一下全身改造说不定还有希望,但是,那种改造最好是长期定居在特定环境里的人,或者是对改造技术非常了解的人才去做的。因为不同星界的环境会有一些差异,可能会导致原本起作用的模块机能失效——要是联盟境内的地方多半还有应急预案,去外域就真的不好说了。我不是很支持你冒这种风险。相比之下,约律侧的手段大概更适合你,但那不是我所了解的领域,去咨询白塔会比较好。”

    “你们是怎么训练的?”罗彬瀚有点好奇地问,“你和老莫是怎么学会打架的?”

    “老家里有专门的教官啦……虽然如此,永光族的战斗经验也不是很适合罗先生你,毕竟我们的体质就完全不同,不是把对手的体型缩小就能解决的。有些动作我们做起来没问题,罗先生你就有可能会被对手反击到要害,更别提光线技的配合了。总之,如果罗先生你想要防身办法的话,首先是要找最符合你种族特性的格斗术,在这个最低基础上要学习一些武器和防具的通用知识,这样对一般人员就算够用了。但考虑到你这种情况嘛……最好还是要把白塔在公开市场上的商品目录给背下来,然后到门城时选一些比较适合你的防身用品。呀,这么一说能做的事还是蛮多的嘛!”

    宇普西隆兴致勃勃地拍打起手掌。他已没有实体,但似乎仍能控制飞船的许多设备。屏幕在他身后亮起,罗列出一些看起来像是货单目录的文件。

    “这个我回头发给莫莫罗,让他来一点点教给你吧。不过,光是回门城的这段时间不一定够用呢。罗先生,我听说莫莫罗最近正在给你上知能入门课……其实我是觉得那个不用着急啦,以你的个性,我认为从实战之类的着手会比较有效果。不过玄虹之玉坚持让你先上知能学,或许也有我不知道的考量吧。”

    罗彬瀚感谢了他给的建议,准备回去重拾雅莱丽伽教给他的防身术,顺便弄清楚白塔到底卖过多少种类的仙女棒。在他离开以前,宇普西隆又叫住他说:“罗先生,最近我弟弟有邀请你做合体变身的尝试吗?”

    “提过一两次。”

    “这样啊……虽然觉得有点歉疚,但请你先不要答应他。今后的旅途上,如果不是万不得已的情况——不,就算是万不得已的情况,也请你先不要呼唤他。”

    罗彬瀚扭头望向宇普西隆。床边的幻影脸上已没有笑容,而是用郑重的目光和他对视。

    “大概莫莫罗也跟你讲过‘星云化身’的事情吧。之前你和他合成的形态并不是正常永光族会有的样子,表现出来的能力也完全偏离了常识。从我们过去的经历来说,这种程度的存在是会对人间体造成严重负担的——直白地说,恐怕要以生命为代价。当我第一次看见那个形态的时候就在担心这点了。”

    罗彬瀚低头瞄了自己一眼。“但我没事。”他说。

    “确实呢。在你刚上飞船的时候我也让系统检查过了,所有身体机能都很旺盛,完全没有枯竭的迹象。原理之类的暂时还不清楚,但罗先生你并没有为第一次变身付出代价,也许因为你并不是真正呼唤他的那个人,或者……不管怎样,下次变身搞不好就会危害到你的安全了。在莫莫罗现在的殖装形态通过全面测试以前,请你们不要做任何合体的尝试。这点我回头也会跟莫莫罗说的。”

    罗彬瀚点了点头,沉默地从门口离开。在那之后的一段时间他再没跟莫莫罗提起这件事,而莫莫罗看上去也和往日无异。当他精力充沛时会读读那本见鬼的讲义,直到彻底厌倦,然后丢下书去做点体能训练。他也很难说后者有何效果,比起对付矮星客或人狼,那倒是更多地促进了他的腹肌生长,可恨的是他竟不能用腹肌来夹死谁——他真的不能吗?白塔就没有什么专为肌肉爱好者准备的致命武器吗?

    那正是罗彬瀚开始翻阅白塔商品目录,寻找任何**型性防身武器的一天。他坐在飞船头部的休息室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鱼缸里的黏液生物评论白塔商品。这时他已给它起了全新的名字。

    “米菲,来。”罗彬瀚举起一张纸说,“你瞅瞅这个。”

    鱼缸里的黏液蠕动着,把那丝弦似的发声器官举了起来。但在它来得及评论以前莫莫罗来了,他激动地捧着一块菱形的晶体,直冲罗彬瀚的眼前。

    “罗先生,请看看这个!”

    罗彬瀚差点被那晶体中释放的光亮闪瞎。万幸他已经有了足够丰富的永光族同居体验,已能娴熟地适应这种忽上忽下的亮度差。他眯起眼睛观察那枚晶体,发现里头有些浮动的影像,一个小小的黑暗宇宙在晶体里浮动。

    “这是啥?”他问。

    “是星网的连接设备,罗先生。刚才宇普西隆前辈说已经可以收到联盟的信号了,所以我就登录上去看了一眼,结果萨法亚前辈给我发来了这个!说是不久前从门城的娱乐节目里看到的!”

    罗彬瀚低头瞪着那枚晶体。起初他不知道莫莫罗到底想让他看什么,直到那晶体内浮现出一行字:家庭欢乐时刻。

    他眨了几下眼。那行字变得越来越大,直至占据了他的全部视野,莫莫罗和整个房间都淡得若有若无。他正坐在一片癫狂混乱的宇宙中央。鼓乐喧阗,歌声鼎沸,每一颗发光的星辰都在兴奋舞动。

    歌声越来越响。他抬起头,看到一颗巨大的星球从他头顶掠过。它没有发光,在罗彬瀚眼中只是一团朦胧可怖的阴影。从那阴影中飘来狂欢般激昂丰富的音乐,他同时听到了歌声、鼓声、笛声、琴声、铃声……任何他认得出或认不出的乐器,混搅出让人骨肉撕裂的旋律。他的脚上仿佛套了一双烧红的铁鞋,逼迫他伴着旋律起舞。

    那可怕的体验只是一瞬间。紧接着星星从他身边远去了。它从未注意过他,而是在追逐另一个目标。罗彬瀚瘫软在椅中,汗流浃背地朝远方凝望。他本不可能望见光年之外的细小事物,但他的确瞧得清清楚楚。在不知多遥远的地方,被那颗狂歌之星追逐逃亡的并非另一颗星星,也不是飞舰或飞船。实际上那目标要小得多——那是一个穿着红衣的少年。

    罗彬瀚从椅子上跳起来。他试图追赶那飞去的星星,看清楚它的目标究竟是谁。紧接着他惨叫了一声,捂住自己撞中墙壁的脑门。

484 信自猴岛之国(上)

    在出发寻找宇普西隆以前罗彬瀚曾短暂地上过几次星网。一个据说能在全联盟境内传递信息的网络系统。但它和罗彬翰老家的网络又有一些不同,比如,当两个处于不同星界的人互相交流时,他们几乎无法进行实时的对话,而不得不依赖于互相留言。在一场神光界最偏远角落与中心城的对话中,总计约一百字节的信息传递对前者只有几百个原子秒,而后者可能需要五个恒星年。那致命的时间差,据莫莫罗所说,可以通过一定的加速方式补正,以便各星界进行一些重要的讨论。但大部分时间里这种昂贵的等时性是无必要的。他们看到的这段录像,对于门城而言已播放了上千个小时。它曾高悬榜首,如今已热度消退。

    此前罗彬瀚也曾短暂地上过几次星网,但和他想象中大为不同的,这件事并未给他带来多大乐趣。也许星网的内容丰富性超过他的老家,可对于一个原始人来说,最精彩的音乐剧也不会比一头野猪的脚印更值得讨论。许多浏览操作对他而言是过分复杂的,而即便他能让∈代他翻阅,那其中的讨论内容也同样让他看不懂。他没登录过几次,但已明白如果他想从这个宇宙互联网里得到最大的乐趣,那毫无疑问代表着一段漫长而恼人的前置知识学习。相比之下,∈给可以随时给他找来他想观看的任何东西,并翻译成他所熟悉的形式。

    这就是为什么他到如今才听说门城在星网上有着自己的独立频道。那和它的主人并无太大关联,而由有各个接入港的节目消息简单汇总而成。罗彬瀚曾经计划做一件大事,他要把荆璜的骂人场景拍下来,把所有台词都替换成喵喵,然后投给随便什么宇宙电视公司。那计划尚在雏形阶段,但他现在知道它确有可行方案。

    但,坏消息是,他发现自己的创意似乎并非独一无二。荆璜的喵喵叫锦集还未开拍,他被遥庆欢宴之宾追赶逃窜的场景却已给星际社会带来许多欢乐。在那无疑经过技术处理的画面中从未露出他的具体相貌,而与这份投稿录像相关的介绍里也没有一个字透露他的身份。但当罗彬瀚反反复复地把那场景看了几遍后,他已完全相信那红色的背影正是荆璜本人,至少得是个和他有什么关联的人。

    他开始和莫莫罗讨论这件事的真伪,不久后同样收到同族消息的宇普西隆也来了。他们一致认为这件事和荆璜有关,宇普西隆则向他们担保这段录像(尽管经过明显的剪辑和技术处理)并非虚构产品,但他们却不知道投稿者的动机是什么。

    “不太可能是路人偶然的拍摄呢。除了很少的一部分约律类外,无防护的普通人是无法在距离遥庆欢宴之宾这么近的地方自由行动的。虽然那颗**星球通常对落单的个体生命或飞船不感兴趣,也并不是说什么人都能随便靠近的。而且,这份录像看起来是完整的一个,但从被追赶者的身影清晰度而言,至少得有两个处于不同星系的机位才做得到吧。哎呀,太过分了,怎么可以埋伏着对别人做这种事呢?而且还写的什么‘家庭欢乐时刻’。我不认为作为古约律的赤县和作为十月候选的无远会做这种事,再考虑动机问题的话……诶,难道说,是罗先生你偷偷投的吗?”

    罗彬瀚断然否认了这毫无道理的指控,而把怀疑对象转向了雅莱丽伽。一切陡然间变得合理起来:如果连莫莫罗都不知道荆璜曾被一颗活星追赶过,那它显然发生在更早以前,一个或许只有船副存在的时间点。负责管理寂静号的雅莱丽伽有足够的机会和技术支持来拍摄。除此以外她还有充分的犯罪动机,罗彬瀚基于自己的经验推断——哪个妈的手机里不曾保存自己小孩摔成狗吃屎的画面呢?十岁那年他学骑自行车最多只花了半天,可他妈关于他怎样翻车的视频时长竟有足足一小时。

    “雅莱丽伽。”他言辞凿凿地说,如同法官在下达判决。

    “嗯……确实不排除这种可能性。但是,为什么要把录像公开呢?明明你们约好了要在门城碰头,已经没有必要通过这种方式来提醒了吧?就算是想催促你们快点,直接从星网给玄虹之玉和莫莫罗发消息就好了,像这样拐弯抹角的方法,如果不是萨法亚碰巧在对星网做信息分析,恐怕我们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发现。”

    罗彬瀚没法回答宇普西隆的质疑。他对星网的了解太少了,不足以让他在这事儿上做出任何深入的推断。他甚至不能理解这段录像为何曾一度在门城的频道上走红,“唱歌星星追打骂它的古约律”到底有什么好笑的呢?他坚决认为自己的创意要好笑得多,并向宇普西隆和莫莫罗寻求印证。

    “……呀。”宇普西隆说。

    “你觉得这个好笑?”罗彬瀚难以置信地问。

    “该怎么说好呢……虽然是有点对不起玄虹之玉,不过看他在逃到隧穿点以前跳来跳去的样子,还有那颗星星的声音也被替换成了一首很有名的童歌。罗先生你可能没有听过,内容是唱怎样哄一个加伦星幼鸟宝宝吃饭的……唔,解释出来就没有那么好笑了,可是嘛!哎呀!”

    罗彬瀚瞪着宇普西隆的幻影。他看到永光族条子把脸转向墙壁。睡在旁边的婴儿仿佛被挠痒了一样咯咯咯大笑起来。

    “是小孩子在笑啦,我可没有笑喔。绝对没有。”

    罗彬瀚看向莫莫罗。

    “罗先生,我怎么了吗?”

    罗彬瀚摇了摇头。他无法指证莫莫罗此刻身边浪涌起伏的光亮是否代表着某种没在脸上表达出来的心情。但此时此刻他感到心情沉重。他的海盗喵喵叫视频计划遭遇了一个精心策划的强力对手,而星际社会的笑点又是何等令人费解!

    等婴儿的笑声消去后宇普西隆终于把脸转了回来。他安慰罗彬瀚说这里头有许多的文化原因:古约律在主流社会里时常被认为是神秘疏远而难以捉摸的,关于遥庆欢宴之宾的危害却很少为公众深刻认知。绝大多数接触到它的文明都已无法再开口述说,而出于概念安全性的考量,中心城鲜少在学界外的领域里宣传这怪物所为的恶事。“活星”总是在笑话和恐怖故事里交替出现,甚至也有许多模仿其传说的玩具。没人会相信这段公开录像的最后会有人伤亡,因此它才会显得好笑。总而言之,那不代表海盗喵喵叫计划毫无竞争力。

    “我不这么想。”鱼缸里的米菲说,“即便后果是显而易见的悲剧,只要不把结果摆到眼前,我发现你们仍然热衷于拿它取乐。这使我疑惑你们是否真的重视它的结果。”

    “把你嘴闭上。”罗彬瀚没好气地说。

    粘液里生成的组织融化了,又变回一滩无波的死水。但这件事却远远没有结束。罗彬瀚和永光族兄弟一起坐着,彼此瞧来看去。最后罗彬瀚鼓起勇气,问出他认为三人都在想的问题。

    “谁去告诉少爷?”他说。

485 信自猴岛之国(中)

    罗彬瀚写了一张简明扼要的说明便条,带着莫莫罗交给他的播放器一起找到星期八。当他带着这两样东西找到星期八时,她又在走廊上玩那个小金球。罗彬瀚拿走了金球,把便条和播放器塞进她手里。

    星期八仰头瞧着他,眼神里充满稚兽般的好奇。

    “……我交给你一个任务。”罗彬瀚镇定地说。

    “抱抱?”

    “回头再抱抱。来,把这两个东西交给你荆荆去。”

    星期八站在原地没动,那天真的表情却好似洞穿了他的思想。但罗彬瀚一点也没感到羞愧——最近他的思想可是被洞穿得太多啦——他摸摸星期八的脑袋说:“去吧,八。这是我活到现在最想实现的愿望。你也是大孩子了,该参与家务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说错了什么,但星期八开始伸手去够他掌中的金球,并明显试图把两样任务道具归还原主。罗彬瀚直接抱她起来,健步如飞地冲到荆璜的房门前,对着房门一阵狂踹。当房门打开时他把星期八推了进去,然后拔腿往走廊深处逃跑。他并没走远,而是在附近悄步徘徊,竖耳聆听任何可疑的动静。飞船上万籁俱寂,他没有听见星期八走出来的动静。

    他等了很长一段时间,确信荆璜必定看完了那段录像,可是星期八仍没出现。他倒不觉得她有什么危险,但却没法抑制住自己逐渐高涨的好奇心。他不能一走了之,因为在糖条抽签里输掉的是他,那对可恶的永光族兄弟正等着他通风报信,将荆璜看到视频后的表现反馈回去。他们本来大可以派个自动机器人做这事儿,但身为主人的宇普西隆却不同意。

    “哎呀,设备维修费可是很昂贵的,罗先生。而且,怎么说呢,这次回去以后,肯定会被狠狠地批评一顿,除了正常的请假外还可能有一段时间停职处罚……诶,总而言之,薪水是肯定会被扣减的,飞船维修费也不一定能报销到,还是能省就省比较好。像玄虹之玉那种古约律对金钱概念很差的,生起气来绝对会把我的机器人砸坏,但是如果有你这样的活人在场,他就不得不收敛起来了。”

    罗彬瀚很质疑这个结论,他还记得当那个不倒翁第一次跑到荆璜头上去时发生了什么。但不管怎么样,宇普西隆似乎坚持认为由一个生物去报信能给他的飞船带来最大保证。

    现在罗彬瀚越发对这个结论感到动摇了。星期八迟迟没有从房里出来,罗彬瀚想象不出那房内发生了什么。他徘徊了半天,最后磨磨蹭蹭地去按门铃。房门立刻就打开了,荆璜就站在门后不到半米的地方,与他脸对脸地盯着瞧。

    “你干嘛?”荆璜说。

    罗彬瀚伸长脖子朝屋内张望。他看到吊床中间有一块很小的下陷,像是黑猫正在睡觉。他交给星期八的纸片和播放器都放在椅子上,看起来完好无损。这房内的所有陈设都一览无余,没有哪儿能藏下一个完整的孩子。

    荆璜把他往外头推,罗彬瀚问他:“那小孩呢?”

    “早就走了。是你没看到吧?”

    罗彬瀚跟着他往外走,偷偷在旁边打量他的脸色。他发现事情有些偏离自己和宇普西隆的预想:荆璜皱着眉,如同往日那样平淡又充满厌烦,简直可以算得上是平静。那份录像似乎没带来任何变化。

    他清了清喉咙说:“少爷,刚才送进去的东西……”

    “看完了。”

    “有啥感想呀?”

    “……之前虽然听到过类似的威胁,没想到那家伙真的发出来了。随便那边怎么做吧,反正也只有这点招数了。”

    “所以你知道这是谁发的?”

    荆璜不耐烦地点了一下头。这下罗彬瀚可没法在假装不在乎了。他拉了一下荆璜的头发,在对方还手前迅速地收回。

    “讲详细点。”他催促道,“到底咋回事?这录像里的真是你?你当时干嘛呢?谁给你拍的这玩意儿?现在发出来又是想干嘛?”

    “……很麻烦的人。”

    这回答当然不能满足罗彬翰的求知欲,至少没法让他向另外两个抽签者交差。他摩拳擦掌,准备跟荆璜进行一番殊死逐力,直到他发现荆璜正走在通往飞船头部的道路上。等他反应过来时,荆璜一脚踹开了休息室的门。

    “哇呀!玄虹之玉!不要对我的飞船这么粗暴啊!再这样的话我要考虑向你的法定监护者索赔了喔。”

    原本坐在房内阅读的永光族幻影大叫起来。罗彬翰悄悄朝他使起眼色,警告他别说些会让荆璜更加起劲的话。他接着又指了指自己的嘴,暗示荆璜已经看过了录像。宇普西隆无疑是看见了,却没做出任何反应,而是举着手说:“现在这个状态也没法和你计较什么了,但是这一笔至少要加在莫莫罗的工资里吧?”

    “你有‘法剑’的联系方式吧?”

    “有是有。不过,不一定真能联系上喔。她给人的印象是那种不怎么熟悉星网的古约律,连安全部的联络器也是用的最老式的那款,除非用工作频道发消息,否则她平时应该不会怎么检查私人消息吧?”

    “你给她发一个吧。让她转告给僬侥之主,说不管做什么都是没用。不要来烦我。”

    宇普西隆答应了一声,周围的机器却没有任何动静。他仿佛无意提起那样说:“哎呀,原来那个录像是僬侥的人投的吗?这么说来,僬侥和无远的星层地理码也很接近,果然和你也是认识的?”

    “……为什么你会知道僬侥?”

    “最新消息啦。也是萨法亚告诉我的。无远域在中心城新注册了一个通过审查的理识文明实体,名字就叫做‘僬侥国’。名字什么的姑且不提,注册信息上居然填的是非世袭君主制呢。”

    “你们不是也一样吗?那个光之国的君主,从重光之年开始就没变过吧?有什么好奇怪的。”

    “不一样啊。我们可是在细分类里被归入到虚君制的,那位大人除了必要的外交仪式已经很久没有介入国家事务了,都是每个部门自己独立运行的。但是,僬侥的细分类是无定期绝对君主,换句话说那个国王可以完全决定僬侥国里的任何事,法律也好,经济也好,完全是由作为君主的个体决定的……怎么说,虽然在约律类里这种类型还蛮常见的,理识侧就不多了吧?就算是比较有名的塔沃亚节肢群那样的集群意识生物,也还是会定期替换女王个体来保证思维器官不老化的。像僬侥这样又是独立心智生物国家,又是理识君主制,我实在很想知道具体的情况嘛!要不是现在的身体情况,我都想申请去做僬侥国的发展指导员了。”

    “……别去了。和你想的不一样。那里与其说是国家,不如说是无远的第二基地。技术文化之类的,除了一些过去的海岛风俗,其他全部都是无远的复制品罢了。”

    “无远也不是君主制的吧?0101被推出来作为代表,据说只是因为编号最靠前?”

    荆璜的眉头开始往上扬。罗彬翰瞧出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却改口了。

    “那个君主是基地的创始人。”他说,“现在的那些僬侥国民应该全是她培育出来的。”

486 信自猴岛之国(下)

    罗彬翰精神抖擞地竖起耳朵。他本来对这件事的感兴趣指数只能打六十分。而现在可不同了,“僬侥国”这个词拿到了满分,它的主人拿满了附加分。

    “……能问问你们之间的关系吗?”宇普西隆说。

    “不能。少逼逼。”

    “哎呀,不要这么火气十足嘛……”

    宇普西隆还想继续说话,但荆璜已经走开了。他似乎只为了传信才来找宇普西隆,而整个过程里没有表现出多少生气或烦躁。这可大大出乎罗彬瀚的意料,叫他一时忘了追上去问个清楚。在他发呆时莫莫罗冲了上来,双手搭住他的肩膀。

    “罗先生,说不定是个好机会!”他热切地说。

    “啥机会?”

    “你看到玄虹先生刚才的反应了吗?虽然被拍了录像却完全没有生气,跟以前的情况完全不同呢!这说明僬侥国的主人一定对他非常重要!”

    罗彬瀚不失冷静地问:“你有没有想过他只是准备实施一次报复性谋杀呢?”

    莫莫罗坚决地摇头。罗彬瀚摆脱了他的双手,坐下来慢慢琢磨起这件事。“僬侥”这个词对他并不陌生,但却和宇普西隆描述的很不一致。在那黑猫为他展示的幻梦中,他的确亲眼看到了那些由毛猴组成的村落。可那已是很久以前,很远以外的事了。那梦中的猴岛是否仍然存在?或者变成了另一种他全然不了解的地方?

    僬侥。僬侥。当他考虑这件事时另一个记忆片段突然跳进了脑海中。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身体,朝门口的方向张望。

    “罗先生,怎么了?”

    “没啥。”罗彬瀚说,“老莫,你还记得我们船上的子舱飞行器吗?顶上有个粉红色按钮的那种。”

    “我平时很少自己坐子舱飞行器的,罗先生。不过,上次我们一起出去的时候,好像确实是有那样的按钮。”

    罗彬瀚抱着脑袋,开始在记忆里刮搜这件事的痕迹。距离那时又发生了许多,但他总算还未忘却——有些事的确叫他难以忘却。霜尾、茜芮、乔尔法曼……那时不正是乔尔法曼拍下了按钮吗?在那颗恐怖的星球上,乔尔法曼把子舱飞行器变成了一艘唱着童歌的古怪天鹅船。那场面本该叫他没齿难忘,只是他有意不去考虑那一段。霜尾眼下如何了?

    “那按钮上有个牌子。”他说,“写着‘僬侥国皇家技术部’之类的玩意儿……我记不太清楚了。那是少爷从僬侥国拿来的?”

    莫莫罗眨着眼睛,似乎认为这更加印证了他的主张。坐在罗彬瀚旁边的宇普西隆却说:“能详细解释下吗,罗先生?听起来你和僬侥国似乎另有故事呢。”

    罗彬瀚犹豫了一下。他不知道莫莫罗以前告诉了宇普西隆多少事,但他也感到并无蓄意隐瞒的必要,因此最终还是简略地说了他曾看见的一切。宇普西隆确实毫无惊讶,甚至一点也没有追问那些虫子们的事,而是详细地打听起那艘子舱飞行器的构造和性能。罗彬瀚很快就被他难倒了——雅莱丽伽只教过他基础操作,从未涉及任何技术和维修问题。他只能大略地跟宇普西隆讲讲它的外形,还有那首叫人摸不着头脑的童歌。

    “唔,确实和我想象里的不太一样。在飞船里放那种咿咿呀呀的歌曲,听起来总觉得有点不妙。不过,既然你们的船上有僬侥国制造的科技产品,至少说明它确实是一个理识文明,而且跟玄虹之玉的关系也不错……值得一试呢,莫莫罗!那个录像会被发到门城,说不定正是在找玄虹之玉的下落!”

    这下莫莫罗再也不可阻挡了。他充满激情地往门口走去,罗彬瀚立刻把他拉回原地。

    “罗先生!”

    “别听你哥撺掇了老莫。”罗彬瀚说,“你没听少爷说那是啥无远第二基地吗?这他能给啥好脸色?你现在跟他一提,信不信他到门城换了船立刻就跑?我们先试探试探再说。”

    “哎呀,突然变得很老道了嘛罗先生!”

    罗彬瀚扭头盯住宇普西隆。那永光族条子的幻象也笑眯眯地回望向他。那叫罗彬瀚心里忽然疑窦丛生:从某种角度而言他当然是信任宇普西隆的,一个保卫组织安全的战士,此外还是莫莫罗的兄长,怎会对自己弟弟的朋友怀有恶意?可当罗彬瀚看见此人的笑容时,他便隐隐感到事情并不简单,没准宇普西隆也是假的,是龙变的。至少是暗自怀揣着一个不可告人的阴谋。

    “这样看着我干什么呢,罗先生?我知道的关于僬侥的事已经全部都说了喔。毕竟是中心城刚刚通过的申请,萨法亚也没有拿到多少细节消息。”

    “你为什么想让少爷回去?”罗彬瀚没头没脑地问,“那到底有什么重要的?”

    “因为觉得他把自己的心事解决比较好吧?虽然我也不是很清楚细节,但是离家出走只能说是最差的办法了……啊,这么说好像显得有点自以为是,我想也有那种无论怎样的不可调和、最后只好让双方都永不相见的情况。不过据我所知,现在无远星的外派人员也在寻找他的下落,并不是为了什么政治目的,只是想确认他的平安而已。”

    “你和他们联系过?”

    “还没有啦。回来以后都没有联系过,我可不想玄虹之玉把我的船拆了。但是,在碰到你们之前,确实通过法剑和某个无远成员交流过。”

    罗彬瀚开始瞪他。宇普西隆视而不见地继续说:“其实比起玄虹之玉不回去的理由,有另一件事我更想知道。”

    “啥啊?”

    “左手臂啦。从最早无远星提供的资料里,可没有提及他肢体残缺的事,是后来的补充资料里予以修正的。然后呢,明明资料上说他的身体只是一种类似我们的认知现象,并不具备真正的物质合理性,但是只有那条左臂一直没长出来,甚至只能靠非常难买到的约律类专用义肢来替代。我心想这总不会是因为他的个人爱好吧?那么剩下的最大可能性,就是某种法术限制了。他是被什么东西诅咒了吗?让他在这种状态下跑到无人照顾的地方去,我也觉得不是什么很好的主意。除此以外……啊,当然还有些政治上的因素,不得不希望他能先回无远星一次。抱歉,这个的具体细节我就不方便说了。到时候要是真的引起麻烦,你们就算不想知道也会知道的。”

    罗彬瀚有点疑虑地盯着对方,不知自己是否该相信他的说辞。在内心深处他也问自己:这是他应该插手的事吗?莫莫罗希望荆璜回去,宇普西隆希望荆璜回去,法克多半也是如此。看起来似乎谁都希望荆璜回去,除了荆璜自己。那是否意味着这件事确有某种必要性?他,一株无远域珍稀盆栽样本,以着原始生物的认知和经验,该如何评价一位外星神仙和他的宇宙工程师老父亲?这答案绝不会出现在他老家互联网的任何一个角落里。他可能得去星网上提问才有望得到解答。

    他举棋不定,然后听见宇普西隆说:“对了,罗先生,听说你的老家也在无远域吧?”

    “啊?”

    “虽然罗先生现在看起来也挺开心的……有考虑过回家一趟吗?之前听莫莫罗说你的老家曾经被标记为万虫现象风险区,但是无远的人都去过了,肯定也把风险排除了。应该没有什么隔离需要了吧?哦对了,提起这个,按照惯例程序,我们在碰到万虫现象的幸存目击者时是有一份调查问卷的。正好你现在也没事,顺便就和莫莫罗一起填下吧。”

    罗彬瀚晕头晕脑地坐在原地。他的脑袋里还在回想宇普西隆的那句“回家一趟”,旁边的机器人已经替他送来了厚厚一沓纸卷。罗彬瀚匆匆瞄了过去,发现上面尽是些让他摸不着头脑的问题:你发现万虫现象时与其中心所处的相对位置?你是否和其形成的组织体进行过信息交流?是否向你提及以下几个词汇?

    他把整张问卷走马观花式地扫了一遍,联想到的却是自己高中入学前填的心理测试卷。他从没搞懂那张问卷有什么用,只觉得它特别长,不过至少是比入学摸底考的试题好懂些——那完全是个错误的决定不是吗?他和周雨竟然能放在同一个私立高中的同一个重点班,只因为他父亲是董事的朋友。可那毫无意义,痛苦而又毫无意义,封闭式管理的精英名校毕竟没有让人脱胎换骨,他照样天天翻墙出去买冷饮。坏消息还不止一条:周雨是负责给他望风的那个。

    罗彬瀚的脑袋里闹哄哄一片。他在木然中又翻过了一页,发现这问卷上居然还有插图。总共十六个插图,在顶部写着:请勾选你在万虫现象发生时目击过的事物。

    他把那十六张插图瞄了过去。前三张里的东西叫他一点也认不出来,看着就像某种斑斓怪异的甲壳,或覆满细片的机械。第四张他倒是非常眼熟:一块翡翠般晶莹剔透的石头,雕刻成栩栩如生的地虱造型。他不禁哼了一声,用手指对这张图戳戳点点。

    “罗先生,你在干什么?”

    “你别管。”罗彬瀚说,“当初要不是这破石头,我怎么会被虫哥绑架?要不是被虫哥绑架,怎么会碰到那小子?我落到今天这个地步,难道这石头不需要被谴责吗?”

    他愤愤地拿起笔,在图片下方打了个勾。紧接着他又看向第五张图。一个首饰盒似的方匣,里头放着零碎的杂物:蠕虫般缠绕扭结的手环、宝石点缀的甲虫戒指、蝇虫造型的耳钉或鼻钉……尽是些昆虫造型的装饰品,看似寻常无奇,瞧久了却又无名生厌。罗彬瀚把笔尖落在它们身上,一个一个地点过去,直到勾出一枚银色的蜻蜓胸针。突然之间他便凝固了,一动不动地盯着那银光闪烁的东西。

    “不。”他说。

    “罗先生?”

    罗彬瀚从座位上站起来,抓着那张问卷往外走。在转弯时他的眼角朝外一瞥,看到墙壁上自己的影子。

    那影子的世界。那在世界间穿梭的魔女。她那隐晦的祝福,她那恶毒的诅咒,她的未竟然之语终于在他眼前展露。胸针、胸针——银色的蜻蜓胸针——在湖畔黄昏下银光闪烁的胸针!

    影子的左手无声地痉挛起来。

487 毛肚子吞吞折扣日(上)

    罗彬瀚做梦也没想过自己会有怀念∈的一天。他以前的确没有,可当他走在通往房间的路上时,一个完全由他自己想象出来的∈正对他逼逼叨叨。

    天啦!∈对他说。你想过这个没?你肯定没想过!这太奇怪了是不是?我能一秒钟说出这事儿的十个奇怪的地方。你听好了:周雨拿着那个胸针周雨拿着那个胸针周雨拿着那个胸针——

    罗彬瀚挥打了一下左手,在墙壁上发出砰然巨响。他脑海中的∈这才偃息了。那是值得的,但他的左手还是疼得不行。阴影之血显然就是个摆设。

    他继续往前走,等到了荆璜门前时已经完全想好了一套说辞。他按下门铃,面带笑容地迎接荆璜。

    “你又来干什么?”

    “来打听点事。”

    “……僬侥的事情和你没关系。”

    “我没打算问那个。”罗彬瀚说。他笑眯眯地绕过荆璜,走到吊床边撸了一把黑猫。他的指头立刻被粗暴地啃了一口。

    罗彬瀚抽回指头,搁在裤子上擦擦血迹,假装没听见床中狂暴的低吼。他抓着那张问卷坐回软椅上,殷切地对荆璜说:“坐啊,少爷。”

    荆璜站在原地没动。罗彬瀚抓着问卷说:“你记得我衣柜里有个木头盒子吧?”

    “没印象。”

    “你肯定找到过的,好吧?我让你去买点探病的东西,你找车钥匙找得翻箱倒柜。等我回去的时候发现那盒子是打开的——里头全是领带夹。一个绿松石的,一个银的,一个珍珠的,全是周妤送的。你知道她为什么不给周雨送这玩意儿吗?”

    “哦。”

    “因为我和她都没怎么见过周雨打领带。”罗彬瀚说。他回想他在梨海市生活的日子,尤其是偶尔去周雨独居的公寓做客的日子。周雨大约是有那么一件正装,鬼知道是否真的穿过。他倒是很眼熟自己老朋友的白大褂,每次都套着防尘袋挂在柜橱里,而且不止一件。他问过周雨那是怎么回事,然后被告知这些实际上都不是周雨的——实际上,它们都曾属于周雨的父亲。一个专家。一个名医。一个据说和周雨很像的人。然罗彬瀚却对此人印象稀薄。这人在他心中没有具体的相貌和表情,只有从跨国电话里传来的声音语调,还有自己父亲的种种描述。在今天以前,罗彬瀚把他想象成一个中年版的周雨,寡言少语而又忠于职业的学者。今天以前他从没怀疑过他朋友父亲的人格,也从没想过那个存在于童年记忆里的模糊光影是什么。今天以前,他没有意识到许多年里他都被自己父亲的故事所蒙骗,他实际上对“脑医学专家周格清”在国外从事的研究一无所知。

    “我曾经被困在那颗星球的城市里。”罗彬瀚说,“我,还有一个女孩——实际上她是虫子,后来我知道的,那不是重点——当时,我们被一群神经病,噢,虫子,但看起来是神经病,堵在一个雕刻家的屋子里。当时我觉得我没准会死在那儿,我猜你不知道这件事,当时你正忙着嘛。”

    “……你就想说这些吗?”

    罗彬瀚摇摇头。他把手里的问卷展开,向荆璜露出有插图的那一张。

    “那为首的人拿着枪。”他继续说,“我现在对他没多少印象里,就记得他嗓子挺能吊。不过当我今天看到这张图时想起来了,他不止嗓子好,还怪会打扮的。他反正都不是人了,还往领带上扣胸针呢。喏,看到没?就是这一枚。简直一模一样。这卷子问我是否见过类似的物件。我还真见过。这玩意儿是做什么的?”

    “……是研究者的标记吧。”

    “它一定是和万虫有关?”

    “啊,就是那样。一般来说,在万虫现象出现的风险区里会有一些特定的征兆。不管是距离多远、文明差异多大的地方,追随者们会在一段时间后戴上类似的装饰物,特定的传说和词汇也会传播开来。中心城觉得这种规律里或许藏着什么玄机吧。像你当初在梨海市拿到的绿石头,也就是现象诱发器,也被列为和万虫风险直接相关的物品。”

    “那是你出现的原因?”

    “和那没关系……就算,有也只是间接的而已。落地以前,我不知道你们那里是风险区。不过也无所谓了,你们距离最早的孵化阶段都远得很,就算我没有来,无远的人也会提前发现的。”

    罗彬瀚紧盯着荆璜的表情,想知道这些话里有多少是真实的。现在他甚至不信任自己的记忆。那难道不奇怪吗?他和周雨曾有一段如此奇异的山中假日,可他竟然印象全无。过去他也曾看到敌人戴着蜻蜓胸针,对此没有一丝一毫的联想。他的脑袋中仿佛存在一个巨大的黑洞,一切指向那里的思维总是滑溜地绕开,或是无法逃逸地陷落,直到他碰上阿萨巴姆——直到他穿越那条迷雾之河,又成为了森罗的一部分。“他们”在彼此审视中察觉了黑洞存在。

    他茫然地动弹了两下,最后还是决定直说。因为归根到底他没有把握,这一切或许只是捕风捉影的狂想,是阿萨巴姆给他下的毒咒。

    “为什么周雨拿着那个胸针?”他问道,“在我们还很小的时候?谁给他的?为什么要给他?”

    “是缘吧。”荆璜毫无波动地回答。

    “我没在开玩笑。”

    “我也没有。虽然不知道你说的事,但周雨碰上万虫没什么好奇怪的。他就是那种体质的人。”

    罗彬瀚的喉咙已经开始发干。他强迫自己问下去:“什么体质?”

    “既然你自己找过来,心里应该就已经有答案了。没有必要让我亲口说出来吧?我只承诺要帮他保守秘密到瞒不住为止,没有顺便给你解答的义务。”

    荆璜高高地扬起了头,用一种不近人情的调子说:“因果的事情是无法改变的。我也不会因为他现在的样子而留手。随便你怎么吵好了。”

    罗彬翰没意识到自己是何时站起来的。他只感到头重脚轻,思维绕着那个黑洞疯狂打转。有一些异常荒唐的念头在其中沉浮。他和周雨已经认识很多年了,久到足以验证对方的一切秘密——那是真的吗?周雨真的存在吗?或者,在任何他视线未及的角落,他的朋友实际上也只是一堆蠕动的怪物?

    “他是虫。”他颤声说,“他爸其实是把他组装起来的人?他母亲的车祸也是假的?你还答应帮他保守秘密?”

    他以自己最大的勇气克服痛苦,说出这可怕的猜测。他过往的一切都要在这真相面前崩溃了,只差荆璜的最后一声冷笑。

    荆璜没有冷笑。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眉头缓慢地舒展,脑袋侧向一边。最后这人几乎是歪着脑袋在瞅罗彬翰,仿佛打算从这独特的角度里瞧出点新花样。

    “你前世当篾匠的吧?”荆璜说,“这么能编?你怎么不猜你自己是虫呢?”

    罗彬翰不暇思索地还嘴道:“你和虫住一窝?还和虫吃一锅?”

    这是他来得及说的最后一句话。炽热的风暴把他一路赶到了门口,紧接着他的屁股上挨了一脚。他利落起飞,四平八稳地降落在走道尽头。当他扭头回望身后房间时,自那紧闭的门后传来爆炸般气急败坏的轰响。

488 毛肚子吞吞折扣日(中)

    “啊。”坐在杯子上的宇普西隆说。

    罗彬瀚惭愧地低着头。尽管内心深处他认为这件事不能全赖他,面对此刻飞船主人的表情,一个有良心的人不得不进行适度的自省。罗彬瀚默默反省了半分钟,然后便不由自主地走神了。他开始想那枚胸针,还有荆璜到底在发哪门子疯。当他全心沉浸于这些谜团时,宇普西隆用平稳的声音说:“所以,玄虹之玉现在还在破坏我的船员室吗?”

    “也可能没有。”罗彬瀚委婉地说。

    “可是,动静已经让走廊上的检测系统报警了喔。是三级警报啊。就是说,已经是会让系统怀疑船体被巨型生物袭击的程度了。到底在房间里干什么啊?”

    “也许只是做做健身运动吧。”罗彬瀚说,“孩子嘛,好动是正常的。你老家的小孩不拆屋啊?”

    “我老家小孩是不会把自己关在这么小的房间里搞破坏的喔。没办法了,我也是朴素守法的劳动者,修飞船的费用,还有违纪的罚款、停职期的生活费……果然还是给无远写信吧。他们的经济系统已经和刻贝城对接完毕了,赔偿什么的应该没问题吧?基地的创始人应该不缺钱吧?就这么做好了,古约律小孩子什么的,我实在是不会应付……”

    罗彬瀚已经听不下去了。他用手指尖搭住虚像的肩膀,对这警察鼓励说:“不要放弃,宇普西隆,回想起你等光之人的夙愿吧!”

    “你这样说也摆脱不了嫌疑的,罗先生。玄虹之玉是你去过之后才开始暴力行为的吧?请问你到底跟他说了什么呢?”

    罗彬瀚本想拒绝回答这个问题,但转念一想又改了主意。他斟酌着说:“我想起来小时候的一件事……就,我觉得我小时候见过一个蜻蜓胸针,挺像你给的卷子上画的那种。那胸针是我最好的朋友的。”

    宇普西隆在杯边坐直了身体。他把两只手搭在大腿上,严肃地朝罗彬瀚点头:“请说下去,罗先生。”

    那不是件容易的事。罗彬瀚用饮料润了润嘴唇,依然感到嘴里干涩冒火。他尽量用客观的态度说:“在我小时候曾经去山里度过一个暑假,应该是我朋友的父亲邀请我去的。我记得那里有个很小的医疗站,要么就是乡村诊所,反正是个和医生有关的地方。那时我和我那个朋友就住在里头,好像是他爸在那里探望谁。然后……我记不太清楚了,那个医疗站让我觉得很反感。”

    “是因为设施太落后吗?听起来确实不像是小孩子会喜欢的地方。”

    “不,不。和那没关系。我觉得……是别的什么原因。我早忘了,隔得太久了。但我记得自己总是在靠大门的地方玩,我讨厌去里边。”

    罗彬瀚又开始喝饮料。现在他的确把那件事想起来了,但并没有因此觉得好受些。

    “那反正不重要。”他说,“我当时在山里玩得挺开心的,应该没什么大事。但是,我的朋友拿着一个蜻蜓胸针。我以前没见他拿过,在那个假期结束后也再没见过。我不知道他是从哪儿弄到的那个……但,在假期结束以前,他爸把我们送了回去,那段路上我睡着了,之后再也没见过那个胸针。”

    “嫌疑人很明确呢。父亲听起来完全就是问题人物。”

    “他爸是个很怪的人。”罗彬瀚同意道。他以前从未这样提过周格清,但当他开始怀疑这个人做着更大更危险的事情时,说上一两句不轻不重的坏话似乎也无关紧要了。

    宇普西隆让罗彬瀚仔细讲讲“怪”的地方。罗彬瀚只得又说得详细了些。可实际上他也没和周格清有多少交际。那山中的假日似乎是他最后一次看到周格清本人,只留下一个高高瘦瘦的轮廓。他发现那两父子间几乎没有超过四句的对话。而无论周雨遇到什么样的困境,哪怕是疑似自杀,周格清也没有从国外返回。这个在罗彬瀚父亲口中“非常敬业,就是活得没什么嗜好”的人,永远在他未完成的“研究项目”里。他很可能是给了周雨那枚蜻蜓胸针的人,可那又代表着什么意思呢?那是否和周雨日后所遭遇的一切有所关联呢?可罗彬瀚却瞧不出来。即便他现在知道了周妤是因何而失踪,也知道那见鬼的绿石头有什么用,他仍然无法把两件事联系起来。这其中定然缺失着某个环节。

    “嗯……这么听来,感觉不大妙呢,罗先生。”宇普西隆说,“我也不希望你面对这种事,但是,按照你的**,你有没有想过你的朋友可能并不是你的朋友呢?就是说,啊,身为父亲的人是万虫现象研究者,又和亲生儿子保持着距离,很容易让人觉得他们中的一方有问题吧?但是,如果父亲已经被虫替代掉了,儿子是不可能幸免于难的。所以,有一种可能性是,作为研究者的父亲把儿子作为了祭品……”

    “你这是什么意思?”罗彬瀚质问道,“你是在向我暗示周雨是虫子变的吗?”

    “我知道这样说也许会伤害罗先生你的感情,但在你讲述的内容里确实有这种可能。我直白地说,是很大的可能。”

    罗彬瀚狠狠地拍打了一下椅子扶手。这下他的心情终于平衡了。他心满意足地说:“你的飞船是命中有此一劫啊!”

    “……诶?”

    宇普西隆在杯子上发起了呆,而罗彬瀚则怀着极大的满足查看起白塔商品目录。他当然是要搞清楚这件事的,不过得等荆璜发完疯以后。

    那比罗彬瀚预计的要久,于是他又和莫莫罗研究他的新殖装。他们发现莫莫罗仍然控制不了那枪状的光线,也不清楚它除了爆炸外到底还有什么用途。等他们坐着飞行器回到飞船里时才看见了荆璜。他站在休息室中央,明显地在和宇普西隆交谈什么。当罗彬瀚走过去和他打招呼时他也毫不理睬,只是继续盯着宇普西隆。

    “……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只是心疼一下自己的飞船嘛。”

    “又没给你拆坏。”

    “这么大的动静,实在很难相信你没有做任何破坏喔,玄虹之玉。我是出于信任才拆掉船员室里的监控系统的,要是用这个拿来抵赖就太过分了。”

    “我拆的是自己的东西,是之前为了以防万一装的。和你的设备无关。”

    “就是说船员室现在完好无损吗?”

    “……床和门坏了一点。不是什么高价的物件吧?”

    宇普西隆笑眯眯地看着他。荆璜不愉快地重复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呀,这样。我也不会提什么过分的要求。干脆你请我们吃顿饭吧。”

    罗彬瀚和莫莫罗一起瞪眼。宇普西隆却一点也没改变主意。他拍了拍手掌说:“我们现在已经回到梦幻界了,离门城最近的双向港也不算太远。在分别之前一起去餐厅吃一顿嘛。”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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