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其他小说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TXT下载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全文阅读

作者:飞鸽牌巧克力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txt下载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504 百世级祖母虎式微笑(下)

    当荆璜从罗彬瀚身后走出时,陈薇的表情松动了下来。她阴郁的严肃慢慢消散了,随后又发出一声叹息,蹙拧的眉头转化成了一种温和得多的愁闷。而面对荆璜毫不客气的言语,她也以包容的姿态回应道:“别说这种无稽的话了,荆璜。就算你不愿意承认我也关心着你的安危,单单是这件事里被杀害的我的后裔……”

    “你转生前的后裔很多吧?”荆璜说,“当初光是在那座岛上就不知道种下去多少,以陈游之的本事也花了好几年才化掉,跑掉的数量就更数不清楚了。如果要以这个标准论因缘,看你转生前也没有多上心啊。有事没事就往外头扔棺材……”

    “荆——璜——”

    陈薇闭上眼睛,拉长了声音,用充满笑意的,长辈般慈和的语调说:“这么想数清楚的话,把你埋到下面去数吧。我多等一些时间也没关系,等你数清楚以后再带你回山里见师父。”

    “……不去。”

    “不去也要去。现在你左手的状况恐怕只有师父能解了。如果恳请他开鉴问卜,一定能找到恢复的方法。”

    “就不去。”

    “荆璜,难道少了一只手也不在乎吗?虽说对修行没有影响,平时也会有些不方便吧?而且看到你这种状态,关心你的人也替你烦恼的。”

    “够用。”荆璜说,“死不了。少逼逼。八只手的我照样揍。”

    陈薇无言地摇起了头,最后只得说:“那么就先和我谈谈吧。不会追问你不想回答的问题,只是想告诉你一些事情而已——是很重要的事,不方便让无关的人听到,所以才一定要和你私下里交流,希望你给我一些时间。还有,不许再说一些尖酸无礼的言语了。不提红瑚掌殿听到后的反应,就算是芳远真人那样谦淡致柔的人,知道你跟外人这样说话,也一定会非常吃惊的……我实在不明白,以前的你明明一直遵从着芳远真人的指导,到底是跟谁学成了今天这样?”

    罗彬瀚无所事事地抬起头,假装自己正在统计天花板上闪烁的灯光总数。他怀里的婴儿高兴地呀呀叫唤,把短小的手指伸向他,旋即就被罗彬瀚快速地拍开。他心里琢磨着自己刚才听到的话,并掂量自己如果在春季被连同棺材一起埋进地里,能否有希望在同年秋天成功长出。

    幸而事情并未朝着最糟糕的局面发展,因为荆璜显然没把陈薇的话当作一个需要正面回答的问题。那海盗头子甩着空荡荡的左袖,打得空气啪啪作响,仿佛要以此来证明左手缺失并非一项无法接受的残疾。

    “要谈就谈吧。不过你们说什么也没用。”

    荆璜放弃了他原本坚持的躲避战术,以着在罗彬瀚严重相当无赖的嘴脸站立在原地。直到这时,远远坐着的门城之主终于缓缓沿着通道走来。曾经七手八脚地追逐星期八的人偶们已然把自己拼凑完好,静默而齐整地站在台上。这位将麻烦引来的东道主似乎不认为自己需要什么额外防卫。

    他从后方走近,莫莫罗和罗彬瀚都给他让出了位置。当他经过时,那双透亮的眼睛从罗彬瀚面前短促掠过,又引起后者无端的猜疑。但那似乎毫无意义,他并未跟罗彬瀚多说一语,而是平淡地经过他,迎向面对他们的陈薇。

    “看来你们已经有结论了。是不打算在这里发生冲突了吧?”

    陈薇的视线从荆璜身上移开了。她的双手在胸前结成了一个古怪的手势,像行礼般朝着伊登欠身。

    “是的,还要感谢伊登先生你的帮助。这段时间给门城带来的损失,我们会尽快想办法弥补的,就算是双倍赔偿我们也会接受。”

    “喂,别让这个家伙蹬鼻子上脸啊——”

    荆璜不满地挥动着袖子。他显然不止这么点感想,但陈薇已虎视眈眈地盯着他,眼中异常明亮,闪烁得好像真实存在的光源。荆璜的话便打住了。罗彬瀚还来不及瞧清楚这一切是怎么回事,陈薇又闭上了眼睛,微微地压低头颅。

    仿佛完全没听到荆璜的话,伊登说:“赔偿的事先搁置一边吧。比起这种小事,我想知道无远域通道的接入工作进展到什么程度了。入口的位置已经确定好了吧?”

    “是的。位置是很早以前就选定的,设施上的准备工作也都完成了,很快就可以投入使用。”

    “应该没有选在无远星的本土吧?”

    “嗯,因为那里的环境不太合适接入港口,选择的是外围的一个分基地。不过,两边的距离也并不遥远,之后主基地也会逐步对外界开放的。这是加入联盟时就承诺了的事情。”

    伊登平淡地点头,未曾透露自己对此事的任何感想,像是礼貌寒暄似地说:“这样一来,今后你要返乡探望也就容易多了。欢迎你日后再来拜访。”

    “嗯……或许吧。这也要感谢伊登先生你。如果没有门城这样向着所有人开放的兼容之地,今天的事情也就无从谈起了。”

    陈薇对伊登感谢地微微一笑,可那神态里似乎也没有多少高兴的成分。她的视线又移向荆璜,显然打算继续那场约定的谈话。但在她开口以前,伊登又说:“通道接入的具体期限和安排,现在能否提供出来呢?如果设施上已经准备完成,我想没有必要拖延下去。”

    “啊,是的……不过……我们是计划和中心城沟通完成后再正式开放,恐怕还需要宽限一些时日。”

    “还没有完成沟通吗?顶上会议已经向星界提出通报了吧?”

    “那个是通过星网做的交流。按照约定,无远要派遣人员去中心城做一次正式的外交会面。据我所知,派去的人员暂时还没有返回,等到他们平安返回基地,应该就会立刻开放港口了。”

    “负责去中心城的是无远的最高领袖吗?”

    “不,老人暂时不会离开教育院。负责外交事务的人是0201,还有一位分基地的管理者。”

    “让分基地的管理者负责这种级别的外交吗?”

    “抱歉,毕竟我不是无远星的成员,对他们的事务决策机制并没有那么了解……不过,她是非常善于沟通和指导的人,我认为她是完全有资格承担这种任务的。”

    “这么说来,是你认识的人吗?”

    “是的。从很早以前就认识了。”

    陈薇如此回答着。她脸上的神情却忽然带上了一种奇异的微笑。那和先前她所展露的任何笑容都截然不同。神秘而柔和的光彩自她的每一寸面庞上焕发,使得罗彬瀚目眩神晕,茫然中感到某种带有强烈感染性的喜悦。紧接着她又闭上眼睛,那情绪的错觉立刻消失了。她又变得端正严肃,以结束对话时的果断语气对伊登说:“实在抱歉,伊登先生。我离开故乡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无法向你提供更确切的消息。如果你还希望继续讨论港口的安排,我想0312应该比我更适合回答。在那之前还有一件,希望你能够帮忙。请你提供一个足够安全的房间,能够隔绝所有已知的技术检测和占卜手法——当然,这个是有偿的,我会按照约律侧的规定,支付足够价值的报酬给你。”

505 双绳悬系缺满之玉(上)

    陈薇的要求很快得到了许可。不出三分钟,一位木偶演员将他们引入剧院二楼的某个包间。那包间和上次他们与伊登谈话时所坐的尽管颇为相似,罗彬瀚切却没找到当初那台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繁花钟表,取而代之的是一座栩栩如生的玉石雕像。一个仅有常人一半体宽,但却要高及天花板的褴褛怪人。它坐在石头雕刻的干枯木桩上,面容枯槁,双目紧闭,耳洞中生长出鳞纹的石笋。

    罗彬瀚一边盯着那尊雕像,思索它所暗示的含义。同时他还琢磨着陈薇在离开前交给伊登的东西。他不知道陈薇是从哪儿掏出来的,就好像她只是把右手往身后一背,身后便散发出柔和明亮的光晕。罗彬瀚差点以为她要变身了,但当她抽回手时,展现的光源是一颗乒乓球大小的圆球。那乍看之下是一颗罕见巨大的珍珠,然而却在陈薇的双指夹固处微微凹陷,呈现出奇特的柔软性质。紧接着她伸手举高,使圆珠透过灯光照耀,隐约投射处内部的古怪阴影——并非星絮状的杂质,而是一个完整的、犹如蛋中胚胎般的轮廓。它小得仅有幼鼠体积,可却与猿类的形体惊人相似,甚至能使观看者认出它小小的、紧蜷在双腿间的尾巴。

    陈薇把这古怪的圆球递给门城之主:“这个就作为报答吧,伊登先生。虽然现在还无法正确地估价,单纯作为法术材料卖给白塔,应该也能够稍微弥补荆璜造成的损害了。等到无远的通道正式投入使用以后,我想贩卖的价值会更高。不过,我想单纯地卖掉它或许并不是划算的事,如果你将来有机会去无远域,这枚人工海沫会使你在一个名为僬侥的国度里畅通无阻,或者如果你遇到危险的话,把这个东西浸泡在大量的水里,应该也会有所帮助。”

    “僬侥?”

    “嗯。新建造的通道就放在僬侥的国境附近。希望以后从门城过去的人也可以看到它的样子。我想它的统治者会很欢迎外来者吧,因为她和她的子民都很喜欢热闹的环境。”

    罗彬瀚没法佯装对这番话毫不在意。他鬼祟地拿眼神戳探荆璜,但后者只给他一张臭脸。这张脸直到坐进剧院包间内都没有改变,而当法克淡定自若地在他们对面坐下时,罗彬瀚清晰地瞧见海盗头子的眼睛里正在酝酿一次火山喷发。那不是个好兆头,尤其当他发现莫莫罗和雅莱丽伽竟然都没有跟进来。他们趁着他走神时留在了观众席上,而现在他是包间里唯一一个眼神不带电的朴素自然人。没人对这事儿表达质疑,因为陈薇忙着瞪荆璜,荆璜忙着瞪法克,法克盯着眼前的空气,如同在看一个比罗彬瀚更有价值的玩意儿。

    罗彬瀚对此倒没有感到受伤,因为人们不能失去空气,人们却用不着吸他。他镇静地站起来,清了清喉咙说:“我先出去了?”

    “呃,没必要,你也一起听吧。”法克说,“前半部分的安排也和你有关。不过敏感信息还是要稍微做点处理,希望你不要在意。”

    罗彬瀚不太理解他想表达的意思,可法克也没给他询问的机会,而是继续盯着空气说:“法剑,我检查过这里了,没有发现监听迹象。”

    “嗯。我也没有产生受监视的感觉。我想以门城之主的身份,应该不会愿意破坏中立来做这样的事。不过,这里也不是万全的,只有月境才能彻底摆脱阴影之血的纠缠吧……荆璜,少东家应该一直在你附近吧?能够把它叫来帮忙吗?”

    “鬼知道。那猫一下船就失踪了。没去找你吗?那家伙既然是……养的,多少也会听你的话吧?”

    “不。少东家并不在乎……以外的人。如果没有……的许可,就算是我也不会理睬的。我想它应该是不想见到0312吧。既然如此,现在就姑且这么谈吧。如果被发现了也无可奈何,反正只是时间的问题。”

    荆璜的视线终于从法克身上移开了。他有点不耐烦地说:“你到底想跟我谈什么?有话就快点说吧,反正……的事他们都知道了,没有什么必须死瞒不说的吧?还是那个小学没毕业的又搞了什么破玩意儿?”

    “荆璜,论文未答辩和小学没毕业可是两回事。”

    “差不多吧?还有人比她拖更久的吗?”

    “那是因为她给自己定了最难的目标而已。要做到那件事本来就是千难万险,这个没有人比你更清楚了。我不允许你用这个来否定她的努力。”

    “……所以说,那个设想从一开始就是无用功,理解了吗?不管她浪费多少时间都不会有用的,还不如趁早换个题目。还认不清她自己的天赋在什么方面吗?如果用武器开发做课题的话,早八百年就通过了。”

    “那个根本就不是她想要的。她所做的一切是为了什么,你难道不清楚吗?”

    “我怎么知道。她想做什么都是她的自由。该劝的我也已经说过了,总而言之,只要没有……的帮助,……在赤县就是不可能成功的。所以……的事也不必来找我,无远的人只要自己保住自己就够了。”

    “这么说来,你知道……已经回来了。”

    “是啊。如果你打算用这个劝我回去的话,现在就放弃吧。我回去只会让无远变得更危险而已。”

    陈薇和荆璜的声音都越来越响,彼此充满威胁性地凝视着。坐在旁边的罗彬瀚发现自己身上的汗毛全竖了起来,甚至连脚趾尖都因紧张而麻木。他还发现自己的耳朵似乎出了点问题,因为尽管这两人的音量毫无克制,他却时不时因为一阵耳鸣而错失这段重要的谈话,好几次他看到陈薇或荆璜的嘴巴在动,却没能捕捉到对应的词语。他恼火地瞪着法克,意识到这究竟是谁做的手脚。但他却不敢开口谴责,因为眼下的气氛似乎不容第三人开口。

    “不是。”陈薇说。

    “啊?”

    “我没打算用……的事劝你回去。确实我也认为让你接触他们是有风险的。我要找到你另有原因。刚才和门城之主谈话时也提到过了。因为基地判定老人的自终止意愿未消除,迄今为止他还被系统监管在教育院内,没有办法去中心城会面。代替他工作的人是0201,她作为无远主基地的代表,使用了携带有一个微子的次级枢体,和僬侥分基地的管理者一起前往中心城。大概在中心城的两个月前完成了会面,然后踏上了归程——但是,在他们进入无远域星界以后,0201的枢体联络突然中断了。坐标位置和事件记录完全丢失,甚至微子也没有进入自主回收程序。不出意外的话,这具次级枢体已经被彻底摧毁了。所以,和她同行的,使用着原始身体的僬侥女王恐怕也处境危险。所以我才中断……的事情来寻找你。荆璜,要问现在谁最有希望找到她,那就是作为兄长的你了。”

    陈薇眼瞳中的晶光令人晕眩地闪烁起来。她旋即闭眼又睁开,像射手瞄准标靶那样盯着荆璜。

    “这是我让你回去的理由,荆璜——中心城标准的半个月以前,瑗瑗已经失踪了。”

506 双绳悬系缺满之玉(中)

    罗彬瀚并没听完那段完整的谈话。他大约在整场对话的中段便被法克请了出去。那到底是因为该让他旁听的部分已经结束,又或者那两名争论者的冲突风险过高,他无法做出判断。事实上他就连自己出席的部分都不见得听全了。当他走出包间,像幽灵般阴沉鬼祟地飘到观众席最末端时,伊登与演员们已然不见踪影。只有寂静号的成员们还在那儿等待。雅莱丽伽把两条腿翘起来,直直伸在过道上,悠闲得像在晒沙滩浴。星期八站在腿旁仰头瞧她,她也打量着星期八的新造型。罗彬瀚故意把那头金发盘得和雅莱丽伽相似,使得她们在这一刻看来简直像对母女。

    没人能否认这画面有多可爱,然而作为贡献者的罗彬瀚却无心欣赏。他阴惨惨地走近观众席,自始至终没有吭上一声,就连莫莫罗热情的问候也不曾驱散他周身的险恶。最后他在雅莱丽伽旁边坐下,直勾勾地盯着那厚幕掩盖的舞台。

    “我刚听说少爷有个妹妹。”他目不转睛地问,“你早就知道了?”

    “船长提到过一次。”雅莱丽伽说。

    “那他和他老妹的关系怎么样?”

    “他们很少见面。船长一直生活在他母亲的故居。”

    罗彬瀚没再说下去,没问荆璜愿意为他鲜少见面的血亲做多少事。他没忘记法克的提醒,绝不在没有法术与梦境保护的地方提起僬侥国统治者的失踪。但他疑心雅莱丽伽早已猜到,毕竟她是如此地了解荆璜。

    他知道她和荆璜之间一定还发生过许多他从未知晓,甚至都无从想象的故事。他旁边就站着一桩在旁人眼里没准惊天动地的秘密,一台挂着防丢失铃铛的许愿机。当他没见到雅莱丽伽时,他多想把每一件事都问得清清楚楚,然而此刻她就坐在他身边,随时触手可及,他发现自己竟然并不那么想追根究底。雅莱丽伽的神情里仿佛暗藏着他童年曾经划船前往的那片山湖,在他一无所知地回忆时总是美的。

    如果荆璜瞒了他什么事,他不禁想,雅莱丽伽会是知情者吗?

    “什么是自终止?”他漫无边际地问。

    “类似于自杀。”

    罗彬瀚捏着扶手的指头松开了。他带着点诧异地望向雅莱丽伽:“类似?”

    “无远的每个成员都是设计的结果。”雅莱丽伽说,“当他们诞生时带有任务……那会根据后续的学习和测验调整,但总的来说他们必须投入使用,只要他们不被彻底地消灭。衰老和疾病对他们的妨害很少,每一个都能运作长久。在那过程中,他们的思想与情绪状态受到基地系统监测,以防他们产生不利于基地的倾向性。”

    “就像死秩派那样?”

    “那是一部分。”

    “那是杀别人的一部分。”罗彬瀚替她总结道,“那么杀自己的危险是什么?社会氛围?”

    “那是浪费资源。”

    罗彬瀚没有笑。他耐心地等着雅莱丽伽继续说话,解释她干嘛要开这种怪没意思的玩笑。雅莱丽伽斜望了他一眼,她也没有笑。

    “每一个成员在投入使用前要花费大量的资源和时间。”她说,“微子的适配性,蓝图的独特性,岗位的协调。如果一个成员被基地认为不再合适任何岗位,他将被取消权限,剥夺微子后进行脑部封存,那是‘强制终止’。”

    “但那不是被杀死?”

    “他们没有死刑。”

    罗彬瀚耸耸肩。他不知道这是否真的值得褒扬。“那么我猜,”他接着说,“‘自终止’就是你认为自己不适合任何岗位,你主动想丢掉所有的工作和资源,然后把脑袋封进罐头里?”

    “那是一种。基地会更容易通过这一种请求。”

    “另一种是?”

    “把脑部销毁。那意味着基地将永远地失去一个独特样本。”

    “所以没得商量?就因为一台电脑认为你不能死?”

    “在一次自终止申请首度提交时,所有的基地成员将参与表决,评价申请者的重要性,决定是否接受申请者被销毁的损失。如果半数以上反对,基地将接管申请者的一切行动权限,进行心理介入和治疗,直到申请者的自终止意愿消失。”

    罗彬瀚点点头说:“这可真是够彻底的人文关怀。”

    雅莱丽伽没有笑。他只好扭头去寻求莫莫罗的支持。他看到那永光族站在过道对面,静默而哀悯地看着他,就连怀抱里的婴儿也悄无声息。

    他烦躁起来,用手扒拉黏在脸颊边的头发。

    “见鬼了。”他说,“这是什么?那只猫从没给我看过这些……法克也是?干嘛还得申请?如果他们不申请能怎么样?把自杀的再绞死一遍?我没说那是个好主意,或者别管自杀率什么的……他们,不,基地,把他关在教育院里?他倒还能正常工作,运作,是吧?就是别思考关于自终止的事,别停下来耽误工作。半数以上的人这么投的?然后就这么着了?”

    他恼火而混乱地说着,甚至连自己都没法解释这些话的意思。太多事情搅浑了他的脑子,那潮汐声中的猴岛之梦又在他脑袋里浮现,使他有种莫名其妙的、宛如上当似的愤怒——可是没人故意骗他。雅莱丽伽多半没在这事儿上骗他,黑猫给他看的故事也恐怕是真的。他梦见过那个和猴民们生活的青年,但后来——后来——这是个多叫人痛恨的词啊。

    雅莱丽伽从座位上站起来。她把手按在罗彬瀚的肩膀上,从高处弯腰俯视着他。罗彬瀚看见她优美动人的脸庞轮廓,还有阴影中异常澄亮的、动物似的眼瞳。当那双眼睛流露柔和时,它们的确可以叫许多人自愿为她去死。

    “你不必拿自己的观念来衡量他们。”她说,听起来却不像是指责或嘲笑。

    “我的意见不重要。”罗彬瀚同意道,“没人在乎我怎么想,是吧?他们可是我老家的村官呢。”

    “他们也有很多不知道。”

    “比如?”

    “船长的妹妹在僬侥。”雅莱丽伽说。罗彬瀚下意识地往周围望了一圈,她却好像并不介意将这秘密公布在无人的观众席间。

    “无远的人并不明白她为何会在那儿。”她接着又说。

    “跟我一样。”罗彬瀚没好气地答道。

    “你该去问船长,让他告诉你答案。”

    “那你打算告诉我些什么呢?如何抽别人的屁股更疼?”

    “星期八。”

    罗彬瀚过了几秒后才明白过来。他瞪大眼睛瞧着寂静号的船副,听见她对自己说:“你得先办成一件事,然后我会告诉你星期八的来历。”

    “什么事?”

    雅莱丽伽把手伸进腰际的小袋子里,从中掏出了一面小小的镜子。她把它放到罗彬瀚腿上,说:“给你的法师朋友回信。她发了很多问候。”

507 双绳悬系缺满之玉(下)

    罗彬瀚并没忘记这面方形的小镜子。那是蓝鹊送给他的星网便携登录器,连带着那朵记录着蓝鹊声音的五瓣花,一直以来稳妥地收藏在他的房间里。在蓝鹊刚离开的那段时间里他还时常将它拿出来看看,等着蓝鹊回归白塔后的消息。后来发生的一系列混乱使得他几乎忘了这件事。在追踪宇普西隆时他倒也偶尔想起这位忠实的朋友,可∈也早早地向他证明,那地方是彻底与世隔绝的,就连寂静号上最好的设备也别想收到网络信号。

    他拿起那镜子,按雅莱丽伽曾经教过他的方式摩挲和呼唤,从镜子彼方呈现出一副并不存在于他身周环境里的景象:一片荒漠化的土地,呈现出铁锈似的橙黄色,沙砾与尘土被高高地扬撒在空中,使得镜子外侧的人也能想象出那狂暴的风声。但罗彬瀚并没听见任何的声音,只能看见一个古怪的铁皮脑袋站在镜子前头,好似正在对面的世界里举着镜子。当它把手中的镜子高高举起时,罗彬瀚得以窥见对方身躯上的更多细节:它全身覆盖在金属的躯干里,显得粗笨而高大,关节缝隙里散发出幽渺的蓝光。它的脑袋是个完整的立方体,粗暴直接地摆在两肩中央,因而没法说它有一个脖子。但在它脑袋的最底部,也正是一个原始人类脖子所在的地方悬挂着两条线缆,悬吊起挂在它胸前的一块深色方板。

    当罗彬瀚对这一幕满头雾水时,铁皮人用它粗糙坚硬的拳头敲敲胸前的方板,板面上便闪烁起一股极不稳定的蓝光。这似乎惹恼了铁皮人,它又用力地砸了那方板几下,又拉扯起挂在脖子上的线缆。深色方板在它那暴力的修理中彻底熄灭了几秒,叫镜子外的罗彬瀚也为它发愁。但紧接着板面亮了起来,不再紊乱地闪烁,而是自上而下地滑动,呈现出一排排清晰标准的联盟文字:

    你好,罗瀚!最近过得怎么样?这是我给你发的第十七条消息,而你至今还没有回复!噢,你一直就是个粗心大意的人,我希望你只是忘了检查自己的账号,或者忙于别的什么事。也许你现在正在一个信号特别薄弱的地方,就像我现在所处的地方一样!你一定很吃惊我现在的模样,因为我也是!在之前发的消息里我告诉过你原因,不过我想还是再说一遍,那就是我现在正为一位非常特别的法师服务。他来自岭心之塔——我想你不认识这个学派,是不是?你肯定不会仔细读白塔的谱系书。我告诉你,罗瀚,岭心学派是铜血的一个分支,在单灵格叛乱发生后才独立出来。它们是铜血的传人,可也和连携四宗有很多相似!这就是为什么我现在穿着这样一身学徒服!呼!我有点怀念我以前常用的那几种,因为这一件可真是非常非常非常笨重!上次我想拿起一块矿石,结果却把它捏得粉碎!那可真是给我的老师添了很多乱,幸好他没怎么责备我,而是说每个新手都这样。

    深色方板上的字仍在往下滚动,罗彬瀚一边保持阅读,一边以惊异的态度打量那个铁皮怪物。他起初把它误解成某种受外部操纵的傀儡,全没想到这就是他可爱的老朋友。那铁皮人冲着镜子对面摇摆起它长长的手臂,罗彬瀚捕捉到这一幕时却想起昔日里那成天在空中飘来飘去的骷髅,也正是这样摇摆自己的两条骷髅手臂,把它们像波中水草般流畅地晃荡。这下他的心中再无怀疑,心中不由地充满了重逢般的惊喜与好笑。他继续读方板上滚出的字迹:

    你也许会奇怪我为什么用这种方式给你发消息,或者我之前给你发消息时穿的那套通用学徒服去了哪儿。听我说,罗瀚,它被我的老师融掉了,因为需要里头的一些法术配件,而原本让这件衣服能够发声的配件也被他摘走了。我和他使用法术交流,或者拿这种脑波板来组织文字,所以我没法让你听听我现在的声音了。这里的环境也很不适合靠着声波来交流,你不知道这儿的噪音有多可怕……午夜时我和我现在的同伴们都会惊醒,因为营地外头的风声总是在那时达到顶峰,听起来简直像是人在嘶嚎,尖叫着请我们出去救他——我差点就去了!唉!我怀疑这衣服会增加人的冒险倾向,好在我现在的老师制止了我。他告诉我这儿充斥着邪恶而悲惨的精神体,总是试图把人们诱骗进那转换形式的大门里……别为我担心,罗瀚。一个成熟的法师能料理这个。我的新老师不大富裕,不过他依然是个非常棒的学者!我衷心希望他能找到自己想找的东西……噢,我说了太多关于自己的事情了,是不是?这肯定不是个好的交际方式,可我实在不清楚你的近况如何。你听说关于你故乡无远域的最新变动了吗?

    镜中的方板忽然停止了滚动。罗彬瀚诧异地盯着那铁皮怪人,蓝鹊,他那曾经以木头为躯壳的朋友正迟疑不定地摇晃身体。他怀疑是那块能记录思想的深色方板又出了故障,因此才有这阵漫长的沉默。但很快板面上又有了新的字迹。它并非滚动出现在先前的文字下方,而是直接抹消了前头的全部文字,从板面最顶部开始呈现:

    我现在已经有了一个明确的规划,罗瀚。等到我正在做的这个项目结束,我就会去参与转正为法师的考试。如果一切顺利,很快我就会成为灵蔷之塔的守塔人了。我还认识一位愿意接纳我的灵蔷法师,她会在我成为守塔人后成为我的直属导师。这实在是我的荣幸呀,罗瀚,不是每个学徒都能在转正后拥有直属导师,他们便只能自行摸索,或者询问那些非常忙碌的阶梯法师。我想要尽快成为守塔人,还因为听说了她的下个项目是什么,说出来准能吓你一跳——我尊敬的未来导师计划去无远域!你的故乡!她受到了你们那儿一个很小的约律类国家的邀请,被允许前往那儿进行一项历史调查。

    我还不知道太多细节,但我听说那小国家的统治者与无远星相关,她被称为僬侥女王——同时她也是一位白塔法师!甚至在无远域加入联盟以前,她已经通过了白塔的资格考试!我还不太清楚这一切是怎么办到的,也许等我成为守塔人后能知道更多细节。

    你认识这位和你同乡的女王吗?我没法告诉你她叫什么,因为我所能找到的记录里没有,不过我找到了她在通过考试后被授予的学名——虚满之玉。这不是个塔学派常见的命名方式,我在想难道她通过的是连携四宗的考试?不管怎样,罗瀚,我很快就要成为一名法师了,然后我还要去孕育你的故乡进行学术研究。我认为那一定是个美丽而神奇的地方,也许还能碰见你的老家朋友们。祝我一切顺利,罗瀚!也祝你平安无事!我相信你总能看见这些消息的,你这个懒惰的粗心鬼!

508 笼价三十银钱(上)

    罗彬瀚看完了那段消息,但并没急着质问雅莱丽伽。他接着打开了消息目录,发现刚才他所看的消息既非第一条,也非最后一条。它或许是最近曾被翻阅的那条,因此才第一个跳出来。不消说这是雅莱丽伽干的,无论是毫无愧疚地侵犯他的**,还是把关于僬侥国的消息放在头一个让他知道。

    他隐隐觉得这是个圈套,因此一声不吭,继续翻阅其他的消息,指望能从蓝鹊那儿得到更多线索。然而,尽管他的铁皮人朋友又陆续发了好几条消息,她再没一个字提起关于僬侥国或是“虚满之玉”的事。她把精力更多地投注在那个她正参与的法术研究项目上,还向罗彬瀚透露了一些不算机密的细节。

    “这对你听起来可能不是很传统,但在某些地方可是家常便饭,罗瀚。他们认为唯一具备力量的法阵就是电路!所有的施法都得通过电路完成,用一些便携的电子设备存储和释放。那让他们乍看很像理识,可是如果你把他们制作的装备拆解开来,你会发现它看上去根本做不了什么,它实际上可能做很多事!呼——那些守卫们给了我们很大的麻烦,不过我的专长正好对付它们。因为它们会追踪一切不以纯电流组成的生命,包括我的哨兵们。这儿曾经是很繁荣的,至少在白塔的记载上是。但现在它是个生命绝迹的世界……我的老师想知道它究竟怎么变成了现在这样,或者至少能从这废墟里找出点能利用的东西。你觉得呢,罗瀚?这儿到底发生了什么……”

    “重大揭秘!瞧啊罗瀚,看到我放在罐子里的这个了?这是从守卫的肚子里拆下来的。这可爱的神秘发光多面体,还有刻在上头的电路。你看得懂电路吗?如果你能,就会发现这上头的电路一点用也没有。是的,按理说一点用也没有,可你想不到它给我们带来了多少麻烦。如果我穿着以前那套衣服,没准会被它烧成一堆骨头灰。我开始喜欢这套大号衣服了,它结实极了,我可以随便把自己的肚子敲得咚咚响。像这样!咚咚!咚咚当!我觉得我很快就能打出曲子来了。你想听吗?不过得等下一次。实验马上就要开始了……”

    “当当!当当!咚咚当当咚!听听这个,罗瀚!现在我肯定能当一个好鼓手。这是我们在废墟里找到的东西。一段音乐!噢,当然不止这个,不过我不能向你透露太多法术世界的秘密……这是法师们的法则,你理解吧?我们和古约律对待力量的方式是不同的,知识的价值很昂贵……噢,罗瀚,我真希望能尽早收到你的回信。那不是说我现在的朋友们不够优秀,不过毕竟你是我的第一个古约律朋友,我总觉得能从你那儿得到点不一样的观点。你是个很有趣的人,我老实说,虽然会干些蠢事,不过你真的很有启发性!”

    罗彬瀚盯着镜子微笑起来。他知道雅莱丽伽叫他看这些必有用意,可还是没法在瞧见这样一个蹦跳乱舞的铁皮人时控制住情绪。他所认识的那位白塔学徒看起来精神抖擞,简直有点亢奋过度,他猜想她一点也不知道周温行曾经拿着她的头发做过什么。那是个好消息,证明周温行所说的关于她的一切都是谎言,而她也不曾受到那杀人狂的任何骚扰。尽管蓝鹊再也没能告诉他任何“虚满之玉”的消息,欣赏她在专业领域上的活跃也令他感到高兴。

    他继续往下翻,直到最后一条消息。镜中的铁皮人坐在沙丘上,把镜子举着对准自己。在她身后的丘脚处,永不止息的沙尘暴呈现出火焰般明亮而怪异的色泽,罗彬瀚不知道那是否是那个世界的黄昏景象。蓝鹊坐在火焰般的风里,她那简陋印刻出来的五官显露出罕见的低沉。

    “我还在这个项目上,罗瀚。我们现在弄清楚了一些事情,关于这个地方是怎么毁灭的……不过一切都很顺利,你不用为我担心什么。这里没有什么能威胁到我们。我只是……噢,感觉有些不真实。你有过那样的感觉吗,罗瀚?就好像走在野外时看到一些落单的植物,一棵野草,或是一朵花,你马上就知道它原本是不该在这儿的,是被某些巧合才让种子洒在这儿。你碰巧看见了它一次,可你知道下次再来时它就不会再是这样了。也许它会长开,扩散成一大片;也许它就这样凋谢了,被经过的动物吃掉,或是没竞争过其他品种……我能想出一千种植物死掉的状况,罗瀚。然后我想有时候我们的世界也像这样一片草地,萌芽,开花,结果,这就是我们单调的生存之道,而毁灭的可能有千种万种,让我们的成就和胜利转瞬即逝。我这样想有狭隘的嫌疑吗?唔,也许我不该拿我最熟悉的那些品种举例,我知道一些传说中的植物活得比白塔建成更久。或者当我成为一个真正成熟的,甚至是伟大的法师时,我才能理解这一切的意义。”

    “……我得承认,有时我会对古约律感到羡慕。那不关于它们与生俱来的力量,或是它们有意思的外貌,只是……它们似乎从不被生存的意义所苦恼。罗瀚,你有想过你为何而出生吗?在这以太的混沌所显现的幻觉世界里,我们只是偶然生长出的野草,或是藓菌,但古约律是不一样的,它们就好像是被人为地栽在那儿,而且达到理想状态后就不再变动,它们自己也知道这件事。是谁栽种了它们?是这混沌中的某个主宰吗?我想要知道……又或许我并不想?我真希望这会儿能有几个古约律来给我答案,罗瀚。不过我还是希望你先照顾好你自己。记得洗头!别碰你不认识的怪东西!”

    这是她留给罗彬瀚的最后一条消息。当罗彬瀚耐心地把它看完后,他有点茫然地思考了一会儿。随后他开始给她写回信。他不是不能像蓝鹊那样搞一段录像,可雅莱丽伽与莫莫罗都在旁边,使他多少有点难为情。于是他采取了一种笨拙而原始的方式:在镜面上写字。

    蓝鹊,他用指头尖费劲地写道,来信已收到。一切安好。勿念。洗头频繁。怪东西不请自来。祝考试顺利。

    他用指头敲敲镜面,把这条消息发了出去。紧接着又开始写下一条:或于近期返回无远域探亲。途径僬侥国。可否提供虚满之玉信息?

    这条消息也很快被他发向蓝鹊。有那么一会儿他盼着蓝鹊能立刻回信,可惜事与愿违,她要么正专注工作,没注意到他的回信,要么就是忙得腾不出手来。罗彬瀚只得有点遗憾地缩回指头,当着雅莱丽伽的面把镜子揣进自己的外套里。接着他开始冲雅莱丽伽奋力微笑。

    “您看我们是回船上?还是去店里找点喝的?”他以卖力讨好的姿态说,“这故事至少得有一瓶酒的时间吧?”

509 笼价三十银钱(中)

    罗彬瀚并不指望自己能一帆风顺地得到回答。而雅莱丽伽果真也不打算在一位施法者的地盘上吐露秘密。她把身体斜倾向罗彬瀚,用手支着头颅,细细地、充满兴致地打量他的脸。那肯定是能让任何一个能欣赏她美貌的雄性坐立难安,不管是出于倾慕还是警觉。
    “我会在船上告诉你。”她低语道,气息微拂在罗彬瀚脸上。
    “太棒了。”罗彬瀚说,“那我们现在做什么?就这么干等着少爷和他老乡出来?咱们不能好好利用这段时间做点有意思的事?”
    “你想做什么?”
    “我想对您做点出格的事。”
    雅莱丽伽扭动了一下身体。她的尾巴这会儿是完全隐藏起来的,没法看出是否正威胁性地摇晃着。她的眼神里却藏着点好奇,像一头猎豹瞧着在她面前蹦迪的羚羊。罗彬瀚发现自己没法不喜欢她这兽类似的眼睛,他也实在很难长久地生这眼睛主人的气。
    他把手伸进外套,掏出那柄弯刀形的匕首,把它举在雅莱丽伽眼前晃荡。
    “您给我解释解释这个?”他说,“我发现这玩意儿比我预想中的要有用得多——我是说,它有用过头了。不觉得这像是我该用的玩意儿。还有它上面这些花纹,我听说它们是文字,像是个名字。崔丝黛什么的。我想除非底波维拉还给自己起了另一个花名,这匕首就另有故事?”
    “斐丝莱。”
    “啥?”
    “你的法师朋友读错了。那个词的发音是斐丝莱。”
    罗彬瀚瘪了一下嘴。雅莱丽伽等于是承认了她知道这事儿。她从她那死鬼前男友手里礼貌地继承了这件定情信物,可并非像她所描述的那样一无所知。甚至她过去所讲述的那个故事是真的吗?这匕首的确曾经属于一个底波维拉的末裔?
    “这其实和我没什么关系,”罗彬瀚说,“不过,如果这事儿其实和底波维拉无关,你大可以早点告诉我。这样能让我对状况估计得准确点。要知道它差点被一个矮星客给抢走,好吧?假如我知道这玩意儿有那么特别,起码我会试着掩藏一下它。”
    “那么你是怎么阻止它被夺走的?”
    罗彬瀚拒绝回答这个问题,也假装没有瞧见雅莱丽伽灼灼的目光。旁听的莫莫罗高兴地说:“这个我知道呢,雅莱女士!罗先生他做了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那就是和阿萨……”
    他被罗彬瀚死死地捂住嘴巴,连同怀抱里的婴孩一起押送到整个演出厅最偏远的座位上。罗彬瀚严厉地指控他可能被矮星客精神控制,如欲证明清白必须独自静坐二十分钟,以显示自身强大的控制力不容侵略。莫莫罗迫不及待地开始了这项正义历练,罗彬瀚则返回雅莱丽伽身边,继续他关于匕首的谈判。他用力地让上下两片嘴皮互相摩挲,好像拳击手在比赛开始前对撞自己的拳套。雅莱丽伽眯着眼睛,嘴唇边洋溢着快活的气息。
    /
    “那匕首是维拉尔的。”她不等罗彬瀚开口就说,“你听到的故事是真的。”
    “但是?”
    “崔丝莱从未诞生于这个世界。”
    “所以这就是个虚构的人名?有人闲着没事就把它刻在刀上?”
    “它们是为了纪念她。”雅莱丽伽说,“但我们无法知道她可能做过什么。只有一些特别的生物知道她。这刀是一种祭器……通过这武器杀死的一切都会献祭给她。”
    “这是什么鬼话?她是个被人虚构出来的神怪?”
    “她是另一种历史,但对我们来说她的故事从未发生。”
    罗彬瀚停止了在雅莱丽伽面前的踱步。那瞬间他好像朦朦胧胧地抓住了什么。他在永光族教室里所学的那些东西全涌现出来。他仍然不懂这事儿的原理,但似乎不再对雅莱丽伽的话感到那么不可理喻。
    “所以这匕首是谁做的?”
    雅莱丽伽摇摇头。当罗彬瀚投来怀疑时她说:“它并不遵循我们的历史,也许并不存在一个制造者,又或者来自一个能记忆梦境的生物。如果你想知道哪一个是答案,你只能去找那只猫的主人。别这么做。”
    罗彬瀚确实听进了她的忠告。他对这事儿的兴趣也远没到愿意赌命的程度,于是他点点头,准备把匕首收回外套里。他已经拉起了外套的一角,忽然间又顿住了。
    “我还是不明白你为啥把它给我。”他对雅莱丽伽说,“只是为了给我防身?”
    “它是个最简单的选择。”
    “要是它被谁抢去怎么办?鉴于它是个少见的宝贝?”
    “它不会接受抢夺,除非你自愿赠与。”
    “我还是可以把它还给你的,你知道吧?如果你想收回你的该死前任补偿你的史诗装备,它肯定最应该属于你。我只要别再该死地落单就行了。”
    雅莱丽伽玩起自己的角,好像不认为这问题值得一答。罗彬瀚不死心地问:“你不觉得这有点过于奢侈?”
    “不。它在它合适的位置上。我很满意。”
    那结局没有一点悬念。罗彬瀚莫可奈何地把匕首插回它的老位置。他不知道雅莱丽伽想干嘛,但这事儿却使他想起了一个宠物猫的故事,关于一只猫如何对昂贵的猫爬架爱理不理,却沉迷于寄送猫爬架时附带的纸箱。充分证据表明雅莱丽伽带有猫科血统。
    他把莫莫罗从远处叫了回来,多少有点愧疚地宣布后者通过了突发试炼。期间莫莫罗怀里的孩子已经从短暂的休憩里醒来,安静地瞧着周围的几个人。它的眼神是天真无邪的,不过罗彬瀚依旧有点别扭,总好像能从那眼光深处看出些别的意味。他起先假装自己没注意到,最后却忍不住一直盯着对方看,直到荆璜从天而降,自空荡荡的天花板上笔直坠落,优美得犹如一只落在湖上的朱鹤,而罗彬瀚的后颈有幸成为它落脚的浮木。
    “下去!”他气愤地喊道,反手拍打那只踩着他的脚。荆璜跳了下来,坐到雅莱丽伽的手边。罗彬瀚越过雅莱丽伽的颈背来观察他,没能从那张阴沉的脸上读出任何信息。
    “谈判结果如何?”他完全是故意地问,“咱们什么时候继续跑路?”
    “……要先回无远域一次。”
    罗彬瀚做出一副万分吃惊的表情,心里却琢磨着法克在毛肚子吞吞里和他谈过的话。一切无疑都是计划好的。那光头本可以在蕉树员港就把最重要的事说出来,但却选择把底牌留到了门城。也许他认为王牌得由荆璜真正惧怕的人来抛,也许因为他晓得无论发生任何事荆璜都会打他一顿。可是,不管怎样,一切都在光头的计划中。
    “我们也要跟着回去吗?”他装傻地问道。
    “废话。”
    “那我们回去多久?”
    “……要不了多久。找到要找的人就行了。一弄清楚那个家伙的下落,之后就要立刻上路,绝不给她发挥的机会。还有你。”
    荆璜抬起头来,分外阴郁地看着他。直到这时罗彬瀚仍然佯装自己不知道这一切会导向何方。他以一种万分怪异的耐心扮演着无知困惑的凡人角色。那看起来让荆璜更加不快了。他对此也心知肚明。在这一刻他竟感到自己成了法克的同谋。
    “你,”荆璜生硬地说,“想回梨海市看一眼吗?”

510 笼价三十银钱(下)

    直到再一次踏进寂静号的舱门,罗彬瀚始终没对荆璜的问题表示出任何明确的感想。在那期间莫莫罗倒是和他说了许多,并热情地表示出去梨海市观光学习的意愿。罗彬瀚含糊其辞地应对着,频繁留意到荆璜向他射来的锐利视线。
    他假装没察觉地问:“那两个人呢?”
    “在和那个天天要账的老阴逼讨论什么吧。”
    “你们在我出去后又谈了啥?”
    荆璜硬邦邦地转开了脸。这问题显然不在回答范围内。罗彬瀚也没觉得失望,不过得承认他把气氛搞得有点僵。作为补偿,他抓过在旁边走得叮叮当当的星期八,开始对她进行严肃的安全教育。
    “不许抓娃娃头,知道吗?”他对她警告道,“你怎么知道那些脑袋不会咬你?万一抓坏了那金毛不得要账?你有钱赔吗?”
    星期八伸出手说:“抱抱。”
    “抱抱也不行。”
    “荆荆。”
    那也不是个有诚意和悔意的表态。不过罗彬瀚还是决定宽容地对待她。他拍拍她的脑袋:“至少你晓得应该找谁要钱。”
    荆璜阴恻恻地看了他们一眼。绝非善意,但最后什么也没说。
    罗彬瀚怀疑他不过是暂且按捺,等着下一个正当合理的发泄时间。然而他们回去的路上却很顺利,没有出现任何一个黄金守护者,或是机器人,或是蜥魔与异星女郎。考虑到他们来时的盛况,罗彬瀚以为那显然是法克或赔偿金起了作用。他甚至觉得没准法克在他们抵达前就预缴了一部分,使他们得以热闹却轻松地闯到伊登眼前。不过现在他又起了新的疑心:假如无远是个能真正意义上禁止它的成员自杀的地方,而理由是为了阻止资源浪费,那是否意味着它也不会承认一个神仙和它的成员有血缘关系?它会批准这笔费用申请吗?诚然他也曾用手机转过账,替他堂弟补上在夜店打人造成的损失,从未叫他那个暴力倾向严重的大伯知道这件事。可是一个超级文明的超级电脑不该有些更高明的控制方法?监管到每一个企图给它造成资源损失的危险念头?或者呢?有什么理由足以说服它支付这笔钱是划得来的?
    他思考着这个问题,直到踏进一个面目全非的舰桥室。整个空间都变成了白色,脚下流淌着河水似的云雾。所有的椅子都像虫茧般悬吊着,桌子则像从地面生出来的冰块柱垒成。本打算享受心灵港湾的罗彬瀚当场拔出枪来,差点就冲着浑身漆黑的∈一通狂射。
    “你回来了。”∈哭哭啼啼地说,“我们的舰桥室变成这样是为了纪念我的一个朋友。全世界最好的凡赛在今天去世了。”
    “谁是凡赛?”
    “我们温室里最棒的食虫草盆栽!它曾经破了这条船上的最快生长记录!”
    “狗屁。”罗彬瀚说,“温室是你控制的。如果有哪一株植物死了,那就是你杀的。我现在就逮捕你这个反盆栽分子。”
    “不不不,我是无辜的,无辜的!你们走后这船曾经变成以太船,懂了?我被关掉了,打包封进一个小破盒子里。在这期间温室里的植物会被强制催熟,收取果实封存。这命令可不是我下的,是那个女人杀了凡赛。她才是反盆栽分子!我要揭发她的最大秘密!”
    罗彬瀚一边应承着他,鼓励他细数雅莱丽伽的罪恶;一边暗中筹划着去找雅莱丽伽告密,揭发船上暗中潜伏的反船副分子,以此换取关于星期八来历的故事。当他如此规划时却感到背后正有两道冷气照射着自己。那感觉太真实了,他扭头往后瞧,发现荆璜就站在自己背后,右手兜着一大罐曾经放在宇普西隆船上的珍珠,表情阴沉得像个拿着花枝剪的凶手。
    “……干嘛?”
    荆璜把手里的罐子塞进他怀里。“这个,”他命令道,“放仓库去。”
    罗彬瀚托住沉甸甸的珍珠罐:“你不能往自己袖子里揣一下吗?”
    “少废话。让你去就去。”
    罗彬瀚以为这纯粹是个折腾人的决定,但他还是决定照办,好让百岁小孩发泄一通脾气。他溜达着去了船上他唯一熟悉的仓库,在架子的空位上放好那罐珍珠。他把罐子摆得非常靠里,担心它会因意外颠簸而摔碎,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事儿根本无所谓——这些从杀人星星肚子里爆出来的玩意儿究竟有什么意义?它能被处理到哪儿去呢?还是就一直被搁置在这被世人忘却的地方吃灰?这念头令他不由地幸灾乐祸,可同时也想起了令一件事。
    “我猜你就在我身后,对不对?”他盯着架子说。
    “你的视野里没有合适空间,先生。如果我出现在柜子内部,那看起来或许会令你不适。”
    “好啊,这么说来被惊吓得怪我了。”
    罗彬瀚转过身。他果然看见李理站在自己身后,坐在角落里那台笨重的、写着他老家日期的无名机器上。看到她摆出这样的姿势使罗彬瀚想起∈——∈总是在空中飘来飘去,并不掩饰自己没有物质实体的真相,可李理倒是每次都脚踏实地。她无疑是刻意地模仿着一个物质生命的表现,从不当着他的面表演穿墙或悬浮。
    他慢悠悠地走过去,拾起那代表李理本质的黑匣子。“我又出去溜达了一圈。”他说,“很多经历。很多意外。很多麻烦。我觉得应该讲给你听听,不过在那之前我想先上个厕所。”
    “我的数据器对这件事没有帮助,先生。”
    “我只是好奇它有没有防水设计。”罗彬瀚说,“这难道不值得一次测试?来嘛!我可以穿上裤子后再把你掏出来。”
    “不建议你这么做。”
    “干嘛不?”
    李理依然坐在那台机器顶上。她的表情随意而镇静,气色远比罗彬瀚噩梦中的那个要好——用“气色”来形容人工智能不大严谨,不过至少罗彬瀚现在没那么怕她了。他有点无奈地发现对方也完全不怕自己。要么她对公共厕所的深度沉浸体验毫不在乎,要么她料定罗彬瀚不忍心这么做。她在罗彬瀚将要破釜沉舟时抬起头,冲他微微一笑。
    “我之前或许忘了提起,先生。”她说,“这设备是可以放电的。”
    没有电弧或是火星之类的信号,罗彬瀚只感到一股尖锐的冲击刺入他的指尖,他全身的肌肉都在收缩,身体像是一大块和他意识无关的果冻,在歪歪扭扭的震动中倒向旁边。几秒钟后他清醒了过来,发现自己已经摔在地上。他恍恍惚惚地望向旁边,勉强瞥见那黑匣子落在自己手边。
    “什么鬼?”他边喘气边问,“你打算杀了我?”
    “我认为你现在能经受起这个程度的电击。”李理回答他,她的声音都像是从遥远的地狱里传来的。
    “就他妈为了不去厕所?”罗彬瀚愤怒地说,“搞什么!我又不会真把你丢进去!”
    “我不怀疑这一点,先生,鉴于你无法分辨液体是否会对我的设备造成永久性损毁。但我仍然好奇促使你口头这么宣称的原因。”
    “那不如问问你自己干嘛和邦邦说话。”
    “你是指那位像马和鹿类混合体的先生。”
    “你可给它美化太多啦。”罗彬瀚没好气地说,“它是毒气和杀人蜂的混合体,吃了我一只手,差点把我整个垫了。它还打算再继续吃,把每一个它瞧见的文明都吃进去,这就是你想要的?”
    “不,我从未知晓这些。设备检查的精度很有限,我想他成功欺骗了过去。”
    尽管李理的声音里没多少歉意,这话都总算让罗彬瀚好受了些。他的肌肉也很快不再僵硬,于是他从地板上坐起来,跟李理面对面地瞪着。
    “那你干嘛要建议他接近我?”
    “一些迹象使我认为你和他能互相启发——基于言谈举止的判断,先生。需要重申我并不清楚他对你有实质的危险性。”
    这回答一下又荒谬了起来。罗彬瀚实在无法接受。他坐直了身体,目光复杂地望着李理。
    “你是给了我很多启发性。”他承认道,“你还救过我的命。近来我经历了一些事……我会告诉你详细的,但得等你回答我的问题以后。”
    “在我们身处的这个狭小坚果壳里,先生,你到底想知道什么呢?”
    罗彬瀚摩挲了一下嘴唇。他被电得有点口干,差点说不出那句话来。但他还是硬挤着声音问:“你的创造者是谁?是和我来自同一个星球的人,是不是?我不记得我那儿的人工智能有这么发达了……你,有点,有点过于像人了,懂我的意思吧?这是怎么做到的?”
    “神经模拟。这是一条捷径之路。就智能这方面而言,我的创造者并未花费过大的心血,他把更多的设计用在了其他方面。你刚才体验了其中之一。”
    “我可不管这些见鬼的设计。”罗彬瀚紧咬不放地说,“神经模拟是什么?模拟谁?这就是说你有一个原型咯?一个活生生的人?”
    “是的。一块思考方式的基石。一套特定的思维模式。在这些方面我和我的原型是很相似的。但——仅就‘活生生’这点,我恐怕无法承认。”
    “你是说她死了?”
    “结论确实如此。”
    “谁杀了她?”
    “那要取决于你从何种角度来看待,先生。我注意到你本能地寻找了一个外部因素,就我的结论,她是自杀的。”
    罗彬瀚已经完全脱离了电击的影响。他感到背上全是冷汗,就好像他是那个并不存在的杀人凶手,或者受害人似的。但他还是继续问:“制造你的人姓周吗?”
    李理短暂地全身静止了,大约半秒不到,如果不是罗彬瀚格外密切地留意,他几乎不会察觉这点细微的变化。然后她像是有点被逗趣似地笑了。
    “所以这是你在担心的事情。”她总结道,“一个周姓者的谋杀。”
    “我不过随口问问。”罗彬瀚狡辩道。
    “周是清白的,先生。至少在这个问题上。但既然我们已提及此事,或许是时候谈谈我的创造者。”
    李理微微地翘起了脚,把左脚垫在右脚脚踝的凹处,双手交叠在腿上靠近小腹的位置。这坐姿令罗彬瀚无端觉得有点职场气,好像那些他偶尔会碰见的新入职女文员。但李理的状态可要放松得多,似乎纯为一种长久养成的习惯。她在沉思,良久后她说:“我得首先否决一个猜测,先生。我的造主并非你的同乡,但我不能说他和你们的故事毫无关系。事实上,你今日所处之境地与他是密不可分的。在那一夜,塔楼之下,他和她会面且交谈了,那是笼鸽之死的钥匙。他显然预见了自己的失败。但有时我也怀疑他所声明的动机——关于一个人采取行动的真实动因,我们是永远只能靠猜测的,先生。”
    “这是什么谜语?你就不能直接报身份证号吗?”
    “一个叛徒,先生。”李理说,“一个关在四四方方的笼子里的人。”

511 红帽先生的不幸结局(上)

    罗彬瀚回去时手里抓着一本儿童画册,是从仓库里发现的小玩意儿。不同于珍珠罐与极丑陋章鱼娃娃(不管看多少次罗彬瀚都觉得它丑极了),它并不明晃晃地摆在架子上,甚至不像人鱼写真集与纸宠摸摸乐那样收在箱子里。当罗彬瀚按照李理的指导,跪在她曾经充当板凳的笨重金属机器面前鼓捣了至少两个小时,六次想掏出刀直接来个物理报废后,他终于从卸下来的外壳里找到了一个裹在黑色防水塑料袋里的方形薄物。
    他丢掉从机器背后找到的螺丝刀和撬片,用衣袖擦掉脸上的汗水与灰尘,还从那机器的外壳底下闻到一股淡淡的腥臭,但不像鱼类或爬虫类的体味,而是电脑主机故障后所散发出的刺鼻气味。他忍不住朝那外壳下黑黢黢的空间瞄了一眼,只瞥见无数针眼般细小、但却有着蜂巢般正六边形状的空洞。那结构让他完全猜不出这机器能派什么用场。
    “这什么玩意儿?”他直接问李理。
    “一个样品。有人曾经对它抱有很大的期望,不过最后它被废弃了。”
    “所以,它到底是做什么的?”
    “它被设计来使你做梦,先生。体验一些非常特别的梦。”
    罗彬瀚的嘴角开始往下撇。他在梨海市的睡眠质量向来不错,几乎从不依赖任何助眠产品。他确实听说过一些所谓的高科技催眠,宣称能让人做美梦,甚至是内容相当具体的梦。但他从不信那套玩意儿,他甚至不觉得做一个内容具体的梦有什么意思。而等他登上寂静号以后就更恨这个词了,简直就像是触发麻烦的开关绳。
    “所以这玩意儿是坏的?造不了梦?”
    “我不知道,先生。在它投入使用以前,它的制造商终止了整个计划。”
    “那干嘛还让它占地方?”
    “这艘船的主人认为有必要将它回收。”
    罗彬瀚耸耸肩,又把那拆下来的外壳顶盖放了回去。李理未曾要求他把机器彻底复归原样,因此他只是潦草地把最外部的几颗螺丝扭了回去,比给他的手机换电子屏幕还要简单一百倍,不禁使罗彬瀚怀疑这东西是否真的含有任何高科技要素。造梦机器,那总不能是样随便叫人扭开螺丝的玩意儿吧?
    他摆脱了那台废品机器,紧接着拿起裹在黑塑料袋里的东西。当他用手指捏在上面时,他已大略猜测出这是某种印刷品。
    “产品说明书?”他猜测道。
    “比那对你更有用一些,先生。”李理说。当罗彬瀚扭头朝她一瞥时,看见她的目光落在那印刷品的黑色包装上,带着一种罗彬瀚此前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表情。那瞬间她看上去既像在微笑,又好像即将落泪。这让罗彬瀚猛吃了一惊,但最后她却什么反应也没有。
    “我向你保证会提供一些有助你理解我们当下处境的东西。”她声音如常地说,“这本册子曾给了我的原型——我们不如简化地说,给了我很大的启发。是它第一次将我的思路引向正解,而又在深渊前止步。我希望它带给你同样的帮助,先生。但,如果你认为有此必要,我授权你将此物丢弃、烧毁或是进行任何形式的无害化处理。”
    她这番话自然叫罗彬瀚神经紧张,简直要先拔出枪来以防万一。当他凝神屏息地剥下那层黑塑料,露出来的东西却叫他目瞪口呆。为了避免误会,他用单手捏住那册子的书脊,像播放动画似地飞快扫了一遍。不出百页的画本在十秒内被他过完了,他终于确定这是一本儿童图画书。
    “这算啥?”他问道。
    没人回答他。当罗彬瀚扭头望向身后时,倚靠在架子边的红色身影已然消失了。在那之后的数分钟里罗彬瀚对着黑匣子百般威胁,一度作势要脱掉裤子,结果却没得到分毫理睬。他只得回去研究那本见鬼的儿童画册。
    它并非罗彬瀚登船以来所阅读的那种联盟标准化信息纸本,而是仅由纸和油墨组成的原始读物。当罗彬瀚刚刚看见它时,他以为那些风格幼稚的彩画和字迹都是用人画上去的,直到他细看时才发现这整本书都是印刷的产物,好像某人特意将一个儿童的画集精心整理后出版成书。那真是和李理保证的真相八竿子打不着,而且拆机器掀起的灰尘激得他直打喷嚏。
    他决定换个更能集中精神的地方,于是夹着那本画册回到舰桥室,感觉简直像再世为人。令他高兴的是舰桥室在他滞留仓库的时间里已然恢复了原样。并不是真的一模一样,因为船舵很固执地保留了一些象征吊篮和陷阱的细节装饰,不过总的来说,∈显然是遭到了雅莱丽伽或荆璜的制裁。
    他本想找莫莫罗陪他看看手中的东西,但或许永光族正忙于安置自己的兄弟,因此没能出现在舰桥室,只有∈逮住了他和他的战利品。罗彬瀚稍微表现出一丝掩藏,∈立刻在空气里横着游起泳来,让自己的鼻子和眼睛紧追着画册不放,酷似追逐着血腥味的鲨鱼。
    “什么什么?”他兴奋地说,“这是什么?仓库里拿出来的?反正不是我管辖的东西!让我瞧瞧!”
    罗彬瀚坐进椅子里,略为鬼祟地朝周围扫视。他没看见雅莱丽伽,也许在给荆璜梳头,也没看见星期八,也许在别处捣乱。他不是个特别爱独处的人,但这会儿也不禁松了口气。
    “你看起来像在读可疑的东西。”∈的身体倒挂着,脑袋飘在他的肩膀上方,“我有权没收你持有的危险品!”
    “走开。”罗彬瀚说。
    “别这样嘛。”∈哀求道,“让我瞧瞧呀。我肯定不会说出去!咱们难道不是最要好的朋友吗?有什么秘密不能分享!”
    罗彬瀚并不相信他的保证,可架不住对方用一百种嗓音来宣布他们是朋友、兄弟、父子、母女或者前世恋人,因此他们中间绝不应该有任何秘密。到最后罗彬瀚愿意为了跟他分手而付出任何代价。当罗彬瀚把手按在画册封面上时,∈猛地闪现到他腿边,像只忠实的宠物犬般把脑袋搁在他腿上,狂喘着催促他快点翻书。
    “别耽搁时间!”∈神经质地喊道,“那女人随时回来!她会没收任何她看不顺眼的东西!”
    罗彬瀚忍着一脚把他踹开的冲动(当然,因为不具备实际操作性),并竭力无视那颗并无实际重量的脑袋。这时他开始懊悔为何不留在仓库,或者找双绝缘手套去厕所。但现在他已累得无心反抗,只能绝望忍受着趴在他腿上的恶狗,不顾一切地翻看这本儿童画册。他发现上面的内容大约是故事,主要以图片的形式呈现,但也配有一两句笔记幼稚的文字。那笔迹尽管清晰工整,但却显得生疏而刻意,没有任何连笔或粗细变化,使人感到这是一个初学写字者的幼稚的尝试。另有一点是罗彬瀚在仓库里就已意识到的,那就是这些字迹,如同刻印在废弃造梦机器表面的日期,全都是他故乡所使用的文字。
    他一页一页地翻阅,尝试理解画册上的内容。那并不如他担心的那么困难,因为纸上的画与文字都很连贯。他甚至可以直接把这个故事念出来:
    三个渔夫划船出海。他们要钓大海蛇。第一个渔夫让鱼变聪明。第二个渔夫叫鱼变听话。第三个渔夫叫鱼做了海蛇的梦。海蛇从鱼的梦里游出来。海蛇赶走了渔夫。海洋动物们高兴地唱起了歌。
    “哇噢,”∈趴在他腿上评价道,“这是个很有教育意义的故事嘛!咱们以后不再吃鱼了,你说好吗,亲爱的?”
    “滚。”罗彬瀚回答道。

512 红帽先生的不幸结局(中)

    “其实我可以把这本书念得更生动,你知道吗?”∈自告奋勇地说,“给它编段动画,加上配音和旁白。如果你不满意我甚至可以给它改结局呢!那肯定会很有意思!让我来吧!”

    罗彬瀚拒绝了他的热情自荐。上一次∈对永光族历史的演绎已叫他印象深刻。而现在他可不是在玩闹。

    “这书里藏着谜题。”他说,“仓库里那个人出的。”

    他的话叫∈的兴奋达到了新的巅峰,宣布自己的联网数据库里拥有上亿个谜题的答案,足以应对世上的任何挑战。期间他或许还鬼叫了一些别的什么玩意儿,譬如无限棱面互投假设或是三重信息污染互效现象,罗彬瀚没怎么听进耳朵里去。他以含有的专注之心研读着这古怪的儿童画册,感到自己背上正缓慢地结冰。他朦朦胧胧地战栗着,回忆起他在坠入魔洋前填写《新手约会完全指南》,却没能看到它的最后一页。

    但事实上这些儿童画并不可怕。它们似乎不含有任何血腥或猎奇的象征暗示,并非某种出于恶意的对幼稚风格的模仿,并非那种惊悚故事里的精神病儿童用红笔和黑笔大片涂出来的骇人画面。这些简笔绘风格尽管幼稚简单,但已粗略展现出一种经过训练的纯熟,而使用的颜料丰富明丽,色调温柔。那可能是个基于固有偏见的错误判断,但罗彬瀚直觉认为它们的创作者是个小女孩。他至少可以相信这些画是一个孩子创作的,可是画里的故事就不一定了。

    那也不是些黑童话式的、叫人感到不安的故事,尽管显得有些莫名其妙。罗彬瀚看到的第二个故事是猎人的故事。这个篇章配的文字不多,罗彬瀚不确定自己正确解读了一切,但在他看来故事是这样的:

    猎人带着他心爱的女儿去林中狩猎,教导女儿在森林中的生存之道。途中他们遇到了一只凶猛的老虎。比同类更加狡猾的老虎吃掉了经验丰富的老猎人。女儿从此放弃狩猎。她拿着火把走向森林,但在那里遇到了失去母亲的幼虎。于是她丢掉火把,领养了那只幼虎。她们成为了幸福的一家。

    “噢,这还是个幸福的故事。”罗彬瀚听见∈又趴在他腿上点评,“不过有点怪,是不是?我认为这作品缺乏感情渲染。不过这是啥谜题呢?我认为这像个宗教典故。”

    罗彬瀚摇了摇头。不像他们所读的头一个故事,他对猎人与虎的寓意毫无头绪。尽管如此,他留意到猎人的女儿在墨绿背景的森林里穿着一双红鞋。那或许并无深意,只是容易令他想起李理的外套。

    他越过这较为难解的一章,继续翻阅第三个故事。这一次他看到的是养殖户的故事:一个子女众多的大家庭。聚餐时所有的孩子从高到矮坐在桌前。主座上坐着个头最高的父亲,然而没看到这个家庭的女主人。这个家庭每天为了养殖虾蟹而劳作,但其中一个孩子特别喜欢花草。他看到池塘边有桃花树,但是却长得太高了。于是他走进林中,寻觅自己最喜欢的花。他失足掉下悬崖,发现一朵美丽的红睡莲。男孩高兴极了,把红睡莲带回家中的池塘里,把它种得又大又茂盛。从此一家人都能欣赏到美丽的花朵。

    “我能种得比他更大。”∈情绪高昂地宣布。

    “你种点白菜得了。”罗彬瀚说。他长久地盯着这故事的最后一张图。趴在池塘边的男孩向着水中的红花伸出手。池塘的岸很高,以至于那男孩简直像要一头栽进水里去。罗彬瀚对这个故事也说不上什么头绪,但不知为何格外在意。“红莲花之触”——他甚至在心里给这画面起了个名字。

    “你干嘛老盯着这张画?”∈托着下巴问,“你爱上他了?我是听说过你们会爱上玩意儿。那感觉好玩吗?要知道如果你坚持,我可以给他复原一张三维形象图!我还能叫他动起来和你说话呢!你还想要点什么?”

    罗彬瀚在他提出更糟的主意前就快速地翻过了这一页。这时他注意到书本已翻过了将近一半,于是估计这整本书大约有六个故事。他紧接着见到的是草药师的故事。

    草药师捡到了受伤的狼。他好心地为它医治,然后将它放走。某天草药师在花园里散步时被毒蛇咬中了。他倒在地上奄奄一息。这时那只被他救过的狼出现了。它咬开自己的前脚,用狼血染红草药师的嘴唇。草药师一下恢复了,从此和狼一样健康又迅捷。

    他盯着草药师的嘴唇看了几秒,又继续翻看下一个篇章。这会儿他已掌握了这套儿童画册讲故事的规律,毫不意外地发现第五个故事的主角是木匠。

    木匠和他生病的孩子一起生活在山上。他用出神入化的手艺给自己的孩子造了一颗木头心脏,却让孩子变得和枯树一样麻木冷酷。木匠悲痛的泪水终日洒在门前,浇出一朵玫瑰花。一只蝴蝶被吸引来了。它先落在花上,然后又落在木匠孩子的心口。木匠孩子的木头心脏突然活了过来,变成了一颗鲜红的、怦怦跳动的活心。

    现在罗彬瀚手中没读过的部分只剩下薄薄的十几张纸。他估计自己只剩下最后一个故事没读,于是一边敷衍着∈滔滔不绝的闲话,一边暗暗揣度最后一位主人公又是从事何种工作。他猜了樵夫、理发师、医生、厨师、园丁和厕所清洁工,结果却仍然超出他的意料。他看到了一整页涂黑的纸,像是故意要把最后一个故事和前面的内容隔离开来。

    那有点不同寻常。因此当罗彬瀚发现这个故事所配的文字特别多时也不感到意外。他在第一页上看到了一个站立的怪物:它的躯干看上去像人,脑袋像蜥蜴,而裸露出的多毛皮肤和长尾巴却令人联想起猿猴。尽管它也穿着和先前故事的主人公们一样的人物衣饰,这拼接出来的怪物却很难判断出职业来。

    “奇怪。”他喃喃地说,开始看写在旁边的文字。就在那蜥蜴脑袋的怪物右边,他读到这样三行写得密密麻麻的小字介绍:

    蜥蜴先生是一名警察。它正在调查森林中广为流传的小红帽失踪案。

    为了锁定凶手,它拜访了森林里的所有住户。它追踪过大海蛇,询问过小红帽的邻居猎人与农民之家里的孩子,并且跟踪过草药师和木匠。

    现在它有了一个抓到凶手的好计划。

513 红帽先生的不幸结局(下)

    罗彬瀚仔细打量着这位画中的蜥蜴先生。这位主人公尽管被称作蜥蜴,但却穿着一套颇为考究的西装,在领口扣着红宝石扣。他不清楚星际标准是怎样,但在他老家那可不是套警察该有的行头。这生物还穿着一条怪合适的西装裤,从后头伸出一根无疑不属于爬行类的绒毛长尾。它还有双格外通人性的潮湿眼睛,并将左手插在外套的口袋里。

    它并不能真的算只蜥蜴,甚至也不像罗彬瀚见过的蜥魔们。不过既然旁边的文字已这么注明,罗彬瀚不打算和这本画册唱反调。他继续往下翻,看到那位蜥蜴警察走在森林里,头上顶着一块红色的包布。

    在这一版面的右方,他看见同样色调的森林背景。一个手持短锯的人正朝着页缝走去。他和上一页的蜥蜴先生相向而行,看起来也像在同一片森林里。在这两页下的文字写道:

    蜥蜴先生把自己扮成了小红帽,每天走在去往森林深处的路上。他相信凶手还会再出现。突然间,一个年轻木匠出现在他面前。“你去哪儿呀?”木匠用呆板的声音问。蜥蜴先生捏着尖嗓子回答:“我去看望外婆。”木匠便送给他一支漆得雪白的小木剑,他们成了好朋友。

    罗彬瀚看完了这一页,果真发现木匠的短锯底下还挂着一个搭扣袋子,袋口露出小小的剑柄。

    “这木匠的打扮有点眼熟,”∈提出了自己的见解,“他是前一个故事里的那个木匠,是不是?他们的衣服一模一样。”

    罗彬瀚把画册往回翻了翻,发现∈的主张确有依据。当他想要同意时∈又说:“不不不,慢着,等一下,我改变我的猜测!这个谜得结合字眼来!刚才那段字里说‘年轻木匠’是不是?这可不像是随便用的!我认为这是上一个木匠的儿子。”

    “你确定?”罗彬瀚不以为然地说,“木匠的儿子干嘛就得是木匠?”

    “因为他们住在山上!”∈洋洋得意地回答道,“周围肯定没什么邻居,是不是?那小鬼只好继续当木匠,因为没有别的手艺能叫他学。而且你瞧瞧这儿写得什么?‘呆板的声音’,那肯定是因为他有一颗木头做的心脏!”

    这下船舵开始跳起了一种手足并用的夸张舞蹈,仿佛在炫示自己的胜利。罗彬瀚则开始揉脑袋——他承认自己并不擅长谜语、脑筋急转弯或是别的什么益智小游戏,尽管他觉得∈的猜测没那么靠谱,他自己却提不出更好的主张。

    “看看后头是什么!”∈催促道,“那肯定能证明我是对的!”

    罗彬瀚又往后翻了一页。他很快便和∈一起发出惊叫。他是因为诧异,而∈则更像是胜利的欢呼。在这一页上仍然画着裹红头巾的蜥蜴警察,胸前挂着装火柴的漂亮木匣,向他迎面走来的则是手持弓箭的猎人。那猎人穿着一双鲜亮的红鞋,头戴发巾,还有连裤的兜裙。她毫无疑问是个年轻女人。∈直接扑到书上,给她加了一个大大的绿色光圈。

    “看到没?”他说,“当然我是对的,我的数据库太知道怎么解读这种谜语啦!我能按这个模板生成一万个新的!你想见识见识吗?”

    罗彬瀚把书从他身下抽起来,开始读图画下方的文字:

    第二天,蜥蜴先生又把自己扮成了小红帽,戴上木匠送的小木剑,走在去往森林深处的路上。他依然相信凶手还会再出现。突然间,一个年轻猎人出现在他面前。“你去哪儿呀?”猎人用机警的声音问。蜥蜴先生捏着尖嗓子回答:“我去看望外婆。”猎人便送给他一张地图。她成了他的良师益友。

    “这下不止是好朋友啦?”罗彬瀚说。他对这事儿倒没什么意见,不过是一种无意识地嘟囔。不知怎地这画册开始叫他不舒服起来。

    “我猜下一个是农民。”∈懒洋洋地说,“顺序是5234,一种逼近中心的对称。”

    但这一次他猜错了。当罗彬瀚翻到下一页时,他们看到背着草药筐的年轻男人向蜥蜴警察走来。图画下方的文字是这样的:

    第三天,蜥蜴先生照着地图走向森林深处。突然间,一个草药师出现在他面前。“你去哪儿呀?”草药师用温柔的声音问。蜥蜴先生捏着尖嗓子回答:“我去看望外婆。”草药师便送给他一把狼毒草。那是素食蜥蜴先生最爱吃的东西!他们成为了独一无二的要好朋友。

    “哦哦,独一无二的朋友?”∈贴着罗彬瀚的肩膀说,“这条子有点轻浮是不是?只不过是一把草!”

    罗彬瀚面无表情地翻向下一页。迎接他们的并无意外,是蜥蜴警察与农民的偶遇。他们可以说是熟稔地读起图片下方的字。

    第四天,蜥蜴先生吃着午餐走向森林深处。突然间,一个农民出现在他面前。“你去哪儿呀?”农民用严肃的声音问。蜥蜴先生捏着尖嗓子回答:“我去看望外婆。”农民说:“要小心草丛里的蛇。”他什么也没有送给蜥蜴先生,还把蜥蜴先生赶出森林。蜥蜴先生从此讨厌起农民。

    罗彬瀚忍不住笑了。他不知怎么从这一段里尝到了少许满意,尽管他和那蜥蜴警察无冤无仇。这时他发现自己右手所捏着的、尚未阅读过的书页已薄得只剩几张。留给这位宇普西隆的同行的时间可不多了。他又翻向下一页,看到蜥蜴警察站在人群面前。那下方的文字如此写道:

    经过艰苦卓绝的调查,蜥蜴先生召集起森林附近的所有居民。“我知道凶手是谁了!”他宣布道。“是谁呀?”居民们纷纷发问。于是蜥蜴先生伸出衣袋里的漆黑左手,指向他最要好的,独一无二的朋友。“草药师就是凶手!”他说,“他是一头狼变成的。是他吃了小红帽。”

    “胡说,”草药师狡辩道,“我若是凶手,怎么会送给你最喜欢的食物呀!”“那正是证据。”蜥蜴先生说,“若你没有识破我的伪装,怎会送给我最爱吃的食物!我可是完美地装成了一个人类姑娘呀!只有狼的嗅觉能识破我!”

    草药师的眼睛射出恐怖的光。他脱掉衣服,全神长出浓密的毛发。他的声音变得粗粝又可怕。“我们是最好的朋友!”他吼叫道,“像我和小红帽那样!”于是他们便厮打起来。草药师变的狼又快又凶狠,但是蜥蜴先生却蹿上了树,在狼够不着的地方向他投掷树枝和橡果。“你怎能爬得这么高!”狼咆哮着说。

    “你这都想不通吗?”蜥蜴先生说,“我曾是一个人呀。我是被诅咒而变形的人,正像你一样!”

    然而,狼嘲笑起他来。“你错了。”狼说,“你是一只被诅咒的猿猴。你的尾巴已暴露出来了。你只假装自己是人!”

    蜥蜴先生大吃一惊。他连忙想藏起尾巴,却从树上摔落。狼扑了上去,咬断他的咽喉。同时蜥蜴先生也抓起木匠赠他的小剑,刺穿狼的心脏。他们便这样同归于尽了。目睹好朋友死去的木匠伤心欲绝,他那木头做的心脏也碎裂了,从中流淌出源源不断的泪水。泪水越积越多,直到淹没了整个世界,积蓄成了一片汪洋!海洋深处传来一个声音,说:“醒醒!醒醒!醒来吧!这不过是一个梦呀!”

    呀!那是大海蛇的声音。鱼儿们纷纷惊醒过来,发现自己做了森林的梦。原来小红帽并不曾被吃掉,蜥蜴先生也没有死去!他们做了虚幻的梦,是渔夫们引诱大海蛇的诡计。但这计策却被足智多谋的大海蛇识破了,如今一切已经过去,海底的世界绚烂缤纷,好像一座美丽的花园。鱼儿们一起游来游去,幸福地唱起歌来。

    罗彬瀚沉默地看着画册的最后一页。火红的海藻映在他眼睛里,使他感到强烈的眼花和头痛。他抬起头,瞅了一眼犹如羊癫疯发作般疯狂抽搐着的∈。

    “啥想法?”他说。

    ∈开始歇斯底里地闹事,在地板和天花板上轮流打滚。

    “梦结局是犯法的!”罗彬瀚听见他尖叫道,“犯法!犯法!逮捕这本书的作者!”

514 骨碌碌杀手转起来(上)

    罗彬瀚最终抛下了那本书,把它交给间歇性亢奋的∈详细研究。关于那些图画他也有一点自己的想法,但却没去找李理验证。他直觉认为李理不会告诉他任何关于如何解读这些荒诞童话的事,即便她真的知道答案。而且他也很难不有点牢骚:他费了许多力气才撬开那台该死的机器,就为了一只条子蜥蜴,甚至条子蜥蜴也不是真的,它大概是鱼群们做的梦。

    但这当真是一个孩童创作的故事吗?当罗彬瀚走去雅莱丽伽房间又在想这件事。他不知道一个天才儿童创作家是什么水平,但他既读过罗骄天的获奖竞赛作文(《我的家人》),也偷阅过导致俞晓绒被约谈家长的成名之作(《我的奋斗》),自认为在小学生文学创作鉴赏领域拥有丰富的经验,即便不能说博古通今,至少也是学贯中西。他总觉得那些配在图片下方的文字不像一个孩子写的。它也许在模仿一个孩子的口吻,但却不经意中透露出某种成人式的情绪。罗彬瀚觉得那宛如是在嘲弄着阅读者——他尤其不喜欢最后一个故事,尽管它比前五个都要精彩和丰富,那却使得字里行间潜伏的那个恶意的影子变得更鲜明了。

    他不得不怀疑这本儿童画册实际上有不止一个创作者,也许是一个生活不那么美满的成年人给这些儿童画编撰了文字故事。可是话又说回来,尽管这本写着他老家的文字有着极佳的印刷和装帧水准,他没在画册的任何一页上看到关于作者、版号或是出版商的信息。

    这念头一直萦绕在他心头,直到雅莱丽伽为他打开房门,把他放进自己的房间里。当那双金棕的眼睛意味深长地打量了他好一阵后,罗彬瀚才惊觉自己正盯着雅莱丽伽指间的花朵糖。他心里想着的却是狼毒草。真有那么一种植物叫狼毒草吗?他不是很确信。那似乎也不是小学生该知道的东西。

    雅莱丽伽用牙齿一点点拉扯花瓣,什么也没说地盯着他。那动作不能说一点也没有动摇罗彬瀚。他僵硬地把视线移开,刻意地放大声音咳嗽。

    “我来讨债。”他横下一条心说。

    “这是你刚才在想的事?”

    “对。”罗彬瀚面不改色地说。他并不打算向雅莱丽伽隐瞒那本画册的事——他怀疑这种隐瞒在寂静号上是否真的可能——但也不打算主动提起。他不能总叫雅莱丽伽赢得这么轻松优雅,非得让她也伤伤脑筋不可。罗彬瀚很盼着能看到这样的场面,不过在那之前他要先讨回他应得的酬劳,免得雅莱丽伽翻脸不认人。

    雅莱丽伽吞下了那朵嘴边的花。她眼中闪烁着不怀好意的神色,就是刚吃了小红帽的狼也不过如此。罗彬瀚强迫自己跟她对视,而且要尽可能装得自在。

    “您总不是想赖账吧?”他追问道,“我已给蓝鹊回了消息,你也看到了。还是你觉得我的回复不够满意?”

    “差那么一点。”雅莱丽伽说。她用指甲尖轻轻刮擦嘴唇,好像在回味刚才的糖果。她在罗彬瀚开始表演∈式滚地撒赖前制止了他。“你需要让你的法师满意,”她说,“在她回复以后。不过现在,我会告诉你星期八的事。”

    罗彬瀚立刻把自己的外套穿好,耙了耙甩乱的头发,低眉顺眼地替雅莱丽伽蘸糖。雅莱丽伽任由他表现殷勤,只顾用手指拨弄角上的链子。

    “我听说莫莫罗在教你知能学。”她说。

    “他是给我讲了些怪玩意儿。”罗彬瀚说,“以及,少爷告诉我星期八那小丫头是‘许愿机’,他又说她‘现在是个小孩’。我猜这些您都清楚得很,我只是告诉你我的进度在哪儿。咱们能从最靠近我起点的地方开始吗?”

    雅莱丽伽含笑瞧了他一下。那是堪称柔和的一眼,几乎令罗彬瀚怀疑她被矮星客暗中替换了。

    “当我离开维拉尔以后,”她说,“我和船长一起旅行。我们花了段时间熟悉彼此,他不知道我为什么仍然在船上,而我好奇他究竟想干什么。但,他不适合用常规方法调查……”

    罗彬瀚悄悄地扭了一下。雅莱丽伽说得再自然不过,因此他也竭力不去想她口中的“常规方法”具体是什么。那确实太怪了,他甚至连想象都无从发起。

    “你那时和他搭话肯定很难。”他打着圆场说。

    “不,你得用对方法。”

    “什么方法?”

    “他不习惯别人送给他东西。”

    罗彬瀚直勾勾地看着雅莱丽伽。她看起来倒是挺认真,仿佛他们从来也没拿过别人的东西。于是罗彬瀚委婉地说:“少爷这是比较享受主动感?”

    “在他的故乡,接受修士们保护的人会主动供奉他。”雅莱丽伽说,“那意味着他对他们负有责任。他很少和他们接触,一直由他母亲的徒众照顾。那意味着他很少需要当面和供奉者交流。如果你当着他的面送给他一样东西,他会不知道怎么表态。”

    这对罗彬瀚倒又是一桩新鲜事。他确实并没仔细想过荆璜在故乡的生活方式。黑猫给他的赤县之梦留给他一些朦胧的印象,似乎那些人,至少是真正掌握着教派权力的那些,总是终日将自己封闭在幽邃的洞窟之内。他总是觉得荆璜过去也是那样。日复一日的枯坐和冥想,几十年或几百年,而心智却永远地停留在了孩童时代。但这其中似乎又有一些奇怪之处,罗彬瀚不太能说得上来。赤县的修士们显然和他们所处的凡世密切连接着,他们对君主和诸侯都说得上话,且至少在某些政策上有所建议。这种义务不像是对外界一无所知的人所能胜任的,可是谁又知这规则在一群不吃不喝的超自然生物面前是否奏效呢?他倒确实已听说过三天内长大成人的怪胎了。

    “所以,”他略带好奇地问,“你送给少爷什么了?”

    “我教给他一点旅行的知识,那让他很不习惯。在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他对外界知道的很少。”

    “他不是在无远待过吗?”

    罗彬瀚脱口而出,然后才意识到这是法克告诉他的,也许不该这样透露给雅莱丽伽。但雅莱丽伽看起来也不吃惊。她解释说并不是所有的地方都像无远星,即便在理识文明里。她还特意补充,当荆璜第一次接触到娱乐性的电子设备时,他闹的笑话可一点都不比罗彬瀚少。这让罗彬瀚一下变得精神十足,并要求雅莱丽伽详细展开陈述。

    “我给他买过一个虚拟跑车游戏。”雅莱丽伽举例说,“他不理解它的意义,把它当作一种现实工具的模拟程序。他还两次弄坏了飞船的手动驾驶系统,在那以后他把飞船的指挥权交给了我。不过那不是他的技术问题,当时他正在发火。”

    “为啥?”

    “一个杀手正在追踪我们。”

    “矮星客?”

    “不,一个普通的杀手。被船长抢劫的人雇来的。”

    罗彬瀚迷惑地瞧着她。他不明白这事儿有什么值得发火的。雅莱丽伽用手拖住下巴,眯着眼睛回忆往事。

    “那是个很擅长骂人的杀手。”她解释道,“他把船长气坏了。”

515 骨碌碌杀手转起来(中)

    那个声音在虚空里回荡。它在发笑,像一锅咕噜噜滚泡的开水。即便是在缺乏介质的真空中,不知怎么它也照样把那骚扰性的物质振动传达到了它想要的听众那里。

    “来呀。”它那孩童般的嗓音充满了舰桥室,“来呀,你这个小矮子。”

    雅莱丽伽稍稍推开右眼上的可视化观察仪,用她的肉眼观察飞船上另一位成员对此状况的反应。荆璜——大约在他们共处五百个小时后,某次用餐时他说出了这个名字,并要求她用这个名字来替代“姬藏玉”——正阴郁地拿着一个最新式的约律社会化学习机。那是毛肚子吞吞门城分店最新打卡活动的配套赠礼,尽管他们没来得及去那家雅莱丽伽预定的快餐店,她还是通过网购方式单独买了一个。

    她做了一些必要的掩饰,譬如丢掉了那个贴着亮闪闪晶片和宝石的包装盒(购买龙类版可能不是最好的选择),并刮掉了刻在机器外壳上的“摁按钮乐乐”,改涂为“社会化指导仪”。

    她的再包装策略是如此成功,以至于在荆璜学会收看娱乐节目后,毛肚子吞吞无孔不入的宣传广告仍未引起他的任何怀疑。就雅莱丽伽的观察,她这位古约律旅伴对于商业广告的概念显然十分模糊,有时甚至分不清广告和娱乐节目的区别,但雅莱丽伽认为那并不能全怪之于他。即便是她也得承认,近来毛肚子吞吞的广告风格正逐渐朝着连续剧的方向发展。她还发现荆璜有一种古怪的误解,那就是倾向于把所有娱乐节目都当作某种真实发生过的事,或至少必须有一个真实的原型。

    那观念在某些案例里是行得通的。当她翻出了一部以永光族为原型的舞台剧录像时,荆璜能轻易地理解演员与人物的关系,他知道那些永光族确实存在,也懂得演员们实际上并非真的永光族。然而当雅莱丽伽给他看一部以纯粹虚构种族为主角的喜剧片时,荆璜却开始向她询问这剧集存在的理由。那并不意味着他不理解光子播放机和刻录器是如何运作的,他对艺术或演绎也有良好的感受能力。雅莱丽伽发觉他只是不理解“虚构”,或是“无意义的幻想”。她听说某些高度封闭的理识文明会表现出此类思维特点,但对于他这样一个典型而又罕见的古约律,那倒是种挺怪异的立场。

    她正在逐渐教会他这件事。起初不过是作为一个搭顺风车的免费乘客的报答,荆璜不认为她会在船上长久逗留,她自己也并无明确的规划。然而当数千个小时过去后,雅莱丽伽发现自己非但没有草拟过告别信,反倒已考虑起是否要给这艘船添置一些新设备。她想将舰桥室进行一次整体性的现代化翻修,至少得引进免配件的可视化和一个智能驾驶系统。

    如今她有充分的立场和资格做这件事:在某次散热器故障后荆璜闷闷不乐地将驾驶权转交给她,从此这艘船上有了她的生物信息记录。她同时得到的还有梳头权和点餐权,不过后两者似乎没叫荆璜太大沮丧,甚至可以说是相当顺从。由此一来,雅莱丽伽察觉他以往是过着一种受人照料的生活。他并非在星际间流浪已久,而是刚刚来到了陌生的新环境。

    但他现在为何而漂泊呢?雅莱丽伽曾委婉地探问,看到对方默不作声。但她记得他们相遇时所发生的那些事,还有那个杀死乌头翁的黑衣女孩。她意识到某种很不寻常的事生在酝酿当中,或许还将带来不可名状的危险。她暗暗地观察着寂静号那毫无规律、仿佛只是随着主人善变心意而定的航行路线,还有荆璜在极偶然时从口中漏出的只言片语,终于认定荆璜是在寻找某个人,或某类人。他总是在各个星界中的陷阱带游荡,在每一颗有着奇怪传闻或现象的星球上逗留。

    这些拜访和探寻的过程,其中绝大部分都平淡无奇,少数时刻则带给他们或多或少的麻烦。他们曾遇到一个极为恶劣的疯癫法师,专爱引发各式各样的热武器事故,甚至还给雅莱丽伽自己的改造部分造成了损伤,最后她不得不赏了那法师一个长吻,请他分享了自己的伤痛记忆,并顺道拿走了一些关于武器构造的知识。又有一次他们撞上了蔓延全星球的瘟疫,最终确定那不过是一次以纳米机器人为核心的种族灭绝和殖民行动。尽管那不能算是人道的行为,荆璜表现出的盛怒还是叫雅莱丽伽暗暗诧异。

    这两件事给了雅莱丽伽一个评估风险的大概基准,叫她明白如果荆璜依然在搜索着他的目标——某种人,关联着科技、灾害和死亡的人——他们将长期并稳定地迎接麻烦,或该说是奔向麻烦。在这一常规风险水平之下,她难免忽略了某些更加细小琐碎的日常问题,而那正是将他们引向后来困境的导火索。在滞留崇宏乡和神光界边缘处的某片陷阱带时,他们遇到了一大群隐秘停靠在地下的飞船,以及被他们所奴役的当地土著。当他们看清楚那些被奴隶们精细处理和加工的货物时,荆璜显出了他作为古约律的天真无知和莫名其妙,而雅莱丽伽却一眼认出那是个走私糖类的非法组织。自从第一座糖城建立以来,此类团伙就在联盟境内泛滥,既能得到可观利润,被捕时的判刑却又较其他同行轻得多——但不包括那些带有以太要素的特殊糖类。

    他们排除了一些阻力,走进飞船仓库里做了简单的调查参观,确定里头只有单调平常的浓缩糖。雅莱丽伽借着这个机会向荆璜解释了糖,糖城以及它们给碳基生物带来的感受,整个过程中荆璜像往常那样规矩地听着,但却显示出一种明显的兴致低沉。雅莱丽伽知道这里没有他想找的人。

    她粗略地解释了浓缩糖的反应原理,荆璜眼也不眨地听着,难以判断他是否能听懂她所用地那些专业词汇。随后他指着收纳在铁箱中,重大数十吨的墙板木糖,向她询问这些东西是否全都可食用。雅莱丽伽还没来得及向他强调“是糖”和“可食用”之间的显著区别,那基地的头领便带着整整一个武装队来了。他是个雄性的浣渥人,见到雅莱丽伽后热情且强硬地邀请他们留下。尽管他可以说是个较有独特雄性魅力的人,那浣渥人特有的体味和糟糕的发言令雅莱丽伽拒绝了他。而他恼羞成怒,这事儿对雅莱丽伽也毫不稀奇。她已准备好战斗,但荆璜主动站了出来,说出让全场大吃一惊的话。

    “怎么买?”他问。

    那头领显出了茫然。于是荆璜又说:“糖。”

    在事情结束一段时间后,雅莱丽伽通过反复的回想来理解当时所发生的事。她意识到,由于荆璜过去所习惯的某种无须生产交换的生活,他对于如何获取物资的理解即便不能说错误,也不免略带一些教条倾向。他看到过雅莱丽伽花钱买东西,便认为既然他来到了一个陌生地方,他能在任何场合下都进行一桩任意规模的交易,哪怕是在走私犯的老巢里用一个金币换一块两斤重的浓缩墙板糖。他要这个有什么用呢?事后雅莱丽伽也亲眼看见了答案。但当时,在错误的对话发生时,她却尚未意识到此事的严重性。当那位首领弄清楚荆璜想要进行的交易内容后,他和他的手下们哈哈大笑,并轻蔑地宣布这件事绝无可能。

    “金钱在我们这儿不是规矩,小鬼。”他傲慢而粗鲁地说,“如果你想要什么东西,那就去夺取。钱,那不过是个表面玩意儿,夺取本身才是我们的规矩。我看上的就是我的。”

    这极富有浣渥民族特色的发言没有打动雅莱丽伽,但似乎令荆璜感到十分讶异。他扭过头望着雅莱丽伽,征询她的补充意见。那本该是一个教育的好时机,然而雅莱丽伽实在有点懈怠了。她竟点了点头,本意是想说浣渥人普遍如此,但荆璜产生了一个偏差性的解读。他犹豫着,踌躇着,低头沉思,又看了看那些被吊在墙角惩罚的奴隶。

    “这是我的地盘。”那头领威胁性地说,“你们只能按照我的规矩来。”

    “……也可以。”荆璜说。

    不管怎样,此事最终令荆璜拿到了他看上的墙板糖。雅莱丽伽忙着安置和指挥那些丧失主人的奴隶,当她回去时只看到荆璜吞下最后一小块墙板,并给出了令人遗憾的评价——难吃。她很为他费劲啃糖而又失望不满的样子感到有趣,忍不住为他找来了一点更适合食用的零食棒糖,因而又一次错过了教育的时机。很长一段时间以后,她终于发现了荆璜在此事中学得的道理:金钱用于买卖交易,但糖的购买方式是抢。

516 骨碌碌杀手转起来(下)

    关于从事违法职业这件事,雅莱丽伽既不反对也不支持。她脑海中漫长的岁月迷宫向她展示过法度和道德的善变。只有很少的规则是稳定的。当她在记忆的角落里碰到一条绝对不可逾越的社会公约时,她总能在别的时间和地点找到同样合理但却完全相反的主张。

    在她年幼之时,雅莱丽伽还乐于探究和思考这些事,仔细聆听与审度这些相悖的观点,而随着她独自流浪的时日加深,她便对这种空洞虚无的讨论产生了厌倦。渐渐地她把更多的喜爱给了眼前所见的事物。此时、此地、此刻——即便是偶然踩在脚边的一朵花,在她看来也比那庞大迷宫中的讨论迷人得多。爱情、美食,或者一段趣闻,当她以全副身心关注现世的欢乐时,她那对故乡和乐园的本能渴慕才稍稍淡去。她仍偶尔回想起底波维拉尔,并为自己当时那股无可理喻的热情感到诧异。但那倒不是说她后悔,直到今日她仍可承认底波维拉尔带给了她一些东西。尽管那被惯坏了的小傻瓜已完全踏破了她的底线。是的,她甚至能在自己的记忆迷宫里找到一些为底波维拉尔辩护的声音,并论证杀婴与奸淫并非十恶不赦,但她早已将自己和那些声音分割开来。那无关绝对真理或至高道德,那关乎于她高不高兴。

    她并不是个有着强烈道德约束的人,但事实上也很少去违背法律。那是出于一种省事的心理,因她并不愿像长女底波维拉,或她自己的直系祖先梅伦德拉那样结聚徒众。有时她感到自己更像奔驰林野的莎兰希拉,只想在自由而原始的混沌中走向必将到来的末日。可是有时她又感到强烈的孤独,渴望一个和自己同样处境的生命降临、陪伴。她的烦恼是如此简单,她却不愿和任何一个曾为她倾倒的异性或同性诉说。包括维拉尔在内的许多人试图弄清楚她心里的想法,她所想要的事物。他们把她当作不可控制的风暴,试图压服或感化她,而她实际上始终过着自认为相当单调而平实的生活,在荆璜吃掉那块墙板糖以前。

    在荆璜吃掉那块糖板墙前,她以雅伽莱的名义在刻贝成存有一笔巨额存款。这笔存款的构成,最早的两成来自于她的母亲,半成来自一些特别得她心意的追求者的馈赠,其余则来自易变值产品标的合约(主要为白塔学徒与随机法术箱)的提前期限买卖。参与这种赌博游戏需要充足的资金、灵通的消息以及机敏的头脑,她恰好一样也不缺。那虽然还不能叫她像刻贝城的富裕阶级一样买下十多颗人造星球来饲养宠物,但却足以令她过上较为舒适满意的生活,同时还不必和过多她不感兴趣的人打交道。

    自然,那也是在荆璜吃掉那块墙板糖以前。她没能阻止他,尽管未经稀释处理的浓缩糖在原则上是被列为禁止食用的危险工业品,荆璜还是把它咔嘣咔嘣地嚼了下去。雅莱丽伽与那位吊在天花板上的头领共同目击了这一幕,她忍不住想找点更像样的可食用甜点,或者能叫荆璜咀嚼得更久的东西。而那位头领,起初暗暗得意(他自以为很隐秘,雅莱丽伽对男人们的演技一向宽容以待),等着荆璜因剧烈的化学反应而呈现出某种奇形怪状的死法,最后却什么也没发生。那令他经历了一些较为剧烈的情绪起伏,最后阶段则重归暴怒与莽撞。

    “我们不会叫你好过!”他用不甚标准的联盟语喊道,“你早晚要尝到后悔的滋味!”

    这段话在雅莱丽伽听来既不具备实质性的威胁,也没有任何可供人娱乐的趣味。她甚至情愿听见几句带点新奇的粗俗俚语,可惜对方也没有那样的情调。她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又在考虑如何改进寂静号的驾驶系统。这时她瞧见那成吨的货物,又想到她在检查寂静号时发现的那些精巧却性能极佳的小型驾驶舱。她的心里顿时有了主意:诚然她可以动用自己的存款,但如果别人上赶着给她买单,那又何必拒绝呢?这位对她表达了热烈**的走私犯尽管不能引起她的分毫兴趣,但却赢得了一条宝贵的生命,难道不值得用全部的身价来买单?

    她这样想了,于是也这样做了,从没觉得会有什么后果。尽管她一度考虑过是否应当将这几位犯罪分子剥除一切武装,再推进曾经被他们所奴役的、那片保持着奇异静默的“牧胡”群中。这些“牧胡”——她听见走私犯们用这个浣渥族的土语称呼他们,以指他们是“被征服的牲畜”——曾经在本地有着一套连贯的发展历史,创造过自身的语言与艺术,并且也已发明出较为精巧的原始机械。如今这一切自然已为外来者剥夺,并被迫以最为原始的体力劳动来进行作业,或服侍他们新的统治者。

    雅莱丽伽颇难体会浣渥人对手工作业和原始奴隶的痴迷,仿佛这是某种尊贵地位的彰显,她想她今后大约也不会考虑和浣渥人约会,一点儿也不可惜。当那头领恶狠狠地瞪视着她时,她却留意着“牧胡”们寂静而奇异的目光。那种目光既证明着他们拥有充分的智能,同时又好似野兽般酷寒深邃。在那至深处或许有复仇的怒火与啖食仇敌的渴望,或者重获自由的喜悦。这些感情是能很轻易推想出来的,可是在那时,她感到自己所看见的是更深沉的事物。这些眼睛的主人们正站在一个生死之间的独特时刻,好似在梦与清醒的间隙里、在无常的命运转轮上摇摇欲坠。即便雅莱丽伽能够轻而易举地控制、操纵或毁灭他们所有人,那些眼睛却令她目眩神摇。

    她知道那个时刻,那个画面将被藏进她的迷宫里,留给或许在未来某日会到来的继承人。这念头令她忍不住想要试,想把头领和奴隶主,还有他们曾拥有的一切都抛向沉默而聪慧的兽群,好看清楚在那层层帷幕后究竟藏着什么。那不仅仅关乎于复仇,那关乎于权力的翻覆,还有她不知如何描述的生死的平衡。当她试图抓住这股幽微的感情时,吃完墙板糖的荆璜也抓住了她的手腕。

    雅莱丽伽感到有点吃惊,因为往日里荆璜从没这样做过,当他试图引起她的注意时,他不习惯叫出她的名字,而是用右手食指飞快地碰一下她的胳膊,轻得如一只昆虫着陆。通常雅莱丽伽总会敏锐地察觉到他这微小的暗示,然而这一次她想自己或许是忽略了荆璜的秘密信号,因此荆璜直接抓住她的手腕,倒像要阻止她的手抬起来。

    “怎么找安全员?”荆璜问。

    雅莱丽伽瞧着他,并不认为自己会听错什么。她饶有兴致地问:“你怎么知道这个词的?”

    “片子。”荆璜说,“发光的喊的。”

    雅莱丽伽听懂了他那言简意赅的回答。她不无惊奇地发现联盟的宣传政策竟然有了如此一个突出的成功案例。尽管那部长达六百集的宣传片里至少有四百次呼叫安全员的剧情,她从没想过荆璜会真的记进去。为了以防万一,她提醒他并非真的所有安全员都浑身发光,永光族在联盟中的实际任职比例远远不如宣传片中来得高。

    荆璜皱着眉,显示出对这一结果的某种不满。但他仍然坚持着要把安全员叫来处理。雅莱丽伽最终满足了他的要求,教会他怎样在星网中发送求援信号和定位信息。她不无遗憾地想到走私浓缩糖的判罪是很轻的,至于对陷阱带所做的一切行为,既然从未真的伤害到任何正式的联盟成员,那便只能归入到破坏环境的量刑范畴内。

    她并没把这些事隐瞒荆璜,看到他的眉头皱得更加深了。于是她隐晦地说:“我们可以晚一些再叫安全员。”

    在那件事过去以后,雅莱丽伽从未再问过荆璜,但她的确认为荆璜听懂了她未说出来的话。那时他的目光明确地、毫无波澜地望向了墙边的“牧胡”们,那根捆着头领的细白绳索在空中摇荡不已。雅莱丽伽看到“牧胡”们的眼光也随之摇曳,幻梦在破碎的边缘倾倒。但倏然间那垂晃在生死间的暗风停歇了。下坠的白绳把头领扔在地上,荆璜走上去,重重坐在对方的肚子上。雅莱丽伽曾见他站在一根比她小指还细的树枝上,而现在却听见头领浑身的骨头爽快作响。

    “叫安全员。”荆璜没有感情地说。

    他们那样做了,但没有和到来的救援飞船碰头。当对方降落时,他们便立刻带着满载货物的飞船离开。自那以后他们和“牧胡”的故事就结束了,和浣渥人的故事也结束了——雅莱丽伽是如此认为,直到一个形状扁圆、在恒星光照下呈现出暗绿色的物体,首先自一个瞬息存在的黑洞里出现,随后开始高速旋转着,猛烈撞击在寂静号的下部。

    它在缺氧而极寒的真空中活动自如,雅莱丽伽一时甚至没判断出它是生物还是机械。随后从那暗绿色的扁球体内传出了电磁波信号,被寂静号接收,转换出一个稚嫩的幼儿声音。

    “嘿,你们好,死人。”那声音说,“我是杀手小咪!浣渥向你们问好!”

517 七十万比三分五厘(上)

    自从独立生活以来,雅莱丽伽对于自己的身体有过充分的训练与研究。她并非不好奇福音族那与众不同的学习方式是如何形成的,并曾与一个生物学家共同探究过这件事。那是段愉快的岁月,尽管她们最终并无所获,雅莱丽伽也没感到多少失望。她很清楚,即便是联盟最先进的研究机构,在对于生命现象的涌现上也时常瞠目结舌。不过她倒从她亲密的学者朋友那儿培养了一些新的兴趣。她开始试着让对方改造自己,并且自己也参与设计和研究。

    这种改造,虽然设计了多项武器与格斗的设计,从其技术本质而言却是相当温和的、有同贴身装甲式的小幅度优化。它并不能对她作为福音族的那部分产生影响,也不阻碍她施展一些留存于记忆中的古老秘艺,但却帮助她拥有更为聪敏的感官与更为强韧的生命力。在芭琳最终丧命于古老生物的怪异毒素后,她继承了她全部的学术成果,且仍然持续地调整自己。她改造得很谨慎,因为世上有许多常识不及之处,保留一些原始特性正是必要的冗余。她在确保容错率的前提下总是尽量让自己保持充分的信息源。耳聪目明,这是当然的,她同时也能接收电磁波。只要是用联盟规定的标准格式发送,她体内的微型设备就和寂静号的大型设备翻译得一样好。

    她不认为这其中有任何误会,就像她不觉得自己会听错。尽管那时距离荆璜吃掉墙板糖已过去相当的时间,她立刻便意识到对方所指的是什么。然而荆璜显然不记得这件事了。他在撞击后便坐到雅莱丽伽身边,跟她一起通过控制器查看外头的情况。敌人奇异的造型似乎给他造成了困惑。他动也不动,直勾勾地望着屏幕,仿佛在思考自己是否应当采取反应。

    “它是个杀手。”雅莱丽伽提醒道,“卖糖的人雇来的。”

    她很确定荆璜知道“杀手”这个词的意思,但他的眼神显示他仍没想起来“卖糖的”是谁。那或许是因为在他们叫来安全员后又发生了许多事,雅莱丽伽还给他买了点口味丰富的糖类零食,尽管荆璜仍然不太爱吃。他可能认为“卖糖的”必须得是一桩合法买卖,因而想不通雅莱丽伽的卖家为何要派遣杀手来找他们。

    他沉思了一会儿,带着点迟疑说:“龟?”

    雅莱丽伽不是很明确他的意思,但她也没功夫询问。又一次那古怪的物体旋转起来,向着寂静号发起冲撞。她打开了能量护盾,并用新安装的激光系统反击。当舰桥室又一次剧烈震动时,她也几乎被抛出座位。她能在这种程度的颠簸中轻易地恢复平衡,但还是开始考虑弄一个更传统的固定式驾驶座。荆璜的手隔着衣袖按在她肩膀,当她重新坐稳后又快速地缩了回去。

    她去查看激光系统对那袭击者造成的影响。那巨大的暗绿飞盘在距离寂静号数十公里外的地方停留,没有明显的外伤,能量检测也毫无反应。雅莱丽伽只得推测这物体的外壳上渡有某种隐形涂料,或是其材质本身具有很高的吸收性。直到这时她仍不能判断它究竟是一艘异形飞船,亦或者一个巨大生物的外骨骼或外壳结构。这使得她心生警觉,但不至于急于行动,因为敌人的攻击同样不曾真正损伤到防御中的寂静号。

    那物体又一次发出电磁波。它用那古怪的、像是幼儿在假装成人般的声音说:“出来面对我,你们这些胆小鬼!不然我就把你们的内脏全碾成肉糊!”

    那是个无法不使人感到可笑的场面,但雅莱丽伽很好地控制着自己,不让自己被那奶声奶气的调子所动摇。不错,那的确可能是一种战术,正像许多猎食者长着酷似其他物种幼儿的外貌特征。但她却听见旁边有人小声地喷气。她悄然地瞄瞄荆璜,看到他分外用力地板起脸,以使自己不显露任何笑容。这段时间以来雅莱丽伽已察觉了他的这种习惯,无论荆璜来自哪儿,他曾接受的教育似乎强调着情绪的克制,至少是表达的克制。有好几次雅莱丽伽注意到他被剧集里的情节逗乐了,但是他却不发出任何明显的笑声,且总是试图以种种小动作来瞒过雅莱丽伽。

    他的尝试自然是失败的。不过雅莱丽伽也从未揭穿。正如此刻她依旧装作毫无所觉,对荆璜问:“你想怎么做?”

    荆璜在她说这句话时已迅速地调整好了表情。他又显得对一切漫不在意,说:“不理它。”

    “它还会继续攻击我们。”雅莱丽伽指出道。她对寂静号的设计与配置都极为满意,但那并不是说它能无底线地承受任何攻击。

    “甩掉。”荆璜回答道。他并没用疑问词,但雅莱丽伽听出他征询自己意见的语气。

    她并不完全赞同,但还是按照他的意愿做了。她首先冲着敌人发动了几次佯攻式的激光射击,还发射了船上库存的两枚高能缩陷导弹。当爆炸点的光线扭曲起来时,她不等确认结果便将寂静号调整为隐身全速模式,远远地逃开那个不断发射出电磁波的对手。她原本预计这个过程中还将遭遇几次追赶和纠缠,结果却出乎意料得顺利。那位扁球杀手或许根本追不上全速前进的寂静号,因此再也没能出现在他们眼前。雅莱丽伽起初还保持着几分警觉,直到他们从神光界返回门城以后,她才终于确信他们摆脱了这个稀奇古怪的麻烦。

    自从登上寂静号后,雅莱丽伽总能随时随地发现些新鲜事,或是碰到点新的麻烦。她和荆璜都已习惯了这种高度变化的生活,因而很快将这个小插曲抛在脑后。有更多更重要的计划等着他们去完成,在雅莱丽伽的任务清单前三名是:一、给寂静号更新武器和配套系统;二、添购更多的生活物资;三、给荆璜弄一条能够正常使用的辅助臂。

    她还有更多的计划,譬如是否要给寂静号添加一个智能系统,以便将她和荆璜彻底从轮流驻守舰桥室的麻烦中解放。但那是个有待进一步考察的主意,因为尽管市面上也出售一下号称“私人定制”、“绝对忠诚”的智能系统,她很清楚这种简单的伪智能既不能真正应对某些特别的状况,也无法真的从官方的监视网络里逃脱。糖类走私犯们总喜欢人工驾驶飞船而抵触自动系统,那固然和他们古怪的文化背景有关,可她也不得不承认其中有某种经验上的智慧。如果她要找个智能系统,那必须得精挑细选。而在她最为紧迫的三个计划中,她也很清楚哪个将会遭遇最大的阻力。当她将荆璜领到一座白色的高塔前,并向他说明自己的想法后,他果不其然地皱起眉。

    “义肢?”他不确定地问。

    雅莱丽伽点了点头。寂静号的翻新预算已耗掉他们旅途中全部的“意外所得”,但她还有一笔自己的存款。她计划用这笔钱——或至少其中的七成,来给荆璜装上一条左臂。

518 七十万比三分五厘(中)

    雅莱丽伽不止一次地确认过荆璜的某些不寻常的习惯,似乎暗示着他来自某个极为古怪的文化环境。他对机械设备有一定的认知,哪怕陌生物件也能很快理解,且会提出某些典型的、具备某种底层框架意识的使用者才会提出的疑问。那在如他这样的古约律里是较为罕见的。她不需要向他介绍制造性智能体是怎么回事,或是音响里并不曾藏着乐队。但是当她提到白塔时,荆璜露出的反应还是引起了她的注意。
    他没有明确地表达过自己对这一联盟最大的法师群体究竟有何看法,然而,雅莱丽伽察觉到他对“白塔”这个词的敏感性。要找证据固然不大容易,她只发觉荆璜对“塔”有细微而特别的反应。当他们第一次踏上糖城时,他不像其他初来乍到者,呆呆地瞪着街道或脚边的椅子,又或者不住地转圈,试图把每样新奇玩意儿都尽收眼底。当雅莱丽伽试着鼓励他参与进去时,她看到荆璜的视线越过饼干屋顶,直直指向冰糖塔。他问雅莱丽伽塔里头是什么。
    “什么也没有。”雅莱丽伽回答。冰糖塔是一种具有象征意义的装饰,如同红藻湖代表着糖城的起源,那高塔则是猫人们消亡的故乡,乐潘庭所常见的一种建筑。它们高耸的窗檐精美绝伦,但内部空间极为有限。即便是猫人也不会长期居住其中,它们只将塔用来嬉戏和放哨。
    很难形容荆璜听到这个答案后的神情。他并不显得高兴,同样没有表达出去塔顶观光的意愿,只是默然地凝望着那片塔群。雅莱丽伽在转身后听见他轻声说:“白的。”
    她不得不怀疑荆璜和白塔间存在着某种关联。
    白塔——尽管以此名称面向公众,实际上并不真的全以塔形呈现。当各种传说故事里反复出现着“那座雪白的、散发神秘的微光的孤塔”时,雅莱丽伽却从她记忆的迷宫里看到更为磅礴瑰丽的事物。那是由复杂纬度所组成的怪诞宫廷,集合着各式各样违背直觉的几何体;潜伏在炙热火海深处的巨大铜兽,只有同样在体上遍覆秘石者才能唤开它的巨口;在彗星尾的冰尘深处旋转的暗色核心,跟随星辰的轨迹在虚空中巡回与布道……在那些古老或另类的派系里,雅莱丽伽最为关注的是银辉之塔。
    人们称其为银辉之杖——那将她的祖先,次女梅伦德拉击败的传奇法师,却并未在这段漫长的传承里留下真容。在雅莱丽伽看到的记忆中,银辉之杖是那样一具朴素平凡的类智人骷髅,偶尔裹在白色的长袍或深色的礼服里,更有甚者则光秃秃地到处奔跑。那寒酸如学徒的外貌,还有同样平庸、黯淡而古旧的石塔,使得雅莱丽伽确信这是一段经过篡改的记忆。在梅伦德拉的后代被从银辉的塔中释放以前,所有最重要的信息无疑都被抹去了。或许银辉之杖不愿他的住址为世人所知,她听说他也鲜少在学派或秘盟的会议上现身。
    鉴于银辉之杖在法师传说中举足轻重的地位,雅莱丽伽毫不怀疑那些“白色高塔”的故事,甚至于白塔组织的命名都与之相关。她不打算为梅伦德拉复仇,但也不愿去接触那些隐藏在故事之下的,最为隐秘与难缠的派系。当荆璜表现出他对白色塔楼的特殊关注时,雅莱丽伽短暂地担心起他是否与最危险的敌人有所牵扯,但很快便打消了这一顾虑。她发现荆璜对白塔所知甚浅,似乎将之视为某种高度纪律性、统一性的学术团体——那不能说是完全错误,不过当荆璜问起她核心塔群的位置,并为法师间的复杂争斗表示诧异时,雅莱丽伽感到荆璜所指的“纪律性”并不止于单纯的学徒礼仪。
    她想要让荆璜了解真正的白塔,一个危险而庞大的敌人,但也是便利的助手和贡献者。作为一个在祖辈时跟法师们纠缠深远的家系,雅莱丽伽保持着跟两三个白塔法师的往来。她认为这是很有益处的,最好荆璜也能有这么一两个。但她并不急于要介绍一个真正的本领高强的法师,她首先想要的是消除荆璜那股奇特的敌意,因而她刻意带着他走进了白塔的商店。
    那对于不熟悉内情的人而言是很容易混淆的。一株核桃树上的干瘪果实都有可能是法师们的殿堂,而那些明晃晃地位于人烟之地的,全然符合公众印象的白色塔楼,只有在智思城里才可能住着学派里的中坚力量。法师们在一定程度上屈从于公众,尽量满足外人们的想象,同时也狡猾地以此赚取丰厚的研究资金。
    在由外派的守塔人所管理的白色塔楼里,既会出售无伤大雅的催眠魔药与幸运护符,也会无偿接收外头人慌慌张张丢来的诅咒物品——自然,守塔人得负责鉴别它们,判断它们是些粗浅的、用以愚人取乐的无聊把戏,还是真正具备着巨大威力的秘艺之器,他们既负责这类经营性质的工作,同时还要采购和料理法术材料,并在必要时外出跑腿,解决学徒们所无法应对的工作。在他们升入真正的殿堂以前,他们的导师将无数次以此琢磨他们,并宣称这是必要的阅历累积。只有少数聪明或幸运的学徒在成为守塔人后不必受此磨砺,而能随着挑中他们的导师参与更重大的研究。雅莱丽伽对于这种特等生的选拔标准并不清楚,在眼下的情况里,她觉得一个守着伪塔的平庸守塔人就足够了。她不需要一个过分精明仔细的人来考究她的身份来历。
    自然,这样的塔里并不能买到所有法师们愿意向外兜售的物品。对于自己的成果,白塔一直控制得相当谨慎。长期以来雅莱丽伽想打听关于“可能性百货商品目录”是否真的存在,她那几位忠实的法师朋友们却对此守口如瓶,仿佛从未听过这个传说中的伟**术。是的,在明晃晃的白色高塔中买不到这些,可如果愿意花钱,或者决心什么都不买,那些新奇的小玩意儿也足够讨人喜欢了。
    雅莱丽伽就这样带着荆璜进了塔里。她用智思币给守塔人买门票,很快就获得了对方的热烈欢迎。这位守塔人长得也很富有趣味,像颗浑身长着毛的蛤蟆,并用头顶的一粒疣斑来说话,听着有点瓮声瓮气。在接待他们的过程里这位守塔人自我介绍为“鸣阳·桐石”
    他响亮的名字与奇异的形成了鲜明反差,令荆璜在不动声色的整体表现里泄露了某些不安。雅莱丽伽看着自己的这位旅伴跟她并排坐在高高的扶手椅上,脚尖远离地面,几次似乎想要盘坐到椅面上,却又若无其事地忍住。她想起荆璜在第一次见面时如何称呼自己,不免觉得那很有趣,但还是假装看不见。
    守塔人礼貌却不失神秘感地向他们招呼,也许是模仿着他导师的腔调。他也注意到了荆璜的残疾,并曾短暂地流露出警惕。雅莱丽伽知道这种事的来由,一些父母会试图将不要的孩子丢弃在白色的塔前,或再稍大些的时候送到塔里,祈求神秘而强大的法师收养。这些孩子多数在知能上是欠缺的,无法学习法术的秘艺,况且根本无法自愿地签下学徒协议,守塔人只好不辞辛劳地用血缘探查术搜索他们的父母,或在实在无可奈何时送到联盟所设立的抚养机构。那对压力巨大的工共系统是很不受欢迎的,如果他们送去的人数过多,难免要被征收一笔对法师塔管理不善的罚金。
    那误解很快就快就被解开了。当雅莱丽伽向他说明自己的来意,并看到他用短小的指头悄悄在空气里划动探查之三角。她知道这位桐石已经察觉了荆璜的古约律身份。那叫他一下子高兴起来,连连询问他们需要怎样的手臂。
    “奥秘之术能复苏死去的肢体,是的,”他搓着手,用他低沉宏大的嗓音说,“即便是像您的孩子这样的存在,而他像您宣称的那样无法再生肢体,我们也能以别的对策帮助他健全,在生活上更轻松,就和拥有真正的手臂没什么两样。请别惊奇,女士,这是我们这些求道者所擅长的微不足道的小事……”
    雅莱丽伽几乎要抿嘴笑了。她对守塔人出于维持法师矜持而发出的言论倒是没什么意见,不过当她听见对方关于她和荆璜的误解,且注意到荆璜悻悻地在椅中扭动时,那却很难叫她不想戏弄一下这位守塔人。他大约以为,既然荆璜在进门到上楼时处处躲在她身后,一句话也不肯跟外人说,且雅莱丽伽又愿意花费巨款为他续上一条并不必要的手臂,他们多半是某种收养或是师徒关系。她打算顺着这人的话接下去,以一位悲伤母亲的身份狠狠杀一番价。但这时塔中回荡起了一种飘渺不定的风铃声,那代表着门口有了访客。
    守塔人立刻流露出警惕的神气。他匆匆地向两人致歉,又跑下去查看新的访客是谁。过了一会儿他发出气恼的大叫,某种孩童似的啼哭声响了起来。
    “认真的吗?”她听见他对着街道喊道,“门城,这里是门城!不是哪个见鬼的荒山野岭!别把你的孩子乱扔!够了,你这个该死的混蛋,隔三岔五就送来一个!每个都是病怏怏的!如果你不能照料他们就别生!你在偷听着吗?我知道你们这些肮脏的人打得什么主意,你们才不在乎这些小鬼的死活,只是盼着别人把他们养大,最好养成一个了不起的法师,然后你们再跳出来让它为你们效力!你们这些肮脏的吸血鬼想要个奴隶,想要个法师家族是不是?门都没有!我告诉你门都没有!”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9272/ 第一时间欣赏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最新章节! 作者:飞鸽牌巧克力所写的《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为转载作品,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介绍:
普通人类罗彬瀚被外星飞船绑架了。这艘船上除了他之外的成员有修真大少爷,魅魔,人工智能,奥特曼和许愿机。罗彬瀚确信这个宇宙一定有点问题。————————本书的备用书名如下道外战志寂静号绑票指南道士大战外星人这个宇宙大有问题没时间解释了快上船!飞船里的无尽星层之王修真者会梦见章鱼头外星人吗?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