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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飞鸽牌巧克力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txt下载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549 下水道民间声学家(下)

    寂静号的新乘客在这艘船上适应了大约几十个小时,直到他的思想与表达逐渐协调,终于能够流畅地与雅莱丽伽攀谈和对话。他大概理解了什么是联盟,什么是星辰,以及身下这艘船为何从前头两个地方来到他的世界。这年轻人(四十二岁,对于此地的居民而言刚刚成年)拥有良好的学习能力,并且也展现了一种对未知的强烈好奇心。

    起初,他孜孜不倦地提问,急切想要知道虚空中的无数球体是否代表着某种灵魂的居所。那里是人死后所去的地方?或是人诞生前所在的地方?它们何以不处于一种常态的、永恒下坠中的状态?那托举着它们,并且扭曲了正确的方向概念的是什么?

    那些疑问相当幼稚而缺乏条理,但雅莱丽伽觉得他这种杂糅着宗教性与哲学性的朴素思维另有可爱之处。因此她总是耐着性子解答。当伊彻底明白雅莱丽伽和翘翘天翼并非当地传说中吞噬活人惨叫的魔怪,而是两个纯粹的异乡客后,他的敬畏比先前小了许多,而渐渐地展现出友好与亲近。最后,他终于主动问起雅莱丽伽在寻找的目标,以及为何那颗火流星会从她们的世界里坠落下来。

    雅莱丽伽向他展示了荆璜的影像。全是荆璜出入监控区域时留下的记录。伊只看了一眼,便能肯定地表示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人,而且也不曾听任何一个社群议论过类似的人物。他的笃定不难理解,因为荆璜与他们这一族的相貌差异再明显不过。倘若曾有这样一个人在世上露面,流言蜚语会很快传播开来。

    当他们聊到这里时,伊露出了一种奇怪的目光。他对雅莱丽伽说:“不老者会知道你们。”

    这是个雅莱丽伽未曾听说的概念。在她从伊身上获得的全部知识里,她只知道这世上有城邦与村镇,自然还有实质上的领土与贵族(每个地方的叫法有所不同)。不过,这其中并没有谁占据特别大的优势。没有人被承认为尘世中最大的王,而在不同区域生活的人对占领其他区域的**也不强烈。那一部分是因为生育对食物产量的贡献很低,另一方面则是因为疾病。

    这种疾病与出生地密不可分。人们从很早以前就发现,一旦长久地脱离自己诞生的地区,某些怪病便很容易发作,有的人会头晕目眩,有的甚至从身上的孔洞里流血。乡间认为这是土地本身的诅咒,但伊在城市中工作时听到过别的说法。医生们声称这是因为“错误的韵律”。医学认为万物皆有一个需要呼应的韵律,若是处在那韵律当中,身体将自然地合唱,那时的人便身心健康。而若是所处的韵律不能与身体相协调,它便会引起各种各样的紊乱。

    尽管这种紊乱是普遍性的,它在每个人,每个地区的表现都不尽相同。有些人能够去更多的地方,某些地区则能彼此迁移而不必得病,这样的区域被他们称为“同调地”。每个地方的人,倘若想让他们的孩子有更多定居的选择,便会想方设法去同调地众多的区域生育。这种行为在不同的年代合法或不合法,取决于当时的管理者如何看待自己治下的人口状况。

    伊是在一个同调地生育合法的年代诞生的。他的父母一生都活在东边——也就是距离那块发红发亮的岩浆碎块最远的方向——的养殖村落里。他们在快到九十岁时感到了衰老的征兆,并决定生育一到两个孩子。对于孩子的未来,他们没有特别的规划,但却希望能比自己走得更远些。于是他们卖了一批牲畜,去最东边的峭壁上住了六年,其中的四年里生下了两个孩子,那就是伊与他的妹妹。他们各有各的优点,伊更灵活,他的妹妹则更强壮,同时他们也有相同的能力,那就是能长期待在世界的边缘。无论东南西北,那些直通世界背面的峭壁似乎全是同调地,因此他们便能自由地绕着整个世界来去。

    伊的妹妹很好地运用了她的天赋,成为一个游走世界边缘的燃料贩子。而伊是个目前服务于北方营地的声线铺工,一种经常面临恶劣环境与生命危险的职业。他在这个行业中算是很年轻的,而且身体也很健康,能够独立地生活,定期回去照料和陪伴父母。但他是个内向的人,并不喜欢和人交往。像他这样的性格在金属雕工里是很常见的,因为他们是最容易听到世界韵律的人。当他们沿着峭壁攀爬,把传声钉深深地敲打进峭壁之内时,他们经常能听见地底的狂暴之歌,那是医学理论里的地中韵律。然而既然没人能生在地中,自然也没人受得了那个声音。他们只是强行忍受,在隆隆唱响里沉默地挥舞钉锤。

    对于这一切,雅莱丽伽仅有很少部分是从伊的记忆里看到的。一个亲吻毕竟不是真正完全的共享,但她也并没打算立刻更进一步。在和伊聊过这世界的整体面貌后,她问起了他先前所提起的“不老者”。

    “他们是城邦的主人?”她问,“为何叫他们不老者?”

    伊又露出了那奇怪的眼神。如今雅莱丽伽已可粗略地分辨出他的情绪。她知道那并不是恐惧,不像是在谈论一个可怕的威权者,而更像是好笑,就如同雅莱丽伽说了一句有趣的话。

    “他们不是城主。”他说。他似乎沉思了一会儿,在脑袋里寻找合适的词,而双手又开始摆弄。雅莱丽伽读着他的手部动作,看到“传说”、“可信”、“力量”这几个描述在他手里滚过。

    “你们的神?”她又猜测道。

    伊摇摇头。“他们是人。”他确信无疑地说,“智慧的人。”

    “他们和城主相比地位如何?”

    “他们不感兴趣。他们只处理大灾害。”

    雅莱丽伽请他说说关于大灾害的事,但伊却无可奈何地冲她摇头。大灾害已经很久没有发生过,他说,同样也没有战争。在他出生以前曾有严酷的战争,是另一个世界,被称作寒霜之家的地方,前来进攻他们所处的中央世界。侵略者最终被击溃了,战利品至今仍被放置在世上诸个大城市的中央,每个经过城市中心的人都能目睹。尽管那是许多年前的事,只要亲眼瞧一瞧那些战利品,人们便知道古时的战争是真实发生过的,因为他们的世上并没有那么的造物。人们也一致同意,若是没有那些隐居在世界背面的不老者,这场战争是很难能够取胜的。

    这些隐士们的故事吸引了雅莱丽伽的注意,但是倘若伊告诉她的传说有半分可信,不老者在世上存在至少已有数百年。他们总数有五百个,也有人说是五百五十五个,长久以来驻守于中央世界颠倒的底部,只有十六个城市的主人知道如何联络他们。雅莱丽伽对这些隐士的身份并无头绪,但鉴于他们的人数如此之多,历史又相当悠久,她猜想他们并不是荆璜,或是荆璜要找的0305。

    “他们对外来者怎么看?”她问伊,“如果他们知道我们来了这儿,会怎样对待我们?”

    伊没法回答她的问题。过去他从未见过一个真正的不老者,也从未遇到过雅莱丽伽所提出的这种情况。但他有点迟疑地表示,不老者在过去只负责处理大灾难,如果雅莱丽伽只是来找一个人,或许他们不会感兴趣。当三十年前的那颗火流星坠落时,他们便没有任何反应。

    雅莱丽伽听取了他的全部看法。那时伊已经在寂静号上逗留了超过五十小时。为了避免他身体不适,雅莱丽伽将他放回了地面,让他在外头的临时营地里等待。她自己则把交流所知的一切告诉翘翘天翼,商量她们该如何进行下一步。

    “你肯定那颗流星就是那小孩?”翘翘天翼说,“三十年前?我知道这里和外头的时间流速差异很大,没准越深的地方会越大,不过如果那孩子已经下去三十年了,他怎么还没找到那个弃婴犯?老天,难道我们还得再追三十年?噢,慢着,他们的三十年是多久?”

    “用我们的时间,大概是十五万个小时。”

    翘翘天翼虚弱地晃了两下翅膀。

    “我是能挺得住的。”她坚强地说,“但我真的有点想念太阳。随便哪个颜色的,能把天空铺满光线的那种。”

    “我在考虑我们是否应该直接追下去。”

    “你的意思是我们现在打道回府?在到了这一步以后?”

    “不。我想,既然我们可能还要追十五万个小时,或许应当多在这里停留一点时间,免得错过一些重要的信息。你觉得我们应该去见见那些不死者吗?他们对底下的情况应当更了解。”

    “同意。不过你觉得那是否会有危险?”

    谁也没法下一个定论。但雅莱丽伽心里已有主意。她向翘翘天翼提起了伊所说的古老战争,还有放置在城市中心的战利品,通过那些令本地人惊叹不已的证物,她们或许可以推断出不老者究竟拥有怎样的力量。

    翘翘天翼对这个主意完全支持。她马上就打算安排探测器过去检查,但在那之前雅莱丽伽却叫住她。

    “我想换个方式。”她说,“探测器在人多的地方很容易被发现,而且容易丢失细节。”

    “雅莱,我们在轨道上把车逼停已经够过火了。我可不会赞同你用飞船去征服一座城市。真正有品格的人绝不支持在任何地方恃强凌弱,何况他们不是些简单的微生物结构。他们有感情和智慧,只是没生在一个好地方。就算我们不一定有能力把他们救出去,那也不应当把他们像野胡那样使唤。”

    雅莱丽伽听完了她旅伴真诚的诤言,随后露出一丝不怀好意的微笑。翘翘天翼警觉地盯着她,鬃毛朝着天花板飘飞。

    “我没打算用飞船。”她眨着眼说,“我自己去。”

    “什么?”

    “我打算亲自去城里看一看。”雅莱丽伽解释道,“走过去,像个巡礼者一样靠近那个战利品。然后……”

    “拍摄和分析?”

    “也许直接把它弄到船上来。白塔会愿意买下它的。”

    翘翘天翼的鬃毛完全蓬开了。她庄严地蹲坐在地上,拖长了声音说:“雅——莱——”

    雅莱丽伽必须承认那不是个太成功的玩笑。整整两个小时以后,翘翘天翼才放她走出寂静号。因为拒绝穿上一身伪装服,并向智人种那样直立行走,飞船专家在她的胸前与背后挂了一些摄像头,以此来参与她的城市之行。

    她找到徘徊在营地中的伊,请他带自己去最近的城市。而伊却呆呆地瞧着她,仿佛生平从没见过这样打扮的人。

    雅莱丽伽怡然自得地摸摸自己的耳朵,现在那里套着一层鼓鼓囊囊的假皮。她的蹄子上裹着填充质料的铁皮靴,看起来也与本地人没什么不同。她当然没忘记给脸上也覆盖一点活性假皮,使自己的特征与本地人更接近。

    “我看起来怎么样?”她问她的新朋友。

    后者没有回答,而将僵直的视线缓缓上移,盯着她的头顶。雅莱丽伽可以有很多种方法来掩盖她的犄角,比如一顶光学遮帽。但她没有那么做,而是给自己头上裹了一层淡红色的头巾,只露出两只角的尖端,并用腰包里的那条银链子缠紧。在伊的记忆中,她见过如此打扮的妇女。

    好一会儿后伊回过了神。他告诉雅莱丽伽那是城市中贵族的打扮——妇女们这样打扮,是将稀有动物的头骨制作成头饰和帽子,有时也有小型动物的完整标本,或是上百只昆虫的翅膀。雅莱丽伽的角看起来确然独一无二,人们会猜测那是一种非常稀有的动物的头骨。那毫无疑问将引起许多注意,会有人向她打听名字和来历,甚至请求和她过夜。

    “那就这么告诉他们吧。”雅莱丽伽说,“告诉他们我来自一片高地上的城市,来到他们那儿是为了做学问——我是个研究尘世韵律的专家,若他们对我的研究大有帮助,或许我会请他们过夜呢。”

550 寒冰炼狱魔鬼战车(上)

    城市。聚居区。由工业与血肉拧合起来的丛林。在世界的呻吟与歌唱里繁荣生长。这场演出的背景是最宏大的交响乐,无休止的狂欢节,然而每个演员与每个零件却都是哑忍沉默的。它们也许发出过声音,但却湮没在没人关注的时刻里。

    在城市中,观察一条道路便可以知道十条百条。路面,泥浆混合着峭壁上采来的石料,中央留有指头粗细的孔,孔中插入传声钉与照明灯。每个城市对于灯的品味都有不同,在这一条道路上的灯是彩色的,绚丽得和城市的底色不大协调,仿佛一层带着毒气的霓虹氤氲在行人脚畔。随着底部声管内收到的频率改变,它们也不断用无法被预测的顺序变色。

    路上的建筑也和这些灯光一样善变,取决于主人的期望和喜好。一栋网格状的高屋,墙壁主体由钢板和钛合金构成,内部裹着许多抽走空气的夹层,而在最外层挂满了烟熏过的皮革。这高屋是为了逃避外部世界而建造的,在里头便能享受到最为奢侈的宁静,却会引起长远的健康问题。与高屋隔得远远的连排矮屋,它几乎是用数百个装满泥土的方形吸音袋垒成的,就像儿童用卵石堆的要塞那么简陋。

    吸音袋表面有时会覆上大幅的贴纸,一些工具的简化造型,或是各种各样的手势,故意画得更笔直或尖锐的谷物。那都是为了挡住吸音袋破损的位置。住在这种屋子里可以勉强抵御来自路上的噪音,以及掀起的尘埃和颗粒,但对地底下的狂响却无可奈何。屋主们并不指望这个,他们只是为了低廉的价格。或许他们更希望自己发出的痴笑与哭泣全被那世界之歌掩盖。

    还有更多的屋子。疏松或紧密的结构。在高屋与矮户间做材料与设计的折衷。粘稠的隔音液在夹层里蠕动胀缩,用共振金属膜做的风铃一动不动地垂在窗口,同时发出刺穿墙板的尖鸣。盆养的菌群挂在风铃底下,随着动静一闪一闪地发亮。

    在这喧嚣至极的空间里,电能车如流水般驶过。城市内的储能比乡村更多,但对电的需求永远也满足不完,为此每辆电能车都有限额。当树汁浇筑的胶轮慢吞吞滚过路面,车上的人会用手势隐晦地谩骂。那些手势是不被上层允许的,从未在官方的规定里被授予含义,但久在一个区域的人自会看懂。

    路边乞讨的人能看懂全部手势的意思。他已活了一百四十多年,因冒犯他人而被剥夺全部财产,不曾有过后代,靠着很少的一点公共义务的施舍维生。他是能长久监视道路的人,并且各项知觉也完全地衰退了。当某些令人颅内刺痛的驱散警报响起时,他只会呆呆坐在原地,直到那些特殊的车子驶过。

    稀有的车,在造型上就能看得出来。

    送葬的车在尾部带有铜雕和铁笼,并把死者生平的贵重物件全放在笼里,用以吸引灵魂跟随。有武勋的人坐在带有膜片振鼓和弩栏的车厢里,由前端的矶牛铜像拉动。那些数量不等的矶牛,一种如今灭绝的猛兽。它们内部装有燃料和发动机,眼部放射出红蓝色的光,而胸前的巨口吐出滚滚黑烟。还有富人们的车,外头挂着各种矿石与古动物的化石,并且也用地底的油气来驱动。

    这种奢靡的做法在古老的奴隶时代里更加盛行,而如今它在明面上已被法律禁止。只有犯罪者会被判罚为矿工,下到那些充斥恐怖回声的地底洞穴里,用稿子和油泵来清洗罪孽。大部分人在这样的苦役里能够坚持两到三年,随后才因为韵律病而死去。他们的寄望是在那深邃的矿穴中有所发现,找到珍贵的沉积油泉,或是振晶原石。那时他们便很可能会得到特赦。

    地底之物的夺取。尘世生命与世界的永恒战争。当最早的声线管工们以奴隶之身向着地面插下声钉时,他们大部分都被那地底传来的恐怖韵律杀死了。所有铁路铺就在沾满他们血肉的尘土上,而他们的骨头混进铜铁汁水,永久地驻守在世界边缘。据说那是不老者的建议,但理由无人得知。

    还有更古老而黑暗的时代。没有声线管与晶振电膜。工匠们总是被要求做一架长长的、不会融化的梯子。他们要用这梯子驾到最西边天空上那通红发亮的岩浆碎片,偷走那些异常发亮的光。那时他们尚未意识到火与热,因为在地上只有菌群发出的冷光。当人们发出某个接近惨叫的频率的声音时,这些菌群便因共振而发亮。

    那便是原始的宗教与神灵,人们把祭品送进神所居住的山洞,钉挂在长满菌群的洞壁上。他们会剁掉他的手指,阻止他做出手势,以便促进他更多地发声。在那之后有一系列的步骤,他们会逐步地剥掉祭品的皮肤,在血肉上种植菌丝,同时又给予最好的营养和照料。在整个仪式期间,经受过训练的祭祀们汇聚在这里,借着菌群的光亮书写和绘画。他们虔诚无比,能够对洞内的一切噪音充耳不闻。

    旧宗教的消退是有许多原因的。但对于坐在城市街边的老头来说,他能知道的只有那些编造得最叫人愿意听得故事。在古时有那样一对恋人,女的有最好的歌喉,但却从未向外人献唱。直到她的恋人被选为祭品,永远地消失在村落里。她终于违背了神圣的教诲,找去那禁忌之地的山洞。当她在山洞外看见茂盛得病态的发光菌群,还有她情人那介于死生之间的残骸时,她发出撕裂灵魂的恸哭,整个山谷焕发出明亮的光辉。

    但是忘掉这些古事吧。岁月对城市街边的老头暗示。过去与未来都与你这可怜人毫无干系。你应该瞪大了眼睛,抓住此刻的每一个瞬间,每一张景象,那就是你能带进火堆和铜像里的一切。

    老头皱缩的皮肤因那暗示而恐慌地绷紧了。他眼皮抽搐地瞪着街道。在早已把他放逐的狂歌不止的声觉世界里,只有那些有毒的霓虹色光雾向他证明自身的存在。时间仍在流逝,铺展开光的幻象。车轮碾压过通往地底的孔。房屋的每个缝隙都爬满菌群。深渊和山洞里的鬼魂与他们一同徘徊在凝固的石料里。

    这时,路上经过了一位贵妇。

    一位罕见的美人。她坐在一辆电能车上,仍能看出个头很高。皮肤是棕暗而丝滑的,显然常年生活在光照和温暖都充足的屋子里。她裸露的胳膊与肩膀上血肉丰盈,线条如同矶牛的腰腹般平滑结实。在她向两侧展开的耳朵与罕见的金棕色发丝上,戴着的是一种带有犄角的头巾,并且装饰着花朵形状的链条。那些花无疑是经过夸张化后的造型,因而显得过于精致而小巧,上头还点缀着鲜红的矿物——如今,富人们对于这些珍宝的来历都很默契,他们会说那都是积存的古物,绝不会承认自己仍从黑市上购买罪犯们开采的新矿。

    这美人,像是从雕像里脱出来的怪物,一举一动都如雕像般富有艺术性。她明亮的眼睛也像晶振膜那样释放出持续的电流。街边的老头瞧见她,他混沌的意识里仿佛又听见地底狂歌,但却不是从地底,而是从他干瘪乏力的胸腔里传来的。

    胶轮在他旁边停下。那铜像似的贵妇在车内弯腰望向他。她的胳膊垂出门栏,过分细长却灵巧可爱的指头在空气里滑动。她冲他打手势,动作里带着点东边的习惯。

    中心广场往哪儿走?她问他。

    老头眯眼看着她,他注意到她的胸前还挂着一个黑色的圆形镜片装饰,像是天文学家们用来观察天上碎块的工具。这美人的车也朴素得奇怪,没挂上任何一种动物的毛皮,或是矿物的样本。车夫是个沉默高瘦的男人,耐心地等着贵妇和他交涉。

    中心广场。他终于开始思考。然后缓慢地比划手势。在前方。然后左转,再右转。在那摆放着邪恶遗物的地方。

    那位美人满意地微笑起来。她眼中的电流跳跃着,带有一丝诡黠的喜悦。她低头向他掷出一枚圆板。金光在地上打转,那是带有古代印记的金币。

    她的嘴唇蠕动,说出一个老头没能听见的词。随后电车再次启动,消失在霓虹光雾侵蚀的道路上。

551 寒冰炼狱魔鬼战车(中)

    雅莱丽伽坐在车上沉思。

    从表面上看,她是个多么安静而美丽的妇人,在她忠实而局促的车夫陪伴慢慢驶向广场,去做一项日常的礼拜活动。她的车夫在二十个小时前刚学会如何驾驶电能车,但却已掌握得非常好。他的手稳稳地控制着舵盘,而目光却心烦意乱,不时飘忽地回望向她。

    雅莱丽伽注意到了他的神态,但不打算指出来。被她用手指掩盖住的嘴唇正无声蠕动,和寂静号上的翘翘天翼交谈。她们讨论着眼前这座城市的细节,以及在路上时的所见所闻。

    在进入这座城市以前,她同一位商人有了愉快的往来。尽管相处的时间短暂,她对城市的情况却了解得更加深入,获取了足以通过城防的文件,并且换上了一身缀满闪耀虫翅的露背长裙。

    商人还向她奉送了一双涂抹过芳香虫蜡的银链编织屐,但她不打算泄露自己脚上的秘密,因此拒绝了这份献礼。出于同样的理由,她也不曾答应他同寝的请求。但这位追求者并没损失什么,她给了他几种简单工业品的设计图。

    “这里有些奇怪。”翘翘天翼在她耳朵里说,“刚才……”

    “我知道。”雅莱丽伽答道。

    “你不觉得我们的行踪有点过于招摇?路上的每个人似乎都在看你。”

    “那对我们的目的来说不是坏事。”

    翘翘天翼不反对她的主张。她们紧跟着谈起了其他的收获。就在雅莱丽伽走入北方最有名的光彩之城时,寂静号派遣的探测器也正向四面八方飞行。它们被派遣去调查那些伊所不了解的细节。在世界边缘的峭壁底下,或城市中最高的、属于领主的屋宇周围。出于谨慎的考虑,它们被设置为规避一切类人的生物,以免惊吓到这些甚至没见过飞机的本地居民。然而,即便她们已如此留意,那些飞往世界边缘以下的探测器全都丢失了。去了其他城市的那些仍能联系上,并且远距离地拍摄了所有的“古代战争纪念物”。

    她们看了传回来的图像,也展开了许多讨论,但最后仍然决定让雅莱丽伽去亲眼查看其中的一个。近距离的,如有必要则是接触式的,来确定那东西是否真如她们所想。

    “关于那些婴儿的病,”翘翘天翼说,“现在我有一点设想。”

    “我也是。”

    “咱们想到一处了吗?”

    “他们的韵律病。”

    “是的!从我收集到的情况看,那和门城里的弃婴非常相似。我对这方面不是专业的,没法做更详细的分析,不过我的猜想是这样的:在他们的身体组织里有一种结构,也许一种和他们的常规组织振动相反的材料,能帮他们适应这种声波环境。我在他们的耳朵里就发现了一种这样的粘膜腔,能避免这些环境音给他们造成伤害,并且分辨出和他们的发声器官相近的频率。我想那就是为什么他们还保留着一些简单的语言。不过这种组织肯定不是那么的泛用——听起来它似乎是在孕育阶段来成型的,只会抵抗非常特定的声波环境,否则他们不会遇到同调地现象。”

    雅莱丽伽朝着伊看了一眼。后者如触电般躲开了她的视线。

    “这似乎是我们找到的最合理的解释。”她说,“但我们没在这儿听说大规模的婴儿丢失案。”

    “没错,但我在想,也许我们的思路就错了。雅莱,当门城接到那些弃婴时,我们默认这是个生殖旺盛的物种,那时我们可是忽略了时间流速问题!我们当然这样想,因为千门万户之都已经是联盟所知的相对流速最慢的地方之一了,它和中心城也只差一点三五倍左右。我们只知道永光境的时间是特别的,可那里绝对发展不出一个这么奇怪的理识文明。就连尘王都被永光族赶走了!但是这里,也许从来就没有什么大规模的婴儿失踪案。他们是每隔几年才丢一个,而那就有很大的技术空间了……老天,如果一路向下,我都不敢想时间还能流得多慢。我们可能不止要追十五万个小时!你觉得可能是那小鬼弄错了吗?他要找的人就在这块碎片上,而他一不留神冲过了头?”

    雅莱丽伽没有做出定论,她重复了她的观点:“我们需要先看到那些战利品。”

    “是啊,那些图像……”

    翘翘天翼没说完她的话,但雅莱丽伽知道她们又想到了一处。在前往中心广场的路上,她一直想着那些探测器传来的图像。

    他们的车开始往右转。一条更宽阔的路。当眼前的空间开阔起来后,无数色彩陡然现入雅莱丽伽眼中。在路面盘旋上升的途径中,许多载具不断从岔路汇入其中,顺着盘旋的主路通往高处的广场。在那广场边缘,覆盖钢板与钛合金的隔音屋像峭壁般整齐而严密地挺立。屋檐顶部的几百座铜雕是一种长着突出脑袋和一双眼睛的怪兽,每只眼睛都朝下方的道路俯瞰。它们眼中的光与路面的照明灯不同,带有束状的穿透力,旋转着打在每辆车的乘客身上。怪兽雕像的基座下方,菌群如鳞片般侵蚀了所有的窗台与挂布。它们正在发光,喷洒出烟雾般浓厚的孢子。

    广场上的尖叫声就像菌群的孢雾喷发那样猛烈。那不是世界的狂歌,而是雅莱丽伽耳中的声波过滤器允许接收的,属于人的喉舌发出的高响,以及用金属振膜片制作的鼓与铃。一束束声音落下,在雕像兽旋转的眼灯里跳舞,推挤着孢子的烟雾扩散向远方。

    雅莱丽伽伸出手指,接住一点落下来的粉末。她的胳膊搭靠在门栏上,静静地盯着指尖那些淡蓝色的微粒。翘翘天翼在她耳朵里叹息。

    “哦,”她说,“雅莱,这些菌种……”

    电能车继续往上行驶,汇入了朝拜者与参观者的潮流。只有很少的车是完全封闭的,因此车主们能够自由地向周围张望,冲彼此做出手势。雅莱丽伽收到了许多热烈与惊讶的视线,还有许多带着邀请意味的手势。她发现来自头顶的音乐与灯光似乎助长了人们的亢奋。

    他们把车停在隔音屋外围的平台上,徒步走进另一侧的广场。在围绕着声线管灯的连片金属板上,他们看到了那些犹如哭泣与惨叫般的狂欢之乐是如何发出的。

    一组铜像所组成的机械乐队环绕在广场的中心区域。他们的口中接通了电管与膜片,手臂与指尖挂着铃铛,在声光中有序地起伏旋转,向跪伏在地的人群播撒香水和人造亮片。跪在地上的人群反而是沉默的。他们的额头抵着地面,把双手高举,整齐划一地做出手势。那是一项传统,在远古时代,当菌群因人们的叫喊而灿然发亮时,人们把口中发出来的声响视作和神交流的咒语。神没有形体,因此使用声的语言,而人不应当在非必要的时刻僭越这种界限。

    在这些叩拜的人群与演奏的铜像中央,一个由完整岩石磨制成的台子摆放在那里。在平台上是有尖锐刺顶的铁笼,笼中安置着那件古老战争的战利品,来自寒霜之家的邪恶武器。尽管如今它已经完全地失能,人们依旧用牢笼关押着它,似乎生怕它又一次发动起来,带着死亡的阴影飞向夜空。

    是的,所有的记载都指出它能够飞翔。那散发出暗虹光泽的金属座驾,每一片车板都纤薄无比,没有任何花哨的纹饰。在战车展开的双翼上留有两个孔洞,据说在过去的战争中,那两个孔洞里安装了邪弩,无休止地放射出死亡的光箭,被击中的物质便永远地从世上消失。这辆来自寒霜之家的古老战车,它的颜色和纹理都世所未见,人们没有在它能薄如膜片的车板上找到任何一根声管,任何一块电池,或是一个燃料箱。他们最终只得承认,这辆战车必然是魔鬼用它那无形的手折捏出来的。

552 寒冰炼狱魔鬼战车(下)

    雅莱丽伽拉起她的裙摆,加入了在广场上的人群。她并不去参与古老的跪拜仪式,或是去观看那件被放置在铜像乐队中间的古老战利品。她在广场边缘翩然游走,观赏每栋隔音屋的装饰设计。像她这样的人并不少,因为除了朝拜,广场也是法律所保护的公共区域。在这里,最低贱的人也被允许向贵族攀谈,甚至是共处一室享乐。

    有很多人向她打出手势,或者献上一些带着香气的人造菌枝——在这尘世里没有多少种植物,漂亮或芳香的花朵更少。人们从未把美寄托在有叶子和根茎的植物上。他们认为沉积物与菌群是美的,并在长得特别精巧的红柳枝头沾满孢子,贴上切割得和晶片很像的烧制亮片。除此以外,昆虫的色彩与声响也是美的,它们是黑暗时代里的另一种光源。

    一根红色的菌枝被递到雅莱丽伽面前。它的顶端挂着红丝带打成的结,巧妙地分成了五瓣,正像她此刻的头饰。雅莱丽伽抬头看去,发现那是个比伊更年长些的男人。

    这人的身上缠着一匹青黑色的长布,绕过腰际和腋下,最后靠金属腰带和扣件固定在背后。他的左肩因此而裸露,在那里刻着繁复的刺青,像某种蜂房似的建筑。他的脖颈上挂了一块黑色的圆形镜片,金属镜框外镶着颗粒状的紫水晶。雅莱丽伽朝他那毛发浓密的头部看了一眼,意识到在这尘世的统治种族里,眼前这个男人算得上是非常英俊的。

    花很漂亮。他打着手势说。没有词能指明他说的是手中的还是雅莱丽伽头上的。但他的眼睛正凝视着她的脸。雅莱丽伽在那瞳孔深处看到一点朦胧的光亮。她知道对方不是碰巧。

    她接过那根菌枝,问对方脖子上的镜片是什么。

    我是个研究上部环境的人。男人向她表示。通过这些磨制过的镜片,他们能观察到天空上的那些其他碎片。他指出雅莱丽伽自己也带着一个类似的工具。

    雅莱丽伽告诉他,她挂着的不过是个装饰。对方很有兴趣地向她打听是什么样的赠送者。雅莱丽伽转身就走。

    他拦住她,开始向她道歉,解释自己只是好奇。当他第一眼看见雅莱丽伽时,他知道她并非这城里的人,否则作为住在这广场上的某栋高屋里的人,他定然早就注意到了她。可是,作为一个美丽而有身份的女人,做跨越城市的长途旅行也是不常有的。他想不出对雅莱丽伽来这儿的理由。

    当他们说话时,等候在角落的伊沉默地走了上来。他用眼睛望着雅莱丽伽,似乎在询问是否需要自己赶走这个男人。雅莱丽伽朝他摇晃了一下手臂。伊退开了,眼睛仍然盯着这儿。

    男人注意到了这位保护者。他仿佛觉得很有趣,但没有为此做出多余的手势。相反他指了指距离他们最近的一栋隔音屋,邀请雅莱丽伽进去坐上一会儿。当雅莱丽伽看起来不那么热衷时,他表示自己的屋子顶部有全广场最好的视野,并且还安装了非常好的观景镜。如果雅莱丽伽对那古代的战利品有很大兴趣,她不会错过这样一个观察细节的机会。

    这男子提出的条件的确吸引了雅莱丽伽。她把手递给他,在后者的牵引下去往后头的隔音屋。屋子是广场上最高的建筑之一,上头也有许多只眼放光线的怪兽雕像。他们刚走进灯火通明的屋内,雅莱丽伽就闻到浓郁的芳香。她知道本地人善于从动物和昆虫身上提炼香料,往往是些浓厚而带着乳脂味的气息。墙上挂满了吸音的织画,护壁板与黏土藻井上则种着多彩的菌群,喷洒出虹雾般浓厚的孢子。

    雅莱丽伽没有脱下她的靴子。她用坚硬的靴底踩过花岩地板,踢踢踏踏地作响。屋主人注意到了这一幕,他笑着打起手势,告诉雅莱丽伽她走路的姿势十分独特。雅莱丽伽拨弄起头巾上的链子。

    他们来到顶楼。在巡视路面的雕像怪兽背后,此处被屋主人布置成了精美的露台。彩色菌群与透明胶带架起一个凉亭,三四个皮革坐垫,一股循环流水沿着凉亭转动,水边的迷你铜像挥舞锄头,叮叮地敲打在金属岩石上。

    在这亭子的边上安装着一台机器。它有三只细脚,顶端的圆筒则像是男人颈上挂饰的放大版。雅莱丽伽把手掌按在筒身上,绕着它摩挲了一圈。她感到某个精巧的、可以轻微活动的环状物箍嵌在紫水晶碎块间。当她把它微微往外推动时,一种弹簧似的压力传到她指尖。

    她的眼睛眨了一下,屈腿坐在这机器旁的垫子上。男人缓缓脱下鞋子,然后踏上彩色的菌群,在她的正对面坐下。

    这里真安静。她对屋主人打着手势。这里是露天的,但是比底下安静得多。

    设计得好。屋主人回答。

    雅莱丽伽咬着嘴唇,朝整片露台环视了一圈。她短短地思考了一会儿,然后把手上的菌枝插在水边。

    “所以这是你们的把戏。”她说,“这些眼睛闪光的摆件倒真可爱,谁能想到它们实际上是声波抵消器?还有你们种的这些迷幻植物,它们的样子也很迷人。不过看看我胸前的镜子吧,里头的人已经告诉了我一切。”

    她紧紧地盯着屋主人。这位英俊的本地男子,对于她所说的联盟语并未听懂,因此并未把视线移向她的胸前。然而在雅莱丽伽吐出如此一段陌生词句时,他也没有表露任何惊讶,而是笑嘻嘻地望着她。

    雅莱丽伽站起来,用脚尖勾倒那三只脚的仪器。她快速地在镜头上踏了一脚,圆筒破碎,露出里头的弹簧与刺针。针尖上闪着一种彩雾似的亮光。

    男人笑着发出了一声叫喊。那不是任何语句,而是一声表示赞赏的叹词。当雅莱丽伽的弯刀勾在他脖子上时,他变得收敛了少许,然而背脊仍然是放松而弯曲的。

    当雅莱丽伽把手放在他的眼睛上时,屋主人的表情改变了一些。他谨慎地转动着眼球,干扰雅莱丽伽的判断。但她轻轻敲了敲那曾经在红外线下闪出光亮的眼球,从指尖感受到冰晶石外壳的坚硬触感。一双藏在义眼片后头的机械电子眼,正如她在来时发现的,那个始终坐在街边的探子。

    屋主人不再松弛。他缓慢地挺直背脊,异常突出的骨节高耸出后颈。在布料遮盖以下,他裸露的皮肤全都坚硬如钢铁。靠着浸泡过强化剂的皮肤,以及替换了大部分原始骨骼的金属身躯,雅莱丽伽知道他能轻易地把一头矶牛碾成肉酱。但她保持着轻蔑,把弯刀从对方的脖颈上抽开。她坐到怪兽雕像的背上,藏在腰间的尾巴伸了出来,在彩色孢子烟里轻巧甩动。屋主人猛吃了一惊。

    你是他们的一员?她打着手势问。

    “不。”男人回答。那是少数几个能够用声音表达的词。

    你和不老者是什么关系?

    仆从。

    为何守在这儿?

    防备寒霜之家的探子。

    男人用手势快速地回答。他的眼睛仍然惊奇地盯着她的尾巴。雅莱丽伽坐在那儿,缓缓踢掉一只靴子。那给了广场守卫新的震惊。她冲他张开双臂。

    “我厌烦你们的手势了。”她说,“我要和你们的不老者会面,和他们谈谈台子上的那辆车。”

    屋主人仍然盯着她的脚部。雅莱丽伽张着双臂靠过去,对方谨慎却果断地在她蹄尖探了一下。那自然是真的。非金属与硅质的。他仰头望着她,不太确信地僵在原地,直到雅莱丽伽的双臂收拢起来,圈住了他暗藏金属椎骨的脖子。

553 撷华之徒永无来世(上)

    当雅莱丽伽与不老者的仆从自屋内走出来时,伊正在门外小步而快速地徘徊。他看到雅莱丽伽,肩膀便松弛了;紧跟着他又看见后头的男人,脚步便停下了。仆从把手插在腰间的裹布缝隙里,冲着伊咧嘴而笑。

    “你好啊,”他用不属于这尘世的语言说,“我能帮上什么忙?”

    伊的姿态里带上了愤怒。但雅莱丽伽在这时走向他,挡住了两人的对视。

    “他是不老者安排在这儿的守卫。”她说。

    他很危险。

    “但也用得上。我们去更合适的地方谈这件事。”

    伊缓慢地退了一小步,再没对这件事说什么。那仆从慢吞吞地从雅莱丽伽旁边走出来,目光轻佻而随意地扫过他。

    “所以,”他仿佛觉得怪有趣似地问,“他也和我一样?”

    “不。他比你知道得更多。我告诉你的一切,只为了让你明白我的要求。”

    “那么他呢?他跟我有何不同?”

    “他是一个朋友。”

    “我不是有意要炫耀。但说老实话,我能用一只手把你这位朋友拦腰打成两段。”

    “我也能这样对你。连一只手也用不着。”

    男人发出一种不出声的奚笑。但是伊的躁怒似乎因这段对话而消弭了。他平静地退到远离仆从的一侧,问雅莱丽伽下一步打算去哪儿。那仆从仰着身子,越过雅莱丽伽的后背看向他。

    “你跟随的这位夫人要求去见不老者。”他未经许可地插话道,“如果她打算带上你,我想你没准很快就要到上头去了。珍惜你的运气,你这脆弱的家伙。如果我在这儿指控你是寒霜之家的探子,你肯定会被丢到地底洞穴里去。”

    “你何不那样做?”伊冷淡地反问道,“而你现在站的位置不像一个叛徒?”

    “我有自己的裁量方式。自然,那和你这样经不住诱惑的小伙子是不同的。”

    仆从又把手插进腰间缠布的缝隙里,轻慢地踮着脚走路。一直到他们离开广场,回到那些盘旋发散的道路上。当他们经过某片铺满菌群的墙壁时,仆从伸手按在上面,他的指尖陷入柔软如肉块的菌群深处。当他带有浓重刺青的那只手臂完全没入墙壁里时,自菌群内部发出一种清晰的咬合声。一扇异常狭小的门打开了。它内部的通道里装满了丝束状的彩色灯管,倘若从外头的道路看去仿佛只是一块稍微光滑些的菌斑。

    仆从请他们走进去。雅莱丽伽说:“我还没碰到过不在前面领路的东道主。”

    “这不过是一种地方上的尊重。再说您在防备什么?我肯定不会加害您这样美丽的人——附带一说,我其实更喜欢您不戴上假耳的样子。不符合常人的标准,对我倒是刚刚好。”

    雅莱丽伽对他的谀词微笑,但并没耽误拿出弯刀。仆从很快便妥协了。他第一个走进通道,踏上尽头的升降梯。雅莱丽伽紧跟了上去,伊则似乎有点不安。

    这是哪里?

    当地面开始上升时他问道。

    “广场呀。你见着我们来时的路了。这是广场的底下。既然这位夫人想见不老者,我们总得提前打个招呼。”

    尽管伊对这仆从有着显而易见的敌意,当他听见不老者这个词被对方吐露出时,一种微弱的惶惑不安仍然包围着他。他频频看向雅莱丽伽,似乎要从这种注视里寻求力量。仆从兜着他的缠腰布,模糊地发出一些无意义的怪音。

    “这真有意思。”他说,“声音。你们用这种方式来沟通,完全取代了手。这些……语言,不是特别的词,也不是颂歌或祭曲,这难道不算是一种亵神?”

    “我只要你听得懂我的话,”雅莱丽伽回应道,“你可以继续用你的手势。”

    “不,我瞧这样倒挺方便。要我说实话,这样传达意思更快。而且还能让我多说点想法呢。”

    雅莱丽伽不得不承认仆从确有很多想法。此人,从小被不老者放置在封闭的药舱里浸泡,完成改造手术,然后接受训练,从未被授予过一个带着发音的名字。然而一旦雅莱丽伽把语言的甘露泼洒到他身上,他的学习速度却比伊还要快得多。在最初的一小时里,伊只能用最简单的句子和词汇表达想法,而这仆从却能用口哨声吹出一首小调,并且发出一段对她相貌、体态与尾巴的完整评论。雅莱丽伽对雄性是很有见识的,但也为此人的天赋感到稀罕,因为他实在是个彻彻底底的下流胚子。那段话她自然不会告诉伊,并且也不许仆从向任何人提及。

    升降梯到达顶端后,迎接他们的是一个如同透明般的房间——如同,因为墙壁和地板都像水波那样荡漾着,而在他们的头顶是升降起伏、吹奏演唱的雕像乐队,以及正在虔诚礼拜的人群。他们无疑正是在广场底下,在那些看似厚实的金属地板下面。

    “如何?”仆从问雅莱丽伽。

    “不错的模拟环境。”雅莱丽伽说,“我会考虑在自己的地方弄一个。”

    “你还有自己的地方?”

    “如果你让不老者出现,我就考虑让你瞧瞧那里。”

    伊又忧心忡忡地望着她。他不赞成她的许诺,但仆从也只是含糊地露笑。

    “我只是先带你瞧瞧这东西。”他有点无可奈何地说,“不老者们自有他们的安排。如果他们要见你,也许等一会儿他们就会从地板上冒出来。”

    “地板上?”

    “是的。有可能。我的创造者们无所不能——这么说或许有失客观,不过他们的确神通广大。如果你要用你这把漂亮的小刀割开他们的喉咙,你会发现他们的身体变成水,变成光,变成许许多多的孢子。你肯定无法战胜他们。”

    雅莱丽伽不置可否地走上前去。她从人群与雕像的脚下穿过,来到那安放战车的高台下。此时岩石高台好像是六片透明薄膜所围成的,上头摆放的机械可以从底部一览无余。雅莱丽伽望着这辆战车——尘世里把它叫做魔鬼的战车,而如果翘翘天翼站在她旁边,她一定会对这艘小型穿梭机指指点点,指出它和那些飞往门城的弃婴船是多么相似。它们用的材料或许不同,因此“战车”呈现出一种斑斓的暗虹纹理,但设计的雷同之处却如此一目了然。它极尽纤薄的板材、线条分明的折角,以及毫无分叉的整体结构,似乎显示设计者对模仿折纸有一种奇特的偏执。在战车底部靠尾端的地方,她还看见两个完全陌生的简单字符。不是她认识的任何一种文字,也不是曾经出现在门城那封墨点信的落款。

    她对着那两个字符打量了一会儿,终于收回目光。

    “满意了?”仆从问,“上头可有你想要的东西?”

    “我想要的是不老者们的答疑。我听说他们战胜了这辆战车的制造者。”

    “显然,否则如今广场上的不会是这辆战车,而是两个世界的唯一主人的塑像。”

    “你们知道这位主人长什么样?”

    仆从用胸前多余的布把脸蒙上了。“我就这么清楚。”他回答,“在这属于活人的世上,谁能知道亡世的主子长什么样呀?”

    “把不老者叫来。”雅莱丽伽要求道,“叫他们联络我,或者给我他们的联络方式。”

    “他们会在自认为合适的时候找你。”

    “那要多久呢?”

    “这正是问题所在。”仆从说,“他们预言过寒霜之家会派来探子,还会有可疑的人来打探这些战车的事。为此,他们训练了我,还有另外的几十或几百个我,还保证会定期赐予我们力量。在起初确实如此,他们每隔几年便派人来,在最后一次时他们暗示说也许会在必要的时刻动用我们,把我们派去寒霜之家——可是,上次他们联络我是一百多年前了。”

554 撷华之徒永无来世(中)

    翘翘天翼蹲坐在舰桥室里,充满苦恼地叹气。她在为那逗留在船上的两名外客烦恼。尽管雅莱丽伽向她保证这两人不会惹出任何麻烦,她似乎对他们之间的微妙敌视无所适从。

    “原始雄性!”她莫可奈何地说,“像野胡一样安分不下来。他们根本没法团结!”

    作为这一切的负责人,雅莱丽伽只得向她保证,无论是伊还是波迪——她给不老者们那油滑的仆从起的有声姓名——都绝不会给飞船上最重要的专家造成任何麻烦。伊完去听顺于她,并且异常坚持要加入这趟旅行,波迪则是去往不老者基地时的向导,如果必要则是人质和盾牌。

    翘翘天翼最终妥协了。她们有更重要的议题。在寂静号刻意缓慢地往世界边缘飞去的这一小会儿里,她们必须在若干关键问题上达成一致。

    “我有点搞不清这里的情况。”翘翘天翼说,“就我们目前所知,寒霜之家的主人就是那个弃婴犯,是不是?那个雄性有告诉你什么?”

    “没有更多有用的。关于那些城市里放置的飞行器,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同一个人。至少得是被同一个人教过。我是这么看待的。我认为那些被放置的要比去门城的落后一些,它们的材料大概是某种铋合金……但材料不是重点,它的设计思路和那些弃婴船非常一致。”

    翘翘天翼停顿了一下。

    “但,我听说寒霜之家的主人败给了不老者?”

    “这片土地上能找到的历史都如此声称。”

    “他们确实有实物证明,不是么?不过我猜不老者们肯定也付出了一些代价。想想这一百多年来他们到底在这块大陆的背面做些什么?或许现在他们都在医疗舱里休眠呢。”

    那正是她们心目中可能性最大的猜测,但仍有一些疑问难以回答。在波迪被不老者从休眠中唤醒,接受训练,然后派遣到尘世的一百多年来,他们竟然不曾留下一个负责善后的人。或许与寒霜之家的战争已使他们元气大伤,丧失了相当多的人数。剩下的人陷入休眠,任凭事先制造的守卫去接管尘世——可是如果守卫们无法联络上不老者,即便发现了寒霜之家的探子又能怎么着呢?

    这不可避免地令她们面对另一个问题,那正是关于不老者们究竟拥有怎样的能力。她们发现每个城市的交通枢纽附近总有些长期固守的人,未必全像波迪这样经过精密的改造和训练,但却在体内植入了电波信号接收器,并且受到了长期的催眠。雅莱丽伽试探过两三个这样的人,发现他们大多痴呆而健忘,对往事记忆模糊。

    这些被分布来的探子和守门们从不彼此管辖。不老者们只把他们各自当作独立的功能运作:探子只是无知觉的眼睛,在察觉但未经记录的波段时观察和记录,然后他们体内的装置会向着城市的守卫们发送信号,使守门们刻着刺青的假皮刺痛发热。

    那是所有守门们在接受训练时被告知的事,尽管波迪透露,自他有连贯性的记忆以来,这是第一次发生此类状况。他不知晓这些负责制造刺痛的探子们是在何处完成改造,或是如何更替——那似乎又是由另一个系统来完成的。他只明白他,和其他的守卫们一样,拥有常人三倍的寿命,但在衰老以前便会被新的守卫更替。某天某个有着刺青的人来找他,切割开他的身体烧掉,然后一切便结束了。

    也许这是种值得同情的命运,不过对于雅莱丽伽而言,更值得考虑的是这件事里透露出不老者们保有着怎样的能力。对原始生物的改造和优化从来都是一项标志。在陷阱带以外的区域,当一个文明能够学会主动用工具进化时,它往往离找到遂穿方程只差几步。

    不老者们的改造没那么先进——翘翘天翼如此主张。一种完善而普及的成熟改造技术应是平衡的,兼顾能力、便利性与娱乐性,意味着即便接受了改造,技术部分与原始部分也应能完美嵌合,不使人产生痛苦和病态。她们看到不老者们的造物并非如此:守卫们身躯僵硬,触觉迟钝,无法自主调节和享受感官之乐;探子们几乎全部都是痴傻的,为了让他们的潜意识能和电波接收器的指令连通。

    如果这是他们有意为之呢?雅莱丽伽反问道。他们能够做到,但却刻意不去做。因为享乐将动摇守卫们的意志,而长久无望的监视也将使探子们渴望逃离。为了毫无保留的忠诚,他们赐予的是与生俱来的折磨与苦刑——不过,从波迪的例子来看,那在没有监视者时也是完全失败的。不老者们无法从思想层面上使人永保忠诚,那至少说明他们不是拥有精神力量的法师,而确然是一些超脱这个尘世水平的技术者。他们也是外来者吗?那何故逗留在这儿?又何必跟寒霜之家的主人冲突?他们向来是这土地的一员?那使他们超出尘世的知识从何而来?

    在寂静号沿着世界边缘往下沉落的过程里,她们做着一切可能的猜测。从逃亡隐居至此的罪犯,到无意中接触过其他外来者的幸运儿。她们甚至猜测不老者们或许也是他人的失去控制的创作,譬如寒霜之家的主人。那并不稀奇,人造生命反噬造物主是经久不衰的话题。如果让一名法师和一名技术员讲这样的故事,他们能轮流讲上十几个昼夜,直到一方在嘲笑对面时因过度激动而昏厥。

    最终,她们还是得去亲眼看看。抓住波迪没带来多少有用的信息,而所有飞向世界背面的探测器都被击毁。她们由此知晓不老者们善用声波武器,同时也不是没开发过激光与电磁脉冲。但那同时也给了她们信心,因为尽管她们明目张胆地发出了挑衅,她们没碰到核变、光觉催眠、静态污染,或是任何迫近演化的中间产物。

    迹象表明不老者们比尘世要强大,但似乎远远没强大到威胁寂静号安全的程度。当她们平安越过世界边缘时,那些安装在铜像里的监控器,还有接通在同一声线管下的激光器都没造成什么麻烦。当她们确信对手的防御不足以引起危害后,寂静号开始加速,短短半分钟里便从承载生命的地表翻越到它不断崩溃的背面。

    那和深渊里的其他区域并无明显不同。一样的黑暗与声的动荡。不断被拉长的时间。在鸿沟更深远的地方,像是闪耀在黑暗洋面上的一粒寒怆的蓝星,那便是被上部世界遮蔽了光热的寒霜之家——但它此刻的确正在发光。传说扭曲了事实,或者变故已悄然发生,她们会在拜访不死者后解开这个谜团。

    现在她们要去的是更近的位置。在不断崩溃的尘世之底,环带状排布的链条与网格纵横的固定架取代了陆地。它们像一个深深插入世界的、倒悬下来的帐篷,承兜住松垮的地表岩石与土壤。而在帐篷颠倒的顶尖缀着一颗巨大的铁球。

    铁球上,靠近固定架的位置,坐着一个人。他不知已在那里坐了多久,但是当雅莱丽伽向他靠近,他没有表现出一点知觉。他在虚空里安静地端坐,目光空洞地垂低,似乎正追寻着鸿沟之底,或是那颗幽冷遥远的蓝色星粒。他没在听,也没看,延续着无人理解的空洞的思考,直到排除一切威胁和陷阱的雅莱丽伽走到他面前,拨开他环绕在腹部的手臂。

    叮铃铃。一颗金球从他怀中滚落。那思考者枯朽而木然地歪倒在地上。

555 撷华之徒永无来世(下)

    “这是什么?”波迪问。

    “我打算问你呢。”雅莱丽伽回答。

    那坐在巨大铁球顶部的人,一个如今依然存活着,且在外貌上具备着显著本地特征的人,此时已被雅莱丽伽平躺着放置在地上。她叫来翘翘天翼,希望用飞船专家的能力来了解此人的内部究竟发生了什么。而翘翘天翼又顺道领来了两名本地人士——她不喜欢他们,不过似乎很难拒绝一些来自弱者的请求。

    当翘翘天翼的角发出亮光时,那两名本地人显然都很吃惊。他们都知道这从未见过的动物能够说和雅莱丽伽相同的语言,不过似乎依然把她当作某种非常聪明的异界宠物。这会儿波迪受到的冲击却远远大于伊,因为他已是这世上少数接近过不老者的存在。

    “它在做什么?”他问雅莱丽伽,“它对着不老者做什么?”

    “你确定这是个不老者。”

    “他的服装像是。而且你看,他的外貌非常年轻。”

    雅莱丽伽的确看到了他所说的特点。那活死人的枯槁干瘪是因缺乏营养,然而骨骼与背脊却没呈现出本地人衰老时的前屈和收缩。他的衣着也保存得很好,与伊的工人装或波迪的长布都不相同。一种华美但却轻便的穿法,在雅莱丽伽印象中是不符合此地人时尚审美的。

    她晃了一下手中的金球:“你们对这个有印象?他抱在怀里的。”

    波迪和伊都仔细地打量着这颗灿烂的玩具。它像是黄金做的,有着内外两个嵌套的结构,摇晃时叮当作响。一个非常精致的物件,或许是铃铛或乐器。

    他们都否认见过类似的东西。

    “我不清楚不老者们平时拿什么娱乐。”波迪说,“也许这是他最爱的收藏。”

    “当他变成这样的时候,依然抱在怀里?”

    “人总有权选择自己的陪葬品。”

    但那并不是个死人。当翘翘天翼熄灭角上的光后,她又一次向他们证实这一点。可同时她也表示,此人体内并没有太多能被她探测到的机械构件,至少不像波迪那么多。他的消化、分泌与排泄系统被部分改造,能使他更为轻松地吸取养分。更多的触觉与味觉感受器。骨骼外层有合金加强,但是改动得也很谨慎。

    “这倒是种很适合享乐和生活的改造。”她总结道,“不过,这些改造不足以延迟衰老的。我想他们是用了机械以外的办法,比如培养可替换的移植器官。这不是我的天赋能探知的东西。这还是挺奇怪的。雅莱,你瞧他的样子,他还活着,尽管基础消耗很低,但也远比急冻高得多,如果这是从一百多年前开始的状态,这段时间里他也早该只剩下机械零件和一点点组织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环境的特殊影响,但这里的环境可不是真空的。”

    “也许他身体里还有另一套光合成的营养系统。”

    “我不知道。你打算把他弄到船上去检验吗?我们没有专门的设备,那也许要费点时间。”

    雅莱丽伽的确这么想。然而在那之前,波迪开始往铁球与支架的最中央走去,离他们只有十几步。在那里有着一个相当明显的、容许人类与小型飞行器进出的通道。它此时是紧闭的,可看起来不难破坏。

    伊拦在波迪面前:“你想干什么?”

    “该死。”波迪说,“我想干什么?我想弄清楚这里该死的发生了什么,而不是站在原地闲聊。我要为这一百多年的时间找个解释。而你,如果还打算活到我的一半岁数,现在就从我的路上滚开。”

    波迪的手臂往上抬起,一种潜在的攻击姿势。他毫无疑问能在一秒钟内将伊切成几块,因此雅莱丽伽上去将伊拉开了。她看到波迪的脸颊抽搐着,耳朵附近的皮肤皱了起来,一种切似痛楚的野兽似的神情。

    他绕过雅莱丽伽,用拳头砸撞,然后用手指撕扯。合金通道的薄门被他粗暴地掰开了。

    目睹这行为的伊吃了一惊。他似乎此刻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曾跟什么样的怪物作对。雅莱丽伽拍拍他的肩膀。

    “你先回船上去。”她说,“我不确定这里头是安全的。无论是什么把不老者变成这样,那东西或许还藏在他们的基地里头。”

    “你呢?”

    “我进去瞧瞧。应付这种地方我是有经验的。”

    伊迟疑了一下。他又看了看通道的入口,正好看见波迪纵身跳入其中。管道发出刺耳的撕扯声,像是有人沿着墙壁往下攀爬。他又转过头来,灼灼的目光望着雅莱丽伽。

    “我也下去。”他说。

    “那不太安全。”

    “我会保持小心。”

    小心是不够的。但当翘翘天翼开始在他们旁边咳嗽和扇翅时,雅莱丽伽不打算继续争执下去。时间耽搁了。虽说波迪是个下流胚子,可也是她找到的最了解不老者的人,把此人丢弃对调查有害无益。

    她把手里的金球递给伊。

    “你保管这个。或许它是某种重要的东西。”

    伊用他的手臂稳稳夹住那颗球。然后他局促地坐上翘翘天翼的背,靠她的帮助飞进垂直向下的通道里。

    “嘿,不高兴的该是我!”翘翘天翼抗议道,“我可不喜欢跟陌生人的屁股挨着!”

    伊更加不安了。他扭头盯着坐在后头的雅莱丽伽,仿佛指望她给予一些力量,但雅莱丽伽没留意这个小小的问题。她的注意力已被转向这不老者居处的内部。

    通道内很明亮。墙壁上分布着的照明束线大部分都完好无损。空气畅通,但尘埃却几乎瞧不见,似乎百年来净化和循环系统也作用得很好。一切都像是不久前还有人精心维护着。

    没人出来迎接。也没有武器抵抗。在落地以后是个广阔而温暖的圆厅。

    圆厅的地面是翠绿的。一片茂盛柔顺的青草地。因为缺乏修剪而长到了雅莱丽伽的膝盖。在草丛间点缀着一串串彩花,形状犹如指头大小的鸟雀。厅壁有流水潺潺而下,散发**与香精的甜味。灯光铺满了顶部,但却均匀得并不刺眼,雅莱丽伽几乎以为自己置身于艾森岛的白昼当中。

    伊坐在翘翘天翼背上,略带惊恐地瞪着脚底的草丛。他大约没能从雅莱丽伽的记忆里知道这部分,因为认为这些末端尖锐又翘起的地毯是某种致命陷阱。

    “这是草——草。”翘翘天翼说,“它不会咬你的。一般来说还可以吃呢。瞧。它们这么光滑。”

    她俯身咬了一口草丛,在雅莱丽伽警告的视线里吐掉。随后蹦跳着把伊从背上甩下来。

    “别那么大意。植物里或许有毒素。”

    “噢噢,毒对我没什么问题。我受到过祝福。而且,你看,这些草又软又顺,它们是没法割破皮肤的。我猜这是主人的装饰——不过,我想出口那儿就不是了。”

    他们看向那儿。波迪正站在一个拱形通道前,注视里头的动静。他的一只脚踏前,但却没走进去。通道里的景象使他心生顾虑。

    雅莱丽伽走到他旁边。她做好了心理准备,猜测自己会看到些可怖的画面。但通道里没有她想的众多死尸,或是任何超出忍受的画面。

    确有东西守在通道里,但雅莱丽伽很难断言它是否曾经是生物。那东西,就像是一个机械盘带着四个很小的轮子,大约有半人高。上端有一盏闪烁的指示灯。在这机械盘周围还散落着些叫人困惑的零件:一些明显是枪械和利器,另一些也是黝黑平顺的细杆。它们是完全散架的。

    “这是什么?”雅莱丽伽问。

    波迪盯着那个机械盘,过了一会儿答道:“我的同类。”

    “我瞧见过你的脚。”

    “那不重要。这东西……我见过类似的。在训练的时候,他们的改造方式和我们不同。他们是不老者们用来驻守自己的基地的。”

    “所以,那轮子的上面?”

    “本该是个人。就像我的上半身。而那些武器该装在他的六或八只手上。”

    他们没能在散落的零件里找到任何人体组织,仿佛把部分已在这百年间完全地腐朽了。在他们走进时,机械盘上的指示灯急遽地闪烁,仿佛一个有生命的东西在眨眼。但是轮子却没有转动,地上的武器更不会跳起来自动射击。负责做出决策的那部分不在了。

    波迪缓慢地迈过机械盘。结论已经变得很明显。如果所有的守卫都已丧失,所有的防御都已失效——那就意味着这基地确实已经毁灭了。当守卫和探子们在尘世里履行着他们的使命时,他们的主人已然死去。不。不是死去。

    波迪沿着通道往前走,其余人跟着他。他们走过了许多美丽的、充满奇异感的房间。连椅子也是由宝石制成的宴会厅。犹如巨兽肚腹般的按摩室。在某个六面柔软如肉质的宽敞房间里,**的无生命的男女人偶静坐着,背后的能源线却全被切断了。全是液体的房间,游动在里头时散发出酒液的清香。就如同在之前的每个空间里,他们在水底找到了依旧存活却毫无反应的不老者。

    不是死去。波迪把那水底的不老者搬了上来。他们继续走,雅莱丽伽数着每个发现的活死人。他们并不是每个房间都进去,只是循着向下的通道走。但她已数到了三百四十二。

    最后,她们走进了最底部。

    那是一座叫伊和波迪都非常困惑的庭园。天空呈现出淡薄而通透的玫红色。就连雅莱丽伽也不认识的花卉覆盖地面与栏墙。他们甚至看到了陌生的动物,已在这百年间于庭园中形成了种群的平衡。

    在这凹陷式的庭园最底部,一座吊篮式的凉亭里坐着最后的不老者们。凉亭本身并不封闭,但某种声波驱赶器仍在作用,使得里头坐着的人不曾被外头徘徊的肉食生物吃尽。这十几个男女仍然坐着,无声地望着入口。

    波迪最先进入凉亭。他迟钝的步伐向着最中间的一对男女靠近。因他身躯的遮挡,没人知道他看见了什么。但他僵直在原地,几乎让人以为他也成了活死人。

    雅莱丽伽叫了他一声。波迪转过头来,怪异地凝望着她的头。

    “怎么了?”她问。

    波迪让开了,视线仍然钉在雅莱丽伽身上。他的理由很快便展示给其余人。

    那对坐在最中间的男女,腿上各自放置着一样不同寻常的事物。男人的腿上是一台非常标准的微缩投影式播放设备,能在门城里轻易买到;女人的腿上放着一枝金属花,它的材料与摆在城市里的战车是相同的。黯淡而斑斓。金属枝粗糙的表面具有一种独特的,薄片累叠似的纹理。在一分为二的枝梢,两朵五瓣的花从活死人指间探出。

    检查花了一段时间。他们最终在空地上启动了那台投影器。当语言选择界面映射在空气里时,三个选项里只有一种能被雅莱丽伽看懂。她点下播放。

    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影像,在很短的时间内给雅莱丽伽造成了错觉。她似乎看到一个近三十岁的荆璜,头发扎在脑后,穿着简朴的麻布衬衣与防油布长裤,双臂袖管卷到肘部。他坐在他们曾经目睹过的宴会厅的宝石椅子上,脸上毫无表情,但紧跟着露出一种寒暄式的微笑——正是那个瞬间雅莱丽伽把他和寂静号的前主人区分开了。

    “记录三。”他说,“各位来自联盟的研究者,你们好,我是姬寻。”

556 桃始开于惊蛰(上)

    ——来说一说“那个理想”吧。

    “我是一个外来者,是从鸿沟之上的地方来到这里的。原本的目的是为了寻找某样东西,不过,现在基本已经放弃了。各位也不必深究我的来历。”

    ——远征。远征。远征。

    “事先说明,因为难以判断最先抵达这里的人员是什么性质,我准备了三份不同的记录,用来传达不同的要求。请不要试图去破解另外两份记录信息,因为那是不可能成功的。”

    ——明日的我们仍在前进吗?

    “然后,考虑到这里和外面的时间差正在加速拉大,而我放置在最外围的站点距离这里有一百星距左右。即便我进行记录的此刻,你们正在距离我一百星距的位置,等你们发现这里时也已过去一千个标准时以上。这是远远超出我计划需要的时间量。”

    ——明日的我们仍有下一个明日吗?

    “换句话说,如果你们成功找到这份记录,那么我大概率已经死亡了。”

    短暂地,关于往事的思绪停顿了下来。

    “原因……我不打算解释。对于各位来说,我的目的没有参考价值。不过,为了让各位理解这里何以会变成你们看到的状况。以下将对调查结论做一个简单陈述。第一点——”

    从遥不可及的征途,回到了眼下的任务上。

    “居住在这个基地里的成员,与崩溃带的形成历史有密切关系。可以说是他们做的,也可以说是所谓‘前世’做的。他们是典型的以电磁波记录意识来移植新身体的技术模式——对灵魂和信息记录的生命本质性问题,于此没有探讨的时间,也没有纠缠的必要。在我实施神经电流清除和维生病毒植入以前,跟他们的首领进行过一次沟通,确认了全部的猜测——概括而言,崩溃带曾经是一个灵场值极低的常规星系,造成如今的局面,是他们的技术错误导致的。”

    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探索中的必然牺牲。二代序列的领袖们肯定会这样说。

    “第二点,在崩溃带形成以后所犯下的罪行。如果全部描述为蓄奴行为,则无法概括这种生态的复杂性。但是如果以外面的标准来判断,生存在这个基地里的人是剥削者,此项则确凿无疑。既不公开这个环境的由来,也不分享过去的技术成果,反之则是包装为宗教和规律……具体的手法不必赘述,请尽管参考外面的案例吧。”

    谈不上是自嘲。但说出这句话时,心里确实想到了某个故乡。还没完全适应好的次级枢体发生了轻度紊乱,颊肌反射性地抽动着。

    “最早来到这里时,没有打算和他们起冲突,因此藏匿居住于控制区的边缘地带,被他们称为‘寒霜之家’的碎块。通过对不同区域传说的比较,推断那里是被他们当作矿区处理——顺便一提,以寒霜之家和这里的连线中点为水平位,向上角所指方向走半星距的话,就会到达‘新生之家’。那里培养的就是替换用的器官,常规实验素材的来源也大概率来自那里。如果你们想要了解不老者们的生理结构,去研究那里的人是最准确的。”

    “在寒霜之家短期居住后,逐渐对这些人基地里的成员产生了兴趣。虽说还算不上真正的基础层研究者,他们如果计划要离开这里,是没有问题的。即便群体受限于生理结构,完全可以把控制区域缓慢推升,通过代际更替维持在鸿沟浅层。如此一来,有望和联盟建立定点通讯,也可以获取更多现代化的资源。但是,看不到他们有这种企图。我很难理解他们为何顽固地据守在这片碎土上,同时还任其不断往下坠落。为了调查这个问题,就占据了寒霜之家,向他们的主基地发动了一次试探性袭击。结果,试作品被打退了,对于他们现存的技术能力也做好了充分评估。所以第二次我就亲自来了。入侵的结果,如各位所见,进行沟通后初步理解了他们的行为动因,据此认定,他们对此区域长期发展毫无益处。到做出本次工作记录为止,已经对所有人员全部进行了神经电清除。”

    并未剥夺生命。但和**的消灭没有区别。思维的改变是死亡吗?那么,在那一天消失的人……

    “——但是,请不要贸然杀死他们,因为其中一部分人在地表隐藏着备份程序。如果这边的生命信号中止,备份程序想必会被激活。拥有‘前世记忆’的新不老者会出现。假设说,你们在得到这份记录以前就轻易杀死了哪个无反抗能力的人……这也是你们的选择。祝你们好运。”

    消失的思想就是死亡吗?转变的思维能够复原吗?

    “这个基地里的成员,以其行为认定没有必要保留。但是,同样无法预判你们是否会实施灭绝性清洗。基于以上考虑,事先保存了一部分基地人员,把他们转移到了别的位置。一旦他们统治的区域里出现极端性人口锐减,我的保卫程序将立即把留存人员杀死,同样会激活他们的备份转生。我诚挚建议各位保持克制,不做无益于整体利益之事。”

    并不觉得好笑。但还是按照草稿露出威胁性的咧笑。从理论上而言,这是为了提高录像接收人的预期风险,减少他们在平民区域里施行过激行为的可能。

    “还有就是,第三点。”

    规劝来到了最后部分。花费时间来留存这份真实的原始影像记录,核心要旨就是最后的规劝。来到这里的联盟成员,如非逃犯或怪异,最大可能是追求知识的白塔十三宗们。

    “终止对这里的调查吧。毫无意义。此处所发生之事,除了重复验证生命的非秩序性和向死性,没有任何值得书录之处。根据预计,此区域将持续加速下坠,直至与外部时间完全脱离,产生反无穷性现象。换句话说,一旦超越边界,等同于坠入无法逃逸的混沌海。”

    所有语调和表情,在开始记录前已调整至预设状态,也启用了灵场屏蔽器。既不能从生理反应的观察测谎,绝大多数带有占卜性质的法术也将呈现为不可知的结果。

    “我,由于过去所观察到的诸多事项,认为维持个体生命已无必要。既不打算寻求精神上的赎罪,也无意落入物欲的刺激。因此,在完成此记录后将以冲坠鸿沟的方式实施自终止。届时所有的枢体将自动销毁。将此记录设备带至网络覆盖处,会自动将我的死亡报告传送至……”

    停顿了下来。思考着该如何去说。那时被告知的东西,被确信的事情。远征。不计代价地前行。征服一切的未知。那是为了什么?

    总有一天,当征途抵达尽头,我们的事业就会——

    “……家中。”

    开花结果。

    “以上是我全部的留言。”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结束设备录制。

557 桃始开于惊蛰(中)

    在通往寒霜之家的路上,翘翘天翼找到雅莱丽伽,和她一起坐在舰桥室里休憩。船上的气氛叫人难以放松,不仅仅是波迪引起的。

    “你听说过那个吗?”翘翘天翼咬着吸管问,“多仪式社群化种族单文明内部成员平等实验?”

    “我不确定你是在说哪一个。”

    “噢,我是说中心城很久以前做的那个,那个选取在陷阱带的。《薰渠》和《精卫》为这事吵了三个版面的。”

    “那很常见。”

    “倒也是。不过,那实验当时引起了轰动……如果把一个文明的上层与下层交换意识会怎么样?他们能通过交换彼此的阅历而自发性地实现平等吗?这真的很有话题性,而且正好是在我搬到门城不久后发生的。我可没法忘掉那段时间的气氛。到哪儿都能听见关于这件事的讨论。连艾森岛的精灵都跑到我这儿来一起看直播节目。”

    雅莱丽伽想起来了。她确实听说过这件事。

    “那一次的干扰因素很多,设计也不够好。”她说,“他们没有得出普遍性结论。”

    “没错,没错。不过……它在开头看起来真的很顺利。那些意识被置换到上层的人,他们看起来那么谦卑而谨慎,而被换到下层的也适应得很快——噢,不是说每一个都适应得很好,有些人几乎发疯了,或者因为袭击别人而被关进监狱。可是总的来说,那样的案例是少数。那么一段时间里,他们好像已经达成了某种和平协议。保持现状不变,更少的剥削和掠夺,尽可能的实现公平。直到他们确定这种意识交换不会再变动为止,一切看起来都非常好。但是进入第二阶段以后……情况好像又回到了原点。而那不过才四五个恒星年啊。”

    “原始文明是很健忘的。他们的代际寿命很短,没法把历史体验传下去。”

    “是的。不过,我觉得不完全是,雅莱。有时我觉得他们并不是忘了。曾经你的器官被卖了一半,一只眼睛是瞎的,只为了换取你后代的医疗费。而现在你的身体能举起体重五倍的东西,并且有一整个专属的医疗团队。你能忘记这里头有多少不同吗?我觉得这不是忘了,他们还把两种生活的不同记得很清楚,那只是……他们在佯装忘了。可是等实验进入第三阶段的时候,他们对下层的生活比以前更加抵触了。为了在最后期限前不换回意识,他们真的……在我离开故乡以前,从没想过同类之间会这样对待彼此,雅莱。那时我差点收拾行李回去了。你呢?你看过那些第三阶段的录像吗?关于他们制定无偿财产赠予法,然后强制通过的那部分?”

    “我看过。”

    “那是正常的吗?我是说,原始泛智人种这样对待同类,我该把它理解成一种本能?不该用更高的标准来要求这件事?”

    雅莱丽伽抚摸着她的翅膀。

    “我没有和同类相处过。”她说,“于我而言,只是我和其他物种。”

    “但我看你和他们都处得很好。”

    “或许因为我很容易让他们和我的思想同化。”

    “但,同类之间本来就想得差不多,是不是?我就是没法把那个实验从脑袋里消除。他们的确理解了不同立场的同类的想法,而且也的确体验了不同立场的同类的生活。但不知怎么,所有人都觉得自己更加正确了,而冲突比以前更激烈了。”

    雅莱丽伽没说什么,只是继续夹起一块糖。关于种族内部的争夺,她感到这是很寻常的事。她却发现翘翘天翼对此有种异乎寻常的沮丧。

    “我还关注了他们的后续实验。”她说,“在初版失败后他们新做了一个小规模的思维模拟。就是说,在把处于两种地位的人交换意识以前,暂时清除他们所有的旧记忆,让他们不带预设立场地体验另一种生活,然后再恢复他们的旧身份和旧记忆。研究院假设这种体验会增大他们的共情,让他们更愿意公平地分配资源。但是……还是一样糟糕。体验过上层的人更愤怒和暴力,而且对周围同环境的下层更加不友好;体验过下层的人变得更热衷于敛聚财富——照我看给他们使用货币就是个很糟的主意。他们像野胡一样互相抢来抢去!我简直想象不出他们这一类是怎么进化出文明的,看起来他们中的每一个都随时会发疯,然后放把火烧死所有人。”

    “他们威胁不到你。”雅莱丽伽安慰道,“就算他们发现了隧穿方程,也无法进入你们的国度。”

    “我自然不是担心这个,雅莱。但是,当我看着他们时很难不去想一些问题——你到底应该怎么把美德教给这类物种?如果他们并非限于经验的无知,或是视野狭隘,而是天性使然?无论你让他们体验多少,他们得出的只会是有利于自己的结论。他们只关心怎么掠夺更多给自己,可实际上他们又搞不好这一套,总是弄巧成拙。你很难不觉得他们的天性里就缺少一些东西。而如果土地中没有种子,你浇水又有什么意义呢?想到这个会令我感到沮丧。”

    “你在想不老者的事?”

    “是的。我想是他们让我现在有点敏感。我们把它们放在那基地里真的好吗?”

    “至少比船上好些。我们还不清楚他们身上的维生系统需要什么环境。他们会没事的。地表上的人没法接近那里。“

    翘翘天翼似乎同意了这个观点。过了一会儿她又问:“那个话多的雄性怎么样了?”

    “还在房间里。看来不打算和我们说话。”

    “我们其实不该带他来,还有另一个。他们的身体不见得适应另一片区域。他的反应也叫我困惑,雅莱,你觉得他在为不老者们悲伤吗?作为一个受奴役者?”

    雅莱丽伽考虑了一会儿。

    “他感到了痛苦。”她说,“事实,他是个受奴役的人。不过或许在他感受里并不如此。“

    “那又怎么说?”

    “或许在他感受里不老者们更像父母。”

    “那可真奇怪。父母?决定他生死的那种?”

    “在孩子眼中,父母正是决定他们生死的人。那是他们驯服听话的根基。”

    翘翘天翼飘飞的鬃毛栗动了一下。

    “我不喜欢这个说法。非常可怕。”她说。紧跟着她又考虑了一会儿,有点颓丧地补充道:“但我注意到,很多原始种族确实如此。他们似乎能随意处置自己生下的儿童,不受任何外在或观念约束……但他们之间还有别的东西吗?如果这只是为了生存?”

    “就我们船上的那一个。我认为是有的。”

    对于波迪的表现,她们全都已亲眼见证,看着他如何把每一具不老者的身躯搬送到合适的位置,使他们如沉睡般静静地并排躺着。当他徘徊在他们脚边,思考着是否要将其中一些人杀死时,他脸上的仇憎无疑是冲着那侵入者去的。

    他没能杀死任何人。因为雅莱丽伽提醒他,那录像里只说“一部分人藏有备份程序”,意味着并非人人杀死后都会“转世”。而当翘翘天翼也站在反对他的立场上时,他不得不考虑自己是否真有能力在这些外来者的监视下成功。

    “最好先弄清楚杀死他们的人现状如何。”雅莱丽伽说。这句话结束了他们逐渐趋向于危险的争论。他们又在不老者的基地里额外调查了一段时间,然后又重新登上寂静号,向着下方的蓝色光点进发。

    “你觉得,”翘翘天翼说,“姬寻,我们要找的那个人,他死了吗?”

    “我不会下定论。我们进入这里前,门城还在收到婴儿。”

    “也许那是个自动程序?”

    “那我们就应该能在寒霜之家找到那个程序。照他留下的话,那儿是他的主要据点。“

    “而如果他已经死了……那个离家出走的小鬼也应该在寒霜之家?你觉得我们能在那里找到他吗?”

    雅莱丽伽不能否认自己怀有过期待。在不久之后,等她们踏上寒霜之家那古怪的、绽放着蓝色幽光的矿石地面时,荆璜离去前的场面又浮现在她脑海中。那时隔得太久,以至于她积压的怒气都已开始消散,而当她想起录像中那张肖似荆璜的、宣布自己死讯的脸时,她感到胸膛上轻微的压抑,如同被重物压紧。她意识到,那是一种无名而深切的担忧。

558 桃始开于惊蛰(下)

    在寂静号着陆以前,雅莱丽伽估计过他们会遇到的种种情况。她在心里觉得这件事或许不会很顺利。可是落地后的调查推进倒是顺风顺水。

    那是字面意义的。他们顺着这片土地的风前进。他们遇到过人,和波迪与伊长得很相似,几乎没法区分。他们也用着一套几乎相同的手势来表达,只有个别词汇有所不同:他们用一个不同的手势来指代脚下的土地,而当波迪打听起不老者时,对方的样子似乎从未知晓过这个词。除此以外,他们多数对波迪的服装也显得很诧异。那是因为这里正如它的名字一样寒冷。

    雅莱丽伽带着那个从基地里找到的金球和摄影设备。她把金球和姬寻的图像展示给所有路上遇到的人看,她还会特意打听,是否见过一个和这图像长得非常相似,但却要年轻很多的男孩。

    没人认识那颗金球,但在看到图像时,他们的反应却叫雅莱丽伽意外。至少一半以上的人声称自己认识这画像中的人。而即便是没有做断言的,他们也根据人物的耳朵与打扮,认为这是一个他们过去常常听闻的人物。

    “姬先生。”他们发出这几个音节,用别扭而生疏的联盟语言。他们认为这音节本身就是一个名字。

    他的住处在哪儿?雅莱丽伽问。所有人都指往同一个方向。顺着风与水流。这似乎是个完全公开的消息。

    他们更多地靠着飞行器代步,没顾虑居民们的目击,因为雅莱丽伽预计这里已没有构成威胁的东西,而她也担心过长的逗留会引发波迪与伊的韵律病。

    但是,无论波迪还是伊,他们对环境的适应都好得出奇。在几十个小时的旅途中,他们谁也没表现出身体上的不适。

    在他们去往终点的最后一段路上,波迪开始沉默,总是坐在飞行器最后的位置上,以阴郁的目光凝视窗外的土地。而伊则对这全新的世界充满新奇。他时常和驾驶飞行器的雅莱丽伽搭话,询问她是否可以学着使用这种战车。他对翘翘天翼的戒畏也在旅程里逐渐消磨。当后者展开翅膀在飞行器周围翱翔时,他的视线总是越过窗户追随而去。

    飞行之旅止于水流发源的地方。那并非世界边缘,而是高耸的山地。岣峙的峰石释放出来恒定而冰冷的蓝色光芒。在远离河道的高处,湿气凝结成霜冻与透明的冰层,几乎没有积雪,更难找到冻土。在这里,泥沙地总是被视为一种珍贵的资源。耐寒的水生植物成了食物与饲料的来源。

    在把风捻息的高地脚边,一个造出来的石池旁,他们找到了一位年老的声线管工与他的几名家人。这位老人因为过去的贡献,拥有一个带发音的名字,叫做“札”。雅莱丽伽向札一家展示了金球与图像,他们的反应也和其他人一样:不认识金球,却很熟悉“姬先生”。

    他的住处在哪里?雅莱丽伽依然这么问。

    札抬起了充满褶皱的脸,审视过这几个陌生人。他裸露的脸与手上留有许多可怕的伤痕,并且关节处有一些明显的畸变。他无疑不是这一群高大强壮的年轻外来者的对手,但是他的反应也像其他人那样平淡。

    他做着手势,示意他们跟他来,随后抓起一盏填满矿石的声电灯,带着他们走向高地。大约只有四五百步,在一片荒凉的、覆盖着薄霜的岩石下,他们看到一间由硬化草基层压板与岩石梁搭建的简陋屋舍。它在材料上和札的住处没什么区别,而面积还要小得多。

    当札拿出房门钥匙时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那老迈的声线管工拧开简陋而锈蚀的铁锁,像主人般自然地走进屋内。他把灯放在屋内唯一的一张草基板方桌上,抓起储物柜里的冰砖和甜香料,用电火炉烧了几杯热水。除了翘翘天翼佯装自己是只盖着厚毯的驮兽,自门缝边跃跃欲试地偷窥,另外三人都走进去,在唯一的长凳上落座。那不是为三个客人准备的,因此与雅莱丽伽紧挨着的伊显得分外不安。

    他把这里托付给我照看。札打着手势告诉他们。很多年以前,在他的姐姐刚出生时,“姬先生”从高地无人的另一边来到这里,按照当地人的习惯建起这座屋舍。那是收集者们没有来拜访的一年,寒风刺骨,生活疲乏而艰辛,因此谁也不关心他是从哪儿来的。人们偶尔提起在高地边出现的新住户,而他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加入这片广袤的土地。

    人们不知道他出现的确切时间,因为他几乎不出门,甚至不去集市。札,当时还未到被要求工作的年纪,是第一个走进那方盒般简陋的独屋的人。他在玩闹时丢失了一块有价值的矿物,始终遍寻不获。当父母谈起这件事时,他们批评他的贪玩和轻慢,可也找不着丢失的矿物。

    或许是被那住在最边上的人捡走了。他们这样下结论。那只是一种放弃搜寻的妥协。但不知怎么,这个念头在札心里根深蒂固,在某个家人休憩的时段里,他溜出房间,沿着被冰覆盖的小道往前走,来到独屋永远紧闭的门前。

    他敲响了门。从门后出现了一张阴沉而平庸的脸。一个寻常无奇的中年男人。尽管他看上去与这地方的每个成人一样不友好,他还是允许札进来坐了一会儿。

    在那独居者的屋中,大部分东西都很简陋,可有一些却能令孩子感到有趣。札发现桌上一些纸张,比他平日里看到的草茎叶复合纸还要雪白细腻。还有一些零碎的矿石,尽管不是他丢失的那块,然而颜色与光泽都从未见过。

    那时,他尚未知晓法律与守则,也从未见过收集者们如何惩罚私藏矿物者。札以孩童的天真向独居者发问,想知道那些矿物是从哪一个洞穴里找到。屋主用手势告诉他,那些并非从地里得到。

    “合成物。”屋主说。

    札不认识那几个音节。但所有能被音节指代的事物,他知道那必然是一个名字。在他回去后将这件事如实告诉父母,却看到父母惊恐的表情。他们要求札假装不知道这件事,除非搜集者们主动问起。

    他开始懂得一些事。

    在札走进独居之屋的第二年,搜集者们顺着风与水流逐户拜访。他们把路上抓捕的人用铁链挂在战车底部。所有见到这一幕的孩子从此懂得更多。

    搜集者听说了新搬来的人,还有一些关于他从不去集市的传言,于是向着山地边缘蜂拥而去。当人们看到天空中飞过那吊着长长人串的战车队列时,他们都像这土地一样平等无声地掩住门窗,等待战车从去时的方向返回。

    关于在那天里发生的事,没有人能确切地解释清楚。人们都知道搜集者是无惧于利器、高温或是电击的。他们的皮肤外包覆着矿物的骨骼,还长着天生能放射电击的眼睛。这些使节来自上方的黑暗深渊,负责将大地光明的结晶积攒起来。他们将矿物献祭于黑天,以免它因过度的嫉妒而发狂,把整片土地都吞入腹中。

    自然,献祭是十分重要的。

    他们描述黑天的发怒,首先降下无数比手臂更粗的电流,扫荡地上私藏光明的屋宇;随后派遣在风中飞行的火怪,把所有的水源蒸腾一空;最后,在消灭一切生命的黑暗吐出的毒息中,所有生命都将死去。

    自然,服从是十分必要的。

    所有将门窗关闭的居民都能保证,他们完全地服从了要求。然而那一日,黑天发怒的动静从地面射向了天空。那可怖的光透过屋舍的缝隙,山地和屋中的一切都变成了黑白色。那巨大的声响,不同于他们日常听闻且早已习惯的、大地在黑暗中呻吟的永恒噪音,而像铁锤在灵魂上狂猛地叩打。

    挂着长长吊串的战车没有回来。

559 生命医学考察报告(上)

    在黑天发怒的那一天,不止札一个人失去了意识。孩童尚未发育完全的耳朵不足以这种冲击,大部分屋舍里都有昏晕的人。

    然而,在末日降至的时刻里,更多清醒的人恐慌却急迫地监视着窗外。他们没有违背要求,因为门窗都关得很严实。墙壁上合适的位置凑巧有许多缝隙,平时被内部的挂设挡住,这是草基层压板的材料性质使然。

    人们等待着下一个恐怖或奇异的景象。等待飞行在风中的火,或是致命的雾。但是什么也没发生。当那时刻过去许久以后,走出门活动的人同样平安无事。

    或许黑天只是临时地发怒。人们试着下一个结论。或许那是搜集者们在运用他们的神力。

    ——但是战车没有回来。

    有人在集市遮蔽的地方悄悄打出手势。接着下一个人附和。又一个人同意。人们在日常里保持着绝对的服从,眼睛却时刻留意着高地的方向。

    搜集者没有回来。不像过去他们拜访的所有年份里,战车顺着风的风向来到水源,在从水源逆着风而去。这条路必然是有意义的,因为敏锐的人已经发现,战车事实上并不能飞得特别高。他们必须要回到来时的地方,才能打开去往黑天的门户。

    不管怎样,战车可以跨越峰顶。倘若绕着山地离开,战车也不必原路返回。人们如此解释现状。他们的眼睛却还是盯着边地。

    又过了许多天。当人们习惯了黑暗无物的天空时,独屋的主人出现在集市上。他既不美丽,也不丑陋,与当地人长得毫无分别,但每一个人却都盯着他看。人们不向他打手势,更不主动靠近,但却远远地跟着他走。

    他们想知道他为什么活着。而即便这个问题不能立刻得到解答,他们想知道他打算买什么。

    他买了燃料,由黑石矿磨制的粉末。声线管,从最小到最大的尺寸。晶振石,能做最简单的照明与发电。此外还有一小盆开花期的水浮草。

    人们感到失望,这些材料除了耗费苦力,没有什么珍贵之处,而除了最基础的用途,也不能制造出任何复杂的东西。

    独居者准备离开。一个特别勇敢的人拦住他。

    你到底是做什么的?那人用手势问。

    研究生命的问题。独居者回答。人们于是恍然大悟,此人是一个医师。

    医师是罕见的。或许搜集者们因此而将他宽恕。这不无可能。不管怎样,挂着长长吊串的战车没有回来。次年也没有来。

    在那平淡无事的一年里,靠近独居者的屋子不再成为被禁止的事。札和周围的几个孩童开始喜欢这件事。他们经常去敲门,然后逃走。有时也等在门口,看那医师是否响应。十次里有两三次,医师会打开房门,允许他们进入。在那简陋的屋中,他们偶然看到一些不曾在别的地方见过的小物件。一小块色泽艳丽的金属。一块不停摆荡地吊起来的石头。一只能够看懂特定手势的拇指大小的蛾虫。

    当札和其他孩童待在那独居者的屋子里时,他从不与主动与他们交流,但也不会离开。他坐在屋中唯一的长凳上,冷冷地观望他们摆弄屋中的一切。屋中总是摆着那些雪白的纸,但医师从不在上面书写或图画。札只在很少的时候看到他拿起纸张,把它折成一些随意的形状。栖息在灯罩里的红色昆虫展开翅膀,仓皇地试图出逃。

    札回到家去,把见到的东西描述给父母。他被告知那些都是用以治疗的材料。所有的医师,即便是名不副实的那些,至少也要知道如何治疗和缓解韵律病。

    又过去一年,搜集者们未来拜访。札的妹妹出生了。

    在焦急等待了十五个小时后,札的家人们意识到这是一次危险的分娩。一种无法因健康体魄而消除的随机风险,然后恶化为大出血与休克。札的父亲叫来札与姐姐,交给他们十个晶振石,让他们去把医师找来。

    善于奔跑的札比姐姐率先完成山路的跋涉。他敲响独居者的门,把晶振石交给对方。

    救我的母亲和妹妹。他用手势请求。

    独居者依然用他那缺乏情绪反应的脸望着札。他很快重新关上房门。

    札开始踹门。

    房门倒塌以前,那独居者提着一个篮子出来。在篮中放着一个装昆虫的瓶子,一大束缠绕声线管的红色肉线,几把白纸折成的刀与细管。

    医师拿着这些去了札的家里。当他走进屋内时,孕妇痛苦的嚎叫很快便消减了。又过了一会儿,婴儿发出尖锐的哭喊。医师带着沾血的手和提篮走出房间。他的纸工具一尘不染,而瓶中的蛾虫濒死般痛苦地抽搐着。

    医师所展现的高明技艺令得知这件事的人都感到惊叹。他们称赞他,认为他确然是研究生命问题的专家。许多人在预定的生产日前拜访他,希望能让他提前去检查情况。

    医师总是闭门不出。尽管如此,人们开始对他表示尊敬。他们也带着非医学的问题请教他,譬如如何叫牲畜听话,或是增加发现矿物的运气。一旦医师开了门,他的建议总是有所作用。只有一次他被问起如何追求爱情,医师审视对方,随后关上门扉,再也没有为此人打开过。

    札更常去医师的家中。他已开始学习声线管的制作,且也时常将多余的材料赠给对方。札的妹妹对于那简陋的屋舍更有兴趣。她终日前来,用手势和瓶中的蛾虫玩耍,直到它逐渐老死。

    在他学习声线管制作的第二年,搜集者的战车终于又来拜访。他们来的时机向来很随意,但是此前很少间隔的这样久,而且数量也比记忆中的任何一次多。人们再度警觉起来,望着战车飞向山地。

    什么也没发生。没有巨响,或是其他任何异常的征兆。搜集者们的战车同样没有回来,人们笃定他们是绕了远路。

    等风头结束后,札仍然去医师家中探望。日渐衰老的医师给他开门,桌边灯罩里有几只新的蛾虫,也和先前的一样服从手势。札的妹妹和它们逗玩,医师坐在他的位置上,漠不关心地折叠白纸。他没有显露出一点关怀,但是当札的妹妹与另一位住得很远的男人建立新家时,还有札的妻子生下孩子时,他都参与了庆祝的宴会。

    宴会结束时,札又去了医师的家中。这时医师已变得很老。他原本就比札的父亲更老一些。

    札请医师从那独居之屋中搬离,来到他的家里,或是在他家近处另建一间屋子。因为医师已然非常老了,无法承担独自生活的负担。独居之屋里不曾有过女主人,因此札愿意帮他度过一个不那么孤独的晚年。

    医师拒绝了。他告诉札自己将进行一次长途旅行。他将对整个世界进行考察,以此做出一个重要决定。

    札很不赞成他的计划。因为无论医师的决定有多重要,他的身体已无法负担艰辛的跋涉。老人应当待在有人看顾的地方。

    医师笑了。平静的眼神里带着一种狡黠。

    第二天,医师病倒在屋中。他的身躯烫得可怕,脸色却灰败得像黄粉石。札停下工作去陪伴他,用融化的冰块给他降温。但是一切都是徒劳,不出两个歇作日,病情已恶化得无可挽回。

    在最后的时刻里,札握着医师冰冷粗糙的双手。他忍不住痛哭,像是真的失去了父亲。医师躺在地毯上,请他打开桌上的木盒,从中取出一枝造型奇特的金属雕像。他让札把那枝陌生的、如同老化后的水浮草雕像放在自己手中,末端的花瓣落在胸前。

    去关上灯吧。医师用最后的手势告诉他。

    札走去了。等他回来时,地毯上躺着一具尸体。他用手摸索着,在黑暗中碰到了医师寒冷的脸,那带着笑容的唇角,还有沾满了鬓发的泪水。

560 生命医学考察报告(中)

    札火化了医师的遗体。

    在葬礼上,很多人都前来哀悼。他们很多是年轻的一代,从有记忆以来便已知道医师住在这附近。人们缅怀他,逐一上前向他道别,然后札启动了点火器。他把遗体烧得很仔细,把大块的骨片全都压碎,然后沉入最近的葬井中。

    那还要过上很多年。当葬井被堆满后,人们会将里头的沉积物打捞出来,填补进用来种植的泥沙田里。那时医师的灵魂已远去了。

    札没有拆除那间靠近山地的小屋,尽管在医师死前,经常摆放在桌上的白纸与金属块全都不见了。除了可贵的,让人用来沉思与回忆往事的黑暗,屋中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为了便于开设大一点的工坊,他搬去了离集市更近的地方。在那里,生活一时间变得平淡无奇,没有什么怪事可说。屋外不再有钻过石窟时发出奇异啸声的风,只有碎冰顺着水流撞击在石岸上,发出单调而清脆的单音。札的手艺进步很快,拥有了一些名声。

    在那之后几年,搜集者们又来了。他们比人们有记忆以来的任何一批都要细致和严厉。没有人被委派为区域代表,这些生着金属骨骼的人亲自逐户拜访。人们认为他们那充满电流的眼睛能够透视墙壁与地板,因此什么东西也藏不住。

    有人在被抓住时试着解释。两三块晶振石在往年一向是不违规矩的,只是用来维修声线管与其他基础设备的合理储备。但搜集者们用行动提醒他,私藏从来不合乎规矩。倘若以往有人在这种行径下未被追究,那不过是一时的仁慈。而要是因此把这种宽恕视为一项理所当然的权利,那是恬不知耻,而且大错特错。

    在那一天,无论是每天四歇时的矿工,还是每天两歇时的雕工与声线管工,所有住户都紧闭着门窗,仿佛全天都成了歇息时。屋外的风像人的惨叫,倏忽远近,回荡高空,掩盖了浮冰碰撞时的脆响。札不允许儿女拨开挂壁的工具板,把眼睛凑到后头的墙缝里,尽管他们也只能看到地上的景象,而无法目睹黑天上正发生的事。

    风声停止半天后,人们终于走出屋子。他们看到流水中只留下很淡的红色,而浮冰上蓄满坑坑洼洼的深色血坑,他们拿杆子拨翻浮冰,好让水流冲走上面发黑的碎粒。

    人们想知道理由:是否黑天已经比过去更加易怒,因此才要搜集得更多。而如果这种严格的搜集是不可避免的,他们务必知道会持续多久。照明不是必须的,尽管有些地方的土地不会发光,但倘若没有晶振石、柔金与铁,那就没有晶振膜和声线管。没有电。没有点火器与加温。没有种植温室。

    在某一天,搜集者们走进了札位于家舍邻边的工坊。那时札正与他的儿子们一起制作声线管的内芯。三个长着金属外骨骼的人推开房门,穿过不断扭弯细金丝圈的转轴机与加热中的滚滚铁流。

    札的长子正拿着长管,吹制一段接口用的玻璃外壳。他抬头看见那走来的领头人,脸部正中偏上的位置生了一只眼睛,瞳孔只有管针大小,闪烁着发出红光,就像渗进冰孔里的积血。他鼓着脸颊看对方走近。玻璃管胀成了玻璃球。

    领头人在他面前的转轴机顶部坐下,伸出包覆金属的手指,把通红的玻璃球从吹管上摘走,让它在几个指头上轮流滚动。此人的脸孔也是一块平整无缝的合金,除了眼睛,没有看到其他的洞孔。当人们注视这张脸时,无法看到此人的任何表情,而是从平整的金属表面上瞧见自己是何等惊慌失措。

    札把长子从三个搜索者面前拉走,而把事先放在角落的袋子交出去。他不是以采集为生的人,要交出工坊储存的原料是较为容易的。当领头的看向另一边时,他也把放着声线管的运箱全推过来。

    即便是以最严格的标准,那也理应让搜索者们满意了。但领头人依然坐在那儿,把冷却后的玻璃球放在地上,用脚轻轻踩住。

    一道电流在玻璃球中蹿跃。刺亮迫使札转开眼睛,想起他童年时代所看见的那恐怖的黑天之怒。领头人的手指尽管全盖着金属骨骼,关节却非常灵活。他打手势的速度比血肉之躯还要快些。

    你原本不住在这儿?那领头的问。

    很多人知道答案。札只得承认。紧接着他被请教自己原本的住址,以及为何要搬走。事情都是公开的,而且也简单明了,隐瞒不见什么好处。

    他谨慎地回应了所有的问题,不知它们有何意义。搜集者们对过去几年来的本地收获不太满意。他们表示,和其他区域相比,这里每年提供的矿物要少上两三成,人口却没什么差别。他们还发现,尽管搜集者们数量众多,每次从这儿回去的人却似乎总要少一些。

    札谦卑地垂下头,把手按在膝盖上,表示他无法回答这些问题。上交的数目总是听从于收集者,他并不知道本地与其他区域有何不同。他同样不知道搜集者是否减少了。人们都相信他们的数量是无穷无尽的。

    当他打出手势时,两名随行者密切监视着他的儿女。而领头人用闪烁的光眼凝视于他,在他的胸膛与脸部来回。札也知道他们能看穿虚假的回答。

    搜集者们走了。第二天,人们看到战车飞向高地,去找别的人家搜集矿物。没有人在明面上表现出高兴,因为谁都知道那些眼睛能看透墙壁。

    札的工坊里没有足够的原料,也没有成品的声线管。他没有可去集市上交换的东西,而别人也没有东西能换给他。幸而搜集者们从不索要食物。没有人看见过他们吃喝。

    在等待矿工们重归集市的日子里,他停下工坊运作以节省电力。更多的时间里他在屋中休息,聆听屋外浮冰碰撞。他担心住在高地边缘的姐姐一家,并且持续做着动荡不安的梦。童年的记忆在他脑海中搅动,医师缺乏特色的无情面孔在冰块撞击声中断续闪现。

    他梦见一些未曾特别着意的画面。妹妹站在桌边玩弄瓶里的昆虫,医师坐在角落里,冷冷地观察着她。他的指间夹着白纸,翻来覆去地折叠。

    奇怪的是,札在梦中意识到,他从来没看见过独屋中有使用过的纸,或丢弃的纸。所有放在桌上的纸都是新的,不留一丝折痕。纸。像金属一样光滑明亮的纸。他曾看见小孩用指甲在纸上刻画,但却不记得最后形成了什么样的图。

    他也梦见医师的死。对于上年纪的人而言,那是一种安详体面的死法。那好像不是死,而只是地离开了屋子,离开了札和周围所有人的视线。他依旧居住在远离人群的地方,不去集市,不买食物,永远不给追求爱情的人开门。

    在另一些梦里,医师又似乎一直是死的。那尸体了无生气,终日坐困在狭窄的屋中,就像成为声线管工的札。那死人的视线从墙角投来,长久地凝视着他和他的妹妹。他一直看着他们,就像一个未曾瞑目的鬼魂。人们相信黑天里挤满了这种鬼混,全都一刻不停地盯着发光的大地。

    为何不闭上眼睛?札在梦中问。

    医师露出了笑容。那是他去世前两天所露出的带着无名狡黠的笑。紧接着札又听见了他童年时代曾听闻的,最为可怕而又难忘的声音。那猛锤在人灵魂上的重响,那扫光一切颜色的黑天之怒。

    札在床上惊醒过来。他听到剧烈的声响,好像矿井崩塌时发出的动静。他的房门——曾经是房门的残骸——正冒出滚滚的浓烟。在呛人的焦烟后走进来三个搜查者。

    他想要做手势。但却被按住了。那为首的人用包覆金属的手指箍住他的手腕,轻轻往里收紧。他的腕骨碎了。他们把他拖出去,把他的脚踝拴在一条链子上。他什么也没有看清,紧接着一股巨力把他的脚往上拽,扯向那可怕的发着怒的黑天。他的脚断裂了,身体也像要被扯碎。

    战车又落回地上。这时札几乎已想不起任何事。过了不知多久,灼烫与剧痛使他回忆起自己的身份。

    他看到了那闪烁红光的管针似的眼睛,还有从光滑面孔上映出的死人般的面孔,那自然是他自己的脸。去而复返的搜集者向他打起手势。可是札竟看不懂那个词。那时他的脑袋中从来也没有“被捕”这个概念。

    领头的把他扔在战车的后边,换了另一种解释。

    你要去别的地方受死。他打着手势告诉札。

561 生命医学考察报告(下)

    那是包括札在内的任何住在地上的人都没法回答的问题。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被抓——要被杀死,但却不在原地。哪怕以最新最严格的标准,他也不曾私藏任何搜集者们想要索取的东西。

    搜集者们也从来不把活人带走。正常的,鲜活的人,在被那战车吊上去后不出几分钟便会死了。如果锁链扣在手脚上,在急速飞行中不用多久就会扯断,因此战车底部的吊串是缠绑在身体上的。要紧紧地绕着腰肚和胸膛捆好几圈,才能在飞行时不立刻把身体扯断。

    他们没把他继续吊在战车底下,因为那样用不了几下就会要了他的命。在眩晕中札想到了家人,但是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些什么。

    他的手脚都断了,而即便他还能打手势,那些搜集者们也不会理睬。他们用针管戳进他的手臂,管中液体钻进他体内,疼痛便减轻了,取而代之的是昏沉与麻木。然后他被装进一个狭**仄的箱子里。大多数时候他没有意识,或者听见一些战车内部发出的隆隆声。是战车内部,还是他自己的头骨内部,他没法说得准。

    只有为数很少的几次,他半昏半醒着,知道箱子被打开了。他们用针把液体挤进他体内,使他能稍微看清眼前的东西,然后开始和他沟通。在针管和针剂的作用下,札感到自己的思想上盖着厚厚的浮冰,他被闷在水下,茫茫然地接受一切询问。他的脑子迟钝了,不能很好地理解搜集者们的意图。那些问题在他看来似乎毫无意义:过去是否见过可疑的人?是否记得奇怪的事?是否对搜集者有所不满?

    起初札只能发出声音,用一些音节来表示承认或否认。当他确认自己曾见过奇异之事后,搜集者们才给他接上一双假手——那根本不是手,而是两个有着可活动分支的铁架子。札充满恐怖地看着它们连接在自己渗血的肢体末端。他感觉不到痛,“手”上也没有冷热或是任何触觉。只有当搜集者愿意让他这么做时,那两双“手”才似乎突然间有了生命,能随着他的意思来摆出手势。

    他们要求他描述。描述多年前黑天发怒的一刻。还有那时他,他的家人,他知道的每一个人都在做什么。札全部照实告诉他们。自从目睹那双精妙的“铁手”活动,他的脑袋里不曾再有撒谎的念头。

    回答或许是让搜集者们满意的,但没有满意到让他们愿意释放他。札很快又被放今了那个密封的盒子里,在黑暗中昏沉地等待自己的命运。他本该因疲惫而睡着,但罕有的绝对的黑暗反倒促使他清醒。

    他死定了。这是札清楚的。可如今他还想知道他的家人如何。他的子女,妻子,以及远在高地边的姐姐一家,去了流水中段的妹妹。在搜集者们走进他家门的那一天,他没有机会看到任何人。他几乎是一直昏死的。

    或许他已没有家人。就像搜集者们偶尔把一家人全吊在战车底下。如果他还有机会往车底一瞥,就会看到他曾经深爱的那些人残缺而发黑的残骸,假设他还能认得出来。在某些年份里,某些人的记忆里,搜集者总是这样行事。

    但是,在另一些年份中,搜集者们似乎又仁慈一些。他们只杀死夫妻,或是放过其中拥有矿工职业的那一个。儿童,特别是女孩却总是被放过。札从未考虑过他们为何这样时不时改变策略,但那个被撒满河面的人,他的家人都还活着。或许他们正碰到一个仁慈的年份。地上没有什么万无一失的规矩,全凭年头的好坏。

    他终于在那狭小的牢笼里睡着了。在梦中,他在工坊里吹真空管。绕线转轴拉出无穷无尽的金属丝。加热炉让他浑身湿透,喘不过气来。年复一年,不知意义何在。是的,当然有意义,他供应多余的声线管给雕工,然后去温室主那里拿食物。一切都是事先说好的。这样他们便活着。继续献祭给黑天。继续活着。是为了活而献祭。是为了献祭而活。

    他的手疼得太厉害了。即便他没有手,而且也睡着了,那里好像仍有一双慢慢死去的手在发疼,让他发出呓语般的呻吟。搜集者们如幽魂般在箱子角落里监视着他。他不知道理由,然而害怕也不需要理由。他们是黑天来的,黑天与他们是一体的。让黑天胜利吧,让黑天发怒吧。再也没有什么献祭了。

    在迷乱的疼痛与混沌里,时间好像绕线转轴一样飞速旋动。当札又一次思绪清楚地离开箱子时,他发现自己被带到了完全不认识的地方。一个比任何屋子都宽阔的圆厅,金属的颜色质地都很陌生。搜集者们拽着他,用手势商议要带他去见什么人。

    札看不懂他们所指的是谁,那是个从来没有碰到过的手势。他心想那或许是搜集者的头领,随即又为这个念头惶恐起来——如果真有一个头领,又有什么必要见他?谁也没遇到过这样的事。

    搜集者们拖着他往前移动。走廊是一种奇怪的弧形结构,一点点往里弯曲,墙壁覆盖着柔软而低矮的陌生植物,当他们走进时会发亮,并且喷射出阵阵焕发微光的彩雾。札闻到那没有味道的雾,便觉得恐惧渐渐淡化了,好像他的铁手那样迟钝无觉。

    半途中,另一个人从岔路里加入了他们。他走在拽着札的搜集者旁边,没有引起任何骚动。搜集者们既不看他,也没有和他搭话,只是跟他一起默契地往前走。札已在彩雾中变得浑浑噩噩,但当他朝那人看了一眼时,惊诧使得他略微清醒过来。

    这是一个没有长金属骨骼的人,但也是个不属于地上的怪胎。他的皮肤肉质而光滑,细腻得很不自然,脸盘很小,因此五官组合得怪异局促,眼睛位置太浅,嘴唇颜色红得发亮,鼻子形状也别扭。这些都不如他的耳朵醒目,因为此人的外耳是发育畸形的,像两片圆藻叶可怜巴巴地挂在脑袋两侧,几乎被垂散的黑发完全盖住。这种小得可怜的耳朵是致命的残疾,札听说过这样的畸婴,从没见过活到成年的人。

    那怪胎冲他笑了一下。尽管札有生以来从未见过这样一张怪脸,他却感到对方的神态里有种难以言喻的熟悉。他困惑地望着那怪胎,直到搜集者们把他带进一间没有彩雾的房间里。

    房间布置得很精致。六面都有独特形状的光源,组成一些札认不出来的图画。旋转摇动的仪器安置在房间两侧,好像活物那样有序而灵敏的运转。在房间中央的半球状的浮椅上坐着一个没有金属骨骼的人。他是正常的,耳朵没有畸变,而且年轻又美丽。但他已经死了,胸膛剜出一个完整的洞,眼上蒙着白翳,散发出阵阵恶臭。

    札呆呆地看着那椅上的死人。可是整个屋中似乎只有他感到惊讶。耳朵畸形的人走了上去,面无表情地站在那死尸后头。当他黑色的眼睛冷冷望过来时,札只感到自己快要昏死过去。

    谁都没有抗议。搜集者们面向那死人,环抱双肩表示尊敬。他们打起手势,仿佛在冲尸体,又像是冲那尸体后面的人说话。他们用的词札大多看不懂,只知道他们在说搜查。搜查,通缉,处刑。他们或许是要处刑他。

    有时,搜集者们停下来,安静地保持不动,仿佛正等待听众的答复。根本没人答复。死人在椅子上静静地腐烂,怪胎漠然地站在他身后。

    我明白了。搜集者打着手势说。他又继续对着那死人打手势,报告这次搜集到的物资,还有人的数量。人的数量没有预计中那么多。札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搜集者又在等待回复。死人与怪胎都用可怕的眼睛望着他。根本没人答复他。

    是的,暂时不去做——搜集者仿佛回答般做了手势。

    札知道自己或许精神不正常了。因为搜集者人数比他多,也比他强。因为他不存在的手仍在发生幻痛。他连眼睛里看到的东西都不正常了。或许这又是黑天里的常态,黑天里充满了阴魂,搜集者们正和阴魂交谈,这又有什么不合理?

    他不敢再看那座位,而是一心一意地盯着搜集者的手。他从那只手的动作猜测头领做了怎样的回答。他只看他能够看得懂的部分,生活也依然是他能够理解的生活。

    但是,突然之间,搜集者们松开了他。他们像是得到了命令那样从房间里退了出去,没有一个人向他解释,或是喝令他跟着出来。札仍然像死人那样趴在地上。他的脚早就坏了,没有装上铁支架。

    他低着头,看到红色的布料贴着地面飘动——那怪胎穿着一件非常古怪的宽松红色布袍。他终于想到这点。那红袍也是很奇怪的,只是没有那张脸可怕。

    “札。”他听到一个人的说话声。声音是年轻人的。那人呼唤了他名字的发音,他几乎没有反应过来。等他抬起头时,看到耳朵畸形的人正在他身前观察他。那人怪异的脸与冷冷的眼睛叫他喘不过气来。他感到对方并不是人,而是另一种动物,一种和人长得相似也非常聪明的动物。

    那张脸,如果视为另一种动物来看,或许是美丽而引人喜爱的,而放在人身上则是可怕的畸形。这穿着红袍的怪物。札吃力地喘着气。他突然想到这怪物或许才是头领,那椅子上的死人呢?或许那是一个被处刑的人?

    穿着红袍的怪物把他抓了起来。因为饥饿和残疾,他现在肯定变得很轻了。他想反抗它,像个勇敢成熟的人,但从他喉咙里发出的嘶哑的吼叫却变成号哭。

    怪物把他放在了椅子上。那原本坐在椅子上的尸体则不知消失去了哪儿。那果然是处刑台。它站在椅前端详他一会儿,细长漆黑的眉毛皱了起来。接着它的袖子动了一下。

    一片雪白的东西从它过分宽大的、深红色的袖子里掉了出来。札看到它,脑袋里如同轰然穿过一大束电流。那白纸片没有落地,像被隐形的桌子托住般悬停在半空。接着从医师口中发出连串声音,白纸面上却浮现出清晰的图像。

    那不是画。札从未见过那样清晰而复杂的画。它简直札脑海里的记忆的电拓片,分毫不差地勾勒出高地幽光湛湛的石沟与流水渠,那孤僻的积霜地里的独屋。然后是一个抱着昆虫瓶的女孩,他的妹妹。幼年的站在门外仰头张望的札。

    红衣人的手从袖子里伸了出来,。他抓起札连着铁支架的手腕看了眼,莫名而又似乎有点轻蔑地笑了一下。当他笑的时候,那双黑色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的神色。札在巨大的惊愕中明白了过来。

    我能修复这个。红衣人告诉他。

    札从他的抓握里挣脱开来。对方并没为难他,轻轻地松开了手。在这比死更难以理解的境地里,他用他笨拙渗血的金属手臂召唤对方。他从小是那样叫对方的。

    医师。他痉挛地打出这个词。

    是的,是我。对方回答。我们又见面了。我在做曾经和你提过的那场研究。现在我已经得出了结论了。

562 和她所约定的事(上)

    札感到自己做了一场很短的梦。就如那些他被关在箱子里的时刻,他的头脑又退化到懵懂迷乱的童年时代。他的姐妹和父母。在那时有无数件事是不能做的,而未来可能会做的也有无数件。高地如围墙般遮蔽了通向更远处的视野,他想知道那后面是否藏着和家附近不同的东西。一个奇境。或许在那里,昆虫全能看懂手势,而房屋全是用白雪般的纸片叠成的。

    医师的独屋在积霜的山壁底下,像是通往高地之外的唯一门户。在他敲响门扉后,医师的脸从门洞里浮现出来,眼睛像死人一样蒙着白翳。他的耳朵似乎被割掉了,完全被黑色的,不知何时生长到背部的头发遮住了。

    那多怪啊。但是在梦里,他一点也不害怕,而是以孩童的天真与欢喜跑进独屋内。他穿过医师家里的桌子,来到那完全雪白的、由纸片叠成的蜂房般的城市。在那座城市中,整个世界都是光明的,天空和地面都一样。

    纸城是柔软的。他能掀开任何一片墙壁,走进任何一间屋子。里头生活的人也完全是白纸做成的,轻盈而且柔和,没有一点烦恼的样子。它们款待他,和他玩耍嬉戏。玩闹中,他不小心将一个纸居民撕断了,它马上倒下去,变成毫无生气的薄纸片,与纸片铺就的霜地融为一体。

    他为自己的错误感到懊悔极了。那无异于意外地杀害了一位朋友。但紧接着那些纸人开始从地上裁剪。他们比照着彼此的样子,用薄薄的手掌割出差不多的形状。

    又一个纸人从地上跃起了。它和札撕毁的那个没有什么两样,并且也同样轻盈而柔和。札一下感到无比高兴。他发出一大串笑声,猛烈挥舞自己的双手。

    正是这个动作令他从睡梦中惊醒过来。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医师的独屋里。他还没有完全地清醒,因此未能意识到这间屋子是很奇怪的——每一道墙缝看起来都是那么的扁平,而且也安静得不可思议。

    此时札还沉浸在梦境的孩童般天真纯粹的幸福里。直到他注意到那个坐在墙角边的人。那穿着红袍的怪胎正在医师过去所坐的位置上,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札吃惊地把手伸到胸前,想要抓点什么用来自卫的东西。他随即看见自己手臂末端连着一双完好的、就连肤色也完全一致的肉掌。

    他终于想起了自己因过度疲劳与震惊而昏迷前所发生的一切。他的双手,那坐在房间里的死人,还有医师。这一切的咄咄怪事,他半点也想不通。

    那红袍子的怪胎向他走来了。札立刻因恐惧而往后退缩。他并非不记得自己昏迷前曾把对方当作医师,然而现在这一切却变得极为不真实。医师死了,他亲手办的葬礼。难道黑天里的阴魂会变成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模样吗?他又怎么会回到医师的小屋里呢?

    或许因为他的反应,对方在床边停下脚步。那藏在红袖子里的手探出来向他确认双手是否有什么异样。札茫然地否认了,但又想起自己昏睡前的遭遇。他的手早已没有了,是两个没有触感的铁支架,他的腿也应当没有了,现在它们又好端端地在他身上。他仔细地看了一眼手掌,终于发现它们和他真正原本的手还是有所不同的。尽管肤色和质地上那么相近,他过去在劳作中留下的永久性的伤疤都不见了。

    穿红袍的怪胎在床头等了一会儿,让札得以仔细地检查过自己的身躯。在这段时间里他似乎也在端详札,只是没法从他冰冰冷冷的眼睛里看出态度来。过了好一阵子,等札再次看向他时,他才做了个打招呼的手势。

    你长大了。他这样告诉札。

    把眼前年轻而可怕的畸形人与医师联系起来,这又花了札很长一段时间。当他终于能把这件事通过一些细微神态与动作验证以后,他的惊惧和疑问才逐渐从对方身上移开。他又一次称呼对方为医师,就好像过去的那些日子里一样。紧接着他想起了搜集者,还有他的家人。当他刚升起这个念头时,医师却好像已经知道他心中所想,向他保证他的家人都平安无事。

    你有很多疑问。医师坐在床头告诉他。我能给你解答。

    等札的状态更好转些后,医师请札和自己出去走走。他打开房间的门,札吃惊地看到外头并不是他所熟悉的高地,而是一道散发彩雾的漫长走廊。他仍在搜集者们曾经带他来的地方,而房间内的独屋风景都是假的——那些墙壁实际上只是一层画,一层极为逼真的光影色彩。这整个房间不过是走廊内十几扇门中的一扇。

    医师领着他继续往前走。在拐角处他们遇到了几个搜集者,令札紧张地想要躲起来。可是医师只是视若无睹地从他们旁边走过去,搜集者们也仿佛完全没看到他们两个,也完全听不到他们的心跳与呼吸。

    那一景象起初困惑着札,令他思考医师是否和黑天有着某种密切的关系。后来,医师为他揭晓了答案,但他也并不真正清楚是怎样做到的。关于医师所能办到的每一件事,在他脑袋里几乎都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都是很奇怪的,可怕的,但却并非毁灭性的。

    搜集者们并不是人。后来医师似乎这么解释。至少不是完全的人,只是些较为失败的改造品。这种失败主要体现在对电子入侵的薄弱防御,以及本身的短暂。每一次去往他们那里的搜集者从来不是同一批,永远是最新制作的。那正是给了医师可乘之机的漏洞。在过去的几次中,每当搜集者打开独屋的门,医师便入侵它们的控制系统,将它们的意识转移到更无害的容器里,然后删除原本身体上的一切。剩下的无意识的躯体保有一些基本功能,医师便让他们自己驾车越过山地,坠毁到世界外头去——他发现按照搜集者们原本的设计,这本就个会按一定概率出现的系统错误,制作者很可能会将它纳入正常的故障率里,因此他继续在独屋里平淡地生活着。

    当他在头领的房间和札会面时也差不多是这么做的,不过,这一次他不是转移,而是输入了虚假的信息。当搜集者们带着札进入头领的屋内时,他们眼中从未存在过医师,也没有什么尸体。他们的头领正好端端地坐在椅子上倾听他们,时不时询问,或是下达命令。可是,实际上头领确实是死了。医师在搜集者刚出门时就把他杀了。没有什么特别富有深意的理由,因为他想知道的一切都从对方那里弄到了,而对方的存活却没什么明显价值。他把尸体留在原位,仅仅想看看败坏的速度与其他可能存在的隐藏保卫机制。

    这些解释全是过了一段时间后的事。在札刚醒来的那段时间里,医师没有解释这些。他所做的第一件事是把札带去了外头——不止是房间的外头,而是札来时未能看清的整栋建筑的外部。他看到这是个非常奇怪的,头尖底平的圆盘状楼房,像小丘一样躺在地面上。周围的地面平整得叫人惊讶,像用刀切出来的泥板,连一个石皱都看不见。

    这是一艘船。医师告诉他。搜集者是坐着这艘船来的。不过不是黑天,而是从另一片不发光的土地。在医师跟着这艘船回到这里以前,他一直在那片土地上做着调查。他同样还去过别的土地。它们也全被搜集者的主人们管理着。

    这些全是札从未听闻过的事。他茫然不知是否应当相信,而且即便是真的,似乎也和他自己没有什么关系。

    ——这和一切都有关。医师纠正他。这和他们的过去和未来都息息相关。

563 和她所约定的事(中)

    停留在船中的日子里,札几乎每天都与长着怪貌的医师见面交流。那实际上并没有多少天,可是札却觉得极其漫长。几乎每一刻他都在接触些完全陌生的、没法用他的认知来解释的事物。

    医师并不向他桩桩件件地说明。更多的时候,札感到医师甚至不是在向他说明,而只是一种不着边际的漫谈。将不着边际和医师放在一起是奇怪的,因为即便是成为了这样一个怪诞畸形的人,医师看起来仍然和过去很像。在那远离人群的斗室中,他进行着常人无法想象的秘密研究。即便不知晓这件事,光是从他平日里的举止和神态,便能知道他是个长久专注于自身工作,并且有着强韧意志力的人。

    但是他乐于让札待在身边,就像一个老师对待学生。如果札向他提问,他必然予以说明。而即便是札没问的那些事,他也斟酌着告知。

    札所提出的第一个,无关于家人安危的问题,正是医师的死与重生。他亲手举行了葬礼,尸体确是医师的,这也毫无疑问。医师是如何又以另一张面孔出现在他眼前?

    医师简洁而平淡地回答了这个问题。生命的躯壳,他指出,不过是种较为复杂的机械。它和任何其他机械一样可以被更换。手脚与躯干自不必说,甚至连头部也并非必要的。既非必要,也并不限定只能拥有一个。就像一个人能够同时操作两台机器,一个思维也能同时操作两个躯体。那在理论上没有什么过多的疑难,但是实施中必须恰到好处,因此那必须是一种非常精密的思维,而这又取决于它的原始形成过程。简而言之,思维的模式受限于最初的蓝图,而人们对蓝图的了解至今都是很有限的,只能说是些摸索中的模仿者。

    这些话对札来说是离奇的。但他了解机器,也能勉强想象医师所描述的画面。尽管那也许和事实详情相去甚远,他了解到医师可以像更换机械零件那样更换身躯。这个过程不需要用到上一具身体的任何组织,甚至可以隔着相当的距离。医师也可以随意地改变他自己的外形,就像给机器刷上一层涂料。尽管札不曾亲眼看到过程,他并不怀疑医师所说的这些话,因为他的手脚此时都好好长在身上了。

    但是,医师同时也向他透露,这种能力并不是十分特别的。事实上搜集者们的头领,也就是那个被他谋杀了的人也能够做到。那被杀者还有众多的同伴,拥有丰富的关于身体改造的知识。如果要把黑天视为一种真实的存在,那就是他们,以及由他们所塑造的过去。

    这又是种奇特的解释。札不明白医师何以这样形容,因为黑天是一样切实存在的事物,就和脚下的大地,或是一块石头同样真实。它就在他们头顶。一片永恒而充满怒声的黑暗。它就在他们眼前。不是过去,而是现在。任何阴魂都可能隐藏其中,但却永远也不能将之填满。这是从过去到现在的人们一直亲眼所见的,绝无虚假。

    是的,你们亲眼所见。医师回答。那涉及到一个更为庞大的深层命题,在他的故乡,那被称为“基础层问题”。

    他没有再解释这个词,这需要用三个词汇串联起来的,札从来也没听说过的陌生名词。但那却是他首次提及自己的故乡。札忍不住抓住这个机会向他打听,因为他难以想象医师是从什么样的地方来的。

    当他提起那个问题时,医师短暂地,如同回忆往事般陷入沉默。后来他还是简单地向札描述了那个地方。那描述是如此的奇异,以至于很多年后札依然能能记得纹丝不差。

    那是一个同样被寒霜覆盖的地方。医师告诉他。但是大地是无光而死寂的。林立着同样漆黑的、完全封死的高塔。那些高塔没有任何窗户,因为在过去,任何与外部的接触都可能导致全体成员的毁灭。

    自然,所有的成员都在这些互相连通的塔内生存。他们不像札那样靠父母而诞生,而是仿造着前任中的优秀者制造出来。但那也并非完全的模仿,而会在每一个个体中都加入计划性的调整,使他们产生思维与能力的偏差。那既是代际传承,也是优化测试。

    若用札所能习惯的那种方式理解,医师又指出,塔内生存的所有成员都是亲人。他们可以被视为一个很大的家族。但是后出生的人未必要听从先出生的,占据着更重要职位的也并非事事都能决定。他们由塔——塔本身便是一个庞大而非常聪明的机械——来评估分数与能力,还要结合负责教育工作的那个人的判断,最后决定每个人担任什么样的职务。每个人都会有至少一项职务,而且也都是至关重要的,需要长期思考与钻研的。关于那些繁重而单调的劳动,譬如建筑的清洁与维修、资源的收集开采、食物与其他身躯维护品的合成,全部都是由事先设置好的机械来执行。即便是需要人来监督和判断的事务,他们也可以让一个思维来操纵多个身体,以此来处理不占太多计算量的工作。

    这些话对札没有什么复杂。他能理解,只是无从想象。在医师所描述的那种古怪的生活里,似乎从未提起过娱乐,休息,同朋友往来,或是任何与工作无关的事。那倒是与他所认识的过去的医师很相似。可那是一种值得过的生活吗?札困惑而谨慎地询问。如果他们没有任何享乐的时光,或是自己的父母与子女,他们如何忍受这无休无止的劳作?

    那时,医师无言而冰冷地微笑。他从未回答这一问题。

    来提一提天空。医师用另一个话题取代了旧的。在某些地方,大地是无光的,而天空却周期性地在光与暗中交替。人们不必自己划分休息时段,而在天空照亮大地的时候劳作,天空黑暗的时候休息。

    但是黑石之地的天空也是永恒黑暗的。大地是无光的石头,天空则是闪烁着无数光点的黑暗。那些光点不足以照亮地面,可是却很迷人:就像针眼大小的晶振石铺洒在染黑的长布上,再用各色宝石磨成的粉沙到处涂抹。居住在石塔内的一些人对此完全不感兴趣,可是另一些却喜欢看这样的天空。

    医师自己,是喜欢看天空的人中的一员。他们会在工作中断的时间里思考,寻找对那天空的解释——是的,天空为何如此是需要解释的,就像札所相信的黑天,任何古往今来便存在的现象都是基础层问题。解释的方式有很多种,如不经过实验,他们永远也无法知道哪一种是对的。为了知道答案,他们付出了许多努力,最后却功亏一篑。失败的后果是严重的,因此最后医师离开了那些黑塔,就像其他寻求解释的人一样。

    在离开的人中动机也是不同的。他们几乎没有什么头领,也没有特别亲密的个人往来。有一些人只是迫于压力,另一些则是仍在寻找。他们仍然相信答案是可以被获知的,只是不在那黑塔林立的地方。但是医师自己和其他人的理由都不相同,他是为了寻求一样失落的东西而来的。

    什么样的事物?札问。

    他能在很多年后将这件事详细地、从头到尾地叙述给旁人。他记得如此深刻,因为在他一生中只见过两次那样的景象。在搜集者头领那宏伟瑰壮的飞船外,在映照天上深渊的,如镜般平滑的幽蓝大地上,医师如一具空壳呆立,泪水从木然的脸上不停滑落。那是札最后一次看到医师哭泣。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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