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其他小说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TXT下载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全文阅读

作者:飞鸽牌巧克力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txt下载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519 七十万比三分五厘(下)

    当那位守塔人在愤慨地吼叫时,雅莱丽伽并没有跟下去一探究竟。她沉思着自己能买到怎样的义肢,同时无意识地用手抚摸自己头上的犄角。过了一会儿她注意到荆璜自己正看着自己,于是她停下摸索,用眼神询问他的意图。
    “不用手。”荆璜说。
    他的意思不难理解。雅莱丽伽也曾看到他用单手拖着一串比他高大得多的俘虏,把他们从房间中央远远扔到角落里。有时他碰到一些特别要求精细的动作,那条奇妙的白绳子也总能帮上他的忙。即便少了一条手臂,那并未对他的生活造成何种不便,自然得就像他生来就是如此。
    雅莱丽伽对着他微微地一笑。她晓得荆璜是怎么想。当然了,她是有报答他的理由,因为他们一起从那噩梦般的牢狱里脱身。但她也已十分充分地报答了他,替他维修和改造飞船,传授一切他所需要的知识。近来,当她偶尔查看起联盟的新闻,或是一些遥远地方的风俗时,荆璜会加速他的阅读进度,似乎认为他们两人已分别在即。可雅莱丽伽并不这么想,她还没有萌生去意,只是想这么做而已。这是种很新奇的感觉,在此以前她还从未和一个人相处如此长的时间,但却不是以福音族的方式。她发现自己希望荆璜能变得完整,从各种意义上都是。
    “你该试试他们的技术。”她对荆璜说,“白塔对约律类研究了很多,他们能做出你也能用的肢体。”
    荆璜的眼神带着一点怀疑。而底下那位守塔人的怒吼似乎加剧了这种不信任。
    “你们这些肮脏的血统狂热者!”那守塔人依旧中气十足地吼道,“使劲地生,使劲地生!再把这些生下来的倒霉小鬼扔得满世界都是!你们觉得自己聪明极了?我诅咒你们生出自己的死神来!”
    没一个声音回应他不知是否灵验的诅咒。守塔人却不肯罢休,继续对着门城那充斥结界与法阵的街道大吼大叫。即便是雅莱丽伽也鲜少见到一位正式法师如此怒形于色。她不奇怪崇尚至谐理念的桐石学派会对血统迷恋者充满敌意,尤其是在铜血学派的大肆杂交与单灵格战争以后。不过,那和随意将孩子丢弃在法师塔前又是另一回事了。鉴于公众对白塔法师的认识充斥着无数驳杂荒谬的误解,她倒不觉得谁能以此方法给自己培养出一支法师军队。
    她翘着小腿,开始思考这件事,尤其好奇那守塔人怎会产生如此古怪的推断。当她一心揣测守塔人过往的经历时,荆璜盯着她说:“角。”
    雅莱丽伽眨了眨眼睛。她难得没有弄懂他的意思,直到荆璜指着她的头顶重复了一遍,她才意识到自己又在习惯性地抚摸犄角。距离她的那段牢狱生活已过去许久,曾经穿系在她犄角上的锁链也早已卸去,只剩下两个空洞来证明那段苦难存在。
    关于这对犄角,雅莱丽伽在亲自加以研究前就已从传承中了解过许多。梅伦德拉那对笔直如利剑的角带有一种奇特的魔力,能够使得法师们保护心神的法术统统失效,而自她以后这种危险性质便不再从后裔身上显现。角不过是一种她的表皮衍生物,由角蛋白和纤维组成。它们和她的头骨相连,能像指甲一样缓慢地从根部生长,但却无法再生损坏的部分。
    这并不意味着她对那两个穿过铁链的孔洞束手无策。实际上她刚登上寂静号不久,很快便用一些类角蛋白的材料补好了自己的角。颜色与材质都弄得很好,以至于连她自己想要找出当初的那两个穿洞,都不得不对着镜子仔细找上一阵。然而,就像那些往嘴里装上假牙的人,每隔一段时间她会感到微妙的疼痛,程度并不严重,可恰恰能叫她感到苦恼。那是件很奇怪的事,因为在她的犄角上并无神经或髓质,似乎没有任何东西能将痛觉信号从犄角的破损处传递她的脑袋里。她只得猜测这是某种心理作用,因她迟迟不能对维拉尔的背叛释怀,或是她的身体还未适应铁链分量的消失,产生了一些奇异的补偿反应。
    她不曾把自己的小小麻烦告诉荆璜,而是不时地摸摸自己的角,用手指确认那片穿过洞的区域。正如理性告诉她的一样,那儿始终好端端的,没有溃烂、干枯或是起皮。雅莱丽伽只得接受自己还要保持摸角的习惯一段时间。
    “我觉得我的角状态不好。”她半开玩笑地对荆璜说,“摩擦能令它们变得光滑闪亮。”
    这理由很轻易地将荆璜骗了过去。这对角质护理缺乏概念的旅伴点了点头,便重新把注意力转向楼下的守塔人。
    那倒霉的婴儿接收者似乎终于疲累了,于是火冒三丈地走回楼上,粗糙坑洼的脸上依然挟带着强烈的愤懑。他的怀里还抱着一个灰白色的布包,不问可知是那弃婴的襁褓。看到这副画面时雅莱丽伽下意识地想要站起来,去仔细瞧瞧那婴儿的脸庞,看看命运究竟是给了它怎样的安排,才使它甫一出生便为父母所弃。但是最后她忍住了,假装对那个被抱来的孩子不以为意,以免引起守塔人的猜疑。
    那守塔人并没觉出她的异样,而是小心地将布包放到谈话室最偏远角落的柜子里,并将柜门紧紧地关好,随后才上前来向他们致歉。
    “一些低劣的人应该被扔去给巨噬虫清屎。”他咕哝着说,已全然将法师的仪态忘光了,“不停地送来婴儿,简直像把这儿当成了抚养院!我可不愿再看那些夜魇精灵的臭脸,还得拿自己的津贴交罚金……”
    雅莱丽伽适时地搭话,表达对他的同情和理解。她同时也提醒对方应当调查清楚这些婴儿的真正父母,鉴于他们此刻正身处门城之内,没有什么人的踪迹能逃过门城之主的眼目。如果门城的管理者拒不透露答案,那么这笔管理不善的罚金未免有失公平。
    守塔人干巴巴地答应了一声,算是对雅莱丽伽的观点表示认同。“我早试过了。”他烦恼地坦白道,“血缘法术不起效果,证明附近没有血亲。我问过黄金守护者,也在塔门前装过窥视之眼,但是一点效果也没有。这些古怪的婴儿还是照旧出现!也许我是有必要给导师写封信,请他给门城之主写封信……这涉及到身份**和契约的神圣性,女士,诸如此类的麻烦对我们这些秘艺探寻者是非常棘手的,咱们还是先谈谈您孩子的手臂吧。您想好了吗?要给他一只最合适的手臂?”
    雅莱丽伽爽快地承认了,紧接着又和守塔人进入了讨价还价的环节。这异形的守塔人对于她的魅力抵抗性很强,且明显正纠结于公共抚养院的罚金,因此对价格显得异常敏感。当他们在金钱上激烈厮杀时,荆璜已然听得昏昏欲睡,悄没声息地跳下椅子,顺着镶嵌在墙壁上的格柜逐个观看,打量里头放置的药水、宝石、卷轴或是附魔饰品。有时他甚至伸手碰碰其中的一两个项链,忙着抬价的守塔人也由他试探,因为但凡能摆在台上的都是些无害的噱头。等这位当事人差不多把整个屋子的小玩意儿全看过一遍后,他未来的左手臂终于以七十万智思币的价格成交。
    这个结果叫双方都还算满意,雅莱丽伽更担心这个价位难以买到那些真正技艺精湛的作品,而守塔人则似乎吃惊于她对法术原料价格的熟悉。他们约定了将左手臂送到并进行移植的时间,接着是签下带有强证效力的契约书,再由雅莱丽伽支付五分之一的定金。等这一切结束后,雅莱丽伽叫回站在墙边的荆璜,准备带着他一起去瞧瞧精灵们的旅店。但荆璜没有像往常一样默默地跟在她背后,他依旧站在原地,指着格柜上的某条红宝石项坠问:“多少?”
    “热情之咒。”守塔人以着哄诱儿童的语调介绍道,“它能让你精力焕发,情绪乐观,更爱和外界沟通,也更容易交朋友。喜欢它的颜色?瞧瞧这美丽的光华,很衬你的衣服,是不是?还有这条精灵打造的链子,水火不能使它侵蚀,还会令接触到的一切变得光滑柔顺。总共只卖二十个智思币,或者黄金四十准两,或者其他金属等价物。我这儿有换算的清单。”
    荆璜兴趣寡然地摇头。“不要链子。”他说。
    “那链子只值三分五厘。”守塔人立刻答道,“一点现代工艺。重要的魔咒在红石上,只要距离够近,随你怎么佩戴。”
    当荆璜默默点头时雅莱丽伽已准备好掏钱买单,她早注意到自己的旅伴对红色情有独钟,也不介意给他增添一块漂亮的收藏。但在她来得及走过去以前,荆璜从他右手的袖子里抖出了一颗黄金做成的小小贝壳,把它抛到守塔人的怀中。然后他用他那不露任何喜怒的语气说:“我买链子。”
    守塔人呆若木鸡地瞪着他,连雅莱丽伽也站在原地,一下一下地眨着眼睛。荆璜在原地等待着,缺乏表情的脸上十分坦然。他在雅莱丽伽窃然绽放的微笑里向守塔人伸出手,态度严肃而又理所当然。
    “找钱。”他说。

520 一千零一婴儿遗弃案(上)

    尽管那是近日以来最让雅莱丽伽乐不可支的一件事,他们最后还是买下了整条红宝石项坠。当雅莱丽伽带着高高翘起的嘴角走出塔楼时,被她带走的荆璜则显得莫名其妙,不明白他完全模仿自雅莱丽伽的行为如何导致了守塔人的恼怒。
    “你不能单买链子。”她解释说,“如果你单要宝石,他或许会同意。”
    这条解释没能让荆璜更理解这套法师生意的运行方式。从荆璜的角度看来,似乎觉得凝聚了法师技艺的魔咒宝石,与一条由精灵随手打造的纯粹装饰的链子并无不同。它们同样是带着点有趣效果的小小装饰物,同样都放在货柜上,它们当然都尽可以被购买,不管是千金重宝还是不值一钱。
    她不能断言说荆璜的逻辑是错的,因为此种观念在某些地方确实行得通。然而,大多数白塔法师们在适度的贪婪之外保有一种非常传统式的骄傲。他们总是用自己所掌握的秘艺——甚至不能接受魔法这个词——来获取他们想要的利益,好使他们和那些精灵们的经销商,那些即便对以太奥秘一无所知也能胜任岗位的庸人区分开来。自然,重点是通过“法师的秘艺”获利,而不是卖掉些无关紧要的杂货。
    这种观念,至少在雅莱丽伽的记忆中,是相当容易为约律类所理解的,但是荆璜又一次表现出他那神秘出身所导致的古怪观念。他对金钱的概念稀薄,且很难将事物的价钱与它们对公众的价值联系,似乎认为无论一样东西标价几何,都与它实际的贵贱毫不相干。这种态度仿佛暗示他来自一个商业与货币极不发达的地方,或至少是不需要他用到这些的地方。
    雅莱丽伽对于他身世的揣测已持续了好一阵。她曾直接了当地询问,而荆璜沉默不答,因此她也不再提起。以前她也曾和许多怀有隐秘过往的人同行,其中一些,即便向她表达了爱慕,依然为了保守心中秘密而选择离去。她对此并不恼怒,也很乐意给予同行者必要的私人空间。但这一次她发现自己做得没有过去那么好。不知怎么,关于荆璜来历的疑问悬在她心口,总让她在无意识中便开始分析。有时她意识到这种好奇或许会招致危险,但本能却还是叫她越探越深。
    那不必急于一时,因为他们尚有许多日子相处。即便抛开这个有趣的旅伴,寂静号本身对她也是个美妙的研究对象。这艘复合船既使用了现代材料,同时又附带有古老的魔力。尽管荆璜不是个善于保养船只的拥有者,因而使得这艘船在细节上甚为简陋,然而她也能注意它所蕴含的巨大潜力,尤其是它用于在以太中航行的核心零件——通常被白塔称为“魔舵”的部分,始终没有被雅莱丽伽找到。她既无法在系统里查到关于它的记录,也不能根据船的动力结构推测出它的位置,这些挫败使她在近日来产生了一种新的假设,那便是疑心寂静号或许并不存在一个类似魔舵的结构。它是以一种和通用复合船完全不同的方式做成的。鉴于各种千奇百怪的异形船只案例,那并不是件值得大惊小怪的事,但当这样一艘船和荆璜组合起来时,事情便似乎复杂起来。
    她打算花更多的时间弄清楚这艘船的秘密,用眼睛获得线索和答案,而不是从荆璜时常紧闭的嘴里。为了达成这一目的,她打算趁着荆璜移植手臂前的这段时间去拜访一位久居门城的著名人物。当她和荆璜在旅店安顿下来以后,她便把自己的打算告诉荆璜。
    “我要去见翘翘天翼。”她对荆璜说。那时他们正坐在雅莱丽伽的房间里享受午饭,和精灵一样有着食素习惯的荆璜咬着根细长的甘青枝,缓缓地扭头看向她。他的嘴里还在鼓动,目光里露出茫然思索的神态。不消说,他显然对“翘翘天翼”这个词一无所知。雅莱丽伽只得告诉他那是和白塔有着长期合作关系的专栏作家。它最有名的作品,正如此刻他们所需要的,是一本备受赞誉的奇形船只科普书。雅莱丽伽曾读过好些这种类型的资料,她的记忆里甚至还有谁亲笔写过,但若和《名船赏》这一系列比较,同类著作总是相形见绌。
    她问荆璜:“你要一起来吗?”
    尽管他们总是一起行动,这次荆璜却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更想留在旅店中。雅莱丽伽问起他为何不去,他便抖抖衣袖,一条链子从里头垂落下来。
    “处理这个。”他说。
    雅莱丽伽认出那正是他们从守塔人那儿买来的小饰品,那条只值三分五厘的吊坠链子,大约混合了一定比例的精金和月光银,但仍然没什么真正的力量。她本要把它和红宝石项坠一起买下送给荆璜,但后者却异常坚持地自己付了帐,用一串小巧可爱的金贝壳(看上去像某种缠在手足上的饰品),以及几颗带着絮云纹理的玉石球珠。守塔人为这些东西做了鉴定,认为它们足以抵过热情之咒的价值。那过程不免麻烦,但守塔人没有一句抱怨,恐怕是习惯了古约律那以物易物的顽固偏好。
    不管怎样,荆璜独立完成了他在认识雅莱丽伽以来的第一笔公平交易,既没有被丢进监狱,也没用绳子把谁绑起来。那令雅莱丽伽油然生出了一股成就感,尽管她仍不清楚荆璜为何要买下那条链子。至于那颗跟他衣服颜色相称的宝石,它无疑是为了搭上那条链子才被选中,哪怕它的颜色与荆璜的衣服如此相称,荆璜却一次也没有将它戴在襟前,或是捏在手中把玩。
    雅莱丽伽有点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她便直截了当地问:“为什么买这条链子?”
    荆璜摇了摇头。他的目光蜻蜓点水般往她身上一晃,随后又飞快地收回。那神态中没有雅莱丽伽惯常遇到的,带着种种濡湿或焦躁气息的微妙渴求,但她确信自己看到了心虚。似曾相识的心虚,如同他把果核吐进了底波维拉尔鼻孔里后的模样。他把链子收回衣袖里,也像把吃剩下的果树枝藏到身后。
    这一切在雅莱丽伽眼中都明晃晃的,充满了可疑而又迷人的悬念。她心里有了种种猜测,但表面上什么也不声张,而是任由荆璜走出自己的房间。随后她便精心打扮,前往那位名作家的居处。

521 一千零一婴儿遗弃案(中)

    雅莱丽伽知道“翘翘天翼”的住处是一个巧合。她是在和某个法师的交往中听说了这件事。那是次很短暂的约会,她甚至没怎么记住对方的名字,而他本人恐怕也不能算是个很有魅力的对象。即便如此,他聪明地选中了一个对雅莱丽伽很有吸引力的话题。
    他谈论起关于白塔向外界发表的那些著作,解释它们是如何被创作、审阅和出版。绝大部分法师都在自己的求道之途中发表过至少一份落于实体的法术见解,并被不分良莠地收录进自己所隶属的学派中。尽管这些记录介质大部分都未必有真正的价值,它们还是被视为一种潜在的财产,先经过特殊的封存处理,然后在仓库里储存到白塔毁灭的那一天。
    有时,学派之间会彼此分享这些故纸堆,试图从别处寻找法术的思路。这种以法师身份为前提的共享再常见不过,但向公众发表则是另一回事。白塔法师,至少是从最古老的秘盟九宗中演化来的那些学派,尽管已适应了更为现代化的组织方式,却依旧保持着某些顽固的传统观念。
    他们不愿向无知的人展示自己的秘艺,或是谈论以太的原理。那可能起源于古老过去里某些文明对掌握秘艺者的残酷迫害,而即便如今这种野蛮倾向已被联盟禁止,学派与秘盟的管理者们依然旧习难改。但是现在他们的理由变得更加丰富了,他们不再仅仅为了逃避那些恐惧而排斥的视线,或避免某些危险的知识流入不可控的人手中,与此同时他们还得维护白塔法师的形象,避免让其中那些题设糟糕或文笔拙劣的文章为外人所目睹。
    在严守这些秘密的另一面,某些具备着合适天赋的法师却总是被塔尖法师委以特殊的任务。正如秘盟在单灵格战争后对顶上会议所应允的那样,不仅是求道者,还会成为促进两类文明沟通的桥梁。为此那些对教育与沟通尚且怀有热情的法师被挑选出来,在法术研究之余撰写一些旨在让公众理解的通俗文献,以尽他们对于学派的义务。
    那通常得伴随着一些来自上层法师的命令和奖励,但也有人天生热衷此事。他们会主动向塔尖法师申请,并花费许多时间去调查那些或许与他们本身的法术研究毫不相干的事物。如果他们认为有必要,也会邀请法师身份以外的专家来参与他们的任务。那就是为什么“银之塔”,这个代表着秘盟意志的所谓出版商,能够源源不断地发出各类法师著作的书籍。由于其中混杂着许多带有联盟要求的、几乎完全是为公众所作的书,法师们在私下里多少有些抱怨。他们甚至玩笑式地它称为“白塔出版社”。
    与雅莱丽伽共度假日的法师向她详细列举了“银之塔”中最畅销的几本著作,它们几乎都不是纯粹的法术著作:《水行何方》旨在指导一些从未接触过以太的理识文明如何使用魔舵船,并成功在各类以太环境中存活与旅行;《列国》收录了联盟触及星界内主宰文明的发展历史与特点,它也是迄今为止“白塔出版社”更新次数最多的刊物,尤其是在“第十月”等栏目上反复修订;《石中鱼》看上去则更像是怪奇故事集——它实际上则是一部传奇化后的塔学派探索史,几乎概括了所有法师们曾参与的遗迹调查。这些书当然全是由法师参与撰写的,但也少不了一些非法师身份的行业专家襄助。
    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雅莱丽伽听说了《名船赏》这本书。她当然早就知道它,也读过其中的某些段落,就像她会留意市面上任何一本畅销过的书。但从那位和她约会的鱼吟学派法师口中她又听说了一些“幕后故事”。关于被列在这本书上的三个作者:旋笼·鱼吟、第二硅性骨甲与翘翘天翼,仅有旋笼是真正的塔学派法师,第二硅性骨甲来自于连携四宗,而翘翘天翼则全然与法师的世界无关。这一笔名背后所代表的是位对以太船与复合船深有研究的飞船设计者,极为低调地生活在门城内港的某扇刻着翅膀的小门之后。它几乎不向任何外人透露自己确切的住址,但却会时常去外港散步,整日整日地观察那些从外层港口而来,并且最终要停靠在外港上的各色飞船。
    雅莱丽伽在当时记住了这件事,但并未立刻起意要去拜访。她当时正沿着一条祖先走过的古老路径旅行,几乎不需要去到茫茫虚空中游荡,而即便有些不得已的短途,要找到愿意载客的商船也并非难事。
    现在的情况有所不同了。她有一艘可以供她驾驶和落脚的船,从这艘船的构造到它的主人都充满谜团。如果她想要知道它的来历,或至少弄清楚它的运作原理,一个深谙飞船设计之道的专家似乎是必不可少的。
    她想到了这件事,立刻便行动起来,在庞大的门城内港中搜寻那扇传说中的刻着翅膀符号的门。当她并未在几个她较为熟知的区域里发现目标时也并不感到失望,而是乘坐轴车来到暴露在虚空下的外港,在那些能够俯瞰外港的高处寻找可疑的目标。
    并不是件一项容易的任务,因为她不清楚翘翘天翼的外貌特征,它那奇特的笔名或许暗示了它的种族或爱好,但也不足以作为可靠的凭据。尽管如此,雅莱丽伽还是充满了信心,她总是能找到解决的办法。怀着这样的信心,她在外港的几大港口区域徘徊漫游。当她坐在旅行车上缓缓途径στ08区域时,一个站在导航台上的身影引起了她的注意。
    他看上去是一个年轻、俊秀的雄性泛智人种,身穿双排扣深色礼服与黑色长裤,内搭白色丝绸衫,胸前插着一支洁白的小花。当雅莱丽伽留意到他时,此人正独自站在台前,双手扶着栏杆,以一种冷峻奇异的目光凝视隧穿口环绕的虚空,像在等待飞船从彼端出现。
    雅莱丽伽停下旅行车,更加仔细地观察对方。她从此人的神情举止里感受到一种类似法师的气质,然而那身打扮却又显得过于古典和守旧。追求现代性的白塔法师会使用更特立独行的皮囊和服饰,而守旧派绝不会抛弃长袍和斗篷,她的印象中未曾有以这副穿着打扮的求道者。她还注意到他所处的位置和保持的姿势,毫无疑问是在等待着某种东西。
    那会是翘翘天翼吗?当她考虑这件事时,那高台上的年轻男人低下头,远远地朝她望了过来。

522 一千零一婴儿遗弃案(下)

    当雅莱丽伽走上指挥台时,那奇怪的年轻男子并未离开,而是继续待在原地。他显然知道她正在留意他,但看起来并不在意。自然,雅莱丽伽能分辨出来那是真心实意还是故作姿态。
    她是习惯了受到欢迎和爱慕的眼光的,但那并不意味着从未遇到过反例。对于那些身具法力而又对美貌罕有触动的人而言,要抵抗她与生俱来的吸引力并非难事。世上不乏爱她的人与自愿爱她的人,但也不少敌视与漠视她的,那对她都不过是生活的一部分。
    当她走到近前时,那个被她疑心是“翘翘天翼”的男子礼貌地冲她点头致意,雅莱丽伽也冲他礼仪性地微笑。
    “这儿是个视野很好的地方。”她说,“但是没多少人来。”
    “这里只是货物运输用的外港,对于观光者来说想必很无趣吧。”
    那年轻男性斯文而平淡地回答。雅莱丽伽从他的语调中听出了一种长居者的熟悉。他俨然像个熟知地方风情的东道主那样说话,而并非一个偶然驻留在此地观光者。雅莱丽伽摸着自己的角,开始考虑热爱飞船设计的“翘翘天翼”是否真的会是这样一个打扮古典而言谈冷漠的人。那不太符合她原本的设想,但毕竟世上多得是表里不一。
    “所以你在这儿看什么?”她装作无意地问,“我看到你像在等人。你的朋友要从这儿过来?”
    “那种事不会发生。”
    “你在这儿寻找过往的回忆?”
    “我想回忆是停留在心中的事物,去外面寻求毫无必要。”
    那陌生人的口吻里带上了一种微妙的讥嘲,可同时又不失他那稍嫌冷漠的风度。这种古怪的否定叫雅莱丽伽觉得益发不同寻常。她知道对方或许并不是个特别安全的谈话对象,可目前为止还没什么危险的兆头,于是她继续她的试探,故意故意摆出极有兴趣的样子说:“那么你是在一艘特别的船?”
    “为什么不觉得我是等待一批货物呢?”
    “你看起来不像是个商人。再说,如果你要等货,去中转站会更实际些。”
    那年轻男子礼貌地抿出一点笑容,似乎将她的回答视作某种赞许。但他对她先前的问题却并不回应,而是说:“你在这里干什么呢?”
    “我很喜欢船。”雅莱丽伽说,“这里有许多特别的船。如果碰到合适的,我会试试买下一艘,或者给我的船弄些新设计。”
    她期盼着这陌生男子对这句话表现出一些反应,可对方的反应却不像是个对飞船有着极高职业热情的人。他仅用一个简单的音节向她表示应答,视线平淡地经过她的犄角,随后又投向虚空中通往诸界的门户。此时雅莱丽伽已然觉得自己找错了人,她考虑着是否应当立刻走开,用剩下的时间再去别的地方碰碰运气。可与此同时她又忍不住有些好奇,想知道眼前这位陌生人为何伫在这儿不动。
    这时她还没拿定主意。关于寂静号构造的秘密并非一项亟待解决的问题,而即便“翘翘天翼”是以太船的专家,它也未必能应对这样一个罕有的特例。当她衡量着哪个谜题对她更具价值时,那年轻男性突然转过脸来,若有所思地朝她看了一眼。
    “我的脸上有灰?”雅莱丽伽故意问。
    “你是福音族。”
    她听见他突然地做出这个论断,不免感到有点吃惊。但她没有把一点心里的情绪表露在脸上,而是留意着对方的嘴唇和手——法师们的攻击往往是有迹可循的——并且继续保持着倚靠在栏杆上的姿势。
    “我没听说福音族不能来这儿。”她说。
    “虽然没有明令禁止,你们这样善于掠夺秘密的种族也不算是受欢迎的客人。如果你是想对法师下手来获取知识的话,还是趁早放弃这个念头吧。守护者要对付你,如果数量够多的话,我想也足够取胜了。”
    “这是个奇怪的想法。”雅莱丽伽回应道,“我对你们的力量不感兴趣。”
    “那么,像你这样的人来这里是寻找什么呢?”
    “我想来就来,门城之主都没反对,为何不呢?”
    她无意地说出这句话,只想把眼前这个疑心病重的法师敷衍过去。可不知为何,对方却淡淡地点点头,流露出一点明显讽刺的笑容。她察觉出那是种带有特殊意味的神态,仿佛对方已抓住了自己的致命漏洞。她突然间便产生了某种强烈的疑心——那位鲜少向外人露面的门城之主,作为织法者的传人而被备受白塔尊敬。那是否意味着他和某些白塔法师也有一定交情?
    但是接下来的事打断了她的猜想。在她酝酿着要问清楚对方的身份以前,从靠近莲树星的某个入口里飞来了一艘船。起初雅莱丽伽甚至没注意到它,并非因为它玩具似的外形上没有任何照明或发光部件,而是因为它实在太小了。只有当那穿礼服的男人率先望向那里时,雅莱丽伽才发现这艘船已经快要降落在港口上。她看清了它的样子,而即便是像她这样见多识广的种族,也不禁为这小型机械的外形感到奇怪。
    它严格来说或许不能算作一艘飞船,更像是小型穿梭机,拥有着前端锋利、整体纤薄的三角流线型轮廓,且通体雪白明亮,没有任何关于它隶属组织或身份的标识,令它乍眼看上去像是某种用巨大纸张折出来的玩具。但当它沿着比自身宽阔数百倍的小型船只减速道移动时,雅莱丽伽注意到它的下腹部确有一个椭圆形的仓位。根据与道路的对比,她估计这艘古怪的“纸船”只比寂静号上附载的单体飞机器还要稍大一些,而那掩盖在底部V型凹陷间的蛋舱状结构,即便从最简约的设计来推想,也仅能容纳一个泛智人种或两三个节肢意识群个体生存。
    这东西更像是一艘用来运输小型特殊货物的自动运输设备,但雅莱丽伽心知这件事或许并不那么单纯,因为自这艘怪船出现开始,她身旁那位刚刚结识的年轻男子便密切留意着它,再也不去看满布天空的通道。毋庸置疑,这艘迷你船正是他在等待的东西。
    “那就是你在等的货?”雅莱丽伽说。
    “看来是这样的。”
    “介意告诉我里头是什么?你需要的新鲜施法材料?”
    “我倒是不需要那种材料来做研究。”
    那年轻男子依然以一种带着淡淡嘲讽的口吻作答。但他的视线仍紧盯着白船,追随它去向最近的停泊港。他显然不像口头说得那么随意,霎那间雅莱丽伽酒在心里想出了十几种可能,只有一种猜想涉及到浪漫关系,而至少一半以上都涉嫌违法犯罪。那又有什么可奇怪呢?一个能在初次见面中认出福音族的法师,若是生平没干过任何有亏良心之事,她反倒要觉得惊奇了。
    但是这会儿雅莱丽伽却被那奇异的小白船吸引住了。她性情中热衷未知的部分迅速地把“翘翘天翼”抛到一边,转而想弄出这不干好事的法师与神秘白船间的关联。通过对那法师的观察,她暂时尚未感到这件事中有何危险,不过倘若真有意外,她也随身带着武器。
    “我想跟上去看看。”她直率地说,“那船上有什么?”
    “想看就去吧。不过,恐怕是不会让你满意的东西。”
    那法师如此回答,不过雅莱丽伽的兴趣并未就此熄灭。她是个随着性子生活的人,可以对任何东西感兴趣,谁也不能代她决定。于是她转身走下指挥台,要赶去那小白船停靠的区域。但在离开以前她又灵机一动,转头看向她那不甚友好的闲谈对象。
    “你想一起来吗?”她问。
    那法师对她的邀请或许有几分意外,但最后依然维持礼貌地拒绝了她。雅莱丽伽并不为此感到惋惜,她只是奇怪对方为何要半途而废,就好像他来这儿只是单纯地瞧一眼船——但现在下结论还为时尚早,她跳上自己开来的旅行车,尽可能迅速地朝着停泊区赶去。她差一点错过了,但还是千钧一发地瞄见白船在通道上行驶。原来它并未像常规飞船那样停靠在外港,而是以那异常小巧的体型直接出发,像旅行车那样在小道上滑行起来。它没有轮子或任何明显的着陆架,只是在与地面相隔一米的位置平稳悬浮。这是台设计异常精妙的多用船,雅莱丽伽竟然觉得有点喜欢,不过她仍然认为寂静号上的那些更好。
    小白船稳定地前进,一路来到械用轴车的站台。雅莱丽伽紧随其后,亲眼看着它通过了身份验证,登上转入内港的运输舱。她也跟了上去,无视关于旅行车不宜开入内港的提醒,继续吊着那艘小白船往前走。她与她的猎物自中央市场的站台进入内港,紧接着又沿边线道路去往约律侧的一端。在门域魔咒的保护下,雅莱丽伽只能听见两边街道传来的喧嚣,却瞧不见任何人影。她知道门后的人同样也不会知晓她与白船的经过。只有偶然路过的人瞧见他们,投来一些惊奇或困惑的目光。但他们很少向雅莱丽伽发问,因为久居门城的人都已瞧惯了稀奇古怪的事。
    “你这是赶着什么怪东西呀!”只有一只打扮怪漂亮的小妖精向雅莱丽伽打招呼。他只到雅莱丽伽的膝盖高,神态诙谐而热切,一跳一跳地赶着雅莱丽伽的旅行车。雅莱丽伽觉得他颇为可爱,于是冲他扬扬眉毛,但不打算为他减慢速度。很快他们之间的距离便拉开了,那小妖精依旧远远冲她招手。
    “您真美丽,女士!”那小妖精夸奖道,“您是来这儿游玩?我可以给您带路!”
    雅莱丽伽打算委婉地拒绝他。但在这时那艘白船停留在了一扇门前。雅莱丽伽匆匆打量起那座建筑,一座玩具似的粉红房子,墙面充斥着笔画简单的拼图,以及亮闪闪的水晶饰品。在那拼图板构成的门户顶部刻着一串符文,在不懂它意义的人看去像是些随笔涂鸦,可雅莱丽伽却熟知夜魇精灵们的文字,一种自梦境传来的密语,传说中具备着强大的法力,但却只有幼童能够顺利读出。她认出那行字所写的内容:
    “橘子橘子圆又圆,请把果实端上盘。”
    在她思索这行密语时,那艘神秘的白船已开始猛烈撞击那扇玩具般脆弱的门户。在门城规则的保护下,这种攻击自然徒劳无功,可却足以叫里头的人惊觉。一种沙沙的布料摩擦声从里头传来,白船的舱门便猛然打开,从中坠下一个用布料包裹严实的物体,紧接着它在雅莱丽伽的眼前消失了。
    雅莱丽伽立刻从旅行车上跳了下来,想去确认它消失的原因——有很多办法可以叫一样东西实现凭空消失般的效果。但她的行动被粗暴打开的门户中断了。自那粉红色的房子里走出一个圆滚滚的球茎类植物玩偶。它用水晶纽扣缝成的眼睛跟雅莱丽伽对瞪,随后缓缓地往下移,看到门前的包裹。
    寒冷的阴风陡然间在街道中肆虐。玩偶开始发出一种毛骨悚然的凄厉叫声。
    “又一个!”它狂暴地吼道,“已经快满一千个了!是谁干的!谁!”
    雅莱丽伽准备暂时撤退,但这时自她后方也传来了凌乱的脚步声。那缠着她的小妖精气喘吁吁地跑来了,随后瞪大眼睛盯着这一幕。他震惊地看着门前的布包与狂怒尖叫的玩偶,随后慢慢地移向雅莱丽伽。雅莱丽伽试着往旁边走了一步,它也立刻尖叫起来。
    “站在那儿别动!”它哀嚎似地喊,浑身都吓得发抖,“天哪天哪天哪!我逮住她了!守护者在哪儿?在哪儿?报告!我逮住了丢婴儿的犯人!”
    当黄金守护者们将她团团包围时,雅莱丽伽眨眨眼睛,露出一丝无可奈何的微笑。那尖叫的小妖精没有给她带来多少恼火,她脑海中想着的是那个站在高台上等待白船的法师。真是妙不可言,她心想,现在她知道他为何不跟来了。

523 翘翘天翼与双人大盗(上)

    当雅莱丽伽被要求戴上两个带有禁锢效果的镣铐时,她其实并不缺乏逃走的机会。尽管那些手持武器的黄金雕像正对她虎视眈眈另外两位目击者,其中一个是只阴森可怖的夜魇精灵,正阴森可怖地拍打着一条藏在玩偶腹中的柔软小齿锯,另一个则气恼而悲痛地望着她,显然刚经历了一次叫人沮丧的单方面失恋。
    她没为这事儿感到恼火,不过也确实记起一些关于小妖精情绪善变、过度敏感的传言。她不禁感到惋惜,因为那小东西蹦蹦跳跳的样子还是怪讨她喜欢的。每当她展开一段相对稳定的定居生活时,她总想在房间里放上一只这样奔来奔去的小东西。可如果小宠物总爱哭哭啼啼,那对于调剂生活而言便显得不那么有用了。她很少暴露这点,但确实不擅长应付精神敏感的小东西。
    “我亲眼看见的!”那小妖精抽噎着说,“她赶着一个白色的,东西,一个魔盒!来到班迪斯的门前。那可怜的小东西就这样被抛弃了……天啊,她如此美丽,但却这么冷酷无情!整整一千个孩子!”
    黄金守护者们用它们冰冷的雕像眼睛听取了这位目击者的证词。它们紧接着又要求抚养机构的院长出来主持事务。
    “院长正和法师们开会。”那甩动着小池锯的玩偶尖尖细细地说,“我是这儿的临时负责人。刚才,在我听到动静并走过来开门时,那孩子就被放在门前。而,当时唯一站在我面前的,就是这位魅魔女士。我想她也许能给这孩子的来历做出一个解释。据我所知,她的种族可不会在两百个昼夜里生出一千多个孩子。”
    那算是比较客观的证词,因此雅莱丽伽怡然地冲它一笑。她在心里却琢磨着这只躲在玩偶里的生物——多半是夜魇精灵——所提及的惊人数字。“两百个昼夜里生出一千多个孩子”,如果这句话和眼前的状况正如她所理解的那样,那倒真是件叫人大吃一惊的事。她晓得一些特别强于繁育的种族,可是平均每昼夜生上五个可并不常见。再说,如果一个种族能以如此效率繁衍,那他们的幼体显然不会长得太慢。
    她在守护者们锋利的武器围困下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点的姿势。那立刻将所有人的目光都招回她身边。
    “我想我至少能看看这孩子的模样?”她不紧不慢地说,“如果那是我的孩子,至少它该长着一双角。这是我血统的特征,不管孩子的父亲是谁。”
    没人反对她的要求。负责抱住孩子的黄金守护者移动过来,缓慢弯下它冰冷的腰,将它怀抱中的生物给雅莱丽伽瞧了一眼。它那笨拙坚硬的、专门用来抓握武器的手沿着婴儿头顶轻轻一蹭,拉掉环绕头部的布料。在那过程中雅莱丽伽迅速地打量了那包裹婴儿的整块织物。那浅棕色织物显得柔软而精细,边角异常整齐,不像是纯手工制品,但也并非复杂的工业制品,至少远不如送这婴儿出现在此地的奇异白船。
    这布料是值得注意的线索,但比起婴儿的相貌而言便不值一提了。在布料的围裹间,雅莱丽伽看见一张几乎是纯白色的脸。这张脸的主人显然尚未把五官发育完全,但已近似地呈现出泛智人种的面貌。它的下颌部很尖,几乎呈倒三角状,双眼深陷在皮肤内,其程度叫雅莱丽伽怀疑它的视觉系统不会太发达,而那无毛的耳朵却大得异乎寻常,高高地鼓在头颅两侧。没有明显的鳞、羽、毛或其他覆盖在皮肤上的组织,那可能只是它所处的生长阶段所致。
    这幼体的特征与长相,以雅莱丽伽的审美而言不能算非常可爱,但在浩瀚星海中也不足以叫人惊骇。她轻轻地伸手,作势去摸那婴孩的耳朵,守护者们的身躯便发出一阵威胁性的铿锵声。
    “这不是我的孩子。”她轻松地说,没太把那些贴着她皮肤的武器当回事。
    她所说的是个显而易见的结论,因此没人提出反驳。那只夜魇精灵慢吞吞地说:“这不能证明它不是你偷来的。”
    “我为何这么做呢?”雅莱丽伽反问道,“就为了把它送到你们门前?还有它的一千个兄弟姐妹?”
    自然,没人能回答她的问题,就连雅莱丽伽自己也很难想出一个合理的答案来。尽管如此,她还是被守护者们戴上镣铐,连同两个指证她的目击者一起送往更高的主事者眼前。在那整个过程中,雅莱丽伽被蒙着眼,无法看见他们行进的方向,却能时不时听见那只小妖精悲伤的抽噎声,看来她的罪行竟叫这小东西黯然神伤。雅莱丽伽自己倒是一点都不难过,她与她脑袋里的记忆都已习惯了,无论是一天到晚叫别人心碎,还是时不时撞到点横祸和冤屈。她自信是能应付过去的,而如果有一天她不能——那也不过是作为生物的自然结局。
    在行进的途中她又把这整件事重新思考了一遍。她首先想起她在给荆璜购买手臂时碰见的事,那守塔人怒不可遏的喊叫,还有最终抱进塔内的幼儿。不消说,那时她看见的也是一千分之一。然后她又听见那夜魇精灵的声音,似乎在和某个守护者讨论此事。它们提到了好几个地点,譬如精灵所开设的泉疗圣地,猫人们的聚居区,甚至连蜥魔们的草药园也曾被神秘的遗弃者敲响门扉。
    雅莱丽伽心想那倒是一桩新鲜事。鉴于许多蜥魔有着猎食智慧生物的喜好,把幼儿送给它们可一点都算不上安全。至于其他的受赠者呢?白塔绝不会收留无法自愿签署学徒协议的人,而精灵类虽然偶尔会帮助弃婴,也不过是愿意把它们送给合适的好心人家。这些被白船送来的婴儿,倘若没有悲惨地葬身于怪物腹中,最终想必全都会被送到门城的公共设施里抚养。她是挺喜欢孩子,可也绝对应付不了一千个孩子,无怪负责此事的夜魇精灵显得如此神经过敏。
    她继续偷听旁边人的谈话,同时分心思考此事的重大嫌疑人——当然,不是她自己,而是那个站在高台上的年轻法师。此人显然要为她如今的身陷囹圄负上最大责任,而且很难说不是故意为之。但他为何那样做呢?如果他是那个不断将婴儿扔到门城内的人,那行为的目的是什么?既然一切行动都是依靠那艘白船完成的,他显然不需要暴露自己,站在那座醒目的高台上等候,最后让她注意到他的存在。他对她的陷害也相当鲁莽,又或许有恃无恐,认为她绝无办法将他拖进这件事里。
    一点朦胧的想法在雅莱丽伽脑袋里形成。她想到那法师无疑比夜魇精灵,比守塔人,甚至比黄金守护者们都知道得更多。他知道自己需要等待的是一艘白船,而不是一个被剥夺生育能力的福音族,他甚至还清楚那白船出现的大致时段与地点。这人要么就对白船与罪魁祸首的情况知之甚详——要么就是对这整座港口都了如指掌。
    她在走上某种台阶时停止了对那法师身份的探寻。过不了多久,守护者把她带到了一个似乎异常空旷的地方。她脚下的地板不是实心的,从底部传来某种空洞的回响,微风自下而上吹来,冷冰冰地抚过她裸露的手臂。她感到自己走在某种并不坚实稳固的金属长板上,几乎是马上就意识到自己被带到了哪里。
    “这里是黄金审判厅?”她问道,“放裁决之像的地方?”
    在她身后押送的守护者发出沉闷的应答声,证实了她的猜想。雅莱丽伽有点吃惊,同时也因另一些原因警觉起来。守护者把她送到某一处,然后便要求她站在那儿不动。
    “你正站在灵魂衡器上。”那押送者用它不近人情的金属嗓音宣布,“任何谎言都将使你坠落。”
    它摘掉蒙住雅莱丽伽眼睛的布。

524 翘翘天翼与双人大盗(中)

    一张人面在黑暗里闪烁。
    它是由黄金铸造的,但却像生满霉斑般暗淡老旧,六个空洞无物的眼窟环绕着头部,内中幽暗不可窥伺,每一个都像能将人吞噬的无底之洞。这盲目的人面同样没有耳、鼻或鳃,但却在病态枯皱的皮肤下呈现出奇特的、混杂痛苦的端严神情。在他庞大面孔的正前方,一条细长的金道横悬在虚空之上。
    这条足以容纳三人并行的金道崭新灿烂,表面浅刻着无数难以言表的怪异面容,用它们同样空洞的眼睛凝视的穹顶。这金道的两端都是断崖,只能通往下方无尽诡谲的幽冷黑暗。自金道中间斜落下一排阶梯,能够使外来者登上那刻满脸孔的路面。然而,即便是最低位置的阶梯也并不与金道相接触,保持着细如纸张的薄缝。
    真正为金道提供支撑的是一根细长的、笔直插入下方深渊的金杆。它只有普通的旗杆粗细,与整条金道相比简直不堪一触,但实际上却坚固异常,既不弯折也不晃荡,无数岁月以来支撑着那金道的平衡,在盲目巨像的面孔前悄然矗立,犹如一杆自幽冥之下升起的天秤。
    雅莱丽伽站在这可怖天秤的右端,紧贴着那不知通往何处的绝路。空气沉重地压制着她的肩膀和背脊,迫使她站在原地,动弹不得。她保持着镇静,打量起那仿佛用空洞眼窟审视着她的巨像。
    在这令人胆寒的空间顶部,由无数放射状的、被横线均匀分割的梯形和环形金板,并最终构筑出瑰壮雄伟的穹状天顶。那些密密麻麻的横线,尽管密集得叫人眼花缭乱,却异常的整齐和精准。无论它们处于任何一块金板的任何位置,两条横线总能与边缝切割出面积相等的一部分。整片穹顶既是呈现出完美对称的整体,同时又是无数均匀相等的最小单位。在这高超绝伦的建筑艺术之下,通往幽冥的深渊静静潜伏着,以它恐怖的巨口等待站在细长金秤上的囚徒。
    被觊觎的猎物不仅仅是雅莱丽伽。在与她遥遥相对的金道左端,她看见一个黄金守护者押送着她的两名指控者。那小妖精显得茫然且惊诧,而玩偶看起来则镇静得多。它用它的纽扣眼睛凝望着无眼的巨像,雅莱丽伽猜想它也稍知一些内情。
    那并非什么绝顶机密。关于“审判厅”的种种流言既刻写在门城两端的公共墙面上,也萦绕在市井之徒的舌齿之间。这传说是与黄金守护者的存在密切相关的。自从门城为世人所知以来,这些魔像便游荡在城中,依照主人的意愿维持秩序。有时,在某些出乎意料的猛烈冲突中,一些守护者雕像被打得粉碎,或跌入某种无可返回的境地,它的残块将迅速风化,可是城中巡逻的守护者从未因此减少。鉴于它们每一个都长得一模一样,无人知晓它们是否在某个特别的地点复活,或是能被一双神秘的手雕刻出来,也没有人能正确估算出它们的数量。人们只谣传这些雕像不死不尽,至少得是一支数以千万计的军队。
    这些魔像并不具备真正的性情。它们只是精妙无魂的机械,治安的维护一丝不苟,忠实地按照城主的规定办事。而有时候,当某些重要却难以决断的争议发生时,守护者们会将涉事者全部带走,随后便给出处置的结论。被带走的人,假若尚能归来,总是对此事守口如瓶,且往往流露出某种余悸未消的惶恐。这叫许多人相信,魔像们是把嫌疑者带去了它们主人的面前。
    那神秘的、拥有至高力量的统治者,既有着胸怀将这神秘的千门之都向着整个世界开放,却又将自己隐匿在诸多流言与猜疑之后。人们不免既尊敬它,同时又充满了畏惧和疑虑。在与此相关的种种传言中,“审判厅”与“巨大守护者雕像”的消息很快不胫而走。
    人们相信,某个曾被带走的人在烂醉后吐露了这件事,他声称自己被带去了一座深渊上的华丽金厅,一座巨人般的金像为他和某个谋杀者的争议主持裁决。他们被安置在审判台的两边,由站在自己身后的黄金守护者发问。每当那可恶的谋杀者撒出一个谎言时,他所站的地面便抬高一分,对方则向着深渊陷落一点。可是,当他被问及某些不愿吐露的阴私,并试图做出言语的掩盖时,他所站的一端又会立刻下沉,将那眼看要滑落深渊的人挽救回来。
    这种叫人胆寒的处境很快将两端的站立者都吓坏了,无法再编织任何哪怕最轻微的谎言。最后,当守护者轮流向他们问出“谁杀了人”时,他和对方怀着全然相似的惶恐,又都战战兢兢地否认。
    那是他关于审判厅最后的记忆。
    在那之后,他那可鄙仇敌所站立的一端猛然沉了下去,直直地倒向脚底的黑暗,像一艘行将沉没的船。他被守护者按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对方在尖叫声中坠落,足以刮裂岩石的利爪却分毫抬不起来。而他自己也是一样——在那个瞬间,他被恐惧所攫取的心脏没有一丝复仇的欣喜,只能在无眼盲像阴森的笑容里濒临疯狂。在翘起的天平彼端,他终于望见盲像沉没在黑暗里的脸孔下部,有如无数根须虬结,密集地延伸到金道底部。它是这一切的主持者、控制者,衡量它们在那死亡天平上所说过的谎言,裁决其中真正身负重罪之人。人们相信那正是门城的审判官,黄金守护者中最为可怖的一个,又或者正是门城之主本人。
    这个故事,以及同样广为流传的其他版本,全部都为雅莱丽伽所熟知。她甚至不需要特意去收集,便会有人将各种的稀奇古怪之事带给她以作谈资。但她并不止步于此,这个奇特的传闻曾在她的记忆里唤起过更古老和模糊的传说。天界之城与织法者,被打造出来的众神,魔网与那通往至高至深处的门扉……
    她的心思飘远了一会儿,但很快又回到眼前的事务上。这场可笑而怪诞的婴儿遗弃案显然比她想的更为严重,因为传说中这审判庭只用来处置谋杀级的重罪。而尽管她知道黄金守护者的智慧有限,她仍然装作无知地问她身后那一个:“这雕像是什么?它就是门城之主?”
    黄金守护者没有理睬她,那也并不出乎雅莱丽伽的料想。可当她准备提出下一个问题时,从她脚底的金道上传来了一种鲜明的震动。她什么也没说,站在她对面的小妖精却惊慌失措地喊叫起来。
    “升,升,升起来了!”它喊道,“这儿升起来了!”
    它所站地一端果然在虚空里微微上扬,把这可怜的小东西吓得够呛。可实际上那对它一点也不妨碍,因为出于某种未知的力量,押着它的黄金守护者能稳稳地把底座固定在金道上。
    而真正遇到麻烦的是雅莱丽伽。当她的这一段端向下方时,她分明感到押着她肩膀的守护者也正缓缓松开控制。一种极为清晰的警告信号。
    雅莱丽伽调整了身体重心,重新在微斜的平面上稳稳站住。她还没有说出任何能算得上谎言的话,不过是用问句来掩盖她对这一切的了解,却已被这座大厅教训了一番。这下她意识到了麻烦所在:那个关于撒谎的传说也是错的。
    这座深渊上的金厅惩罚的甚至不是谎言——而是表达的不真诚。

525 翘翘天翼与双人大盗(下)

    雅莱丽伽在明确自己的处境后多少感到一点不妥。

    在事情的最开始,她本是大有机会脱身的。但她不愿就此成为被门城拒绝来往的人,尽管她还是可以用别的法子混进去来,那会给她正在谈的交易带来不可测的影响。她不愿意半途而废,更别说是因为一桩她不曾犯过的古怪罪行了。

    她并不担心自己将蒙受不白之冤,可也没想到会被带来见识那传闻中的裁决之像。她认得那张无眼的巨脸,知道它是一个业已消亡的古老文明所创造的神像——掌管公正与法律的库辛塞耶,或名库辛忒瓦叶,在神话中被编织为一个能识心灵之貌的异物,魔法女神宓古娜瓦叶最信任的灵魂审判者。因其能见真实,便永远也不会为物质世界的幻象所迷。他的眼睛因无用而枯萎,亦不需闻嗅和聆听。

    对于这些神话的真实性,雅莱丽伽保持着怀疑。她知道某些地方仍然流传着与之相关,或是非常近似的神话,在浪潮的搅动中一切历史都变得彼此相连。然而那和真实性并无必然联系,不是所有的神话都有着真实的人物,那依旧可能是些人们共同的臆想,或用以统治下界的便利工具。她的记忆中有一些真正的,潜伏在浪潮深处的庞然之物,可从未找到与“魔法女神宓古娜瓦叶”对应者。传说的空洞令她怀疑这位神灵从未存在,是某位被神话的强**师,或是被人格化的某种力量。

    这些事从她的思绪里流逝而过,似乎为她作证了一些关于门城的印象。但所有这些信息却不能帮助她从眼前的困局里逃脱。当守护者询问她的名字时她不得不掂量了一下维持谎言需要付出的代价。

    “雅莱丽伽。”她自若地回答。显然和她一直在门城使用并签署的假名相悖。这次她脚下的地面没有动,而黄金守护者也未置评。她听到那小妖精和夜魇同样作出慎重的回答,甚至使用的是它们通常不以示人的精灵名。因那语言贴近于风和影,雅莱丽伽非但无法模仿,甚至无法区分其中的音节。

    黄金守护者紧接着要求他们说出被送来此地的原因,以及自己所知道的关于此事的一切。她的指控者们都回答得相当中肯。即便那只情绪激动的小妖精对她多有怨言,他们之间的高度却没有分毫变化。她猜想这是因为裁决之像并不能分辨真正的事实,而不过是评判言辞的真伪。

    当夜魇展开它的陈述时雅莱丽伽听得更加专注。从那玩偶肚腹的阴森嗓音中,她得到了许多更多关于这桩离奇遗弃案的真相。当最早的几个婴儿被送来时,这件事尚未引起太多注意。城中无限的门扉带来了无限的机遇,自然也有数不清的遗弃。尽管这些孩子的相貌惊人相似,抚养院也曾见识过九胞胎。它们甚至孵化过三十多颗同母所出的卵。

    这些有着退化视力与发达耳朵的婴儿,因其高度相似的容貌,自然地被确认为同胞所出,并由夜魇们按照规定的流程照料。那并不意味着它们会在门城长大,因为夜魇只会照料孩子很短的一段时间。当一个孩子在睡眠中的恐惧与噩梦淡去时,它们便无法从受照料者身上汲取养料。那时它们便在无数个世界的梦境里挑选处合适的新父母来。而由于这些婴儿几乎不曾受过折磨,它们很快全被送走了。一切看似风平浪静,紧接着某一天,抚养院的院长打开门户,在那里发现了整整齐齐排列着的二十个婴儿。第二天又来了八个。第三天是十七个。

    第四天,院长班迪斯安静地坐在院门附近的一棵树上,那是它友善而发着抖的邻居的家。它带着欢迎客人的准备等了整整两个昼夜,结果却无人现身。而与此同时,它的下属们正忙着在光怪陆离的梦境间挑挑拣拣,试图找出整整四十五个合适的家庭或社团,用以安置这些来历不明的婴儿。它们用了整整十个昼夜完成这项叫人精疲力竭的工作后,然后在接下来的某个清晨,抚养院的大门又一次被敲响……

    所有试图抓住遗弃者的努力最后都以失败告终。那其中似乎包含许多原因,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遗弃的范围正在不断扩大。尽管它们最终都会被汇聚到抚养院来,班迪斯还是脱下它的日常工作装,以真实的面貌与礼貌的态度拜访了白塔和其他几位主要的送婴者,通过友善协商而分别收取了一笔管理费。持续被送来的婴儿很快超过了夜魇们的处理速度,它们几乎快找不到合适的收养人,并且还要为其他种族的孩子腾出位置。最终,院长班迪斯通过它隐秘的渠道拜访了门城之主,并将所有未能处置的婴儿全都交付到那位神秘的主人手中。自那以后,它们仍然频繁地收到遗弃的婴儿,并发现所有孩子都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夜魇们只得按照院长的吩咐,尽量地照料它们,又在一段时间将它们交由班迪斯处置。

    这些曲折的信息是雅莱丽伽能从夜魇的自白中拼凑出来的一切。她仍有许多未解的疑问,但眼下却没有发问的机会。很快,夜魇的陈述来到了她所亲身经历的那一段。它如实讲述了雅莱丽伽的出现,且也指出她明显的嫌疑。尽管雅莱丽伽非常清楚自己干过的事,她发现脚下的地面依旧纹丝未动,于是又一次验证了她关于巨像功能的猜想。

    当讯问轮到她这一端时,她已想好了自己要如何应付。

    “我没有遗弃它们。”她首先说。

    她脚下的路纹丝不动。那无疑是个胜利,因此彼端的两个见证人都吃惊而疑惑地望着她。

    “我在外港看见了一艘奇怪的船。”

    如果她停留于此,或许能轻易地洗脱嫌疑,从这飞来的麻烦里抽身。但她可不仅仅想要这些。于是她又接着说:“我在外港散步时看到了一艘奇怪的飞船,跟着它来到你们的地方。那孩子曾经装在船里。”

    “那艘船去哪儿了?”夜魇问。

    “消失了。”雅莱丽伽说。

    这不是谎话,只是没说出她所想到的全部。但这时她脚下的地面又晃动起来,很轻微地朝下沉了一点。那自然找来了怀疑的视线,但这反应也在雅莱丽伽的意料当中。她又重复了一遍自己并非遗弃者,甚至此前从不知晓这桩婴儿遗弃案。自然,石像忠实地一动不动,她的嫌疑被清除得十分彻底。而在夜魇问及那艘飞船的下落以前,她主动说起自己在外港的所见。

    “我看见一个人在等待那艘船。”她说,“他看起来那艘船会出现。当我问他那艘船里头的货物时,他建议我亲自跟去看看。这是为什么我会出现在它们的门前。”

    她紧接着描述了对方的打扮和相貌,以及他那不同寻常的言辞举止。在整个过程中她尽量清楚地表达出引起自己怀疑的每一个要素,但却避免做出任何身份上的判断。她甚至注意着不去使用任何诱导他人猜想的用词,以免那巨像又觉得她不怀好意。

    尽管如此,事情仍朝着她期望的方向发展。她的这段小小奇遇引起了所有人共同的猜想。它们要求她把时间和地点说得更确切,随后黄金守护者要求她待在原地,安静且老实地等待。雅莱丽伽知道这些魔像间存在着一种隐秘的联系,使它们能在足够近的距离里彼此传递消息。而当她身后的那一个陷入沉默时,或许意味着其他守护者已出发去寻找任何符合她描述的人。

    她不怀疑守护者们能够完成任务,鉴于它们与门城之间的密切联结,要找到任何人似乎都轻而易举。自然,她不能叫那位年轻法师从此事中轻易脱身。但这件事中也有令人遗憾的部分——她毫不抵抗地跟来,本指望能借着守护者找到她想找的人,不仅仅是那法师,她甚至还能隐晦地提起翘翘天翼,或是任何一个她曾听说在门城的人,让守护者把对方带来和她对质。她可以轻轻松松地和任何一个她好奇过的人见面,而事后只需要推说自己弄错了便可脱身。

    这计划如今显然是失效了。因她不曾想过自己会被带到这样一个传说中仅有重罪者会来的地方。她多少有点诧异地思忖起门城的量刑标准。在她下方的黑暗,从许多角度来考量,都绝非单纯的地理断崖,那或许是时空之间的混乱罅隙,或是通往另一个维度的单向大门。不管怎样,它得确保落下去的人无法返回——可是从何时起弃婴罪已被列为了死刑或放逐的标准?又或者是因这惊人的数量而使门城之主加重了量刑?那有悖于她对门城,以及门城通常所使用的那一套律法标准的认知,那意味着事情或许还有她尚未了解的部分。

    她很乐意找那夜魇探探口风,或是找那只小妖精聊聊闲话,可既然她正站在一座如此危险的天平上,多说一句话似乎都可能招来别人的提问,然后则是被迫撒谎的风险。她只得佯装自己正着迷于华丽而复杂的几何金顶,同时在脑海里思索着后续的安排。她想起了等在旅店里的荆璜。如果她失踪得太久,也许他会出来寻找。可那未必是个很好的主意,鉴于荆璜显然缺乏一些被人们习以为常的知识,他没准会引起一些意料外的骚乱,甚至面临放逐的惩罚。为了避免错过支付了高额定金的手术,她只得提醒自己别太沉迷在婴儿遗弃案的谜题里,而得尽早脱身回去,照看一下她那年轻而又脾性古怪的旅伴。

    当她正考虑着应如何应付这桩怪事时,从通往天平的阶梯尽头传来一种笨重刺耳的金属摩擦声。那是黄金守护者的底座在粗糙地面上移动。雅莱丽伽还听见一种轻快的、踢踏踢踏的脚步声。当这声音尚远时,她把它当作了某种硬底皮靴踏地的声音,但很快她便察觉出事情不在她的控制里——那正朝着阶梯走来的脚步,尽管属于同一个生物,但却比一个双足行走的物种更密集些。那来客不是她想象中长着蓝色眼睛的年轻法师,而是某种体型接近的四足有蹄生物。

    她紧紧地盯着阶梯尽头的黑暗,一直到来客们全数出现在她眼前,惊愕和警觉立刻使她站得更直了一些。在她视线的最前端,负责押护的黄金守护者身前,拾级而下的是一只洁白如雪的偶蹄类生物,它有狭长而英挺的面孔,背脊两侧收拢着巨大丰满的羽翼,额顶生着一支独角,浑身的毛发细腻长软,仿佛随时都在风中飘扬。这生物美丽威严的形象令雅莱丽伽立刻联想到了梦幻界的某个国度,然而它的体型却远比她认知中的要高大——但,那并非叫她惊愕的主因。

    在来客们到来以前,她只听见两个生物的动静,并相信走下阶梯的只有押送者与新的嫌疑犯。可此时此刻,在那美丽的四蹄飞翼动物旁边还站着一个人。那并非她在等的法师,而是她在旅店里分别的荆璜。

    雅莱丽伽没有马上行动,她飞快地思考着,试图弄清楚哪个环节出了差错。站在阶梯上的荆璜则略显迷茫地望着她,似乎对情况尚无明确的把握。在她来得及向他打出任何暗示以前,那四蹄飞翼的动物张开口,一种温柔而威严的雌性声音在空间里回荡。

    “我是翘翘天翼,”那生物宣布道,“正是这个嫌犯不久前遇到的人。当时我正乔装改扮,追踪一艘可疑的弃婴船。我能证明她并非弃婴者——但,那并不代表她是无罪之人。我在此指控她和我身边的这个孩子涉嫌数次抢劫与盗窃。裁决之像可为此作见证。”

526 寄自昨日的纸笺(上)

    在事态落入最糟糕的境地时,雅莱丽伽还没忘记观察荆璜的反应。尽管后者在表情上向来变化甚微,她已能凭借经验分辨出他眼神里的疑惑。他大约是被直接从旅店带到这儿的,也许还被告知是领来见她。但关于他们两个的身份指控显然不在他的意料中。

    那有翼的蹄兽优雅地曲起一条前腿,如同正向着他们举手示意。它——雅莱丽伽猜想是她——用那温柔而威严的语调说:“我蒙此地尊贵的主人委托,正在调查近期那起引起骚乱的婴儿遗弃案。这支花饰将为我提供证明。”

    它甩动头颈后方长长的、蓬松的鬃毛,在那如雪丝般晶莹发亮的毛从中露出一点翠绿。一枝别在它毛发间的小串铃兰。雅莱丽伽并不清楚这花饰是否真的被作为某种象征门城之主的符节,但她立刻留意到了夜魇的反应。从那布偶微微滚动的姿态,她明白那件饰品确有来源。

    那雪白的独角生物又甩动了一下鬃毛,使它们往反方向飘动,完美地掩盖住底下的信物。它紧接着用蹄尖隔空点了点雅莱丽伽。

    “别伤害她的性命。”她宣布道,“但他们应当被永久放逐出此地。如果她有所异议,灵魂衡器将为我证明真伪。你们可问问她,是否犯过我刚才所说的罪行?”

    雅莱丽伽偏了一下脑袋,毫无负罪感地观察着周遭所有人的反应。她自然是犯不着为过去闯过的小小灾祸懊悔——从一个整体的角度而言,世上的一切物质都不存在所有权,自然更没有主人,不过是被邻居们反复地搬来搬去。再者说,要是和梅伦德拉曾经做过的相比,她可算是顶顶规矩啦。她知道并不是只有自己这样,因为夜魇与小妖精看起来都显得波澜不惊。那难道不是偷窃吗?从父母身边盗走做噩梦的孩子,或是吸食他人花园里的露水。对于它们而言,孩子不是父母的,土地也不是屋主的,一切都不过是自然的运转。既然如此,她不过从宇宙里搬运了点她感兴趣的东西。

    “我不认为我怀有重罪。”她拖慢腔调,仿佛正为难似地说,“这是对我名誉的侮辱。”

    “这是说你不曾盗窃与劫掠?”

    “你没有立场要求我回答。”雅莱丽伽说,“如果你不能拿出证据,你就不能像审犯人那样对待我。今天我可被污蔑得够多了。像我这样孤身办事的胆小女人,不过在别人门前逗留了一会儿,就被你们逮到这儿来,按在这谋杀人命的地方!你们想怎么着便怎么着吧,我随你们怎么往我头上丢些可怕的言语,辩解也不过是给你们添趣。你这披着漂亮皮毛的怪物,站在那安稳的地方,倒像个舒舒服服的法官似地审问我,难道还不能从我身上挑出点错来?苦命的人做不得自己的主,两只蹄的站在天平上受掂量,四只蹄的却站得高高的!随你说去吧,就用你头上那小东西多扎死几个清白的人吧!”

    她疾言厉色地说完这番话,随后恼恨地跺跺脚,转头不让人瞧见她的伤心与屈辱——自然没有半点伤心和屈辱,因此她脚下倾斜的地面又向着深渊沉落了少许,现在加起来大约有三十度,雅莱丽伽掂量着自己还有不少空间。她也不担心这种不真诚的证明会带给她更多的怀疑,因为她不过是个气昏头后胡言乱语的可怜女人,至少站在那一头的小妖精是这么想的。这会儿它眼泪汪汪地望着她,看起来已把先前的事全忘光了。夜魇则无动于衷地待在原地,它们一向对成年生物缺乏关注。而比它更为冷漠的是黄金守护者,它们本来便是塑像,此刻也保持着塑像的死一般的静止。

    唯有那独角的翼兽和荆璜一起呆呆地望着她。他们站得很近,表情在很短的时间里看起来简直一模一样,随后则渐渐产生分歧。难以置信的恼怒使得前者浑身颤抖,而后者则继续直勾勾地瞪着她,仿佛为她刚才的表现所震撼。雅莱丽伽倒没觉得有什么尴尬,这对她不过是小小把戏——不过她决定今后还是尽量别在荆璜面前这么干了。

    翼兽的鬃毛开始往上方飘飞,它背脊两侧的双翼也不自觉地张开了少许,如同某些鸟类恐吓敌人时的状态。

    “你说我用角杀死清白的人?”她恼怒地用蹄子轻踢地面,“你怎么敢这样胡言乱语!我、我……你这无礼的盗贼!我要求你道歉!”

    “你这肥笨的大个儿马驹。”雅莱丽伽说,“我瞧你的角就像个壶嘴,到处往别人身上撒些肮脏污水。你倒长了一身白花花的好毛,难怪人们说最漂亮的华坟里埋着最恶毒的死人。有什么可吃惊的呀?既然你连我这无依无靠的弱女子都要如此苛待,谁晓得你已杀过几个人。”

    已经很难用言语来描绘那翼首的滔天怒气。她的独角开始微微发光,使得邻近的空气里都游荡出着细小如米豆的光点。某种异常的光线折射扭曲了她的形象,使那支角仿佛沐浴在一层液态的月光里。这无疑是某种法力的暗示,可雅莱丽伽半点也不担心。她已发现这翼兽有着极高的教养,以至于在恶劣的口头攻击下完全溃不成军。

    “你这是诽谤!”翼兽提高了音调,“你脚下的衡器都在证明你撒谎!”

    “它不过是个管七管八的蠢东西。”雅莱丽伽回敬道,“就是蒙怨的人说几句抱怨话,它也一样要逞逞威风,欺负欺负我这样没法反抗的女人。它又能说明什么?我看要是你站在我对面,不出几句话便能把我弹上天啦!”

    “你以为我不敢?”翼兽严厉地问。她显然已极尽所能地使用一种有气势的语调,可仍然叫人觉得过于好声好气。雅莱丽伽简直要被逗乐了,没法不喜欢这只漂亮又易于挑引的生物,但她完美地控制着自己,摆出那副挑剔而恼火的样子。

    “瞧瞧你那毛色,”她拿着调子说,“我看你每天得有一半时间花在打理毛皮上。你这虚荣的四蹄兽,要是来天平上丢脸,我看可是要了你的命。是不是?你能承认自己花了多少时间在打扮上?或是曾经仗着身份欺负过多少人?你能承认你会污蔑每个落单的女人?你怎么敢?”

    “很好,那我就上来。我要让你这恶毒的人瞧瞧衡器会怎样对待真诚之心。我,翘翘天翼,以我在故乡的荣誉发誓,我从不曾伤害无辜之人,也不会把光阴虚耗给无益的事业!”

    那正是雅莱丽伽在等的事。当翼兽张开羽翼,轻盈地滑翔到天平上方时,她的脑袋正飞快地运转。她在捕捉一个尚未完全凝固定型的思绪,当她第一眼看到这只翼兽时,当她第一次听到它说话时,那念头已将诸多暗示连结起来,隐隐浮现出真相的轮廓。但它是不完整的,尚且缺乏许多重要的拼图,因而她还看不清它的整体轮廓。但她注意到了——这翼兽声称自己伪装成了那法师打扮的年轻男子,还拥有一枝极为相似的铃兰。那是很容易办到的,要赠予一件信物,要给予某种权力,对于拥有者而言不费吹灰之力。但这世上还有没那么容易赠予的东西——经历与性情。

    是谁呢?她在心里问自己。谁能这样迅速地找到荆璜?谁能在门城揭穿他们曾经做过的事?谁又能让黄金守护者服从一个谎言?如果她足够敢想,那答案再清楚也没有。她只是担心这一切未免过于巧合。

    她眨了两下眼睛,翼兽已经落在天平的另一头。因她展开的双翼过于庞大,原本站在那儿的夜魇和小妖精只得被带回阶梯上。在无关者退开以后,翼兽昂首抬胸,气势汹汹地望向雅莱丽伽。

    “来啊,你这卑鄙小人。”她傲然地说,“看看我是否有你那样的龌龊心思。”

    于是雅莱丽伽发问了。她施施然吹开落在脸颊边的碎发,对那陷阱里的天角者问:“那朵花是门城之主给你的?”

    “什么?你问这个干……噢,好吧,是,确实如此!我可没在这件事上撒谎。我是受它的委托去调查那些怪船……”

    雅莱丽伽在这时打断了后头的解释。她知道翼兽会怎样解释,但现在她感觉自己已快解开谜底。

    “所以,”她轻快地问,“他干嘛自己在那儿等着?害怕你错过了目标?”

527 寄自昨日的信笺(中)

    荆璜在一片寂静中飞落到雅莱丽伽旁边。他落地时正如平常走路那样,没让雅莱丽伽捕捉到一点声响。当雅莱丽伽身后的黄金守护者迅捷地伸出长枪迎敌时,荆璜也只是往后退开了一点,任由枪尖点着他的脖子——关于这一点,雅莱丽伽还未见证过答案,她并不知道生物学上的要害对荆璜是否真的有意义。

    黄金守护者警告性质的行为并没有引起任何反抗。荆璜只是有点诧异似地低下头,观察他们身下幽远无尽的黑暗。从他异样的神情里,雅莱丽伽猜测他能察觉到远比黑暗更多的东西。随后荆璜抬起头,专注地望着她,等待一个合理的解释。

    雅莱丽伽若无其事地瞧瞧脚底,再望望对面那僵持中的翼兽。翘翘天翼——她心想这一个倒很符合她从名字产生的想象。不过,作为一个明显的约律类生物,拥有双翼在大部分时候就意味着能够飞行,她倒很少看见这样的生物对飞船设计感兴趣。

    “我们遇到一点麻烦。”她这样对荆璜说。

    那自然不是个完整的解释,但荆璜也似乎无意刨根问底。在确认雅莱丽伽把握着局势后,他便静止不动地站在原地,既不显露情绪,也不发表意见。对于旁人而言或许认为他正冷漠而严峻地等待着结果,但雅莱丽伽对他了解得更多,瞧出他对此刻发生于身边的事并未保持太多的关注,他已开始走神发呆,就像刚才她和翘翘天翼争吵时那样。

    在同行的时间里雅莱丽伽已不止一次看到他这样神游。每当荆璜处于一种无事可做的状态,或厌烦了对某种技术产品的尝试时,他便经常性地表现出思绪的游离,仿佛正长久而凝滞地停留在某个问题的思索上。她有这种感觉,因为荆璜的发呆并不是漫然的,而是周期性地呈现某些隐秘的情绪。那无疑是和她正逐步探寻的,有关荆璜身世的谜题息息相关。不过叫她也感到庆幸的一点在于,这种发呆从未出现在他们真正遇到麻烦的时候,就好像荆璜自有一套判断危险的办法——自然,雅莱丽伽也很快学会了把观察他的反应作为一项风险的参考指标。

    现在这项参考指标还排不上用场,于是她把注意从他身上转开,继续她与天平彼端的对峙。这会儿距离她打听门城之主的花饰已过去了半分钟,而她那位挑战者依然僵直如塑像。她那威严的面孔别扭地保持着一个斜偏的姿势,自行飘飞的厚重毛发缓慢地、凝重地起伏着,仿佛正配合着主人思考的节奏。

    “呃……”她说,“我……”

    “我想你不是因为恐高而害怕,”雅莱丽伽说,“我以为会飞的生物都不会恐高。”

    翼兽犹豫不决地轻踢了一下地面。她显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因为任何谎言都会被她和对手身下的衡器识破,那也无异于承认雅莱丽伽的猜想。她尴尬地站在那儿,有时发出几个零碎的音节,但却没形成任何什么有意义的回复。而那对雅莱丽伽来说其实已经足够了。无法给出的回答正是回答本身。

    那不过是很短时间里发生的事,但她的思绪已走向下一步——她以前还未曾设想过门城之主是什么样的个体,性别,年龄,或是物种。出于对这座奇迹之城的惊叹,许多人把此地的主人想象为一个古老而强大的存在,一个或许极为特别的种族,才能制造和拥有那无限的门扉。

    雅莱丽伽不得不承认自己也曾是其中的一员。她甚至比其他人更相信门城之主的独特,只因她曾在往昔的记忆里瞥见那文明所遗留的吉光片羽。然而现在她面对着一个更加奇异的真相:门城之主或许是个没那么特别的生物,一个泛智人种雄性法师。他所掌握的法术奥秘或许与白塔法师们有所不同,可对于宽广无尽的世界而言,这点区别实在不值一提。

    但,那也可能只是伪装。她知道一些生命能够轻而易举地转变形体,并非光学幻象与视觉催眠,而是真实的物质躯壳。或者门城之主已在漫长的岁月里抛弃了旧日的形体,换上当今较为常见的种族。那都是她无法靠着匆匆一面识别出来的,可无论形体怎样变化,习惯的蛛丝马迹总会暴露出他的身份来。那年轻法师没有一处不像个人,一个狡猾而疑心深重的生物,同时还带有着法师式的傲慢自矜。如果这是扮演,那他从各方面而言都可说是完美的演绎——但他又为何要出现在外港呢?假设这是个多疑的、热衷于隐匿身份的人,为了一千个弃婴而抛头露面便显得过度热心了。她碰见他是偶然吗?因为她福音族的身份引起了怀疑与试探?

    考虑这些对雅莱丽伽来说根本要不了三秒。在吹吹发丝的时间里她做出了许多假设,然后又逐一推翻,仅有少许基本事实依然能屹立在她心头:第一,她见到的确然是门城之主,不管是真容或拟态;第二,此人对隐藏身份的谨慎值得推敲,倘若并非生性使然,那或许意味着知晓他身份来历的人会给他带来麻烦;第三,婴儿遗弃案显然有比她想象的更为复杂的危害,她只希望那和寂静学派无关。

    翼兽扬起头颈,长长地吸了口气,像要宣布一桩重要的事情。然而当所有人的视线都盯着她时,她却像被戳破的皮球那样猛然泄气,一下趴坐在地上。她那华美的毛发也不再飘扬,松塌塌地歪倒下来,像给地面铺了一层厚实的毯子。

    “好吧,”她不甘不愿地说,“我不愿对这神圣的器物撒谎。那不是我,假如你当时碰到了他……但你是怎么知道的?我是说,你就那么肯定不是我?”

    雅莱丽伽露出一抹笑容。“我没听说你的种族有那样的能力。”她说,“你们说话的方式也不一样。”

    “真的?你和那位聊了很久?”

    “只有一会儿。”

    “那……”

    “你的谈吐比他可爱得多。”雅莱丽伽说,“如果是他在这儿,他不会像你这样直言直语。我喜欢你说话的方式。”

    当她说完最后一句话时翼兽的毛已全都竖了起来。她那威严的头颅也藏进了翅膀底下。她保持这个姿势等待了一会儿,直到确定她身下的衡器纹丝未动。

    “……这没什么了不起的!”她的声音从翅膀底下传来,“我是说,真诚!这是我负责教导的美德……我当然得注意保持它。噢,当然,我很抱歉刚才没说真话,但那是为了遵守我对他人的承诺……总之!谢谢称赞……”

    她的双翼招展得更开了,几乎把头颈也掩盖了进去,而如彗星般的尾巴却明显地摇曳着。雅莱丽伽很感兴趣地望着它,想知道它摸起来会是什么样。这时她留意到荆璜正悄悄看她。

    “她是来自梦幻界的一族,”她对他解释道,“这一族信奉着关于七种美德的宗教,而且它们中的长角者都非常聪慧,特别是在法术方面。”

    荆璜沉默地转过脸,像要确认似地向那埋头者瞥了一眼,旋即又浑若无事地望向虚空。

    “它们也很善于表达感情。”雅莱丽伽眨着眼说。当然了,她可没在暗示任何人,尽管荆璜又悄悄看了她一眼。她试着弯弯腰,把上半身探到金道外,观望底下的深渊。那瞬间她产生了一种渴望,想要知道如果这衡器翻转会怎样——她和荆璜,或是正在对面的翼兽,他们都有办法在空中飞行,但这片神秘的黑暗会允许他们逃脱惩罚吗?被它吞噬又意味着什么?

    那仅是一点疯狂的念头,旋即被她轻易地抹去。她在荆璜的凝视下抻直身体,伸了个不完全的懒腰。

    “让我们快点解决这件事,”她说,“我能和他再谈谈?”

    并非所有人都明白她指的是谁,但她相信翼兽对正在发生的一切都清楚得很。这其间的逻辑再好猜测不过——她亲眼看到了那艘奇异的白船,而如果门城之主也见过,他自然也会想到去找一位专家来协助调查。

    翼兽将脑袋伸出羽翼。她发出两声类似咳嗽的喷气,重新从地上站直。眨眼间她又恢复了刚才的威仪与庄严。

    “这不应由我决定。”她说,“但我可以考虑向那一位转达。老实说,我不知道他为何要求我这样来见你,还有这个孩子。我知道你们和那艘纸船无关……”

    “纸船?”一个声音问。

    那声音,雅莱丽伽能清楚分辨,是属于荆璜的。但他这时的音调却显得如此异样,如同被一根绷紧的钢丝迅速吊高。雅莱丽伽从未听过他用这样的声音说话。她不禁朝他侧目,但只能看见一个低矮的后脑勺。不知何时起荆璜已完全转向了对面。

    翼兽对此一无所知。她顺着荆璜的话继续说:“噢噢,当然,不是真的纸船。我只是这样称呼它,你见了它的样子就会明白。它显然是在模仿纸张折叠的材质,还有那流线型的外观,我猜那是个非常简易的飞行器模型。这真的很有趣,因为它也能符合船的概念,没准它是一艘复合船呢!很少能瞧见这么小型的复合船,我真想知道它的动力系统……”

    她的话就说到这儿为止,因为荆璜已经在黄金细道上飘了起来。他把试图阻拦的黄金守护者们踢成了两半,然后飞回阶梯上。等雅莱丽伽在一个漂浮的彩虹泡泡中坐稳后,她发现周围四处飞舞着翠绿的火星。在她旁边,另一个稍大些的彩色泡泡中,翼兽正抓狂地喊叫着。

    “干干干什么!”她喊道,“嘿,放我出来!

    到处都是翻飞的翠火,几乎把穹厅映成了一种森然的暗绿色。在那诡谲的光线中荆璜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落在翼兽的泡泡顶上。他站在那儿问:“船在哪里?”

    “什么?”

    “0305的船在哪里?”

528 寄自昨日的信笺(下)

    当混乱进行到最巅峰时,雅莱丽伽仍被关在那散发奇特虹光的球状透明薄罩里,思考这件事何以横生意外。她原本的计划倒也不见得很顺利。不管她在外港碰到的那个人为何对她要给她眼下的骗局——也许某种试探,或希望迫使她帮忙做点福音族擅长的事——她想再见他都不会那么容易,可至少她也摸清了那位城主的一点性格。她猜想他永远也不会当着别人的面丢下一个决斗请求,那意味着和这人交涉多少是得兜上几个圈子的,要有许多轮往来和试探,好几次言语交锋,或许还有几个谜题得解。

    现在这些故弄玄虚的中间流程大约是全部省下了。哪怕是最爱出谜题的人,她心想,倘若面对着一头埋头猛踩他房屋的巨兽,可也不得不收起多余的言语来。

    风在整个金厅里回荡盘旋,已经不像最初那样猛烈,然而经久不衰。它那持续的躁音正似野兽在黑暗里长嗥,使听者由战栗至麻木。所有视线能及的黄金守护者,要么被扫下那无底的深渊,要么就融化成一滩粘稠的金液。雅莱丽伽分出一点精神给它们做了统计,晓得有大约三百四十二个黄金守护者已被销毁。她不知道这其中是否有同一只被反复杀死,因为它们全是从那通外外界的唯一阶梯上涌来的,当她用视线探寻阶梯的另一头时,只能看到一片指甲盖大小的朦胧幽蓝。

    那或许是一扇门,正如门城中其他跨越了星层与时空的门户。有时这些门扉尽管看起来敞开,实际上却壁垒森严,若不能给出正确的口令,强行穿越只会遭来难以预料的灾祸。

    她在进入门城前已向荆璜强调过此事,而荆璜显然也听了进去。在最初的冲突里他抓住过两三个黄金守护者,向它们索要出入的口令。这些忠诚的魔像自然没有屈服,而他则固守在通往天平的阶梯尽头,把源源涌来的守护者们打落阶梯。起初他会挥动袖子与手臂,或是让燃烧的翠星瓦解对手,直到他发现一个更方便的法子。他坐在那儿,用他那根性质奇特的白绳沿着阶梯横悬盘绕,形成一个极为狭长的索套。当足够数量的黄金守护者沿着那阶梯滑落时,索套便上升收紧,卡陷在守护者身躯与底座的空隙间,把它们七歪八倒地挤成一串,拽向下方的黑暗。这下他算是彻底解放了自己的双方,于是便坐在阶梯的尽头,陷入了雅莱丽伽经常观察到的那种走神状态。

    当事情发展到这一阶段时,雅莱丽伽试着呼唤他的名字,使他目光茫然地望向自己,看上去仍有清醒的神智。

    “怎么了?”她问道。

    她本以为自己可以得到答案,因为荆璜的嘴唇明显地蠕动了一下,像在酝酿自己的措辞。但紧接着他便迟疑了,小幅度地摇了摇头。他甚至把脸偏向另一边,假装听不见雅莱丽伽说话的声音。

    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态,即便是在他们认识的最初也不曾发生。雅莱丽伽感到自己的胸膛里有一点微弱的压闷,就像是突然间没入深水,但那并不影响她的头脑继续运行。于是她坐在那固若金汤的泡泡里,从头考虑这件事。

    在她旁边伸手可及的位置,三个同样牢固的泡泡正漂浮着。在那里头的囚徒全都曾站在与她相对的天平彼端。那小妖精不断叨念着她所不了解的零散音节,而夜魇审慎地保持着安静。它们显然都不打算在这突发事故里给自己招引更多的注意。只有翘翘天翼——如今雅莱丽伽认为她确实本尊——仍然焦虑地盘蜷在她的泡泡里,试图了解现状。

    “0305是什么意思?”她冲雅莱丽伽喊,“他是说哪家工厂的型号?还是它设计者的代号?我不记得哪个飞船制造商叫0305!”

    雅莱丽伽回答不了这些问话。就连她自己也在这个问题上萦绕多时。有些文明对数字有着特别的崇拜,一些数字指代着特别的神圣或邪恶,还有以数字编织成的密码暗语,这些假设全都被雅莱丽伽统统否决。那不是什么密码,既然荆璜会直截了当地问一个陌生人,他用的词不会有任何复杂的隐语。

    “那船,”她说,“他认得那艘船。”

    “显然!”翘翘天翼回答道,“这危险的孩子,可我奉命去找他并没听说!这是那位主人找你们的原因吗?”

    她的语气绝望但却和缓,并不担心自己的生命安危。雅莱丽伽还听出她对自己有些信任,尽管她和荆璜实为一伙——曾为一伙,现状只能先如此形容。又一次她身陷囹圄,且照旧是被她所信任的雄性。到目前为止她还不觉得这事儿需要一次严肃反思,但不管怎么样,她得承认自己对可爱的标准或许是有些值得商榷的地方。

    “你对那艘船了解些什么?”她对她的新狱友打听道。

    “那艘纸船?我刚才说了,它的设计非常奇特!我不奇怪那孩子能认出它,如果他认识船的设计者的话。”

    “具体说说这件事。”

    “什么?”

    “那艘船特别的地方。我只觉得它挺小的。”

    雅莱丽伽说出了这句违心的话。她对飞船了解的要比透露出来的更多,但现在没什么东西能指出她言语的真伪了。现在她不想解释什么,只想听听别人的解释。

    “微型船,”翘翘天翼说,“当然,这是很重要的一点。通常的结论是魔舵最少需要四点五个标准方的体积。如果船只体积比那小得太多,它就没法在以太环境里稳定航行——但那不是说完全不可行。它只是很难做远距离的旅途。”

    “只要符合船的定义。”

    “噢,没错。以太会承载一切‘船’。但不包括上头的任何额外系统。可我们遇到的这艘纸船可不一样,我百分百确定它有自己的动力源和导航系统,我只是想知道它的原理。那可能是一个从没见过的系统。”

    “或者?”

    “或者是个头特别小的驾驶员。有些种族是这样的。特别小,或者不是固体。”

    雅莱丽伽不这样想。“为什么它要送婴儿来?”她问道,“你们知道是它送来的,也知道它何时回来。为何不追踪它的去向?”

    “这正是问题所在!我们不愿意追踪那艘船……我不是说我的想法,但是当我被告知这件事时,那位主人不赞成我做太远的追踪。我们最多知道它是从神光界和永光境中间的某个区域来的。某片连续陷阱带,我想,至少是信号不太好的地方。”

    “为何不追踪呢?他认为那是某种陷阱?谁正在设计他?”

    翘翘天翼忽然抖了两下翅膀,鬃毛朝高处飘飞起来。

    “哦,我倒是还没考虑过这个。我还在研究船的问题呢。确实,也许他是在顾虑什么……不过这和我们没关系。我们不该去猜测别人的**。”

    她的目光里重新流露出警觉的神采,似乎不愿再跟雅莱丽伽更多地讨论这个话题。雅莱丽伽便停住了,瞄向坐在阶梯尽头的荆璜。她很确信后者能听清楚她和翘翘天翼的全部对话,尽管如此他还是假装她们并不存在。

    “也许我们应该跟门城之主详细谈谈。”她对着空气自言自语,“这是更容易找到那艘船的法子。”

    深渊上的空气默默无言。

    “我看不出僵持在这儿有什么好处。”她继续说,“那艘船已经来往这里许多次,我们碰到它是个巧合。”

    “没那么巧合。”翘翘天翼补充道,“老实说,你是第一个亲眼目睹那艘船放下婴儿的人。通常它不会在有监视者的时候干这件事。我无意显得冒犯,不过我很好奇你为何能成为例外。”

    “那小妖精也看见了。”雅莱丽伽说。

    “那倒也是。可他是跟着你看见的,对吗?”

    雅莱丽伽没有轻率地回答。在荆璜表现出眼下的异常前,她自己对此都全无答案。现在她有点猜想,但不愿意让自己显得特殊。荆璜仍旧一眼也不看她。

    “我们会看到结论的。”她说。紧接着便是漫长的等待。黄金守护者的围剿成了一种单调的流水线活动,她一边数着它们坠落的数量,以此计算大概的时间流逝,同时回想各种各样的事。被荆璜关在一个泡泡里如此之长的时间是她从未想过的,他不见得有伤害她的意图——可是,底波维拉尔不也他们仍然相爱吗?即便在那天桥之狱中?那愚蠢的旧情人是为了幻想中的乐园而发疯,荆璜心里想的又是什么?当他在那无意识的出神中流露出隐约的愤怒与狂乱时,那是在对谁构思着可怕的行径呢?她以为这件事是可以慢慢弄清楚的,而现在它似乎一下便急迫无比。

    当她数到一万三千左右时,小妖精已经完全渡过了惊恐的阶段,在属于它的泡泡里呼呼大睡。翘翘天翼无精打采地趴着,忽然间发出一阵雷鸣般的噪音。

    “我饿了!”她悲鸣道,用蹄子猛敲了两下泡泡。

    雅莱丽伽继续数着。她看到荆璜的头颅低垂,犹如快要睡着。但那白色的绳索依旧源源不断地把黄金守护者甩下去。她注意到他在一万五千多时站起来,捡起一小块融在阶梯上的黄金,用手把它按成小片金箔。那柄黑曲的弯刀飞了出来,把这片金波切割成工整的四方形。

    他用这片四方形的金箔折出一个小小的、两侧斜翼收拢的流线型飞行器。雅莱丽伽只看了一眼,便对那纸模型的细节模样完全了然——它是那送婴儿的白船的微缩版,一个比例完全精确的纸模型。那船翼折叠与收拢的角度如此雷同,即便是照着某种折纸教程来也无法办到。只有见过那艘白船的人才能折出这个恰到好处的纸模来。

    荆璜把那金船捏在指尖转了两圈,然后轻轻地投了出去。雅莱丽伽看着它在黑暗的深渊上滑翔,打转。非自然的气流托着它旋回,持续赋予它动力,好像那是一艘真正的飞船。

    荆璜的视线也跟着它移动。

    “你听得到吧?”他说。

    空气依然无言。

    “你在哪里?”他接着问道,“没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咕噜咕噜。空气响亮地回答。那是翘翘天翼因饥饿而鸣叫的肚腹。荆璜朝她看了一眼。

    托举纸船的风歇止了。那金船在空气里跌撞了几圈,落进黑暗的深渊。雅莱丽伽觉得有点口渴,她还是继续数。

    黄金守护者们涌来的速度渐渐变得缓慢,并不急着进攻,倒只像要把敌人拖在原地。等雅莱丽伽数到两万零三百时,从阶梯彼端的幽蓝光晕里走来一个摇摇晃晃的影子。那是个穿着考究的干瘦人影,两条裹在黑长裤里的腿细如竹竿,头上戴着顶帽子。它用戴着白手套的双手按住脑袋顶上的礼帽,一蹦一蹦地往下走。

    当白绳套索圈住它时,它开始高声地尖叫。

    “别绑住我!”它喊道,“我是个使者!”

    荆璜有点迷惑地打量了对方一会儿,似乎那并非他预期中所等待的人。最终白绳套索松开,任由那瘦瘦长长的影子走来,当它跳到半途时,一阵风回旋而落,猛然刮走它的礼貌。所有人瞧见它有颗漆黑如煤球的脑袋。

    “无礼!”它愤怒地跺着脚说,但荆璜不耐烦地挥挥衣袖,绳套圈住对方的脚,把它直接从中段甩到荆璜面前。那黑脑袋的使节在空中手舞足蹈,从袖口里掉出半截纸张。

    荆璜把它夺了过来,抓在手中展开。在高处的雅莱丽伽也远远望着那使节送来的书信。她的视力绝佳,而位置也恰好看得清楚。在那张雪白的纸上没有写一个字,只在最顶部左侧有一个极其微小的方格。她又留意荆璜的视线,察觉他并没盯着那个位于左上角的方格,而是看着纸面的正中央。

    她眯起眼睛,极力去辨认那纸上还有什么信息。在她后侧一点的翘翘天翼也抬起头,用饥肠辘辘的渴望眼神望着她。

    “这是交涉吗?”她对雅莱丽伽问,“我们能出去了?”

    “可能。”雅莱丽伽答道。

    “我认得那个魔偶。它应该是被放在……谢天谢地,看来那位可敬的主人总算记得来营救我们!”

    雅莱丽伽没有纠正她关于对象代称的错误。她的全副精神都被那张拿在荆璜手中的白纸吸引了。翘翘天翼很快也跟着往下张望,她的视线却恰好被荆璜的脑袋遮住。

    “是什么?”她的脸顶着泡泡的膜壁问,“那纸上写着什么?”

    “一个点。”雅莱丽伽答道。

    “就这几个字?”

    “不,不是字。只是一个黑点。”

    但那不是无意造成的墨点。雅莱丽伽看着荆璜站在那儿,久久地盯着那个点。那正是这张纸所要传递给他的全部信息。他看了好半天,终于把纸翻向另一面。在那一面上写着两个雅莱丽伽并不认识的符号,某种陌生的文字。她不曾掌握过这种文字,但却听见荆璜用平静的声音把它们逐一念出来。

    “——姬寻。”他念道。

529 轰隆隆大陆落下去(上)

    他们隔了一夜后才被带去见门城之主。

    即便身处短暂的睡梦里,雅莱丽伽仍然感觉到荆璜在房间内走来走去,掀起微弱的气流。他没有说一个字,但那两个字符仿佛正暗藏在时钟滴答的脚步里。两个陌生的音节,有时则是散发幽蓝光泽的四个数字,这些滚搅在她的辗转难安的幻梦里,回声漫长而拖沓。

    她梦见了母亲。那不知去向的人在她成年的日子同她分别,因为两个福音族结伴并无助益。她听闻到的最后消息,是那个人已然踏上通往回归遥远乐园的旅途。自那以后她很少在想起她,也不去思考那条道路上会有多少致命的危险。有时,当她在一个寒冷的清晨醒来,残留的梦境将她带回童年时光,她误以为自己还是那个小女孩,随着母亲一起踏上道路。或者有时她梦见自己成了母亲,正要将足够独立成长的孩子留在晨曦渐至的村庄里,只身踏入那场命中注定的长旅。从她的祖先一直延伸到她,她们是共享命运者,但却只能周而复始地分离。

    随后她醒来了。在守护者到来前的一小会儿,她往这临时的牢狱四处打量。荆璜已经不再到处走动,而是静坐在墙角休息。那张由使者交给他的白纸,如今被工整地折叠着,连同一把有着四个转叶的量尺握在他右手中。这种构造复杂的尺常常为法师所使用,以便绘制一些基础的法术符号。她从没见过荆璜画类似的东西,但在他放弃抵抗,任由黄金守护者把他们带走以前,那把尺正是他唯一索要的事物。

    他站在那阶梯上,用尺对着白纸量了一会儿,然后便似乎认为无需再固守下去。白绳缩回他的衣袖里,雅莱丽伽与另外三名受困者也被释放出来,毫发无伤地放置在那被称为灵魂衡器的天平走道上。

    “门城之主将在明日召见你。”那黑脑袋的使者宣布道。它紧接着还念了一长段附赘悬疣的礼貌话,以优美的韵调谴责了他们的暴行,然而城的主人以一颗高尚的心宽宥了他们,并打算在明日的面谈中了解他做出如此骇人恶行的原由。总而言之,使者总结说,他们被允许先进晚餐。

    荆璜面无表情地抓住尺与白纸,看起来不太企盼。

    他和雅莱丽伽被押送着穿越阶梯尽头的幽蓝之门,又关进了一座长满厚重青苔的石头庭院里。在整个过程中,他表现出和先前截然相反的顺从,仿佛那张纸就是他试图获得的一切。而雅莱丽伽也敏锐地发现,即便他们仍然被视同一伙,关押在同一处,荆璜再也没跟她有过任何视线交流,仿佛他只是一个人被抓住似的。

    这并不是一个好兆头,但是雅莱丽伽没有追问理由。她在表面上保持着她自己的慵懒态度,而当翘翘天翼在她耳畔悄然俯身,小声提议给她换个单独的牢房时,她还是拒绝了。那古老的石头院子看起来宽敞有余,大可以让两个人舒服地居住——自然,得忽略掉庭院周边那些散发出异样的紫罗兰色光晕的石栏。在这些石栏上全都雕刻着干瘪而抽象的头颅,愁苦凄凉地凝视着庭院中间的石屋。

    黄金守护者们用带着符文的长杆推开石栏,把她和荆璜放进去,却没有一个跟进来。翘翘天翼站在石栏外,欲言又止地和雅莱丽伽对望。她等着荆璜独自走进石屋内,随后才悄悄对雅莱丽伽说:“他有点不稳定。”

    雅莱丽伽认为这无可否认。

    “这孩子的父亲是什么种族?火元素?我听说它们在很偶然的情况下会和物质生命结合……”

    “我不知道。”雅莱丽伽答道。

    “你不知道?”

    雅莱丽伽微微一笑,用她的种族特征把这件事混了过去。她不打算揭开误会——在当前的局面下,她觉得让人认为她对荆璜具备控制力是件好事,尽管事实未必如此。她仍然和荆璜待在同一个房间内,那也并不说明他们之间所发生的事就此过去了。不,如果雅莱丽伽从底波维拉尔的事情上学到了什么,那就是永远不再因为喜爱而忽略任何危险迹象。她仍然和荆璜待在同一个屋子里,是因为她认为隔离居住对安全并无保证。当那翠绿的火星飘舞时,一墙之隔,或是一段宽敞些的空地,那都不会给她任何实质性的保护。如果她不想被那灭顶之灾波及,唯一该做的就是确保荆璜没有丧失理智。

    这是短期策略,她躺在床上时想。若要长期考虑,当他们从这场风波中脱离,或许到了她该考虑这段同行应该持续多久的时候——不是马上,但确实该有个最后期限了。

    清晨,当一队黄金守护者铿铿地出现在石头庭院的外面时,雅莱丽伽看到翘翘天翼披着一件量身定制的雪青色斗篷,姿态端雅地站在院外。她旁边同行的是个同样裹藏在半身斗篷里的人。

    他们走进院子,跨越那带有紫罗兰色光华的石栏,一路来到中间的房屋里。荆璜已经从墙角移动到桌前,在最靠里侧的位子上默默等待着。雅莱丽伽坐在方桌的另一条边上。

    翘翘天翼绕到那同行者的右侧,后退两步,微微弯下她的脖颈。她这会儿看起来又如初见时那般圣洁而威仪了。

    “请容我介绍。”她说,“这位是此地的主人,万千之门的掌管者,黄金庭园中的伟**师……”

    “我想就不必在这些头衔上浪费时间了。”那斗篷下的人说。

    他的声音有细微的改变,使之听来似乎成了另一个不同的人。但雅莱丽伽已从他那独特的语调上认出了他。他脱下斗篷,于是她又看到了一张略微变化过的脸——他仍然保留着眼睛和头发的色调,但现在此人的皮肤呈现出一点偏蓝的灰色,鼻梁异常尖锐,而眼睛则有种近似鸟类的鼓出。这些巧妙的调整足以让一个陌生人认不出他。

    “这张脸和你说话的声音更像。”她说,“这里每天有无数人通过,什么样的事让你到外港去吹风?”

    那来客,同时也是主人,用他最新的面孔流露出讽笑的神情。

    “我想在这通过的无数人里,没有几个会有福音族的能力吧。”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能力。”雅莱丽伽回答道,“我还不会把几千万个世界的门开在一处呢。”

    “虽然如此,像昨天那种事,在几千万个世界里也不见得会碰上几回呢。没有得到地权授予的古约律把守卫队打得四零八落,如果这种事天天发生,我想也只好把所有通往以太的门全都封闭起来了。”

    雅莱丽伽不再与他斗口。他们全都看向那引起混乱的祸首。

    荆璜的眼睛一直盯着走进石屋的主人。尽管前一天他摧毁了大量的黄金守护者,现在他看上去却没什么敌意。至少在雅莱丽伽看来,他表情里的困惑多过于警觉。

    “你不是大慧婆耶钵。”他说道。

    主人在他对面的位置落座。“我没听说过你用的这个词呢。”

    “你不是天人。”荆璜又说。

    主人整理衣袖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他带着那虚假的微笑问:“可以说说你判断的理由吗?”

    “你没有法相。”

    “或许吧。”主人说,“但我的确拥有这个地方,操纵这里的一切构造,只有这点是唯一的事实。我拥有这个权力是因为血统,或是别的理由,这对你来说重要吗?”

    荆璜仍然在诧异,但却缓慢地摇了摇头。他把始终握在手上的白纸放到桌上,露出上头的两个字符。

    “我找这个人。”他说,“姬寻。”

530 轰隆隆大陆落下去(中)

    自称是主人的人站了起来。

    “那么,就先把事情说清楚吧。你说的‘姬寻’,就是写在这张纸上的字吗?”

    荆璜答应了一声。主人又问:“那么0305又是什么?”

    “……他的另一个名字。”

    “0305才是真名吧?按照这个命名方法,前面还有三百零四个人吗?还是说,是像第七迭代的法师那样,03代表着迭代次数,05则是改良的部位?”

    他无疑说对了某些部分,因为雅莱丽伽看见荆璜的眉毛皱了起来。

    “他在哪里?”

    “很遗憾,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荆璜看向桌面上的白纸。主人说:“那是另一艘船送来的。按照出现的位置估算,应该和那些婴儿来自同一个地方吧。”

    “什么时候?”

    “就在你把我的守卫们打得七零八落的时候——顺便一提,你释放的火焰法术还损伤了审判大厅的顶部。虽说除了雕像、衡器和下面的混沌海通道,其他部分只是纯粹的装饰,但也已经是有万年历史的文物了。如果你也是来自一个称得上开化的地方,那么应该懂得尊重别人的历史吧?还是说,打算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

    荆璜不说话了。雅莱丽伽在他一贯缺乏表情的脸上捕捉到了无措。有一个瞬间她确信他把目光扫向了自己,就像是过去他们采购物资时那样。而到目前为止,她仍然掌管着寂静号绝大部分的财务事项,因此她清楚荆璜毫无私人存款的意识。她计划在离开以前教会他这些必须的知识。

    那瞄向她的目光如幻觉般掠开了。

    “船是从哪里来的?”荆璜问。他似乎决定暂且跳过上一个问题。

    “你问得够多了。”主人应道,“在向别人索要答案之前,也许你该解释一下自己和那艘船主人的关系。”

    荆璜眼也不眨地回答说:“仇人。”

    “是哪方面的仇怨呢?”

    “不想说。”

    主人没有提出反对。保守派法师们一向喜欢隐瞒身世,他们也推崇和自己的同类保持**空间。

    “这么说来,”主人问,“你之前做的一切破坏都是为了找到他?”

    “是。”

    “如果这是真话,那么你还真是完全不分敌我呢。从飞船的轨迹判断,那个人很可能并不在这座城里,你觉得在我的领地里搞破坏有什么用处吗?”

    “他看得见这里。”

    荆璜伸手敲敲桌上的纸,用这物证来佐印自己的说词。主人的视线也落在那两个陌生的字符上。雅莱丽伽知道他此时所想的多半和自己一样:那只在她面前现身的白船,还有在荆璜引发暴乱时及时送来的密信,这两者都证明某人正密切关注着他们的行踪与举动。在这都城的主人面前,他派遣的船只肆无忌惮地往来,视一切秩序如无物——那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呢?

    主人沉吟着,然后转向静坐在他斜后方的双翼之兽。

    “我有一些飞船技术方面的问题。”他说,“我想只有专家能够给出答案。”

    翘翘天翼向他弯腰致意:“有幸能为您效劳。”

    “一艘飞船能否突然消失?”

    “方法很多——法术是最难缩小范围的解释,有很多法术能达成这一效果。我的同族里就有人能用角达成这件事。”

    “但那不能瞒过守护者的眼睛。”

    “是的。”翘翘天翼同意道,“大部分法术都无法通过,除非那是一个异常强大的法术生物……要得像原种那么强大。这样的生物很难离开它的出生地。”

    她瞟了荆璜一样,补充道:“——通常。”

    “应该也有非法术的方法吧?”

    “是的,是的,当然。很多飞船都有类似的隐身模式,基本原理有两种:调整飞船本身,或调整看见你飞船的人。前一种办法涉及到光学涂料,以及各种反探测设备,后一种更多用声电辐射。我还见过一些关于化学方法的尝试,比如让船体不断释放迷醉菇提取物的雾化剂——吁!那气味想想就受不了!”

    “以你所见,我们碰到的属于哪一种呢?”

    翘翘天翼扬了扬她那华美的翅膀。

    “我认为它用了光学方法。”她说,“最简单的也是最少留下痕迹的,阁下。如果能越过这座城市对法术的防御,我想不通他为何要用一艘飞船来作为载体。我们都知道原种能直接从月境里穿行。”

    “化学或声波催眠呢?”

    “那会留下很多痕迹,在所有受影响的人身上。当然,我不是说光学方法就很容易办到。要骗过您的守卫,仅仅用光线的把戏是不够的,它至少得需要一套自我封闭的以太隔离系统。可那艘船太小了,阁下,我想象不出它是怎么把许多系统集合到这样一艘体积狭小的船里。我知道几个类似的例子,它们的体积都要大上十倍左右,更别提它的造型设计。您瞧,它的外形在气体动力设计上是很巧妙的,可是几乎没给负载留下额外空间。市面上出售的最小的船用隔离系统也没法装上去。”

    “你是说不可能吗?”

    “不,但我想那得设计得非常精妙,要花很长的时间和精力……给这样一艘船设计技术型隐身系统是很不划算的。它也许比让这艘船飞到这儿来都困难。我想它一定带有什么特别的理由,无关技术的理由。这是我能从它的外形上观察出来的。如果您还想知道得更多,恐怕我需要近距离地检查那艘船。”

    翘翘天翼再次向着主人躬身致意,以示她已发表了全部的意见。主人也同样向她致谢,再把脸转向荆璜。

    “对于这艘船,你没有什么要说的吗?既然我已经请人做了说明,或许你,作为船主人的敌人,能够给我们提供一些佐证?”

    “我只见过原型。”荆璜说,“原理不清楚。”

    “那么你也不知道该如何追踪那艘船?”

    荆璜没有应答。雅莱丽伽观察到他神气里有些不以为然。他问主人:“那些孩子呢?”

    “它们不会说话。”

    “有法术可以读识吧?”

    “失败了很多次。”

    主人平静地答道,紧接着从那厚重的斗篷里伸出手。雅莱丽伽看到他拿着一根粗糙古朴的灰石短杖,短杖的顶端刻有一个复杂的六角形印纹。这支短杖的材质看起来与他们置身的石屋,以及石屋外的栏杆极为相似,而当它暴露在众人的视线中时,杖顶同样闪烁起紫罗兰色的光华。

    “我们去外头看看吧。”他邀请道,率先转身向外走。其余人陆续跟上他,来到那紫罗兰光辉闪烁的青苔石院里。当主人举起短杖时,围在院外的黄金守护者与毗邻街道的一小片空地全部消失了。世界于瞬息间发生完成了某种转换,使他们置身一片凄凉的灰色原野。

    无边无际的灰石树林延伸开去,每棵石树顶部都生长着一张安详熟睡中的面孔。有些异常清晰,有些则模糊得如同树纹。当雅莱丽伽仔细分辨时,她意识到所有特别清晰的脸都在靠近石院的位置,而其中几乎所有的脸看起来和被遗弃的婴儿一模一样。

    “这里是坟场。”主人开门见山地说,“在门城死去的人,如果不愿回到故乡,将被安葬在这里。按照此界的法则,它们的身体会化为石树种,然后用根系一点点爬向虚无。现在离守墓之屋很近的这些就是刚死的人。”

    荆璜有点惊愕地瞧着他。

    “全部?”

    “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病变。从解剖结果来判断,这些婴儿需要一种特定的次声波环境,如果无法满足的话就会因为衰变而内出血死亡,而且因为被送来的途中没有得到这种环境,已经全部都出现了严重破坏智力的脑部病变——所以说,就算是共感法术也几乎查不出多少东西。我任命的抚养机构负责人追踪了被送养的孩子,发现没有一个存活超过一千小时。它将这件事报告给我,并请求我的协助。虽然我也试着让医生提供了理论中它们需要的那种次声波环境,到目前为止还是没有成功活下来的个体。恐怕它们需要的是一种非常准确而且周期性变动的频率。”

    主人高举短杖,用他那无情的嘲讽着的语调说:“如果你的仇人还送来新的婴儿的话,恐怕也只能继续埋在这里。虽然这墓地的容量永远不会满,我也不想让自己的城市充当他的停尸间。”

    “你为何不去找他?”

    “我没有义务为了陌生人犯险。收留这些婴儿不过是为了避免引发城市混乱而已,如果要为了它们而抛开管理城市的职责,跑去一个完全未知的地方应对完全未知的敌人,那是不负责任的旅法师才会做的事。”

    荆璜凝视着那石林密布的死亡原野。在那阴沉翻滚的薄雾间,他仿佛正寻找着某些身影。

    他问主人:“你想让我做什么?”

    “做你原本想做的事吧。自然,如果也符合我的目的,我会给予合适的援助和报酬。”

    “我去找他。”荆璜说。他似乎终于从那暗烧的怒火中平静下来。

    在那之后,面对着古老的坟场,主人与他们谈论了许多细节。他向他们承诺,将他们过往的一切犯罪记录抹去,允许他们在门城自由活动与贸易。他还听说荆璜正等待一场义肢手术,而他可以和白塔协商,为市面上难以买到的最好的义肢买单,作为对他们下一场旅途的预付报酬。一切都会尽快完成,但他们也必须尽快出发。

    “下一次到夜莺剧场来找我。”在最后主人这样说。他放下灰石短杖,石头庭院回到了门城的街道之中。在他走出石栏前,荆璜叫住他。

    “如果那个人被你抓住了。”他问主人,“你会怎么处置他?”

    主人嘲讽地微笑起来:“也许把他安排在这件屋子里,任命他做这里的守墓人。”

    “你觉得他会为此愧疚吗?”

    “我不觉得道德惩罚有任何意义,”主人回答,“不过,才华浪费和虚掷光阴对于有能力的人是一种绝望的折磨。在这件屋子里,如果没有我的许可,连纸笔都无法用于书写,守墓人只能永远专注于守望亡者。那对自负于生存的人而言比罪恶更可憎。”

    “……你很了解吗?”

    “如果你想暗示我是这种人,我也不会觉得恼怒。”主人回应道,“不过,这让我想起了一个问题——当你找到你的仇人时,你又打算如何处置他?”

    荆璜在原地沉默了一会儿,转身走进石屋虚掩的门后。

531 轰隆隆大陆落下去(下)

    在守墓人小屋中,雅莱丽伽度过了异常安静的几天。没有任何正式的争吵或辩论,但她和荆璜却没有再互相说过一句话,且尽量表现出对彼此存在的忽视。

    雅莱丽伽并没为这件事生气。在她还相当年轻时碰上过各式各样的雄性,敏感、粗暴或是自以为是,暴露自身的无能时便将怒气撒向旁人。她能数出一打这样的名字,但在那以前,能被她记住的名字已有可取之处,她曾经欣赏过他们的某些特质,因此她从不争吵,让事情败坏到丑恶的程度。她只是头也不回地离开——倘若她在面对维拉尔时也坚持原则,结局也许会比最糟的状态好上一些。

    荆璜,尽管在相处形式上和她过去同行过的大部分人都不相同,或者有着某种叫人绝难意想到的身世,在雅莱丽伽眼中也仍然是个缺陷良多而又缺乏自我改善能力的年轻雄性,一头不得不用技巧来维持沟通的强大幼崽。但在她认为值得时,她会容忍这一切,直到她认为这件事不可挽回。

    她还在揣度荆璜表现出如此态度的理由。有很多人以虚张声势的愤怒来掩饰自己的错过和心虚;也有生性反复无常者,当情绪转变时便毫不顾及往日的情谊;还有第三种可能和情绪与性格无关,那是一个有意的逐客令。

    日子在她暗暗的观察中流逝。尽管在那几天里,他们似乎能够无限制地穿越石栏中央所开的一扇推门,去到外头宽阔的街道里,荆璜却无意去拜访主人。他总是坐在屋中的角落里沉思,有时拿起那张白纸,但打量的总是只有一个墨点的那面,仿佛这个形状规整的圆点要比背面的署名重要得多。

    几天以后,那黑脑袋的使节伴随着黄金守护者一起到来,通知他们去完成义肢手术。于是荆璜终于走出石屋,跨过石栏上的推门。雅莱丽伽也跟了上去,无人提出反对。

    他们没有立刻去往白塔,而是被领到一个可供短期租赁的商业区域。在那种区域里,只要付出足够的租金,便可以得到一扇临时的门户。能保留的时间虽然短暂,总价要比长期购买便宜得多,以便举办某些周期性的展览,或完成一场性的运输任务。

    在这种街凭借印象来识路几乎是不可能的。所有的门扉都在不定期地改变,呈现出新租户所要求的模样,或默认地暗示出新目的地的样子。这里也不像公开市场那样热闹,只有那些目的明确的人才会寻来。

    在这些时时变化的建筑里,一栋完全由细小玻璃方块拼接成的方塔,以及一座精美的花园拱门中间,横躺着一座两层楼高的黄泥砖楼。每一块砖墙上都雕印着长有螺旋长叶的花,屋檐顶部的金边波浪状翘起,顶端呈现出鸟类展翅的轮廓。在这无名建筑的入口垂挂着厚重的红绒帘,绒帘右侧的挂板写着即将演出的节目:

    《普伦西的复仇》第一场弥日四节

    《万象交响月》第二场弥日十节

    雅莱丽伽只听说过第一场戏,她记得那是猫人的节目。然而,他们抵达剧院的时间是弥日五节,正好错过表演时间。

    那黑脑袋的无面使者为他们掀开帘子,将他们引入内部狭长的观众通道。几天前曾与他们见面的主人坐在前排的观众席上,注视着空旷无人的舞台。

    “手术安排在包间。”他说,“我请了一位信任的法师来进行这次手术。现在他已经在那里等待。你们之前所预定的交易已经取消,等会儿你们就会收到退还的定金。”

    荆璜没有意见。雅莱丽伽说:“那么这算是你的馈赠?”

    “资助。”

    “你不像个大方的人。”

    “对于管理者来说,慷慨不是优点,”主人答道,“正确的工作委派给正确的人,再加上正确的资源配给,这才是管理者最重要的美德。”

    “你的确很擅长这份工作。不过它看起来并不能给你足够多的好处。”

    主人反问道:“你觉得拥有这样一座城市不足以作为报酬吗?”

    “在我看来更像是它拥有你。”雅莱丽伽说,“把权力本身作为报酬,我好奇这有什么乐趣。”

    “对于你这样能够轻易掠夺别人秘密,逼迫别人和自己思想同化的种族而言,大概不会觉得以技巧来运行组织有什么趣味吧。”

    雅莱丽伽微笑起来。她洞悉了这傲慢法师对于她的反感,为那敌意后头的恐惧感到有趣。

    “你把时间奉献给根本不在乎的人。”她总结道,“还觉得是自己在掌握全局?”

    “管理不需要成为圣人或父母,这只是我在研究以外的一部分事务。不过它不像你描述的那样全无好处。比如说,在遇到有人用一千个濒死的婴儿挑衅我的时候,我会把处理这件事的任务转嫁给专家。”

    荆璜对他们探讨的管理艺术并不感兴趣。他的眼睛向着二楼张望。在他不耐烦地催促以前,主人说:“我想,作为对我资助的保证,最好还是落实到一份契约上。”

    一个穿着花哨演出服的木偶端着盘子走到观众席前。盘中摆放着皮卷纸、苇笔、墨水、短匕、石针、银线,还有十几样零碎的法术用品。

    “这张契书保证你在获得手臂后立刻开始着手抓捕你的仇人。”主人说,“你可以用你习惯的方式来签署它。”

    荆璜把皮卷纸看了一遍,然后抓起苇笔,写下他自己的名字。

    “你需要用两种形式签写。”主人说,“按照白塔的要求,一切需要他们认证的非白塔法术契约必须用联盟文字进行注释。”

    荆璜不情不愿地又写了一遍,用雅莱丽伽教过他的联盟格式标注出姓名的意义和发音。随后主人也拿起苇笔签署。

    “伊登。”荆璜照着念道。

    “我不介意这个名字被泄露出去,它对我而言并不是弱点。”主人说,“不过我会试图弄清楚是谁泄露的。”

    契书燃烧起来,不留一丝灰烬。然后荆璜被那黑脑袋的使者引走了。雅莱丽伽坐到跟主人相隔两人的座位上,等待手术的结束。她研究着天花板上那些充满暗示性的花纹。

    “你和那个孩子没有血缘关系。”主人说。

    “你调查了我。”

    “没有特意针对你的意思,偶然得知的而已。”

    雅莱丽伽偏过头瞧他。她不认为这件事里存在偶然。

    “如果一个人成天给你送将死的婴儿,你又恰巧听说了他的名字,想知道这个名字的意义不是很正常吗?正好我又向白塔购买了那么昂贵的物品,就顺便向他们打听了一下。”

    雅莱丽伽向他靠近了一点:“介意分享?”

    “我想你知道鱼吟学派吧?”

    “我喜欢他们关于空间穿梭的理论。”

    “那么,或许你也听说过他们有许多分支,其中一个叫做‘鳍游’。在我向白塔寄出咨询信时,一个鳍游学派的法师联络了我,告诉我他可能知道这个名字代表着什么。他给我寄了一本他们学派的塔尖法师写的书,并向我解释了其中的关联。”

    雅莱丽伽专注地聆听着,开始在记忆里搜寻这个学派。主人又露出了那带着淡淡嘲讽的笑容。

    “如果你问我接受这份工作的意义,”他说,“这可以作为答案之一。我不需要一种天赋来吸取别人的知识,他们会主动为我所用。”

    “你的敌意真令我遗憾。”雅莱丽伽低语道。

    “我只是好奇,”主人回敬道,“你管理那艘船的报酬是什么?”

    雅莱丽伽轻轻舔了一下自己的尖牙。

    “照我看,你只能继续好奇下去。”她说。

    他们隔得远远地坐着,一直到荆璜重新出现在观众席上。当这经历了义肢手术的人向着他们走来时,雅莱丽伽看见他不停地甩动着那只新得的左手,脸上浮现出不动声色的诧异。

    那只左手做得比雅莱丽伽预想中还要好。它能被荆璜这样没有生物规律的存在自由操控,而且外观看上去也没有任何异常,连肤色和肌理都调整得分毫不差。

    “这只手不需要适应期,”主人说,“我希望你们能尽快开始工作,就从追踪那艘船开始。”

    “不需要。”荆璜说。

    雅莱丽伽和主人都瞧着他。他展开右手,露出那张写有署名的白纸。

    “他已经把地址告诉我了。”

    “我看过那张纸上的内容,也注意到你经常看的是哪一面。”主人说,“如果你不介意,我想知道那个墨点的秘密。”

    荆璜用他新得的左手将纸张铺开,露出那个墨点。它并不位于纸面中央,而是出于一个看起来极为偶然的位置。在纸张的一角,那淡灰色的方格似乎被指甲划过许多道。

    “这张纸是1。”荆璜说,“这个点的中心是0.472384203,还有0.783231481,按照位数对应混合,得到的是477823328341240831,每三个数代表一个字符。合起来是……”

    雅莱丽伽在第一时间转过头,去观察主人的表情和反应。得到的结果叫她满意——他也许在荆璜仇敌的身份上知道得比她更多,但肯定不是全部。

    “神光界崩溃带。”荆璜说完了他的话。

    主人很快恢复了他一贯的从容,既赞赏又挖苦地评价道:“长度倒是正好呢。”

    “后面可能还有。终止提示符是十个以上连续的1。”

    “那么何不继续算下去?”

    “算三天了。你给的尺不够。”

    主人摊开双手。

    “我没听到有人向我要求显微仪和原子尺。”他说,“顺便一问,这种加密方式是他们的主流书信体吗?”

    “一个叫0206的人发明的筛选游戏而已。”荆璜冷冷地答道,“他只让解出四维多状体108位对换码的人参与自己的项目。”

    主人向他伸出手,拿走那封密码信。

    “我会找人继续计算,把结果通过星网发给你。”主人说,“现在你可以先出发了。”

    于是他们又被送往港口。雅莱丽伽本想再多准备点物资,但却发现寂静号前已经等待着一个身影。鬃毛飞扬的翘翘天翼正坐在寂静号的底部,兴致勃勃地打量它的外观。

    “哇啊!”她高兴地说,“没想到你们有一艘这么棒的船!”

    雅莱丽伽礼貌地回应了她的赞美,紧跟着荆璜往船上走。她意外地发现翘翘天翼也跟了上来,仿佛一位老乘客那样四处张望,点评船只的细节。

    “你们需要更换一些零件。”她评论道,“一点更现代化的装备。”

    “我准备在回来以后做这件事。”雅莱丽伽说。她委婉地提醒翘翘天翼下船,以免耽误他们接下来的行程。

    可翘翘天翼却纳闷地望着她。“为什么要拖到以后?”她问道,“我现在就可以着手做这件事,半路上也行呀!”

    这时雅莱丽伽已意识到这件事的问题。她停下脚步,转身问翘翘天翼:“你要和我们一起去?”

    “当然!我负责调查那艘船的事,不是吗?那位主人还没告诉你们?”

    当她说完这句话没多久,一个黄金守护者送来了一封散发花香的精致书信,写明门城之主派遣了一位船只专家协助他们的行动。当他们抵达崩溃带时,这位专家将用自己的方式追踪任何飞船的踪迹。

    雅莱丽伽把那封信整整齐齐地撕开,态度隆重地送进焚化炉,然后为满头雾水的翘翘天翼安排了一个舒适的房间。他们就这样仓促地出发,从当初白纸船出现的港口出发,来到神光界与永光境的边沿地带。当通过那片区域时,翘翘天翼建议他们减速慢行,以便她对飞船进行一些检查和更换。

    “这里还是事故多发带。”她警告道,“有些永光族的新手从它们的领地里出来,来到这么个没有限速的地方,它们就会直接超光速飞行,撞上开着隐身系统的船。这事故发生过好几次了。”

    那毕竟是个小概率事件,因此雅莱丽伽没太把它当回事。他们在途中并没撞上任何东西,一帆风顺地抵达了崩溃带。这段时间里荆璜依旧把自己关在屋中,没有和另外两名同行者说过一句话,直到雅莱丽伽在调整飞船主系统的过程中发现有人查阅过“崩溃带”。

    她追踪了这个查阅记录,看到荆璜在一个她休息的时段里来到舰桥室,搜索关于崩溃带的信息。她没有教过荆璜如何进行汇总性和模糊性搜索,因此翻阅记录显得杂乱无章。她看了一会儿,最后整理了她所知道的部分,让机器人送进荆璜的房间。

    在那之后不久,寂静号驶入了一片黑暗无光的以太潮中。雅莱丽伽独自把船切换成了以太形态,并和翘翘天翼轮流在甲板上哨望。

    她很少见到这种形态的以太潮:没有星光,没有火苗,只是一片纯然柔软的黑暗。这黑暗是具有某种怪诞的实体的,因而当她伸出手去时,甚至能够触摸到它柔软的内部,但它既不是固体也不是液体,因此她无法切实地抓住它。船只在这片安然的黑暗里潜游,如同盲眼之鱼行进在海渊内,完全随着水流而动。

    这些浪潮,根据雅莱丽伽所知,来自于一个支离破碎的星层。在古老而偏僻的神光界,比联盟历史更久的东西俯拾皆是。那未必说明它们有很高的价值,但却暗示着文明在这宇宙中有多容易毁灭。神光界并不止一个“崩溃带”,它几乎是整个支离破碎的,被各式各样的断层切割,许多罕见但脆弱的生态因此得到保留。然而,说到“崩溃带”时,那毫无疑问是指他们要去的地方。

    她在潜行了大约三百个小时后听见了来自黑暗深处的声音。一种沉闷而巨大的波动,将凝固的有实体的黑暗向着寂静号的风帆推挤,发出布料绷紧时的声音。随后黑暗渐渐变得稀薄、透明,无处不在的青蓝色幽光透了进来。

    寂静号驶到了黑暗潮水的顶部。这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鸿沟,沟上弥漫着青蓝色的光,如同智思城在午夜时分的天空。但这光却要更加宽阔浓厚,和鸿沟同样没有边界。这被称为“梦境之色”的要素只能在以太潮中获取。在这条色带底部,黑潮如同瀑布般直坠而下,落尽无底的虚空。当雅莱丽伽凝视那深沟时,脑中想起了门城的审判厅,她知道它们从性质上是很相似的。审判厅显然是某种巧妙的,对于天然的虚无通道的模仿品。

    但是有一样东西是审判厅没有的。当雅莱丽伽俯首向下时,某种可怕的波动也透过黑暗,隆隆地往上传递。尽管以太潮水化去了它们的危害,雅莱丽伽依然能感到它们巨大的能量在自己体内震动。

    深渊中漂浮着数不清的大陆。它们全是平坦的,有着方形或圆形的轮廓。尽管它们在潮上看来小得如同饼干,可实际上每一个都比恒星更为广阔。依托着照耀渊顶的梦境之色,这些大陆并不坠入虚无,而被吊悬在虚空中。然而这种吊悬却并不能保证它们的稳定,因此它们不断地破碎着,从面对深渊的底部开始,令恐怖的机械波交织纠缠,盘踞着整片鸿沟。这首毁灭的交响曲永不停歇地演奏,直至最后一片陆地也寸土不留。但那无疑将花费许多时间,甚至比一颗恒星的死亡更久。

    雅莱丽伽在甲板上观察了很久,直到发现自己的耳朵正在流血。她不得不退入船中寻求对策,同时想起了那些死婴们奇特的长相——不管荆璜的仇人为何停留在这儿,她知道他们来对了地方。

532 暗杀界的雪里拖枪(上)

    “我只在传闻里见过这儿。”翘翘天翼说。

    雅莱丽伽没有听见她说话的声音。她是从翘翘天翼的口型里判断出来的。在他们同行的日子里,翘翘天翼几乎在清醒的每一刻都保持着游荡。她兴致盎然地观察寂静号的内部,和雅莱丽伽讨论应该如何改进,还列出了她推荐的购买清单。

    那些建议都很有价值,但没有解决雅莱丽伽最大的疑问。

    “我从来见过这样的现象。”翘翘天翼说,“这么大的以太船,但却没有魔舵。”

    “你见过更小些的?”

    “那倒是有,它们是靠一些类似魔舵的法术系统驱动的。但那得依靠一个懂得系统的人为它维持运转,你懂的,基本上这是人力作业。你这船上还藏着另一个人吗?”

    那并非完全没有可能,但她们的确检查了每一寸能够发现的空间。一个隐藏在密室里的随船奴隶并不是让雅莱丽伽满意的答案。翘翘天翼紧跟着又提出了另一种可能,她强调,魔舵对于以太船是必不可少的。它基本上算是一种翻译系统,确保以太把船理解为船,而方向理解为方向。如果她们没能在船上找到这个系统,那也许只是这个“魔舵”和她们想象中的不一样。也许它小得肉眼难辨,也许大得超出她们的观察。

    那是个很有启发性的观点,但她们没时间再继续下去。到达崩溃带后,那巨大的震动干扰了他们的研究,而尽管联盟记录里没有任何人在此地遭遇过危险生物,她们还是保持着身处以太环境中的警觉。正如白塔所写的指南《水行何方》中所警告的,任何变化都可能发生,任何规则都不可信赖,经验丰富的旅行家不会以老手自居。

    在抵达以前雅莱丽伽以看遍了所有和这里相关的信息,那实际上也没有多少内容。神光界,正如它的名字所表达的,是个被梦境之色切割得支离破碎的星界。它那复杂的物种构成足以和梦幻界相比,但却难以形成多少真正的,能被联盟认定为现代化的文明。那正是因为它是由高度密集、纵横交错的陷阱带和高以太区域组成的,只有很少的区域足以稳定地计算出隧穿方程。尽管“尘王”在顶上会议中被任命为星界的管理者,它们实际上的故乡却是邻近的永光境。而自从与永光族在陷阱带发生冲突以后,它们也绝少对神光界进行实质上的管理。

    在这古老而脆弱的星界里到处都是奇境,而崩溃带在其中不过是个平庸又缺乏资源的地方。大概只有三四次官方考察曾到达这里,认定这片宇宙正在往鸿沟里收缩,直到黑潮被完全吞没。那未必是终点,因为鸿沟也许将通过某个偶尔产生的星层接点,继续吞噬无限大的空间,甚至整个星界。不过,鉴于它花费的时间也长得近乎无限,官方没有理会这件事。这不过是它们要填补的无数窟窿里非常微不足道的一个。而当这个麻烦真正构成威胁时,联盟是否依然能维持存在还是另外一回事。

    雅莱丽伽很快就修复好了自己的耳朵。她在耳朵里加装了一个针对次声波的消频装置,同时也久违地给自己套了件贴身防护服,以免她体内的辅助器件因为某种意想不到的振频而失效。

    她做这件事是较为容易的,而翘翘天翼则一边试图把她华美丰厚的毛发全部塞进量身定制的防护服里,一边发出气恼的喊叫。它头顶的角发出烁烁光亮,让防护服尽可能被风鼓满。

    “我不擅长这个。”她边塞前腿边说,“对,我是受过皇家学院的教育,也会用主流的那些法术,可又不是所有的角兽都能熟练应用所有的法术!我的天赋只针对结构,尤其是探查机械结构。我受够了那些要求我从布袋里变出苹果的人!”

    雅莱丽伽安抚她,向她表示自己的理解,并在帮她穿上防护服时顺便感受了那飘逸厚实的毛皮。

    “你可以留在船上。”她建议道,“这只是前期侦查,不会有什么结果。”

    “我想也是。”翘翘同意道,“这儿太大了。我听说这儿的陆地得有一个陷阱带的恒星那么多。如果我们要在这里找一群婴儿,最好是有更详细的线索。但以太里是没法联网的——除非你有中心城提供的专门设备,我们可以在这儿做一些简单的探索,然后得退出去找个有网的地方,问问门城的主人是否有新的线索……不过我还是得和你一起去看看。我能飞呢,没准帮得上忙。”

    那正是雅莱丽伽的规划。她不认为他们能很快找到目标,也许直到最后都徒劳无功。事实上她倒认为这样或许更好些——但她不会跟荆璜这么说。她在旅途中时时思索这件事,考虑他们正在寻找的是一个怎样的敌人。她并未忽略门城之主向她暗示的线索,在旅途中,她已找到了他向她提起的那本鳍游学派写的书。尽管那本著作较为零碎和杂乱,她也已找出了其中最可疑的段落。现在她对自己将面对的目标有个大致的猜测,但那不代表她了解对手和可能遇到的危险。她得到的疑问比线索更多。

    临行以前,雅莱丽伽敲响荆璜的门,询问他是否要一起去那鸿沟中看看。门后没有应答,雅莱丽伽等了一会儿,独自走开了。

    她将寂静号停靠在黑色潮水的上方,如一片落叶漂浮在青蓝色的光辉里。随后翘翘天翼载着她出发,用她那伸展开的双翼盘旋着滑向虚空。

    “我很少这么干!”她用挂在防护服里的对讲机向雅莱丽伽喊,“搭别人可没有自己飞那么轻松!”

    雅莱丽伽又摸了摸她露在防护服外头的鬃毛。

    “那孩子怎么不来?”翘翘天翼又问,“我可不擅长暴力——不是说完全不行——不过如果我们遇到点麻烦,他肯定能派上用场。”

    “他有点问题。”雅莱丽伽说。

    “叛逆期?”

    “可能。”

    “你不能惯着他。”翘翘天翼继续宏亮地喊叫,“得在他够小的时候教会他规矩和礼貌,不然以后他只会变本加厉。我不是说你要严厉地对待他,不过你也得让他知道没人会为他无偿付出,关爱得是相互的,否则他只会把一切当作理所当然!老天,我在刻贝城的时候可是看够了这类人!”

    雅莱丽伽继续抚摸她的鬃毛,鸿沟中的一片陆地正在她眼前逐渐放大。她能看到它从边缘开始破碎,底部的土石如黑雨般向鸿沟深处倾泻。

    “你不必这么喊。”她说,“我正在考虑这件事。”

    “噢噢,抱歉。”翘翘天翼回答,声音又变得温柔起来,“没有恶意,那是我老家的口音。响亮说话是对一个贵族的基本礼仪要求。”

    “这么说来,你是一个有身份的人。”

    “曾经。不过那不重要,我喜欢在门城看船。”

    “你也可以不来这里。”

    “那倒是没什么。我挺乐意跑这一趟的。我喜欢你们的船,而且还欠那位主人一个人情——我不是要说他的坏话,不过他可是把账算得相当清楚。以及,我也想教训教训那个古怪的杀婴犯,至少得弄清楚他干嘛这么做。话说回来,你觉得他是从哪儿弄来那么多婴儿呀?”

    “或许他在做某种实验。”

    “但却千里迢迢把婴儿送去门城?”

    “我们得当面问他了。”

    “他叫0305,对吧?我听说是这个名字。”

    “他也可能在用‘姬寻’这个化名。”

    “那听起来倒有点像云中城的风格。你去过那儿吗?”

    她们在降落中不断交谈,直到雅莱丽伽把翘翘天翼的每一根鬃毛都梳顺,她们才终于降落在距离鸿沟边缘最近的某块陆地上。雅莱丽伽张望着这片红黄交错的土地,发现它四处都是泥沼。

    “有水。”她在对讲机里说。

    “不错。这儿还有重力呢!不是天壁球那种结构,这就是那些法师说的星球镜像?以前的记录里怎么说?这里有更复杂的生命吗?”

    “他们没找到。”

    “也许我们能找到。”翘翘天翼说。她自信地往前走了两步,然后栽进了一片不那么明显的泥坑里,差点把她整个都淹进去。雅莱丽伽把她从里头救出来,她立刻扇动翅膀,抖掉上面的泥水。

    “我开始恨这个地方了。”她改口道,“我的毛不适合这里!我们就不能把飞行器开下来吗?你船上那些小飞行器能在这儿用吗?

    “它们可能会被滞留在梦境之色里。以前有人遇到过这种情况。我们下次过来时再试试。”

    “这次呢?”

    “坚持住。”雅莱丽伽说。她走到泥沼边,开始收集水土样本。

533 暗杀界的雪里拖枪(中)

    收集水质和土壤的样本并不费多少功夫。雅莱丽伽很快搞定了这一切,把所有样本瓶都挂在防护服的口袋里。翘翘天翼已经摆脱了身上的泥水,如同某种大型昆虫般扑闪翅膀,在遍布泥沼的土地上飞来飞去,打量任何她感兴趣的东西。

    “我们这就回去?”她问雅莱丽伽。

    “我想再看看别的地方。”

    “我不觉得这儿还有别的什么。”翘翘天翼说,“不过我不介意陪你再走一段。你需要我帮你一把吗?这儿到处都是泥潭,而且还挺深的。”

    雅莱丽伽谢绝了她的好意。她看出翘翘天翼实际上不怎么喜欢被另一个生物骑在背上,而她对泥沼并非全无对策。她的鞋上带有一个轻量化的浮力设计,足以叫她在必要时步行通过深水。而在旅行途中她还利用了寂静号那闲置多时的温室——此前,她发现荆璜任由系统随机地培养任何植物,就像由着一片野地自由生长。

    她从口袋里拿出一个装着昆虫的透气小瓶,把它握在手里摇了摇。那只栖息在瓶底的探蛾被惊动了。它扑腾着带有细黑条纹的灰白翅膀,徒劳地朝瓶璧撞击了两下。

    翘翘天翼扇着翅膀靠过来:“这是什么?”

    “我的护身符。”雅莱丽伽说,“如果这里的环境有毒性,它的翅膀会变色。”

    “这倒挺有趣的,不过我觉得我们的防护服能扛得住有害气体。再说我还懂一点治疗术呢。”

    “它能帮我们检测一些带有以太要素的危险。”

    “噢,那可真不错。而且这小东西还挺可爱的!你是从哪儿学会养它们的?”

    她们结伴往泥沼深处走去。雅莱丽伽说起她是如何从一个受到半蛾诅咒的巫医那儿学会了许多关于昆虫的把戏。她不像白塔法师那么痴迷与专注,可实际上也学过一些法仪。像这样的古老仪式并不需要特别的天赋,只是些繁琐知识的堆积,再加上合适的环境和材料。自然,雅莱丽伽补充道,它们在效果上总是比天生的施法者差一些。

    “不不,”翘翘天翼说,“我可不这么想。你看,像我们这一族的天赋是与生俱来的。你有翅膀就能飞,有角就会施法,从出生开始你就知道自己只会在特定的某个方向有天赋……像你这样到处游历和学习对我的族人们是件多奇妙的事。而且我得向你道歉——我的意思是,之前我对你的种族有所偏见,因为我听说魅魔们的生活方式不那么,嗯,真诚。”

    雅莱丽伽还在观察泥沼边的湿泥,试图找到一些生物活动的痕迹,或是一些哪怕最原始的植物根芽。那些弃婴的怪病,以及它们发育得极不均衡的五官仍在她脑海中翻腾,让她思索和假设什么样的环境能孵育出这样的种族。但这条思绪并不干扰她和翘翘天翼的谈话。她向来善于一心多用,并且——她得承认这不是个好的习惯——对可爱的事物不大能抵抗。她故意凑近翘翘天翼的耳朵问:“不那么真诚?”

    翘翘天翼倏地飞开了。“嘿!”她抗议道,“别这么取笑我!”

    “我只是好奇你在书里看到了什么。”

    “只是一点关于你们的传闻,我想它可能有点不那么公正……”

    雅莱丽伽再三请她说下去,她只得吞吞吐吐地表示那和一些被骗得倾家荡产的倒霉蛋有关,此外还涉及到**、松紧带、绳索、功能障碍与极不体面的葬礼。对于一个从小生活在梦幻界最和平爱的国度的天角者而言,那本书实在超出了她的想象力。

    这些半遮半掩的描述实在取乐了雅莱丽伽,让她几乎忘了继续考虑弃婴的事。尽管她不想惊吓这样一个纯洁的生物,她还是不得不向翘翘天翼承认:那本书里的所描述的内容,即便有虚构成分,也并未脱离基本事实。

    “魅魔很容易意识到**的存在。”她承认道。

    “那是说你们更喜欢身体接触?”

    “那是在意识到之后。”雅莱丽伽解释道,“当你第一次认识陌生人时,你留意到的是它的言谈与打扮,那是最容易观察到的东西。但是对于魅魔来说,**的生命力是最容易感到的。如果一具身体充满生命力,我们会更想要唤醒它,而且我们也天生知道怎么做最容易唤醒它。但是那种敏锐会磨钝对精神的感知,我们会觉得自己面对着的是一具活着的**。”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我们会忽视眼前的东西还有思想。在沉醉于生命焕发时,魅魔会觉得这具**的生命就在于本能,而那些附着在**上的意识是多余的。我们只要生命焕发,并不关心那个附着在**上的意识怎么想——有时,有些魅魔会觉得一具美好的**不断发出噪音是件烦人的事,它们试图让这身体安静地焕发,越快榨干所有潜力越好,因为它们不想听那些自以为是主体的思想发出扫兴的声音。这就是你读到的那些窒息谋杀和猝死故事的源头。如果你只和一个魅魔上床,不试图跟它交流,或者让它和自己共同生活,通常你会是安全的。”

    翘翘天翼似乎在聆听中忘记了她的困窘。她扑闪着翅膀,不知不觉中又飞回雅莱丽伽旁边。

    “这是我没读到过的。”她说,“真奇怪,不过从你口中听到这件事时,它好像就变得更容易理解一些。而且我觉得你并不想你刚才说得那么不在乎思想,我还没碰到过几个像你这样见识广博的人呢。”

    “我只有一部分是魅魔。”雅莱丽伽说,“没那么容易感知**,而且我也喜欢听见有趣的声音。”

    “噢,你是混血?我一直都没发现!你看起来完全就像魅魔,我确实听说魅魔血统在外貌上非常顽固。”

    雅莱丽伽耸耸肩。和翘翘天翼的谈话令她感到心情愉快,那甚至无关华美的皮毛与丰满的羽翼,只是因为这天角者直率而又热情。当她踏过一汪暗红的泥浆池时,她意识到自己太久没碰到过这样的谈话对象了——没有性缘,没有秘密,也不需要她的照顾和支持。她们只是像散步时偶然碰上的旅伴,在路途中毫无负担地聊点闲话。

    她的思绪飘开了一点,向头顶青蓝色的天空飘去。在这里她们没法看到寂静号的情况,她只能猜想荆璜还在他的房间里。

    “我有件事一直想问你,”她听见翘翘天翼吞吞吐吐地说,“关于你的角……它们曾经受过伤吗?”

    雅莱丽伽摸了摸角上填补空洞的位置。她有点意外翘翘天翼会发现这个小小缺点,或许那是天角者对于结构和材料的敏感所致。

    “我有一个不太礼貌的前情人。”她说,“他用铁链穿住我的角,把我关在一个监狱里。”

    翘翘天翼肉眼可见地气愤起来。

    “他竟然这样对你?”她嗓门宏亮地喊道,不自觉地恢复了贵族口音。

    “他很容易失控。”雅莱丽伽不带偏心地评价道,“以及,不太聪明。现在我已经完全摆脱了他,只留下一件纪念品在身边。”

    “你何必还留着他的东西!”

    “我得正视自己的错误,而且那东西本身是好的……我觉得那确实是样值得珍惜的宝物。”

    雅莱丽伽还没给翘翘天翼看过那柄弯刀匕首。她觉得不妨给她这位真诚的新朋友瞧瞧,但在她来得及把刀拿出来以前,翘翘天翼的鬃毛忽然间耷拉下来。

    “噢,噢——”她说,“我理解了……这确实是个没得选择的事,是吗?用我们老家的话说,生命是被春风与鸟翼送来的,它们不能由自己选择落处。不管怎么样,你有了一个孩子,而且你也愿意抚养他,我想他不会越来越像他的父亲的,对吧?如果仔细瞧瞧,我觉得他是有一点像你的。”

    雅莱丽伽意识到这里头产生了一个怎样的误会。她感到好笑,同时又有点恼火——自然,不是针对她这位一无所知的朋友——但她和底波维拉尔当然不会有孩子,也许她在生命终结前也不会有了。

    她打算澄清这个误会,以免翘翘天翼在更不安全的场合说出这些话。

    “他不是……”

    一直被她握在手中的瓶子轻微地震颤起来。雅莱丽伽的余光扫了过去,看到那只探蛾在凶猛地撞击瓶壁。它那带着细纹的翅膀正散发出浅绿的荧光。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9272/ 第一时间欣赏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最新章节! 作者:飞鸽牌巧克力所写的《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为转载作品,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介绍:
普通人类罗彬瀚被外星飞船绑架了。这艘船上除了他之外的成员有修真大少爷,魅魔,人工智能,奥特曼和许愿机。罗彬瀚确信这个宇宙一定有点问题。————————本书的备用书名如下道外战志寂静号绑票指南道士大战外星人这个宇宙大有问题没时间解释了快上船!飞船里的无尽星层之王修真者会梦见章鱼头外星人吗?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