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其他小说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TXT下载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全文阅读

作者:飞鸽牌巧克力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txt下载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579 马格里布的魔法师(下)

    街道。任何城市都存在的区域。把私人领域彼此连结,或是分离。它也是一种了不起的设计产物,一个带有价值色彩的数学难题。对于用怎样的路径把个体链接起来,那既关乎于历史,也关乎于权力。

    即便是在世上最后留存的那一座城市里,街道也依旧存在。它的布局是很奇妙的,一些人说那是个超维空间结构,因此住在里头的人从来也说不清他们是在哪条路上。不过那也并不影响他们的日常生活。他们去广场只需要穿过一条街,而去拜访任何一个邻居也是穿过一条街。那不是同一条街。很多人从来没有真正意义上地走过同一条街。

    街道的形状,对于世上大部分曾经存在过的城市居民而言,是非常古怪而莫名的。他们或许能在其中找到一些痕迹,像他们自己生前居住的地方,可整体风格却没有什么相似。道路是彩色的,翠绿的泥土,蠕动在粘稠温暖的紫河上,一些金光灿漫的嫩芽从中发育出来,鸣唱着洪亮而杂乱的歌。道路两边的墙壁呈现出一种流体般柔软的质地,并且有着夹杂上亿种色彩的花纹。每当天气变幻时,墙壁上的图案与颜色都跟着改变——而这里有成千上万种截然不同的天气。

    这天的天气是黄金雨。液态的单质金从四面八方扫来,滴落到流动的墙壁与泥土中,变成一粒粒灿烂的金珠。墙壁上生出带着圆圆兜子的淡粉藤蔓,将金珠衔在灯笼般的花萼里。接着它们颤动花叶,自雨中开始一场声势浩大的合唱。

    合唱声中,维和他的两个朋友欢笑着奔跑过街道。黄金雨和滚烫金珠打在他们身上,令他们不时发出几声嬉叫,或者高高地扬起手臂与钳肢。不过实际上他们都不是很在意这场雨。

    那要得益于他们的身体。这三个在街上玩闹的人,如果放到过去历史中的任何一个原始时代里,都无疑会叫人惊恐地尖叫起来。祢瓦的身体呈现出环形,可以朝空间的任何一个方向滚动,皮肤是用一千种不同花纹的布做成的,大部分组织柔软又结实。伊的身体和她正相反,是用各式各样的石头与瓷片来作为装饰,却给了自己一双开满花朵的翡翠色羽翅。当她把翅膀合拢起来时,就好似一枚毛茸茸的翠卵。金灿灿的雨滴打在上头,如同嵌入了许多圣灵的眼睛。

    维和他的两位同伴长得都不一样。他的身体还保留着很多原始痕迹,因为他新生后经历的时间不长,对最初的身体尚未厌倦。尽管如此,他在自己上臂与手背间安装了两个带激光的锯盘,用它们切开道路与土壤。此外,他又让头上长出一个发光的圆盘,能随着他的奔跑而蜂鸣。他和他的两个伙伴此刻正拿这个圆盘取乐。

    他们把手臂或触须伸进紫河里,捞取一些随机的废弃物。这时,从街道的一头来了个穿着黑衣,像苦修士打扮的人。那人偶然经过他们身边,便停下脚步,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

    维不认识这个人。他知道自己被重置过,也许因为游离病,人活得太长就是这样。不过,他认识苦修士,因为近来这样的信仰是很流行的。在广场上经常能见到类似打扮的人,他们宣扬痛苦带来的感受力,认为那将把麻木疲倦的身心从无限之灾中拯救出来。每一天,广场上都能看到这样的人,用电击器或刺痛器来进行修行,或是用电波器将自己的悲伤和绝望分享给他人。这种流行大约要持续几十年才会被彻底抛弃。

    这种信仰现在对维没有任何吸引力。他的新生已将过往一切记忆洗去,因此所有的享乐对他而言都还是新鲜的。

    可是,不知怎么,当那路过的苦修士用一双黑色眼睛凝望向他时,他感到说不出的亲切。那没什么不可思议,此人可能和过去的他相识。在这座城市里的无限数量的居民中,两个独立个体对彼此产生特别的意义,那在这座城市里也时有发生。

    那陌生人朝着他走过来,用两条平平无奇的、包裹在黑色植物纤维织物里的肉腿。他可能也刚经历过新生,或是一个崇尚原始风格的人。

    “你可是维?”苦修士打扮的人问道。

    需要指出的是,如同街道的数量一样,这城市里有无数种可用的语言。因为如今,交流并不是一种必须的选择,选择语言也是出于人们自己的喜好。有的人热爱吟咏与顿挫,用金属管震颤出温柔的调子;也有人采取最简单的音调法,发出的字句全像河水泼溅时的动静。听懂那种变化细微的语言需要先做正确的听觉器改造,他们正是以这种方法来择选合适的交流对象。

    此刻,修道士用的是维最喜欢的一种语言。语法和词汇都很简单,缺少一些复杂精妙的修饰和形容词,但在形式上非常灵活。如果从美学或艺术而言,那不是种好的语言,但好与不好,那在无限之城里无关紧要。

    维应答了他,并且问这苦修士如何知道自己的名字。

    “我是你家中的一位朋友。”苦修士说。他微微地笑起来,打量着维双臂上的锯盘。突然间,他伸出一根手指,在锯盘上抹了抹。

    “如果你不介意。”他说。

    维有点好奇地表示同意了。于是苦修士的手指在锯盘上划开。随着他指尖的挪动,钢面有序又缭乱地分解开来。一层层锯面翻转、交错、嵌合,环绕着札的手臂延伸,像从一根幼芽瞬间生长成繁茂的巨树。现在札的身体完全被巧妙组织起来的锯盘所包裹了。它们每一个都运转自如,但却没对札的原始部分有所损伤。

    他的两名玩伴发出惊叹。这设计看起来那样复杂而漂亮,而且是在一瞬间完成的。没有犹豫和修改,就好像整个结构早已牢牢记在苦修士的心中。

    苦修士又在最后展开的锯盘上轻轻一推。转轴顺着光滑的细杆收缩,所有的锯盘逐次聚拢、合并,一圈圈退回到维的手背上。他没有把自己所做的这个设计删除,而是让它巧妙地收纳起来,回归成维最初那两个简单的锯盘。现在它们看起来比之前稍微厚重和复杂一点,但大体上没什么不同。维试着挥了挥手臂,没有感到负重如何增加。

    他也惊叹起来,对着陌生人充满了钦佩与喜爱。

    “你是个修道的魔法师!”他惊喜地喊道。在他掌握的这门语里,这是对学者的最高赞誉。

    那苦修士依然不动声色地微笑着,仿佛觉得这一切很有趣。他看着维的目光却是亲切、热络的,简直充满了深情和关爱。

    “这是很简单的。”他说,“如果你想学,我也可以教给你。维,我是上一个你的朋友,我也认识你的母亲,并且对她十分敬重。作为朋友,我有义务教给你正确的知识。不过在那之前,请让我上你家去坐坐吧。”

580 揭起铜环之门(上)

    有些地方的人认为,邀请陌生人走进家中是不明智的。客人们带着良好的态度迈过房门,随后便拿出刀子或火枪,把温馨的生活场所变成血腥的刑台。这样的故事屡见不鲜。

    不过,在世上最后一座城市里,人们从来没有这样的意识。他们把这种观念当作古老时代的惊悚故事去讲述。支持他们如此互相信赖的理由有三个:第一,抢劫是毫无意义的,所有人实际上得到的都是一样多;第二,杀戮是无意义的,因为严格来说,没有一个独特个体能被真正永久性地抹除;第三,在房屋这样的私人领域里,没有谁的话语权能比屋主更高。

    客人们永远是无害的。他们去拜访时也不必担心被主人伤害,因为倘若他们走过前厅时,主人怀着任何一点不真诚的恶意,挂在门上的金铃将会响起来。这时他可以拒绝进入前厅外的区域,而在前厅里,一切想象都会变得无能为力。即便主人恰好有着一具充满致命性的身体(这在爱交往的人里也是罕见的),并在前厅中将他不幸的客人杀死,那么在午夜时分到来前,他也将在金铃的问答中显露罪恶。

    死刑。这是个不正确的说法,因为那像是在表示要施以惩罚。但实际上,城市在本意上不准备惩罚任何人。真正的目标在于让所有人都适宜地生活,为此,倘若有谁变得过于不合适,那便只能进行一次重塑。在前厅,天花板会充满仪式感地重重地落下,把之前积累的一切错误都推倒。紧接着则是纯洁而无误的新生。屋主以婴儿的姿态在前厅里重生,房屋本身会负责照料,直到他足以自己做出决定。

    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制度了!完全仁慈!而且正义!每个住在终末无限之城里的人都会如此承认。他们也是真心这么想的,因为撒谎的人会在问答里得到恰当而及时的纠正。

    总之,谋杀在主客之间是很少见的。不能说没有。因为无限的事物里不存在“没有”。城市只能保证这种事发生在一个合理的低概率下,并且无论发生几次,最后被重塑的主客也能继续幸福平静地生活。这正是这座城市美妙的地方。

    在美妙的制度保护下,这一天,维请他的新朋友进入了自己的房间。他的住处有一个编号,是在十进制下的七的九次方除以三。客人只要准确记住这个数字(当然,不是精确到任何一位的约数,那是和他完全无关的别人的房子),就能穿过一条街来到他的家门前。

    有修为的魔法师无疑是这样一个合格的客人。他轻轻松松地穿过一条街,来到维的前厅。在那里,他向维表达了问候和关切。他说自己和上一个维相当有着非常亲密的交往,从彼此身上互相学习,并且他也愿意继续同重生的维往来,教授给维任何有益的知识。当他说这一切时,金铃都安安静静。于是维知道此人并没有撒谎。

    他热情地将魔法师请进前厅里头,同他的母亲维彼会面。维彼,拥有维想象中一切美好的母亲的特质(尽管他只是从孤独的感受和一些历史故事里知道这个角色)。平日里,她坐在一个到处是丝线的房间内编织。她的半张脸采用了原始雌性的样子,美丽但带着一点严厉;另外半张脸是黑铁做成的,棱角更尖锐,负责在少数时刻扮演雄性角色。维不喜欢那雄性的半身,但他也没修改掉它,因为那似乎让维彼完全地变成了另一个人。

    魔法师走进全是编织线的屋子,在锯齿线轴与针插间和维彼交谈。他一会儿和女性的半脸谈,一会儿又和男性的半脸谈。哪一边似乎都很欣赏他。

    维没有见过更善于和维彼相处的客人了。魔法师称这是因为自己有经验。在无限之城的无限个居民里,他也是个因孤独而为自己制造了亲属的人。不过,他是个活了挺长时间的人,能把自己照顾得很好,因此他弄来了一个弟弟。他们很努力地共同生活着,这过程令魔法师掌握了许多社交的技巧。

    这是一件好事。魔法师被允许进入维自己的房间。在他平日里玩耍的地方,废墟与损坏的机械部件全都零散地分布在大地上。维用其中一些拼凑了他的六脚飞床,还有一个尚不能动的臂锯士兵。

    魔法师对那个制造中的臂锯士兵非常感兴趣。他问维为何要制造这样一个明显是有功能目的的模型,可同时又不赋予它正确的功能。那过程没有什么困难,只是想一想的事而已。

    不。那当然不行。维有点脸红地向他的新朋友解释。游戏并不是这样做的。这是他的一项挑战,不能动用思想的力量,而是纯粹靠他的双手使士兵动起来。他有一套过去的制作说明书,并且打算按照这说明上写的来制作和拼装。

    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他的游戏。但魔法师,正如他在前厅所自述的那样,是个非常好的朋友。他立刻便领会了维是如何从这游戏中获取挑战和乐趣的。他玩笑似地说这也可以算是一种修行,是一种古人的作风。

    维对于他的评价有点着迷——古人的作风,这个词在他听来有点神秘。毕竟,对于不曾目送任何事实成为历史的人,过去与此刻是截然无关的两样事。

    魔法师参与了他的小游戏。他们一起看说明书,构想出各种各样的零部件。在这个游戏里,魔法师比维玩得更为纯熟与严格。他会指出一种零部件究竟是被怎样制作出来的,而那又牵涉到更多更复杂的工艺。这修道的人,能为了一个零件的形成而盖出一间比前厅还大的工坊,并解释说这正是古法的核心逻辑。

    他给维看了钉子,还有滚轮和轴带。在历史终结以前,这些物件并不是纯粹的装饰品。它们是因必要性而存在。那便是说,若没有它们参与运作,机械简直就造不出来了。是真的造不出来。因为那时,在许多历史里,人们造物不能依托于知觉,而是被现实的展现力所限制。绝对光滑的平台造不出来,没有一个钉子的轮船也一样。人们必须绞尽脑汁地兜兜绕绕,才能克服这些在理论世界里并不存在的困难。

    不过,魔法师又紧跟着补充,古法有一些好处。它并不依托于知觉,因此偶然也会时时发挥作用。人们会造出些自身经验以外的东西,意想不到的东西,这是在想象力建造时不会有的。

    不过如今这样做就毫无必要了,世上已不存在未知的历史,一切都能从想象中获取。在以前,人们是用物质填满空盒子,而现在盒子已全满了,那是种无穷无尽的充实,人们只需考虑如何做减法,把无限的东西削枝摘叶。人们赋予的是空白和界限,如此一来,充实的物质才有了各种各样的区别。

    多么可惜呀。维叹着气。他在为一切未知的注定破解而失落。他已不能再参与任何伟大或激荡的历史,因为所有的事项都终结了。如今他所制造的一切,那已不再具有真正的意义,而是徒劳的模仿。

    魔法师听到了他的感想,露出一种奇妙的笑容。

    也许历史还没有终结。他仿佛无意地自语了一句。

581 揭起铜环之门(中)

    几乎每个住在终末无限之城的居民们都曾思考过同一个问题,那是关于房子的总数。当然,门牌号是无限的,因此居民数量也是无限的,并且永远不会出现低级纰漏,比如,两个不同的屋子绝不会出现同一个门牌号,而且也绝不会有一个无法被任何方式精确描述的门牌号。这样一来,人们能够通过记住朋友的门牌号去拜访,而不会出现谁被永远地困在屋子里,或是丢失回家的路。人人都有独一无二的家。

    不过,那并不意味着所有的数字都是门牌号。人们都知道最大的门牌号,十进制下的十六的十六次方,那是伦理之家的所在地。还有零号房间,那是通常被叫做计算中心的地方。

    没有办法确定距离这两栋房子最近的门牌号是什么。无论细分得多精确,人们总能找到距离零更近的住户。而如果取了一个比十六的十六次方更大的数,人们会在穿过街道后抵达余数所在的房子。是的,终末之城是无限的,但无限不等于无界。

    伦理之家。这个名字是经常给人误导的。即便是那些新生了很长时间的人,也有可能因为疏于学习而弄错。简而言之,它负责管理屋外的一切。街道与广场,或许还有零和十六的十六次方以外的事。那些对于住在城里的人是说不清楚的,也没有必要去说。宇宙的的确确是终结了。除了这座城以外,再也没有别的历史存在。

    城里也会有些麻烦事需要处理,应该说是无穷无尽的麻烦。就算每一亿个人里只有一个惹了麻烦,那在最终效果也上也是无限个麻烦。不过,伦理之家能很好地料理这些问题。它本身是个有着优秀算法的装置,还能准确地用一套规则征召和指派人员,因此它在任何时刻都有无穷个员工。比如,这一天里是所有第二小数位上为五的人值班,另有一套算法指导他们负责维持哪个广场的秩序。

    广场的数量同样没有人能数得出。那也不需要去数,因为所有广场的整数部分都是三百。人们只要想着去三百号,在穿过一条街道,便会到达最接近满员状态的广场。它可能是三百点一号广场,也可能是三百点七一四八号广场。

    这当然会造成一些不愉快。比如,如果居民们想和朋友一起去广场,他们最好先约在某人家里,然后一起出发。或者他们也可以试着指定一个广场,但却要冒广场恰好满员的风险。那真是桩麻烦事,好在最多只要走两条街就成了。

    和广场有关的故事,最近流行的有两则。一桩是与文化活动有关的。在苦修士们的痛苦主义盛行之时,有些人则尝试起了过去曾被称为伴侣关系的那一种生活模式。他们分享自己的想法与乐趣,或者尝试从彼此身上得到乐趣,甚至还要住到同一间屋子里。这种复古活动在伦理之家的支持下也开始热度上升,人们会通过广场去频繁地认识陌生人,或是在广场的屏幕上留下自己的信息,好让爱好相似的人找到自己的屋子。据说这种运动也能预防游离病,但并不是所有人都理解。维,住在七的九次方除以三号屋子的新生者,就一直没明白这件事的乐趣所在。他分不清这个新流行与朋友有什么区别,并且也不太喜欢让朋友住到自己的屋子里来。来玩是没问题的,可他有时也需要安安静静地和维彼独处。

    不管怎样,流行都是一阵一阵的。来了又走,不必担忧有什么长远影响。与之相比,另一件发生在广场的事更加叫人震惊和不安。一场暴动。来自居住于3050号屋子的伦拉。她是个性格活跃而开朗的人,并且恰巧住在一个整数房子里。那不代表她比其他人拥有更多权力或本领,但一个整数门牌的屋子确实更容易被找到。新生者会随机地在街上乱跑,嘴里无意识地嘟囔一些数字,整数是他们最先学会,也最容易想到的。数据支持这一观点,因为伦理之家曾经公开承认,三号屋子与七号屋子是最经常被陌生人拜访的居民。

    3050号的伦拉也是个广交朋友的人。可惜的是,热闹和谐的人际关系未能带给她长久的健康,倒似乎促使她产生了一些严重的妄想症。她在广场上公开宣扬一些古怪说法,认为终末无限之城并不是真正的最后一座城市。历史没有结束。未来也并未停滞。她用愤怒而洪亮的嗓音压过所有人,指责这里实际上是个牢笼。一个看似无限的监狱。伦理之家谎话连篇。

    这些都是离奇荒诞的言辞,不过人们并不特别惊讶,因为这也是无限人口带来的必然风景之一。有些人对她的话一笑置之;有些则高声嘲讽,上前辩论;还有较少的人表面上不以为意,他们却将伦拉的一些论证悄悄听进去了。那并不违背规矩,因为伦理之家是不管你怎么思考的。在不伤害他人的前提下,任何言论在公共场合都不受限制。至于回到家以后,那要取决于金铃问答怎么认为。

    一般来说,知道这件事的人认为伦拉通不过问答。她可以在头几次里勉强混过去,可当她在广场上响亮地说出想法时,她自己也该明白午夜到来前会发生什么。于是她和她的朋友亚比一起逃跑了,跟随他们的还有几百个信众。他们试图跨越终末无限之城的边界,即,比零号更小的数字,或是比十六的十六次方更大的数字。他们当然能举出许多这样的数字,可遗憾的是,任何负数指向的是它的相反数,大于伦理之家的数字则遵循余数的老规则。

    正如众所周知的那样,无限之城是有界的。超出边界以外的地方并不存在——注意,不是什么也没有,而是不存在。城市即是仅存的宇宙本身,就连时间也仅在这片乐土上流逝。因此,伦拉和她的追随者们实际上无处可逃。她们最后全被抓进伦理之家,进行教育与重置。细节的部分没有人关心,那和金铃问答大约没什么区别。现在新的伦拉已经回到3050号屋中,和往日一样开朗而受欢迎。上一个她罹患妄想症大约是种偶然。

    现在,她和朋友亚比都过着幸福的生活。不再去想伦理之家或计算中心的编号问题。通往零号屋子的无数条街道都空空荡荡。计算中心是个乏味无趣的地方。它的功能就是给房屋分配编号,给路人分配街道,或是给游客分配广场。这些都是人所不愿做的工作。它是如何运算无穷?这一点没有人特别地关注。或许那是个从过去历史里留存的特别聪明的装置。

    如同在空间上密集排布的无数管线,无限的道路通向它。但在新伦拉与新亚比携手走过街道,而新维正和他的新朋友交谈甚欢的这一时刻里,只有一个人向计算中心走去。他的步履有些拖沓,仿佛已经相当疲倦,但落在地上时却没有声音,甚至连一点泥土都不溅起。在红袍外套了件大衣的荆璜,就这样板着一张病态阴沉的脸,慢吞吞地来到计算中心门前。

582 揭起铜环之门(下)

    从外表上看,计算中心是一栋很平庸的建筑。主体不过是个四四方方的大盒子,由石浆和某种固化剂做材料,再用合金框架支撑起来。外围的栏杆已崩塌了,像是某种地震的遗留。建筑的一角,人造地基的固定桩裸露出暗红的一块。

    荆璜在栏杆外徘徊了一阵。他不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从未遇到过看守或警卫。不像威严气派的伦理之家,零号屋子通常被认为是无需守卫的。

    在某些天气里,计算中心的样子会有所变化。有时平坦的屋顶上多出一个植物纤维做的顶盖,像顶柠檬黄色的帐篷。在任何一种雨天,陷落的地基缝隙都里可能长出些奇特的东西。

    此刻,暗红支柱的缝隙里长出了一根很细的蓝桦树枝。枝梢的树叶干枯而苍白,带有一个酷似眼睛的桃红图案。

    荆璜跨过栏杆,在桦木枝边驻足。他还没有明确的答案,但一种朦胧的预见已在他眼前若隐若现。不同于上次他看到的生出活鼠的烟草,或是不断沁出紫血的棘条。这根桦木枝和他有某些更紧密的联系。一种冥冥中的预示。那无形之线在他走过的地方收紧。

    某些不同寻常的事就要发生了。他意识到这点,但却不能明确地描述出那个事项。尽管在这座无限之城中,涉及他本源的某些力量能被更轻易地显现出来,可是这里却完全地看不到浪潮。他与那些连线的关系也在无限事项里变得稀薄了。不,他难以判断出事情的好坏。不过,涉及到那些自命为工程师,以及生命解放者的人时,事情往往向坏的方向发展。这不是一个精确的计算结果,而是笼统的经验之谈。正因如此,他才计划孤身前来寻找这座城。

    进入计算中心以前,他把那件妥巴强塞给他的大衣甩在栏杆上。姬寻的同伙声称这是为了避免引人瞩目(谁会瞩目?),因为毕竟他和姬寻用着同一张面孔。住在三点九五倍圆周率号房的医师,尽管缺乏一个朗朗上口的门牌号,却因他的乐于助人而享有不少口碑。

    医师,不是个职业,更像一种赞美。在终末无限之城里仅有一种病可供人来医治,每当人们察觉自己有着染上游离病的征兆,他们就去广场上打听善于缓解的人。有经验的帮助者能极大程度地抑制病情恶化,甚至是完全治愈。当然,从长期来看,所有人都难免要病死。

    对于这种病症,荆璜并不感到陌生。他知道那是任何法术都无能为力的。任何破解都只是表象——当问题的范围延伸至无限,那些带有必然性的事物便无可避免地暴露出来。

    他跨过生锈老旧的门扉,沿着严重蜕皮的通道往计算中心深处走去。他的步子迈得不快,可是通道两侧的墙壁却仿佛在沉默中飞速地后退。一种凄凉而可怖的寂静笼罩着零号之屋。这死气沉沉的机器,跨越万古,运行不休。

    如同他的每一次到访,计算中心内部的构造总在变化,尽管外围的风格大同小异。他注意到混合金属地板上的花纹,无数蜂巢般密集的六边形结构,当他的靴底从其表面轻轻擦过时,所有的六边形内都反映出一只扇叶状的枯萎眼睛。刹那之间,他感到这通道里有上万只眼睛盯着自己。

    他停下脚步等待了一会儿,没有听见任何声音,又继续往前移动。

    随着他的深入,墙面上淡青色的涂层如死皮般蜕去。墙壁本身的颜色却从暗淡变得亮丽丰富,单色,双色,几十种颜色的条纹,上千种色彩的花线,亿万个不同色彩的斑点。在荆璜迈出毫无出奇的一步后,整个通道已完全失去了原有的样貌。它有无数种棱角和曲面,却没有一处看上去雷同;它有无数种不重复的颜色,以至于每一种都只占到最小面积。任何有限思维的生命都无法承受这一幕。可同时它又要求被理解,要求被察觉。当物质之眼飞掠过这样一片色彩与形状的无限织锦时,呈现于那不幸心智中的仅是一幅至深处的噩梦绘卷,一种世上从未存在过的可怕黑暗。

    荆璜环顾四周。现在路径已完全消失了。环绕他的仅是色彩,而没有任何光学线索能告诉他距离远近或物体大小。这斑斓可怖的万象釜锅,这宇宙之兽的混沌食道。他向这破碎的一切伸出手,手背在他的凝视下消失了。手的知觉却仍在。他还活着。

    他又往前踏了一步。于是彩色的点全都飞动起来。它们不再遵从任何空间规律,随意地出现在任何一个地方。他的面前。身后。千步以外。体内。空间和距离都不复存在。宇宙尽头只剩下一场芥子的狂舞。这无休止的寂静的崩溃。他的知觉消失了。意识与狂乱的一切叠加着。他死去了。不。他仍存在。

    在这无限乱舞的疯狂之地,他仍然感到无形之线的存在。当他想到它,它便也赋予他形体和存在,像从一张画里把他拓出来。那徘徊不去的东西。他挣扎着继续往前迈步。

    色彩。现在色彩又有了形体。它们全都宏大而完整,内部孕育着独立的宇宙。可同时它们也是彼此叠加的。所有的事件都同时发生,所有的生命都同时存在。它们也全部都挤占在他的知觉里。他的知觉。知觉。他是谁?

    那根线变得松脱了。

    他依旧蹒跚踉跄地前进,在知觉里,一种徒有想象的前进的感觉。世上并不存在真正的前进,因为空间本身是一种幻觉。一种对变化的察觉。现在他又有了知觉。是宇宙在他体表两面膨胀与收缩。所有的爆炸,还有色彩荡漾引起的微波。那些微波令万物万象歌唱。是的。他想起来了。世界起源于一个声音,也将毁灭于一个声音。在那过程中激荡的微波,它不过是回响与酝酿。

    前进。他感到疲倦而痛苦。没有真实的**痛苦。那是一种关于重量的错觉。在某些历史里,重物质是存在的。它们看起来和轻物质世界没有什么不同,但一颗拳头大小的石子都无法被人举起来。在终末无限之城里,问答仪式的失败者将被重物质金属板彻底分解。是的,他亲身体验过——可是他又是谁?

    他前进着。或者以为自己前进着,向着想象中的某个灯火通明的地方。可是在无限的时间与无限的感受里,他很快便丢失了关于前进的想象力。他不记得那是种怎样的感觉了。他被困在了这片无序的乱象中,徒劳地凝视着一切。在无数种色彩的宇宙都无数次生灭以后,他终于听到铃声在耳畔回响。是时候了。他不能再拖延。

    无形之线开始往回抽紧。他的骨骼与血肉在撕扯间恢复了知觉。在混沌之末,他又开始去寻找那跟随着他的镜子,他想着它,它便立刻勾勒出他的轮廓,他的身体,他的名字。金铃声回荡不绝。他必须回去了。

    让这一切结束。他这样想着,感受到身躯里跳跃着一股波动。无色的光亮。热量。火。那炙热构成了他全部的知觉。他站起身来,用全部的力气说:“破。”

    金铃之声于城里回荡着,距离午夜只剩下三个小时。在计算中心那寒碜而冷清的门口,荆璜独自倚坐着。他精疲力竭地喘着气,往深处的走道投去冷冷一瞥。

    不可直视。镜后的声音在他心中低语。

    荆璜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去栏杆边抓起那件扔掉的外套,遮住脸上的红纹与扭曲。闭目不顾。他紧接着又把外套扔到地上,用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在裸露的暗红基桩边,那引起他特别关注的桦木枝窃窃摇曳。他紧挨着栏杆坐下来,疲倦地望着它,终于在金铃声中慢慢睡着了。

583 糖饭桌激光踢踏舞(上)

    “我不明白。”妥巴说。

    姬寻把眼睛转向他。那是一种礼貌的表示,因为实际上他随时都能看到房间的任何角落。妥巴的手臂摇荡了一下,空气里扬起细微的腐味。

    “我仍然不知道他是怎么做的。”它说,“他走进了计算中心。”

    “他没有攻破边界。”

    “但他回来了。”妥巴强调道,“每一次,他就像什么也没发生那样回来。这是不应当的。没有人在跨越边界后还能回来。”

    “事实是你自己能确认的信息。”姬寻平静地提醒道,“是的。他确实回来了。”

    “他是怎么做的?”

    这不是妥巴第一次问起这个问题,但这次它不再用那阴险而曲折的腔调咒骂。这一夜似乎有某种动力激发了它,促使它严肃地索要一个答案。

    姬寻坐在桌前,选择一种合法的说法。

    “在我来的地方,”他说,“这有很多种解释。如果你只想知道他为何不死,那是因为他的生命并不在这里。不是你眼前所看到的那个形象。当你认识到他时,他才会被你所看见——所以,如果你只是攻击那个投影,那无法真的伤害他的本质。”

    “你是说那不过是他的一个假影。但这说不通。如果他能让假影在计算中心进出自如,而且也能把消息传递给本体……”

    “并非如此。”姬寻回答,“这里没有一个被他藏起来的实体。他因某种固定的思想而存在,但对于他自身而言,那躯体是唯一的。那是他活着的身体。”

    妥巴考虑了一会儿。

    “你在向我暗示他是个许愿产物。”它说,“并且比这城里的这一台更强力。”

    “这是一种可能。”

    姬寻又沉默了。他在黑塔的书桌前伸出手,让架子上的一本图册落入掌中。书页自动翻开,妥巴在其中看到许多淡墨涂成的画。山川。鸟兽。海浪。奇怪而巨大的鼎。

    妥巴怀疑而谨慎地盯着那本画册。

    “这是他的故乡。”姬寻说,“旧理论的核心在于,那地方本身是一个独立的愿望,很大概率是一套带有严格定义域的系统。从逻辑上而言,它不会被其他低等机制许愿机干涉。他身上也带有这种特性,这使我们推测他是整个愿望系统的一部分。”

    “那么,他是一个世界的化身?”

    “也许。”姬寻说。但过了一会儿他又否认道:“不是。”

    “这算什么?”

    “他是特别的。”

    姬寻沉吟了一会儿,继而又说:“他在本质上可能是活着的,不仅仅是现象。”

    “什么是本质的毁灭?”妥巴问道,“看看我,当我第一次被扔到那黑暗废土上时,我以为自己已经死了。我的**死了吗?是的,我被彻底毁灭了。我忍受了整个腐烂的过程,直到最后什么也感觉不到,就像一场长梦。死亡就是真正的长梦——你们那儿有类似的说法吗?但是看啊,我紧跟着又醒来了。成了这一堆臭熏熏的玩意儿。没有一块骨头和皮肉属于我自己。可是我还知道我是谁。为什么一堆发霉的烂草知道自己是谁?”

    “这是一个简单的问题。”姬寻淡然地回答道,“这种菌丝吞噬了尸体原本的生物结构。一种带有记忆性的蛋白酶结构会替代记忆性组织。当环境合适时,它会将一部分菌丝还原成你的思维中枢。不过它本来不准备赋予你行动能力,它是被设计来制造一株有记忆和思考的植物……“

    “这不是我要的答案!”妥巴高叫道,“我感知着!那就是活着!这无关它的原理!”

    “那么,”姬寻耐心地说,“你如何解释你的短眠呢?在你的旧身体已经完全毁坏,而新的思维体还没形成之前,你是否活着?或者生死只是机械的启动和关闭?你认为你是旧的妥巴,还是一个得到他记忆的新人?”

    “我正是我!”妥巴说,“我是现在正感知着,正同你说话的这个人。我是那女人的处刑者,那些掠夺之徒的复仇者。我从肉躯沦为鬼怪,那正是他们给自己安排的死期!”

    “或者,”姬寻接话道,“你是一束被维生病毒激活的真菌群。蛋白结构留给你一具尸体的记忆,还有他的愤怒和痛苦。但那不意味着你继承了一切……是否在某个阶段性的时刻,你已经失去了向他们复仇的正当理由?如果我们找到一台许愿机,就能马上验证这一点。”

    妥巴歪斜的复数眼睛在罩衣下凶狠地瞪着他。随着菌毯蔓延,浓烈的腐臭在空气里扩散。但这一次姬寻没有制止它,而是轻轻抚摸着那本图册。

    “这是一个基础层问题。”他自顾自地说,“他,你,或者我。关于结构和本质的先后,如果因果次序确实有意义——“

    他停止了谈话,转头看向窗外。又一次荆璜站在了黑塔的旋阶上,缓步向室内走来。

    和前夜相比,山中人似乎显得更加疲倦了。他虚构出来的左手上捏着一根蓝桦木枝,枝梢叶片的斑纹如同一只桃红色眼睛。妥巴隔着窗户,远远朝那树枝打量了一眼,发出细微的哕声。

    除此以外,一切都和过往的每个午雷同。当他们之间小小的思维迷雾散去,荆璜又一次把屋主的内脏烧得半熟。而书房内所有重置的藏品也全融化在地上。

    “我想,”修整过后的姬寻说,“在计算中心的探索不太顺利?”

    荆璜在他对面坐下来,把那根蓝桦木枝抛到桌上。姬寻的视线没有看它,实际上早在荆璜进门以前,他已经知道它叶片上的每一条细微纹理。

    “我看不出它的特别。”他直率地问,“这是你在计算中心的收获?”

    “事情有变。”荆璜说。

    妥巴的身体轻轻摇晃了一下。它无疑是在纳闷——对于这屋子的第三位住户,它的了解仍然是很模糊的。但它注意到姬寻对这句话显得很关注。

    “我们最好先知道是什么样的变化。”房屋的主人说,“就我们双方的状况而言,0312是最理想的帮手。在你到来以前,我一直希望他能留意到我给出的线索……”

    “那么0206呢?”荆璜反问,“他不是最了解高灵带的人吗?或者0203?0211?0225?你不盼望能把你的同党招来吗?”

    “我确信0225已经遭到回收。”姬寻回答道,“而且我需要一个有足够微子和线程的人。如果0206来了,我很难给他一个足够安全的限制域。也许他会先试着把我们两个消灭,或者至少,他会成为一个屋子的主人。这对我们双方都有害处。”

    “你觉得0312对你就无害吗?他才是要抓捕你们的一边吧?”

    “他是个方便协商的人。”姬寻说。他不知为何微微地笑了一下。这时妥巴啪嗒啪嗒地敲打起脚后跟。

    “两位,”它说,“如果你们非要讨论些我不认识的共同熟人,我可以先走。但请恕我提醒,今日我们在此欢聚一堂,不是为了前尘往事而争吵,而是为了让我敬爱的祖先们死不瞑目。另外,如果你们不介意,我想把这根树枝从这儿扔出去。”

    “为什么?”姬寻感兴趣地问,“这树枝没有毒,只是有些特别的色素生成机制。”

    “它令我想起我尊敬的母亲。”妥巴说,“那个婊子,疯畜,不得好死的毒妇。干得多漂亮呀!她把我扔到那废土上,给我最后一个拥抱时,那眼睛可是漂亮极了——不过,现在先忘了她吧。一个活死人,一堆活着的烂肉,让她滚到一边去吧。”

    毫无征兆地,姬寻和荆璜朝彼此看了一眼。他们旋即又触电似地错开视线,仿佛只是个纯粹无心的巧合。妥巴用一条柔软无骨的黑臂卷起桦木枝,把它掷出窗户,远远丢弃到冰原外的黑暗虚空中。

584 糖饭桌激光踢踏舞(中)

    在世上最后的奇迹之地,昼夜并不是一个稳定的概念。事实上,“夜晚”只是天气的一类。在一天的某个时段里,各种各样的夜晚都可能出现。星夜。火夜。寒霜夜。极光弥漫之夜。甚至看不见自己的极黑之夜。不过,从人们的生**验而言,夜晚降临的频率并不高。

    午夜是另外一回事了。一天的结束并没有铁律,但也很少太短或太长。在这里,人人都可以拥有钟表,钟表却不拥有统一的时间。嗜睡或者无眠,那也仅仅是生活方式的选择。午夜的意义在于必须完成问答,因此判定的依据全取决于金铃响起的时间。

    这种不规律很少造成困扰。因为毕竟终末无限之城有着世上所有城市里最为公平和便捷的道路规划。不管人们给自己选了什么样的身体来进行活动,他们总来得及在三次金铃响后,也就是整整三十刻的时间穿过一条街道,返回自己的家里去。

    如果他们在做一些不便停下的活动,或是因为过于专注而错过铃声,那也并非无可挽回的过错。伦理之家不会马上去找那些彻夜不归的人,而是允许他们拖延上一段时间。在被带去强制城区服务以前,错过午夜的人可以尽快赶回家中,补上它所未能完成的问答。不过那时前厅就不会显得很温柔了。越是偏离正常作息,它就越表现出屋主惧怕的样子,甚至将整座屋子的其他部分也完全吞噬。

    不过,一切都是为了让居民更好更满意地生活,屋主只要补上问答,前厅就会马上恢复成往日的样子,温柔、朴素而又谦卑。所有城中的前厅布局都是一样的,偶尔会有尺寸或材质的区别,那是因为有的屋主给自己找了些特别巨大,或是不能适应金属的身体。

    除了那些对作息有着特别偏好的人,新的一天总是从午夜结束开始。在通过问答以后,城中一位享有好名声的医师便准备出门去,寻找更多对历史抱着好奇心的人。这时他的弟弟却拦在他面前,警告他别去无事生非。

    怎样定义无事生非?他很有兴趣地问。但是荆璜拒绝回答,并声称将阻止他的传信计划。变化正在发生,他们并不需要继续吸引0312的到来。

    医师对于自己过去的家人表现出良好的礼貌和耐心。他强调,不管怎样,设法引起0312或其他人的关注,最终吸引一个有着足够防卫能力和计算能力的人到来,这对他们的脱困都是大有帮助的。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被称为帮手,这正是他要给消息设置读取障碍的原因之一。现在,如果有人要来到那座城市,必须连续解出他所遗留的两道题目。那张事先设置要送往门城的纸,还有他留在寒霜之家的花树模型。

    这是足以把基地成员外的所有人淘汰的,而即便是在基地内部,只拥有基础算力的人——譬如他们中现存寿命最长的一个——也很难在足够短的时间内完成解析。他们最好还随身携带着灵场屏蔽器,否则也无法占据一个属于自己的屋子。从各种角度评估,0312是最好的人选,其次则是0206。

    那只是在话题中涉及了一句,但正如医师所料,提及“现存寿命最长的人”使得争论对手变得烦躁。他们很快起了口角,不过,对上一个崇尚寡言默思的山中人,要取得言辞的胜利一点也不困难。对方很快又用那致命的眼光盯着他,一种失败者的恼羞成怒。

    “那你别怪我。”荆璜冷冷地抛下这一句,随后便走了。

    这句威胁一点也没有引起屋主的警惕。他仍然微笑着回应,强调自己不会限制荆璜干任何事的自由。当荆璜消失以后,妥巴才从黑塔内无声无息地溜出来。

    “我好奇他能做什么。”它说。

    “你也可以去看看。”姬寻如此回答,“他不会伤害你。因为他并不知道你做过任何错事。”

    “你是说他从不攻击任何没错的人?”

    “这是他出生以来接受的教诲。”

    医师简短地嘱咐了几句,随后也去城中开始新的一天。而妥巴则在原地短短地思索了几秒。紧接着,掩盖它可怕容貌的罩衣塌陷了下去。它化作一道飞速蔓延的漆黑菌毯,如同一条扁蛇游出书房和冰原。

    当它越过姬寻时,后者显然是察觉了,在脸上露出一点富有深意的笑容,但是什么也没说。它又接着行进,在前厅赶上了大步流星的荆璜。这是非常罕见的一件事,在姬寻没做任何要求的一天,荆璜早早地出门去。

    在这座城市里,远距离跟踪是很困难的事。鉴于相同起点的道路有无数条,在一个路口丢失就意味着跟踪失败。为此,妥巴只得紧挨着荆璜的脚后跟。它尽可能做得小心谨慎,对方或许不曾察觉,或许懒得理睬。反正它成功和目标走上了同一条街道。

    运气不好。他们穿过的这条街正处于一种特别极端的雷暴天。乳白刺亮的闪电球在街道边缘着,一个个被吸收进柔软多彩的墙壁里。河流上缭绕着一层阴沉的湿雾,似乎正暗示不祥之事即将发生。妥巴跟着荆璜穿越这样一条街,随后发现自己来到七的九次方除以三号屋子。

    荆璜一声不吭地在门前坐下。这下事情变得简单明了。妥巴知道他是来找维的,无疑是要劝说维远离姬寻。它在意识里窃窃地发笑,因为荆璜挑选目标的眼光不太高明。不,它从某些角度是很喜欢维的,令它想起过去的自己。不过如果一个人能被反复吸引上三百多次,那正说明天性所向往的事物难以改变。一个崇尚寡言默思的人如何能动摇向往自由之心?这注定是次失败的说服行动。

    它溜到房屋一侧等待。不出多久,房门自内部打开,那被医师格外关注的男孩欢快地跑了出来。他打眼就看见坐在台阶上的荆璜,首先惊讶,然后喜悦地高叫。

    “魔法师!”他高兴地喊道,“你让自己长大了!”

    荆璜缓缓地从台阶上站起来。他平日里压抑情绪的冷酷声调改变了,显然在模仿姬寻的言谈。

    “维?”他问,“你今天要去哪儿?”

    妥巴猜测这是在确认身份。

    “去找伊!”维说。

    这是最后的一道确认手续,荆璜缓慢地点了点头。他在妥巴和维的注视下缓缓拉起衣袖,把宽大的袖口缠在上臂,灵巧地打了个固定结。

    “你在干什么?”维问。

    荆璜明显地深吸了口气。

    “揍你。”他说。他猛地把维按在地上,狠狠朝着后者的屁股踢了一脚。维吃惊而吃痛地大声哭叫起来。

    “魔法师!”他困惑而求饶般叫道。

    “接着喊啊。”荆璜说,紧接着又补了一脚。这残暴的一幕让妥巴悄没声息地把自己缩紧,藏身到房边最黑暗的角落里。

585 糖饭桌激光踢踏舞(下)

    在妥巴的同伙保证荆璜绝不伤害无错之人的那一天,以及之后的每一天,妥巴都审慎地考察着这句保证的可靠性。结论很快就被得出了:姬寻简直一派胡言。

    开始的前两天,每当午夜结束,荆璜总是第一个离开屋子。他根本不去书房和重新修复记忆的姬寻见面,而是直接奔向维的房子,在后者准备出门时给他来上一顿好揍。

    “我不知道他从哪儿学的这一套。”它在午夜结束后对姬寻警告,“但如果你做点什么,那小鬼很快就会让维不想再看见你的脸。”

    “你向让我怎么做?”姬寻问。他仿佛感到这件事很有趣。妥巴一点也不喜欢他这不当回事的态度。

    “他会引起伦理之家的注意。”它厉声说,“你自己的计划呢?如果维再也不信任你,你打算去哪儿找另一个同样听话的人?”

    “从无限个人里。”姬寻回答。

    那是真的。当然。尽管在这无限个人里,对过去历史感兴趣的只有万分之一,或亿万分之一,维也不可能成为其中最优秀的那一个。无限把所有人都变得平凡。如果他们找得足够久,也准能发现一个游离病人,能和姬寻对外界的描述完全一致。完全有可能。应该说必然会如此。在无限的数量里从来不缺信息和答案,真正令人困扰的是如何选择。

    “不管怎样,你应当阻止他。”妥巴说,“也许你和他一起去维那里,阻止他动手,或者至少让维清楚你们不是一个人。”

    “是个好主意。”姬寻微笑着说,“不过,在公共街道上,我们只能改变自己的身体,或者得到别人的授权。”

    “这又怎么了?”

    “如果我在场,他会试着把我打一顿。”

    “那有什么意义?你要修复是很简单的。”

    “是的,但维会起疑心。质疑我为何要创造一个自己无法控制的亲人。”姬寻说,“除此以外,他很向往家庭生活。那是他向往过去历史的原因之一。”

    “匪夷所思。”妥巴慢吞吞地评价道。

    “为什么?”姬寻问,“这件事奇特在哪儿呢?对于一个困宥于无限的个体心智,要证明自我的独特性的困难的。这是一个意义问题。我们都在为此做出奇怪的举动。”

    “我听不出这和家人有什么关系。”妥巴回答,“如果你想成为一个独一无二的人,我诚挚地建议你自己一个干,或是去外头找点有用的朋友。这是经验之谈,通往自由与正确道路上的最大阻碍正是家人。他们有多了解你,那就有多善于折磨你。”

    “这可能是真的。”姬寻回应道,“不过,关系性会把你和别人区分开来,通过别人对你的看法。这和追求第一名没有区别。”

    “在我看来这可截然不同。”妥巴说,“这能看出你是个战士还是个蠢货。”

    “在无穷看来,”书房主人微笑着说,“战士和蠢货也没有区别,做或不做都毫无意义。”

    他们的讨论到此停止了。姬寻似乎无意对同屋人的暴行做点什么,妥巴只得继续盯着这一切。它当然也可以顺其自然,等着荆璜彻底失去揍维的兴趣,或是维决定终日闭门不出。但它还是每日去盯梢,因为它发现这件事的乐子远比它想象中的大。

    维,尽管还严重缺乏斗争的知识和经验,在挨打的第三天便试图反抗。他给自己的双臂装了激光枪,全身都覆盖着金属骨骼,像位钢铁将军般昂然走出自己的要塞,迎击那个身高不到自己一半的对手。

    “你这个邪恶的魔法师!”他喊道,“铁面将军不会放过你!”

    他迎着敌人冲了上去,半刻钟后倒在敌人的屁股底下,气得哇哇喊叫。妥巴为他的缺乏经验感到惋惜,因为在这时候他大可以让身上的盔甲长出尖刺,这样荆璜就不得不把屁股挪开。

    在那之后的一天,维也想到了这个主意。他以一种铁刺滚球的状态登场,警告邪恶魔法师如果再不离开,就要狠狠地从他身上碾过去。半刻钟后荆璜用脚尖把他踢得滚来滚去。妥巴不曾在肉躯的生物身上见过那样灵活的身手。不过,不同于气愤的维,它几乎可以肯定那和魔法无关,只是种非常高明的格斗技术。正确的判断加上巧妙的运力施力,总是避开尖刺凶险的前端。

    这些会令妥巴想起一些往事。在它还有着一具更平庸却舒适的身体时,实际上它也是一位格斗大师。不过往日的本领与荣耀已不重要了。现在它好奇的是维该如何摆脱自身的困境,或是最终彻底放弃。

    那并不是说,在理论上,维没有任何还手的办法。方案是很多的,妥巴就知道房屋并不一定要从正门离开,只需要经过一次前厅。维也发现了这点,可遗憾的是它对瞬时传送装置缺乏概念,因此他被荆璜从窗框上揪了下来;他可以试着给自己一件足够完美的隐身装置(但那需要在脑袋里有一个自洽的设计),但他做的不够好,荆璜发现他并且照旧把他打了一顿;在屋子里联络伦理之家,或者给任何一个朋友求助都是种办法,不过那在终末无限之城是很微妙的,非常微妙——如果没有什么**破坏是不可承担的,那么言语的侮辱和身体的伤害到底何者更严重?这种小幅度的不快情绪是否应当被视为预防游离病的积极行为?如果禁止一切类似于比强或竞争行为,那是否意味着生命性本身的割离?

    对于这个问题,无限数量的人觉得是,无限数量的人觉得不是。在这座城市里投票表决是很难成功的,即使采用代表制,人们也会认为随机抽取的样本或许不够公平。伦理之家只好采取一种暧昧的态度。对于打架,他们介于管理和不管理之间。

    这可能是维的顾虑之一,但就妥巴的观察,它认为维正打算只身一人来洗刷耻辱。一场尊严之战。每天维的招数都在更新,他还似乎研究过某个历史版本的神经学,或是麻醉学,懂得如何在挨打时取消自己的痛觉。这一点竟然叫荆璜很难对付。

    不过,战争远远没有结束。维显然下定决心,要和蛮不讲理的施暴者分个胜负。当一个版本的神经学和他的某种新身体起了逻辑冲突时,他会毅然决然地索求反抗之力,然后被打得哇哇乱叫。这事儿可不会轻易了结,他逃回屋子前扔下狠话。

    荆璜打了个哈欠,依然坐在屋前等待着。又过了两天,维打开房门,却没有跨步出来,而是站在屋内盯着。荆璜似乎有点迟疑不定,不确定自己是否应当主动出击——在一个主人的屋内,即便是他也很难取胜。

    “我要和你决斗。”维在屋内挑衅道。

    “你出来。”荆璜说。

    维的双手扒住门框,把脚牢牢地钉在地上。

    “这不公平!”他说,“你存在的时间比我长,所以你比我更擅长伤害别人。这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要求公平地战斗!”

    躺在房屋阴影里的妥巴看见荆璜微微晃动脑袋。它很少知道这位山中人在想什么,唯独此刻似乎能够理解他的困惑。公平的战斗——那显然不是维每天挨上一顿揍的原因。

    “无聊,”果不其然荆璜说,“以后不许见我,看见我就自己回家去。不然见一次打一次。”

    “我才不会被你吓退!”维缩在门后说,“总有一天我会战胜你!如果你想现在逃跑,避开我,那我就上你家去!我绝不会让你逃脱,直到你得到应有的惩罚!”

    这段话如此连贯而流利,妥巴怀疑那是维彼教给他的。是的,伦理之家认为适度竞争也是一种交友手段,预防游离病的花招越多越好。不过,荆璜看起来并不赞同。他长久地沉默着,妥巴觉得他甚至有点沮丧。

    “不许进我家。”他干巴巴地说,甚至已经不再模仿姬寻的语调。

    “那么就接受公平的对决!”

    “……什么?”

    维从屋子里扔出一张纸片。荆璜用衣袖卷住它,朝上面的内容瞄了瞄。妥巴的视角瞧不见,但它发现那种方格纸很像伦理之家的通知单。

    “明天是纪念日!”维说,“明天,广场上将会举行聚餐会,所有吃下糖饭的人都要进行激光舞对决。我要和你用糖饭激光舞决斗!”

    无以形容门外那个暴徒在受到决斗邀请时长久的寂静。

    “……不去。”荆璜说。

    “你怕了!”维说,“你这个懦夫!激光舞正是你的弱点!”

    荆璜并不在乎这个推论。他又重复道:“别让我看见你。”

    “如果你赢了我就不见你!”维说,“明天我们一决胜负。如果你赢了,我就在屋子里练习十天——不,一百天!一百天里我绝不会再去找你!”

    当这场决斗被敲定时,妥巴悄然而迅速地往家里赶去。他要在午夜到来前将这场节目排练出来,好让姬寻把整件事原原本本地瞧一瞧。

586 碧之女王纪念日(上)

    在妥巴监视着维的反抗斗争时,他那位同伙并不曾闲居在屋里。事实上,维不过是妥巴最了解的那一个,而实际上信赖着医师的人远远不止这么点。有些人会被用上十几次,较难启发和引导的则只有三四次。如果一个人拥有许多相当密切的朋友,姬寻便减少去拜访的频率,使得进度更为缓慢。被重塑过的人有时表现出一种潜意识的逃离倾向选择和上一个自己毫无相关的爱好,把房屋装饰一新,然后结交过去从不认识的朋友。

    “你是个杀手。”在午夜过后妥巴说。它自己也记不清楚同样的话重复过几遍。在它尚有人形的日子里,即便在不老者中也鲜少有人愿意和它争辩。它有出色的口才,并且精通各种激怒人的方法。但对于把它从灾厄之家带出来的新同伙,它已没有什么新鲜的法子。那诈骗犯对自尊或荣誉表现出全然的无动于衷。

    “这次问答前你排演了新节目。”姬寻说,“那是什么?”

    “那是你亲爱的弟弟和亲爱的维。”妥巴回答道,“在你找新目标的这段时间里——顺便一提,我认为这完全是无用功,我们应当把精力放在伦理之家——咱们屋里的病人每天都出去找你的小朋友。像你说的,他从不伤害无辜之人,只是一见面就狠狠地揍那小子一顿。”

    “你已经说过了。”

    “我在催促你采取行动。”妥巴说,“这不代表我同意你现在的计划,不过,如果你每得到一个人的信赖,那小子就把那短命鬼狠揍一顿,就算你能澄清你们不是一个人,也别想再有什么好名声了。驯养疯牛的人也将得到疯牛的名声。如果咱们的运气再坏一点,他或许还会招来伦理之家。”

    “他知道分寸。”姬寻泰然地说。

    “那你就等着瞧今天的决斗吧。”妥巴不无嘲讽地警告道,“就像我今夜给你演的那出戏。他们要去参加广场上的纪念日。可够有意思的,这座城市还有关于女王的节日……”

    “碧之女王的恩赐聚餐。”姬寻纠正道,“我发现伦理之家对于带集体性质的节日有偏好。”

    “它们的活儿就是这个,不是吗?”妥巴说,“现在讲讲吧,关于那个什么节。还有关于决斗的事儿。我知道的不太清楚,为什么这见鬼的纪念日里会有决斗项目?我想既然你那勇敢的维特意向咱们的小精神病人挑衅,那总是个有点特别的节目吧?他的胜算在哪儿呢?”

    于是姬寻打开抽屉,从里头取出一张三叠的翡翠绿色通知单。这是种很精致的纸张,手感介于丝布和皮革之间。在头页上印着十六个六边形组成的图案,象征零号屋子的计算中心,尾页则是一连串细小而弯曲的符号,代表伦理之家。

    妥巴用手抓住代表计算中心的那一头。把整张通知单朝着地面轻轻一抖。于是三叠的纸片不断展开,代表伦理之家的那一头向着地面翻滚。最后,它得到了一份长度超过它身高的介绍书,并且还是用它故乡的语言写成的。

    它厌恶地吐出一个短音,但关于决斗的事实在引起了它的好奇,因此它还是耐下性子看那张纸。关于碧之女王,一位伟大的宇宙君主,在那无数个潜在可能的历史存在过。她由混沌所生,并被一个死人抚养长大。由于女王钟爱甜食,她每隔五十个中心年便在王都召开盛大的庆典,允许所有人前来免费吃喝。

    “有时我会想知道这些东西是否是真的,”妥巴边看边评价道,“这些鬼扯淡,每次我们碰到一个纪念日,我问你是否知道咱们正纪念着的人是谁,你都告诉我从没听说过的。”

    “那很合理。”姬寻答道,“我只能描述出一条历史的一段时期。”

    “但那才是历史。”妥巴依然翻着纸张说,“我知道你和不老者相信什么,但我不信这一套。这些可能存在或不存在的人,如果你不能感知到他们,那他们就是不存在。只有一种东西是真的,那就是现在,此刻,在这城里的,还有城外的,你来的那个地方。”

    “或许。”姬寻说。他的语气没有透露任何意见。

    妥巴继续看通知单。它读了些关于庆典的介绍,因对其中的许多内容不感兴趣而快速略过。当它找到和决斗相关的片段时才停了下来。

    “哈,”它说,“这下倒是清楚了。这肯定是维设计好的。我想应该算是维彼的主意。”

    “你可以去看看。”姬寻说,“他很清楚你这几天都在什么地方,如果你出现在决斗现场,他也不会感到惊讶——不过,我提议不要靠得太近。尤其是轮到他站上桌子的时候。”

    这提议的前半部分正合妥巴的心意。它的确打算瞧瞧这件事会如何收场。但它并不急着赶去维家里。

    “你认为谁会赢?”它问道。

    “这都不影响我们的工作,”姬寻轻巧地说,“我可以先把维搁置一段时间。”

    “你觉得咱们屋里那个会赢。”妥巴判断道,“即便在这样一场滑稽的比赛里。难道维不是优势更大的那一个?”

    “你的关注让我觉得奇怪。不过,实际上决斗规则对维没那么有利。就我的看法,如果玄虹想赢得胜利,他要在任何一种类型的比赛里取胜都是很困难的。“

    “但并非不可能。“妥巴说,“我见过维跟着他那两个固定玩伴蹦蹦跳跳,而咱们屋里那个,我瞧他每次和外人说话不能超过三句。”

    “你希望维获胜吗?”姬寻问道,“是什么吸引你对这件事如此感兴趣?仅仅因为这件事足够可笑?”

    妥巴思考着。罩衣之下的身躯轻微摇晃。

    “我说不上来,”它承认道,“不过,现在我有一种朦胧的感觉。是的,我知道这是真的。某件事就要发生了,也许就在纪念日的比赛上。你可记得咱们屋里那位说事情将有变化?他去过计算中心以后是这么说的,在那之后他开始去找维。不,我不认为这是无关联的。现在,当我想到那决斗时,我感道电流在我身体里流窜。上一次我有这种感觉,半天后那该死的女人就逮住我在复制他们的基地信息。”

    “据我所知,你的身体结构里没有能够解读浪潮的部分。”

    “我不管你的那套理论是什么。我知道就是知道。这是经验得出的。”

    姬寻若有所思地拿回了通知单,把它收回成一张三叠的纸片。

    “那么,你觉得将会有不利我们的事情发生。”他说,“鉴于上一次你有这种感觉,是因为你的计划失败了。”

    “那就看你怎么想了。是的,上一次,我想把不老者的真相告诉所有人,把他们的技术全部公开。如果我成功这么做了,也许最后我还是会失败的。他们会清洗所有人,消灭全部的知情者,只留下尚未懂事的那些。而现在我撞到了你,还来到了这儿。当我回头审视这件事,我发现也许现在的成功率更高些——只是高那么一点。”

    妥巴开始向门边移动。时候已差不多了,它要在荆璜和维一起出发前赶去维的屋子。

    “世事难料啊,好医师。”它在走前说,“祝咱们好运吧。”

587 碧之女王纪念日(中)

    纪念日。这说法和节日有一些小小的不同。不过对于终末无限之城的居民,无论纪念日纪念的是什么,那都不需要真的去关心。他们已不再属于任何一种历史,也不必非要从无?穷中追溯出一个祖先。因为无论历史从哪一条街道走来,最终都将驻足在这座城市以前。

    但是,让一些日子变得特别是有好处的。即便是出于纯粹的娱乐,居民们也乐于在过腻了无限之日后换上点新花样。当然,这还是为了预防游离病。伦理之家相信让一些日子变得特别能有益于提升人们对现实的兴趣,而不是终日封闭在屋中。众所周知,走过街道越少的人越容易患病。

    他们从一切历史里拿取纪念日。并不是任何节日都能入选,任何人的出生和死去,任何王国的成立和终结,这些通常不会入选,因为在终末无限之城看来,这些事缺乏真正的纪念价值,他们大概率也不会为此感到喜悦和悲伤(大概率,因为文化考古者和崇古派是确实存在的),除非它的庆祝活动极富趣味性。关于特殊天气和特殊季候的节日更受青睐,如果节日的风俗里敲好涉及某种特色享乐活动,那更是再好没有了。

    碧之女王纪念日,或称碧之女王聚餐纪念日,如今成为了伦理之家的最新选择。它涉及一个享有名望的贤君,据传曾将世界从彼此分裂的冰火交战中拯救出来,并且弭平了星河众王的一切纷争。但纪念日并不为她或她的国家而设,而是为了把她喜爱的东西分享给国民而设。简而言之,一场完全免费的糖果盛宴,由她那个时代里最好的糖果商人负责。

    终末无限之城为它永恒幸福的居民们完全还原了当时的盛况,那个时代的菜品、装饰、音乐,所有的艺术和风俗。午夜刚一结束,所有广场都变得焕然一新。粉白、淡蓝、橘红或薄荷绿色的硬糖地砖,每个角落都矗立着雪白而精巧的冰塔尖塔,长长的可食用粗纤维餐桌铺满中央区域,在那上面用硬糖盘装点着各种各样的美食。胶质糖垫的软椅刻意调整得很高,但只要蘸上一点挂在旁边的配套涂料,就能轻松吃掉它那自带刻度的椅脚。

    整个节日过程中,天空是一片荡漾生光的明亮琥珀色,像汪流动中的湖水,丝丝缕缕的红云漂浮其中。事实上,它的确是一片糖浆湖,人们可以跳上去,飞上去,或是通过攀爬冰糖塔钻进湖里,在天上游泳玩闹。

    场边缘和入口的位置,一些猫脑袋的雕像正在演奏乐器。它们都是设计绝妙的机械,一举一动都异常灵巧可爱。在每列猫头雕像的最后则是歌唱的鱼头。它们唱着一种语言晦涩的歌,用于赞颂蓝发的智慧女王。有时果汁喷泉随着音乐从它们周围喷溅而起,把这些雕像也映衬得五光十色。喷泉是随处可见的,汇成无数条彩色的细河,在围绕广场的高高低低的透明管道里流动。某些敞开的彩色泉眼边还放置着两种颜色的小碟子。红色的碟子是空的,允许人们舀取泉里的浓缩糖汁饮用;蓝色的碟子则盛着清水,倒入泉中便会引起盛大的糖汁烟花秀。但是请注意:只有把身体改造得特别强韧的人才允许尝试这两样活动,而且最好是等玩腻了其他项目再做。

    没有道理让这两个危险项目吸引所有的注意,值得尝试的游戏活动数不胜数。去黄金天空湖里寻找稀有的白水藻,或是用橡皮糖弹弓把自己弹射到一个特别难抵达的餐位上。百糖大锅占卜,或者对着一个能说话的猫头娃娃扮演糖瘾症医师——凭着开方的正确与错误,它可能会给你亲切的拥抱和抚摸,或者带着铁爪套满广场追打你。

    参与纪念日的人很快便成群结队地来了。有无数个广场被坐得满满当当,无数的赞美和惊叹,还有那个时代的爱好者与反对者争辩不休。黄金天空湖波涛荡漾,不时洒落一阵璀璨甜蜜的甘露。当水珠落地又没有被人及时舔去时,它们便凝固成彩色的小花。

    这些五颜六色的可爱小花,当然,从本质而言是可食用糖,不过拿来装饰毛发或服饰也毫无问题。当维从自己的餐桌边夹起这样一朵花时,他看见坐在对面的人也同样抓起了一朵。

    他朝对方怒目而视。于是对方松开手指,那朵红花在他手掌上融化,变回一滴金黄色的湖水。

    与他们隔着三条长桌的偏僻位子上,妥巴正坐在那儿观察这两个决斗选手。广场上的人很多,它能占到一个如此靠近的位置并不是幸运,而是靠着通过橡皮糖弹弓挑战。那确实让它落在一个还算凑合的座位上,可却也把一大罐火焰烤奶汁打翻了,它的罩衣潮湿又粘腻,却无法按照自己的心意改动(毕竟它不是一位屋主)。这叫它觉得自己跟这个节日有点犯冲。一个爱甜食的宇宙之君是历史的耻辱,它在回去后务必会向姬寻传达这一观点。

    它阴沉沉地坐着,没有去动桌上的任何一道菜肴。事实上它丧失味觉已有很久,而且也无意去恢复。当周围的宾客们欢享盛宴时,它的消极态度引起了一些好奇的打量。不过,在这座城市里,什么样的外貌与行为都应当存在,所以无人向它发问。人们只顾自己享乐,抓取任何一道手边的菜肴。

    大部分宾客都懂得在上桌前给自己安装一个足够强劲的消化系统,因此盘子总是很快空下去。有时甚至连硬糖盘也会被起哄的宾客吃掉。负责应对这种状况的侍者全是戴着漂亮领结的大猫。它们端着食物,用抓钩和灵巧的双脚在长桌之间来来去去,填补席位中空缺的地方。妥巴也不喜欢这些毛茸茸的侍者,一只白猫在给它周围布菜时差点踢到它,当妥巴向对方打量时,那只猫也毫不客气地瞪着它,随后用抓钩飞快地脱离了。

    它知道和幻象计较是毫无必要。这些看似温暖而真实的猫人,正如同这场宴席,或是头顶的黄金天空湖一样,全是过去历史的影子。猫侍者们以为自己正为碧之女王的国民们服务,它心想这可真有趣,死人的影子们在为活人开宴。

    欢宴久久不歇。若要描述其中的每一个细节,足以让伦理之家的无限志愿者们忙上好几个月。但是对于妥巴而言,真正关注到的部分却很少。当一只格外夺目的大猫从黄金天空湖降下时,它才缓缓地抬起头。

    这只猫,有着一身华丽的淡橘色长毛,脚爪雪白,眼珠金黄。胸前与尾巴的毛发尤其浓密威风。在它的腰间缠着一条带鳞片的皮带,皮带上挂着铁瓶、回旋飞镖与小弩,还有一长串密密麻麻的兽齿和水晶。和别的猫侍者不同,它没有抓钩,而是潇洒地摊开四肢,滑翔般在广场与天空湖之间来回盘旋。

    “各位好啊!”这只神气的皮带猫喊道,“我乃彗星的伙伴,虎种之王,猫中之猫!”

588 碧之女王纪念日(下)

    那自称为不死之猫的表演家在宴会场上空来回。

    他的个头并不特别硕大,没有翅膀或螺旋桨,但却能自如地晃过每一条长餐桌,向着桌前的宾客脱帽致礼,仿佛脚下踩着某种隐形的吊索。它热情地祝每个客人吃好喝好,每次用的都是不同的语言。也有居民向这位旧时代的主持人回礼,并且好奇地讨论它的来历——伦理之家发送的通知单上并没提过它。不过,节日惊喜也正是这么一回事。

    “一切归功于女王!”妥巴听见那只猫用旧语喊了一句。它无疑是用各种语言重复过这句话。

    它留意着那只猫挂在腰间的爪套,还有那顶带有防毒面纱的宽檐帽子,思索什么样的文化会让宴会主持做出这样一副打扮。但那并不是件特别要紧的事,它还是用大多数眼睛分别盯着三张桌子外的维与荆璜。他们仍然面对面坐着,荆璜对桌上的一切美味佳肴都显得很漠然。维也吃得很少,正为即将到来的事情而紧张。

    他们都在等待某件事发生。而这种状态放在一群纵情欢乐的客人们当中又是极为醒目的。坐在附近的人很快开始注意他们,同时也丝毫不减慢自己吃饭的速度。一心二用有时会造成小小的混乱和冲突,坐在维左右的两个人不小心将餐具插进同一块甜糕里,两人连忙互相致歉,彼此谦让,并且坚称是对方更先选择了这份菜肴。

    这种谦让过程又耽误了一点时间。他们还来不及把餐具从菜肴上抽出来,两只雪白的脚掌已经落在他们面前的餐桌上。这过程轻巧无声,就连放在旁边的果冻浆表面也没有晃出一丝涟漪。宾客们抬起头,这双雪白毛脚的主人也摘下帽子向他们致意。

    “两位好。”皮带猫说。它停下来观察过两名宾客的反应,确定它用对了语言。随后又把尾巴卷在胸前,用一种恭敬的态度向他们行礼。

    “我瞧见这儿有点小热闹。”它说,“可需要我帮忙?”

    两名客人都否认了。那黄眼睛的猫抖抖耳朵,似乎有点遗憾。它很有风度地请宾客们好好享受,随后摇摇尾巴。一名侍应生灵巧地落在桌上,手里托着全新的菜肴。

    皮带猫从托盘上勾起一个带着凹刻的长腿酒杯,向附近的客人们挥舞。杯中金黄的酒水飞溅出来,像横飞的雨珠洒向四面八方。美酒的芬芳充盈宴席,可当皮带猫停止挥舞后,它手中浅碟型的酒杯反而比原先更满了。它大口大口地豪饮,喝完以后酒水却多得快从杯里溢出来。

    “美酒可是永远也不够呀!”它喊道。随后又脱帽向着对它喝彩的人致谢。每个举动都潇洒而灵巧。但这一切实际上却进行得很快,短短半分钟里它便把帽子戴回头上,左后脚向空中微微抬起,仿佛踩住一条无形的绳索。它刚要这么荡回天上去,坐在它附近的维向它伸出手。

    “等等。”维有点犹豫地说。

    皮带猫抖抖耳朵,左脚落回桌面。它黄色的眼睛一下变得闪闪发亮。

    “我有什么能帮上您的?”它热情而有礼地问,用的是和维相同的语言。还未等维回答,它的尾巴已经欢快地高高伸直,尖端左右轻摇,似乎正按某个旋律打拍。

    “我想点一道菜。”维说。

    “一道菜!”皮带猫拉高声音说,那调子已接近唱出来,“当然。没问题。好极了。一道菜!不管什么,天上的,海里的,世上最好的,宇宙最甜的,只要您想,马上送到。因为这是女王的日子!什么菜都行,只要不是猫。”

    它踮着脚在桌上转起圈来。见多识广的宾客们又热情地为它喝彩。只有荆璜依旧阴沉地盯着它。维不像他那么无礼,不过作为一个新生不久的人,他还没怎么见识过这样奇怪的节日主持人。那让他在紧张外又有一点羞赧。不过他并没因此忘记自己想要什么。

    他有点结巴地说:“我要点一盆糖饭。”

    “哇哦!”皮带猫说。周围的客人们也纷纷做出各种惊奇的表示。有人吸气,有人喷吐酒食,还有的则发光变色。这一切都让维更不好意思了。

    “您确定吗?”皮带猫问,“您晓得这是什么意思吗?”

    “我知道。”维说。他的语气逐渐变得响亮而清楚,并且也用眼睛狠狠瞪着餐桌对面。

    被他瞪视的荆璜移开了视线。

    “猫。”荆璜呼唤道。

    背对着他的皮带猫立刻转身瞧向他。

    “您也想要点什么?”它问荆璜,“天上的?海里的?世上最好的?宇宙最甜的?或者一杯永远喝不完的美酒?”

    “糖饭。”荆璜简短地答道,看起来不愿多做一句解释。

    “哟!”皮带猫喊道,“这可太好玩啦!我假定您也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荆璜不耐烦地用手指叩了一下桌子。

    皮带猫又掂着脚,在餐桌上打起转来。它一下瞧着维,一下又瞧着荆璜。蓬松漂亮的尾巴高耸如柱,尖端往左一摇,再往右一摆。

    “好极了!”它说,“不错。确实。糖饭。两人份。嘿老兄!帮我把糖饭拿来怎么样!我们这儿有两位客人要糖饭!这肯定会特别有意思!”

    它突然冲着空中掠过的一名侍应生喊话。而很快它要的东西被端上桌来,摆在隔桌而坐的两人面前。坐在附近的宾客们便看见两盘雪白晶莹的甜品,它们是由一种特别培养的植物种子做成的,香甜糯口,散发出清新而柔和的香气,对垒得像两座雪白山峰。两座山峰的顶端各自放着一颗透明的糖球,里头的彩色糖浆却仍在流动,形状就像两个圆圈靠在一起。

    皮带猫把这两盘小山打量了一番。

    “我觉得还缺了点什么。”它说,“再加点蘸料?”

    维摇了摇头。他抓起一把勺子,开始猛挖山峰的底部。于是皮带猫又瞧向一动不动的荆璜。

    “您想要点蘸料?”它问,“什么口味?酸果?脆浆草?混合薄荷?”

    “盐。”

    “什么?”皮带猫说,“我没听清楚。”

    荆璜重复道:“盐。”

    “可是,这是糖饭。老兄。你想一想。它叫糖饭。当然。可以加料。可是它叫糖饭。你来这儿时就该知道是糖果宴呀!”

    荆璜无动于衷地说:“饭不是甜的。”

    “噢噢!”皮带猫大声地叫道,“这可不行!偏见!偏见!我反对这样的意见!你这是藐视女王的权威!”

    它在桌上跳起踢踏舞,并在五秒内用四个不同的姿势表达了自己对这件事的愤慨。等到第六秒时荆璜才闷闷不乐地拿起勺子,从餐盘的最底部挖走最小的一勺。而这时维已狼吞虎咽,吃掉了整整一半的山峰。

    周围的宾客们对这一幕都感兴趣极了,用各自的方式给他们加油鼓劲。一个脖子够长的人将脑袋从十张桌子外伸了过来,礼貌地跟途中所有宾客道歉,最后成功把下巴搁在糖饭盘旁边,津津有味地看两人吞吃糖饭。

    三张桌子以外,妥巴也正目不转睛地瞧着,直到有人轻轻地碰了一下他的后背。

    “嘿,你好。”他听见一个奶声奶气的嗓音说,“介意给我让个位子?”

    妥巴扭过头。在它后头站着一名猫人侍者。它穿的衣服和其他侍者没什么不同,然而体型却非常的小,并且双爪上的毛发显得很稀疏。当这只娇小雪白的猫抬起脑袋时,妥巴发现那咧嘴笑着的猫脸上有一只黄玉般的独眼。

589 天方夜谭狂想曲(上)

    “给我让个座位。”那只猫要求道。

    即便在什么都有的终末无限之城里,像这样同陌生人打招呼也十分失礼。妥巴并不想搭理这只猫,但它也没恐吓或驱赶对方,看在那声音还十分稚嫩的份上。周围的宾客们也没注意,大部分人都正瞧着那高高垒起的两座糖峰。

    皮带猫已经从餐桌上飞走了。它以一种空中飞人的姿态掠过所有的餐桌。同时所有的猫侍者们都从腰上的袋子里掏出一株非常小巧的蓝喇叭花盆栽。当天上的皮带猫发出叫喊,所有的喇叭花里也同时传出它洪亮的声音,好让广场每个角落都听得清清楚楚。

    “尊贵的客人们!”皮带猫喊道,“糖饭正在被人食用!”

    它用了几十种语言重复呼喊这句话。而底下的宾客们也在彼此传递消息。惊叹声此起彼伏。到处都是拉动椅子和发出询问的动静。人们纷纷打听是哪一桌发起了糖饭挑战。最急着看热闹的人已经飞了起来,但却不足以飞到俯瞰整个广场的高度,因为天空黄金湖实际上十分低矮。所有宾客都试图把自己变得更高,以至于餐桌陡然变得拥挤起来。

    “嘿!嘿!别这样!”皮带猫又喊,“礼貌点各位!都请坐下!给咱们那位女王求婚者留点空间!别着急!我保证所有人都会看到这场热闹!噢,对不起,我刚才说了‘那位求婚者’?那是我的错。我完完全全搞错了。谁说糖饭被吃了,咱们就会拥有‘一位求婚者’?事实上——两位求婚者!”

    它的声音又引起了一阵轰动。在宴会上再没有比看到别人出洋相更好玩的事了。幸好爱参与节日的人都有丰富的集体活动经验,晓得如果现在乱跑乱闹,结果就是谁也别想找到乐子。于是他们都尽量克制着自己,不去做太占空间的变形,只是悄悄给自己安上一只自动检索糖饭影像的电子眼,或者取出一个高精度声学分析仪,从刚才发出噪音的区域判断哪个地方正在吃糖饭。

    在这阵骚动中,尽管妥巴距离维并不遥远,他周围的宾客也都能直接用肉眼找到那两堆糖饭,它仍不免受到一些影响。所有宾客都在悄悄地调整身体功能,以自己能更好地凑热闹。所以屋主都能自由地变形,妥巴却做不到。它以前还觉得自己的身体够自由了。

    是的,在那被流放者的黑暗废土上,它可以算是形体最自由的生命。为了猎食或求生,有时则是单纯的无聊,它会把自己平铺成绵延数里一层薄薄菌毯。那不能持续过久,因为神经思维结构的记忆和存储都是有条件的。仰仗它独特的线粒体构造,它既能靠异养生存,也能靠光合给养。

    它那位好名声的同伙因此而时常把他称作植物,似乎觉得这有益于拉进他们的距离,那可一点也不幽默。妥巴已经下了结论,如果姬寻和荆璜确是一家人,那么这整个家族的幽默感肯定都无可救药。

    “喂,”当它忙着观看雪峰塌陷时有人说,“给我让座。”

    妥巴又回头瞧了一眼——它是可以直接在后脑勺多生一只眼睛的,但那会被罩衣遮住,而且多个眼睛汇总成的最终图像令人很不舒服。它的旧神经系统不适应非连续广域视觉。如无必要,它总是喜欢最传统的做法。

    正如它所想的,要求它让座的还是那只矮个儿独眼猫。这明显比同类小一圈的家伙戴着黑色眼罩,爪上戴着金属套刃,穿在身上的侍应生服特别宽松。它的脸盘又小又尖,使那双黄眼睛格外突出。又是一个明显的幼儿特征。因此尽管它目光无礼,看起来仍显得可爱。

    “走开。”妥巴说。三张桌子外的两座雪峰都在迅速塌陷。

    幼猫没有走开,但也没有继续纠缠它,而是用尖锐的爪套戳着坐在旁边的人。那是个浑身柔软发白的客人,像团半透明的柔软胶球,还有十多只关节众多的手。当这客人被幼猫戳中时不曾生气,而是好奇地转头打量。

    “喂,死鱼。”幼猫说,“让我上去。否则我就把你的臭脚全部切下来,再塞进你那又蠢又小的屁眼里去!”

    胶球身体的客人惊叹起来,用自己的十几只手抚摸幼猫茸茸的脸颊,挠它的下巴与脑门。

    “让我上去看!”幼猫眯着眼睛命令道,“别磨磨蹭蹭的!”

    客人用手把它环抱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在自己身躯顶部,使得幼猫比周围宾客们都高了一些。这点无疑使幼猫自己非常满意。它岔开双脚,像个地主瘫坐在柔软的胶床上,一边观赏即将开始的求婚者决斗,一边享受下人喂给它的**和混合薄荷。

    “再多来点薄荷!”它说。

    听见它说话的妥巴朝邻座冷冷一瞥,随后又继续关注维与荆璜。它从不去研究广场上那些睡钉床的人在想什么。也许过去的人都有这类癖好,因此才在节日宴席上安排这么一个侍应生。不管怎么样,爱好是自由的。

    在这段小插曲发生的时间里,那约定要进行决斗的两人都已快将糖饭吃得精光。天上的皮带猫不停为他们加油鼓劲,盛赞他们对女王炽热执着的爱意。可惜女王每次最多只跟一个人约会——皮带猫接着补充说——不过输掉的人还是可以等下次嘛!女王永远不会拒绝想要为她奉献的人,不过可千万别做亏心事,否则她的执行人就要找上门来了。呜噢!可怕的执行人!

    没人知道皮带猫口中的执行人是什么,因为伦理之家的纪念日通知单只会说明参与纪念日的基础注意事项,那些最有趣的互动和最大的禁忌。它们不会把整个时代发生的一切都详详细细提供给居民,因为那只会让纪念日变成毫无惊喜的负担。不过,作为时代背景的一部分,猫侍者们显然明白皮带猫的意思。它们几乎全都炸起了毛,目光闪闪,游移不定。

    “执行人。”妥巴听见邻座的幼猫重复念道,听上去甚至带着点不屑。

    突然之间,它心中闪现出一丝难以解释的怀疑来。它不由地开始留意那些经过的猫侍者,暗暗比较它们和邻座那只幼猫的不同。可是还没等它找出那种异样的源头,维已经吞下了最后一口糖饭。

    “我完成了!”他大喊道。然后猛地跳上餐桌,打翻了好几道菜肴。但是没有宾客计较这件事。所有人都忙着给他加油鼓劲。紧接着荆璜也咽下最后一口,默不作声地飘上桌子。

    “让决斗开始吧!”皮带猫快活地喊道,“第一回合,闪闪闪闪闪电变身!”

590 天方夜谭狂想曲(中)

    有必要来说说碧之女王的一点私人爱好。

    正如全天下所有功成名就的女王,贤明、机智和独揽大权,绝不为一时趣味而冲昏头脑,过去可能存在过的这位宇宙之王也完全如此。在上一个联合的时代结束,而众王的纷争也被全部平息后,她得到的是完全的爱戴。毫无疑问。不爱戴的人可以从这个宇宙离开——连猫咪们都会众口一词地这么说。

    但是,她并不是一个没有分毫私欲的君主。正如那个时代所有人都知道的,女王有着慷慨热情的品性,热闹场合永远能讨她的欢心。在所有的热闹当中,她对婚礼的执着是令人难以理解的。鉴于她那漫长的寿命与独特的威能,一位(或任意数量的)亲王都毫无必要。不,这件事与繁殖、**或共同生活毫无关系,女王只是热爱典礼和仪式。那不必要是奢侈华贵的,只要参与的人足够多,足够热闹和有趣,仿佛她希望这种习俗能在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婚礼,当然,是个足够有噱头的典礼,一般紧跟在宴会日后头。成为新郎或新娘的人将有荣幸面见女王。他们将被特别允许观光那座充满传奇的王城。尽管时限只有短短一日,那却几乎能让他们抵达世界的任意一个角落。紧跟着在女王访问各地召开的生日宴席上,新晋的男主人或女主人也将陪同出席,享受世界之主伴侣的尊荣,而同时也要负责招待女王千奇百怪的客人们。

    这是一项非常有趣,但也非常疲劳的工作。可是在当时,渴望得到这个荣誉的人依旧数之不尽。报名者太多了,女王不可能一个一个地接见,因此她忠实的魔法师顾问为她设计了糖饭决斗,而魔法师最聪明伶俐的助手,一只身手了得的不死之猫,则担任决斗的裁判。

    决斗设计是完美的,兼顾娱乐性与选拔性。大量的即兴演出和逗趣,一点点合理范围内的暴力成分,就算小孩儿也完全能看。当然,作为受到女王委托的神圣裁判,不死之猫郑重承诺,不会有任何一位决斗者在表演中受到严重伤害。

    它的承诺是否真的完美兑现了?对于生活在历史终结以后的人而言,要确认这点事很困难的。在伦理之家寄送给屋主的纪念日通知单上也不曾说明。不过,作为终末之城一切人际关系的忠实维护者,伦理之家详细说明了糖饭决斗可能会碰到哪些项目——事实上,一般来说,在常规的年份里,决斗者们至少要在餐桌上跳一百支舞,唱三百首歌,用五百种不同的糖果武器互锤,同时还会被换上数千套不同风格的衣服。在这过程中他们可以要求休息,只要能顶住观众们热切的欢呼与渴望的眼神。另有一点则是不能逃下餐桌,逃下餐桌便是弃甲而逃。不但丧失决斗资格,还会在整个庆典期间被喊作“菜猫”。

    当不死之猫喊出那句宣告时,妥巴瞧出荆璜只差一点点就成了“菜猫”。尽管在外人眼中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站在桌上,衣襟前多出一连串小花坠饰。不过眼下这已经瞒不过妥巴了,它能瞧见荆璜每一根散乱的短碎发都高高翘起,活像只瞪着喷水管乱舞的猫。一点不错,那果真是应激反应。

    它几乎要同情他们家里的小精神病了。可是那还是不能让主持人满意。皮带猫很快从天空湖面落回餐桌上,目光炯炯地绕着荆璜转圈。

    “嘿!嘿!嘿!”它叫道,“这是怎么回事?这可算不上是闪电变身!”

    “变了。”荆璜说,用仇恨的目光扫了一眼襟前挂着的糖果小花。

    “这可不行。完全不行!这也叫变了?瞧瞧你对面的那个!”皮带猫说,“那才叫专业啊,老兄!”

    它的尾巴翘起来,末端几乎折成一个直角,斩钉截铁地指向餐桌对面。在那里站着一位华丽绝伦的骑士。头顶高达九层的硬壳八角蛋糕,每朵裱花中间都装饰着已点燃的彩色小蜡烛,色彩清新的棉花糖盔甲给了他一个皮球般威风凛凛的肚子,还有一条用碎红宝石糖缀起来的腰带。

    “哇!”这骑士对自己的装束惊叹着,充满敬畏地举起双手,向观众们展示他双手上的矛与盾:一根看起来非常结实的长棍面包,还有一块正面黏满了硬壳水果的圆形面饼。

    皮带猫满意地点点头:“这才是我们要的靓装骑士!”

    “必胜!”维戴着数百根小蜡烛喊道,使劲用他的长面包棍敲打硬壳水果面饼,发出清脆响亮的砰砰声。这的确是两件管饱而管用的趁手家伙。

    荆璜的黑眼睛里像要喷出火来。

    “让我们再试一次。”皮带猫说,“——闪闪闪闪闪电变身!”

    噗地一声轻响。一朵糖果小花从荆璜头顶钻出来,顺着他的发旋方向转了两圈。荆璜冷冷地一甩头,那朵花便掉到餐桌上。他依然穿着自己那身飘飘荡荡的红袍子。

    皮带猫深深吸了口气,把戴着爪套的前掌搁在腰上。

    “好吧,可真够顽固的。”它说,“我倒瞧瞧这是怎么回事——闪闪闪闪闪闪闪闪闪电变身!”

    就连妥巴也听不清皮带猫到底发出了多少个代表“闪”的颤音,它只看到无数花朵糖从荆璜的头发或袖口不断落下,在餐桌上堆成一座漂亮的花堆。但是没用。甭管皮带猫的舌头弹得多快,荆璜仍然穿着他那一身色调纯粹的红袍子。

    皮带猫恼怒地发出一声喵叫。

    “好吧!”它说,“不管这是什么花招,算你走运!没时间浪费在着装上了,就这样!我们开始第一个项目!螺旋派派舞!你们知道该怎么做吗?一点也不难!现在首先跳起来,对,对,像我这样跳起来。先是左脚!一、二、三。二、二、三。换成右脚!一、二、三。二、二、三。再转个圈!换回左脚重新来!现在会跳了吗?就是这么简单!你们一直保持这个舞姿!”

    维不熟练地模仿着皮带猫跳了起来。他以前可能没学过,可一旦跳起来却很快上手。邻近的客人们热情地给他加油助威。

    “学的很好!”皮带猫喊道,“现在!拿起餐桌上的派!任何糖果派!砸中对方就得一分!谁先得到九十九分就结束!”

    这的确是个有点难度的要求。维在餐桌上保持着跳跃和旋转,还得留神不因为撞到菜肴而跌倒。他在这一切的间隙里拼命地张望,找寻一道符合标准的糖果派。当它发现目标时欣喜的伸出手。一、二、三。他按照节拍弯下腰。二、二、三。他的手指够到了餐盘的边缘。

    但是他没能拿到那盘木糖球派。他甚至没看清楚整个过程,仿佛一阵飓风从餐桌上席卷而过。一次猛烈的炮弹轰击。他的脸被凶狠地击中。还不等他反应过来,第二发弹药接踵而至。维在混乱中手足失措,差一点摔下餐桌。

    “当心!”坐在他脚边的宾客大叫道。

    维成功地站稳了。有几秒他紧张得几乎停止跳舞,但很快意识到这会让他失去决斗资格。他赶紧按照拍子动起来,然后才开始张望对手的所在。紧接着他看见了,在餐桌远远的尽头,他的对手也保持着舞步。那是怎样可怕而快速的舞法!他简直数不清对方的拍子!一二三二二三一二三二二三一二三——途中所有放着派的盘子已经全消失了——它们高高地垒叠起来,像两座小巧的冰糖塔——就矗立在他那恐怖敌人的双手上!

591 天方夜谭狂想曲(下)

    那绝不是终末无限之城历史上最热闹的一次纪念日。不能这么说。因为就像那个被强调过无数遍的基本原则:一旦你有了无穷,你就没有了“最”——除非你还有“界”。有界当然也是非常重要的,无界的事物将会成为不可数无穷,而那就不是城市居民们愿意想象的东西了。

    不过,如果不那么计较用词的严谨性,人们完全可以用“精彩绝伦”来描述那一天的欢乐景象。每一个广场都有值得大书特书的趣事发生,如将这无限的一日掰开揉碎,它足可以变成无限个日日夜夜。无数场糖饭决斗在此发生了。有时是双人,有时则是多人混战。战况全都激烈极了,幸好在每个广场上都有一只不死之猫负责主持,因此不管有多少盆碟飞舞,或是遭遇了离奇苛刻的表演要求,可以说决斗者们极大概率是平安无事的。不能说绝对没有,这和没有“最”的道理是相通的。

    在决斗过程中,天空上的黄金湖变成了一面清晰透亮的放映镜,即便是坐得最远的客人也能清楚瞧见决斗过程。主持人热情洋溢地解说从每一朵喇叭花里传出来,并且至少使用了上百种不同的语言。它弹出音节的速度快得就像子弹,但却竟然能叫人听得清清楚楚。

    “精彩绝伦!”皮带猫喊道,紧接着又换了一种语言,“多么出色的舞步!多么灵巧的身手!这狂风暴雨般的热情!还有致命猎手的精准与猛烈!噢!还有他不屈的对手!各位!咱们真是碰上了一场最精彩的决斗!”

    没有宾客质疑他的用词是否夸大。所有人都在欢呼。是的,这是一场伟大的比赛。两位求婚者的宴会对决,为了争夺婚礼资格。可是实际上,婚礼不会举行——在历史上,临时婚礼总是在宴会结束后的次日,而正像所有的城市居民们被告知的那样,伦理之家所举办的纪念日永远不会超过一天。绝不跨越午夜,因为午夜代表的正是清零。

    是的,这是一场无偿的决斗,一次纯粹的奉献,因为决斗的胜利者无缘得见历史上的那位女王。他们为何而洒落汗水?为何而在餐桌上奋勇拼搏?不再为了美丽宏伟的宇宙之君,或者任何她慷慨赠予的报酬。此刻的决斗是纯粹而崇高的。一种对自我的表达和证明——这就是竞技的精神!

    宾客们感动极了。他们为那两名全力以赴的决斗者欢呼,惊叹着红旋风斗士有如暴雨般猛烈的进攻——皮带猫为他起了这个名,显然还在对刚才失败的闪电变身耿耿于怀——而尽管身处劣势,面包棍骑士也顽强地站在餐桌上,准确地说,舞在餐桌上。

    任何人都看得出他的对手有多强,简直是鬼神附身,任何四拍或八百的舞蹈都被跳成十六拍,甚至是三十二拍。同时还跳得那么利落漂亮,姿仪完美,并且毫无疑问带着要把对手打得丢盔弃甲的腾腾杀气。他矫游如龙的大袖一掠过餐桌,就像道洪水般卷走一切符合指定要求的菜肴,再像弹弓般把它们统统弹射到对手脸上。连他的每一根头发梢都透露着凶暴。

    “何等可怕的攻击欲!多么迫切的求胜心!”皮带猫在空中打着大圈喊道,“瞧瞧啊各位,这头无法拘束的野兽!现在整整领先六百分!我们的面包棍骑士还有希望吗?下一个项目会是他的转机吗!让我们试一试!下一个项目是跟唱!唱起来吧伙计们!现在你们的动作必须跟随着歌喉。唱什么节奏的歌全看你们自己,但是得唱出来,然后狠狠地把糖浆塞进对手的嘴巴里!唱出来!否则你们的一切举动都不得分!”

    这是个经典项目,就连伦理之家的通知单上也曾特意介绍。妥巴可以肯定维做过准备,在那三百多次的反复死亡之间,他已对这个男孩积累了相当多的了解。它注意到维在主持人喊出“跟唱”两个字时已经微微张开嘴唇。他无疑是事先准备了一首适合进攻的快歌,可是在他来得及抓起一杯蘸料糖浆前,对手已在眨眼间逼近他的面前,把他狠狠地掼进旁边的巧克力岩浆盆里。这一分是有效的,因为他的对手也在唱。

    吱吱吱吱吱吱吱吱!观众们只能捕捉到这样一连串音节。颤动的气音快得就像激光枪!可那的的确确是一首歌,所有宾客都能从喇叭花里听出它的节奏和韵律。然而它又快得像一道闪电!一首闪电吱吱歌!皮带猫大叫的声音回荡整个广场!多么无敌的处刑曲!

    红旋风斗士高歌猛进。他的身体看起来比较原始,跳跃移动时却有如生着一双弹簧喷射脚。唰!他出现在这张桌子上。唰!他又出现在那张桌子上。最远的时候他几乎跑到了广场尽头!而但凡他的所到之处,所有糖浆类的盆杯都消失无踪。它们被他触手般灵活的衣袖卷走了。宾客们甚至看不清它们怎样消失在布料下,又如何能不翻倒流出。

    这肯定是个设计精巧的机关,也许是某种速冻装置,或是高粘性物质。可是不管他用了什么办法,那看起来都巧妙极了。宾客们全都赞叹惊奇,不过既然红旋风的优势已经如此明显,他们便花更多精力为落后的一方加油鼓劲。

    尽管劣势已变得难以挽回,维在这段时间里依然没有放弃。他坚持不懈地按照要求完成每个动作,试图去捕捉那道飘忽在餐桌上的红色幻影。抓住他!抓住他!抓住他!宾客们用尽各种方式来协助他,向他通报对手此刻的位置,甚至在红旋风过境时主动收起符合得分标准的菜肴,以免它们成为攻击面包棍骑士的弹药。

    这当然不符合规则公平,可是似乎没人对此有意见。就连妥巴也在维路过自己桌边时不动声色地挪动餐盘,好让他更容易够到需要的菜品——反正维毫无胜算,它对自己说。只要最终结果不变,管家可以在今夜编排的娱乐节目里为面包棍稍作美化。

    “蠢货!”它听见旁边有个尖细的声音说,“抓住他!杀了他!”

    这可能只是一种夸张化的鼓励方式,但妥巴依然下意识地瞧向说话者。它发现那只白色的幼猫依然坐在它邻居的头顶。此刻这只幼猫似乎对混合薄荷甜品也丧失了兴趣,而是全神贯注地观看比赛,那只黄玉般的独眼里寒光闪闪。每当维错过一个机会,它那蓬松的毛发都因为恼怒而竖起来。

    妥巴不自觉地忘掉了餐桌上的决斗。它无法不去留意那只奇怪的幼猫,暗中观察着它的每一个动作和姿态,还有那黑布眼罩,过于宽敞的外套下隐隐露出的镜片反光。这一切都太奇怪了。它越发紧密而警觉地监视起对方。

    突然之间,幼猫从它邻座的头顶上站了起来。

    “嘿!拿棍子的窝囊废!”他高声喊道,“我来教你怎么取胜!”

    即便现场喧闹震天,它那尖细的声音富有一种独特的穿透力。维听到了它的话,并在唱歌的间隙里诧异地望去。他和幼猫视线相对,在座的宾客中没有人知道他看见了什么,但他却突然间静止不动了。

    幼猫举起一只前爪。直到这时妥巴发现它的爪套和其他人有所不同。在尖锐的刃口上方还有几个细小的洞孔——那是瞄准着维的枪口。

    枪声在那一刻响起了。并不是很多人听到。而对于那些和维有着密切关系的人,几乎大部分都错过了那个生死时刻。

    他们都在做什么呢?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维彼正在屋中编织,等待维回来向她通报胜利;祢瓦也在参加纪念日,可是没能和维待在同一个广场上;伊正在咯咯发笑,为皮带猫说的一句风趣话。最后还有一个人对维而言是特别的。这个人没有参加纪念日,可也没有待在自己的屋子。

    在3050号房子的前厅里,姬寻坐在一把靠墙的椅子上,静静望着从内屋走出来的女人。她身躯丰满,比现在的他高出三倍多,并且有一对醒目的宽阔外耳。当她拨开藏蓝色的头发,并用自己桃红色的眼睛朝他望来时,宾客们狂欢的宴会场上正发出第一声可怕的枪响。

    桃红眼睛的女人略带得意地笑着,显示出一种主人般的张扬气度。她脚步轻盈,神态傲慢。

    “日日夜夜。”她缓慢地说,“一天接着一天,在这座城市里,故事永不结束。对于缺乏力量的人,这就是梦寐以求的永恒。”

    姬寻把双手端放在膝盖上,对她抱以淡淡的一笑。他没有显露丝毫惊讶,而那也并非故作镇定。

    “我该怎么称呼你?”桃红眼睛的女人说,“医师?或者姬寻?”

    “如果你想要一个可靠的称呼,”姬寻答道,“0305是个通用的叫法。”

    “那么,我想你也知道我是谁。”

    “是的。我并不健忘。”姬寻回答道,“在进入这里以前,是我亲自对你们实施了神经电流清除。除此以外我也从你的儿子那里听说了你的事迹。人们称呼你为最美丽的不老者,而在更早些的时候,你是切分器算法的主架构师,无终计算系统的创始人。关于你最初的全名——”

    “姬寻先生,”女人说,“你可以叫我朱尔。”

592 好妈妈的故事(上)

    朱尔伸出一只手,拨弄前厅中央悬挂的金铃。她轻轻地转动它,轻柔而充满克制,好似在摇晃婴儿的摇篮。

    “令人怀念。”她说,用桃红色的眼睛仔细打量金铃的孔隙。当她这么做时,姬寻就坐在距离她七八步远的墙边。然而她好像一点也没注意到他。在属于伦拉的3050号屋前厅里,她表现出女主人式的自如与雍容。

    姬寻仍旧保持着他端正的坐姿,打量这个曾经被他消灭过思想的人。他不掩饰目光里的好奇,但没有拿出任何武器——事实上,在一间别人家的前厅里,他很难拿出一件事先未曾准备好的武器。

    “既然你在这里,”他说,“我想……”

    朱尔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她微笑着冲他摆动脑袋,在那片被叫做寒霜之家的土地上,那表示友好与无害。

    “我们都有很多问题想从彼此身上了解,姬寻先生。”她说,“我们的初次会面很失败。不过,对于从事我这种职业的人,探索阶段的失败是常见的。如果着眼于整体,过去只是一个非常小的问题。可以认为是一种经验学习过程——从你身上我的确学到了很多东西。但是首先我要否认你的猜想。不,剩余的不老者没有全部醒来。在你使我们全部陷入思维停顿以后,有人唤醒了我,而我只唤醒了自己的一位朋友,他叫基摩。”

    姬寻眨动了一下眼睛。

    “前伦理审查委员会执行员。”他说,“负责处理精神主义者,以及全部的处刑——”

    “那并不是处刑。”朱尔纠正道,“委员会并不打算惩戒任何人。那只是神经导正模拟。”

    姬寻不置可否地微笑。

    “你对我们有一些偏见。”朱尔说,“这不是毫无理由的。或许你在对我们执行手术以前设法读取了我们的思维。这样的技术我们也曾经拥有过——没有那么细致精确,不过只要采用特定的语言,读取即时想法很容易办到。如你所见,姬寻先生,这些模型球是我们当时技术理论的缩影。外壳与内核的共振,一种象征物。”

    她又用手指轻轻弹动了一下金铃。

    “我们的故事是一段救亡史。“她说。

    “救亡史。”姬寻跟着重复道。他的语调依旧不动声色,但目光里有意地透露出一种含蓄的戏谑。

    “请别急着嘲笑曾经败给你的人。“朱尔说道,“对于我们,你的出现是一个完全的意外。我想维斯和蓓把你当作了灾厄之家的产物,毕竟我们在那里丢弃了许多危险品,带有智能的变异是可能发生的。我确信我的一个孩子身上就发生了这种事,而当我们产生冲突时,他恰好也在你身边。维斯坚信这是你来自于灾厄之家的证据。我试着说服他开拓思路,但……比改变现实更困难的是改变习惯,姬寻先生。况且你也应当理解,以你当时进入我们基地的方式,对你所说的一切保持怀疑是很自然的。”

    “我并不期待你们相信。“姬寻回答说,“就当时的情况而言,你们的观点对我毫无价值。”

    “如果是这样,”朱尔反问道,“你为何又对我们的最后作品感兴趣?”

    “这并不是你们的作品。”

    “姬寻先生,我想你调取过维斯的记忆。我怀疑你调取过我们所有人的记忆,除了我——毕竟我的孩子是个相当偏执的人,你也见识过他——不过我想那也足够了。在所有参与切分器计划的人里,我并不是唯一留下来的那个。你会从维斯的思想里看到它是怎样通过委员会的审查,还有我们第一次要求进行导正思维模拟时的争吵。基摩审讯过大部分精神主义者,而伦拉——不是我们现在这间屋子的主人,是我曾经教导过的那一个——参与了大部分的切分器模拟测试。这些都能彼此验证,因为它确实是我们所创作的——无限切分器,无终计算器,或名终末无限之城,这是我们面对历史终结时做出的最后努力。”

    姬寻看起来仍在思索。在这期间,朱尔往后退了一点。她从墙角搬来另一把椅子,把它放在金铃的另一面,与姬寻相对而坐。

    “这座城市是我们的骄傲。“她说,“并且,姬寻先生,我猜想它和你的故乡也息息相关,你能来到这里应当归功于它。”

    “我没有看出关联性。”姬寻说,“当我第一次进入这里时,我只是打算寻找一个时差合适的藏身之所。关于我的故乡,从一贯的原则上而言,是不信赖无限性架构的。”

    朱尔露出了笑容:“这正是重点所在。”

    “我没有看出来。”姬寻说,“也许这是你专属的记忆,而我当初错过了这一段——你的孩子不愿意让我检查你的记忆体。我个人猜测那是因为其中有关于他的事。”

    “他一向感情用事。”朱尔半是讥笑地评价道,“在性情和能力上,他只体现出他父亲的水准。”

    “说到这个,”姬寻接话道,“我有一点好奇,是什么样的理由让你选择生育他。据我所知,你们已经知道怎样替换年轻身体了。”

    “我在考虑增加支持者的数量。”朱尔说,“能够算上投票数的那种。当然,光是有我的血缘还不够,他需要完备的智能和知性。”

    “为何不在你的同道里选择一个呢?”姬寻继续问道,“若要培养足够优秀的服从者,为何要在陆地之上选择一个雄性?若和你们相比,他们不过是未经开化的原始人。”

    “知识的原始与潜能无关。对于我的孩子,我希望他更多遵循我的指导。”

    “那么,你希望他更少受另一边的影响?完全地听从你摆布?所以你不选择给他一个同样身为不老者的父亲?”

    朱尔大方地承认了。她又做了个手势,一句寒霜之家的俚语——人拥有的东西应当恰到好处,不多也不少。

    “我不认为他需要两个指导者。”她说,“当然,看起来他仍然对自己的另一边耿耿于怀。他想要让两边变得平等,而不考虑任何复杂的风险。一种相当狭隘而平庸的公平观。我并不怪他,因为教育失败是指导者的责任。我想在他身上体现的是我的失败。不过就像我说的,对于从事我这种工作的人,接受失败是一种基本素养。培育新事物的代价总是很大的。”

    姬寻突然间笑了起来。他从未那样明显地失态,以至于对面的朱尔也费解地望着他。过了几秒后他停下了。

    “抱歉,”姬寻说,“无关紧要。不过我很乐意了解一位母亲的想法,尤其是在她有个叛逆孩子的前提下。我只能从外人那里观察这种心理模式,因为对我的故乡而言,家庭制是完全非理性的。尽管我遭到了驱逐,但那不影响我们的共识——由出生次序决定权力关系和所有权是一种落后模式。那造成了很多非必要损失。”

    “这是一种嘲笑吗?”

    “这只是效率问题。”姬寻态度温驯地回答,“于我私人而言,我很尊重母亲的角色。我也想知道她们心里是怎样思考的。”

    “只是作为母亲的部分?”

    “任何部分。”姬寻说,“请讲吧。如果你认为我有一些偏见,我愿意倾听这段救世史——由一位母亲所讲述的版本。”

593 好妈妈的故事(中)

    尖叫与混乱。打翻的菜肴。还有一些搞不清成分的液体洒落在地上。不过那不是血。妥巴可以肯定。颜色不足以作为判断依据,它是从事情的因果逻辑判断这点的:如果没人受伤,那就应该没人流血。那没准是谁的口水。

    它慢吞吞地从被邻座撞倒的椅子上坐起来。而在这短短几秒的时间里,与它相邻的几位客人已跑开了。全都惊叫着跑开了——它为此感到一种难以描述的气恼。任何一位终末无限之城的居民都拥有比它更为完美的变形能力,从理论上而言,谁都是成为完美的战士,或至少能该死地变出一面盾牌来。可事实上,大部分居民们的第一反应仍然是逃跑。把战斗作为喜好的人终究是罕见的,居民们已经习惯于由伦理之家处理一切。况且,今天是纪念日。

    所有的猫侍者都在跳窜。它们无疑也是伦理之家所安排的治安管理者,尽管是顺应纪念日风俗的特供版,那绝不影响它们履行自己的职责。眨眼之间,它们已把目标团团包围,每一只都亮出寒光闪闪的爪套。

    一只花猫从桌边荡过来,想把妥巴从那危险分子身边带走。但妥巴并不打算放弃这个伏击的好位置。它装作惊慌失措地挣扎,下半身却紧紧缠绕着地面与桌角。花猫试图把他带去安全的高处,但却一点也搬不动。

    花猫困惑地抖动了两下耳朵。这时那危险的杀手已将视线转了过来。它那黑色的尾巴狠狠扫荡过来,花猫跳起来,用前爪的爪套去拦截。紧接着一声响亮的金属撞击声,这营救者便大叫着飞了出去。

    皮带猫从天空湖上落下来,拦腰截住花猫,以免它受到过于严重的冲击。它们一起落在三张桌子外的地方。杯碟被撞得乒乓乱响。皮带猫的宽檐帽子滚落在桌布上。

    “哇噢。”皮带猫用尾巴勾起帽子,戴回自己头上,“一个小个头的大力士。我没听说过你这一号猫。”

    那娇小的杀手仍然站在餐桌上,对着皮带猫投以轻蔑的一瞥。曾经抱着它的那位客人此时正躲藏在餐桌底下,紧张却好奇地窃窃观察着上方。妥巴在心里恼怒地啐了一口。它不确信如果自己发动袭击,这迟迟不跑的蠢货是否会卷进来,甚至是干扰到它。幸好,与敌人对峙的杀手似乎对他们很少关注。

    “走开,你这枯毛的老东西。”幼猫说,“这和你无关,别碍我的事。”

    它无疑是在对皮带猫说话。可视线却看着别人。在那被枪弹击中的地方,一大丛茂盛的金属丝从中生长出来。整段桌面因此而损坏了。杯碟与饮料洒满地面,混合出一种可怕而醒目的猩红色。

    距离这中弹地点稍远一些的桌面上,维拨开掉落在身上的糖果山,充满纳罕地往周围张望。他仿佛刚从一场长梦里醒来,全然不知道周遭正发生着什么。突然间他发出惊诧的呼叫,吸引所有人的注意。

    “你输了!”他带着惊奇喊道。

    在他视线的前方,距离中弹地点不足两步的位置,人们看到他的对手正阴沉沉地站在地上。当枪声响起时,他无疑是以最快速度赶到了维的身边,把后者扔向远离弹药的地方。他自己的位置也站得恰到好处,正好避开金属丝膨胀的范围。但他并不能使桌面不受伤害,因此当桌面倾倒时,他也轻轻地往后一跃,顺势飘落在地板上。是的,若按照比赛规则来说,这无异于主动认输。

    “嘿,蠢货,”幼猫说,“怎么样?是我帮你赢了他!否则你这白痴还在场上又蹦又跳呢。现在给我闪一边去,轮到我和这只菜猫对决了。”

    维脸上的惊奇迅速消褪。他盯着幼猫看了一会儿,又看向荆璜与桌边的金属丝堆。几秒后他似乎理解了刚才所发生的一切。而那让他更加不知所措了。

    “你?”他茫然地问,“刚才的枪?还有彗星?”

    没人回答他这些零碎而难懂的问题。场面奇怪地保持着沉寂。过了一会儿,荆璜挥动了一下衣袖,让那片红布掠过金属丝。当他收回手臂时,那些膨胀变形的细丝如同积雪般融化成桌上。

    他打量着那黑尾巴的杀手,脸色变得平静起来,不再像决斗中那样杀意腾腾。

    “你怎么进来的?”他问道。

    “就和你一样,你这菜猫。你觉得逃到这儿来我就无可奈何?在那天结束以后,你以为还能摆脱我?我们之间有一笔血债!”

    荆璜皱着眉,瞄向幼猫左眼上的眼罩。尽管他什么也没说,那依然让幼猫的背脊高耸起来。

    “没错,你的小把戏弄伤了我。”幼猫说,“我小看了你,你这爱玩火的矮子。不管你用什么花招逃过我的眼睛,你成功地让我选择了撤退。但是这可不算结束!因为我——杀手小咪绝不失败!”

    荆璜开始环顾四周。在这会儿时间里,几乎所有的宾客都已四散逃跑,并在猫侍者的包围圈外瞧热闹。秩序维护者的数量优势是压倒性的,而皮带猫看上去也并不因杀手的武器而紧张。事实上,它正一边留意杀手的动向,一边敏感地舔舐爪子上的蓬松金毛,确保它们每一根都闪亮华丽。

    “注意你的用词,小个子。”皮带猫说,“我可不是枯毛猫!而且我的身体也年轻着呢!”

    “闭嘴,橘斑蠢货。”幼猫回应道,“所有带橘斑的家伙都是又蠢又迟钝的废物,你这老东西也不例外!”

    许多种花色的猫都被它这句话激怒了。严厉的喵叫此起彼伏。杀手傲慢地无视了这一切,继续凶狠地注视着它的目标。

    “在你弄伤了我以后,小矮子。”它细声说,“我不得不暂时撤退,找人处理我的伤口。然后我很快又回来了,一直远远地跟着你们的船。起初我在找一个下手的时机,直到发现你根本不在船上。所以我继续跟着,看他们在那片肥耳朵们居住的地方乱转。那简直浪费时间!但是最后,我还是有了一点收获。那头母牛把我引去了不老者的地盘,然后我把他们全都杀了!”

    妥巴在罩衣下的身体骤然膨胀,菌毯沿着桌脚蔓延,一点点靠近幼猫的后爪。荆璜的脸微微抽动一下,随后又显得平静而毫不关心了。

    “你把谁全杀了?”他确认似地问道。

    “不老者。”幼猫说,“别装模作样,小矮子。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这是你为什么离开那艘船?不过这毫无意义,在我杀了那些死睡的不老者以后,他们中的一个从别的地方醒来了,并且接受了我的合作要求——”

    “你的合作要求?”皮带猫插嘴道,“你瞧上去一点也不懂得合作啊,小崽子。你只能叫别人给你端奶舔毛。你的老妈在哪儿呢?看起来你还没到自立的年纪。”

    “我们达成了同盟!”幼猫凶狠地说道,“他们成功把我带到了这里,而现在你必须按我说的做!”

    荆璜低头看了看自己。

    “我听从你?”他有点质疑地问。

    “你别无选择!”幼猫威胁道,“那头母牛,还有母马,现在已经全落在我们手上——不老者安排了一个间谍在她们身边,而现在她们已经全被引入了陷阱。如果你不听从我们的指令,她们就会被做成标本装饰你的房间!”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9272/ 第一时间欣赏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最新章节! 作者:飞鸽牌巧克力所写的《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为转载作品,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介绍:
普通人类罗彬瀚被外星飞船绑架了。这艘船上除了他之外的成员有修真大少爷,魅魔,人工智能,奥特曼和许愿机。罗彬瀚确信这个宇宙一定有点问题。————————本书的备用书名如下道外战志寂静号绑票指南道士大战外星人这个宇宙大有问题没时间解释了快上船!飞船里的无尽星层之王修真者会梦见章鱼头外星人吗?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