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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飞鸽牌巧克力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txt下载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534 暗杀界的雪里拖枪(下)

    翘翘天翼几乎和雅莱丽伽同时发现了那发亮的探蛾。她往上飞起一段,像个飞盘那样旋转起来。雅莱丽伽从不知道羽翼能够用这种方式悬空。

    “沼气!”她喊道,“这里有沼气!咱们还是从高处走!”

    雅莱丽伽把她叫了回来。事情并不值得小题大做。她们的防护服对大部分毒气都足以过滤,况且探蛾发出的光也不强烈。但情况的确显得有些奇怪。在所有她找到的记录里,没有任何人提及毒性气体,也许那是因为沼气对于这片区域而言算不上值得防备的事。

    她打量着周围,仍然感到探蛾的反应有点奇怪。尽管那些沼泽里淤积着类似泥炭的物质,沼中的泥水仍然很稀薄,当她穿着浮力鞋走上去时甚至会稍微陷入一点,说明泥沼表面的密度与水相差并不大。她还没正式检测,但猜想沼泽水的成分里没那么多**的植物、粪便,或其他能释放出大量毒性气体的物质。她也注意到沼面上几乎没有气泡。

    “看看这个。”翘翘天翼飘在远处说,“是这小东西干的?”

    雅莱丽伽向着她走去。她看见翘翘天翼曲起一只前蹄,用关节指着泥潭边缘的一小株红褐色灌木。它有着蒴果与圆锥状的花序,叶片密集细小如鳞。

    这植株又小又瘦,颜色几乎与大地相同,第一眼看去时更像是潜伏狩猎中的多肢虫?。翘翘天翼以狐疑的目光打量着它,仿佛正在监视一个凶杀嫌疑犯。

    雅莱丽伽蹲下去检查。“不像。”

    “它长得就不太正常,对吧。”翘翘天翼说,“在我的老家,长成这样的植物肯定会在午夜爬到你床上,它多半还会吸你的血呢。”

    雅莱丽伽的确听说过关于梦幻界最和平国度的一些风土人情,现在她知道事情大概是真的。在宇宙中有某个地方,一切美好的事物都与它的外在表现一致,而所有危险的事物都在形象上展露无遗。那想必是个适合休假的地方,也许在离开寂静号后的某一天她会去享受点放松生活。不过在梦幻界以外,她不认为这规则具有普适性。

    “我们刚才离它有段距离,”她分析道,“几乎没有风,它看起来也不在花期,看起来这和花粉无关。”

    “也许它不需要通过花粉。”翘翘天翼说,“恶毒林里的蟒草都不需要花粉,它们直接能从叶子里喷气。你最好也小心它的叶子,它可能会突然跳起来割你。我们还是把这小东西关起来更好。”

    雅莱丽伽照办了。她从口袋里取出弯刀,把这棵稍显狞恶的植物连根铲起。放进一个气囊式的置物袋里。翘翘天翼立刻把怪异植物抛到脑后,而对这柄古老的祭物产生了兴趣。

    “这把刀在令我的角震颤!”她惊奇地说,“它肯定附有很强的法力,你从哪儿得到的?”

    这正是雅莱丽伽之前打算澄清的误会,而现在正是个坦白的好时机。她首先割下一小根树枝,把它凑到装有探蛾的瓶子外边。起初那淡绿的荧光毫无变化,随后却渐渐地消失了。黑白翅膀的探蛾又重新落回瓶底,若无其事地休憩着。

    “也许是这植物的根部?”翘翘天翼揣测道。

    “至少现在毒气消失了。”

    “我觉得这东西肯定不止一株。如果我们往前走走,没准还会再遇到。那时你的蛾子会有更明显些的反应。”

    雅莱丽伽同意她的看法,也想再多采集一点样本。她把那根小枝扔在地上,继续往前行进。

    “关于这把刀,”她边走边把手里的武器展示给翘翘天翼,“我想它是件古老的东西,你是否认识上面的符号?”

    “符号?我瞧瞧。”

    翘翘天翼靠了过来,用她脑袋左侧的眼睛使劲打量刀身上的铭文。

    “唔,我不是那么了解古代文化,从来不是我擅长的天赋。不过我觉得它们像精灵的文字。每年夏季的最后一个月,会有许多前往虚空的元素精灵从我们那儿经过,都是些乘风而行的小家伙。有时它们会给我们留下些感谢信,就会让湖水结冰,或者提前让植物开花,像这样写出足够让我们瞧清楚的文字来。我觉得你这刀上的符号就很像……是的,我敢打赌它和某种泛精灵类有关,它们从叶与风里创造的文字总是相似的。”

    她的判断与雅莱丽伽所知一致。

    “你能猜出它们的意思吗?”

    “不,我可不是这方面的专家。我想,如果可敬的秘源公主汶希卡蒂拉,或者她那位得意门生,皇家法师妙妙奥咏在这儿,她们也许能提供解读。这对你重要吗?”

    “我感到这里头有一些重大的秘密。”

    “那么也许我可以给汶希卡蒂拉公主写封信。她和她的大图书馆能给你最大的帮助——不过话说回来,你怎么会不知道这些文字的意义呢?它不是精灵们赠给你的吗?”

    “不,这是我刚才想告诉你的。这把刀是……”

    雅莱丽伽决定要彻底澄清这个误会,以免翘翘天翼在荆璜面前谈起他那位“品格低劣的父亲”。但这时她听见了某种细微的动静。在她们后方遥远的位置,发出一声细枝折断时的喀喇轻响。

    她把刀举高了一点,借着反射观察身后的情况。她看见刀身上映出大大小小的泥沼与幽蓝色的黯淡天空。无论深浅,它们的表面都很平静无波,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

    “怎么了?”翘翘天翼问,“这刀是怎么来的?”

    雅莱丽伽不认为自己听错了。她从来不会听错。她放下弯刀,佯装出平静的模样。

    “我想起来一件事。”她说,“我忘了带信标过来。”

    “我们用得到吗?”

    “这儿也许会有洞穴。而且我想把刚才的沼气区域也标记一下。”

    “好吧。我们可以把飞行器也开下来,我看这儿没有什么阻碍。”

    翘翘天翼准备起飞,但雅莱丽伽建议她们先原路返回最初的降落点,以免在高处碰到新的意外。

    于是她们往回路走去。雅莱丽伽却刻意和她们来时的原路保持着一定距离,好像在故意保留自己过来时的脚印。那些浅浅的圆印,因为她穿着浮力鞋,几乎看不出蹄子的形状,但还是能在湿烂的泥中辨认出来。除此以外没有第二个动物的痕迹,翘翘天翼一直在低飞。

    当她们经过挖出那棵植物的土坑时,雅莱丽伽看见了自己想找的东西。那根被她丢弃的小细枝正躺在湿泥中。软泥仍然是平整的,然而树枝却已经从中折断了,两头微微翘向天空。

    她收回视线,继续往回走。翘翘天翼一边平滑地悬飞,一边把脑袋钻到翅膀打了个呵欠。

    “我有点困。”她说,“介意我唱支歌提提神?”

    “我喜欢声音。”雅莱丽伽答道,“很有启发。”

    “噢,那你可真是在最适合你的地方了。”

    翘翘天翼抖抖鬃毛,开始唱一支显然是临时编出来的歌,关于濡湿烦人的沼泽地与危险丑恶的多枝植物,以及可贵的友谊和冒险。雅莱丽伽一边听,一边按节奏摇晃刀身,如同表达支持的忠实听众。她的眼睛还盯着另一只手上的探??蛾瓶,黑白翅膀的蛾子似乎睡着了。她们奏里绕l沼泽,几乎快看不见那个挖出柽柳的泥坑。

    “泥坑,恼人的泥坑,”翘翘天翼唱道,“可是如果你有朋友,今日又是美妙一天……”

    雅莱丽伽挥动匕首。她看见身后的泥地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陷坑。它几乎只有她的一节指头大小,雅莱丽伽却辨认出它的形状——它是由三个圆组成的不规则的三角形,中间的圆偏大,两边则偏小。

    那陷坑眨眼间又消失了,在同一个位置上只剩下光滑的泥面。雅莱丽伽继续挥晃弯刀,同时也跟着翘翘天翼的旋律摇摆脑袋。她决定不声张这件事,等回到寂静号后再重新打算。

    “我唱得怎么样?”

    “很出色。”雅莱丽伽说,“顺便说一句,关于我的旧情人送给我的礼物,那不是一个孩……”

    她感到背后有一阵微风。

    雅莱丽伽躲闪开来。她对自己的身体改造有充分了解,同时也不缺乏原始的训练与磨砺,并不害怕和任何武术家近身格斗。同时她也猛烈地用弯刀朝目标回击,以免那隐形的威胁袭击翘翘天翼。

    弯刀撞到了一样金属硬物。对手同样有力地招架住她。雅莱丽伽还感到一条铁鞭骤然抽打在她的小腿上,让她几乎失去平衡。

    “谁!”翘翘天翼喊道,头上的角放射出明亮的光。

    一个模糊的阴影在光辉下显现出来。但翘翘天翼没有采取攻击,而是在急速拔飞前冲向雅莱丽伽,带着她一起遁入高空。然后她停留在那儿,将巨大的双翼展开盘旋,托住雅莱丽伽因受到猛击而麻木的腿。

    “显示你自己。”她隆隆地声音回荡在沼泽间,“或者让我给你点厉害瞧瞧!”

    “来啊,你这聒噪的母马。”有个声音回答道。

    曾被光辉照亮的阴影变得更深了,从虚无的空气里逐渐变成一个清晰的实体。她们首先看到那东西有一条幽黑如墨的尾巴,白如冰雪的毛皮覆盖在鳞片皮甲下,尖锐的双爪上套着精心打造的凶器,并在每个关节上部都带有发射口似的装置。它仰起头望着她们,小而尖的面孔上有一双充满恶毒的、犹如黄玉凶光闪闪的眼睛。这凶手的真面目与雅莱丽伽观察到的脚印完全吻合。

    “什么?”翘翘天翼结巴地说,“你你你?”

    “别大惊小怪,母马。或者我把你的肥屁股割下来烤了吃。”

    泥沼上的杀手甩动着漆黑的尾巴。它那奶声奶气的腔调暴露出它并非小体型的特殊种类,而是一只千真万确、无可置疑的——刚刚进入幼儿期的猫人。

    “一个小孩!小孩!”翘翘天翼喊道,“为什么这儿有一个小孩想杀我们!”

    猫人向她们举起爪子,露出黑洞洞的枪口。

    “别浪费时间了母马,想想你的遗言吧。”它叫道,“浣渥向你们问好!”

535 宇宙魔瞳普伦西(上)

    雅莱丽伽对于这件事的接受程度要比翘翘天翼高得多。当她看到那个在泥地上短暂出现的脚印时,她已意识到绝大部分成年猫人很难有这样细小的肉垫。不过她不能排除某些法术所致的重量减轻,也很难断言在这片陌生世界里是否有一种和猫人脚印异常相似的本土物种。

    她也听见了那黑尾猫人冲她们喊出的话。不消说,她马上明白了这位奶音杀手为何会出现在这儿。它肯定跟踪了她们一段时间,或许在门城时就已在监视她。鉴于她在门城的大部分时间里都停留于守墓人的石头庭院,对方显然没找到一个下手的时机。

    猫人爪套上的枪口爆射出火光。

    翘翘天翼的独角已持续发亮了一段时间。当一颗子弹撞到她们面前时,它像是陷进胶状物那样减速,翘翘天翼灵巧地滑翔趋避,在弹雨中毫发无伤。

    “你的腿怎么样?”她叫道,“还有浣渥是怎么回事?我没听说浣渥人参加过糖城的生意!”

    “它不是杜兰德人雇的,浣渥人雇佣它来报复我们。”雅莱丽伽答道。

    “你们对浣渥人干了什么?”

    “抢走了它们抢的东西。另外还释放了一些它们的奴隶。它们殖民了几个陷阱带的行星。”

    “老天,这就是门城之主告诉我的你们犯过的罪?”

    “我想他应该发现我们做了很多非法的糖类交易。”

    “可是逼迫原始人做奴隶!噢!算了!我离开故乡以后就听多了这类事。泛智人种真是很难改变它们的野蛮本性……你的腿怎么样了?”

    雅莱丽伽试着动了动自己的伤腿,确定骨头和神经都未受到严重损害。她的防护服与肤皮组织改造都起到了非常理想的作用,若非如此,那根黑尾巴或许本可以将她的腿彻底打断。自然,它不属于猫人尾巴与生俱来的威力,这确是一位称职的、经历过精密改造的职业杀手。

    “我们先回船上。”她对翘翘天翼说,“看起来它没有飞行策略。”

    地面上的猫人结束了第一轮射击。它的眼睛盯着她们,双爪则背向身后,似乎正在补充弹药。而当她们经过一颗悬停在空中的子弹时,雅莱丽伽趁着子弹下坠前伸手把它抓住。

    她没有时间仔细打量这颗子弹,只是用手指摸过它的尖端和尾部,立刻意识到这颗子弹头部的外壳并非常规被甲,而是一层巧妙堆叠的形状记忆纤维。她从未真的见过这种弹药,但却听说过它的存在。

    “蜘蛛弹。”她说,立刻把那颗子弹装进原本用来收集辐射物的软胆盒里,“你不能被这种子弹击中。”

    翘翘天翼往上飞得更高了些,确保她们脱离了杀手的射击范围。她的角仍在发光,但没有顺势脱离这片战场。

    “你刚才说的子弹是什么?”她问雅莱丽伽。

    “那子弹的头上带有记忆金属丝。如果它撞到你——或任何足够坚硬的护甲——子弹本身会在你的身体里四分五裂,像朵绽开的花,而它的弹头会恢复原形形状,通常,那会让中小型体态的物种体内全部被细金属丝穿透,完全绞成一团。金属丝末端会从身体的不同部位穿出来,就像是变成了蜘蛛。”

    翘翘天翼有那么几秒没有说话。

    “我真的不能理解。”她最后说,“为什么你们要把这些东西设计出来?”

    雅莱丽伽没有回答。在她记忆里有许多比蜘蛛弹残酷得多的武器。她的祖先梅伦德拉曾发明许多“玩具”,用以对付那些拒绝听从于她的法师。雅莱丽伽只知道关于它们的一点点描述,足以让她觉得蜘蛛弹至少还算是在追求杀伤性,而非折磨性。

    “猫喜欢狩猎。”她说,“而且这儿是潮素区,能量武器容易故障。”

    “不错,至少它还没拿出激光炮来射我们。而且这儿的地形没给它发挥的机会,没有糖城那些挡来挡去的冰糖塔,它可没法跳过来打我们。”

    翘翘天翼在空中盘旋。她们已经飞得很高,只能看见地面上一个拖着黑尾巴的小点。猫人杀手似乎确实没法插翅追来,可雅莱丽伽并未因此觉得安心。恰恰相反,她对这顺利的局势充满了疑虑。浣渥人曾见过荆璜的力量,她想到,如果他们要雇人来复仇,毫无疑问应当掂量受聘者的实力水平。蜘蛛弹与身体改造或许有些恶毒之处,可是众所周知,古约律是难以用物理手段伤害的。她不认为浣渥人会忘了如此重要的一件事。

    “我们先回船上。”她又一次建议道。

    “可是这小鬼不会就这么了事,对吗?”翘翘天翼反问道,“接下来它肯定还会纠缠我们。幸亏这一次你提前发现了它,如果下回我们在不合适的地形碰见它,也许会造成大麻烦!照我说,我们最好趁现在就抓住它。”

    “我没带太多武器。你有什么计划?”

    “我也是个合格的战士,记得吗?虽然我不喜欢干这个,但这恶毒的小鬼值得挨一次曜日冲锋!”

    翘翘天翼的背脊紧绷起来。她角上的光震荡着,从中偶然跳跃出一星火花。那无疑是某种攻击性法术的前奏,就连空气也开始扭曲,隐隐闪现出一种液态状的反光。白金色的半透明闪电一次次从她们身边穿梭而过,编织成顶部尖锐的矛状结构。最后她们被包裹在一层箭镞似的菱形闪电网中,远远地对准了下方的杀手。

    “接受点社会的教育!”翘翘天翼喊道,“你这没教养的小鬼!”

    菱形闪电网带着她们向地面俯冲而去。尽管内部没有丝毫风压,雅莱丽伽甚至看到她们后方形成了一条淡白色的蒸汽凝结带,她没听到任何声音。声音已被她们甩在身后。

    她回过头,在两秒内她们已快要撞向地面。那猫人杀手的绒毛脸孔清晰地展现在她眼前。它正站在翘翘天翼尖角所指的正前方,巨大的菱形闪电网似乎已使它无路可逃。

    那稚嫩的脸孔咧嘴冷笑着,黄玉色虹膜中的瞳孔缓慢地放大,侵占了它全部的眼珠。最后雅莱丽伽再也看不到那有着玉石光泽的暗黄色,而是两个幽邃的深洞。

    她仍在冲向地面,而那深洞也正主动向她扩张。从那深洞中旋转着彩色的星系和星云,并且还在无限地向她靠近。她的视觉在那瞳孔中的宇宙里飞速坠落,而身体却静止着,仿佛已经死去了。

    这种不协调令她感到眩晕。在两三秒内她的神经似乎完全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直到她凭着意志关闭视觉,从那深不见底的瞳孔黑洞里艰难逃脱。她用力地扭过头,重新恢复视觉。

    她发现她们在坠落。

    翘翘天翼和她一样失去了平衡。那层菱形闪电网仍未消失,但却已完全偏离了原本的轨道。她们以一个完全错误的角度斜撞进某个较深的沼池中,激起的沼水完全遮蔽了雅莱丽伽的视线。菱形闪电网还未完全消失,使得与之接触的液体蒸腾出滚滚棕雾。

    雅莱丽伽拔出了匕首。她的意识仍以一种身躯无法适应的高速飘忽着,因此远比往日迟钝和虚弱。但她不得不极尽所能地拉起翘翘天翼,让她们在遭到袭击前赶快起飞。

    “嘿,母牛。”有个声音在她背后说,“我的眼睛怎么样?”

    雅莱丽伽用匕首回身格挡。她的眼睛闪过那条狭长漆黑的影子,紧接着腿上受伤的位置又挨了一击。她没法躲闪——在那条腿后方,她记得那是翘翘天翼的腹部。

    她念出咒语,匕首上燃烧起蓝色的火。当她往前挥动时那猫人便灵巧地跃开。它的脚掌显然经过处理,在沼面上比她更轻盈灵活。

    猫人用爪套上的枪口指着她。雅莱丽伽不再追上去。她的视线盯着对手的爪尖——她知道猫人爪套的射击器构造是怎样的,在子弹射出前,它的爪尖将明显地收缩一次,而那是她预判和躲避蜘蛛弹的最后机会。

    翘翘天翼在她背后发出呻吟。雅莱丽伽估计她伤得不重,但那种失衡状态似乎给飞行者带来了更长久的印象。

    “你们就这点能耐?”猫人杀手说,“呸呀!两个肥而无用的废物。我用一只手就能把你们剁成肉酱。嘿,母牛,我要把你的脑袋烤熟了送给那个小矮子,再瞧瞧他吓尿裤子的模样!”

    它那黄玉般的虹膜又开始自内部收缩。两个深洞在绒毛脸蛋上放大,向着雅莱丽伽旋转而来。

536 宇宙魔瞳普伦西(中)

    关于死亡,雅莱丽伽早已有过考量。

    她见过各式各样的死亡,有筹备妥当、有条不紊的慢性死亡,或是在激情与绝望中的突然自杀。但更多的死是意外的,事先并无征兆的。像在长途旅行种感染未知的疾病,或是飞行器因突发事故而爆炸。对于她这样长期处在漂泊状态的种族而言,所能目睹和了解的死法远远超出过着定居生活的人的想象。

    横死,固然是悲惨的,叫人痛苦的,而在某些旁观者视角上也是滑稽的,甚至是带着些残酷的好玩的。那在一方面淡化了她对这一必然结局的概念性恐怖;但另一方面,在见识过某些缺乏经历者绝难想象的悲惨遗骸后,细节上的威胁变得生动而可怕,她不得不考量自己如何避免落到那样的下场。可是,不管怎样,死亡乃是一种必然。她一直有所准备。当她身陷囹圄时也想过底波维拉尔或许会杀了自己,如果他们僵持的时间足够长。一个福音族被她狂热的爱慕者杀死,那对旁观者而言也会是件好玩的事。她很清楚这种癖好,有些人甚至愿意为整个过程的录像花费重金。

    现在她想到这个问题。因为在底波维拉尔成为历史以后,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认为自己还能有更好玩的死法。而在此刻,当她真正意识到自己的旅途行将结束时,甚至连她自己——某一部分更冷酷的自我——都感到十分的可笑和好玩。她是被一只也许不到十岁的猫人杀死的,理由则是些卖糖走私犯的佣金。

    这要她在过去如何能够预见呢?仅仅是因为她和翘翘天翼的一次误判,她们未能及时脱离战场。一次误判也足以置人于死地,她过去见得多了。她并不因此而对翘翘天翼,或者当时没杀死浣渥人的荆璜感到恼怒,因为这世界上永远充满了不可预判的事。她自己也是有错的——没能在最后的机会里制止翘翘天翼,并且也未带足够的武器。或许荆璜的事扰乱了她的思绪,使得她忘了像过去独行时那样准备充分。可那猫人的眼睛究竟是……

    她想到这里时仍然保持着清醒的神智,因她从一开始就控制自己不去看那杀手的眼睛。她只盯着猫人的爪套,但心里却明白自己已经输了。她甚至开始推测对手的威胁是否是真的——它会拿着她的头去找荆璜,以此来扰乱目标的心智。永远从目标身边开始下手,那是专业杀手们的常用伎俩。

    正像她所料想的那样,猫人的爪套开始一点点往上移,挪向杀手的脸部。看或者不看,它故意留给她两难选择:如果她不随时盯着爪套,绝不可能在子弹击发后躲开;可如果她连带着看到它的眼睛,或许醒来时便已被切断四肢。

    雅莱丽伽没费多少时间便做好了决定。她别无选择,只能试着凭运气躲开杀手的枪弹,然后用自己的弯刀击中它。而如果在这过程中有任何子弹命中了她——那几乎是不可避免的——她只能赌自己的防护服与改造足够可靠。在蜘蛛弹触发后不会有那么多的变形金属丝扎进她体内。也许她会损失大部分身体,或者像被挂在铁丝网上的口袋那样动弹不得,但她未必会马上丧命,依然有望反击。而且当她浑身是伤、奄奄垂死时,她的对手想必大意,更能让她有一个投掷弯刀的时机。只需要让对手沾上一点点……后面的事用不着她琢磨,她可以交给翘翘天翼……

    “嘿,母牛。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那杀手说,“但是你逃不掉,今天你非死不可。你的肥腿想和我较量身手,那可还差得远呐!只要你动弹一下,我就让你变成一碟串花肉。然后我会一点点把你切下来吃。这是你的光荣,因为我——杀手小咪从不失败!”

    这是雅莱丽伽第二次听见这个名字,并且声音还是那么天真无邪。可现在这件事,从她所处的立场而言,显得不那么好笑了。她知道猫人都是天生的狩猎者,灵巧而且残酷,只是不怎么善于专注和经营。杜兰德人很好地利用了它们这种特性,使之成为了糖城广受欢迎的风景——但那并不意味着所有的猫人都为杜兰德人效力。在信奉狮群之道的族群以外,她听说过其他的流浪者。多数是混血儿,并且比群居生活的更为难缠。她对格斗是有心得的,但在灵巧与敏锐上恐怕未必赶得上猫人,况且还是一个经过精心改造的对手。

    她还是决定放手一搏。没什么可准备的,一切都会在瞬息间决定,全凭双方的经验、本能和运气。就在她预感到对方将朝着自己射击的瞬间,她的肩膀和膝盖微微向右偏移,像要准备朝那个方向扑倒。但它不过是个假动作。她实际上却往左边猛然一跃。

    那并不能说发挥了她全部的水平。伤腿拖累她的动作,同时她要控制自己的视线不去碰对手的眼睛,在他们的身高差距之下,那意味着她几乎只能把视线锁在对手的小腿和脚边,靠暗淡的影子来判断它的上半身动作。

    她感到子弹从她右侧偏上的位置掠过。假动作起效了。紧接着又是一发,掠过她的头皮。离触发爆弹只差一线。她滚倒在地,离她的对手只差七步半。在状态完好时她只需要一秒就能冲过去。

    第三颗子弹射出了。雅莱丽伽感到它落在自己腿边的泥地上,并不算很近,可是却毫无疑问触发了爆弹。她仿佛捕捉到金属丝变形膨胀时的嗖嗖轻响——但那不过是她的心理作用。那个瞬间过于短暂,她不可能在子弹射出的爆响中分辨出金属丝变形的声音。

    她同样没有感觉到疼痛。在知觉传递上来以前,她靠着余光瞥见了自己的右脚。它自膝盖以下似乎全部消失了,与断口衔接的是一片狰狞奇异的银白金属丝丛。那丛密集而病态的变形金属丝自地面高高隆起,似乎形成了一个不规则的半圆,直径接近她的身高。当这些锋利的记忆材料在膨胀中碰到她的小腿时,它们不只是穿过,而是整个地切碎。

    这不是她所听闻的那种蜘蛛弹,雅莱丽伽立刻意识到,显然得经历过一次材料革命才能达到这样理想的效果。但知晓这件事对如今的她并无帮助。下一颗子弹她没法躲开。

    她准备抛掷弯刀。这个距离她不会失准。猫人会迅速躲闪,错过一次朝她射击的机会。而那之后她将丢失弯刀。她的死期延迟两到三秒。

    别无选择。她打算在那两三秒里另想对策,同时视线瞄准对手的脚——可能性不会很高,但如果她预判出对手的行动方向,弯刀有希望命中目标。

    她看到了无数双黄玉般润滑的眼睛。

    在那石火般短暂的一刻,尽管以雅莱丽伽生平全部的智慧,未能意想到状况是如何发生的:在杀手的脚腕部位同样绑有鳞质的护甲。当杀手初次现身时,那些黝黑而朴素的鳞犹如久受烟熏过的瓦片,可在那瞬间它们全像镜子般崭然雪亮。在那无数破碎的魔镜片里,每一块都映出了杀手的脸孔,无数双致命的魔瞳。那是雅莱丽伽坠入星云前目睹的最后景象。

537 宇宙魔瞳普伦西(下)

    她仍然在宇宙中徜徉。

    那不是无重力的广袤虚空。在不可窥测的宇宙深处,某个点似乎有着无限的吸力,持续将她向自身拖拉。她的视线穿过弥漫星云的稀薄尘埃与粒子流,见证超新星爆发时照亮整个星系的毁灭性电磁辐射。

    ——看啊,普伦西。有人对她说。这世界多大,而我们多小。

    她仍在向那个未知的终点靠近。

    虚空里闪露出更多的星光。它们仿佛是活的眼睛,充满情感地凝视着她。发着蓝紫光的带状星云是一长串温柔的母亲般的目光,在旋转中跟随着她的行进;橘黄色的超恒星正被邻近的黑洞吞噬,潮汐瓦解时抛出的高热物质如同愤怒的泪水;彗星灵动而活泼地闪烁,它们在随她一起前往终点。

    ——我们可以一起留在那儿。那美丽的、温柔的声音对她说。永恒的生命形式。永远的流浪。

    她感到自己变得非常小,非常轻盈,就像是一颗金黄色的彗星,灿灿地拖曳着气态长尾,在虚空里穿梭闪奔。她知道自己是一颗特别的彗星,一个象征命运的使者。当她驱驰而过时,所有在地上看见她的生命都得到了提示。她代表的是新生、死亡、创造、毁灭、革命、战争、爱情、背叛、迷失……

    ——这些都一样,普伦西。那声音欢笑着说。你多么糊涂呀。

    她情不自禁地蜷缩起来,如同婴儿依恋那个声音的陪伴。这场无尽的旅途中,那是她唯一的慰藉和指导。

    但,她有点茫然地问,你是谁?

    ——嘘。听啊。

    虚空里回荡起旋律。由声的细丝汇聚成漩涡,那天界之曲的无尽织锦。每一个天体的旋转都在其中,一丝纤若毫毛的合音。它们是生命的巨丘,又是世界的埃尘。生与死的永恒轮回,星星从炙热到酷寒。

    她的形体在声之织锦里旋转稀释。

    是的。她将加入这宏大的演奏。这是命中注定的承诺。她要继续飞向那至深处的起点,转换成永恒的形式,然后再一次周而复始。

    一丝颤音。尖锐、笔直的气音。她听到一缕如此不和谐的噪音泻入宇宙永恒无定的长歌里。那声音仿佛是从她身后追来的,比恒星的光追得更快。

    那叫她迷惑而彷徨,在完美的天界之曲里不该有半点误差。然而噪音是真实的,她甚至感知到它有一个切实却不可见的形体——两道长长的带子,或是羽翼,从她后方两侧超越,伸长,又在她遥远的前方合拢,形成闭合无缝的环带。

    它截住了她的去路。震颤的气音不断拉高,像某种笛管的绵长呼啸。在那声音里她的形体又变得凝重浑浊。她遗失了那个在虚空深处吸引她的终点。她呼唤那陪伴她同行的声音,然而连那也被隔绝在外。

    你是什么?她向那无形的环带问。

    环带在笛音中变形,越来越轻薄而广大。它似乎又分解成了更为复杂的形状,并在无休止地互相碰撞。在撞击中她又一次听见无数的旋律,但和天体的歌声没有半点相似。

    那是更为细小的景象,她过去未曾察觉,而如今一切清晰可闻。山棱于雪融流水中缓慢侵蚀,那是她辨别出的第一声;然后是露水凝结与蒸发,在微妙变化的光线里化为轻雾;树叶生长而落去;鱼群跃出海浪时摆动的鳍;螳螂刺穿蝉翼;火花自烛影中闪迸而出。

    宇宙在她眼前远去了。她感到自己正被一股反方向的力量拉扯,如来时般迅疾地返回。那广大笛音的曲调仍在她眼前狂乱舞动。声与视的界限消失了。在重重叠叠的音浪中,她隐约看到一抹闪烁的、流溢着可怕火彩的色团。一张无表情的黑眼睛的脸。它几乎是毫无特征的,但不知为何,她逐渐感到那是一张青年的脸孔。

    她伸出手捕捉,紧接着便因疼痛而缩回。不是手。她的腿剧痛不已。她不知何时又有了一具残缺的**。

    幻境中的色彩比声音消退更快。在所有最为宏大或细微的声音消失前,雅莱丽伽首先恢复了视觉。洋溢青蓝幽光的天空叫她感到惊异,她当然没忘记所处何地,但却不知自己何以幸存。

    那疑问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当雅莱丽伽低下头检查她的腿时,答案正自己摆在那儿。她看见荆璜站在她的腿边,低头凝视着那片金属丝扭结的雪白灌丛。

    他伸手抓向它,如同抓取一捧积雪。金属丝在他掌间松软地化开,露出一些红白色的碎块。雅莱丽伽认为那是她的肉与骨,不过如今已很难再回收利用了。

    风在颤鸣。最早雅莱丽伽这样判断。但她很快发现声源并不来自周边,而来自荆璜。那徒手抓开金属丝的援军,尽管在她看来没有受到任何损伤,然而正低头急剧地喘息着,如同处于过呼吸状态的喜氧生物。他的手掌晃了一下,骨肉块从边缘滑落下去。他的视线仍然对着那条滑落时残留的血迹。

    这时雅莱丽伽感到了一种异样的不安,但她确信荆璜的状态仍然足以自卫。她立刻转头去寻找那致命的杀手,却只在眼前发现一道断崖。漫处都是深壑与塌陷的泥沙谷。她正躺在仅剩的一小片高地上,而翘翘天翼蜷躺在她不远处,被一个彩色泡泡笼罩。

    她眨了眨眼。断崖。她从不看错,与失血或重伤无关。而这时她的防护服面罩已被摘下,她直接问唯一一个清醒的人。

    “它怎么样了?”她问,“还在下边?”

    荆璜没有回答。他仍在如一个物质生命般喘息着,手臂失重地垂下。从他的袖摆里滑落出一个玉质小瓶,他用手掌握住它,阴晴不定地望着雅莱丽伽。

    雅莱丽伽看看瓶子,又看看他。在那气氛死寂的瞬间,她并不确定瓶子里的东西是否对她有益。

    “我的腿可以移植。”她说,“先复制一份,然后用手术接上。不像你那么困难。”

    他们对视了一会儿,直到翘翘天翼发出细微的呻吟。荆璜的袖子摇晃一下,那玉瓶又消失了。他无声地走上来搀扶雅莱丽伽。

    “它走了。”他在她成功站起来后说。

    雅莱丽伽打量了一眼他的神色。那看起来并不像吃了败仗——实际上她也没见过荆璜吃败仗的表情。她在心里迅速地回顾了先前所发生的一切,那猫人杀手宇宙般诡奇的眼睛,还有那反射出它眼睛的鳞片。一套精心搭配的杀人组合。

    “它的眼睛带有魔力。”她说,紧接着问道,“你已经看见过了?”

    荆璜点点头。他仍然对自己和杀手间的交锋不置一词,仿佛他们只是简单地打了个照面。可雅莱丽伽仍未想象出自己落脚的这片沙崖是如何形成的。当荆璜用一团红云把他们带向高空时,她发现沙谷底部甚至有许多地方呈现出玻璃化的反光。

    “它还会再来的。”当他们升入高空时雅莱丽伽说,“如果你没重伤它的话。”

    “它来。”背对着她的荆璜说。

    雅莱丽伽在云上支起身体,仔细观察荆璜的背影。她发现荆璜的右手搁在身前,正背着她摆弄某种事物。她第一时间想到那个玉瓶。

    他们沉默地回到了寂静号上。荆璜走在最前面,并没忘记用一个彩色泡泡帮雅莱丽伽走路,但雅莱丽伽拒绝了。她刚上船就包扎处理了断口,然后给自己弄了条拐棍。荆璜坐在墙角等她弄完这一切,翘翘天翼也在这会儿有了清醒的意识。她痛苦地扑扇羽翼,仿佛仍未恢复从宇宙坠落中恢复平衡。

    “我的头!”她呻吟道,“我讨厌看不见的船的地方!”

    雅莱丽伽安抚她,检查她的头骨是否受到损伤。这带有法力的天角者似乎比雅莱丽伽更容易受到那双魔瞳的影响,走起路来依旧摇摇晃晃。雅莱丽伽扶着她走进自己的房间,打算给她一些照料时间。等她让翘翘天翼趴卧在地毯上后,这才发现荆璜也跟了进来,如幽灵般站在门边。

    她感到他似乎想说点什么,于是坐在原地等待着。荆璜果真走上来,从袖子里滑出一样闪着光的小物件。它沿着荆璜的手滑落,掉在雅莱丽伽的腿边。

    那不是她设想中的玉瓶,而是一条细长精巧的金属链。雅莱丽伽认得它,因为那正是他们在白塔商店里买下的那一条——但,如今它看起来又有些不同。她发现链子被改动过,作为主饰的藤叶眼下已被悉数融去,挂满链身的是一种细碎的五瓣花朵银雕,小巧而又精密,每一朵花缘涂缀着红宝石的粉尘。这改动无疑是要耗费许多心血的。

    雅莱丽伽用手指把链子勾起来。在这过程中链身叮当作响——每朵花雕下都藏着一个小小的铃舌,又是一道费时的工艺。她眨了眨眼睛。

    “作为一份礼物,”她说,“这真是个独特的时机。”

    她打算缓上一缓——先理清自己的情绪,从死里逃生的惊悚与荆璜的反常里恢复过来,再仔细审查自己对这份礼物究竟作何感想,以及它为何会被送给自己。但在那之前,荆璜向着门后退去。

    “再见。”他说。

    雅莱丽伽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她吃惊于荆璜用的这个词,过于礼貌而健全。而紧接着她意识到这并非好兆,于是撑起腿冲了过去。荆璜看着她接近,直到一个笼罩整个房间的泡泡将他们隔开。雅莱丽伽站在门内,眼睁睁看着泡泡外的荆璜消失在走廊尽头。

    翘翘天翼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呻吟。

    “老天,泡泡!”她趴在地毯上说,“又一次!”

538 猫与彗光女巫(上)

    翘翘天翼趴在地上,用四肢划到门边,敲了敲那层光照。没有声音回应,但她们都知道这东西坚不可摧。至少在她们触手可及的范围内,没有任何一样工具能助她们脱离。

    确认这一事实使得翘翘天翼明显沮丧。“嘿!”她冲外头喊道,“这里还有人需要手术呢!”

    无人回应她。即便雅莱丽伽也不知道荆璜是否仍在门外。尽管她不止一次看见过荆璜这个牢靠的小法术,没有任何经历能告诉她这些彩色泡泡是否存在某种限制,像是距离或时间。

    自然,她不恐惧于永久的拘禁,因为荆璜并不清楚她在自己的房间内藏置了多少营养针剂。除非他是准备让她和翘翘天翼在这房间里枯竭而亡,否则他迟早要再来,或者派遣些补给机器人过来——真正关键的问题在于,在这段时间前他打算做些什么。

    雅莱丽伽扶坐在墙边。她庆幸自己一直喜欢席地而睡,因此有足够的地毯供她和翘翘天翼分享。她的腿眼下难以修复,可她在包扎时也没忘记来一针止痛剂,足够在几个小时内叫她毫无痛苦。

    那改动过的银链挂在她手指间,发出叮铃铃的脆响。公平来说,这不是她收到的最好的礼物,当然也绝不是最糟糕的。她也不是头一次遇到不善挑选送礼时机的人,那往往是过度紧张与缺乏交际导致的。她不能说这两个特征在荆璜身上从无体现,不过却很难说是主因。这份礼物无疑是有理由的,它是荆璜这段时日以来一切反常行为的结果,或影响因素——她还未能想出一个足够清晰的答案来。不过这不是什么绝顶难题,她认为,在这种程度的人际关系危机上她是不会被难倒的。

    “他想干什么?”翘翘天翼问她,“干嘛又把我们关起来?”

    雅莱丽伽爽快地摇头。

    “那我们怎么办?”

    “得等等。”

    翘翘天翼的毛发全落在了地上。她颓丧地翻了个身,用雪白的肚皮对着天花板,四只蹄子冲着空气乱蹬。她无疑是很不喜欢被困宥于这种封闭空间里的,那对于一个惯于遨游的生物而言毫无安全感。

    雅莱丽伽用指头帮她梳理羽毛,帮助后者恢复平静。很快翘翘天翼不再蹬脚,而是放松地侧躺了过来。

    “噢,好的,我现在好多了。”她说,“谢谢你。我想我有点被刚才的事吓着了。那只猫人的眼睛……我从没遇到过那样的东西。”

    “我也没有。”

    “浣渥人从哪儿找来了它?你觉得它和我们正在找的弃婴犯有关系吗?”

    “我想没有。”雅莱丽伽说,“如果它是来找我们的,用不着给门城寄婴儿。”

    “那倒是不错。”翘翘天翼同意道。又过了一会儿她说:“我很抱歉那时候没听你的建议。如果当时我们直接回去……”

    “我们没法提前预见。当时,我也认为我们占据上风。”

    “我还是在想那双眼睛,你知道吗?当我看见它时,我感觉自己掉进了一个宇宙,我在那里头飞行,或者说坠落。但是那一点也不吓人,我只是觉得自己变成了本来就在宇宙里的东西,像是一颗彗星之类的。以及……我不知道是不是我记错了什么,但我觉得有个声音在和我一起飞,她一直叫我普伦西……”

    雅莱丽伽稍稍坐起来一点。她仔细听取了翘翘天翼对那幻觉的描述,抓着银链子沉吟起来。

    “我有一样的幻觉。”她说,“不过那是在它的第二次袭击里。第一次没那么久。”

    “也许是你没一直盯着它的眼睛。我冲锋的时候喜欢盯着对手的脸。不过你后来是怎么回事呢?我当时没太清醒……但我感觉到你仍在和它作战。它设法让你看了它的眼睛?”

    她的话使雅莱丽伽想起了那杀手的鳞甲。但不同于杀手的魔瞳,她知道那几乎将她杀死的鳞片是什么。

    “魔镜片。”她说,“它的衣服上带有魔镜片。”

    “这个词有点耳熟,我想……”

    “法师们用它来做千里镜的材料,因为它能同时显现出光和以太。那杀手只是把它反过来使用。我想在它衣服的某个部位藏着咒文。”

    翘翘天翼翻身蹲坐了起来。

    “是的!”她说,“你的假设很有可能。我想起汶希卡蒂拉用过那样的东西!她能看到王国外的景象,也能让人从镜子中看见她。不过那不该是法师才有的本领?”

    “猫人里也有巫者,我听说它们善于使用秘药。还记得在它出现以前,探蛾发现了毒气?那时我在奇怪这种地方的植物为何需要分泌毒素,环境里似乎没有它的天敌。”

    “那是你起疑心的原因?老天,你肯定经历过很多麻烦事。”

    雅莱丽伽敲了敲门边的膜壁,示意她们此刻就处在一个难以攻克的麻烦里。翘翘天翼的脑袋又落回地毯上。

    “你担心那个孩子吗?”她问雅莱丽伽,“他是怎么把我们带回来的?我的意思是,他怎么对付那杀手的?”

    “也许他能不受那双眼睛影响。”

    “为什么?他的血统里有抵御诅咒的力量?”

    雅莱丽伽没法回答。她也许在荆璜的性格上了解了一些,可是关于他作为古约律的能力,她并不比翘翘天翼掌握得更多。诚然古约律是千奇百怪而又难以揣测的,可像荆璜这样的游荡者却并不常见。有时雅莱丽伽甚至觉得他并不受到那种被法师们称为“地权”的理论影响——否则他原本该是什么样呢?如果在他自己的故乡,一个理论上古约律拥有完全状态的地点,荆璜是否具备着比眼下更为可怕的威能?

    “我们先照顾好自己。”她只得这样说,“暂时别考虑他。”

    “怎么?你们吵架了?但确实是他救了我们,对吧?他怎么能正巧在那个时候出现?”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雅莱丽伽在登上飞船前就已想明白这件事。她说:“他一直跟着我们,从我们出发开始。至少他在一个随时能看到我们动静的地方。但那不会很近,让他没法立刻赶来。”

    翘翘天翼看起来有点懵然。她显然是被雅莱丽伽和荆璜的关系搞糊涂了。

    “那他为何不索性跟我们一起来?你出发前甚至找过他!”

    雅莱丽伽依然摇头。她是有一点猜测,但还未充分到足以和翘翘天翼分享。而那专注于船只设计的专家濒临崩溃地趴在地上,踢蹬打滚,毫无形象。

    “孩子!”她又呻吟似地说,“青春期的孩子叫人头疼。我有跟你提过吗?当我还在老家的时候,得定期去学院里指导孩子的飞行课。你很难想象它们怎么会有那么多怪念头!我想我应当钦佩你,当然,还有汶希卡蒂拉,她每天得指导那么多孩子!可,在所有她的学生里,我想也找不出哪个像你的孩子这么难以应对。嘿,一路上我没见他对你表现出一点客气,没有关心和问候,甚至没怎么跟你说话。而现在他把我们关在这儿,甚至不让你去进行移植手术!这可不是什么见鬼的雄性气概,你必须让他知道怎么尊重你,否则他早晚会骑到你头上去!”

    雅莱丽伽短促地笑了一下。她是想到了荆璜怎样尊重白塔法师和浣渥人,以及——也许底波维拉尔的鼻子是最期盼能得到尊重的。她的表现却叫翘翘天翼很不满。后者瞪视着她,如同在监督一个过度溺爱而又丧失自我的糟糕母亲。

    “这不好笑!”她着重强调道。

    “我们先处理那杀手吧。”雅莱丽伽说,“关于‘普伦西’,我觉得自己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

    “是的,我也听过。非常耳熟。而且我觉得有段旋律,像是……”

    翘翘天翼敲打着地板唱起来。

    “天空又矮又圆,大地又平又方。一下跳进宇宙深空,一下钻进大陆背面。普伦西它拿着铁棒,到处敲打恶棍流氓。喵喵!……嘿!就是这个!《乐潘普伦西》,迪斯卡波卡的成名曲。真是怪事,我怎么会在魔眼幻觉里想起这个?”

    “我想那是一个流传在猫人间的传说。”

    雅莱丽伽拉开墙边的地毯。寂静号处在一个没有网络的地方,可是荆璜并不清楚她的睡前爱好——她是个喜欢在睡前翻看联盟最新百科全书目录,并且随时会下载更新的人。那固然会占据寂静号系统的一点空间,不过在这方面倒是没人会跟她抗议。

    她开始搜索一切跟“普伦西”相近的发音。

539 猫与彗光女巫(中)

    和绝大多数人相同,雅莱丽伽对猫人的了解源于糖城。尽管如今她也可以在门城的市场里看见一些愿意接受私人雇佣的自由猫人,它们要么是狮群的放逐者,要么因年幼而尚未加入族群的事业。它们会自己去寻找好玩的任务,直到发现世上没有比糖城更合适的归宿。

    她不清楚其中究竟有多少最终没有回到糖城。对于“狮群之猫”而言,回归一种自由而热闹的群体生活似乎是种无法抵抗的本能诱惑。在所有脱离这种传统生活的个体中,最富盛名的正是那位曾经红极一时的猫人歌星,迪斯卡波卡。然而迪斯卡波卡也并非真正纯粹的“狮群之猫”。倘若雅莱丽伽过去读到的那篇报道并无过多编造,迪斯卡波卡是“虎种”:比平常的猫人身躯更长、毛更华丽,并且更加灵活。

    据说在猫人们的前故乡,业已失落的乐潘庭,拥有这血统的猫人是广受尊重的独行者,靠着冒险与佣金而活。它们划地而治,各自为战,公猫和母猫也不共同生活。倘若看到两只虎种同行,其中一个定然是未成年的子女。

    这些虎种常年穿梭在火焰之地与剧毒沼泽间,因而隔热皮靴和防毒帽成了它们的标志。它们还会在腰间缠一条龙蛇皮带,用以悬挂武器和行李,皮带上装饰的兽齿钉代表了它们的战绩——只有挂着五颗以上龙蛇牙,或一块元素结晶的虎种才能得到同行的尊敬,贸然做出如此打扮而没有牙钉装饰的猫则遭到无情的耻笑。这样的猫会被同类叫做“菜猫”。

    这些乐潘庭的旧日风俗,无论是真是假,如今已然不复存在。在天翻地覆的动荡里,虎种与狮群一同背井离乡,然后混血而居。两方的数量本来悬殊,而狮群更善繁衍与培育,许多仅在虎种间流传的技艺和知识便遗失了。然而后者也做出了自己的贡献,将那从糖糖山脉和炼狱巅上磨练出的战斗技巧传授给了自己善于群体行动的同胞。每个猫人都知道怎样利用冰糖塔的檐窗来往高处,而杜兰德人的黑猫卫队更是此中翘楚。

    那位猫人中的巨星,声称拥有部分虎种的血统,因而比狮子们更向往自由和野性。雅莱丽伽对这份声明保持着怀疑的态度,她不是怀疑猫人歌星的血统,而是明白血统在大多数物种身上往往无用。那些被竭力证明是优越性使然的种族特征,在落到个体身上时永远千奇百怪。谁能料到底波维拉竟会有维拉尔这样的后裔?穿着闪亮靴子的猫人巨星在她看来并不比它糖城里的同胞更为灵巧。

    但,那也不证明它在每件事都夸大其词。在迪斯卡波卡接受的星网访谈中国,它谈起过自己的成名曲,以及它的创作灵感。那是在猫人的所有种群中代代相传的故事,它那史诗英雄般的祖先,传奇虎种普伦西。乐潘庭的不死之猫,曾经只身战胜上千条龙蛇,拯救所有狮群的公主,抗击贪婪的天外掠夺者,并且从来没有一次在糖糖山脉富含薄荷成分的溪流中醉倒过。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它的伟大功绩,然而猫人们都对这传说中的侠客尊敬有加。即便是狮群之猫也相信普伦西在乐潘庭的历史上真实存在,并且坚称它能千杯不醉。关于它后代的传说也很多,从一个到几百个,它的后代数量在每个版本里都不相同。每只带有虎种血统的猫人都声称自己是普伦西的后裔,而它们的主张也完全可能是真的——尽管如此,雅莱丽伽既不曾听说过普伦西拥有致人死地的魔眼天赋,也没有见过任何一只猫能痛饮十杯薄荷饮料而不醉。

    她看了十多个有关普伦西的故事。它们全是从猫人口中流传出来的,难免版本众多,尤其在细节上掺有许多无疑是带着私人色彩的成分:普伦西曾在毒沼中战胜上千条龙蛇,花费的时间从半天到两个月不等;他曾自跳树僵尸王,或永泉神,或长胡子怪猫手中拯救狮群的公主,通常认为是三位,也不乏老成持重的猫人长者宣称是三百位(狮群的确有这么多的部落);抗击外敌的事迹是最丰富多彩的,倘若雅莱丽伽理解不错,至少在四个版本的故事里普伦西向着降落中的飞船投掷树枝,把它们击沉在火焰之地。

    当她翻阅这些故事时,翘翘天翼也趴在她腿边一起观看。后者无疑是被这些荒诞的故事给取悦了,甚至暂时忘却了她们糟糕的处境。她时不时把头埋在翅膀底下,在羽毛掩护里发出阵阵不符形象的呼呼闷声。可是当她看到普伦西用树枝打下降落中的飞船时,她却不满地敲打起地板。

    “嘿,这可不是能胡编乱造的!”她指控道,“佗佩堪的资源商也许是群贪婪无耻的小人,不过他们造大型飞船的水平确实没得说。它们能在一艘普通的飞船内组合四个魔舵,多对一式的复合船。所以当它们降落在浪潮里时,它们能很轻易地分散行动……到现在它们还在刻贝城拥有这门技术的专利呢。”

    “听起来不像是件好事。”

    “我承认它们对技术的掩藏和用法是可耻的,”翘翘天翼说,“大部分时候和利润无关,它们简直像是以折磨人为乐。不过,如果从当地税收的角度考虑……我不是说它们是能被原谅的,只是我没法替代那些真正被它们掠夺的人。我很奇怪猫人没向它们寻求复仇。”

    “我听说乐潘庭过去的主人是元素掌控者。它们给佗佩堪带去了巨大损失。”

    “不错,这件事我知道。佗佩堪是在飞船技术上很有一手,不过他们的陆地基地嘛……我只能说它们太久没有遇到过真正的对手了。难怪顶上议会从不考虑把它们那一块列入十月的候选。”

    “你可曾听说那些元素掌控者长什么样?”

    “那可没准数。据说它们会随机投生成乐潘庭上的任何一种生物,被当地的村子叫做‘轮回种’——不见得真有那么可靠,我听汶希卡蒂拉说,大部分的轮回不会保证灵魂完整,你肯定也听过类似的说法。例外是很少数的,比如……”

    “原种。”雅莱丽伽说,“无魂之兽。元素掌控者们不是。”

    翘翘天翼下意识地往周遭张望。雅莱丽伽知道她在想什么——人们说,原种能够在世上全部的浪潮里来往自如,就像隧穿和扭结那样轻易。它们还会透过浪潮监听自己的名字,报复任何侮辱过自己的人。不过在雅莱丽伽看来这种传闻是很不可信的,因为《薰渠》和白塔至今仍在运转如常。她把百科放回地毯下。

    “你觉得普伦西是否会是元素掌控者之一?”她问翘翘天翼。

    “不能排除,不过也没有任何传说里强调过它拥有元素能力,是吧?可是如果你这么说,它喝不醉这点也许挺像水元素。”

    “它们是醉于薄荷素。”

    “噢,那,也许是糖元素?”

    乐潘庭对元素的定义是独特的。不过那仍然不能解释她们遇到的魔眼。雅莱丽伽疑心她找错了方向。也许普伦西的真实性根本无关紧要,她们不过是在一个猫人杀手制造的幻觉里碰巧都想到了最负盛名的猫人。

540 猫与彗光女巫(下)

    雅莱丽伽没能从关于普伦西的信息里找到多少有用的内容,她开始转换思路,试着从“魔眼”的角度入手。关于这个词的信息就比一只传说中的猫人英雄要丰富得多。她的脑袋里有数之不尽的关于魔眼的故事,百科里也有整整四百多页学术研究文献清单,九成以上来自于白塔法师。

    法师们总是痴迷于魔眼。这固然和古约律们经常呈现出的奇妙天赋有关,但那还关乎于白塔自己的理论道路——“视器”是一种天然的法术装置。生物如何感知光的变化,并将其转化为图景,这精妙、多变却普遍的结构给予求道者们莫大的灵感。他们相信,既然一些“视器”能捕捉到光或声音的波形,更特别的结构便能使它们捕捉到更多要素。“未来眼”与“千里眼”正是对以太的捕捉,什么样的材料能映出以太?什么样的结构能将之转译和解读?那正是被法师们称为“现代灵视学”与“灵图结构学”的基础理论。

    这两门学科对雅莱丽伽并不陌生,她甚至懂得如何磨制一面粗糙简易的以太透镜,用以观测较为强烈的以太现象。但对于探究魔眼之秘,这两门学科不过是刚刚入门。

    矛盾与难题总是在与古约律接触的过程中出现。当法师们攻克了灵视性魔眼后,他们很快意识到那在关于“魔眼”的传说里只占很小的一部分。那些能看到幽灵、神祇或是命运(他们对最后一项有所保留)的眼睛,在诸多魔眼里甚至算不上危险。有的眼睛——更宽泛而专业地说,视器——能叫人在与之对视后昏睡、发疯、遗忘往事、爱上它的主人,或者变成一尊石像。这些是公众所热爱的主流故事里出现的魔眼,而法师们实际上发现了更多。

    很难对它们提出任何概括性的解释,从危害性最大的死亡之眼(溶解或石化),到无害得简直令人摸不着头脑的怪眼(迫使对视的生物失禁、跳舞、做出特定的表情,或者单纯地放一个响屁)。法师们认为眼睛已不再是单纯的视器。它们本身便释放着固定形状的以太扭结,让令接收到的对象做出相应的反应。

    很多模仿性的法术因此而诞生。通过一些友善的纯粹观察,以及某些状况下令人遗憾但必要的解剖和拆分研究,法师们学会了许多特定的扭结形式。他们把这些结构纳入已有的材料学框架,从而创造出各式各样类似魔眼的法术道具,大部分借助火、水或光的形式。“温馨之烛”能令注视者产生最为美好的幻觉(然而却要消耗极大的生命力),“恐惧蜡烛”却叫每个目击者都惊恐尖叫。

    那正是被法师称为“真视魔眼”的外放型视器。它们的原理仍有许多未知,但法师们相信他们终将跨越这个挑战,尤其是在他们成功依赖着广义材料学独立表征出更为便捷而可靠的功能后,主流学派们一致认为,他们在真视魔眼的探索上早晚将比古约律更为成功。

    但还有一个“真正的问题”,或者像新的观点认为的那样,那些“最古老的问题”。有一种魔眼是法师们从秘盟尚未成立的混沌时代便有所了解,并且也深为畏惧的。在(秘盟官方所宣称的)法师的故土,古老而充满隐秘之事的陀瑞珥天壁系,法师们一度遭受过许多来自异界的侵袭。在那些灾难性的袭击中,某些陌生存在的魔眼几乎让法师束手无措——它们并不需要对视,或任何其他生命的意识回应。在其视线所及之处,纯净的以太会转化为暴动的潮流,撕开陆地与汪洋;被注意到的生命体立时发生转变,长出须爪或沦为走尸;空间和时间扭曲变形。

    如今法师们往往只能在古代文献里找到这些记载。由于宇宙审查现象的反无穷性,以及中心城那台四级许愿机对一切历史变动的严密监控,足以干预时空的魔眼之物似乎很难再现身于世。法师们得以较为安全地去考察这种几乎毫无限制的“拟视魔眼”——自然,并非影响到时空或星系引力的那一种,而是相对更安全的类型。关于这一点法师们一直语焉不详,不肯对外公开他们研究过怎样的眼睛。

    他们最终提供给公众的答案也很难令人满意:那已不是“视器”,法师们声称,“拟视眼”是基于一种尚未被确定的感官发挥作用,它是另一种只在古约律身上存在的不完全器官,类似于视器或听器,用以显现月境的形态——那听起来很容易和基础灵视学混淆,然而实际上截然不同。因为当以太现象深入月境时,其造成的效果将无限等同于一次成功的许愿机描述。这意味着要将“拟视眼”加以改造和量产化,即便在理论上不是毫无希望,至少在成本上也是完全划不来的。

    这种器官,暂时被推测以扭结形式构成,因而无法靠任何解剖学确认其结构,同时也附着于生物本身的听器和视器。这种依附又反过来影响着听器和视器的本来机能,因而当“魔眼”处于运行中时,对于其他外部信息的获取将变得困难而又扭曲。在这一假设下,使用着“拟视魔眼”的生物总是间歇性的目盲或耳鸣,无法和外界有效沟通,而且也很难想象它们拥有符合可辨逻辑的、通常能被称之为“理性”的那一种思考方式。简而言之,拟视魔眼不可避免地与疯狂挂钩——古典派向来如此定义,但如今随着反二元论视角兴起,它不可避免地被引入了最传统的法术理论领域。有人开始质疑“疯狂”这个词是否真的恰当,假设一切只是视点与视象导致的偏差——那怎能说现象的改变者比遵从者错的更多?

    雅莱丽伽看到这里时翘翘天翼已然睡着了。她用羽翼充当垫子和棉被,同时把肩上的毛发吹得呼呼飘扬。雅莱丽伽不打算勉强她,因为尽管马群之国有着许多先进的技术,它们中的有角者仍被归入古约律的一种。它们相信自己的力量呈现于角,而源头来自于心,美德与天赋的结合形成了谐律之调,帮助它们战胜最古老而可怕的混沌。

    拟视魔眼并不是她们遇到的麻烦,雅莱丽伽思量着。当那有着好玩名字的杀手跟她对峙时,不得不用爪套上的枪弹与皮甲上的镜片来迫使她完成对视。它的手段固然是很难缠的,可如果雅莱丽伽不看它,魔瞳便没法把她拉进那个奇怪的宇宙幻象。倘若按照白塔的分类法来看待这事儿,那双黄玉似的眼睛属于所谓的“真视眼”。

    她和她的记忆库不止一次碰到过这样的麻烦。不管是灵视、真视,甚至是法师们最难攻克而又痴迷的拟视,按照这样的分类来评估它们各自的危险性是轻率的。如今法师们对真视的运用如此频繁,也许每次在和采购商讨价划价时都会玩上这么一手:一点点催眠,增加好感与奉献欲,降低智力与价格敏感度,临时性的数字认知障碍和运算痴呆症。这些不正当的商业行为如此泛滥,以至于监管部门也无法完全杜绝,他们只得给主流材料供应商出售全额抵税的反控制眼镜,或是建议它们用原始书信跟法师往来——后者是为了尽量避免来自四宗的赛博行者们对自动化合同与订单进行任何形式的数据篡改,一些法师笑话声称那一整个宗派都在靠此为生。

    她没能在综述里找到任何跟猫人杀手或宇宙魔瞳有关的东西。尽管百科里列举了各种各样的魔眼,其中有一些和她经历的幻象不无雷同:有的受害者丧失了身体的知觉,并曾在一条比恒星光强烈万倍的隧道里穿行;落进一个充满烈焰与卷刀的恐怖炼狱,并在清醒时留存着所有伤口;被闪着绿色光芒的彗星带往无尽虚空。

    雅莱丽伽的注意力停留在了最后一项记录。那仍然和她记忆里的遭遇不尽相同,不过至少有很多要素相通。她开始通过索引查阅更多信息。

    记录仅有一条,就像其他无数的古约律现象那样。一位灵质学家在探索边境的路途中发现了一处奇境,一个与外部宇宙浑不相接的王国。在那里,房屋都长着狭长如鸟类的长柄木脚,在流溢紫黑光泽的金属丛林间跳跃移动。房屋主人全都是永不衰老的巫人,终日沉浸在隐秘静默的冥想中。

    其中最强大的一位,据说寿命和那金属丛林同样漫长,然而外表却如孩童一样稚嫩。她友善地款待了灵质学家,并向他展示了巫人们跨越生死的伟大力量:死去的可以被立刻召回,同他们一起宴饮作乐;活着的生命也会随时被杀死,只消被她轻轻地瞧上一眼。那神奇的秘艺吸引了灵质学家,使他甚至想邀请巫人们加入白塔。然而,那巫王无情地嘲笑了他。

    关于力量的本源,那巫王说,只在于混沌的两极,最初的原始与最后的终结,一切都是来自同一源头的支流,一切都是归入同一土地的落叶。灵质学家,以及他们的所有同类们,终日沉迷于几何、语言与概念的构建,那不过是在寻求溪流动荡时激起的浪花,一点虚弱而无聊的形式变化。

    灵质学家因巫王的话感到了严重的冒犯。他当然不介意她如何轻蔑白塔或秘盟,然而声称世界同源,这毫无疑问是一种危险的单灵格主义思想,一种怀有理所当然的统治欲的危险倾向。为表反对,他要求巫王和他一起去白塔展开辩论。

    辩论——巫王重复这个词,似乎并不明白。灵质学家向她解释那是如何进行。在一套彼此默认的规则下,如何证明自己的观点是正确的,或有改善的余地。那巫王便笑了起来。

    我们有自己的辩论。她说。于是她向灵质学家睁开眼睛。

    那是灵质学家在巫人王国最后的记忆。他描述自己如何看见那燃烧绿光的眼睛,被吸入其中深不可测的虚空,被一颗急速飞驰的绿色彗星带向神智无法识别的未知之域。尽管他一直给自己施加着抵御精神法术的防护。当他醒来时发现自己已在门城,已经昏睡整整半年。而自那以后他也再未找到当初通往巫人国的道路。那位驱赶他的巫王——后来被他称作彗光女巫——再也不曾被第二份目击报告所提及。

    这是雅莱丽伽在她已下载的百科内容里看到的全部信息。她想要在星网上找找是否还有别的内容,也许不那么可靠的小道消息,然而她们正陷落在一个没有网络的监牢里,一切就只能等待。就在她这样想着,并顺手点开搜索器时,她发现自己接收到了十多封最新发来的星网消息。

541 非正式经济补偿金(上)

    雅莱丽伽拍拍翘翘天翼的脑袋,把它从酣畅的睡眠中叫醒。

    “怎么了?”翘翘天羽翼朦胧地问,“你发现了什么?”

    “我们已经离开了崩溃带。”她说。

    “噢,噢……好事……”

    翘翘天翼打着呵欠站了起来。她开始往门外走,然后被门口半透明的泡泡膜壁撞了个趔趄。

    “嘿!这泡泡还在!”

    “我没说它消失了。”

    “但是你说我们离开了崩溃带?”

    “我收到了星网信号。”

    这下翘翘天翼从她半梦半醒的懵懂里清醒了过来。她回到雅莱丽伽身边,催促她看看究竟有什么新消息。检查消息的结果不能算太好,因为其中大多数都是些无意义的商业广告,雅莱丽伽给飞船进行日常采购后开始频繁收到此类消息。除此以外还有两封昔日朋友的问候。他们都和雅莱丽伽分别有段时日了,不过还会定期向她问候,邀请她一同参与活动,或只是单纯地重温旧日时光。

    雅莱丽伽很少答应这类邀约,她的种族天性总喜欢追逐新的事物,但并非全无可能。在她离开寂静号以后,也许会考虑过一段更为和平与安定的度假时光,但现在不是时候。她把两位老朋友的消息搁到后头,而把唯一一封带着花朵符号前缀的匿名信打开。

    这信没有署名,不过也没人质疑它的来源。雅莱丽伽一读到上头的行文,立刻就能模拟出笔者那叫人不爽快的语调。她仿佛看见那位主人坐在他日常的观众席位上,用两根指头夹着那张带墨点的纸的边缘,如同一位迷路贵族被迫捡起一张沾满鸟粪的地图。他缓慢而充满讥嘲地向他的佣兵们宣布,这张图基本上毫无用处。经过一位精灵工匠辛劳的计算,发现这个墨点在足够精细的尺度下并不存在中心点。

    它并非真正的圆,而是个有着细微波浪状边缘的不规则形状。尽管他的委托者有着最娴熟的手艺与最敏锐的眼神,依然搞不清哪儿才算是“这个形状的中心”。自然,测算工作只得中止,而贵族老爷寄望于佣兵能主动有所建树。他还表示,就在寂静号逍遥法外的时间里,又有一名婴儿被白纸船送到了门城,并将在可预见的未来加入那片石头庭院外的孤寂石森。尽管主人对此无甚动容,他诚挚地希望自己在购买义肢上的财政支出是有益于公共事业的,至少能帮助他任命的孤儿院院长保持一种更加健康而积极的心态。

    雅莱丽伽毫无负担地读完这封信,特意拿出她久已搁置的数字签字笔,以同样优雅的笔调表示她们正在往主人期望的方向努力。然而,现实与理想难免落差。她们在通往成功的最后一步上遭遇了严重的障碍——

    “最后一步?”瞧着她书写的翘翘天翼问道。

    “差不多。”雅莱丽伽说。她并不以真诚为美德。

    一名带有魔瞳的猫人杀手,她继续写道,叫她的调查工作变得步履蹒跚,行进困难。倘若不能排除这个障碍,她势必得先以自己的生命安全,而非门城公共事业的财政压力为考量。也许石头庭院外的森林会更加茂盛一些,而那位院长能学会如何自我调节。而如果主人能恰当运用他丰富的资源和人脉,告诉她这位杀手小咪究竟是何方神圣,或许她也能为院长的精神状况做出更多帮助。

    她写完了这封信,随后在底下的空白处画上了猫人杀手的形象,并且尽可能详细地标注出它武器和眼睛的特点。在确定自己没有遗漏任何信息后,她点下发送键,终于在这连串的糟心事里感到一丝满意。她知道这封信定然会叫门城之主十分不快,而比那更棒的是他还不得不按照她的意思做——尽管从整体而言,她在这事上没占到什么便宜。

    “你就这么发出去了?”翘翘天翼问,“不告诉他那个小孩的事?”

    “不。”雅莱丽伽答道。

    她的视线又飘向地毯上的阅读器。她习惯于把它称作百科,可实际上那并不是一本书,而是她自己的信息汇总程序。在那书中有联盟境内全部的主流刊物,从白塔的《塔尖水镜》到中心城的《星光界》,她未必每一本都用得着,但却有意无意地将它们保存下来,仿佛要在脑海外建造另一个记忆迷宫。她没有真的这样打算,这习惯是先于思考形成的。

    近期,她曾往阅读器里加了一本书。并非她过去定期下载的刊物之一,而是一本白塔法师的著作。正如门城之主向她暗示的那样,她在其中找到了一些特别引起她注意的段落。她是有一些很符合迹象的猜想的,只是没来得及和荆璜谈谈——但是沟通本身是否真的有其意义?在她已经开始考虑要一走了之的时候?

    “你想到了什么?”翘翘天翼问。

    “没什么。”雅莱丽加说。她转开了视线,把那条花瓣链子缠系在手腕上,然后试着按下房间内的呼叫器,吸引荆璜过来。在这期间翘翘天翼总算想起了她们先前的努力,开始向雅莱丽伽打听最新的进度。

    “你有在书里发现什么吗?关于那个叫人发毛的猫人小鬼?或者是它的眼睛?”

    雅莱丽伽简略概括了她所读到的内容,以及她记忆里所知晓的部分。她也向翘翘天翼描述了那个关于彗光女巫的传说,期望来自于梦幻界的旅伴能提供某些帮助,毕竟人人皆知梦幻界拥有全联盟境内数量最多的古约律文明,至少在能统计到的部分如此。

    “我从没听到过这样的女巫。”翘翘天翼说,“那灵质学家是在哪儿发现她的?”

    “记录里没写这么详细。”

    “连星界也没写?这可是桩怪事。你确定这整个故事不是编造的?”

    那是个雅莱丽伽无法做出的保证。尽管当法师们的著作被审核时,他们必须签署一份带有强证效力的文书,以确保他们著作中披露的一切数据、实验或考察材料不含有刻意的伪造成分。一篇以银之塔名义发表给公众的文章大体上是可信的。然而,作伪丑闻与非故意的疏漏也经常出现。法师们永远热衷于研究一种防卫能否被突破,而另一个突破又能否被防卫。按照雅莱丽伽的经验,吃下致幻药物的人也能和这位灵质学家描述出差不多的内容来。

    她想要试试联系这位误闯异域的连携法师,但星网上并没给她充分的线索,只有后续补充的少量资料。这位法师,或许因为无法给出巫人国存在的可靠证明,在面对塔学派的质疑时选择了匿名答复。他委托一位广受信赖的塞博行者发布了细节,甚至还提供了几张图像,用以描述那区域的模样,以及巫人们的奇特形象。在那些画张有三张时关于“彗光女巫”的——但这三张画并不全然一致,可以说就像三个完全不同的生物:背影是一团放射状的、朦胧的黑雾,仿佛八对扭动的雾足;正面则只是一个扭曲的,依稀具有猿类特质的轮廓,在那轮廓上闪烁着两个绿色的漩状光轮。

    只有第三张画里能看出这位巫人王的容貌细节。清晰,但却匪夷所思,她呈现的模样与正面或侧面的轮廓全不相似。在一座蛀满虫洞的独脚王座上,她看上去是个幼年期的原始泛智人种,裸露着尚未进化完全的足趾,搁放在王座边的手干瘦而细短,展露出明确的拇指对合结构,一种未曾经历过肢关节优化的证明。她的头发在屋中的光线下像是暗金色的,戴有枝状的金属高冠,垂藤一直延伸到肩部和胸前。除此以外,她似乎什么都没穿。

    王座几乎遮蔽了她三分之二的躯体。在那些她所隐藏的部位上或许有着不同寻常的特征,但图像中的视角未能提供丝毫解答。这位放逐了灵质学家的巫人王,她的侧面确如一个还在幼龄的金发小女孩。

542 非正式经济补偿金(中)

    雅莱丽伽没有从巫人王的肖像里看出丝毫猫人的特征,或与传说中的普伦西的打扮有相似之处。鉴于崩溃带位于永光境和神光界的边缘,意味着它离边境有着相当的距离,巫人国想必也不在那片隆隆崩坏的鸿沟中。

    尽管如此,她决定把那张巫人王的侧照打印出来,以纸质版留存在身边。如果她顺利活捉了那位危险的杀手,她不妨把这张画给它看一看,瞧瞧它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她从阅读器底部抽出那张画,把它折好后塞进自己的腰包里——她猜想她会在那片浪潮里和杀手重逢,在法术安全性方面,一个布包永远比空间存储器靠得住。

    那当然不是她唯一的准备工作。雅莱丽伽在心里思考着她该如何对付那危险的杀手。很有必要添置一些针对性的装备,污染魔镜片的喷剂、避视环或屏蔽器眼镜——短时间内或许没那么好买,不过她可以试试从大型设备上拆下来组装。还有武器与侦测,有理由认为她的猎手使用着一些猫人伎俩来保持隐形,它也许还能以这状态来袭击她。不过核心还是魔眼。它信任那双眼睛,情愿放弃隐形的优势来施展。那正是说明隐形的比魔眼好得多。

    她在折纸的功夫里拟完了这张装备清单,然后看向她的狱友。在这段时间里对方坚持不懈地用前蹄扒拉门缝,同时向走廊引颈盼望,显然是等着荆璜过来解除牢笼。但她没有等到那失踪的飞船主人,即便是在六次按响呼叫器后。自动机器人倒是相应得很及时,它们在门外对着泡泡猛磕,彼此撞得哐哐直响。翘翘天翼稀稀拉拉地给它们唱歌鼓劲。

    “你介意我拆掉你船上的一点东西吗?”她有气无力地问雅莱丽伽,“这些合金墙壁不是文物或绝版纪念品?”

    雅莱丽伽只得告诉她那不是个有效的办法。荆璜的泡泡是完整的。即便拆掉墙壁和地板,她们也只会继续被封闭在球状泡泡里。

    “这毫无道理!”翘翘天翼说,“泡泡!这到底是什么呀?它是一个小型模拟天壁系?如果它能穿透墙壁存在,那证明它并不影响物质,对不对?否则它就该把墙壁和地板彻底切成两个部分,而不是重叠在里头。但它又不让我们出去,所以这是一个筛选性的法术,只会对活的东西起作用——我是这样想的。可是机器人却进不来!如果它恰好穿过一个炸弹会怎么样?我引爆泡泡里的部分,你说泡泡外的部分会跟着爆炸吗?而且它的运动到底遵循什么规律?我们能把一个黑洞关在它里头,然后推着它到处走吗?”

    雅莱丽伽认为翘翘天翼已经因为过长的幽闭而有些神经过敏了。暂时没必要给一个彩虹泡泡施加如此重大的责任——不过她得承认,飞船专家的确提出了一些开创性的思路。很难否认这里头很有些诱人的主意,比如把那只杀手猫关进去,再在泡泡外头围满求偶期的骂诃鸦。不出半天这些躁动的雄鸟就会掌握那杀手全部的语言,并且骂上整整一个发情季。那是至关重要的求偶之舞,用以证明它们有充分的本领获得筑巢材料。

    她把骂诃鸦加入购物清单的考虑项,然后给翘翘天翼整理鬃毛和翅羽,总算又让后者变得心态健康起来。飞船专家把脑袋搁在雅莱丽伽没受伤的腿上,用翅膀给她们两个扇风散热。

    “老实说,那小孩让我有点害怕。”她对雅莱丽伽承认道。

    “他以前并没把我关起来过。”

    “不,不是因为这个。是因为我的角……它是能侦测法力的,记得吗?当不同性质的力量靠近我时,它会产生不同的反应。你的刀令我感到震动,但那是种肃穆的感受,就像汶希卡蒂拉。但那小孩不同,他靠近时会令我的角发烫,就像有热水往我的头骨里灌似的。”

    “他的力量和火有关。”

    “我是见过一些火的使者的。但是……噢,我不知道这是否正常,有时我感到角的反应并不指向他本人,而是他身后,头顶,或是附近的某个区域。当我第一次在门城的旅店里见到他时,他坐在床边,手里抓着他给你的那条链子,眼睛看着窗户外。那时是窗台的方向在令我的角发烫,就好像法力的源头并不是他,而是跟着他的某个看不见的东西……有点怪,是不是?”

    翘翘天翼的身体轻微地寒战了几下。贴着她的雅莱丽伽察觉到了。她并不能完全明白对方的恐惧。生命的形式是多变的,即便荆璜身边跟着一个隐形的幽灵,那固然叫人意外,可也没什么可畏——至少,不会比失控的荆璜本身更糟糕。

    “他的父亲到底是谁?”翘翘天翼问,“你介意告诉我吗?”

    “我不知道。”雅莱丽伽说,“他……”

    她突然停住话头,抬起头警觉地环视四周,确定不会有一个杀手从墙角蹦出来,打断她将要宣布的内容。翘翘天翼纳闷地望着她。

    “你在找什么?”

    “没什么。”雅莱丽伽快速地说,“他不是我的孩子。”

    “……不是?”

    “不是我生的。”她更加明确地表达道,“我们只是碰巧一起旅行。这艘船是他的,我会帮他调度和交涉。”

    那着实花了飞船专家一点时间来反应。而等她彻底理解这件事后,她从雅莱丽伽的腿上跳了起来。

    “什什什么——”她嚷道,“你现在才告诉我!”

    雅莱丽伽瞄了瞄自己残缺的腿。

    “行,行,你经历的那些危险……老天,他给你什么报酬来干这事儿?”

    “唔。”雅莱丽伽说。她绕在腰间的尾巴梢轻轻跳了一下。

    “……基本工资?”

    “他可能不太明白这个概念。”

    “看在协律之曲的份上!这条见鬼的链子难道是他给你的唯一东西?”

    雅莱丽伽陷入了沉思。从物质的角度来说,她辩解称,可能是的——但事情不能以单一维度来衡量。譬如说,她学会了一些关于六面卷梳的使用技巧,而且还见识了好一只满嘴脏话的杀人喵喵。

    “你知道自己听起来像什么,对吧?”翘翘天翼厉声说,“你有过度的奉献欲!真正的友情得是互相的,如果他不愿意对你付出,那可不是平等的往来!那一点也不真诚!”

    雅莱丽伽端坐起来,摆出无辜的表情。那似乎让翘翘天翼更加歇斯底里了。她怒火勃发地用蹄子刨着合金地板,发出哐哐巨响。

    “很好,很好!”她用如雷的嗓门说,“这正是我离开故乡时的志向!以真诚和友情之名,今天我要行使协律的智慧,好好跟那自私的小怪物谈谈!我要给他一个毕生难忘的教训!”

    她那振聋发聩的宣言回荡在房间里,完全压过了其他噪音。因此雅莱丽伽在几秒后才意识到自动机器人已经进入房间,向她们递上先前呼叫时要求的食物与饮料。她和翘翘天翼看向门口,发现监禁着她们的泡泡已经消失了。

543 非正式经济补偿金(下)

    传播真诚的天角者在寂静号的走廊上高歌猛进。她气势汹汹,已然忘了自己曾遭受的监禁与折磨,立志要把那个冷血、自私、毫无人性的友情剥削者狠狠教训一顿。雅莱丽伽徐徐跟在她身后,开始用遥控系统给自己安排肢体手术。

    “那小鬼在哪儿!”翘翘天翼喊道,“给我出来!”

    私人房间是最大可能。雅莱丽伽提醒她。除此以外则是舰桥室。自从她添置了许多舒适的带悬浮功能的生物工学椅后,荆璜愿意在公共区域逗留的时间显著增加了,但也仅限能够让他躺下或坐着发呆的地方。

    只有那么一两次,雅莱丽伽发现他去了船上的备用仓库,不是通常用储存燃料、货物、虫卵或植物种子的地方,而是个似乎并无专门用途的闲置仓库。它的空间很小,几乎没装多少东西,只有些乱七八糟的免费刊物堆在角落,还有一个不太好看的章鱼玩偶。雅莱丽伽试着敲过那玩偶的脑袋,由此猜出荆璜为何会去仓库。

    她没和翘翘天翼提这件事。因此她们还是最先去了荆璜的房间。无人应答她们在门外的呼叫,于是雅莱丽伽赶在翘翘天翼破坏房门以前输入了她设置的管理员密码,绕过房间主人的意愿打开了门。房间里空荡无人,只有墙角放着一只纸叠飞船,看起来是那弃婴船的微缩模型。雅莱丽伽把它捡起来握在手中。

    这并不是最好的结构。当她握着这艘纸船时想到。一个纸模的最优解和一艘真正航行在宇宙里的飞船,那全然是两回事。空气阻力在所有的问题里占比极微,材料、动力以及散热,这些才真正决定了一艘船最好的形状。按照纸模的样子完全精准地造一艘船,这似乎没有任何道理,除非它只是一件纯粹好玩的事。

    这时她有了一点朦胧的预感,对于她们将要遇到的,将会发生的事。她仿佛知道在舰桥室里会找到什么。可预感是靠不住的,因此她什么也没表示,只是在翘翘天翼的催促下退出房间,前往有着舒服座椅的舰桥室。这些耽搁的时间并未消耗翘翘天翼的怒火,相反令她更加蓄势待发。行进途中,她用自己那华丽的尾巴把空气抽得啪啪直响。

    “我肯定要让他好看!”她信誓旦旦地说。

    雅莱丽伽并不真的认为这里头会有任何严重的暴力冲突,但她还是忍不住有点好奇:“你打算怎么做?”

    “给他一个教训,当然!”

    “我想他不会和你动手。”

    “动手?不,当然不是。我可不主张用暴力解决问题。如果是那个杀手当然另当别论,不过船上的小鬼嘛,我有别的办法。你瞧着吧。”

    雅莱丽伽怀疑地盯着她的尾巴。后者看起来很有信心,似乎笃定自己不会再被关进一个狭窄幽闭的泡泡里。雅莱丽伽当然也不会允许这事儿再发生一遍,但那并不完全取决于她们。

    她们从升降通道进入舰桥室。在那里,雅莱丽伽曾经布置的一切都完好如初。她添置的舒适的座位,控菌杯中的饮料与花朵糖,计划安装可视化系统的区域也覆盖着装饰性的地毯。在靠近墙角的位置已经安装好书架,雅莱丽伽打算用一些实体的读本把它填满——关于这件事,她有更加长远的计划。

    她从未向荆璜透露门城之主的暗示,在她阅读了那本书后,一次也未向荆璜表达她的猜想。但在未来,在她离开以前,或许她会佯作无意地把那本书的实体版放在书架上,再告诉荆璜那本书大概是关于什么的。她知道那时荆璜一定会在某个无人的时刻阅读它,而通过那时的监控,或者仅仅是他在阅读器每一页上逗留的时长,她便能在彼此的不言语中得到答案。技术上毫无难度。至于那是不是个正当的行为?她还没想好。

    这个计划或许要取消了。当她和翘翘天翼走进舰桥室时,屋中缺少的只有一样东西,那正是理应坐在那儿等着一顿教训的荆璜。

    翘翘天翼以冲锋之势检查了每个可疑的藏匿点,确保荆璜没躲在椅背后、天花板上或是一个蘸料杯里。她马上准备挺进仓库。但雅莱丽伽阻止了她。不同于翘翘天翼,她对这房间里每一样多出来的东西都很敏感。

    “他给我们留了信。”她说。

    在荆璜惯常待着的,最靠近角落的软椅上,她又看到了一艘折纸飞船。但那比荆璜房间里的要大一些,从纸张的缝隙里,她看见上面有黑色的字迹——她知道荆璜习惯用手写字,并且也一直在练习联盟的四种官方文字。

    雅莱丽伽坐到软椅上,把那封信放在双腿间展平。翘翘天翼有点费劲地挤到对她而言过小的椅座上,跟雅莱丽伽一起阅读这封仅有寥寥几行的书信。它是用标准但有一点刻板的联盟语法,以及颇具书法习惯的端正字体写成的,因此一点也不难认。她们看到上面写着:

    去找姬寻,勿念。现将此船赠出,再不复返。今无别事,请出此地自往。顺颂阃安——荆别笔

    “什么?”翘翘天翼挤着脑袋问,“他把这船捐给谁了?为什么他不用主语和人名?”

    雅莱丽伽眨着眼睛。这短短的几句话并非信纸上唯一的内容。事实上,在所有完整呈现的文字中间,她看到了一些被涂抹掉的痕迹。“现将此船赠出”这句话前至少被抹掉了三倍的字数,仿佛书信的写作者不知该如何描述他的决定。她把纸翻到背面,试着通过笔画痕迹来猜测它原本的内容。“将此船赠与雅伽莱”、“雅来丽加”、“雅加”。

    这下她完全地明白了。不能说全无惊喜,但更多的是一种沉思,她开始回想自己与荆璜相处的时日——难道没有一个机会里她曾告诉荆璜自己的真名是怎么拼写的?诚然荆璜从未用全名叫过她,但她一直以为他至少知道正确的写法,而不是在好几次纠结后选择把句子的宾语去掉。

    “你是在生气吗?”翘翘天翼将信将疑地问。

    “不。”雅莱丽伽说,“他把这艘船送给我了。”

    “什么?你确定?”

    “信上这么说。”

    那明显让翘翘天翼迷惑了。飞船专家又一次仔细地研究了信纸上每一句话。

    “我不知道他是哪儿的人。”她说,“但这几句话看起来像是告诉我们他已经把船送人了,让我们赶紧离开……你确定他是要送给你?”

    雅莱丽伽把信上的内容重新读了一遍。是的,她确定无疑。而且现在她已经开始生气了。于是她慢腾腾地抓起遥控器,呼叫机器人过来采集她的身体组织,同时看着翘翘天翼在舰桥室里茫然地打转。

    “抱歉。”飞船专家没头没脑地说。

    “没什么事需要你致歉。”

    “噢,抱歉,这只是一个习惯……我还没理解这件事。就,嗯,换句话说,现在这艘船是你的了?从所有权上来说?”

    雅莱丽伽捏着那封信,冲她优雅而温柔地招摇着。不知为何那让翘翘天翼往门边退了一点。

    “嗯,这样,”翘翘天翼说,“慢着……我需要消化消化这件事……你要知道这艘船肯定非常值钱——复合船、特殊结构、超级大的研究价值,还有上面附带的物资。他没把温室和仓库里的东西带走?我不是说这能弥补他先前干的事,不过这倒的确是一份非常慷慨的赠予……慢着,他是不是说他再也不回来了?”

    “并让我们离开。”雅莱丽伽补充道,“——开着这艘船去别的地方。”

    “别的地方?比如门城?”

    “他显然不太关心。”

    “但他不是打算永远留在崩溃带,对吧?我的意思是,他总得离开这儿,但却不会回到这艘现在属于你的这艘船上?那他还能去哪儿呢?而且他干嘛突然这么做?”

    雅莱丽伽从桌上拿过蘸料杯和花朵糖。

    “我想,”她慢条斯理地说,“他或许是在乱发脾气。”

    “为了什么?”

    “也许你说的话刺痛了他。或者那只猫人的事。”

    “这是什么道理?”翘翘天翼质问道,“那只猫人差点杀了我们,于是他就把我们关起来,然后说他再也不回来了?”

    “是的。他也许觉得这是个高尚的牺牲呢。”

    现在翘翘天翼似乎终于把整件事弄明白了。这一整个沟通过程让她的贵族口音再难压制,而她的尖叫也同时点燃了雅莱丽伽的胸中怒火。

    “这根本不是赠予!”她嚷道,“那小鬼离家出走了!”

544 声线管工的雕像(上)

    一百个小时后,神光界紫箭三区的医师伦巴特为雅莱丽伽完成了断肢再植手术。他带来了能弄到的最好的骨髓生长液,用精湛的技术与全副精神来为她接好神经和血管,同时兼顾那些优化过的运动辅助模块。一些增强柔韧与弹跳力的肤下材料并不是那么容易买到,伦巴特只得用自己手头的家伙做临时性修补。

    在这整个过程中,雅莱丽伽一直保持着清醒,并且时不时打量一下手术的进展过程。尽管伦巴特柔和地劝慰她稍微睡上一会儿,她拒绝了任何助眠药物或转移注意力的方法。

    那并非因为不信任伦巴特。这位医师即便是放在她的阅历中,也完全可说是数一数二的优秀伴侣。他精湛的医术,强烈的责任意识与充沛的同情心,三者全都给雅莱丽伽带来过难忘的回忆。她不曾和任何人说起,但那是真的——过去曾有一度她考虑过让伦巴特成为自己孩子的父亲。这对别的种族也许是天方夜谭,但她的两项血统都在混血生育上有着特别的天赋,在她被诅咒所困以前,她对自己身体的周期了如指掌,同谁生育是件能够轻松控制的事。

    自然,她和伦巴特最终未能建立一段更紧密特别的关系。那其中有许多的原因。伦巴特按照他故乡的传统,忠实地信奉着家庭的概念,并且以照料他人为自己终生的快乐。雅莱丽伽觉得那是很值得尊敬的,但仍旧很难想象自己成为谁的“妻子”,福音族从无如此行事。

    手术完成以后,他把她扶坐起来,让她试试能否正常运动。手术结果是理想的,不过还是没法令她立刻恢复到原本的灵活。

    “雅,”伦巴特用他醇厚低沉的吠声说话,呼唤他们旧日要好时的昵称,“你应该休养一段时间。”

    “有件事等着我去做。”

    “旅行不必忙于一时。我看到你现在过得并不拮据——不过,我还是没想到你有了一艘船。外形看起来不那么像你的风格,是谁送给你的小礼物?”

    “不错。”雅莱丽伽说,“现在是我的船。但还有笔尾款。”

    伦巴特湿漉而明亮的眼睛里依然带着笑意,不过难免多了点疑惑。他向雅莱丽伽保证,如果她真的需要经济援助来支付飞船尾款,他的职业和积蓄都是能提供一些朋友立场上的帮助的。

    “我不会问是什么把你伤成这样。”他申明道,“但是,雅,再昂贵的资产也不能和健康相比。很多人会因为再生手术的先进忘记这点,很多病死者不是因为付不起药费,而是在平时疏于维护,直到他们落到一个没法立刻联系上医师的处境。你正是经常落入这种处境的人。”

    “我记着呢。你还有别的病人?”

    “我请了假。”

    “对你可不常见。”

    “为你,我想原则可以做一些适当的让步。”

    雅莱丽伽跟他拥抱了一下。然而当伦巴特提出要跟在寂静号上逗留一段时间,确保她的伤势恢复完全时,雅莱丽伽还是拒绝了。“紫箭”星门是整个神光界最为发达的区域之一,在那里的居民已经习惯了安全而稳定的环境。她知道伦巴特有着健壮的体魄和出色的耐力,或许比他们这个种族最大型的品类更加坚韧,但他从来不是一个斗士,或者杀手。像他这样体格壮硕而缺乏攻击**的医职者总是被高估战斗力,可如果面对着一个残忍又嗜杀的天敌,他恐怕是相当脆弱的。

    “这件事结束后我回去看看你。”她向他保证道。

    “不带任何伤病的那种?”

    “如果你觉得这是最叫你担心的,那么也许我会给你带一只猫。”

    伦巴特无疑把这句话当成了一句种族玩笑。他温和地说:“雅,我不讨厌猫人。”

    “你还没见识过呢。”

    他还是陪她休息了几个小时。在这段等待骨骼弥合的时间里,伦巴特从自己的行李里找来几本同族作家写的小说给她念诵。雅莱丽伽对这本名作家金查查坦的家庭沉思录留有一些朦胧的印象。她觉得这书带有浓烈的伦巴特的个人风格,虽说他和他的原始祖先在血统、寿命和思维上都已有相当大的差异。不管怎样,她留下了这本书,打算在空闲的时刻试试。

    那似乎令伦巴特觉得很有趣。

    “我以为你不会太感兴趣。”他承认道,“我想这本书在你听来或许会很枯燥。”

    “因为这是本关于家庭和定居生活的书?”

    “你对危险有一种热情,雅。我想那和你的物种有关。你太容易获得高强度的信息刺激,而让日常生活的感受变得非常迟钝。我在治疗恶性糖瘾时经常遇到类似的反应——不是说你的生活方式病态,那不是你的错,不过如果你适当地调剂一下,我想对健康更有好处。”

    “我会考虑去你那儿过个假期。你想要点猫以外的礼物?”

    伦巴特又给她念了会儿书,但是他们没做什么更有趣的事。在很久以前,伦巴特所学的一切已为雅莱丽伽所知,毫无保留。他的专业知识尽管丰富,但却需要日复一日的磨练才能真正派上用场。而他的生命记忆则如初春的旷野,生机盎然,同时又没有一点浓林密草的阴霾。尽管他不曾送过她任何昂贵之物,她仍然认为伦巴特是她见过的最好的雄性之一。他们只是在生活观念上不同,不过那也谈不上是巨大的遗憾。据她所知,伦巴特在紫箭三区享有很高的声誉,如他这样的人不难找到理想的陪伴者。

    等她的腿大体能正常奔走时,已被病人再三联络的伦巴特不得不踏上归途。他原本是被雅莱丽伽从星网上叫来的,穿越过三道需要提供身份认证和居住证明的隧穿门,才总算抵达这片神光界外的文明空地。那时雅莱丽伽已经复制好了自己的腿,只等着一个有能力操作精密设备的医师——她试过自己干这件事,但发现没那么容易。

    她开始重新考虑翘翘天翼的建议,给这艘飞船找个智能系统,因为她不是在哪儿都能碰到伦巴特这样的人。等下一次她遇到这样的麻烦时,或许就该让智能系统来替她进行精细操作,而如果再有人离家出走,至少她还能查看全过程的录像。

    “你在筹划些什么,雅?”伦巴特问。

    “思考一个奇怪的现象。”雅莱丽伽说,“我发现有些人更容易陶醉在自我感动里,觉得他们是在做牺牲。”

    “但是?”

    “照顾他们比照顾婴儿更吃力,伦巴特。我想这不是个正常现象。”

    “你是很喜爱孩子的,雅。你只是不喜欢定居生活,但我发现你对幼崽的耐心出奇得好。也许是你学到的太多了,让你对未完成的东西更感兴趣。”

    “所以这全是我选的了?”

    “我实际上很少看到你一走了之。在我们第一次碰面的时候,你在教我族里的一个孩子玩球。他的平衡感不太好,但你非常耐心,好像知道自己一定能把他教会。那时我想你或许很适合当个教师。”

    “因为他的确只是个孩子。他只是不懂,伦巴特,不是不愿意懂。”

    “这不像是在叼空球。”伦巴特依然宽厚而耐心地探寻道,“你在发火。又是谁惹恼了你?”

    雅莱丽伽没有回答。她至少在五十个恒星年里没说过这么苛刻的话。但这还远远不够,如果荆璜站在她面前,她可是有好些话能说。但是最终她克制住了。她是个成年的、具有成熟心智的女人,应付过的事情可多着呢。

    她送了伦巴特一段路,确定他平安地离开这片区域,然后开始重整旗鼓,为重新进入崩溃带做准备。在手术期间采取回避态度的翘翘天翼也从房间里走出来,参与到她们的新计划里。她们列好了装备和物资清单,并且列出一整套如何应付杀手的计划。除了那双魔瞳,她们还猜测那杀手拥有一些其他的技能,格斗技术与热武器,或许还有猫人的巫术。雅莱丽伽甚至怂恿翘翘天翼给门城的那一位写了封信,要求通过特别的渠道购买那些白塔通常不会公开贩卖的商品。

    回信来得很慢,而且相当保守,似乎对信中所述的猫人杀手不无怀疑。这一切本在雅莱丽伽的预计内,因此她毫不失望,只是继续展开她的准备工作。寂静号主人,或者说,前主人的消失反倒促使她更缜密地筹备。当猫人杀手再次出现时,她不指望荆璜也跟着跳出来,而且她们还要找到那个弃婴犯——多半也能同时找到荆璜——她是肯定要把事情做到令自己满意为止。

    那花了她不少时间。在手术结束后至少又过去三倍的时间,直到所有武装和物资就位,而她的腿脚也灵活如初,她们才终于重启旅程,回到那片曾经挫败她的黑潮里去。

545 声线管工的雕像(中)

    为了避免在未知环境里和杀手撞面,她们放弃了原本准备的步行考察,全采用自动探测器来进行高效搜索。这些采用了以太同化技术的探测器,尽管成本上远远比以太隔离器或是灵场屏蔽设施来得低廉,但稳定性却很难令人满意。故障与失联频繁发生,全如雅莱丽伽预测的一样。

    故障率并非完全不可接受。在彻底损坏或丢失以前,大部分探测器会向飞船传来充分的信息,足以让她们判断大概的环境。当她或翘翘天翼认为某个地点值得检查时,她们便开着寂静号,或是小型飞行器过去。在实地考察的过程中,雅莱丽伽会随时开着多相混合雷达,同时还有探蛾、敌视护符、微缩防弹墙与软性气磁两用防弹罩。当翘翘天翼挣扎着用翅膀托起负重时,她有点崩溃地问雅莱丽伽这是否真的有必要。

    “我们可以随时躲进船里撞它。”她痛苦地说,“我们做过飞行器外壳的防弹测试了!”

    那确实是一种方案,但不是雅莱丽伽理想的方案。她不是要让杀手知难而退,而是想在解决弃婴犯以前就解决它。如此一来她们才能专注应对那个真正危险又未知的挑战——她很难想象荆璜的仇人会有什么样的本领。

    她等待着一次袭击,但是杀手一直没再出现。无论它用什么办法从荆璜手中逃脱,那似乎都使它受了伤,或至少变得极度小心谨慎。

    另一件事叫她觉得很奇怪。关于寂静号的安保措施,就如同这艘飞船最初的舰桥室一样,是相当原始而缺乏人性化的。它当然带有最低程度的基础配置,并且在材料和结构上也留有进一步改造的余地,它的潜力很大,但如果光从数据分析而言,它不能算一艘特别安全的船。

    那和事实并不相符。在来到这里以前,雅莱丽伽已在船上经历过许多风浪。她不得不注意到各种坏事似乎总发生在离开寂静号以后。那不是玄妙的运气或偶然。在某次突然爆发的以太风暴后,整艘船没有一个零件受损;在那纳米机器人发动的星球屠杀里,她也未曾检测到任何一个纳米机器人进入了寂静号内部;就连那专精热武器干扰的黑巫师,在被寂静号的阴影骑到脸上以前,都始终未能如他威胁的那样把船击沉。

    在如此多的案例之下,荆璜的态度从另一个角度提供了证明。每当他要采取某种危险行动时,他都明显更希望雅莱丽伽,或是顺道搭救的别的什么落难者,能一直待在寂静号里。某种不言自明的规则似乎使他认为,这艘船是一个固若金汤的堡垒,足以抵御任何意想不到的危险。即便在一个杀手炸掉了她的腿后,他仍然毫无交代地独自离开,只把寂静号留给她,仿佛这艘船就是逃避死亡的通行证。那不合理,但雅莱丽伽发现事实如此:她从未在寂静号内部遇到任何敌人,不管是最大的,最小的,技术结晶还是灵体生物,有意或者无意。

    那可能只是宇宙中亿兆巧合里的一个,但杀手还是没有出现。她和翘翘天翼顺利探索完了鸿沟最上层的区域,留给她们的是两条路,向着无限延伸的两侧,或是朝着无尽无底的下方。

    这时她们已从探测器搜集的信息里得到了一些结论,大部分和先前白塔的研究雷同。这些如凝胶里的气泡般散落在深渊里的陆地,尽管如今支离破碎,但在相邻的区域里总有很多共同点。同一个平面上的陆地在地质和材料构成上非常相似,她们还在三个不同的地方发现了类似柽柳的植物。尽管它们已因环境而产生许多性状差异,雅莱丽伽推测它们在很久以前或许来自同一区域。

    那和白塔的旧理论是一致的。先行此地的考察者们普遍认为,散落于这片鸿沟中的陆地曾为一个整体,就如猫人们的故乡乐潘庭,是一片完整的,漂浮在一个有限无界域中的平坦陆地。根据现存的残骸,考察者们推测它原本的体积或许大于一个星团系,那意味着它至少比乐潘庭还要广阔十倍。

    关于旧大陆的厚度估计就没有那么具体。由于鸿沟陷落在以太潮中,通过物质衰变来估计年代的技术门变得毫无意义。既然无法确定这片陆地的底部已崩溃过多久,要确定它的厚度也仅能通过一些简单的问卜法术。探查者们试过,得出的最大结论与最小结论相差九千万倍。他们只得认为是环境干扰了法术结果。

    调查并没持续太久。比起这逐步崩溃的陆地,法师们显然对鸿沟本身带来的危害更感兴趣。关于这陆地上可能形成的生命,但凡不会在某天成为深渊席卷向联盟的毁灭军团,他们便都会宣布那暂且没必要管理,并声称那不会比一片连续陷阱带里形成的东西更奇怪。

    雅莱丽伽与翘翘天翼决定往下走,因为表层的地理环境里似乎并无符合那种婴儿的种群繁衍的土壤。在回收大部分探测器以后,她们直接驾驶寂静号下沉。

    那是段意外漫长的旅途。寂静号没有遇到任何危险,只是在每隔两标准星距(中心城所在总星系的恒星最大引力有效范围)时,她们会停下来进行一些例行调查。她们依然用探测器来收集图像和样本,同时雅莱丽伽也启用了新的次声波收集设备。

    她不抱太大的期望,但仍想试试在这片交织的毁灭之声里是否暗藏别的信息。当探测器被释放去地表时,她会用小型飞行器载着那台设备的接收组件,再从分析端上查看结果。这是种她从未用过的神光界出产的设备,在数据口径和格式上与中心城标准很不一样,而且还附带一个没什么用的视觉窗。产品说明书上声称这是一个以太分析组件,使用了尘王们所开发的旧系统框架。

    雅莱丽伽那估计至少是两百个中心城标准年以前的事了。她斜躺在飞行器的座位上,盯着那似乎毫无意义的彩色声波图。大部分时候它们就像环食境边缘泛滥着高腐蚀性溶液的黑池,在恒星光照下缓慢地变色与翻滚,形成一些并无实际意义的波纹。当她盯着它发呆时,脑中想起的是宇宙的初生代,灵场模型与永不终结的微波辐射。世界在生命那里以光的幻象而存在,一幅绵长无尽的时空织锦,但那并非它的本质——从比这稍微现代一点的观点而言,世界是由波动组成的。不同的幅度和不同的频率,这点细微变化成就了眼睛中的万象。但真实并不存在于光的呈现,而在于那些能够正确计算和构建的东西。光与声都只是探测波动的形式手段。而约律们又是怎么说的呢?法师们一向主张存在着某种至境,可以说,意义,正像是许愿机和高灵带所暗示的。古约律并不参与这种辩论。她想起了那传说中的巫人国。

    有时,声波图里会显示出一点不同的图案,可能只是偶然的噪音,或过时的分析系统在浪潮干扰下做出的错判。但雅莱丽伽还是会留意它们的形状,就像是浮在水面上打转的树枝,细长而凝固。她始终没找到这种干扰的来源。

    当她检查声波器时,翘翘天翼也很少闲着。在长久免遭猫人杀手的威胁后,飞船专家重燃了她对调查“寂静号魔舵之谜”的兴趣。她把新的怀疑焦点落在飞船腹部的图案上。

    那个图案,某种长满树形枝叉的可怖魔鬼,自雅莱丽伽初次登船时便已见过。她知道在约律类生活的地方有很多类似的习俗:携带特定图案的印章或首饰、把舟车打造成特异的造型,或是干脆给自己永久性地装上一支角。某些图形被认为是具有力量的,但那不是法师们追寻的几何之秘艺,而更像是一种承诺或威胁。一种广泛流传于浪潮中的观点似乎认为,此类图案直接指向着某些特定的、伟大而不朽的存在形式。不是旗帜或者商标,而更像是呼唤它们的门铃。倘若侵入图案所保护的领域,则必然将招致那些伟大之物的报复。

    这些传说很难断言真伪,但至少有所夸大。雅莱丽伽尚未感觉到那图案有过多可疑之处,然而翘翘天翼对它很感兴趣。她指出绘制这树形魔鬼的涂料自己从未见过,并试图让雅莱丽伽允许她抠一点下来研究。作为这艘船的主人——唯一的新主人,雅莱丽伽表示了同意。接下来十个小时里她便看到翘翘天翼用各种工具对着那块图案磨蹭敲打,试图在不损坏周边的前提下弄出一点样本。

    她们仍在往下。没有一点迹象证明文明存在,同样也没有荆璜的踪影。雅莱丽伽并不觉得气馁,这条鸿沟在长度上可以让光走上千万年,黑潮在隧穿点外无法定位,再加上她出发时已耽搁了很久,迷失和一无所获都时理所当然的。当探测器损失过半后,她询问翘翘天翼是否要先回门城。

    “不,我当然不能把你丢下!”飞船专家说,“这才到哪儿呀!我当年第一次到门城的路才叫长呢。”

    又过了二十个标准星距后,地质特征已然天翻地覆。沟顶那青蓝的梦境之光变得丝毫不可目及,在黑暗中她们找到一些未被记载的大陆,明显留着滩涂与海床的痕迹。更令人欣慰的是还有一些有壳动物的化石。某种形状近似圆球的生物,伴有许多直通内部的气孔和针状内骨骼。当雅莱丽伽试着摇晃它时,里头残留的针骨如铃舌般喧响。她心想这是不常见的,也许这种已死生物的外壳富含金属物质。

    枯海之地同样没有荆璜的踪迹。不过在那以后,她们似乎迎来了运气的拐点。大陆的碎片变得越来越脱离常识,而生命的迹象却越来越强烈。她们碰到了一整片海洋的碎片,从四面八方看都是一团不断倾泻暴雨的水块。翘翘天翼痛恨水域,但雅莱丽伽冒险潜入里面看了看。在这海洋碎片的内部,她竟发现了许多藻类植物,以及器官进化非常完善、能够在这循环系统中自由繁衍的盲鱼。照这海洋崩溃的速度,这些鱼群似乎还能繁衍上很长岁月。

    即便是雅莱丽伽也觉得大吃一惊。她设法捉住了几只,带去给翘翘天翼作为证明。而后她们又发现了更多的东西:带有生物骨头的冰川碎片、似乎由磨制石块堆砌而成的临时居所、非自然状态下所能找到的大块锑铋合金。

    那是决定性的证据。当她们在一片以碳氧为主要元素的地表上发现这些迹象,并且也知道这里绝不可能存在真正意义上的陨石,毫无疑问她们已经得到了当初白塔法师们未能验证的题目:在持续陷落的崩溃带里曾经有过原始文明,或许在陷落过程中也继续存在。她们只是不知道这些文明现在的状况,或最后的结局。

    雅莱丽伽几乎已经忘了门城之主的长相——当然,不是真的忘了,她在记仇这点上是很有耐性的。但是这漫长的旅途的确让她和翘翘天翼吃了很多苦。很多消耗物资已经循环了近一百轮,损耗率不可避免地成为了威胁。探测器总是坏了又修,直至再也修不好。当最后一个核心组件坏损后,她们只能用小型飞行器来进行探索。最后,在某个雅莱丽伽读着金查查坦作品的休息时段里,她听见翘翘天翼精神恍惚的叫嚷。

    “雅莱!”她喊道,“我看到了路!”

    那是句很宽泛的表达,因此雅莱丽伽并没太在意。她还准备看完这厚厚长卷的最后一章,直到翘翘天翼用脑袋拱进她的臂弯,伸蹄踹开那本书。

    “路路路路路!”她支着身子喊叫,继续用蹄子猛踩金查查坦。

    “什么路?”雅莱丽伽问。

    “铁路!”

546 声线管工的雕像(下)

    雅莱丽伽走进舰桥室,去查看翘翘天翼口中的铁路。

    在出发以前,她和翘翘天翼讨论过是否该给寂静号装上完全的可视化系统。那是个牵涉到整体性的工程,因此她们最终没有贸然动手,而是做了个更简单的替代。等所有自动探测器的定向核心都损坏以后,翘翘天翼又把它们改成了近距离探测器,通过短波通讯来探索地面。在舰桥室,她们也安装了配套的投影设施,足以做最简单的环境模拟。

    这正是雅莱丽伽在舰桥室里看到的东西。她穿越过立体投影灯制造的透明幻象,来到距离她们万里之遥的陆面。在渗露白色的盐壳地貌上,她看见翘翘天翼所说的那条铁路。

    它是真实存在的,由木头与金属为材料,乍看起来是种经常能在陷阱带里遇见的典型设计。因那作为枕木的并非人工石材或金属,仅仅是箍上铁环的黑色纤维质木料,这铁路显然并不能承受过高的运载和时速。它是那种即便在原始文明里也尚属早期的设计,或许还要匹配化石燃料与往复式动力机械。

    这是雅莱丽伽在第一眼中给这条鸿沟中的铁路下达的判断。那并不是说她完全忽略了这条铁路的某些奇怪之处,但发现铁路本身的意义使她和翘翘天翼都过于兴奋。她们急切地想弄明白的并非这条铁路的构造细节,而是它究竟已存在了多久,以及——现在是否仍在使用。探测器仍在沿着铁路行进,搜寻可能的站点,但雅莱丽伽在那个临时模拟出的场景里已发现了很令人鼓舞的迹象。也就是说,她意识到这条铁路甚至没有怎么被沙尘覆盖。

    她们马上着手登陆,要亲自去看一看这个全新的发现。这时距离她们出发已过去了五千个小时以上,对于狮群里的猫人而言,这已相当于五分之一个成长期。她们再也没遇到过那个有着魔瞳的杀手。翘翘天翼开始主张那杀手或许已经死了,或因某种重伤而永久性地退出了这个肮脏行当。虽然这观点很诱人,雅莱丽伽仍然坚持在每一次外出时带上足够的防具和武器。

    寂静号最终降落在距离铁路稍远些的地方,一片巨化柽柳植物形成的红树林。它们和当初雅莱丽伽在鸿沟表面看到的那些非常相似,但颜色更加红亮。她们由此知道这里有一些基本的大气环境——关于这点,雅莱丽伽在途中已做了一些研究,她保留了这些资料,打算等她出去后给自己的几个法师朋友们送点素材。自然,她没准也会要一点回报,毕竟她现在是有一艘自己的船要装饰了。

    那是出去以后的事。她和翘翘天翼走出红树林,来到那条极具意义的简陋铁路边。直到这时,雅莱丽伽看清了这条轨道的真貌,先前那些在舰桥室引起她注意的细节变得更加具体,并且也更加叫人迷惑。

    那并未改变整条铁路的大致结构,但却似乎暗示着别的功能。在那些固定枕木的铁箍中间,她发现了分布均匀的钢板钉,深入地面以下。在舰桥室时她把它当作了一种不太高明的道钉设计,用以固定枕木的位置。然而当她仔细地比较过一段铁路上的所有钢钉后,发现其中一些有明显的不同。它们的形状更细,并且被安装在并不适合固定用的位置。在这些怪异道钉和枕木接触的缝隙里塞垫着一种非常纤薄的黑色薄膜,从枕木下方一直延伸到铁轨内。

    雅莱丽伽见过很多种原始机械交通工具,但没能立刻看出这些黑色薄膜的用途。它们显然不是防尘布或润滑材料,似乎也不能帮助散热。

    “你认识这个?”她问翘翘天翼。

    “唔……这是个奇怪的东西。我想我以前从没见过。我想得看看整体结构才能知道它的用处。”

    翘翘天翼在铁轨边垂下脖颈,眼睛紧贴着铁轨与地面的夹缝,使劲往里头观察。她头上的角散发出柔和银辉,而眼睛里同样放射出灯管似的亮光。雅莱丽伽听到铁轨里传来细微的动静,仿佛接触不良时的电流噼啪声。

    “哦,哦哦,是这样……”

    翘翘天翼甩动着她的尾巴,发出断断续续的惊叹。她似乎发现了十分有趣的事物,甚至忘了立刻跟雅莱丽伽分享。雅莱丽伽能明白她对这件事的兴趣,但并没忘记保持戒备。她仍然开着多相雷达,也留意身上的护符是否发光震动。

    “这真是闻所未闻……倒不是说非常难以想象,但是……噢,我猜也只能在这儿使用了。是的,如果有这样的设备就行得通……嗯……”

    等翘翘天翼抬起头时,她似乎已经有了答案。她那久已不见的端庄与威仪又重回身上,如同女王巡视领地般满意地点头。

    “这是个了不起的收获。”她宣布道。

    雅莱丽伽示意她说得更清楚些。于是她站直了身体,用前蹄敲敲身前的铁轨。

    “更正我刚才的通知,”她说,“这不是单纯的铁路,雅莱,它内部是通电的。这是一条电力轨道。”

    “电力?”

    “是的。这不难想象。你看我们已经到了一个完全看不见外界天体的地方。现在天上发亮的那些东西,要么是带着岩浆和放射结晶的陆地碎块,要么只是纯粹的幻象——实际上根本不在我们这个空间里,只是浪潮投映的影子。他们能利用的来自外层的光热是很少的。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说这儿的居民能发展出什么,电是种很好的选择。不过他们不是靠燃料或潮汐发电的,你瞧,他们既没有靠谱的引力,也不一定能在自己的碎块上找到沉积类能源。”

    “那么是?”

    “靠声音。我想是这样。”

    当她说到这儿时雅莱丽伽已经想明白了许多。她轻轻地点了点那暴露在外部的一小部分黑色薄膜:“一种发电设备?”

    “晶振腔管压电器,或者类似的什么东西,我想。当它振动起来时就会释放电能。我想这是一种特殊材料,更容易和某些频率的声音发生共振。”

    “但声音从哪儿来?”雅莱丽伽问。

    当她说出口时,答案已然隐隐在她心中浮现。她看见翘翘天翼微微低下头,仿佛带着点奇妙的敬畏。

    “这条鸿沟里的声音。”她答道,“我们检查过,这里一直都有很强烈的次声波,越往下的音压就越大。但在两个星距以内它通常是稳定的。然后还有这些特别细的钉子,它们实际上是一种管道,一直延伸到地下非常深的地方……我没法探查得太远,但我知道它们的长度超过三点五地距……我猜测它们是导线,雅莱。但不是导电用的,它们是导声线!既然这片陆地还在崩溃的进程中,它底部的地壳运动肯定会发出很大的动静,那些强高声波更有定向性,也更容易引起材料振动。噢,我不知道该钦佩还是为他们遗憾,这真是种残酷的自然资源。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他们在用脚下的毁灭之音制造电能。”

    “这正是我的意思。不过这儿还有几个问题是我没想明白的。这种覆膜发电材料看起来不像是自然形成的,在他们掌握这种材料之前……”

    一些变化打断了翘翘天翼的话。她和雅莱丽伽都望向铁轨延伸的尽头,在这片不存在地平线的渊下世界里,一双完美的眼睛能从任何方向望出去,轻轻松松地望到世界的尽头。她们没有那样理想化的眼睛,可也比在一颗小小的球状天体上看得更远了:黑暗中显示出现出针尖大小的弱光,随后极度缓慢地放大。微光均匀地向周边扩散,在某个时刻一分为二,又变成长长的一串。这时雅莱丽伽已能认出它飞驰在轨道上的车轮,还有每一扇发出稳定灯光的车窗。

    一辆列车在这无底鸿沟中向着她们驶来。它的铁皮外壳已经很陈旧了,锈斑如菌藓般遍布每一节车厢。车窗内部摇曳着生物的影子,几乎是百分百地向她们宣告这个世界尚有残留的文明。但在那一刻,雅莱丽伽却没能立刻发现这激动人心的事实。她看清了另一样东西,几乎完全被它吸引了注意。

    那是排在最前头的车厢,按照常理的逻辑,正是装有控制室的车头。在微弱却可靠的灯光照射下,这车头显示出了一种非常近人的轮廓。它是车厢,同时又是巨大的塑像,一座展示着人类面孔的塑像。那张面容因枯槁而显得阴沉呆木。遍布车厢的锈蚀未曾放过它萎缩的、刻满皱纹的脸,而它的眼睛,深陷在内凹的眼眶底部,同时也是列车两最前端的两扇车窗,像梦魇里的怪物般惨白发亮。两团高高耸立的阴影分布在它的脸颊两侧,隐约被照出一些轮廓。那是这雕像高高鼓起的,过度发达而臃肿的双耳。

547 下水道民间声学家(上)

    “你的角不要紧?”翘翘天翼问。

    雅莱丽伽放下她抚摸犄角的手。

    “没什么。”她说,“我只是养成了习惯。那里没有触觉。”

    “你觉得这儿让你不安吗?因为太黑暗了?我也不习惯这种没恒星光的地方。”

    那当然不是雅莱丽伽的真实困扰。事实上她并没有感到环境的黑暗,倒不是因为她同行者的独角和毛发时时散发微光。她在深入鸿沟后一直使用红外视仪,再通过光谱分析转换出颜色视觉,然后呈现出四色视者们在连续光源下所能看的白昼环境与上亿种色调。她也没有把这种易于故障的图像合成设备植入体内,而是像薄膜般覆盖在眼球表面,然后再罩上用于避免声波伤害的防护服——她在漫长的旅途里也对隔音防护服有了很深的研究,如今已把它改造得很轻薄而方便了。对于耳部她有额外的声波过滤和通信组件,再加上她过去的肤下增强材料,足以支持她在这片毁灭之音里活动几百个小时。

    她当然也为翘翘天翼做了同样的改造。然而后者却很不习惯在眼部穿戴设备。飞船专家同样表示,作为原生的两色视觉生物,她在模拟体验四色视觉时经常觉得头晕脑胀。三色视觉已是她能接受的极限。

    “一下瞧见这么多颜色难道不会叫你走不了路?”她问雅莱丽伽,“这么多的视觉信息要处理,它们花哨得令我头痛!”

    “但我听说你们也被叫做彩虹国。”

    “是的。我们和原始祖先当然不一样,大部分的翼者都是三色视觉,可能只是我不那么喜欢色彩。我倒是在学生里头碰到过一个。天生的五色视觉,让她的脾气很怪,很容易亢奋,而且经常对着别人画的东西哈哈大笑。”

    “她看到了你们没在上色时分辨出来的信息。”

    “我知道,我知道。但我们并不需要那么依赖色觉。”

    雅莱丽伽知道她说的是真的。即便没戴上任何设备,翘翘天翼的夜视也同样敏锐,似乎她本身的光便足以能让她行走自如。她还能同时看见两侧和身后,并且捕捉到动得飞快的微小生物。

    她们没有回到船上,而是坐在那黑暗的树丛间,眺望一辆又一辆电车出现、驶过。越过明亮的车窗,她们能看见每一节车厢里都有生物活动。但她们这会儿已经不再着急了。散布出去的探测器替她们完成了大部分工作,帮助她们了解这片土地上正在运行的事情。现在她们知道这里确有聚居地,村落,乃至于城市。

    在被她们注视的这条电力铁轨道路上,城镇里明亮的灯光驱散着黑暗,锅炉在人们的命令声里喷火,工厂中的机器全都接着一条主线板,而线板本身又直通地底。这里也有农业,但能在盐碱土壤中存活的种类相当有限,而且似乎也很难入口,因此居民们更多地将它们作为饲料,培养一种垂腹矮足的偶蹄动物。她们没有得知这种动物的名字,因为探测器未能收集到任何语言。如果此地的居民的确有一种以声音来传播的语言,它也无疑是很少被使用的。

    在最靠近世界边缘的地方,探测器传来的信号更为驳杂,但却带来很多富有意义的画面:在那垂直往下的断崖边矗立着许多雕像。它们在容貌上都有着醒目的耳朵,在和居民对比以后,她们发现那种刻绘大体上是写实的,但雕像的神情却叫她们感到好奇——它们都是枯槁而木然的,仿佛对生存丧失了一切兴趣。这种凝重在当地居民身上也能略见一二,但远没有雕像里刻画的那样痛苦。

    她们讨论这件事,认为那或许是一种宗教性的表达,就如永无岛附近的无忧之民将所有神灵刻画成狂欢之态。又或者那富有某种政治意义,不过她们很难解释这地方的统治者为何要把自己的纪念碑做成这样的神情。

    等第五趟列车驶过的时候,她们对这片土地已收集了很多资料,足够让她们知道这地方大概有些什么,以及哪些东西需要她们进一步研究。但她们真正要追寻的东西,无论是白纸船还是荆璜,同样没在这个世上留下什么明显的痕迹。

    她们又在黑暗中等了一会儿,直到最后一台探测器完成探索。在这期间,不知怎么她们都变得沉默下来。

    “这可真是场很漫长的旅途。”翘翘天翼说。

    “也许还没到底。”

    “是的。但是我们已比任何人——我是说,来自外头的人——探索得更远了。我想我们发现的这些东西是足以给白塔写点稿子的。你想做这件事吗?”

    雅莱丽伽摇头不答。此刻她想到的并非著书或是稿费,而是在想寂静号的前主人。他们已经分别了数千个小时,对于两个素昧平生的人而言,这是足以彻底遗忘彼此的时间。况且她可不是待在一个阳光明媚、充满青草和露水的小星球上安闲度日,而是在探索的每一刻都提防着未知的危险:此地特有的某种猛兽,致命的天然地质陷阱,当然还有那行踪不明的杀手。她无时无刻不提醒自己记住这致命的敌人,以免重复先前的错误。

    可是这的确是件值得的事吗?她开始问自己。在这充斥致命回响的无敌鸿沟中下沉,追寻一个无影无踪的目标,无法确定究竟何时能成功,或至少找到成功的希望。更值得忧虑的一种可能则是她们从开始便找错了——荆璜实际上从未往下走,而是去了鸿沟顶部的其他区域。在这数千个小时里他已完成了对仇敌的复仇,然后飘然去往虚空中某个不知名的所在,与此同时她和翘翘天翼却在这世界的下水道里虚掷光阴。

    这不是个聪明的选择,如果她真的完全清醒而理性,现在她应当立刻掉头朝上,带着一艘免费到手的船去紫箭三区找伦巴特。她知道伦巴特会带给她许多安慰,用他的温柔关爱和医师技巧来使她忘却旅途之痛。这选择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因为她从未和谁签订过书面契约,可是她却仍旧坐在黑暗里。在宇宙最深的一条下水道底等待轨道上的列车通过。不,她知道一路往下并未错误选择。被送到门城的婴儿毫无疑问来自鸿沟深处。

    “你在想什么呢,雅莱?”翘翘天翼说,“我看你好像在发呆。”

    “我在想他们的生育。”雅莱丽伽回答道。

    “生育?”

    “是的。他们的人口很少,不像能每月丢弃那么多婴儿。而且那些婴儿非常相似,他们的成人却长得都很不一样。”

    “在我看来他们都长得一样。”

    雅莱丽伽微微一笑。对于不同种族内部的容貌差异,她几乎能和本族的人辨别得一样好。就算是杜兰德人永远整齐气派的黑猫卫队,她也能在十秒内找出里头最俊俏的那一只。

    当最后的探测器传来信息后,雅莱丽伽从地上站了起来。她的手指掠过犄角弥补过的地方,又伸进腰包里捏了捏。她感觉到了一条细细长长的链子。

    “希望他们的宗教里没有带角的魔鬼。”她说。

    “什么?那又怎么了?”

    “我不希望把谁活活吓死,”雅莱丽伽说,“在和我接吻的时候。”

    那祝福并没起到什么作用。在从天而降的寂静号逼停了第六辆经过的列车后,所有被迫从车厢里出来的乘客都显得震惊而恐惧。他们看着两个从未见过的奇特生物,脸上的表情仿佛坠入了噩梦。但他们没有逃跑,同样也没有尖叫。在这样一个充斥无尽喧嚣的世界里,他们却连面对死亡威胁都保持着安静。

    雅莱丽伽在这些人群中扫视挑拣。她看到其中一个人特别高,脸颊偏长,躯干瘦削而肢体健实,用一种深沉而燃烧的目光望着她。她冲着对方勾勾手指。

    所有靠近此人的乘客都不安地散开了。这被选中的人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直到雅莱丽伽用弯刀远远指过去。他缓慢地越过人群,来到雅莱丽伽面前。雅莱丽伽本打算安抚他几句,可他看来还算挺得住,而且——她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可能根本无法让这人听见。他可没有在耳朵里装上一个接收模块。

    “就这么来吧。”她自言自语着,然后亲吻这个人的嘴唇。翘翘天翼被她吓得大叫起来。

    “什什什什么——嘿!现在可不是时候!”

    雅莱丽伽总算想起了这个失误。她仍然没和翘翘天翼说清自己的血统问题。但那必须搁后了。她闭上眼睛,感到自己坠入一片温暖湿润的海水中。海浪没过了她的头顶,带来许多陌生的回忆。当她深入到更黑暗的底层时,许许多多的画面在她眼前展开。她知道了眼前这个人的姓名、来历和爱好,知道他曾怎样攀爬在世界边缘的峭壁上,去安装和固定那些雕像。这只是浅层次的交流。对于这个文明,她只捉到非常零碎的一点知识。

    但,那是她在这几千个小时来最大的胜利。就在这些错落零散的记忆里,她看到了这个世界的永恒黑暗的天空。没有闪烁的星辰或是翻涌的以太,这里的天文学从古至今都变化甚少,无怪与她亲吻的这个人对一颗多年前划过天际的火流星如此印象深刻。

548 下水道民间声学家(中)

    当那被选中的人从浑噩中清醒过来时,雅莱丽伽已经和翘翘天翼解释了关于她血统的另一面。尽管不太满意她的隐瞒,后者还是很快接受了这个事实。

    “你该早点跟我说!”她抱怨道。

    “只是没想起来。我想这件事可能会让你尴尬。”

    “噢,那倒不至于。我们当然也有恋爱和家庭制……不过这取决于个体。在陆行者融入这个国家以前,他们不认为爱情是存在的——那是友情和责任,俊美的应当和聪明的作伴,强壮的也该和灵巧的配合,这样能弥补彼此的不足,并且保证后代也变得更优秀。不过那是他们古时候的观念,现在嘛,我想要看年轻一代自己是怎么想的。从我个人来说那不怎么重要,我可是有着重大使命的。”

    雅莱丽伽很愿意再和翘翘天翼谈谈她的故乡,关于它们的友情和道德信仰,但在这时她那位处于半昏迷状态的新晋旅伴彻底醒来了。他习惯性不发出声音,然而却痛苦地扭动着背脊与脖颈,立刻引起了她们的注意。

    他很快站了起来,环顾自己所处的树林,似乎正思考自己何以处在眼前这样一个境地。雅莱丽伽耐性地等待着,观察他现在究竟处于什么样的阶段。她的确在刚才的交换里给他灌输了一些外界的情况,但那并不是能精准控制的,只是个大概的经验判断。而在屡次共享以后,她发现不同的个体在这种行为中的收获差异颇大——但也很少碰见谁会因为一次亲吻而晕厥。那不得不说让她觉得有点扫兴。

    万幸这位受选者没有尖叫或喊人。当他摇摇晃晃地往前迈了一步,看清楚陪伴他的两名天外来客后,他的嘴唇震颤着,脸部肌肉在皮肤下急促地抽动。

    “这是什么?”他问。

    雅莱丽伽并没听见他的声音,她是从他嘴唇的动作猜出这句疑问,而那是一句标准的联盟语。她向着他走去,看到他警觉地往后退了小半步。但他并没逃跑,只是警觉地盯着她。

    “你能听见我说话?”她问,同样使用了联盟语。

    她的新朋友停顿了很久,然后说:“是的。”

    “你们的耳朵很有趣。我想它里头有些天然的声波过滤结构。”

    他似乎不太理解她的意思,但那并未困扰他太久。对于巨大未知的迷茫已使他变得不知所措,如今他比那些被驱赶回电车上,仓皇逃向下一个站点的同类们要知道得更多,可是无疑也困惑得更多了。他是这世上唯一一个懂得天外语言的土著,或许还看到过虚空中燃烧着的无数火星,以及昼夜和潮涌,这一切只是因为来自天外的某个人亲吻了他。

    “你是谁?”他问道。

    雅莱丽伽报上了自己的名字,并告诉对方自己是从天外的某个地方来的。她的新朋友并没因此露出不信的神色,她便知道他从自己身上获取了不少。但他并不知道她们为何出现在这儿,因为紧跟着他便问了为什么。

    “我选中了你,为了完成我的旅途。”她说,“跟我来。”

    她和翘翘天翼走向红树林的深处,没有刻意去关照他。那人显然迟疑了。他在逃跑与跟随之间犹豫,直到雅莱丽伽快要进入寂静号的舱门时,他才快速地跑了过来,和她们相距五六步地跟着。

    不必多说他在穿越走廊与门户时表现出的惊憾,以及在舱门关闭后出现的某种眩晕似的失衡反应。在通往舰桥室的过程中,雅莱丽伽刻意放任他抚摸墙壁,寻找缝隙与管线,或是痛苦地弯下腰,抓掏自己的耳朵。与她不同的是,翘翘天翼对这受选者却表现得十分友善。她用翅膀帮忙扶住他,拍打他的背脊和肩膀。

    “他是不是没法适应隔音环境?”她对雅莱丽伽说,“就像那些婴儿一样,外头的噪音对他是必须的?”

    “他能坚持一段时间。送到门城的婴儿并不会马上衰竭。”

    那在翘翘天翼听来似乎有点过于冷酷,她的鬃毛也因不认同而飘向相反的方向。但那受选者最后成功适应了下来。当他坐进舰桥室的软椅里时,脸上的神情看起来已镇定许多。他甚至学着雅莱丽伽的样子吃了一朵花朵糖。

    “伊。”雅莱丽伽说。

    那人停了下来,片刻以后眨了眨眼睛。雅莱丽伽便知道这的确是他的名字。在此地居民们所发明的一整套手语系统和极少量发声词中,只有大约五十个音节经常被作为名字使用。那对当地人是足够的,因为他们只需确保家族内没有难以区分的重名者,而发声词本身也用得不多。伊,在被他的同族所召唤时,通常会用左手指依次搭在右手背上,再快速地下沉两次。在他一生中只有非常有限的次数——面对那些不幸失去了手的人时——才会从别人口中听到“伊”这个音节。

    但现在他已理解了和雅莱丽伽的沟通方式。经过最初的十几句谈话,他很快适应了这种全靠发声的社交,能在配合手势的同时不忘记发音。他有一次向雅莱丽伽询问她的目的,同时也问翘翘天翼为何能够说话。

    “嘿!”翘翘天翼扑闪着翅膀说,“我还扶过你!你这傲慢的猿猴!”

    伊问:“猿猴是什么?”

    “你的祖先,大概。我不确定你们算不算真的理识类。不过既然你们长得这么像泛智人种,我想猿猴是最大的可能。”

    她吐出的词全都超出伊的理解。因而后者没有表现出任何强烈情绪,只是依旧迷惘地坐在那儿。雅莱丽伽没有催促,她打算再给他一两个问题的时间。

    伊沉思了一会儿。“那发光的是什么?”他问道,“天上?”

    “天体。”

    “为何这么多?圆的?”

    “那是很多地方的规则。在天外大部分你能去的区域,生命都生活在球体上。”

    “它们如何不掉下去?”

    雅莱丽伽摇了摇头。“上下是不存在的。”她柔声说,“外面的世界不分方向,那只取决于你站的地方。”

    伊开始考虑这件事,但那已超出他所知的经验范围,无法依靠纯粹的思考来得知。雅莱丽伽不打算让他在这件事上耗费个更多的时间,她伸出手覆住他的手腕。

    “伊,”她说,“你亲眼看到过一颗红色的星星,是不是?”

    伊承认了。他说不出那颗星星从哪儿来,但却在雅莱丽伽的记忆里见过彗星和流星。自然,现在他知道自己曾经目睹过一颗红色的流星。那是在九十多个收获期以前,而通常他们的历法把三个收获期作为一年,以此为时间节点来进行人口和产量的统计。因而那颗火焰般血红的流星,对于他而言已是三十多年前的往事。那时他尚且年幼,从未见过那样奇特的景象。

    那流星去哪儿了呢?雅莱丽伽问。

    坠进了深渊之下。伊告诉她。火流星从高处出现,笔直地向下坠落,一刻也不曾停留,最后消失在世界之东的断崖外。在那之后的三十多年里,孩子成年,成人衰老,老人死去,而谁也没有再见过那颗火流星出现。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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