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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飞鸽牌巧克力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txt下载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489 毛肚子吞吞折扣日(下)

    当罗彬瀚得知飞船已经成功降落时,距离他听到荆璜答应请客吃饭已过去了六个小时。那听起来实在无法想象,因此六个小时里罗彬瀚啥正事也没想,甚至没继续琢磨周格清那危险而神秘的研究项目。破解脑医学阴谋当然是很重要的,可也没急迫到争分夺秒,因为事情已过去许多年了。如果法克确如荆璜所说,已经永久性地带走了一切他老家里跟万虫相关的事物,而周格清却依然好端端地存在,那也许这件事还有更复杂的部分。他是得在回到梨海市以前弄清楚——可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回得去呢?

    罗彬瀚暂时把这件事搁下了。他开始思考宇普西隆说的那顿饭,追忆自己过去和朋友们一起吃烧烤的情景。通常他会负责烤肉或是刷酱,而现在他试着把自己替换成荆璜,画面便好似炼狱般焦热起来。他想象荆璜把许多翠星混着胡椒面撒到肉排上,烧烤架便好似岩浆扑盖的厚冰块,在噗噗冒气中迅速地瓦解坍塌了。

    “不要让他做饭。”他对宇普西隆警告道。

    “哎呀,没事的啦罗先生。我们是餐厅吃现成的食物,玄虹之玉只要结账就好了。从现在开始可以期待了喔,那可是联盟境内最有名的企业之一。本来我是想休假的时候带莫莫罗和萨法亚一起去的,现在居然可以让别人请客,不去的话实在太可惜了!而且我保证你也绝对会喜欢那个地方的,毕竟你是泛智人种嘛。”

    他的最后一句话差点叫罗彬瀚以为他们又要去一个新糖城里大吃一顿。可宇普西隆声称那和糖城完全是两种风格:他们要去的是一个纯粹享受口腹之欲的地方,且具有一项糖城所不具有的优点,那就是它卫生、稳定、安全意识无可挑剔,绝不会因为任何意外而引起星球毁灭级的爆炸事故。

    罗彬瀚建议他别把结论下得太早,以免在任何意外发生时担上嫌疑。而过了一阵后他又忍不住去找荆璜。他几乎可以肯定荆璜还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但无论他怎么呼叫或是敲门,里头都毫无回音。

    “你搞什么呢?”他提高音量问。

    门后一片沉寂。

    他只得回到宇普西隆那里打发时间。他们聊起了梦幻界的马群,还有宇普西隆过去经历的那次智械危机。罗彬瀚被他那曲折而艰辛的流浪旅途迷住了,情不自禁地掏出自己的牌组和他打了几盘。智械狂潮再次被扼止了。

    “你和少爷都聊了些啥?”他在洗牌时问宇普西隆,“在我和老莫回来以前,我看你和少爷已经聊了一阵了?”

    “聊了点最近的新闻啦。总之是和罗先生你朋友无关的东西。你的事情我有拐着弯偷偷问了一句,玄虹之玉很不耐烦地要我别插手……总感觉他的反应有点心虚呢。”

    这是罗彬瀚未曾设想的思路。他以为荆璜的行为非但不能体现心虚,反而十分体现出双相躁狂症患者的典型反应。他也纳闷周雨的父亲何以能成为这样一种精神问题的刺激源。

    “他见不得男的当爸。”罗彬瀚沉重地说。

    “……诶?”

    在飞船降落的半小时前他们收起了牌。宇普西隆声称自己要去做个必要的检查,然后便带着婴儿舱离开了。罗彬瀚去船上的开放区域里逛了一圈,找到站在温室里发呆的星期八。

    “你真的不需要自己的房间吗?”他怀疑地问。但还是从口袋里掏出向宇普西隆要来的皮圈,在星期八的后脑勺上扎了个马尾,以免又一次她把头发泡进汤碗里。这是他很有经验的一样活儿,因为俞晓绒总试图在地上打滚。

    星期八甩了甩头。这次她没能让头发恢复原样。罗彬瀚见了很是得意,拍拍她的脑袋说:“傻了吧?”

    他抱着星期八去舱门前和莫莫罗碰头。宇普西隆还没到,几分钟后荆璜却来了。罗彬瀚立刻踱过去对他问:“你咋回事?突然转性了?土匪给条子拜年?”

    “没留神把他东西砸坏了。”

    “你砸人的东西是第一次吗?你咋不请门城那个吃饭?”

    “……他不配。”

    这可以说是对宇普西隆的变相夸奖,况且还贬损了他们都不喜欢的人。于是罗彬瀚决定不提出任何抗议。但他对请客这件事仍有许多疑问。

    “你哪儿来的钱?下馆子还能赊账啊?”

    “……账户里有存款。以前不想用而已。”

    这个回答震撼了罗彬瀚。他忘了再问别的事,只想知道寂静号现在究竟有多少可供使用的公款。他觉得那铁定是雅莱丽伽的安排,以免荆璜在走散时沦落到一个没法给无远星寄送账单的地方。

    “我们有多少钱?”他压低声音问荆璜,但荆璜没有理睬。当罗彬瀚故技重施地伸向他的头顶时,他像滑冰般流畅地往旁边溜开了。罗彬瀚往前追了两步,荆璜则直接躲到了莫莫罗身后。这整个过程中他一眼也没有看罗彬瀚。

    “嗯?”罗彬瀚纳闷地说,“你躲我干什么?”

    “不想和你说话。”

    罗彬瀚立刻摩拳擦掌,准备突破对方身前的光之防御。但这时婴儿舱缓缓从走道里驶来,正好停在他们中间。躺在里头的婴儿呼呼大睡,在他胸前则坐着拳头大小的宇普西隆。

    “好了。已经给他做过食品敏感性测试了。这孩子非常的健康,就算不用营养液,大部分泛智人种的食物都没问题呢。检查还发现口腔里有四排以上的端生牙牙孢,感觉是非常擅长善于咬噬的种族……不过小孩子还是不要乱吃东西了,去点标准化的儿童餐吧。莫莫罗,要请你帮忙了哦。知道怎么抱小孩吗?”

    “没问题的前辈!我有看过录像!”

    莫莫罗娴熟地把舱中的婴儿抱了起来。原本坐在婴儿胸口的宇普西隆闪烁了一下,紧接着出现在莫莫罗的肩膀上。他指挥似地说:“很好,现在人员全齐了。出发吧各位!”

    他们就这样出发了。当飞船脚部的舱门打开时,迎面而来的闪烁灯光叫罗彬瀚后退了半步。他们正在一个环带状的降落平台上,上方是巨大的穹状顶盖,由无数贝壳形状的灯片交叠瓦覆。那些灯片组成了飞逝的文字。罗彬瀚本以为自己已经脱离了最原始意义上的文盲,却发现自己依然看不懂上面的大部分符号。它们的总量不多,以明显的规律**替出现。

    莫莫罗肩上的宇普西隆也抬起头,对着顶盖发生感叹:“呀,真不愧是刻贝城援建的港口,连这里都要放上交易信息版。”

    “啥?”

    “这里是梦幻界的蕉树园港,虽然名义上归星牧者管辖,实际上完全是由刻贝城和门城牵头建设的。因为出资的是刻贝城的泛智人种家族,所以对罗先生你来说应该还比较亲切吧。喏,你看下面,那个招牌就是我们要吃饭的地方了。”

    罗彬瀚低头往下看。透过地面层层交错的环状透明带,他看到底下熙熙攘攘的人群。从这个距离他既看不清他们的长相,也分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他却已感到热闹的氛围压在他肩膀上,竟使他心生怯畏。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改变,影子世界里的长旅已使他习惯了荒芜和岑寂。他仍能接受与熟人们玩闹,然而外界的人烟却变得陌生而可怕了,那仿佛是一种精神上的污秽毒气,令他变得呼吸不畅。

    “罗先生,你怎么了?”

    罗彬瀚摇了摇头。他重新站稳脚跟,心想自己是太久没有见过外人了——他是说,普通无害的那种外星人——他很快就会适应的。就像过去的生活一样。

    “饭店在哪儿呢?”他佯装平静地问。

    “左边那个哦。看到了吗?三层楼高的那一家,有两个毛茸茸的招牌的。”

    罗彬瀚顺着宇普西隆的指点找过去。他看到了那家被永光族大为赞誉的餐厅。

    一座圆塔形状的三层建筑,比糖城的糖塔要低矮,但体积要庞大的多。它没有尖顶,取而代之的是天台上的蓝紫色树林与爬架植物。它们彼此交错,形成了一片片封闭的隔间。除此以外它墙体的每一块部件都闪亮如永光族,但却更为鲜艳、缤纷又浮夸。每一个窗口外都挂着成串的装饰,罗彬瀚认不出它们的具体品种,但却能分出是水果、肉串或蛋类。

    这建筑的一切都使人眼花缭乱,但最引人注目的是它的正门。在建筑底层的正中,一个巨大发光的奇怪物件被固定在那儿,一下一下地缓慢缩张。

    它的动作是如此真实,若非罗彬瀚注意到光流在它导管状的绒毛里变幻,他几乎要认为那是个活着的什么动物,比如一只露出肚皮的巨型水獭。他确有道理这样认为,因为在那小丘般鼓起的装饰物旁边,同样还有一条巨大的、不断甩动的绒毛尾巴。它仿佛是挂在吊钩上的活蚯蚓,冲着外头晃摆招摇,勾引行人走入其中。

    罗彬瀚困惑地眨了眨眼睛。他见过吃虫子的餐馆、只卖糖果甜食的餐馆、还有门城的精灵酒店……他倒是头一次见识如此庞大而浮夸的餐饮机构,风格更像他老家的电玩铺,而大小却能装进一座摩天轮。在他的老家,这样一家餐厅恐怕难以维持营业——要么富裕阶层有更雅致的选择,要么低廉的价格被租金和电费拖垮。他作为酒店业企业家之子的那部分经验总算开始运作了。

    “这是餐厅?”他怀疑地问。

    “是有名的快餐店喔。”

    那的确是快餐店。当罗彬瀚被莫莫罗推进那扇大门后才得以确信。在那鼓动的巨大肚皮与摇曳的毛尾巴之后,一整排各式各样的毛绒玩偶站在那儿。最大的比罗彬瀚高三倍,最小的则像一只鼹鼠,不得不站在柜台上冲他们招呼。它们用不同的语言同时开口,罗彬瀚只能听懂其中几只动物的话。

    “欢迎光临毛肚子吞吞!”它们用高低不同的声调说,“今日合家欢套餐全系列折扣!”

490 丰饶园内的春雪(上)

    鉴于门前的招待者是这样一群明显的机械产物,接下来所遭遇的服务员也并未叫罗彬瀚感到惊讶。当那辆带着上肢、躯干和脑袋的滑行车来到他们面前时,它头部的显示屏亮了起来,露出一个白皙圆润的面孔。那面孔没有露出笑容,也不显得特别严肃或冷漠。它有清楚的类人五官,可又无法从这张脸上感觉出任何性格特质。和前面那些毛绒玩偶不同,罗彬瀚有点拿不准它是不是活的。

    “欢迎。”这服务员转动着上肢说,“我是本店招待员,信息集合体心智分流支灵捷三。请问是第一次来到本店?”

    这是罗彬瀚第一次碰到说话这样缓慢斯文的心智分流支。他一时没有回答。这时宇普西隆爽快地说:“是的,我是第一次来蕉树园的分店。他们几个是完全的新客,其他分店也没有去过。请按这个情况给我们推荐吧。”

    宇普西隆爽快地回答道。他仍然以拇指警察的姿态坐在莫莫罗肩上,而那服务员对此却没有任何质疑。它礼貌地请他们跟着它一起走,从被中央立柱遮挡的回字型大厅右侧进入餐馆深处。当他们快要绕过立柱时,罗彬瀚看到另一个机器人从柱子对面滑了出来。它的外形与屏幕上的脸庞都和给他们领路的这位“灵捷三”一模一样,在它身后则跟着两个漂浮在空中的奇特生物。

    这两个篮球大小的生物,看起来介于水母和幽灵之间,在空中悠哉惬意地游动。当它们甩动身体下部时发出一种高亢而柔和的声响,随后便在原地转圈,或是轻轻地碰撞一下同伴。当它们发出声响时,那给它们引路的机器人也发出十分相似的嗡鸣,慢吞吞地朝着出口滑去。

    他并非唯一对这一幕感到好奇的人。宇普西隆也在莫莫罗肩上踮起脚,朝着那离去的队伍张望。他用一种压低的声调惊叹说:“哇啊,是牧星者的幼儿!没想到真的有这么小。”

    “它们是来这儿吃饭?”罗彬瀚也悄悄地问。他很难从那两个小东西的外形想象出它们进食的方式。

    “应该只是为了找新奇才过来玩的吧。它们是依赖辐射能活动和生长的,成体时会比我的飞船还要大三四倍的样子。大部分泛智人种的食物对它们不一定体会得到乐趣呢。不过也不一定,它们是有分解物质的能力的,也许那个过程会对它们来说会是不同的体验。还有,你听到它们刚才的声音了吗?虽然我们不借助仪器就无法听得懂,但是对它们来说可不仅仅是语言,而是通过声波构建出来的高精度立体影像。如果是它的同族,光是靠这个声音就能把整个饭店内部的构造完全想象出来了。描述没见过的复杂物体真的很方便。它们在大气层内都是这样说话的。”

    罗彬瀚对宇普西隆讲的事不能说毫无兴趣,但却没能听全。他的注意力转向走道更深处。那里并非他所熟悉的任何一种餐馆格局,而是五条并排的通道。那位服务员领着他们走上最右边的一条,同时他又瞧见最左侧的通道里走出来一个别无二致的服务员,后头领着一位长着四支对称眼睛的顾客。倘若同刚才两位相比,这位顾客就和罗彬瀚长得很接近。当他们在通道前交错而过时,它用最靠边的眼睛侧过来,脸部的中段朝着斜上方拉伸。那似乎算是个礼貌的招呼。罗彬瀚没想好自己是否应该回应,它便已经消失在立柱后方。

    这时罗彬瀚总算明白过来。他意识到这些通道的设计正在于隔离。每一位服务生只领一组客人,不让他们在去往餐桌的路途中混杂。可那到底有什么意义呢?入口是完全开放的。他能看到其他顾客们在大堂和通道前经过。

    他怀着疑问走进通道,一个不断变换着彩色光点、斑斓到令人眩晕的可怖圆洞。当他们所有人都钻进洞后那机器人便停住了。它缓慢地转动一百八十度,把它毫无特色的和善脸庞冲向他们。

    “尊贵的客人们,鉴于各位是第一次光临本店,”它说,“我诚挚建议你们进行一次毛肚子吞吞蕉树园分店的完整体验。本机将全程为你们提供最周全的服务。”

    直到这时这家快餐店仍未给罗彬瀚带来足够良好的印象。他非但没有像宇普西隆说的那样喜欢它,这个充满了蠕虫般的光点的隧道,以及隧道前的机器人脸都极大地激发了他的警戒。他倒不是敌视光污染,可这场面未免太像某颗星星安排出来的噩梦了。

    “什么是完整体验?”他审慎地问。

    机器人伸长双臂,在头顶上方勾画出一个完满的圆。它继续用它充满专业优雅的语气说:“我们将荣幸地为您呈现毛肚子吞吞长久以来积淀的优良企业文化与历史传统,作为门城系列分店,我们还立志于成为约律类通往文明道路的新手摇篮。如果您是一位通过门城首度到此的古约律,我们将帮助您在这里学会必要的生存技巧:点屏幕、摁按钮和拉摇杆。”

    “啊?”罗彬翰说。

    “它们是理性社会的基础!”服务员宣布道,“一切理性的生存之道都在其中!”

    罗彬翰不是很能领略这极致简约的观点。他还听到背后的荆璜发出一声冷笑。那益发使他相信他们之中无人需要这样一次培训。

    他委婉却坚定地说:“谢……”

    “好耶!”宇普西隆说,“请给我们全套服务!我们就是来体验这个的!”

    那屏幕上的脸庞陡然张开了眼睛。有一秒它气势汹汹,简直像要扑上来咬人。可紧接着它原地一蹦,灾厄的魔匣在罗彬翰眼睁睁的注视下打开了。它那原本可以说不存在的弹簧管脖子猛然从身体里弹射出来,整颗脑袋激烈摇晃,前仰后合。

    “欢迎来到毛肚子吞吞!吞吞!万物皆可吞吞!”它怀着无限地热忱喊道,“我们的目标是什么?成为最优秀的餐饮企业!我们的方案是什么?充分结合当地特色与泛智人种文化!门城、刻贝城、中心城、智思城——四大主要系列主题下设四千三百六十二家——噢噢,对不起,柜台最新通知,下设四千三百六十三家分店,为您提供独一无二的地方服务与特色菜单!以及,最新消息,中心城分店系列第五十三期第六项题目,即‘生命叶自救失效猜想’已被呼名为午-杜-金蓝的客人证明为真。我们在此授予她‘吞吞智者’称号,并将在所有分店的大堂公开展示她的姓名与证明步骤!此外我们还提醒您,尽管谜题任务仅由中心城系列分店发布,其他系列的分店同样向您提供最新版的十大谜题内容与细项条件说明!请记住,任何提供谜题答案与证明过程的人都将得到毛肚子吞吞授予的荣誉称号,通过我们的分店向全联盟展示你令人仰止的智慧成果,并会被承认为世上最聪明的人!如有意向请同店内服务生索取打印件!你们想要吗?无妨来试一试!我们总是鼓励约律们尝试一切!”

    它的胸前叮地一响,弹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笔直地装进罗彬翰怀里。罗彬翰木然地抓住它,说:“谢……”

    一个圆柱状的平台从地面升起,位于罗彬翰和莫莫罗中间。罗彬翰看了一眼平台的顶部,发现上面只有一个锃亮闪光的大红色按钮。

    “这是按钮。”服务员耐心地说,“按——扭——”

    “哦。”罗彬翰说。荆璜又在他后头笑了一声。

    “你不想试试它吗?”服务员充满诱导意味地问。

    “不。”罗彬瀚说。他想退到后面去,却发现身后仿佛有一堵无形的墙壁——海盗头子的泡泡不知何时断了他的后路。

    “试试它。”服务员哄道,“它不咬人,也不会激活一个魔法傀儡。试试,试试。你不觉得它长得很吸引人吗?它可是又红又闪!来,乖乖,我们只需要摁一下。这是什么呀?它长在这儿能带来什么?你当真不想知道?”

    “你可闭嘴吧!”罗彬翰痛苦地说,闭上眼不去看那诱人的红色钓饵。紧接着他感到自己的手被人抓起来,往前悬挂在空中。他睁开眼,看见莫莫罗目光闪亮,斗志高昂地望着他。

    “试试吧罗先生!我们一定要完成谜题任务,成为全联盟最聪明的人!这样你一定就能通过知能测试了!”

    “这称号不适合我。”罗彬翰谦让地说。他准备把手抽回来,在那之前星期八却从他和莫莫罗中间钻了出来,把手搭在那个和她脑袋等高的平台,努力想看见平台上面的东西。万幸她实在不够高,罗彬瀚也就没管她。

    “哦哦!瞧瞧!你这小可爱!”那服务员高兴地说,“你想试试吗?来吧!摁按钮!乖乖!”

    平台降了下去。星期八把手臂伸直,在那大红色的按钮上重重一拍。

491 丰饶园内的春雪(中)

    罗彬瀚对于按钮向来有着充分的警觉。那起因于亲眼目睹三岁的俞晓绒按下吹风机按钮,并试图把自己的手指插进热风口。那当然是被他严厉地制止了,并且领略了按钮这一构造对幼儿的无穷吸引力。那简直就像是哪个造物主赐给了他们打开地狱之门的钥匙,随时随地诱惑他们发挥自己的致命天赋。

    他对俞晓绒是提防的,对罗骄天用不着那么看顾,因为他母亲几乎一刻也不会离开。而自从坐上寂静号以后他对这件事的地方已小了许多,因为船上没有谁看起来会因为误触按钮而死。上一个乱摁按钮的人是谁呢?不错,正是乔尔法曼,可见按钮迷恋症并不取决于年龄或身份,它随时随地可能在任何人身上爆发。

    现在这个人是星期八。总是像空气那样被他忘掉的星期八,在他来得及对这件事做出任何反应以前,他又一次感到自己飞了起来。但这次不是真的。他的双脚没有离地,而是地面以平稳的速度朝前移动。与此同时,墙壁上的光影却在飞速后退。那给他带来了飞行似的错觉。他同时还听见隧道里传来各种奇怪的动静,听起来像轴盘转动、马达运转、齿轮咬合与链条绞紧,紧接着有汽笛和金属摩擦时长长的划音、升降梯、珠子滚动、一段极其简单的音乐、剧烈的爆炸、流水……

    这一切飞速地从他身边流逝,快得像一阵流星雨。每当他的听觉捕捉到一样事物,他会看到、闻到、感受到更多。许多机械或建筑的影像从他眼前冲过,他的鼻腔里填满了烟、火、酒、液化气、烧焦的塑料……超出了他能概括出来的事物的气味。在短暂的数分钟里它们完全混合起来,形成了一种极端化的混乱体验。同时罗彬瀚还感到冷、热、流水、电流和激光。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完全消失了,被某种他未知的事物击穿,剧烈的光团在他眼前迸裂。一切是如此的混沌,他甚至分不清自己是享受还是痛苦,而紧接着隧道的飞逝放缓了。所有官能上的紊乱像它们来时那样迅捷地远去。

    地上的传送带慢吞吞地朝着前方滚动。隧道的洞壁上又爬满了蠕虫状的光点。当罗彬瀚抬起头时,他看到明亮诱人的出口就在不远处。然而他却无力尖叫着冲出去。他只能在心里发誓绝不姑息——从今往后他将把任何在他眼前摁未知按钮的人薅成秃子——然后他把手搭在那载有按钮的平台上,深深地弯下了腰。

    “罗先生,怎么了?”

    “我想吐。”罗彬瀚说,“这他妈是什么?发生了什么?”

    他狂乱地甩了几下脑袋,终于从那平台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这时那服务员把它那带着精细钳指的上肢末端伸了过来,将一粒糖球似的东西放进罗彬瀚手里。罗彬瀚可被这熟悉的展开吓坏了,差点拿出枪对那周温行的走狗一顿扫射。

    “闻闻它。”那服务员鼓励似地说,“我们经常碰到初次光临时晕倒过去的客人!我向您保证这只是约律类接触现代社会时的正常现象,没什么好害羞的!来,闻闻。当然你可以把它吃下去,但那会影响你后头的食欲。适量才是最好的!”

    “适量?”罗彬瀚有气无力地控诉道。他还是把那东西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不是他想象中的薄荷或水果,简直淡得像混进水里的酒精,但那倒是很管用。他那过度刺激而导致的眩晕立刻消失了,相反他感到头脑清晰,思维敏锐,而身体则像打了麻醉剂一样飘飘欲仙。那服务员把同样的糖球分发给其他人,只有半透明的宇普西隆在它递来时婉言谢绝。罗彬瀚侧眼去瞄荆璜,看到了他尤为熟悉的一幕:荆璜把那糖球扔进嘴里,吱吱嘎嘎地咬碎吞了下去。

    “我们刚才通过了随机按钮隧道!”服务员兴高采烈地宣布道,“它会从我们的数据库里随机截取一千种不同的刺激方式——不过你们未必全能感受得到——全部模拟了你在一个理性世界里按下按钮时可能会遇到的事。是的,按钮意味着‘决定’!我的客人们!当你们面对一台机器的问题时,不要用发声器官或信息素答复它,不要念咒语,不要打开外壳去找那个躲在里面的家伙,不要立刻攻击这个愚弄箱,通常你要做的是找到一个按钮,然后按下去!那总是会有点反应的。正常来说它会让机器执行下一步,不过极少数情况它可能会搞错……就,叫出保安、激光扫射、设施自爆什么的。不过那当然不是你们的错,能让你们找到这个按钮显然是设计者的责任!所以没什么可担心的!”

    “我觉得这不是归责的问题。”罗彬瀚插嘴道。

    服务员像没听到那样灵活地舞动着上肢:“我们要再来一次吗?再做一次随机按钮隧道?我可以调整所有效果的播放时长和数量!不过最好别重复二十次以上,那可能损害健康。”

    尽管莫莫罗和宇普西隆都跃跃欲试,甚至连那婴儿都咯咯地摇晃着胳膊,罗彬瀚还是坚决地否决了这个提议。他主张刚才那种活动显然是对婴幼儿的虐待。

    “诶,不要紧的罗先生。不要说这点轻微的感官刺激,这个孩子的抗辐射能力是你的四百倍哦。应该是来自一个有很长优化历史的种族吧。”

    “那我说的是我自己。”罗彬瀚答道,“我是优化历史的婴幼儿。”

    他悲愤地走出隧道,从左侧的门洞进入另一个封闭的房间。房中有着一个不断旋转的发光桌台,四把常人大小的座椅,一把稍小的儿童椅,最后则是装有固定带的婴儿座椅。四面的墙壁都像是玻璃,无声地显示出外头的场景:端着盘子的机械玩偶们来回穿梭,向大堂内的客人们招呼摆动,所有的桌子与墙壁边角上都装饰着樱桃大小的彩灯,一下一下改变着颜色。高台上有着机械玩具人偶的歌舞表演,但从室内却听不到声音。

    罗彬瀚下意识地盯着那儿,有点好奇外头演出的具体内容。这时服务员滑到他的身边,充满温柔地对他说:“这是屏幕。屏、幕。你想点它试试吗?来吧,点它试一试!那会非常有趣的!”

    “哦。”罗彬瀚僵硬地说,把屁股牢牢扎进最近的一把椅子里。服务员对他百般鼓励,并保证这里的屏幕还设置了更多有趣而逼真的场景(“还有许多摇杆可以让你玩!”)。那几乎叫他抓狂了,幸好这时拇指警察从桌面上走了过来,用一种憋着笑的语调说:“哎呀,这个不用着急嘛。我的朋友是第一次来这里,我想有点紧张呢。可不可以先给我们上菜呢?请给我们这周人气最高的家庭餐,还有一份婴儿餐。食量的话,你按照我们现在的状态预估就好了。”

    “我能否调用各位的身体检查数据?”服务员问。

    “啊,没问题。过敏性和味觉结构都可以看。不过不一定有效哦,我们这里大部分是古约律。数据无效的时候用外形标准的判断模式吧。好了,请暂时待机吧,我们有需要会呼叫你的。”

    服务员朝他们晃了晃,接着它的整个上肢和躯干都缩进了最底部的方盒内,然后悄无声息地滑向角落。直到它完全静止后,宇普西隆才翻倒在餐桌上,抱着肚子大笑起来。

    “呀,不好意思,没有想到原来门城系列是这种风格的!因为我以前只去过中心城和智思城的分店,没想到这边的本土化差异这么大……我是听说过很多古约律第一次看见屏幕上的人脸时会有过激反应,门城之主也对科普教育的事下了很多功夫,没想到连毛肚子吞吞都同化了!”

    罗彬瀚生气地用手指虚打了他一下。宇普西隆假装用手臂抵挡,还夸张地喊着“哇好重”,让他又没法较真了。

    “怎么回事?”他质问道,“这店到底是什么?”

    “就是普通的快餐店啦,罗先生!糖城其实一般是被我们归入旅游业的,毛肚子吞吞是联盟目前最大的餐饮企业之一。因为分店跨越的星层太多,本土化后分店间的差异也很大了。像这种原本属于牧星者的区域,可以说是没有什么像样的公共服务的,所以它们也会适当地承担一些。这是它们的企业文化。喏,你试试看拉开桌下的抽屉,那里应该有它们的宣传手册。”

    罗彬瀚果然找到了宇普西隆所说的那本宣传手册。和他想象的不同,那并非他在寂静号阅读的那种能够变幻内容的“书”,而是普通的、最为标准化的印刷资料,整整齐齐地分了许多个语言版本。

    “呀,因为是给新来的古约律看的嘛。其他顾客一般都会选择看屏幕的。”

    罗彬瀚随手拿出了一本——书皮上写着《丰饶角:“毛肚子吞吞”餐厅于联盟标志性城市本土化历程简叙》,而且封面使用着一种看起来十分可疑的大红色。这名字看起来似乎和企业文化全然无关。他熟练地把它翻到序言部分看起来:

    在全书开头,有必要对本书的写作动机加以阐述。

    为什么我们选择了针对进食的服务业作为研究对象?为什么这四位学者决定致力于研究这一携带了鲜明泛智人种文化及生活方式烙印的连锁服务业销售公司在不同地理位置和文化语境下的本土化进程?

    需要承认的是,这并非一项被我主动开展的研究,。并不是我发现了它,而是我在被它发现。自从17529-31-622-581以来,我和我的固定生活合作伙伴阿怓-略-莱尼亚(空悬-绿)一直在中心城和作为其附属卫星城存在的三座无名星门属地城邦开展田野调查,致力于发掘被泛智人学——我们年轻莽撞但活力充沛的新领域——向来关注着的组织形式、代际继承形式、前代祖先观、大众宗教观及奇异的传统风俗文化研究。每个中心城标准工作周期一次,我们与我们的接待朋友会去刻贝城进行一次以舒缓紧张情绪为目的的娱乐活动——在刻贝城的白塔办事处听几场秘学九宗举办的浅显普及讲座(多半来自于静默簿的石榴厅或生之叶的金叶营地),有时也参与欢盛人群们的狂喜之宴以体验那种被认为是法术和神秘最初来源的“迷狂”。

    同一个标准年的某一天,我们又照例来到那栋著名的直立白色塔形建筑物前,但我发现了不远处另一座新建成的它的同类,而那就是一切的开始。

    “去个新的地方吧,”我向我的中心城朋友建议,“什么是‘餐馆?’”

492 丰饶园内的春雪(下)

    ……很难描述我中心城朋友的情绪和他的神态表达,当然这也有我们都不太熟悉这一方式的原因。总之,在移动了一段距离后,呈现在我们面前,矗立着的是一座闪亮而庞大的,向上建起并被横向划分为三层的“餐厅”,在从下向上数第一层的中间部位挂着个发光的,巨大的,立体的装饰物——它的呼名!被我们忠诚的泛智人种朋友翻译为“毛肚子吞吞”,尽管那时他正显而易见的思维散佚,心不在焉。而且我也听见了他的小声抱怨:“大老远搬到中心城,竟然是为了吃快餐!”

    当然,最后他还是热心而稳重可靠的帮助了我们,而且,此后每两三个工作周期,我们都会去一次。“餐厅”对于新一代的中心城和刻贝城成员确实是个极为重要的地方,他们被“毛肚子”改变,也被它以更具创造性的方式迷住了。

    数次恳求我们忠实的泛智人种朋友带我们去那家“餐厅”后,我意识到,这种改变可能是显明到超乎任何人——甚至包括中心城的预期的,以至于我们不能忽视它,而必须仔细观察,并对它做出阐释。我邀请了我的数位朋友和星网上的研究伙伴加入进来,展开对三个地区的比较研究,令我感动的是,他们很快发现了同样的惊异。那确实十分难以想象,一家来自于甚至非十月之一也非界区管理政权的渺小企业竟能如此简单的扩张开来,并如此深刻的影响到甚至是整个联盟的生活方式。

    毫无疑问,在星网,《种族文化学》《界区政权本土化研究集萃》《新朋友》《碳基》和更多期刊上,必然会存在对我上文所述的这种惊叹发出质疑的大量反对者。譬如,在我写作本书的第一版草稿时,已经收到了环境主义者和以惊叹!-银火为首的一些政治激进分子的来刊,谴责本书正在给一座邪恶的以盈利为唯一目的的跨界区超大型公司张目。我的另一些学界朋友则认为这会导致有毒的泛智人中心主义蔓延在联盟之中,而文化同质化将作为其最大的伤害紧随其后。

    最夸张的是来自星网的批评:许多强调二元分离主义的读者在本书第一试阅版发布后甚至专程向我发信,告知他们从未也永远不会踏入“毛肚子吞吞”一步,不管他们是狂热的理识主义者还是约律自豪分子。那些承认自己去过这一亵渎之地的读者朋友们则声称是由各种原因所迫,并严肃地辩解他们事实上当然并不喜欢那里提供的服务和被统称为“食物”的原始蓄能质料。而与此同时,“毛肚子吞吞”正在被不同地区的不同消费者和观光客们塑造成不同的形貌——被刻贝抛弃了的欠债者们在“餐厅”享受最便宜的食物以作为喘息和短暂休憩、中心城的不少研究员们将它当成了崭新的研讨和成果展示基地,而对于譬如门城一般的约律侧集散口岸而言,去一次“毛肚子吞吞”则简直成了约律幼崽们试图接受当下最时髦流行风尚的叛逆标志,尽管它们其中的不少成员既无法从摄食中获取乐趣也不需要排出废弃物。

    而在另外一些我不太好提及名字的月级文明控制区核心城市,“毛肚子吞吞”有时候甚至被当作了一个更好脾气、更无害、更迟钝的盗火者的象征物。为了反对一些直接发自盗火者的、事实上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好拒绝的“建议性指令”,当地居民会将他们的抗议和不满向这家泛智人餐馆发泄。譬如就在最近,《联盟各主要参与政权最新政治新闻汇总》报导称,在神光界的“紫箭”星门附属城市,为了反对联盟顶上会议强制动议第675331条,约有57个蒙面个体,包括3个分别有限独立的塔沃亚节肢意识群和1名白塔法师及她的7名学徒构成的法术心智并行体冲进了当地最大的一家“毛肚子吞吞”并将其洗劫了,还有人把“盗火者***”的标语贴在餐馆的呼名标牌上。

    考虑到这一切争论和冲突,在本书中,我们将做出一个有风险的选择——即把“毛肚子吞吞”仅视为一个有价值的研究对象而不做任何价值预设。这决定事实上已经招来了质疑。在17529-31-622-581的智思城泛智人文化学年会上,本书初稿所受到的最有力批评就是“这难道不是在给企业做宣传吗?”。

    另一个尖锐的指责则是我们有收受贿赂和研究资金来源不正当的嫌疑。但,我可以明确而骄傲地对这个问题给出直接回答,而不是来回绕圈、左右言他:不,我们没从这些餐厅代理人及母公司处收受任何资助,也没有接受过他们的捐献和优惠,没有本书的参与者受雇或曾经受雇于这些公司、组织或个人。

    总而言之,这是一次仅由热爱、好奇和最简单走访探索**所支持的调查。我谦卑地相信,将这门研究——本土化学——由纯粹理论分析导回田野调查和日常生活研究等“低技术”分析手段的时机已告成熟。理式中心主义,正如图尼-阿瓦-林德-胡拉在《塔尖水镜》所言,是带有其天然傲慢和危险的。

    本书被我们认为是一次逃脱其诅咒的,试图兼顾大众视角与专业素养的尝试。毕竟,在联盟境内内,我们正不仅由有效、有益而智慧的盟约相连。

    当餐点从桌子底部升起时罗彬瀚还在看这本书。归功于莫莫罗与永光族无影小课堂,他发现自己的阅读水平大大提升了,尤其是在提取关于抢劫犯罪的信息上。他现在对任何危险的征兆都比过去敏感,以至于无心观赏一样样菜色从桌子中央的空洞中升上来,在桌上自动滑行旋转。

    “有人来这家店抢劫?”他询问在桌上到处散步的宇普西隆。

    “是神光界的分店啦,罗先生。这种不以获利为目的的犯罪在某段时间还蛮常见的。不过蕉树园港的分店有刻贝城的投资,门城之主也在严打仇恨犯罪,所以我想这边应该没什么风险。顺便一提,在古约律大量聚集的地方抢劫是非常危险的,因为你很难预估它们有什么能力,中心城的分店里虽然是热衷解题的书呆子居多,没法确定哪一个是研究微型武器的。相比之下,刻贝城的分店最容易被冲击吧。啊,不过那并不代表可以放心大意喔,因为相比起带有政治动机的抢劫和破坏,第一次来这里的古约律才是事故率最高的群体。”

    “你之前说,这儿很安全。”

    “哎呀,一般情况下嘛。而且古约律受惊吓所引起的事故,再严重也不会引起爆星危机吧?”

    罗彬瀚严厉地要求他停止这种居心叵测的预言行为。他把书搁在腿上,开始正式体验星际快餐连锁店的服务水平。

    总的来说,那是很不错的一餐。他体验了各式各样的东西。他学会了从盒子里挖出泥状可塑形的金属餐具,把它们放到桌下的餐具池里定形,或者直接敲打身前的桌面,让一只机械手臂把食物送到他的嘴里。宇普西隆告诉他那餐具还可以通过程序和配件设计得更复杂,比如在末端添加一个根据食物味道而发出不同声调的播放器。五分钟自制创意餐具是毛肚子吞吞的一项传统竞赛,往往在中心城和智思城间展开。罗彬瀚有点怀疑乔尔法曼的吃饭家伙正是从这里获得了灵感。

    所有的食物都摆得很漂亮,又被处理得很彻底,罗彬瀚几乎认不出任何食材。他往往要将它吃到嘴里才能知道它是肉、蔬菜、水果,有时吃完了也不知道。但如果他像宇普西隆那样充满探究欲,他可以随时对着辅餐的机械臂发出固定指令,让它们报出任何一道菜的原料和营养成分,或是报出一种口味后让它们挑选。饮料的口味选择有数十种,且容许相互混调,而原料的选择却有千种。这一开始使罗彬瀚感到困惑,直到宇普西隆告诉他这里的饮料通常使用味觉素进行口味调整,因此往往和原料的味道毫无关系。那正是为了使古约律明白在理性世界里物质的自然性质能够被轻易分离——但如果客人是一个坚定的原教旨主义者,它可以选择未处理过的原味材料。

    罗彬瀚试着调了饮料。这种组合过程是通过好几个摇杆来完成的,因此他最终的成果很糟糕,连星期八也拒绝喝第二口,最后只得接受了莫莫罗的“甜—酸—微咸”方案。总的来说,饮料是很有趣的。

    他们还试了点别的。当罗彬瀚喝了足够多的酒精饮料后,他和星期八一起跑到墙边点起屏幕。他们把环境音开到最大,然后换掉了机械玩偶的音乐会布景,把所有能选的场景都选了一遍。于是他们一会儿坐在宇宙巨舰的甲板上,一会儿钻进了海怪游弋的深海隧道里,一会儿又成了激光雨横飞的星际战场。最后罗彬瀚发现了“自定义”这个选项,他在被唤醒的服务生帮助下戴好思维编辑器,把墙面涂满了荆璜的脸,背景乐则是一颗星星的童歌献唱。总的来说,点屏幕也很快乐。在荆璜跳起来追打他以前。

    这一餐终于还是扭转了罗彬瀚对毛肚子吞吞的品牌印象。当罗彬瀚玩得精疲力竭后,他向服务员提出了终极要求。

    “你们这儿有厕所吗?”他问道。

    “当然!我们有一整套最完善的排泄室!”服务员答道。罗彬瀚只好承认它们棒极了。他在服务员的指引下重新走进隧道里,被传送带运到符合他体型的厕所里。他在那儿解决了自己喝掉的全部饮料,然后悠闲地走出来。当他准备回到房内时,服务员冲他说:“我有一个……”

    “别问我为什么会拉屎。”罗彬瀚充满预见地说,“那是我的生活。”

    “我有一个通知代为转达。”服务员继续说,“刚才第369号客人向柜台发出申请,请求和你在它的房间内会面。是否接受?”

    罗彬瀚茫然地晃了一下脑袋:“谁?”

    “我们不能透露它的**,在您同意它的请求以前。”服务员强调道,“任何种族、年龄、性别信息都必须保密,但我们向您保证它是联盟境内的合法公民。而如果您有任何需要,我们将委派安保人员陪同。”

    “所以它怎么知道我的信息呢?”

    “我们一向注意保护客户的**。”服务员严肃地澄清道。

    “我能带我认识的人一起去吗?”

    “它请求和你单独会面。”

    罗彬瀚不得不感到这件事有意思起来。那单独邀见自己的客人能是谁呢?他模糊地想到了很多人选,其中有些是他求之不得,但认定绝不可能的,另一些则是他会当场拔枪扫射的。

    “我去看看它。”他考虑了一会儿后说,“但是你得在旁边,怎么样?如果我要求终止会面,你必须马上保护我离开。还要通知我的同伴们过来找我。”

    服务员同意了。于是他们一起走进隧道里,紧接着罗彬瀚感到他们并非前进——竟然是在上升。他感觉自己至少上了五层楼高,然后才开始像先前那样往前移动。最后他们总算是停在了一个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的房门前。

    罗彬瀚请服务员打头,自己跟在后头,悄悄把手探进外套里。他在心中打定主意,如果房间里等待的是周温行,他今天的餐后甜点就是人狼肉。

    他鼓起勇气迈进房内,然后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睛。他还没看到房间里的客人,却首先撞见一片刺亮的银白。寒风在室内呼呼吹响,犹如置身旷野之地。

    罗彬瀚发现自己站在一片雪地里。厚重的银尘埋没了他的脚,空气凛冽而芬芳。当他望向这风景的最远处时,发现他们被一大圈桃树和梅树包围着。那些盛放的花树不过是幻觉,他却分明嗅到馥郁的花香。

    罗彬瀚把手从外套里抽了出来。他已看到了跪坐在黑木矮桌前的食客。一个穿得很正式的光头男人,旁边则蹲坐着一只混杂着狗、猫、兔特征的古怪生物。

    “呃,”那光头男人说,“好久不见,罗彬瀚。”

    罗彬瀚朝他旁边的生物看了一眼。然后缓慢地抬起右手,冲对方尴尬地招了两下。

    “法克。”他说。

493 通往故乡的银鞋(上)

    天上洋洋洒洒地飘落飞雪,堆积在漆黑的桌面上。寒风阴沉地吹拂着,然而天空却出奇明亮,仿佛是与地面互相映照的另一片雪野。在那虚空中摇荡着巨大却无形的摆锤,在房间地面上投下一个来回移动的阴影。这摆锤无声地运行着,以着分毫无误的间隔掠过桌面上空,把房内分割成均匀的两片。

    那有着狗、猫、兔特征的雪白生物跳上桌面,悄然地越过这道分割线,蹲坐到桌子的另一端。它那浑圆而鲜红的眼睛扫过罗彬瀚,表情如同含着天真的笑,但却没有一点肌肉的反应。当它发出说话的声音时,那疑似是嘴的部位也未曾张开。

    “那么,你们就要升为第十月了。”它用一种近似孩童的稚嫩嗓音说,“不打算做一点改变,这样没问题吗?”

    “没关系。那个不影响基地的常规运转。正常按任务分配来就可以了。”

    “我对你们的运行模式没有进行过估算哦。但是,不采取任何因果效应的预防行动,完全依靠单线历史积累的技术来防范去影响化的后遗症,带来的风险既不可测量,也无法抵御。这是黑箱许愿机无条件实施熵变带来的必然结果,因果崩溃,现实会改写,影响范围会覆盖一切我们能认知到的宇宙。就算你们不发展黑箱许愿机,其他已经存在的、过去存在的,还有可能存在的许愿机,全部都会影响到你们。这个技术不存在任何单独的退出机制,就算这样还不打算对你们的系统进行黑箱化研究吗?”

    “暂时没有。基地和投票的结果是一致的。”光头男人说,“在黑箱的不确定性解决以前,不会让它进入微子系统里,也不会让没有经过知能安全训练的生物进行许愿机操作。”

    “在讽刺我们的实验吗?之前我们已经对顶上会议解释过了,那个只是必要的验错过程而已。关于无穷的研究无论如何都要继续,所以发生那种事也是不可避免的。这是我们更进一步了解宇宙和自我的代价。0312,你们的过去也发生过同类的状况,你们和我们在追求的道路上是相同的,这个不需要我多做解释才对。”

    “你们还打算继续吗?”

    “当然了。观察、干预、控制,在那之后是完全的理解和超越,这件事没有停下来的打算呢。如果你们愿意公开微子系统的制造技术,我们也可以帮你们一起进行黑箱化的改造哦。对于你们基地范围内存在的高灵带隔绝现象,我们也遇到过类似的状况,如果想要技术援助的话——”

    “不,不需要你们介入。”

    背对着罗彬瀚的古怪生物安静了一会儿。罗彬瀚瞧不见它的表情和眼神,只能看到它狐狸般蓬松的尾巴朝另一侧甩动。

    “你回答的速度比平时快了呢。到底是因为现阶段的发展方向,还是在情感上抗拒我们的提案呢?真是难以理解,把生长蓝图优化到这一步的你们,根本没必要保留这个外形和冗余的化学反应机制。这样会影响发展效率的,尽早优化掉比较好。”

    “哦。”光头男人说,“可是你们被自己的实验生物控制了。”

    “所以说那是必要的代价。虽然当初测试的时候过于轻率了,但和我们在讨论的事情无关吧?”

    “有关的。论证不严密的实验不要去做。”

    “……没办法呢,你们整个文明对研究的态度都太保守了。但是现在的状况下,看来也没有机会对你们更高级别的成员进行劝说。那么就下一次吧。等到你们的升月结果确定以后,我们再重新讨论这件事吧。”

    那古怪的生物从桌面上跳了下来,贴着罗彬瀚的腿走了出去。罗彬瀚低头看着它,它却再没朝罗彬瀚多望一眼。直到它完全消失后,罗彬瀚才走向桌边。他本想在光头男人对面落座,但那似乎显得距离过远。他犹豫了几秒,走到对方左侧的近处坐下。在这过程中,那无远人始终眼也不眨地看着他。

    罗彬瀚在积雪上坐下,把两条腿伸进桌底,打量了一下桌上的食物。那和他的上一餐又大不相同,没有任何精巧的造型,只有许多摆放整齐的方盒,里头垒满了类似饼干的彩色方块。他对着桌面里里外外看完,然后开始和对方僵硬地互瞪。

    “你要吃吗?”法克说。

    “……这些跟你以前吃的一样辣吗?”

    “白色方形的食块不辣。”

    罗彬瀚确实好奇对方吃的都是些什么,但他刚拿起一块时法克又说:“是加了别的痛觉刺激素……会造成的感觉类似于冻伤,和辣不一样。”

    他镇定地把那白方块放回原位,双手牢牢地按在桌边,说:“我吃过了。”

    “我可以帮你清空,你想吃的话。”

    罗彬瀚矜持地拒绝了这种低效的行为。他有点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和这久别重逢的外星人说话,最后只得从最靠近的话题开始:“刚才那是谁?”

    “以前认识的网友。平时聊得比较多。”

    “所以你们这算奔现了?”

    “嗯。今天正好在它们的辖区附近,所以就正式碰面了。”

    “所以,你们刚才是谈得很好,还是谈得不好?它会派人来砍你吗?”

    “呃,我们相处很好。它在学术上很专业。”法克说,“我觉得它不会派人砍我。你要喝什么吗?”

    罗彬瀚有点感动了。他点头表示需要一杯酒,并强调绝不要往里头添加任何和痛觉有关的东西。他的要求很快就满足了,法克从桌底拿起来一个圆肚的白坛,把它和一个空杯递给罗彬瀚。那里头的液体温热,尝起来像微甜的米酒。他连着灌了几杯,终于感到精神恢复了真正的平静。

    “这些雪是真的?”他敲敲桌子,又指指天空,“怎么弄的?”

    “会员室的自定义编辑功能,可以控制湿度和气流循环。这是我习惯设置的模拟场景。”

    法克拿了一块食物放进嘴里。他仍然盯着罗彬瀚,眼睛没有一刻眨动。事实上罗彬瀚从没见过他眨眼,或做喉头吞咽、抽气、吐痰。当他们第一次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时,正是对方那完全没有自然反应的脸引起了他的警觉。他们原本或许不会认识,至少不会在荆璜从他的老家失踪以前认识。

    罗彬瀚把酒杯攥在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它。他不能不注意到这并非梨海市餐馆里最常见的玻璃直筒杯,而更像花筒形状的瓷杯。

    “你来这儿找他?”他问道。

    “不是。只是来吃饭的。之前按照习惯在餐厅外放置了监视眼,所以才知道你们也来了。暂时没有打算在店里和玄虹打招呼,他很可能会直接掰掉这具枢体的头。”

    罗彬瀚已经准备放下酒杯。法克又说:“原本计划是在门城堵住他。已经和门城之主联系过了,会提前进行合理地疏散,这样产生冲突也没关系。”

    “你打算找他干嘛?”

    “有些重要的事要说。之前用星网联络他,一直没有得到回应。而且有些事不适合放到公开网络里去交流。”

    罗彬瀚点了点头。散发出梅香的雪片落在他鼻尖,使他开始感到有点醺醉。他终于把酒杯放下问:“你不怕我提前告诉他?”

    “没关系,你一定会告诉他的。不过最好出了店再告诉他……他会造成餐厅损失的。”

    “你倒不如别叫我来。想憋死我?”

    “我找你不是为了玄虹。”

    罗彬瀚有点纳闷地看着他。他和法克确实认识,但没有多深的交情。他不知道他们之间除了荆璜外还有什么关联。可是法克似乎不会说谎,也用不着说谎。

    “我是后来听说了玄虹把你带走的事情。”法克严肃地说,“他还可能向你隐瞒了一些你应该知道的事。虽然现行法规对陷阱带的约束很少,他的行为已经擦线了。这件事之后我会向他反应,现在让你来是为了排除他的干预,单独咨询你的意见。”

    “意见?”

    “你想回梨海市吗?”法克说,“我可以送你回去。”

494 通往故乡的银鞋(中)

    罗彬瀚一直盯着法克,直到他把一整个盒子里的方块吃光。其间法克一动不动地对着正前方,仿佛在看某个罗彬瀚瞧不见的事物。罗彬瀚朦胧地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很久以前法克给过他一个说法,关于他们这些外星人如何把视神经和别的信号接收器连接,查看任何他们正在运行的设备。那具体的说法可能和罗彬瀚理解的有所不同,不过事到如今这并不重要。

    “真的不吃吗?”法克问。

    “不。你别跟我客气。”

    “好的。那你回梨海吗?”

    罗彬瀚继续盯着他发呆。法克严肃地冲他点点头说:“要尽早决定。拖太久玄虹会发现的。虽然不影响计划执行,中间过程会多出很多问题。”

    “你干嘛想送我回去?”

    “这个是管理义务。你是被玄虹卷进这件事的,作为互助协议的一部分,我会尽量弥补他对外界造成的负面影响。”

    罗彬瀚抱着手臂,开始琢磨这整件事。他当然是有回家的意愿,那毫无疑问是被他列在清单最后的终极任务。可是当法克向他提议时,他发现自己没什么感觉。他还没准备好接受这个消息。

    “我没想到能这么快。”他说。

    “如果是玄虹的话,大概会千方百计阻挠你回去。但是我不认可他的做法,这件事按程序应该由你自己决定。”

    罗彬瀚耸耸肩。法克说的话一点也没叫他觉得古怪。那就是当法克在他老家做程序员时一贯的风格。听起来没有一点错,结果反倒让人摸不着头脑。

    “少——”罗彬瀚改口道,“荆璜,他之前告诉我他惹了麻烦的人,所以我得跟他走。”

    “他把接触过他的人都带走了吗?”

    “他说其他人用不着。”

    法克的脸像机器人那样速率均匀地转向他,手却开始伸向第二个方盒。在他还没说第一个字时,罗彬瀚仿佛已经预知到他想说什么。

    “这从逻辑上不成立。在遇到你以前他也接触过赤县和我们以外的人,根据我调查的结果,他们中的大部分仍然正常地存活着。你有向他确认过真正的原因吗?”

    罗彬瀚混乱地点着头。他模糊地想到自己曾和荆璜,也或许是和雅莱丽伽谈论过这件事。在很久以前,也许是他刚登上寂静号的时候。可他们具体谈了些什么,他竟已忘得差不多了。

    这令他突然间显得有点狼狈。他的确是想着要回去的,可当他想要为这件事做点证明时,他发现自己竟然举不出一点像样的例子。他甚至没问荆璜谁是引发这一切的危险源——谁会跟荆璜有这样深切的仇恨,以至于必须杀掉一株收留过他的陷阱带盆栽?

    “我以为……”他舔着嘴唇说,“我以为是矮星客。”

    但他已知道不是。在他说出这句话时他便想通了这件事的矛盾之处。是的,他曾经被矮星客的人胁持过,但那时他甚至还不认识荆璜。而现在他发现阿萨巴姆其实对他所知甚少——在他们成为同一个意识前——她可能从未把他当作一个需要投以关注的对象。如果他不在荆璜身边,她既不会关心他的想法,也不会特意去杀他。恰恰是他登上寂静号这件事使他变得值得一死了不是吗?否则阿萨巴姆甚至连他的主食是什么都不知道。

    她不是没有机会。在那时,在恢复平静的天轮星下,也许是浪潮将他们和莫莫罗冲开了。那是最好的机会,她多得是办法杀他,但她没那么做。他不禁怀疑如果现在他回到梨海市,阿萨巴姆只会感到满意,因为她永远也不想再瞧见他。那是否证明矮星客并非导致他远离故土的真正元凶呢?可除此以外,他不清楚荆璜还惹了谁。

    “我在飞天之前被一群修女抓住了。”他说,“她们向我打听你的下落。你认识吗?”

    “应该可以确定是谁的人。”

    “他们不是荆璜绑架我的原因?”

    “不会的。那些人威胁等级很低,对你们星球上发生的事应该也不知情。他们只是通过我改造的设备确定你和我接触过——不过,正常来说他们是无法找到你的。是谁启动了之前放置在你家里的联络器信号,这件事我需要和玄虹确认一下。”

    “你在我家放了啥?”罗彬瀚高声问。

    法克点头说:“这个不重要。”

    “这他妈很重要好吗?为啥你们总是莫名其妙地闯进别人的生活?”罗彬瀚恼火地质问道,“你们就把别人的生活搞得一团糟,然后什么都不解释地问别人打算怎么做?这就是你们的处理办法?如果你们觉得我的事渺小到用不着解释,或者让人一头雾水很有趣,那就这样吧。我不关心这件事。随你们见鬼去吧。”

    “呃,罗彬瀚,这是两回事。不要闹情绪。”

    罗彬瀚差点从桌边站起来。他胸中的怒火叫他自己也吃了一惊,倒好像他还没适应被人打乱生活似的。但与此同时他心中也有一个隐秘的声音在鼓动他:他应该生气。他应该在这儿和法克闹翻,拒绝对方的任何提议,然后回到宇普西隆与寂静号成员们的餐桌前。

    “你们就打算这么把我当皮球踢来踢去。”他简直像蓄意找茬那样说,“一会儿离开,一会儿又送回去。然后全程都不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我可以告诉你发生的事。关于玄虹离开以前在你故乡所发生的一切,我会提供一个安全范围内的整体说明。”

    罗彬瀚充满怀疑地盯着他。是的,法克还不曾蓄意欺骗他,但那不代表这人就不会隐瞒。他已经习惯了在无数支离破碎、含糊其辞的语句里捕捉一鳞半爪的答案。他几乎接受了自己永远都不可能搞清楚整件事的全貌。而当他面前这个男人宣布要告诉他“一切”时,他无法不对此感到怀疑。

    “先把情绪稳定下来,罗彬瀚。你进来的时候我做了初步检测,数据和你在梨海市时已经对不上了……还在可以控制的范围内。如果你要回梨海市的话,我会按情况做一些安全措施。具体的以后再说。关于你想要知道的事,玄虹可能已经向你透露过一些,但我还是完整地说一遍。先从我的身份开始吧。我是无远第一基地二期的第三代蓝图成体,在你们星球上所使用的名字是法克,实际上正式的编号,呃,用联盟的话来说是‘呼名’,是0312,也就是第三代的第十二个成体。你可以用你习惯的方式称呼我。”

    罗彬瀚点点头。这些对他没什么新鲜的。他也不怎么擅长记忆数字,因此仍然打算管这外星人叫法克。

    “关于无远的情况你可能了解一些,不知道的部分也没有影响。我是在基地二期重启的第九十四个恒星年被制造出来的,虽然编号是0312,但不是真正的第十二个成体。在我被复原出来以前,我们的基地遭遇了一次严重的事故,上一个0312的生物脑已经被摧毁了。那次事故,在你们的语言里称为‘政变’会比较合适。以0203、0205和0206作为前端序列和论文签署者,当时的一部分二代成员在灵场理论的基础上提出更激进的设想,被称为‘死秩理论’。这个设想的论证部分有严重缺陷,所以当时还拥有基地最高控制权的0101否决了他们进行初步验证实验的申请。争论的中间过程和发展情况现在没必要解释,总而言之,近一半的二代成员最终成为了‘死秩理论’的认同者或亲近者,其中最激进的一批,以0203、0205、0206、0211、0225、0305等为核心,现在一般被称为‘死秩派’,在被0101第四次以最高控制权否决实验申请后,启动了原本处于封存状态的高灵带牵引井,直接引发了基地和高灵带的第二次接触。对于这种情况,联盟方面也有一个专门的词形容——你听过‘道绝’这个说法吗?”

    法克从桌前站了起来。他的视线由正前方转向左侧,绕着整个屋子看了一圈。当这圈扫视完成时,被花树包围的雪野完全消失了。罗彬瀚仰头张望,看到了他再熟悉也没有的景象。那是一轮画阳在融化的星海里旋转。

495 通往故乡的银鞋(下)

    罗彬瀚仰头打量这古怪迷幻的空间。他对这一切当然是熟悉的,但却一点也不觉得害怕,只因他眼前的景象徒有其形。他很难找到更好的说法。可单纯的虚拟影像实在无法与那时他所见到的东西相提并论。他的意识好端端地待在身体里,身上也没有任何有形或无形的损伤——那本是叫他在宇普西隆飞船的医疗室里躺了十几个小时的。

    “这是让你们曾经毁灭过一次的东西。”他说。

    “只能说是发动前的预热状态。如果真的发动起来,是无法用这种图像化的方式进行转述的。当时基地面临的状况要比这更严重,不过牵引井的体积太小了,不会像恒星污染时扩散的那么快。对于牵引井的失控,原本只有针对外侧的预案,没想到会被内部成员启动,中止启动失败后只好让所有成员撤退到赤县去。那样一来之前的积累,还有微子的总控系统就会全部失效。当时是做好了这种预计,所以也暂时放弃了对死秩派的抓捕。不过,最后撤离计划也被取消了。”

    罗彬瀚抓起一把尚未融化的积雪,把它夹在掌心里摩擦。他仍然不害怕,但那摇曳的色彩开始令他感到有点反胃。他不愿和法克提这种感觉,因为那似乎间接透露了他自己的经历。

    “所以这事没发生。”他说,“否则今天你不一定在这儿。发生了什么?你们把叛徒的头子抓住了?”

    “那是无效的。以当时的推断,死秩派只持有启动牵引井的未知技术,除此以外并没有掌握中止牵引的方法。”

    “为啥你们总这样?”罗彬瀚质疑道,“管杀不管埋?搞一堆你们自己都控制不了的玩意儿?”

    “呃,这是探索阶段的正常状况,以后再解释吧。”

    “你说得好像我们以后还会见面似的。”

    “会的。等玄虹的事情解决以后,还要去那里观察一段时间。这个也日后再说明。说回到牵引井失控问题。在那之前还需要再告知你一件事,玄虹可能提过赤县和无远的外交关系。但是对于他来说,现在基地的教育院负责人,也就是当时的0101,和玄虹是……”

    “父子。”罗彬瀚打断他。法克的视线立刻扫了过来。

    “他告诉你了吗?”

    “至少没否认。”罗彬瀚说。他发现自己对这事儿怀着一种复杂的恼火,同时有那么一点点得意。他竟知道一件法克以为他不知道的事。

    可惜的是法克没给他更多的展示机会,前者只是略略地一点头,然后说:“他们可能存在蓝图继承关系。用你熟悉的描述,可能存在生物学上的父子关系。不过这一点是无法依靠技术手段验证的。”

    “什么意思?”

    “呃,玄虹的身体不存在可以进行相似性对比的微观结构,只是一连串可以被外界观察到的现象集合而已。即便用你故乡的那种思路来定义他和01间的关系,也无法得到任何非记忆性的证据支持。不过这是他和01的问题,在其他事务上并不重要。不管他和01的关系怎么样,他作为赤县的修士,我们在外交上就有着进行协助的义务。”

    罗彬瀚不太喜欢这个话题,他故意不看法克的眼睛问:“你们的政变最后怎么了?”

    “从事后观察和01提供的信息来判断,是被人用非技术手段中止了。”

    “谁?荆璜?”

    “玉音女。”法克说,“……从那天开始消失了。”

    罗彬瀚又把头转了回去。他本想说点什么,但是张口就忘记了。这时他想起了在离开门城前的荆璜曾和他谈论过的话题。是的,过去荆璜就告诉他自己是去杀一个仇人,0206,方序,一个罗彬瀚毫无印象的人。荆璜确实早就这么说了,只是罗彬瀚并没真的放在心上。荆璜来到他故乡的原因是不重要的。他曾经这样认为。那和荆璜带走他的原因没有任何相关。

    “她死了?”

    “也没有证据支持这个结论。约律类的生命中止与否,一般来说应该以它们的灵场特征值波动是否存续为依据,但是玉音女的情况是特殊的,无法使用这种方法来作为依据了。把这个问题通过外交渠道投向赤县的青山都后,得到的回复只是让我们顺其自然。从目前的进度来说,山中人不打算向我们解释任何事,包括还原玉音女状态的可能方法。”

    罗彬瀚沉默着。房间在他们的沉默中恢复成雪野。过了一会儿雪片又开始飘落。

    “玉音女消失以后,”法克继续说,“在基地内陷入长期冥想状态的玄虹惊醒了。他的身体发生了某种急速恶化,所有原本稳定的可观测现象都变得非常微弱。考虑到状况发生的时间点,应该是玉音女消失引起的某种连锁反应,因此不得不把他送回赤县去进行治疗。在那之后没有得到任何来自他的信息,直到他从赤县离开为止。造成他离开的原因,当初认为是单纯为了追杀流亡的死秩派,后续却发现可能还有其他外界因素。不过,如果有任何死秩派残党的消息,姑且认定他也会立刻进行追踪。在你故乡时我询问过他的意图,得到的回复是要杀死所有的死秩派。考虑到他面对我时的状态,暂时不认定这句话具有太大的参考性,不过也必须阻止他往这个方向实行。”

    “你们不让杀人啊?”

    “是两方面的。其一,基地的惩罚设计里没有把生命体中止作为可选,不然培育资源就浪费了。一般来说是采取微子回收和脑体封存作为处置对策,自卫的情况另外讨论。第二,也是更重要的一点是,玄虹是不能涉及到谋杀的。就算意外导致的杀害也非常危险,蓄意杀人应该是绝对禁止的事项。如果违禁的话,可能会造成人格的丧失。还不知道他自己是否有办法在追杀死秩派时解决这个问题。”

    “他已经杀的那个呢?0206?”

    “不。玄虹没有杀死0206。我找到0206的时候,虽然枢体受创导致的灵场污染非常严重,但他的生物脑并不在那里,如果他没有自终止的意愿,让我封存还是做得到的……这么说可能对你太陌生了,结论是这样的:0206有一半是自杀的,另一半则是受到了诅咒伤害。以他胸前一厘米左右的利器贯穿伤为接触式污染源,推测是细狭的剑状凶器。导致的具体效果当时已经无法分析,根据0206遗留的信息,是以攻击者与受攻击者之间的认知仇恨为必要条件,由此引发的即死性灵场污染。换而言之,是以复仇为前提条件的接触式即死诅咒。以玄虹的性质无法使用这类武器,应该是别人做的。”

    “他说他找了一个帮手。”

    “你有问过名字吗?”

    罗彬瀚摇摇头。他没想过这事儿,因为在一个靠着公交安检运行的现代社会,他平庸无奇的凡人生活里绝不存在一个整天拿着剑乱跑的神经病。荆璜的搭档是个他不认识的古约律剑仙,没准正隐居在他老家的深山古林里。这剑仙显然没有一个关于杀生问题的原则约束,打扰它的修行没准会被劈成人肉干。

    法克坐下来,如同静止雕塑般平视着他。

    “为什么不问呢?”

    “因为用不着?”

    “那么再说一件事。关于这种无视中间过程的即死类灵场污染,即便是在约律类里也非常少见。如果是依靠某种致病性或致伤性原理导致的死亡,对02026都是无效的,只有以‘死’为直接效果的污染才会导致现在的结果。从收集到的资料推断,凶手可能使用了一种有代价的特殊许愿,从而获取了杀死0206的那把武器。具体的代价不得而知——无论是什么,那应该是为了帮助玄虹而做的。”

    “慢着?”

    “呃,是这样的。在0206的枢体遗留点附近有大量的高温痕迹,从灵场波动探测也非常符合玄虹的特征。也就是说,之前和0206发生主要冲突的人一直都是玄虹,只有最后的致命一击是由他人完成的。可以解释为他们事先就制定了这样的配合战术,但我认为概率非常低……不太符合玄虹一贯的行为模式。比较合理的猜测是,凶手为了避免让玄虹杀死0206,或者被0206捕捉,因此而使用了这样一种特殊的许愿机制。就是说,凶手可能不是为了亲手杀死0206而许愿,而是为了帮助玄虹而支付了代价。按照玄虹的性格,接下来会设法进行弥补,不久后把你带走这件事也应当视为与之相关的行动。”

    “这和我有啥关系?”

    法克顿了一下,点头说:“或许玄虹设法把代价的支付者转移成了他自己。你作为他当时的地权赋予者而被牵涉进去。这是一种可能。”

    “还有其他的?”

    法克的神态益发严肃,说:“其他的先不讨论。无论具体的关联性是什么,你没有参与过这件事。如果交给我来处理,应该是从玄虹和他的合作者入手。目前也是这样计划的,所以决定先把你送回梨海市,再去和相关人员处理这个问题。这些是我认为你有权获知的部分,接下来你可以决定你是否要回去了。不用顾虑玄虹或任何人的想法,如果你回去的话,我会负责排除其他的干扰因素。虽然你的身体发生了一些性质改变,完全还原会比较困难,但欺骗你故乡的检测技术可以做到。”

    罗彬瀚开始抹脸。他一动不动地听了太久,脸上沾满了半融的雪。他心想这件事听起来倒确实和他没什么关系,没有任何一个地方提到他的名字。他可以信任法克的担保吗?至少法克也没干过什么坏事。从星际政治的角度来说,属于无远人的法克倒是他名正言顺的管理者。他们正是无远域内一切文明的“村官”。

    “要回梨海市吗?”法克又问。

    “如果,”罗彬瀚说,“不是现在,而是以后的某一天,你还能带我回去吗?”

    “呃,也可以。但要看你的身体状况。现在的程度还可以处理。另外也要能找到你的位置。”

    罗彬瀚点头表示同意。他从桌边站起来,抖掉身上的雪片,又仔细地捋了捋头发,确保没有沾上太明显的白色。

    “我会记得这件事的。”他说,“随时穿着鞋,随时能跑路。不过,最近我认识了几个新朋友,寻思着还可以在外头转一转。而且那小子还有事瞒着我——有很大的事瞒着我,如果你要把他带去无远或者赤县,不介意我也去瞧瞧?我都从乡下到县城了,总得看看县官的样子才能回去嘛。”

    他又拍拍衣服,和法克道了别,出门找去自己的房间。

496 宛若故人重来(上)

    当罗彬瀚回到房间时没有引起任何骚动。他看到宇普西隆正在指挥莫莫罗给婴儿喂一种流质汤食,而星期八正在荆璜头上动土:她从背后搂住荆璜的脖子,努力去看荆璜正在喝什么。在这过程中她把脸上残留的饮料蹭在荆璜的头发上,看上去毫无羞愧和反省。

    罗彬瀚把她从荆璜身上扯下来,给她擦了擦嘴。直到这时荆璜才冷冷地瞄向他。

    “你去这么久干嘛?便秘啊?”

    罗彬瀚摇摇头,又伸手拍拍对方的肩膀。

    “我为这个家付出了太多。”他沉重地说,“但是,现在又到了白色的季节……”

    “神经病。”荆璜说,转头不再搭理他。罗彬瀚并不因此而生气,而是惆怅地喝起了酸味饮料。

    “你说,为什么这世上有剑仙,却没有刀仙呢?”他问道,“双截棍呢?激光枪呢?修仙就不能练这个吗?”

    “你自己试试啊。”

    “为什么我要试呢?”罗彬瀚继续问,“我不试就不配知道了吗?知识不就是为了避免后来人踏上弯路吗?”

    荆璜放下饮料杯,把右手举到面前,反复捏拳又松开。罗彬瀚瞧得出海盗头子就要开始吃人了,但是依旧无动于衷。他在嘴上继续骚扰对方,思绪却开始飘远,回想着法克房间的布景。那片花树林中的雪地,他无法不感到眼熟,可法克又怎么会知道呢?他不是在无远基地重启的第九十四个恒星年才出生吗?

    “无远的人会去赤县吗?”他没头没脑地问。

    荆璜停止捏拳,扫了他一眼说:“会啊。”

    “真的?他们去那儿干嘛?”

    “……社会实践。”

    罗彬瀚突然间不走神了。他缓缓看向荆璜,专注得像一只看到毛线团滚地的猫。

    荆璜冷笑着说:“本来就是社会实践啊,有什么好奇怪的?像他们那种地方,算上次级枢体都不一定超过一万人,所有非脑力工作和基础计算都是依靠机器完成的。你觉得他们会有你认知里的那种社会关系吗?二代早期的时候对这件事根本无所谓,全都是在学习机上过一遍概念就算懂了,到了认为有必要对外界原始文明进行管理的时候才开始加入实践性课程。啊,倒是也试过直接派人去未接触过的原始文明,结果最先投入试验的十个人要么引发了完全不应该在那个阶段出现的社会暴动,要么和当地的约律类直接开战,没有一个在外部评分上及格。不得已才把赤县添加进去,规定了正式的社会实践以前要先在赤县进行适应性训练。现在的情况不好说,第一批三代全部都是放到露兰国和乐华国去了吧?大概是在那里做乡土调查之类的,交完研报认定合格才可以去外派实践了。”

    当他说到一半时,原本待在婴儿椅面前的宇普西隆已经翻坐在罗彬瀚肩头,参与聆听。他兴致勃勃地说:“哎呀,原来无远也有这样的安排吗?和我们差不多嘛!不过我们的社会实践通常是以紧急救援和寻找人间为主要内容的。无远呢?实践里具体都做点什么呢?”

    “通常是跑去做国家发展顾问之类的角色吧。具体的情况我不清楚,只知道最后成绩是靠两个方面的决定的。其一是他们身上微子所记录的行为规范分数,还有就是实践所在地文明的满意度。”

    “听起来也不是很难嘛!”

    “……你见过他们在实践期做出来的事吗?”

    “诶?不是说做发展顾问之类的吗?以无远星的技术能力,在无远域范围内要指导谁应该都没有问题吧?”

    荆璜的表情随着他的言语而扭曲起来。那既非愤怒,也非嘲笑,古怪得让外人难以描述。罗彬瀚和宇普西隆都纳闷地望着他。然而这一次荆璜似乎不准备解答他们的疑问,只是揣着右手说:“三代的前三批里,社会实践得分最高的人就是0312,说到这个你们就认识了吧?”

    “啊啊,实践分最高的竟然是‘猎秩犬’吗?”

    “你们就是这么称呼他的吧。”

    “哈哈,无远还真怪啊。明明是警备性质的人员,结果是实践分最高的。”

    “你搞错了。那家伙可不是什么警备人员,对无远来说没有这种概念存在。那家伙和其他人的区别,除了对计算资源的配置方式以外,充其量就是得到了一个微子的额外配给而已。他被选中的主要原因还是社会实践分最高。”

    宇普西隆安静了一会儿,说:“哎呀,他们的社会实践,真的有那么重要吗?还是说,如果实践分太低的话……就……”

    “不要指望和那种类型交流。”荆璜声调平板地说,“种在基地里写一辈子研报吧。反正思维也是联通内网的,永远不说话也无所谓,不见人也无所谓。去死吧傻逼。”

    “哇啊,这怨气是怎么回事……”

    宇普西隆开始转移话题,以十二万分的真挚热情向众人介绍毛肚子吞吞不同系列的风格。他讲述自己在中心城时去过的那些全系列里最朴素的分店:纯白或纯黑的地面,墙壁,柔和的墙角边缘(以防走神的顾客直直撞上哪个边角),装饰全是螺线,直线和优雅的弧,顾客则很少需要服务员接引。他们会用传送器自己找个空房,叫上一些切成标准方块,能够轻易用肢体抓起来的食物,然后开始研究桌面。那些餐桌同时也是书写台,上面总是留着前任顾客们的提问、公式和解答。如果新的顾客没法答出来,他只得在编辑条目里加上自己的名字和思路,以待下一个人来继续挑战。大部分问题总是可解的,或是被很快放弃的,但少数客人的执着远超想象,某个三阶许愿机升阶的等价问题曾让一名研究员在同一个房间内坐了两个中心城标准年还多。

    智思城林立的塔学派总部又导致了另一种不同的分店风格。十三宗的主题总在分店大堂里轮流呈现,对应学派的学徒将受邀来决定具体的装潢,以此传达学派的思想特色。讲座与讨论会时常举办,而最受欢迎的一点则是所有人都允许假装不认识对方。当一位在日常生活中必须处处遵守学徒礼仪、行走于城市地面的白塔学徒,以及一位德高望重、向来允许自由飞行来去的塔尖法师在毛肚子吞吞的餐桌边碰面时,餐店的潜规则将允许他们平起平坐地吃饭,绝口不提身份和学派规矩。法师们默许这种事发生,因为无论是对于热衷参与讲座、精进修习的学徒,或是因生活压力而疲惫不堪、只想趁机喘口气的学徒,这种团建式的聚餐都显然大有好处。

    宇普西隆还提起了刻贝城的分店,但这时罗彬瀚又悄悄地开始走神,没把那些破产者们的故事听进耳去。他盯着宇普西隆,脑袋里却捉摸着法克和无远。法克就在这家店里吃饭,他们来这儿吃饭也是宇普西隆提的,这是一个纯粹的巧合,还是宇普西隆有意为之?直到他们开始呼唤服务员买单,罗彬瀚到底没从永光族条子的表现里找出任何心虚,因此也无法判断。

    “客人们如何支付?”服务员问。

    “星网扫描。”荆璜说。在这时罗彬瀚打断他,要求再去上一次厕所。荆璜很不耐烦地同意了。罗彬瀚便去上了厕所,还顺便给自己洗了把脸,整顿整顿仪容。等他回来后又向服务员要了外带的甜点和零食。这时服务员告诉他,如果他打算参与毛肚子吞吞全分店收集活动,它能够提供一个带认证的分店徽章。

    罗彬瀚欣然同意,然后抓着零食袋和徽章问:“我能再拿本书走吗?再读读你们的企业文化?”

    “你怎么屁事这么多。”荆璜说。尽管如此服务员还是充满兴奋地给罗彬瀚提供了精装版的十二册毛肚子吞吞企业文化宣传书。罗彬瀚拒绝了其中大部分,只抽走了他没看完的《丰饶角》。他在荆璜锋利的视线下大步流星,乘坐按钮隧道回到饭店大堂,所有的机械玩偶把他们欢送出去。当他们踏出毛肚子吞吞招牌的那一刻,罗彬瀚灵活地往后滑步,让莫莫罗挡在自己身前。

    “老莫。”他说,“我突然觉得你的后背特别好看。就有种特摄片主角的感觉,你知道吧?”

    “真的吗罗先生!谢谢你的称赞!”

    “不客气。我能再看会儿吗?”

    “没关系的!看多久都可以!”

    一直瞪视着他的荆璜终于开口了。海盗头子磨着牙问:“你在搞什么鬼?”

    “没搞什么。”罗彬瀚说。他开始朝四周张望,想找到法克埋伏的位置。直到他听到身后餐店的门又一次被推开。他扭过脑袋,瞧见法克拿着一个徽章,从半开的餐厅大门里钻出来,神态自然地冲他们挥手。

    “呃,玄虹,好久不见。”他说,“已经吃完了吗?刚才先和罗彬瀚谈了一会儿。我们找个合适的地方说话吧,上次给你做的左手又没了……”

    当风暴刮起时罗彬瀚及时抓住莫莫罗的肩膀,把他扳向正确的一边。然后他用左手抱住婴儿,右手盖住眼睛,从容地等待那阵烈焰风暴呼啸冲天。当他再睁眼时周围已响起无数的尖叫、警鸣、还有不知从哪儿来的爆炸。整片港口的天空上闪烁着鲜艳炽亮的翠火,使得一切星云与灯光都黯然失色。罗彬瀚叹了口气,把手伸进脚边的零食袋子。

    “罗先生,玄虹先生和人打起来了!”

    “不错。”罗彬瀚咀嚼着评价道。他打开《丰饶角》,翻到自己没读完的那一页看起来。过了一会儿星期八也在他旁边蹲下来,悄悄把手伸向零食袋。

    “罗先生,玄虹先生好像把别人的头抓在手里!我们快去制止他!”

    “嗯。”罗彬瀚说,顺手揉揉星期八的脑袋。他知道现在整个港口再也没有比他看上去更可疑、更邪恶、更深不可测的人了,此时此刻他简直就像操纵全宇宙的幕后黑手。这真是本次聚餐活动里最棒的一件事。

497 宛若故人重来(中)

    罗彬瀚必须承认这又是他熟悉的一天:翠色火星据说烧坏了大量放置在大气层外的自动卫星,港口雇佣的安保警卫队像夏季黄昏的蜻蜓般蜂拥而来。在逃往机器人飞船的路上罗彬瀚顺手殴打了一个试图见义勇为的路人。他都不知道那人是谁。当四根绞盘触须缠上来时他条件反射地给了对方一拳。那生物似乎还想把自己的触须塞进他的喉咙里,于是罗彬瀚跟它缠斗起来。他们本应该记住对方的相貌,但罗彬瀚忙着盯天上的苍蝇头。最后他把那家伙按在地上,让莫莫罗对着它的八只小眼睛放了一次光。

    那好心人呼呼大睡,罗彬瀚客气地在它身上掏了几下,摸到些造型别致的贝壳装饰物,还有几大包湿漉漉的水生植物。他在其中认出了糖城的红藻。贝壳没准有纪念价值,于是罗彬瀚给好心人揣了回去,只仪式性地拿走了一包红藻。

    “罗先生,这是在做什么?好像不该在我面前干这种事吧?绝对是犯法的喔。”

    “我给猫和米菲带点纪念。”罗彬瀚边跑边说。这时他体会到了实习生的好处,莫莫罗就不大问这么扫兴的问题。

    等他们逃回飞船后一切就好转了很多。没有港口的安保人员前来追击,因为港口上多得是像他们这样逃命的人。港口是有经验的。宇普西隆感慨地告诉他们。港口总是特别有经验的。从门城来到新世界的约律类在面对第一次冲击时可能会做出任何事,因此没有一个商业港口会拒绝雇佣便宜又勤劳的蝇人安保机构。一方面它们足以处理大多数小事,另一方面在发生真正的大事时,尽管它们和其他安保机构一样无能为力,它们索要的医疗费和抚恤金也特别低。

    “这难道符合蝇权吗?”罗彬瀚质疑道。

    宇普西隆干笑起来:“哎呀,这个嘛,社会管理什么的确实很难呢……尤其是港口这种人员混杂的地方,也实在是没办法。派出员本来就不够用,不可能固定在区域驻守。不过,港口发生的意外虽然多,危险性其实没有边境和陷阱带高啦。毕竟是重点发展区域。你看玄虹虽然又烧了很多卫星,还把人家的头打掉了,至少是没有闹出人命嘛!”

    罗彬瀚很欣赏他这种永光族特色盲目乐观主义精神。他把婴儿放进维护舱里,拿起那包好心路人赠送的红藻,吹着口哨走进飞船头部的休息室。他发现黑猫正以一种主人般气派的姿态蹲坐在桌上,眼睛盯着鱼缸里的米菲。它的观察似乎叫米菲十分警觉,鱼缸里生出了好些半液态的眼球,一动不动地聚焦在黑猫身上。它们就这么古怪地对峙着,直到罗彬瀚夹着一大包红藻闯进来,大咧咧地坐进椅子里。

    “你咋不去吃饭?”他戳戳黑猫的耳朵问。

    黑猫厌烦地哼了一声:“那小鬼有麻烦了?”

    “他爹家里来人了。”

    罗彬瀚偷眼打量黑猫。它好像对这件事毫不在乎。于是罗彬翰拆开那包红藻,从投入仓里一点点喂给米菲。

    “你觉得他能赢吗?还是会被带回去?”罗彬瀚试着跟黑猫聊天,“我可想不出他爹那边的人要怎么对付他。”

    “他们会开灵场屏蔽器。”黑猫说,“那小子的父亲拿那东西对付过威尔。哼呣,他以为这样威尔就用不了几个法术了。大错特错。不过那小子嘛……”

    “会输?”

    “这不是简单的比比数字大小。决斗这事儿是关乎于时机和场合的,还有你选择的方法。如果杀了对方就算赢,没人能比威尔做得更好,但……世事比这复杂得多。那小鬼很擅长搞破坏,像他母亲的姐妹,威尔会这么说。可当一个石星的家伙主动站到你面前,你要处理的可是他的一整套计划。”

    黑猫甩甩尾巴,说:“这事儿有得瞧呢。”

    罗彬瀚已经把红藻喂了一小半给米菲。他注意到粘液中悄悄生成了许多串夹有薄片的透明喇叭状组织。根据经验他判断这是米菲的一种耳朵,显然正是在窃听他和黑猫的谈话。他敲敲鱼缸表示警告,又抓出一大把红藻扔进投入仓。这时他突然发现红藻包里还藏着三四个古怪的白色粘球。他一头雾水地把它们拨弄了几下,感觉像剥壳的龙眼。

    “这啥啊?”

    黑猫扭头望了一眼,眉毛往上抬高:“合成胚珠。你可以理解成人工种子。”

    “种出来是个啥?”

    “说不准。”黑猫说,“不过,从我观察到的情况,很少是合法的。如果它是,外头会标注清楚它的种类和来源。”

    罗彬瀚对它的观点表示同意。他不清楚三无产品是不是违反星际法,可如果一样东西合法,倒也用不着藏得这么仔细。于是他去找宇普西隆,揭发送给他这包东西的好心人。

    “你真是随便到哪儿都会和违法犯罪撞上啊,罗先生。真的没有得罪过什么善于诅咒的法师吗?”

    宇普西隆叹着气把这几颗白珠连带红藻拿去检测。这件事成了他们在等待荆璜回来时的主要消遣。罗彬瀚还请宇普西隆用飞船的加工室做了一个金铃铛,然后抓住星期八按在椅子上。他一边给星期八扎头发,一边听宇普西隆讲自己所经历的走私故事。武器、生物和药品都屡见不鲜,但最大量的东西是浓缩糖。既能做食物也能当兴奋剂,恰当比例下的成瘾药与杀人毒药,万能建材和高能爆炸物。而相较于其他等质量的同类产品,走私糖的判刑却很低。这总是黑社会新手入门时的最佳选择。

    “红裂当初发明这个技术的时候也没想到会这样吧……可是,如果现在把糖城给全面禁止的话,不说黑市流通和政治问题,光是受刺激而自杀的人数就很头疼了。虽然不像毛肚子吞吞那样深度地替代管理者职能,糖城在很多地区的经济和稳定性上是很重要的。”

    “红裂这人还活着吗?”罗彬瀚随口问,“对这事儿就没话说?”

    “啊,这个嘛,老实说,我也不清楚。”

    “不清楚?”

    “嗯,虽然浓缩糖的原始技术是红裂开发的,第一家糖城也是他建立的,后续在联盟的商业化繁荣就与他没有太大关系了。最大的糖城不是他名下的,之后几种新糖也不是他开发的。总而言之,作为创始者的他就这样慢慢消失在历史里了。考虑到那时杜兰德人的寿命,现在也许是已经死了吧。当然,也不至于是受到军管阶层迫害的程度,只是逐渐地被世人遗忘了而已。流传下来的最有名的话是‘糖会成为所有生命的共识’,其实真正对公众说的最后一句是‘就停留在这一刻吧’。停留在这一刻,然后就退出了关于糖城的故事呢。所以说是个怪人。”

    罗彬瀚埋头给星期八编辫子。他已经弄完了左右两个斜编的法式麻花辫,把它们盘在后脑勺缠好,然后往缝隙里插温室薅来的小花。宇普西隆坐在杯子上,若有所思地轻轻说:“做出改变的人和得到报酬的人,未必是一回事啊……”

    “他也不是一分没赚。”罗彬瀚耸耸肩说,“你们干嘛不主动宣传宣传?”

    “原因很复杂的啦。本来糖城的评价也是褒贬不一。而且,罗先生你可能对此还没有意识,宣传对联盟来说是一种非常重要的安全防卫手段。任何可能带有污染信息的情报都是禁止被传递的,审核过程非常严格。”

    “污染?”

    “啊……怎么解释呢。和诅咒的概念有一点相近,但是原理是不同的。罗先生老家有那种诅咒书的传说吗?就是书啊、信啊之类的东西,由一个人传递给更多的人,只要看到上面的内容就会遭遇不幸。那个其实就是信息污染案例的传说化。”

    罗彬瀚插好最后一朵小花,然后把铃铛挂了上去。这下星期八看起来就像是个金发版的低龄雅莱丽伽。他一松开手,星期八就往外跑,发出叮铃叮铃的声响。这下她再也没法趁着罗彬瀚不注意而瞬移了。

    “其实……之前对罗先生你说了一些谎话。”宇普西隆说,“不是什么重要的大事,不过也和信息污染有关。”

498 宛若故人重来(下)

    宇普西隆说:“之前,和罗先生你讲过辛索拉鳞者的事情吧?”

    星期八的铃铛在走道里叮当作响。罗彬瀚一边监听那小丫头的动静,一边反刍宇普西隆的话。他很快想起来那个∈给他做的雪花球,以及加在里头的星球冷冻剂。

    “听起来它们像是许愿机受害者。”罗彬瀚说。他脑袋里闪现出那时阿萨巴姆的表情,随后就把脸转开了。

    “嗯……对外确实是这么公开的。当时那个矮星客小姑娘在场,出于安全考虑我也采取了官方说法。不过,实际上要比那复杂得多。

    “该怎么说才好呢,鳞者确实是在研究许愿机的过程里发生了意外,但并不是因为技术本身而死的。从当时留下来的研究日志来看,它们在黑箱构建阶段,意外发现了一块飘落到星系附近的高灵带碎片,也就是通常所说的特异性质区。以当时的技术水平,还没有办法对这种区域做任何溯源性的考察,鳞者们也没有放在心上,当成一般性的高灵带处理了——应该说,本来没有高灵带的星界,意外地得到了一个稳定而狭小的高灵带观察源,当时估计会被认为是一种惊喜而开始研究吧。但是在研究得到成果以前,某种东西就被紧跟着吸引过来了。”

    星期八的铃铛声慢慢远去了,只留下一点微弱的动静。罗彬瀚猜测她已跑到了走道拐角。

    “那个就是,后来被叫做‘遥庆欢宴之宾’的生命体,用生命体形容也许有争议,不过,当时确实大家都是这么称呼的。无法理解是什么,无法确定是什么,只能当作一种还没见过的约律类处理。该怎么说好呢……就像是流浪在群星间的,巨大的马戏团,嘈杂地,毫无规律地到处做客。鳞者们试过解析它所发出的声音,据说,在全部收集到的片段里,有着和那个高灵带碎片一样频率的机械波。‘那片高灵带是它剥落的死皮,它是被那块区域吸引来的’,它们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这样。可是,这个结论在随后的御敌上没有任何帮助。从宇宙的深处忽然出现,轨迹也飘忽不定的某种东西。本来以为是普通的彗星,没想到后来连无法用物理学解释的尖锐大拐角都做出来了。就这样不断的改变方向,一直朝着鳞者们的聚居区冲过去。所有能做的防御手段都做了,所有能发射出去的东西都发射了,但一点作用都没有。”

    “在两个最大的殖民地被那个怪物撞毁以后,鳞者们意识到,接下来就一定是母星要遭遇一样的命运了。‘如果无法抵御敌人,至少不能让它去戕害其他生命’。大概是带着这种念头,它们启动了被称为星球冰冻计划的作战方案。首先把自己的母星推到易于移动的轨道,然后再在全球各个角落设置星球冷冻剂的投放点,最后,为了让其他殖民飞船逃离,以最大的热情与行动力,开始‘庆贺’。当那怪物被吸引着冲撞过来的时候,它们把全部的星球制冷剂都激活,然后推动母星,也正面撞击了过去。在那之后的急速降温,大概把那怪物的三分之一都冻住了吧。确实是暂时束缚住了那怪物的行动,但是那怪物所发出的,像是狂欢节一样吵闹的杂音,非但没有因此而停止,反而蔓延到了整个恒星系上。母星未能幸免,剩余的星系内部殖民地也很快就消失了。只有零星的幸存者活了下来。为了控制住这个完全超越常识认知的怪物,它们确实是尽了最大的努力——为了知性的荣耀。当时它们是这么说的吧。嗯,不愿意逃亡或是祈祷奇迹,就这样选择了同归于尽……虽然也没有成功就是了。”

    “那星星还是逃出来了。”罗彬瀚说。他还没忘记自己曾经读到的东西。

    “是呢。毕竟只有三分之一被冻住了嘛。诅咒了整个恒星系后,没有受损的部分自动破碎开,挣脱了冰冻,就继续寻找下一个受害者去了。不过,后来被联盟发现的欢宴之宾,出现了从未被鳞者所记录的新的性质,那就是对‘冰’的厌恶。总是喜欢去高温的区域,遇到含冰的星球,就算上头没有生命也要撞个粉碎,行动模式里带有非常明显的情绪特征。这个也是后来认定它具有生命性的证据之一。基于这个特质,中心城和白塔合作起来,用一块大质量的宇宙浮冰瞄准它,以超光速发射出去。被白塔技术固化了‘冰’这个概念的高能粒子流正面撞中,那一次的欢宴者就完全消失了。啊,毕竟是有顶上会议的中心城,不需要像鳞者那么惨烈。”

    罗彬瀚看了他一眼。坐在舱盖上的宇普西隆莫可奈何地笑着。

    “可是,毕竟只是一时的胜利嘛。后来发现以轰击点为中心,附近的尘埃小碎块在一段时间内重新组合起来,继续歌唱,演奏,形成了全新的‘遥庆欢宴之宾’。最终的结论是没有办法杀死,我们读到的报告就是那样。无论是把物质全部湮灭,扔到异空间,或者把所有的颗粒封死固定起来,那个东西就是会重新出现,并且优先袭击对它形成认知的文明。那种感觉就像是……嗯,就像是只要它的传说还存在,就能一次次不断复活一样。这是当初盗火者对顶上会议的解释。在那之后他提出的‘污染信息管制议案’就被通过了。被欢宴者毁灭的文明名单不允许被公开,已知的消失文明在公开宣传中被捏造了灭亡原因。这样做是不是正确呢?大概我也没有资格评判,但是,以抹去牺牲者的名字为代价,在那以后欢宴者出现的次数的确减少了。”

    罗彬瀚已经完全听不到星期八的铃铛声。他本想溜出去瞧瞧,可注意力也被宇普西隆的话所转移了。

    “所以,”他说,“你们真的没办法对付一颗星星?就一颗?我知道它是很大……我以为你们对付过更大的玩意儿。”

    “那个和体积数量之类的没关系啦。能试过的东西恐怕都早就试了,对付约律类的传统手段也是,法师们暗藏的秘艺也是。最后的结论是,那个东西虽然不是我们所理解的理识类,可也不是常规意义上的,能被研究和接触的约律类。是还不能理解的更古老的东西,结论是这样说的。”

    罗彬瀚耸耸肩。他想举个具体的例子,他已见识过许多要命的东西,可是真要他说时却也没那么容易。他只好抓住最近纠缠他的概念:“许愿机呢?你们不是有那玩意儿?”

    “这也是被盗火者否决的提案之一哦,罗先生。没有办法实行许愿消除,因为目标的层级比我们所能理解的要高……就是说,因为不理解欢宴者到底是什么,所以也不能描述出它的消失。就算强行许下了愿望,估计也只会引发新一轮的替代效应,也许会出现‘悲宴者’、‘怒宴者’,也许让它的攻击变得让我们所有人都观测不到了,诸如此类的。为了避免引发不可控的后果,许愿机操作是非常严格的。尤其是盗火者所掌握的那一台联盟最高级别——呀,官方正确的说法,整个宇宙目前最高级别的许愿机,姑且这样说吧。总之,一旦出了什么差错的话,更低级别的许愿机是无力描述和更正的。”

    好像是带着一点不以为然似的,永光族轻轻地把脸转过去,避开罗彬瀚的视线。

    “最后,出于救灾的目的,顶上会议决议动用了最近月级政权的一台三级许愿机,并且找到了遗留下来的,鳞者最后的代言人,让它自己来决定和许愿——想要许什么都可以。在以性命证明了最后的荣耀以后,虽然被欢宴灭绝而失去的东西回不来了,但让鳞者的名字永远被铭记,让荣耀一直持续下去,连这种愿望也是被允许的。”

    “可是,到了最后,那位代言人却后悔了。不是说对接受许愿的权利而后悔,而是说,为了保持尊严和荣耀而主动迎向毁灭,这种自我陶醉的傲慢,这种不计后果的复仇,以及理应由此带来的终结,那个代言人却产生了悔意。‘不管怎么样,还是应该要活下去的,就算是把珍贵的品质全部丢弃,变成野兽或牲畜,都还是应该让后代活下去’。是一个那样的,不知道该怎么评价才好的愿望,最后确实是被实现了。可是,本来已经消失的未来,就算通过三级许愿机的框架强行延续,也只能在有限的可能性里存活下去而已。能理解这件事吗,罗先生?”

    罗彬瀚摇了摇头。

    “啊,怎么说呢,其实原理方面我也知道的很少。总之,也许是因为被欢宴灭绝是某种更加高级的事实吧?更广阔未来的可能性中断了。并且,在以去影响化为第一标准的中心城纲领约束下,恐怕也已经不存在任何继续发展的要素了,只能像野兽一样,依靠本能和那个愿望带来的力量困窘地生活,狼狈痛苦地生活,代言人给了后代一个这样活下去的未来。到头来,鳞者变成了其他理识文明所耻笑的低等生物,把母星牺牲时所抱持的骄傲给全部抛弃了一样。”

    “是恐惧于看到结局呢,还是希望自己的死能让世界放过那些退化的后代呢?让后代承担这样的不幸,并且把这个当作自己给后代的最后的,自私的要求,在许下这个愿望后,那位代言人就自杀了。在确认了愿望已经得到实现后,它独自一个逃回了母星,在故乡的废墟里,被诅咒的太阳底下,把最后一批诅咒之霜倒满了全身,与那被喻为母亲的太阳互相凝视着冻结粉碎成了微尘。唉,不知不觉把细节全部都说出来了,不好意思,罗先生,不是一个能让人觉得高兴的故事呢。本来只是想要说信息污染的事。”

    罗彬瀚瞧了瞧旁边熟睡的幼儿。那小鬼睡得很熟,然而又似乎带着一点忧愁。他不期然地想到这小孩如今也是个孤儿了,日后会去往何方呢?跟宇普西隆待在一起?或是成功分离后进入某个孤儿院?想到这里时他便和宇普西隆一起沉默起来。

    “……总之,信息污染就是这么一回事。所以罗先生,如果玄虹也向你隐瞒了什么事的话,或许并不是‘怕伤了你的心’、‘想要自己承担’之类的稍微有点感情化的理由,而是担心引来某种真正的危险吧。初次见面和他交涉的时候,他的某些话一直让我有点在意,请你也以自己的安全为第一考量。”

    当他们聊到这儿时检测室的提示灯亮了起来。罗彬瀚和宇普西隆一起去看检测结果。那些罗彬瀚偶然获赠的非法种子实际上是糖果树苗,当它们成熟时将生成普通的树叶,以及另一种近似糖球的副叶,而红藻上则沾有稀释过后的浓缩糖原液,以及几根猫毛。这个结论叫罗彬瀚大为失望。

    “就这?”他抓着一枚白球问。

    “这样不好吗,罗先生?万幸不是什么危险物品,不然就头痛了。”

    “这玩意儿为什么犯法?”

    “哎呀,我想应该是专利权问题吧。这种糖果树的技术是被杜兰德人注册的,树种也不会公开贩卖。它们的其他制糖技术也是一样——话虽如此,市场上却流通得到处都是,不能指望所有糖城的工作人员都很忠诚吧?而且这种程度的违法,充其量就是罚一笔钱或劳务而已,对形成糖瘾的人来说很难抵挡诱惑。话说回来,到底会长出什么糖呢?可能是花朵糖,也可能是晶珠糖或者木丝糖,这个可就检测不出来了。嗯,如果不种出来看看的话,没有办法知道呢。真是遗憾。这么稀有的东西呢。已经被外人经手过,送回糖城也会因为卫生问题被销毁。唉,这样就永远没法知道是什么了。”

    罗彬瀚盯着他。宇普西隆也若无其事地回看他。

    “罗先生,你为什么看着我呢?”

    “我直觉这东西有问题,”罗彬瀚信誓旦旦地告诉他,“它必不可能是普通的糖。”

    “不是吗?”

    “你能保证它是吗?”罗彬瀚质问道,“你敢用公共安全担保吗?”

    “诶……这个我不是专家,也没法反驳。但是说话是要讲证据的喔。”

    “把它种出来就是证据。”罗彬瀚凛然地说。他也确实这么做了。不到十分钟温室里便已腾好了位置,罗彬瀚心中满怀着对公众安全的刻骨关切,把那未知的种子埋了进去,铺满肥料和营养液,然后是充足的光照与气体环境。宇普西隆声称快速生长剂能让糖果树半个月内便瞧出个轮廓来。罗彬瀚不知道他们还有没有那么多时间,不过干这件事倒确实挺有趣的。他们甚至又腾出了一个小水缸,准备试试把那包红藻养起来。像这样在温室里消遣了好几个小时后,罗彬瀚终于想起来荆璜迟迟未归。

    那未免也花得太久了,以至于罗彬瀚开始怀疑外头是否还有港口存在。蕉树园和毛肚子吞吞或许已成历史,而现在走出去只会亲眼看见地狱。或许这会儿荆璜已和法克杀出了蕉树园,从最近的传送口一路杀到门城,双双落进混沌之海。那时伊登会给无远星寄去雪片一样多的账单,而雅莱丽伽的梳子再也无法使用。

    “……你思考事情的方向真的很怪哦,罗先生。”

    “你能保证这种可能性一点没有吗?”罗彬瀚质问道。

    “嗯,不能说一点没有,可是莫莫罗都已经出去帮忙了。我弟弟总不会看着外头变成一片焦土吧?至于打到门城的话就更不用担心了。如果我没猜错,现在‘法剑’应该就在那里。”

    “谁?”

    “法剑啦。是中心城特派的紧急安全员,虽然和派出员这样的正式编制有点区别,也可以算是我的同事了。她好像是玄虹之玉的同门,罗先生你没有见过吗?啊,正好我这儿还有她的照片呢,给你看一眼吧。”

    婴儿舱前端的投影晶球亮了起来,在罗彬瀚眼前释放出一个画面。

    一个年轻女孩站在石丘顶部,正伸手把几个怪模怪样的铁皮人拉起来。她穿着整体呈黑色,夹杂橘黄条纹的紧身衣,看起来就像某种竞技摩托服。和荆璜不同,她的头发整齐地梳到脑后,扎了一个很高的马尾辫,没有额外装饰,但却显得很端庄有神。

    这画面显然是经过精心的设计,至少是抓取了一个绝妙的瞬间,因而每个细节都显得意味深长。在画面的角落隐隐显露出某种巨大的、已然伏倒的阴影。被扶起的获救者正盯着那个方向,目光中混杂惊慌与喜悦。罗彬瀚留意到了这一切,他脑袋里却什么都没想。巨大的惊愕撞击了他的心脏,使得他整个人呆若木鸡,直直地盯着画面正中心。他绝不会认错。纵然宇宙如此庞大。他绝不会认错。世上并不存在那样毫无因果的相似。那画面中的女孩——毋庸置疑正是周妤。

499 阿狄亚塔尔的公主(上)

    当荆璜和莫莫罗一起回来时罗彬瀚已调整好了情绪。在那段等待的时间里他也没向宇普西隆提出任何关于“法剑”来历的质疑。他们一起看着红藻在加了大量糖分的培养液里摇曳,又玩了几局牌。这会儿罗彬瀚几乎不会输了,他反倒不再觉得这游戏很有乐趣。于是他开始刻意地放水,叫宇普西隆偶尔也赢个两三次,以免对方的思绪彻底从游戏里脱离。

    每当他们打到决胜时刻,罗彬瀚会有意无意地向宇普西隆问上几句无远的事,或者荆璜到了门城后的安排。而就像他所期盼的那样,话题自然而然地滑向他们所共同认识的那位安全员。他听到了一些奇特而惊险的故事,譬如几位安全员们是如何在半孵化状态的万虫现象区里救走一艘失陷的民船;或是把带来无尽寒霜的巨人驱赶到文明区域以外的虚空牢狱里去。安全员的任务总是更集中于边境,那或许是因为它们几乎大部分是古约律出身的——那些最朦胧、古怪、来历不明的生物,出于它们各自的理由而与中心城联络。听起来难免使人心存疑虑,可倘若将这些能力出众的怪人们闲置,那似乎又成了无法容忍的资源浪费。

    何不把它们也加入派出员呢?罗彬瀚在出牌的间隙里问。他得到的回答却一点也不稀奇。那是一些关于薪资、荣誉、级别与保密性的考量,他看得出宇普西隆并不喜欢谈这个,因此也就不再多提。他故意输了一局,装得很懊丧,趁着婴儿咯咯发笑的时候又提起“法剑”。

    “所以,她为什么给联盟打工?”他问道,“她和少爷是老乡?也是赤县人?我瞧她的打扮不太像。”

    “这个的话我也不太清楚啦。虽说是有一些交流,没有到那种程度喔。不过,确实她说是自己是玄虹之玉的同门,那么就只可能是赤县的人了。至于服装方面的,我想只是个人习惯吧。印象里她经常穿着类似的服装,也许是觉得这样行动方便。嗯,她好像没有我们这样利用殖装或精神幻象的能力,对作战服的问题还蛮头疼的。说起来玄虹之玉倒是没有这方面的困扰嘛。他那套衣服从没见换过,是真的穿上去的衣服吗?还是说他作为古约律呈现的固有形象的一部分?”

    “我见过他穿别的衣服。”罗彬瀚随口说,“她的发型也一直是这样?”

    “你对‘法剑’问的还真细呢,罗先生。”

    “只是觉得她和少爷不大一样。你懂吧?她和我想象里的赤县人不一样。”

    “可是,‘冻结’也和玄虹之玉很不一样吧?就算是同族的人,毕竟也是不同的个体,我倒觉得性格差异很正常呢。‘法剑’虽然是确实比玄虹之玉好交流很多啦,有些地方还是有点……嗯,应该算是区域特色?不管怎样,她还是非常可靠的战友,工作上完全可以信任。”

    罗彬瀚有点怀疑地瞧了瞧宇普西隆。他脑袋里闪过一些不大好意思明说的念头,可对方表现得又是那样坦然。他确实从没跟莫莫罗问过这个,也许有必要替他忠实的旅伴考虑考虑——永光族会有跨种族的婚姻吗?他到底没问出来。“法剑”的真容把他震得头晕脑胀,一时没法再琢磨别的。

    长久以来,早在周温行告知他以前,他已确信周妤遭遇不测。可是实际上他也从没见过她的遗骸。那有可能吗?万分之一,或许亿分之一的可能性,周妤并没有死去,而是以另一种形式活跃在梨海市所凝望的群星中。一个成长在梨海市郊区的艺术生哪来这样的本事呢?她又何故不来见他和周雨呢?除非她也成了哪个永光族的人间体,答应了要先帮对方追杀一个有着深仇大恨的星际罪犯。这些念头听起来是有许多说不通,可放在他生活在梨海市的时候,哪能设想到此刻他的所在!如果这世上有这样多到数不完的奇迹,又怎么不能分一个到她的头上?

    罗彬瀚实在心烦意乱。他是没法阻止自己去抱着希望,可同时又害怕这愿望毕竟是虚幻的,像个气球那样砰然胀破。于是他反过来找各种各样的道理,要自己把这萌生出来的希望打压回去。周妤是不爱穿运动系的服装的,但并非因为体质不佳或厌恶流汗,就罗彬瀚的观察而言,那女人的体育成绩远比外表给人的预期要高,且实际上她的个头在同龄女生中也是偏高的。周妤的着装风格更像是一种隔离策略,既能表示礼貌,又好叫别人难以和她搭上话。无论是传统的人还是前卫的人,她与他们统统不相干。那不止是生性使然,他如今知道了,她就是故意的。一个女巫,魔女的后人,或者别的什么玩意儿。一个能叫无远星叛徒也顾虑的小秘密。她是因此而送了命么?还是去了遥不可及的群星?

    倘若她真的在群星中流浪,那显然这段冒险岁月使她比待在梨海市要快乐得多。那画中的女孩比梨海市的周妤看起来可要开朗得多。罗彬瀚以为那不单单是发型和打扮,而有着可以说是人格本质的变化。那女孩,尽管严肃地板着脸,也比对客人礼貌微笑着的周妤要好亲近得多。这么说可太为委婉了,她看起来简直是正气凛然。罗彬瀚从没想象过这种表情能跟周妤的脸搭配起来。

    他心中的另一个声音便开始呐喊,告诉他那绝不可能是周妤,纵然她们的脸那样相似,那将是某种更令他意想不到的、恐惧而厌憎的联系。也许那确实是来自于赤县的魔怪,却披着周妤外皮,为了纪念她,或者单纯只是借用尸体——那会是荆璜瞒着他的秘密之一吗?这一切岂不比周妤的死而复生更加合理?他坐立不安,喉咙里干燥难受,只好向宇普西隆打听温室里是否有烟草的替代品。宇普西隆或许是瞧出他的不对劲来,最后只给了他一杯虫酒。那是很有用的,罗彬瀚果真镇静了下来,心想无论如何都得见一见这个“法剑”。如果她征用了周妤的身体,她得证明自己有足够的资格和道理,而如果她果真便是周妤呢?一个已经厌倦了梨海市凡庸生活,决心跟他与周雨再也不见的周妤?他倒不知该怎么办。不过至少周雨有权知道这个。掂量这个不费什么脑筋——比起永恒的死亡,和平分手对周雨肯定是要仁慈一点。等他弄清楚这件事,他可以请法克把他送回梨海市,亲口去减除他好友一生最大的负担。

    罗彬瀚打定了主意,把两种可能性都设想完,彻彻底底地不再为这件事发愁。他喝完了整瓶虫酒,在宇普西隆开始盯着他发呆时听到访客进入飞船的提示声。他没有等宇普西隆,而是自己快步溜了过去,在通往上升梯的地方截住了荆璜和莫莫罗。这会儿荆璜看起来倒是消气了,而莫莫罗满面无辜,正像每一次他给永光族的名誉带来威胁时的样子。

    “外头怎么样了?”罗彬瀚随口问。

    荆璜从他身边大步经过,像一阵无言的疾风。罗彬瀚慢悠悠地跟了上去。在他们升往飞船头部时罗彬瀚又问:“咱们接下来去哪儿?”

    “门城。”荆璜说,“找到雅莱立刻走。”

    “你确定法克不会再跟来?”

    “那就看伊登那家伙是什么态度了。过去以后直接找他要一扇靠近外域的秘门,无远的人就算知道了又能怎么样?不过那家伙也不会真心帮忙的,最后肯定会把情报高价卖给无远。”

    “没准他已经这么干了。”罗彬瀚友善地提醒道,“我们一进门城就被一百个无远人包围,或者雇了一整支军队。没准他们都把门城收买了。你想过这个吗?”

    “不会,他们没那么多资源和精力。”

    “真的?你一点都不担心?”

    荆璜没有回答。罗彬瀚打赌这是一种心虚。而两个小时后他的观点得到了有力的印证。当他们开着警船,肆无忌惮地穿越蕉树园港的通道,来到那叫人没齿难忘的千门万户之都后,不出十分钟里便已被黄金雕像给团团包围,并收到了门城之主直属卫队及门城外港独立安保指挥部特派保安意识群的亲切喊话。于是他们先是被集体逮捕,然后又暴力拒捕。一切都飞快地失控,像是蕉树园港大灾害的续集。当银底黑纹的巨人开始在门城街道上隆隆奔跑时,罗彬瀚好心地替怀中婴儿捂上眼睛。

500 阿狄亚塔尔的公主(中)

    那位众所周知的大人物坐在剧院第四排正中,一个视野绝好的位置。他依然穿着他往日的浅色丝绸衬衣、黑色长裤与双排扣礼服,胸前别着铃兰花。蔚蓝寒冷的眼睛映着头顶华灯的火光,正冷静地打量着乱局——真是风采不减当年!就连坐在舞台边上的罗彬瀚也忍不住为他赞叹。

    “不过我觉得他还是缺了点什么。”罗彬瀚对怀里的婴儿坦言说,“最好他外套里再揣只老鼠,鸽子,或者兔子什么的。总之,得有个小动物跟着,显得比较有爱心,你知道吧?这年头不能和小动物搭在一起的男人是不能算帅的。我承认他长得是比我好看,但是……”

    “没有呀罗先生,”坐在他旁边的莫莫罗及时鼓励道,“你也可以很帅的!只要努力的话也可以超过伊登先生的!”

    “我回去就努力!”罗彬瀚气昂昂地宣布。他摇了摇怀里的婴儿,换来对方睡意朦胧的咂嘴声。那附身稚子的永光族警察似乎决定让自己显得并不存在,以免在这样一个场合里跟一位有权有势的正经人物碰面。罗彬瀚对此倒是不怎么强求,他冲伊登打了个招呼,说:“您吃过了吗?”

    门城的主人神情难测地望着他。

    “我们不是来打劫的。”罗彬瀚声明道,“我们只是路过,顺便来这儿看看。看看总不犯法,是吧?”

    伊登轻轻动弹了一下手指。散落在台下的人偶碎块噼噼啪啪地跳动起来,它们似乎晓得这满地碎块中哪些是杂物,哪些是它们自己的头和身子,于是手脚们便井然有序地朝着身子和脑袋爬。那场面壮观极了,简直像场活尸秀,罗彬瀚以为世上没有任何一个小孩能在时候把持得住。他的观点很快得到了星期八身体力行的支持。那小丫头直直扑进玩偶堆里,抱起一个和她一样满头金发的姑娘脑袋,绕着剧院的观众席疯跑。手脚们急忙爬去追赶她,好似是一群蹒跚学步的幼犬。

    “不许把头发搞乱了!”罗彬瀚高声警告道。人偶手脚们劈里啪啦地爬动,她脑袋后的铃铛也叮当乱响。罗彬瀚在那动静里瞄了眼剧院出口的方向。他没听见任何响声,也没看见任何人进来,那显然是因为一个知名的星际海盗正阴着脸坐在那儿。

    在十分钟前他们突击拜访了门城那“唯一而永久的主人”——罗彬瀚对这个称谓没什么重大意见,但还是颇有几句玩笑话想说的——请他替他们找找寂静号与雅莱丽伽,并提供一条能尽快离开的秘门。而对于他们的拜访,伊登倒是显得不太吃惊。他确实打发了一些剧院演员们来欢迎,可在罗彬瀚看来那也未免太不上心。这被海盗找上门的老爷根本就不是诚心想要御敌,也不认为去而复返的土匪们能在他的宫殿里到捣出什么大乱子来。

    他甚至不瞧一眼身后的罪魁祸首,而是长久静默地打量罗彬瀚。与此同时罗彬瀚也在观察他,想知道这人的镇定到底代表着什么。他是觉得反正总能找到为海盗头子买单的人,因此对一切破坏都毫不心痛?还是正秘密地联络着能把他们一网打尽的人,因此才在这儿虚以委蛇?罗彬瀚实在拿不准,上次他见着这位大人物时压根没跟对方搭上话。他们对彼此都不能说是认识。

    伊登开口了。“没想到你们会这么快回来,”他像会客那样正常地说,“记得你们上一次走时,是说要做一次长途旅行。”

    那保证也许是真的,但可不是一株装饰性盆栽向他做的。罗彬瀚拿眼瞄了瞄荆璜,以示此事和他并不相关。海盗头子却并不回话,仍然面目阴沉地坐着,等待剧院主人的下属捎来寂静号的消息。罗彬瀚以为这样把东道主晾着毕竟是很不像话的,他只得开口说:“我们送个人回来。”

    “你怀里那个吗?”

    婴儿打起了一种特别清脆的呼噜声,把脸埋进罗彬瀚的胸前,正巧叫台下看不清楚长相。罗彬瀚悄悄地拍打了一下他的屁股,但还是决定保守这个秘密。他笑眯眯地对伊登说:“我们答应送这小孩去永光境探亲。”

    “看来你们在路途有一些意外,是和旧星河战线的骚动有关吗?”

    “是啊。”罗彬瀚说。他一点也不奇怪伊登知道这些。这位大人物是有充分理由和能力保持消息灵通的。当他在船上看书时甚至还学到了点课外知识。如果过去他只把门城当作一个奇怪的童话镇,那么现在他开始明白这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不单单是一座到处乱飞、漂泊不定的古怪城市,而是一个独立于联盟的组织。那甚至可以说它的地位是和白塔或顶上会议相等的。杜兰德人的商会和它高度合作,而白塔也对它的主人尊敬有加:十三宗中似乎流传着一种共识,将那消亡的织法者们也当作为楷模与同道,而鉴于那文明在毁灭前曾如此地接近天界之门,他们对它的遗产和继承人不由地充满了尊敬——当罗彬瀚读到这儿时便把书合上了。他不在乎这件事,不在乎白塔和联盟怎么看,或那座城有什么样的地位。他只是不愿意想起来。

    不过那一切毕竟是时过境迁了。他打量着伊登,发现这个人不像初见时那般给予他古怪神秘的印象,相反他终于逐渐明白这个人——用他老家的话说——是有能量、有地位的,而且也确如荆璜最早警告他的那样,是充满危险的。尽管如此,他感到自己并无必要做出反应,他不关心对方盯着自己时正思考什么,也没想过要改变行事风格。他只是继续在舞台边坐着,代替那死不吭声的海盗头子与地主大老爷交涉。实际上那也不是很专业的交涉,他不过在荆璜不反对的框架下打发无聊。

    “我听说你这儿和糖城有贸易协定,”他向伊登打听道,“这儿有猫人开的店吗?”

    门城的主人又弹了一下手指。那些追着星期八跑的手脚们纷纷放弃了那颗脑袋,争先恐后地爬回台下,用剩下的部分拼凑人体。其中有一位挂着宝剑的半身王子从罗彬瀚脚下爬过,罗彬瀚留意着它那明晃晃的武器,指尖一直勾着自己的匕首,直到它远离台边。这时他才重新望向伊登,看见那人脸上挂着一种模糊而讥嘲的笑容。

    “你比上一次健谈了。”他说,“经历了什么有趣的事吗?”

    “你肯定意想不到。”罗彬瀚回答道。

    “又去偷了谁的东西吗?还是说,这个孩子也是抢来的?光是打砸拍卖所和盗窃龙类已经不过瘾了?”

    “那可差得远啦!”罗彬瀚说,“我们在海上游了八百年,一直游到太阳上才捡到他,寻思着这小鬼准喜欢亮堂堂的地方。你要是不信,倒可以多开几盏灯试试。干嘛把这儿搞得这么暗呢?怕有老朋友闯进来瞧见你?”

    门城主人回以礼貌而漠然的假笑。躺在他怀里的婴儿则暗暗用脚丫蹬他的胸口。罗彬瀚一点也不生气,反而把他举起来,作势要在他脸上狠狠地亲一口。这时荆璜对面的通道口探出一个戴着礼帽的脑袋。它是这剧院的检票员与看门人,罗彬瀚在荆璜打飞它的头时有幸与它认识,惊奇地发现这东西其实并没有脸。无论从什么角度看,那只是一颗漆黑的球体悬挂在胀满气体的高领礼服下,还戴着顶大大的高礼帽。但这位没嘴的检票员却能够自由说话,发出一种中气不足的虚弱声音。罗彬瀚有点疑心那是被荆璜揍的,可最好还是当它本来就如此。

    “找到了……”它气喘吁吁地说,“找到了……几位请求敝主人搜寻之船,以及船上全部成员,包括此船拥有者雅伽莱,以及,以及……”

    “一个特别多话的心智分流支?”罗彬瀚替它补充道。

    “以及来自无远域的0312。”检票员继续说,“与雅伽莱在本地最新聘请的随身护卫陈薇。”

501 阿狄亚塔尔的公主(下)

    法克的出现好像完全在事态发展的预测当中,罗彬瀚也并没忘记雅莱丽伽有着“雅伽莱”这样一个假名。不过当他听见那位新加入的寂静号成员时却有点茫然了。他不认识任何一个叫陈薇的女孩,听起来倒像能在梨海市的大街上抓出几个。他认识的能给雅莱丽伽当保镖的女孩呢?乔尔法曼倒能算一个,或者他错听了一个男名?

    幸好这困惑并未持续多久。当他瞧见荆璜非但没有冲出去掰了法克,反倒怒气冲冲地跑到伊登面前时,他的脑袋里立刻灵光一闪。但他没急着找莫莫罗打听,而是全神贯注地留意起那海盗头子与被挟持的地主老爷是如何对峙的。自他认识荆璜以来,不得不说鲜少能撞见对方有此刻的这副神态。那不是纯粹的恼怒或不耐烦,竟而更有一点像是虚张声势。他的模样令罗彬瀚想起不久前他们谈论起周雨和万虫的那个时刻。

    “是你把她叫来的?”荆璜瞪着伊登说。

    “我没有特意这么做。门城是对所有人都开放的地方,就连你这样的罪犯都可以大摇大摆地出现在我面前,没有理由不欢迎一个曾经为中心城效力的联盟英雄。至于为什么她会出现在你的船上,问你的船副比问我更合适。”

    “没有你帮忙的话,她怎么可能找得到我的船?”

    “无远的特派员应该有这个能力吗?虽说每一扇私人通道从原则上是禁止从外侧窥探的,公共区域就是另一回事了。按照目前的规定,守卫们没有权力禁止客人观察公共道路……何况你自己制造了这么大的动静呢?”

    “你有脸说?不是我一进来就被你派人追着打?”

    “守护者们自发的行动而已。自己想想上次走前在这里做了什么吧。没有把你报去联盟已经是温和的处理了。毕竟无远域的接入已经快要完成,我也不想和顶上会议的新成员闹得太僵。”

    那被占领了老窝的东道主以动听的嘲讽口吻如此回答。他无疑是蓄意要激怒荆璜,因而才着重读了“新成员”这个词。可叫罗彬瀚奇怪的是,那双蓝眼睛并未放在荆璜身上,依旧若有若无地投向舞台前。这念头肯定有些自作多情,不过他的确感到门城之主还在向他窥伺,仿佛想知道他对目前事态的反应。而这窥伺本身似乎也成了某种隐晦的暗示,意图向他传递一些不可言说的重要消息。

    罗彬瀚不知道这是否是自己的心理作用所致。他不喜欢这种感觉,而站在伊登面前的荆璜恰在此时往上飘起,坐在第三排座位的靠背上。那正好把东道主望向台前的视线挡了个严严实实。那倒是件新鲜事,罗彬瀚不记得他以前采取过此类坐法。

    “还不去迎接你的船员吗?”他听见伊登说,“刚才一直威胁说不准拖延时间,现在却在这里和我纠缠些小事,没想到‘法剑’对你是这么为难的人呢。”

    “我可不怕那个女人。”

    荆璜冷冷地甩下这句话,随后跳下椅背,招呼罗彬瀚和莫莫罗离开。他在走向出口的途中顺便抓住了星期八,把她怀里的玩偶脑袋扔回台前。当玩偶头掠过伊登的头皮,正正落在舞台中央时,那实在是有气势极了,真是风采不减当年。任谁也不会怀疑寂静号海盗头子的无法无天。

    可紧接着局势发生了些许改变。那位一直缩在出口通道内的检票员于此时清了清喉咙。

    “我也许没说清楚……”它用柔弱动听、任谁都不忍心伤害的嗓音说,“事实上,他们已经来了……既然刚才敝主人已授予他们进入许可,请进!三位尊贵的客人!欢迎来到夜莺剧场。”

    它的声调猛然拔高,变得高昂而又热情,打着旋儿从通道里飞跃出来,在罗彬瀚的瞪视下踮脚转了一个大圈,然后摘下帽子,把那黑漆漆的圆球脑袋冲向通道内。

    “请进!”它殷勤备至地说,“留神碰头!可需要水和零食?”

    罗彬瀚不由地伸手扯了扯前面荆璜的头发。“你看见了?”他压低嗓音说,“咱们可没被这么欢迎过。得找机会打它主子一顿。”

    他没能等到荆璜对他提议的表态,一颗雪白明亮的球体已从通道内飘进来。它是那样皎洁、锃亮,与检票员的头颅形成了鲜明对比。霎时间罗彬瀚感到自己正目睹了某种阴与阳的平衡、光与暗的对峙。简直是个堪称完美的意象,可比影子刺客与永光族的合体要形象又合理得多了。

    紧接着那象征着光与阳的白球彻底进入了演出厅。它后头竟还连接着一具成年男性的高瘦躯体。圆球又朝上抬了抬,露出原先冲着地面的五官,把光之头皮的拥有者毫不遮掩地展示给厅内所有人。

    “大家好。”法克严肃地说,“打扰了。”

    “头好。”罗彬瀚心不在焉地回应道。他是如此地被那光明的球面吸引,以至于忘了揪紧荆璜的头发。那本来或许将引发新一轮的暴力冲突,幸而又有两个人从法克的身后走入演出厅。个头高的那个正是寂静号成员们想念多时的雅莱丽伽,看起来慵懒自得、美丽如昔,难以判断她是否遭遇挟持,又或正挟持何人。

    在她旁边,另一位个头稍矮,穿着橙色连体服的马尾辫女孩正环顾着演出厅。她有漆黑直顺的头发,略略缺乏血色的皮肤,大体外表与罗彬瀚的同族们是很相似的。当她那令人难忘的脸庞转向舞台方向时,罗彬瀚好像忘了要如何呼吸——他确实是忘了,因此而感到了心脏缺氧时的绞痛。

    那女孩的视线扫过观众席,最后落到墙边的通道。她那比黑色更浅的眼睛在灯光下如同水晶般通透明亮,折射出与她本人气质全然不合的怪异神采。她的一只手依旧垂在身侧,另一只则习惯性地抬起来,像表达立场似地叉在腰际。当她的眉毛蹙起来时更像是偏深的烟灰色,不是罗彬瀚经常能在老家看见的类型,但那没准是化妆效果。她脸上的神态也是罗彬瀚从没在周妤身上见过的,但一点也不陌生。每当他不得不交出成绩单时,时常能在他母亲脸上瞧见类似的表情:生气,但没那么严重地生气;愧疚,但又没法承认愧疚在哪儿。

    她看着剧院内的劫匪三人组,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用绷紧的声音说:

    “荆、璜。”

    罗彬瀚下意识地分辨着这个声音,想知道是否能和他记忆中的吻合。可是那短短的两个字实在透露得太少了,又掺杂着鲜明的克制与恼火,不够叫他得到结论。然后他才想起要去找这声音呼唤的对象。他低头一瞧,发现自己的手掌下空空荡荡,那缕被他揪扯住的头发,还有头发的主人全都不翼而飞。罗彬瀚左右找了一会儿,终于缓缓地回过头,看到荆璜正满脸冷酷,但却丝毫不漏地躲藏在他的正背后。

502 百世级祖母虎式微笑(上)

    罗彬瀚不出声地盯着身后的人。他盯得太久,甚至暂时忽略了身前那个有着重大身世问题的女孩。

    “你看什么?”荆璜说,脸上还是那么冷若冰霜。

    罗彬瀚连声否认自己在看任何东西,同时往旁边挪了一步。就像一条缝在他脚底的影子,荆璜也跟着往旁边飘动。那是种十分低调的影子式的飘动,脚尖和脚跟都不曾挪动一下,阿萨巴姆也不见得能干得更好。

    那也许是某种误会,因此罗彬瀚继续往旁边走了两小步,几乎紧贴在了边缘座席的扶手上。荆璜光从肢体的动作来看确实一动不动,可当他停步时,那比他矮小得多的海盗头子依旧严严实实地躲藏在他那并不算宽阔的身躯阴影里。

    这下罗彬瀚不再认为这是个心理错觉,亦或者双方行动上的偶然巧合了。他清了清喉咙问:“你站我后头干嘛?”

    “不管你的事。”荆璜说。

    “有人在叫你的名字,”罗彬瀚指出道,“你不觉得面对面说话方便点?”

    对于这个合情合理的建议,荆璜表现得完全无动于衷。他依旧牢牢地钉在原地,用毫不动摇的声音说:“我就站这儿。”

    那态度一时间确实迷惑了罗彬瀚,叫他摸不准自己的直觉是否正确。当他纳闷时雅莱丽伽已走了过来。她看起来对这场面一点负担也没有,甚至好像没在意荆璜的隐匿,而是姿态迷人地坐到靠近过道的席位上,在那里饶有兴致地观察一切。

    罗彬瀚窃以为她作为寂静号的船副,本应是处在一个需要对眼前场面提供解释的立场。这女人自己显然不这样想。因此他主动瞪向她,用视线提醒她履行职责。

    雅莱丽伽朝他望了过来,尤其着意他的左手。罗彬瀚不知道她是否能看出点什么。

    “我找了个新帮手。”雅莱丽伽说,“以防途中发生意外。”

    “这帮手可有点眼熟。”罗彬瀚委婉地暗示道。没有迹象说明雅莱丽伽去过梨海市,但他不太相信她对周妤一无所知。他等待了一会儿,没能从她那儿得到更多提示,只好转回头去瞧对面的女孩。此时那女孩也正充满压迫力地凝视着他——准确地说,他认为她是在凝视自己的身后。那目光里带有显而易见的不满,然而却没有久别重逢的惊讶,或任何在他预想中周妤会表现出来的复杂情绪。

    事实上那女孩的样子仿佛完全不认识他,而当罗彬瀚在如此近的距离里面对面打量她时,也很快发现她和周妤即便在外貌上也有许多差别。她的发色与站姿,以及一些令罗彬瀚困惑的、关于体态方面的轻微异样,尽管在一张静态的画面上难以显露,可当她本人站在面前时,这些差异便以一种朦胧的直觉形式呈现出来。

    罗彬瀚没法把它们全部指出来,但却能笼统地总结出它们的暗示:相比周妤,这女孩的年龄似乎更轻,而心智却更老,且带着一种异于他老家血统的异族特征。那难以言明的特征尤其显现在她的双眼上,以至于罗彬瀚竟在她的目光下感到隐隐恐惧。那或许也只是她的视线压迫力所导致的幻觉,因为一旦他不去看这女孩的眼睛,而把注意力转移到她的脸、手脚或整体轮廓,那种不安便烟消云散。相反他感到眼前这个人是绝对安全而可靠的,稳固得就像山岳或磐石。考虑到她那并不超常的体型,这种想要依赖的印象实在和恐惧她一样毫无由来。

    当他接收了这些本能给他的矛盾反馈时,他的直觉先于愿望得出结论——她不是周妤。不是一个因经历重大变故而丧失记忆和性格连贯性的人。哪怕这具躯壳真的曾属于他那位古怪的女性朋友,那么如今居住其中的也已是另一个灵魂了。

    罗彬瀚默不作声地站在原地,独自吸收和接受这个答案,掂量它是否真是自己想要的。而局势的发展却不因他的心事而停顿。那女孩实际上只等待了很短的一会儿,随后便把腰上的手放下去了。她又开始用那种独特的、充满紧绷感的语调说话。

    “荆璜,站出来面对我。难道你觉得这样我就不能动手了吗?”

    “你动啊。”站在罗彬瀚身后的人说。

    罗彬瀚忍不住回头瞧了瞧。他甚至没能在第一眼立刻找到目标,并非因为荆璜已离开他的身体遮蔽,相反那海贼头子和他靠得更近了,只差没把头埋进他的外套里。是的,过去也曾有人以这样的姿势寻求他的庇护,但那是在一场小学时代的老鹰捉小鸡游戏里。当海盗头子保持这样一个姿势时,他口中所有的冷酷言辞和土匪架势都变得无济于事。

    罗彬瀚保持着神色不动。他压低声音,尽量用他认为只有荆璜能听到的声线说:“你这可有点离谱。”

    他没指望收到任何回应,除非是那歹徒在背后悄悄踢他的屁股。结果荆璜没这么干,而是贴着他低声说:“你应付她。”

    “……啥玩意儿?”

    “你应付她。”荆璜重复道,说得再清楚也没有。而如果罗彬瀚这时尚有任何疑问,接下来那女孩的反应也打消了这种不确定。她的听力无疑比常人出众,捕捉到了他们那鬼祟的交谈。那叫她显得更加不满了。她不再等待,而是径直朝着他们走了过来。

    “都已经回到门城来了,竟然又躲在别人身后!不管你和老人之间有什么问题,起码不应该把凡人扯进来——”

    “又躲在别人身后?”罗彬瀚插嘴说,“上一个是谁?”

    没人回答他的问题。那女孩已来到他面前,她那闪烁着奇异晶光的眼眸朝他看了一会儿,使得罗彬瀚提心吊胆起来。他几乎要开始辩解自己跟这事儿毫无干系,但对方先冲他微微欠身,说:“抱歉,罗彬瀚,我有一些私事要找荆璜谈谈。请你暂且让开。”

    罗彬瀚呆了一下。“噢,”他结结巴巴地说,“你认得我?”

    “是的,听说过你的名字。”

    “谁说的?”

    女孩没有回答,只把视线稍稍往后一偏。以为自己已经臭名远扬的罗彬瀚总算记起法克还站在那儿。当然了,法克对他的来历一清二楚,不过那光头程序员向来是个稳重的人,可不会把别人的**到处乱说。于是他没有立刻让开,而是试探着问:“你是‘法剑’?”

    “是的。不过,那是外面的称呼。既然你是荆璜的朋友,叫我陈薇就可以了。”

    那名字和她似乎一点也不搭,罗彬瀚不免疑心这只是个应付自己的假名。然而对方的语调和神态都显得亲切而友善,名字的真假已然无关紧要。

    “你长得有点像我的一个朋友。”他有点迟疑地说,“不过还是有点不一样。你……嗯,比较的……”

    “比较像外国人一点,是吗?以前有人和你说过同样的话呢。”

    陈薇接过他迟疑的话语,十分短促地微笑了一下。罗彬瀚本能地点头,随后才意识到她话语中隐藏的含义。他瞪大了眼睛,看着那在笑容里反倒显得益发令人畏惧的女孩。

    “是这样啊。我明白了,看来荆璜完全没有告诉你。如果你觉得我很眼熟的话,那并不是巧合,罗彬瀚。因为你的朋友周妤是我的后代。”

    听到这句话时罗彬瀚已然感到天旋地转。但那女孩一点也没顾虑他的情绪,兀自双手环胸,低头细细地考虑了一会儿。

    “嗯,是可以这么说。”她像自我肯定般点了点头,“我是她母系那边的祖先,中间可能有一百代左右吧。”

503 百世级祖母虎式微笑(中)

    罗彬瀚的确被这个新消息震得有些头晕了。他是考虑过周妤可能会有些来自天外的亲戚,那女人是有一点此类的气质的。但他没想过她的家系还能追溯得如此久远。

    百代是多少年来着?他开始在心里估算,结果怎么都弄不清楚。他近来受到的震撼有些过量,倘若情况允许,实在应该去糖城的猫窝里冷静冷静。可他并没这个条件,因为直到此时,寂静号伟大的一号人物仍旧紧紧贴在他的后背上。罗彬瀚本可以对此大加嘲笑,但最后没这么做。海盗头子此刻看来确实需要一些支援,哪怕是非武力层面的。

    “呃,噢,这样,”他口齿笨拙地说,“一百代?你的子女?”

    “嗯。只是估计的世代而已。因为我的血脉很早以前就从赤县散布出去了。在那之后发生的事情,我也无法调查得太清楚。赤县的时间流速比外界慢很多,无法单纯依靠我的诞-生时间来估算。我是根据能力的散失程度来得出这个结论的,如果她们保存得特别好,中间会有更多世代也说不定。”

    那女孩坦荡自然地解释着,显示出对事态发展的完全把握,但听在罗彬瀚耳中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他在似懂非懂中想起一个颇为重要的事实:通常,就他所知的智人种的一般状况而言,一个生物学母亲总对应着一个生物学父亲。这让他在本已错乱的思绪里更加感到一阵悚然,几乎是惊慌失措地扭过头,飞快地瞄了荆璜一眼。

    “你看什么?”荆璜说。

    罗彬瀚飞快地摇了摇头。那在他脑海中闪过的念头实在过于可怕了,竟叫他不敢开口打听——不,不,这当然得打听清楚,一丝误会也容不得。这对周雨(和寂静号间的伦理关系)实在是太重要了。不过没人规定这是今天必须得办成的事,他决定将它顺延至下个工作日。到了工作日他肯定能坚强地接受一切。

    他的惊骇和忐忑并未被对面的女孩所理解。那和周妤有着某种超乎常人理解的血脉渊源的女孩,陈薇,似乎认为自己已尽到了全部的解释义务,依然用先前的语调问:“可以让我和荆璜单独谈谈吗?”

    罗彬瀚迟疑着,依旧站在原地没动,飞快地瞟了眼法克。

    “我觉得这儿不是个打架的好时机。”他硬着头皮说,“我们还有点事儿要处理。我是说,正经事儿,送一个重要的人回家。”

    听到他这句话的陈薇又微笑起来。她灿然的眼眸看向罗彬瀚怀抱里的婴儿。当罗彬瀚瞧见她那别有意味的神情时,他意识到她多半已认出了宇普西隆。

    “啊,这个我已经听0312说过了。请放心吧,这件事是我拜托的,如果需要我帮忙的话自然不敢推辞。而且罗彬瀚,我并不是来和荆璜动武的,只是想好好坐下来说几句话而已。”

    “我听说你们打算叫他回去。”

    “确实是这样没错。这个也是为了他好。”

    罗彬瀚又扭头往后瞄了一眼。他心里认为这事儿势必该由真正的当事人来回应,可荆璜却仍旧沉默着,好像把他当成了某种代言人。他们可从没沟通过这方面的底线或态度,而罗彬瀚也不敢说自己完全懂得那小鬼心中所想。他只得凭着自己的想法说:“也许他能自己决定回不回去。”

    “如果他执意要那么做的话,我也不会强迫他做什么。”

    罗彬瀚没有掩饰自己眼神里的怀疑。他用这目光短短地打量陈薇,审视她坦然无波的神情,随后则落到了法克鲜亮生光的头皮上——那不是他的本意,他原是想盯着对方的脸。在永光族教室里的学习岁月似乎给他施加了某种视觉上的趋光性。

    “这是说你们不准备和他打架。”他试探道,“哪怕他要离开?你们就这么放任他走?”

    “放他走也是可以的。0312和无远的态度我无法保证,至少我来这里的目的只是想和他好好谈一谈而已。如果谈话结束后他依然不愿意回去,那么我也不会采用暴力手段。这一点我可以用师父的名义来起誓——这个誓言的真实性可以相信了吧,荆璜?”

    陈薇双手环胸,侧过身去看躲在罗彬瀚背后的荆璜。她的腰轻而易举地往侧面压了九十度,看上去没有一点为难或怪异。罗彬瀚还在怀疑她是否真有骨头,荆璜已经默不作声地转了半个圈,绕到隔离她视线的另一侧。那看起来仍然是拒绝沟通,但他没有反驳陈薇的话。

    罗彬瀚揪住他的头发,把他拖回自己身后,然后朝法克耸耸肩。

    “你的头还好吗?”他问,“先前在饭店门口那个怎么样了?”

    “呃,被玄虹打坏了。不要紧,是计划内的损失。枢体备份目前还是充足的,不过港口的修缮需要一笔开支。”

    罗彬瀚见怪不怪地把这件事抛在脑后。他紧跟着又问:“你对这事儿怎么看?如果他不肯跟你们回去?”

    法克远远地站在通道边,点着头说:“我和法剑的意见相同。只要玄虹完成谈话,就会放任他自由行动。”

    罗彬瀚狐疑地打量他,认为他此刻的声明和在毛肚子吞吞里的态度显然有些不符,而他也不能断定赌咒发誓对法克是否真的有效。还有件事使他隐约感到微妙,那就是对面两人都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自信。某些情报上的优势似乎使他们成竹在胸,断定能通过一次谈话来改变荆璜的意志。他迟疑着,不知是否该让这场谈话发生。

    “请让开吧,罗彬瀚。”等在他面前的陈薇又一次说。她脸上的微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种稍显阴郁的肃穆神色。那瞬间她简直就像是周妤复生,叫罗彬瀚情不自禁地战栗起来。但当她开口时,那令人发寒的混淆感变消失了,她的声音像绷紧的琴弦,以一种压抑着情绪的冷静声音说:“不要像上次那样自说自话了。如果不是你瞒着我行动的话,也许就不会造成最终的后果。在你离开以后,我也用真身去那里探望过他……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程度,今后就算疗养得再好,也只能稍微拖延一些时日而已。你对这件事就真的一点要说的都没有吗?”

    “……你想让我说什么?”

    “终于愿意和我说话了吗?那么至少承认自己当时没有把握住情况吧。我不知道那个时刻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所以也不想把责任全部归在你头上。很早以前我也就已经察觉了,他……嗯,也可以算是我的后辈,是有往那个方向发展的趋势。可是,如果你没有给他机会的话,我或许还能做点什么吧。封印镇压的手法之类的,原本打算事情结束后就回山里向师父请教。”

    一些微弱的气流开始在罗彬瀚背后搅动,偶尔刮碰到他裸露的后颈,就像一个心烦意乱的人无意识地挥摆手臂,打翻自己所能够着的东西。片刻后他看见红影从自己背后飘了出来,站到远离陈薇的斜对角上。

    “你插不上手的。”荆璜说,“0206对你的底细很清楚,应该早就从基地的资料里寻找过对策了。再说以你的……关联,如果那天你也在场的话,那那家伙只会直接死掉吧?你现在不是对他也避而不见吗?”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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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介绍:
普通人类罗彬瀚被外星飞船绑架了。这艘船上除了他之外的成员有修真大少爷,魅魔,人工智能,奥特曼和许愿机。罗彬瀚确信这个宇宙一定有点问题。————————本书的备用书名如下道外战志寂静号绑票指南道士大战外星人这个宇宙大有问题没时间解释了快上船!飞船里的无尽星层之王修真者会梦见章鱼头外星人吗?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