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其他小说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TXT下载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全文阅读

作者:飞鸽牌巧克力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txt下载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594 好妈妈的故事(下)

    “那是个可爱的小家伙。”朱尔说,“或许你也认识他。一位迷人而致命的杀手,追踪着你的追踪者,它在基地里找到了我们,杀死了那个被你执行手术的我。幸运的是,我的备份距离基地很近,并且还配着一架穿梭机。我很快就和它见了面。它说它的名字是……”

    “我想我知道它是谁。”姬寻打断道,“我也考虑过你们被提前唤醒的可能——不过,我本来认为你们的备份数量会更多。”

    “是的,远比你想象的多,姬寻先生。这是由系统安排的,你的记忆读取技术起不到检查作用。“

    朱尔轻轻地眨动眼睛。她那桃红的虹膜闪动着一种网格状的微光。在姬寻的记忆里,这双眼睛在不老者当中也独一无二。

    “但我仍然很困惑,”她继续说,“即便我们有一些备份,那无法与基地里的武备相比。而既然你成功侵占了我们最重要的堡垒,为何不讲我们全部杀死?与你探索这里的时间相比,消灭我们的备份并不费时。是的,我认为你有意放过我们。”

    姬寻没有回答,他脸上带着一种不打算辩论的礼貌神气

    “我并不清楚你是怎么想的,姬寻先生。”朱尔说,“我们的上一次会面相当匆忙。或许你从我的孩子那儿听说了关于这座城的事,然后便急着进入这座城里的。你并不愿意浪费时间和我们探讨些什么,但也不打算彻底剥夺我们为自己辩解的机会。或者你担心自己出来后仍然需要我们为你讲解切分器的使用方法……”

    “我不认为有这样的必要。”

    “不管怎样我仍然感谢你。”那不老者回答道,“我没有唤醒所有人,因为我认为我们之间值得一次谈话。这是次探索性的尝试,对于我的……前同事们,我想他们不必立刻参与进来。我很尊重维斯的操守,毕竟他把最后的基地维护得很好,积极消灭一切威胁。不过他缺乏一点开拓精神,那会使我们错失宝贵的机会。正如我们从设计工作里学会的,每个人都应当在合适的位子上发挥作用。”

    她傲慢而自得地微笑着,做了一个表示顺利的手势。然而当姬寻看到这个手势时,脸上的表情却慢慢消失了。

    “我想,”他说,“你的前同事只是暂时退出项目?”

    “或许其中的一些会永久性退出。”

    “我很意外。”姬寻说,“在面对我时,你做的第一件事是减少自己的同类。这不合乎逻辑。”

    “什么是同类,姬寻先生?”朱尔问道,“血缘或共同经历?在你看见这座城市以后,你该明白这一切都毫无意义。在这里,把生命分门别类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思想。”

    “对于无穷而言,”姬寻说,“思想也和身体一样毫无意义。构造与类都是不稳固的。”

    朱尔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我不确信这句话是我理解的意思。”

    “你的确没有理解。”姬寻答道,“在你们的计算器被启动以前,你们赋予了它一个可数无穷构造,以使它穷尽物理层面的展现力。这不涉及模型问题——对于研究这种阶差的人而言,它被称为一级许愿机。“

    “许愿机。”朱尔重复道,“这是个很不严谨的说法。”

    “这是一种留有余地的总括,”姬寻回应道,“对于表现力高于我们描述能力的部分,要恰当命名是很困难的。”

    “那么你们究竟怎么称呼呢?对于这些‘展现力更高的部分’?”

    “外界把它们分为六级。”

    “你们创造了六级许愿机?”

    “不,六级是一个理论之外的宽度。到目前为止,我们只清楚四级是什么——那是关于公理系统选择的问题,创造它的人把它命名为‘无界大’,不过在通常的讨论里,我想‘真类’是个更常见的用法。”

    姬寻简短地说着。他无意解释更多,然而听者却表现出一种职业式的浓厚兴趣。她显然想要求对方再说下去,但是姬寻轻快地摇了摇头。

    “我们离题太久了。”他说,“请说说你们创造一级许愿机的事。”

    “我想你已经从维斯的头脑里知道了大部分。”

    “叙事和视角会让同一个故事面目全非。”

    朱尔悄然起身。最美的不老者又一次在屋里徘徊起来。她沉吟间的神态混杂着高傲与伤感。

    “我出生在一个很不好的时候,姬寻先生。”她说,“当我的父母在新首都生下我时,天文学的最终结论已经告诉我们宇宙将于何时毁灭。但那是个很让我们意外的结果。世界终将毁灭于冰——这是我们当时流行的一句歌词,告诉我们热寂将成为宇宙的结局。但是写歌的人和他那个时代的天文学家全搞错了。宇宙没有选择一种永恒宁静的死亡,我们遇到的是大挤压。”

    “奇点收缩?”

    “我想我们正在说同一件事。”

    “那么,这意味着在那之后还有新的膨胀。你们的宇宙还会重生。”

    朱尔充满深意地看了他一眼。但她对此什么也没评价。

    “新的宇宙依然会诞生。”她说,“世界将会周而复始的循环。这对自然是个好消息——允许我在这里使用一点泛灵论观点——不过从我们的立场看,新宇宙毫无意义。我们必须逃过这场大挤压,否则故事便到此为止。为此所有必要的资源都被集中起来,运送到模拟计算中最后毁灭的殖民地,那时我们称之为新首都。你很难从今日留下的这些废墟里看出我们当时的盛况,姬寻先生,全宇宙中能找得出的学者全在那座城市里,试图找出一种延续的办法。”

    “我承认那是个很迷人的景象。”姬寻附和道,“全宇宙最后的史诗。”

    “我们试着让大挤压终止,哪怕只是提出一个理论上的方案。”那最美的不老者说,“几百个恒星年因此浪费了。这件事无法可解,姬寻先生,这就像要生物在运动的同时却不衰老。我们假设过如何用一个引力罩来缓冲,或是移动到奇点以内的某个空间——是的,对于宇宙之外的其他可能,当时我们尚未得出结论。也许我们能逃到一个未曾受到挤压的地方去。”

    “很有启发性的想法。”姬寻不动声色地说,“你们或许会发现收缩宇宙并不是最大的问题。”

    “那恰恰是最大的问题。”朱尔说,“想象在一个封闭的罐子里,每分每秒罐壁都在塌陷。一些曾经稳固的参数随之改变了,星体爆炸和引力洞滑坡,还有我们自身的状态……那是很难解释清楚的。对于我们当时从事的所有研究,我很怀疑是否有人能完全整理清楚。我无法告诉你生物学方面的尝试过程,只知道他们试着转变生命形式——精神波或许能从这场挤压里幸存。不过,他们显然全失败了。我们没有足够的时间来做这一切。我们浪费了太多的机会。在宇宙九百亿年的寿命里,我们只占据了末端最微小的一截,就像一片海洋干涸前剩下的最后一滴水。无论这滴水蒸发得多慢,它不可能逆转整个海洋的干涸,但那成为了一个灵感来源——如果十秒后这滴水不复存在,它究竟是在哪一刻剩下最后一个基础物质?”

    姬寻很快露出了笑容。

    “我明白了。”他说,“你们构造了一个本征超级任务。”

595 堂吉诃德如是说(上)

    “我没有听过这个词。”朱尔说,“在当时,我们称之为切分器假说——我们的时间实在太少了,不足以让我们找到一个可靠的办法。因此我们退而寻求更多的时间。想象我们跨出的每一步,每次我们总是先跨越一半的距离,接着是剩下的一半,又是一半,从理论上我们永远可以把剩下的路程一分为二,我们每一步都在跨越无穷个分段。”

    “我想你明白,”姬寻应话说,“这是因为这行为本身不造成变动。但如果你试图为每个分段点加入有意义的算术信息……”

    “那它将成为不可触及的实在。我们永远也无法跨出这一步,是的,这符合常识认知。让无限在无法认知中完成,它永远只是一种潜在思想。但……在我们所面临的那个时刻,一些奇怪的现象发生了。我不能准确地描述它,因为我们现有的测量工具都……有一些找不出原因的失准。我们不认为那是设计问题。这显然是大挤压带来的副作用之一。”

    “你们的精细结构不再稳定了。”姬寻说,“在我来的地方,这被称为灵场效应。”

    “你们甚至起了一个专门的名字。这是否意味着你们不止一次观察到这件事?哪怕它只在宇宙大挤压的环境下出现?”

    姬寻开始仔细地打量着对面的不老者,像要在她身上寻找某种证据。他没有表露出满意或失望,而是很快地回答道:“不。大挤压不是唯一的条件。既然你们创造了这座城市,这一点应当不难发现。”

    “我们未能保有它,姬寻先生。在切分器启动以后,我们不曾见过它内部的运行状况。在所有不老者中,我想我是第一个亲眼见证我们昔日成果的人。如我先前所说,这需要感谢你的参与。”

    “但是为什么不呢?”姬寻问道,“在我到来以前,你们已经知道通道在哪儿,也知道如何达到共振频率。在我到来以前,你们有无数个机会进入。”

    “是的。但我们不知道如何离开。至少,维斯认为我们无法离开。一旦我们全进入这里,关于外界的一切消息将会断绝。”

    姬寻带着有趣的表情摊开双手,像要拥抱整个前厅。

    “你们可以拥有这一切,”他说,“为何还要离开?如果你们所求的只是逃离大挤压,我想这个装置完美地实现了它的设计目标。”

    “我们想要的不是逃离大挤压,姬寻先生。我们要的是未来。”

    “你们也可以在这里创造未来,任何一种你们想要的。只要在这里拥有一间屋子……”

    “但却永远不会被他人遵守。”朱尔说,“任何人都是平凡的,没有特殊意义的。”

    “现在这又关乎于他人了。”姬寻问道,“我们在谈论什么?未来?还是权力?”

    前厅里的两名外客彼此对视着,像要用目光来穿透对方的观点。但是他们终究什么也没改变——归根到底,这里是门牌号3050,专属于新生的伦拉的那间屋子。没有客人的想象力能在这房间里发挥作用。

    “我们的话题走远了。”这一次朱尔如此宣布。她又坐回了那与姬寻相对的位置上。

    “就如我先前所说,”她又捡起那个半途失落的故事,“在大挤压发生的时刻里,我们发现那些被认为毋庸置疑的规律失效了。这对于一些学科是灾难性,另一些则天翻地覆。最坏的消息是,我们发现大部分基于微观物理的装置都失效了,而最好的消息是,我们发现有人跨越了带信息的无穷。”

    “我猜,”姬寻说,“是思维性的?”

    “你的确很有经验,姬寻先生。”

    “那么先驱的结局如何呢?”

    “他们都变得不可交流了。这不难想象,姬寻先生。一些居住在边缘殖民星系的人率先接触到了挤压空间,他们中的一些人声称自己听到了来自宇宙的声音。那令他们的心智产生了迷失。他们中的大部分仍然回来了,剩下的则陷入了无法唤醒的迷失。我们花了很长时间弄清楚这些迷失者正在经历的事,他们没受到任何可检测的脑损伤,看上去就像在走神。但你已无法和他们交流任何事,甚至连神经电读取也不行,这种现象被命名为游离病。”

    朱尔举起一只手。一个表示下定论的手势。

    “我简单地告诉你结论,”她说,“调查显示他们最深度地接触了那个声音——宇宙灭亡之声——然后他们的思维跨越了界限。在他们的意识里,某种有意义的无穷运算发生了,而那也使得他们再也无法恢复为一个可理解的思维形式。不难推测,如果他们中的一些正思考着如何从大挤压中逃脱,他们很可能已得到了答案。而我们,这些处于有限思维里的人,却无法从他们的思维里获取答案。无限性又一次做到了信息隔离——可我们不允许这件事。这或许是最后的一个机会,最后的一份答案。为了跨越界限,我们不惜一切。”

    “更准确地说,”姬寻纠正道,“你们搭建了一个智能模拟系统,基于游离病患者的神经网络。”

    “我想你是从伦拉的记忆里了解到这部分。”

    “这是很容易得出的猜想,”姬寻说,“我所不知道的部分是,你们上传了多少个患者的神经网络样本?还有多少人剩下来?还能继续接受唤醒治疗?”

    “你在明知故问,姬寻先生。你清楚那时我们在一个非常紧迫的处境里。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这里没有保守选项。我们要么赢,要么就一无所有。为此我们使用了能够找到的一切。计算中心是为此成立的,为了在有限时间内求得答案,我们按照患者的神经网络制作了初代切分器。你会从伦拉那里看到它的样子,无终计算器,存在于想象中的无限之城。但它的运行远远达不到我们给它的期望。神经模拟充满了错误与矛盾,因为我们并不清楚是哪一块结构真正造成了游离病人的无限思维。我们能做的只有不断尝试,与此同时我们还要不断地和反对者辩论。伦理审查委员会是在那些争论过程里诞生的——你很难想象它最初是一个反对我们的组织。姬寻先生,在宇宙大挤压时时刻刻向我们推进的日子里,伦理审查委员会试图阻止我们去接触那些不断增加的游离病人。”

    “我相信这点。”姬寻应和着说,“对于一种随机性发生的绝症,你们的处理方式不会让大多数人感到安全。不过,从我所搜集到的信息判断,你们很快就取得了首席委员们的支持。我推测这和你们发现游离病的预防方法有关——只要伦理委员和研究员是安全的,剩下的部分就很简单。你们达成了交易,然后维斯成为了首席。”

    “你对我们了解得很清楚。”

    “我不这么想,”姬寻温和地说,“解剖游离病患者是技术思路。但我并不理解你们为何献祭精神主义者。”

596 堂吉诃德如是说(中)

    那亲历了一切的人坐在椅子上。没有立刻说话。她仿佛在考虑要从什么角度来讨论这件事。不一会儿她又变得平静而傲慢。

    “思维神经导正模拟。”她说,“它只是必要的过程之一。”

    “在我看来,那是献祭活动。”姬寻毫不停顿地回答,“对着一个神经模拟系统集中性地进行血祭。在你们的知识系统中,那毫无意义。杀死精神主义者不会完善切分器的结构缺陷,他们全都是有限思维的健全者。你们寄希望于系统出错的部分位于有限结构中,那是缺乏支持的。”

    朱尔提醒道:“但它的确起作用了,姬寻先生。你我正坐在这里。我们的相见正归功于切分器的运行。”

    “你认为这是用被解剖的精神主义者神经模拟完成的。在最后的时刻,那最后的一个牺牲者,他的死亡促成了切分器的正确启动?”

    “你看到了维斯的记忆。我想答案足够清楚了。”

    “我看到了一些信息。但那不是答案。”

    朱尔如同叹息般轻轻吐气,又像在发出一种细微的嘲笑声。

    “容我把这件事再仔细讲述一遍。”她说,“最初,我们只想尽快找出切分器的结构错误在哪里,而那需要大量游离病神经网络作为参考……我想我不必向你解释思维的复杂性,姬寻先生。即便是由游离病患者的神经结构也有很大不同,试图靠分析来合并它们几乎是不可能的——我们几乎是在猜哪一部分影响了无限性。试错是这过程里的一部分,而在成功以前我们不能保证究竟还需要多少样本。与此同时一部分人要求我们划出控制线,要我们保证不再使用任何轻度游离病患者进行分析,因为‘他们仍有望康复’。”

    “我也做过一些简单的尝试。对于轻度病患而言,缓解症状时可能的。至少,避免恶化是较为容易的。“

    “你接触的并不是真正的患者,姬寻先生。如果和我们遇到的状况相比,住在这儿的人只是有一些轻微的幻想症。真正的游离病是不可逆转的。不,他们不会再康复了。困住他们的是一个伟大的概念,一个我们尚未理解的东西。我们能如何治疗呢?他们已成为后来人的基石,一架通完概念的阶梯。这正是他们所能做的最后的贡献。如果他们尚在可交流的时候,我认为他们自己也会赞同。这没有什么需要衡量的:成为拯救文明的基石,或是像死物一样毫无知觉地迎接末日。很多人在得病以前向我表达他们自愿加入切分器研究。”

    “很多人,”姬寻指出,“但不是所有人。”

    “要做成一件真正重要的事,你不能指望得到所有人的赞同。”

    “我不反对这个观点。不过,我想你们并没有真正统计过精神主义者的数量。”

    “他们是毋庸置疑的少数。即便在中立人士里,他们的观点也不受支持——在应对大挤压问题上,保存文明的精神更重于任何形式的物质逃亡。这是非常荒诞的意见,姬寻先生,我想不用我一一指出它可笑在哪儿。他们是一群毫无建树的义士。没有人真正支持他们的观点,仅仅是在这一个事件上——要求终止切分器研究和病人神经模拟——他们只不过在这件事上凑巧迎合了乌合之众的愿望。”

    “那么,如何解释你导师的反对?”姬寻问道,“我从几个人的记忆力看到了关于她被伦理审查委员会带走的消息。鉴于她的名声和贡献,我想她不能被简单地概括为平庸之众。”

    “智者也会犯错。“朱尔说。她脸上的笑容与傲慢却消失了,却而代之的是一种怀有哀悼的肃穆。尽管如此,她的谈话对象未曾在她脸上看到愧疚或怀疑。

    “我们所进行的是一项前所未有的创造,”她的声音变得柔和了一些,“在我们文明的全部历史里,从未有一刻那样危险,而又和不朽如此的接近。那使得我们中的许多人不知所措。在天性惯于平庸的人看来,过于伟大的事物永远是可疑的。同时那还要付出代价——变革的代价在一些个体看来是不可承受的,因为浴火重生必将脱去旧的躯壳。但那是客观规律,姬寻先生,正确的事总是要从后续的历史中显现。”

    “我保留看法。”姬寻说,“但请继续说下去。我仍然很想知道你们和精神主义者的冲突是如何激化的。”

    “我所知道的部分恐怕不那么戏剧化,非常清晰与简单。在申请关闭切分器的议案全部失败以后,第一个精神主义者采取了暴力措施。他试图攻击们的核心研究员。有两三个人为此受了重伤。自然,他也被伦理审查委员会抓住了。袭击公民的罪行是不可宽赦的,因此中立者不再声援他们。支持者越少,他们所能采取的措施也就越有限。你可以想象,那也会越来越极端,直到他们被认定为完全的非法组织。那过程并没有花多长时间,我对这中间的舆论变化也仅知大略——毕竟,我的工作是让切分器正确启动。在我遇到的所有困难里,精神主义者只是微乎其微的一小部分。”

    原先停驻在不老者脸上的肃穆已消失了。当话题离开她的导师后,她又成为了一位姿态高傲的主人。她不无嘲弄意味地说:“他们在另一方面却对我帮助不少。”

    “作为祭品?”

    “就如我先前说的,我们的初代系统有着许多难以定位的结构缺陷。我们需要知道问题出在哪儿。而如果我们无法知道,那至少我们需要确定正确的结构是怎样的。那并不针对精神主义者……我们只是要求调取重刑犯来作为实验材料。而在那个时刻,我们所能得到的大部分材料是精神主义者。”

    “而后来,你们开始直接搜捕精神主义者,即便没有行为上的犯罪。”

    “他们的整个组织已被认定为非法。我不会和你纠缠具体的过程,姬寻先生,社会法律的建立和实施过程有很多细节问题,尤其是我们正处于一个非常动荡的社会里。一切都为了生存。但是对于我而言,我只关心切分器能否完成。在大挤压到来以前,哪怕提前一秒,它将会找出那个逃生的办法。而如果它的确具备无限思维,那么它能够独立运用我们提供的资源来解决任务,不需要任何外界的交流与干涉。如你所见,它的确做到了。它制造了这座城。我为我们那个时代的一切成就而自豪,可如果和这座城市相比,那就像一粒沙尘面对宇宙。我们创造了宇宙史上最后的奇迹。”

    姬寻又一次环顾前厅。

    “这就是切分器为你们提供的逃亡方案。”他若有所思地说,“它为你们创造了最后的生存之所。你们是否考虑过这是如何完成?毕竟,这已不再是纯粹的思维游戏了。它为你们创造了一个现实。”

    “我们来不及考虑这一点。”朱尔说,“事实上,在启动器启动前,我们从未知道它究竟会为我们提供什么。那一天发生的事情是完全的意外。”

    “那么请回到那一天。我想知道那时发生的一切细节。”

    “你已经从我前同事的记忆里看到了。”

    “我很想亲眼检查细节。”姬寻依然说,“关于你们如何杀死最后一个精神主义者,或许这比你认为的重要得多。那是一切的起点——它也可能是一切的终点。”

597 堂吉诃德如是说(下)

    弗奥被人从监禁区带了出来。他的手脚全在拘束器里,没有被植入控制芯片。一种特别优待,但并不是因为他身份特别。在最后的时刻里,委员会对一切资源都非常吝啬。他翻不起什么风浪了。所有人都知道这点。就连弗奥自己也清楚,所以委员会就没再费那个精神。

    负责押送他的人走在运输车两边。他们都假装很轻松,但是弗奥知道他们正在聆听。这两人的耳朵都很大,是一种末年出生的人——也就是大挤压突破最后安全边界后出生的婴儿——所独有的器官特征。

    那不是自然的演化,随便计生部门承不承认。在大挤压的边界还未到来以前,群星毁灭之声已使得许多人精神失常。他们不得不设计一些临时装置来解决问题,但在照料婴儿的问题上又变得更加复杂了。没有真正的技术问题,一切都是成本问题。

    对于弗奥自己,他的年纪恰好比那末世正式到来的那一刻早了一点点,因此他只使用一个简单的外挂装置。装置在他的逃亡过程中坏过很多次,他做了非常粗糙的修补,如今像个铁丝与合成布织成的半截帽子,就兜在他那瘦长憔悴的脑袋上。

    按照管理规定,委员会本可以剥夺这个装置。他们没有这样做,因为确保弗奥的思维完好更有好处。不过,技术人员还是对这顶帽子做了恰当的改动。它仍然能保护弗奥不受宇宙噪音的伤害,可同时也屏蔽了一切安全频率里的声音。即便说话的人就在他旁边,这暴徒也什么都不会知道。

    但是他们都能听见他的声音。他无意义的呓语,或是有心的倾诉。永恒。有时他们听见他念叨这个词,像在念一段无用的咒语。螺旋般的永恒。颠来倒去的永恒。并不存在的通往终点的道路。宇宙之梦潮涌起落。能抵达的永恒并非永恒。

    不是每个精神主义者都如此不可理喻。大多数人在被捕后会有机会同伦理委员会交谈。他们的言辞,无论是否幼稚、天真或狂妄,至少神智清醒。他们不是游离病人。弗奥也不是。医学检测的结果证明他是思维健全的。或许针对他的长期审讯使他产生了紊乱,不过,只要没有器质性病变,一切都可以接受。

    他们带着这个呓语不断的人去了第六卷积扩张分析室,也就是通常被计算中心的人叫做“蓝房间”的地方。一间充满灯光而又永远昏暗的设备室。

    这一天是早就决定好的,关于最后一个精神注意者的神经上传和原质销毁,时间安排已精确到了原子秒——虽然,原子活动的可靠性已不同于末世以前——计算中心和伦理审查委员会仍然在尽力保持秩序和规范。他们有义务这样做,对于剩下的所有人而言,维持最后的秩序已成为一种重要的支持,证明他们仍在正确的路径上,在寻找终结前的逃亡之道,而非无意义地空转。他们必须做。因为那是全部人的最后的愿望,或者说,最后的人们的全部愿望。从效益的标准而言,它既是伟大的,也是正义的。

    隔音门一层层打开。弗奥被送了进去。整个程序并不复杂,他们把他安置在四十七号上传台上,扣上拘束带和传感器。柔性材料很快下陷,把他包裹在暗灰色的内质里。这囚徒没有抵抗,而是睁着眼睛凝视上方的声波分析器。

    分析器上的蓝色图形正在跳动,按照切分器的显示规则变幻和涨缩。按照制造它的人的观点,这些变换体现着切分器此时此刻的思想状态(如果那东西确实有思想的成分)。仅从图形表现而言,它看起来确实像是活的,一团泵动的器官剪影,一个转动的眼睛,或是游动的薄鳍。

    可是,事实上,这一切全出于观者的想象。计算中心偶尔会向外来的参观者展示这些分析器,用以佐证他们的研究进度尚在把控当中。在必要的时候,他们会解释这些图形代表的数学、神经学或是语言学意义,但是没有任何证据能支持这些阐释。切分器运行的规律还未被找到,正如计算中心的一位创始人常说的,失败是探索阶段的常事。

    弗奥眨动了一下眼睛,终于注意到分析器旁边的高架上站着一个人。一个高壮无声的男人,块头很大,但并不显得臃肿,脸颊两侧向外突出,形成两个圆润的钝角般的轮廓阴影,使人感到他多少有些迟钝与偏执,他的目光却如灯光般刺亮。

    他盯着那男人,对方也正注视着他。在这对视的两人旁边,朱尔与姬寻各自坐在一把椅子上,观看这场审判。他们是这屋中仅有的两名陪审员,然而故事中的两人对他们懵然无觉。是的,有些被召唤回来的历史能察觉自身的虚构性,但那是种罕有的天赋。

    姬寻环顾着整个房间。这是3050房中的一间,但他并没看到房子的主人,终末无限之城的伦拉,恰好与他旁边那位不老者的学生同名。不过这当然是巧合。尽管终末无限之城是无法计数的,城市居民们的初始姓名却很单调。重名没有丝毫值得惊奇之处。

    “维斯,”他听见朱尔介绍道,“我想你应当认出了他。不过那时他还年轻。”

    “我想衰老对你们已经不是个重大的问题。”

    “我指的是性情。”朱尔说,“你会看到的,姬寻先生。在你想知道的那场意外里,维斯是至关重要的一环。”

    姬寻不再说话了。他们看着维斯从高架上缓缓降落,来到弗奥的身边。伦理委员那粗鲁冷漠的视线从囚犯头顶扫到脚尖。他仿佛在等弗奥先开口。

    躺在上传台中的人朝他露出笑容。看起来虚弱憔悴,然而却相当警醒。

    “我以为,”他细若游丝地说,“会有一场更正式的审判等着我。”

    维斯开口了。他的声音和外表完全匹配,像滚石和山体摩擦崩落。

    “没必要浪费时间。”他口气粗暴地说,“委员会已经决定了。你和其他人的罪行毫无区别。”

    “那么为何你在这儿呢?”弗奥问道,“每一个被你们消灭的**都曾得到你的送别?或者这是你对我的特别优待?为了我们过去的友谊?”

    “我在这儿是为了完成工作。”维斯说。

    “据我所知,残骸处理不需要人力完成。”

    “我来确认你是否改变主意。”

    弗奥虚弱地眨动眼睛。他的脸上流露出一丝好奇,但更多的是自嘲式的滑稽。

    “改变主意。”他跟着念道。

    “你或许还能为我们提供帮助。”维斯说,“不是这种形式。如果你愿意放弃那些荒唐的念头,委员会将让你有所建树。”

    “是委员会这么想?还是你这样想?”

    维斯皱了一下眉。

    “我提了建议。”他说。

    “我很感动。”弗奥说,“但是,我的兄弟,我没有什么主意。我从不是出主意的人——只是个照规矩办事的员工,或者信徒,随你们用什么词。我不能改变真相。”

    维斯的脸上浮现出了厌倦。他以平静而不容置疑地口吻说:“宇宙只是时空,物质和能量,弗奥。它不是一个怪兽。”

    囚犯脸上流露出无可奈何的笑容。

    “我不能证明。”他说,“是啊,我不能证明。尽管我叫它真相,这是独属于我的感觉。也许你是对的,维斯,可是就算那样,我也不能同意你们的做法。那已经并不重要了。今日活着,明日也将死去。今日正确,明日也将错误。我不能答应你的邀请,维斯。不过若你还念我们过去的情谊,请来瞧一瞧我的武器吧。我那猎杀寰蛇的剑,我的枪与弹。若能有谁看到我的功勋,我的确希望这个人是你。我愿它照耀你,保佑你。我确将如此许愿。”

    维斯不解地沉着脸。他按照弗奥的请求握住对方的手。奇怪的事的确发生了。在被彻底搜身过的囚徒掌心,他摸到一枚扁平光滑的金属圆币。一枚非常古老的旧式钱币。他把它翻转查看,双面都写着数字八。

598 渔夫与金鱼(上)

    维斯把那枚圆币收了起来。他把它递给旁边等候的看守人,指示他去做一些基础检查。分析结果很快就下来了,那只是一种寻常无奇的铂锡制品。

    他认得这些东西,尽管不曾有机会使用。在他和弗奥昔日的故乡,如今已不存在的升云鸟星系,这些小小的圆片曾被原始人用于交换。在星系中央的中心纪念馆里,他与弗奥一起见过类似的物件——但那已是他们还在启蒙教育阶段的事了。

    “你从纪念馆里偷来的?”他问弗奥。

    “不能算偷。”弗奥回答。

    囚徒脸上洋溢着一种奇异而满足的微笑,仿佛又回到了他们一起去纪念馆的日子。但他仍未解释这圆币从何而获,又或者他是如何巧妙地避开搜查,把它夹带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里。

    维斯本应该为看守人员的失职而恼怒,他却并没有。要知道,在弗奥丧失理性以前是个多么狡猾而善于斗争的人!他甚至很奇怪委员会怎能如此轻易地抓住他,就好像弗奥主动要接受审判——这从道义上当然是正确的,可是有哪一个穷凶极恶的人会承认自己应当被处死呢?几乎所有的精神主义者在被上传以前都在咒骂,或是高声说着那些他们深信不疑的胡话:过程与意图重于结果,因为结果终究是不可改变的。在无法逃避的灭亡面前,保留尊严与仁爱是唯一令他们不朽的方式。

    至少有上千份正式的研究论文,还有几百次学者辩论能反驳这些空话。不过,维斯的职责与这一切无关。他把生命中大部分时间花在舰队的漫漫长途上。很早以前他更多对付的是死物,那些恒星活动掀起的能量风暴,或是黑洞与磁漩涡。他看顾着旗舰,确保所有人都安全。在这一目的上,他现在的工作或许和以前没什么不同。可是当然了,他还是更喜欢以前的工作。如果不是那位旧日朋友,蓓,一力举荐他进入委员会,他不会站在如今的地方。

    那是值得感激的。如果他不在这儿,或许就在外围的运输船上,为了延缓大挤压而做着徒劳的努力。救灾与转移难民。或者进行一些注定失败的试验,直到最后时刻。若和他今日的重要职责相比,那是何等无意义的牺牲!

    维斯又从看守人那儿拿回了硬币。他把它握在手心捏了捏,感到一些荒诞的忧伤。这就是最后的精神主义偷偷藏在身上的东西。弗奥无疑费了很多心思才能办成。最后的武器。正如宗教信徒们在大挤压到来时的反应:既不撤离也不反抗,而是祈祷奇迹出现。但这当然也没有意义。即便他们的心声真能被什么东西耳闻——维斯连这一点也不相信——什么东西会对拯救他们感兴趣呢?如果真有一个意志,如同慈父般关切着他们的命运,那么大挤压从最初便不会发生。

    叫他在悲伤中剩下一点骄傲的是,弗奥也不相信来自于神的救赎。他那旧日的朋友,陷入疯癫和偏执的囚犯,走上的是另一种妄想道路。不愿行动的人求助于一个遵循道德和秩序的概念之神,但弗奥却相信世界归属于兽性和原始的混沌,而他们必须去抗争和征服,像猎人用圈套来和狡猾的野兽博弈。那当然也是违背于事实和理性的,不过至少,这是一种以人为主动者的抗争,是弗奥在癫狂中仍未忘却的高贵品质。维斯为他昔日的朋友而骄傲。

    他捏着圆币,一动不动地坐着。这会儿弗奥似乎变得清醒了一些。那双炭灰色的眼睛转动着,打量屋中的一切。作为最后的一个精神主义者,他无疑听说过许多关于第六卷积扩张分析室的传闻。但不像其他人,他脸上没表现出恐惧或愤怒,只是一种平静的思考的表情。

    “所以,就是这儿。”他对维斯求证道,“你们是在这儿处置了欧玛、雯和齐克?这里就是我们所说的那间死亡之屋?”

    “它只是一间技术工房。”维斯冷淡地说。这当然是个外行的回答,但作为执行委员,他并不需要知道技术细节。

    “多轻描淡写呀。”弗奥感慨般说道。

    “这是事实。”

    “事实可以是不完整的。”弗奥说,“你我能说出的名字少之又少,我的朋友。在所有卷积扩张分析室里,你们到底消灭了多少具**?我猜测至少有三个中型城市那么多……不,我肯定至少有那么多。在齐克被捕前,他跟我打赌说至少有十个殖民地那么多。我不愿意相信,维斯。就算把所有口头上曾经同情我们的人都算上,你们也不可能找得出那么多精神主义者。但是我和齐克的观点都不算数,我的朋友,就像你说的,事实的力量是无可辩驳的。有多少人被送进了蓝房子,这答案只有你能告诉我。你能够给我一个真诚的答案?维斯,在活着进出这屋子的所有人里,我只相信你的言词。”

    他说得那样恳切,但维斯的回答唯有沉默。过了好一会儿后,弗奥终于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感谢你的回答。”他说。

    维斯依然沉默。直到看守人们开始面面相觑,忧心错过启动上传的时间,他才终于用那粗鲁冷漠的声调开口。

    “比起我们即将失去的,”他说,“过去失去的一切都不重要。如果不做出取舍,我们失去的会是全部……”

    “那么为什么舍掉的是这一部分?”弗奥问道,“你敢说每一个被送进蓝房子的人都罪有应得?你的同事们——我是说你现在的那些同事们,他们对被捕者所做的折磨,全部的破坏性神经测试,还有——别问我从哪儿得到的消息,我已经没机会出卖任何人——你们怎样处理上传结束后剩下的东西?那些解剖和切割也是必要的一环?那个溜进回收站里摆弄骨肉的人是必要的吗?你的下属们难道没拿那间‘红房子’开过玩笑?他们站在那红房子里面,踩在那些**物上摆弄姿势,留下专门的影像纪念,好留到日后去纪念历史——难道你不曾没收过好几段这样的信息记录吗?不曾见过那些为屠杀的权力而沾沾自喜的人吗?只有原始人的祭祀典礼会如此狂欢,维斯,你的人迷恋这件事,他们喜欢炫耀这种能力,所以我才这么说。你管这叫技术试验,这是事实。我管这叫血祭,这正是你们梦寐以求的幻想。”

    维斯的脸因惊讶而呈现出短暂的僵硬。弗奥说出了一些他不曾料想的话,一些囚犯本不应当知道的事。他没有为此而愧疚,而是稍微动了动手臂。

    “谁告诉你的?”他平静地对弗奥询问。

    “我就要掉进那间红房子了,老朋友。”弗奥说,“为何我还要泄露那位预言家的名字?让他或她跟我一样不幸?”

    “回收站事故是机密。”

    “真相不会永远掩藏。”

    “是的。就像泄密的人无法隐藏。即便你不愿意说出它的名字——等你的思维上传后我们仍会知道。”

    “你一点也不为此内疚吗?哪怕就一点?”

    “违反纪律的人已经受到处罚。”维斯简洁地回答,“任何集体行动都有违规者。那不影响事业本身的正确。”

    “我希望你的确知道什么是正确的。”

    “是的。让更多的人走向未来。这比人们如何高尚地死去更重要。”

    弗奥无声地对着他的脸看了几秒,随后把视线转向他的手掌。那枚圆币仍捏在维斯掌心。

    “我真心希望你的愿望也能实现。”最后他说,“让我们都能如愿吧!倘若这宇宙确有无限的意志,我愿意付出一切来交换两个愿望。只要两个愿望!”

    “人一次只能做一件事,弗奥。”维斯说,“专注目标,别太贪婪。”

    那一瞬间他们好像又回到了过去。那的确像是他们过去所开的那种玩笑。但是在那之后的时间却完全模糊了。维斯不记得自己和囚犯说了些什么,尽是些无意义的话语。声波分析器的蓝光闪烁,如同宇宙破灭的脚步。这的确是死神的步伐——他心慌意乱地想。痛苦啃噬着他心中的平静和沉稳。又有两次他向弗奥提出让他悔过,对方却对他的挽留无动于衷。最终时刻在混沌的蓝光闪烁里到来了。他缓慢地站起来,退步远离上传台,像要一路退到宇宙黑洞里去。

    “时间到了。”他说,“开始上传。”

599 渔夫与金鱼(中)

    尽管维斯对于上传的过程非常熟悉,他不能插手最后的操作。委员会的职业仅在于审判和监督。上传需要由计算中心的人来完成。

    当他退开以后,看守人迅速地接管了一切。操作非常简单,经历过几次流程改进后,只需要在上传台下方轻轻按一个键,剩下的事全交给机器。那根本用不着两个人来做。那不过是些可笑的程序要求。维斯紧接着在心里纠正自己——程序并不可笑,它是为了避免任何最坏情况而做的。因此即便它在大部分情况下不起作用,甚至带来痛苦与折磨,那也一样是神圣而重要的。

    他看到蓝光在上传台的顶端飞掠而过。初步扫描与建模已完成了。那是初步工作。紧接着柔性探针与液态电测机器人进行真正的结构模拟。从非专业的角度而言,那是要把整个人的思维系统,从主脑到三个副脑,完全精确地转变为另一种形式。这种过程对于素材的损伤程度取决于工具,进一步地说,取决于成本和法律。不过如今大部分障碍都被扫除了。他们需要效果最好的模拟,而让精神主义者保留任何程度的心智都是毫无必要的。

    那同样不是维斯的工作,不过,他偶尔会思考这个问题。“心智”到底代表着什么?那只是一种结构。蓓曾这样对他解释。生命是从精妙无比的结构中涌现而出的,但那并不像宗教徒们说的那样,是一种精心设计的结果。当然,也并非混沌无心的巧合。生命是概率与时间联手孕育的结晶。前者提供选择,而后者做出选择。这过程里并没有任何预见、假设或推理,没有一个绝对正确的心智参与判断,但最终剩下的选择会是最好的。

    如果这样的选择无穷无尽会怎样呢?她乐观地认为那将选出最好的生命。无限的,当然,差不多等同于是全能的。切分器是这样的一扇门扉,通向那全能之地。他们用血与辛劳铺就的阶梯靠近它,想尽办法去叩打它,窃听来自它另一边的动静。但是他们并不肯定门后真的有物存在。

    那意味着什么?那不仅仅是他们逃亡的希望。蓓说。也许那是通往生命下个阶段的必经之路。一次崭新的进化。切分器可能会具备智慧——准确地说,切分器必须具备智慧。它要像游离病患者那样无限地思考,又要像常人那样将答案诉诸语言。跨越那隐藏无穷的宇宙规则后,没有人真的知道会发生什么。也许一切都很顺利,蓓告诉他,切分器会单纯地实现他们的愿望,结束这场大挤压,让宇宙复原成过去的模样,或至少给他们一个容身之处。但或许切分器会成为一个有着更为深远意义的事物,像是生命本身。在生命的升华这件事上,蓓持有一种非常开放的态度。现存生命的所知是很有限的。关于无穷,或是任何与之等价的概念,他们都无知得犹如长不大的婴儿。他们没有真正地“发明”什么,而是在试着发现和证明什么。

    她也从不讳言他们也许会走向灭亡,成为另一种新文明的养料。不过当然了,她的职责要求她避免这件事,而她的同事们也完全不喜欢这种假设。那些计算中心的元老们不那么容易沟通,哪怕他们在名义上低于她。切分器迫使领域专家们齐聚一堂,共同协作,他们看待切分器的方式却大不相同。蓓就像一位母亲看待孩子,而有的人只是单纯地制作工具。他没有什么谴责的念头,切分器的确只是一些仿神经元的模块盒,电路,感应器,探针,计算芯片,能量池……诸如此类物件的组合物。人们宣称它可以创造无穷,那多少显得有点自以为是。切分器计划很可能从一开始就是失败的。它假设游离病人有着无限的思维,并且假设他们能够模拟这种思维。这两点没有任何人,或,任何理论,能给出有力的保证。

    维斯没有保留这个看法,让它只烂在自己心中。他从来不向蓓隐瞒自己的想法,而蓓也以朋友的态度向他诘问:你认为心智是什么?在这些骨骼、肌肉和神经的组合物之间,是否真的形成了某种有意义的整体?他们和切分器并无本质的不同,只不过他们是由更少的可能性与更多的时间制造出来的。生命不在于组成材料,仅仅在于结构的涌现。这当然不符合现行的医学观点,不过实验落后于理论并不出奇,这是前沿学科的常态。如今他们要争分夺秒,不是发明切分器,而是要从游离病人的脑袋里发现它,再通过他们搭建的装置证明它。这是一场伟大的研究,通往更伟大的意义。而如果大挤压成为他们的文明之末,她希望至少切分器能够运行起来。不必真的给出答案,她只想知道她对生命的观点是否正确。

    维斯短暂地走神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在这个时刻想起这些。一些零碎的往事。而当他回过神时,上传已经结束了。弗奥依然躺在上传台里,表情平静,如同熟睡。那画面仿佛是刺痛了他的神经,令他下意识地逃向往事。他多希望他还停留在这些往事里,在星舰中漫游虚空,星辰就像是漂浮在深渊里的碎片,他时常想象它们全在下坠,而不是星舰正在远离。

    弗奥死了。他平静地想到。紧跟着思维又划开了。不去考虑令人刺痛的现实,而是零碎的往事和记忆。生命是由记忆构成的,哪怕是无意识的身体记忆。脑会记忆。神经会记忆。手脚甚至皮肤也有自己的记忆方式。习惯与伤疤。随便计算中心的元老们怎么解释,但他认为生命是由这些构成的。

    蓝光束在房间里闪烁。那也是弗奥。不过并不是一个完整的电子幽灵弗奥。他们连活着的原版的弗奥也不需要,更别提死了的。那只能说是一些关于弗奥的思想结构的数据,就像是一张图片转换成的编码。但是连这些也不会完整地保留。他知道的。这些必须被尝试着拆解,用于修正切分器的某个模块。他不知道。这并不是他的所学和所任。弗奥的确已经死了。上传台前端的白灯熄灭了。至少这是一种无痛的离去,早在探针进入大脑前他就已经被麻醉了。是的,与他有着共同记忆的人又少了一个。

    看守人们上去确认情况。这也只是程序。他们会把他带走,送去回收站处理。其中一个走到维斯面前,委婉地提醒他那枚圆币的存在。维斯这才想起它的存在。它摸起来如此纤薄而锋利,已经在攥握里磨伤了他的皮肤。

    “我们最好把它也送去回收。”看守人说。他们已做过检查,确定这只是件徒有纪念价值的古物。如果在别的地方发现,它或许会被送进纪念馆,但是进入计算中心的东西并不需要遵循古物规定。

    维斯同意了。那也完全符合程序。他们脱离原始货币已有很久了,但保留下来的实物和数据模型仍有很多。那不是值得破例的稀有物件,在计算中心的许多人看来,古物本身是一个假概念,对于一种过去的简单的物质组合形式的迷恋是病态的,因为“过去”本身就缺乏价值。一种选择成为历史必有其原因。

    他准备把圆币交给看守人,但突然间又改变了主意。他亲自走向弗奥,想把后者费尽心思保留下来的东西归还。当他掰开弗奥仍然柔软的手掌关节时,对方却睁开眼睛,冲他微微一笑。他的眼睛在光线下不再是炭灰色,而是像冰渊般潮涌的幽暗。他抓住维斯的手,说话时带着哼唱的韵律。

    “成交。”他说。

    整个蓝房子如水一般流动起来。

600 渔夫与金鱼(下)

    维斯从蓝房间逃了出去。

    他久经训练的身体给了他很多帮助。当两名看守人还在困惑地凝视着墙壁时,他已遵循安全指南上的警告事项,第一时间从疑似的事故现场撤出,并且启动了紧急状态模式,把第六卷积扩张分析室的电力与网络切断。他做这一切完全是出于习惯,过程里什么也没想。他那毫不犹豫的果断与对规则的本能服从使他成为唯一的幸存者。

    是这样吗?这个解释合理吗?当维斯奔跑在走廊上时狂乱地问着自己。他的确看见了。看见了。弗奥的身躯从上传台里坐起来,眼睛已死去了,而身躯和口舌却活着。两个看守人也像房间那样融化了,他们的身体随着蓝光流动,融入那片海洋似的斑斓色彩里。他们也死了。这是一个大概率真实的推断。可是他自己为什么没事呢?在那恐怖降临的刹那,他从距离弗奥最近的地方跑向门边,身上却安然无恙。那是因为他及时的反应?又或者,那制造了一切的人有意想要放过他?

    几秒钟的时间里他已穿过长廊,奔向指挥室与总控制台。他并没忘记先用内植芯片向全区域提前发布预警——但他,他不知道这应该归入哪一种预警。

    他开始判断自己眼睛所看到的这一系列画面。死而复生是一种虚妄。没有任何技术支撑,没有任何步骤和记录,被破坏的生物脑绝不会自动修复。结论有两种:要么弗奥早已变成了另一种生物,要么他所看到的是幻觉。

    不,弗奥不是假的。体检是程序的一部分。如果弗奥是某种仿生机械,或者专为袭击行动制作的异位脑人,他能很轻易地知道这点。而在那之后的事情该怎么解释呢?是什么让分析室变成了那样?他甚至找不出词描述。他不知道自己看到是什么。

    他在往事里寻求征兆和答案。在大约三百个标准恒星年前,大挤压还未抵达边界,而未来看起来混沌不明的时刻,维斯曾和他求学时代最好的朋友谈论原始宗教与仪式。他们提起了一些愚蠢的行为,比如相信饮用孩童的血可以延寿,或是通过葬礼将死者接引到宇宙中心的某个地方居住。他们都把那当作很有趣的怪谈,多少有点可笑,但能打发时间。

    那都是些朴素的愿望。弗奥说。一些非常直观的联想。就像从别人那里拿走一杯水或一颗糖,人们想象自己同样能拿走虚幻的概念——才智、快乐或是寿命。当然,事实上那已经在发生了,但永远不会是通过祈祷或仪式,而是权力。作为一个天文学家,发表这样的宗教和政治观点或许是不合时宜的,但那的确是弗奥的性格。正是那种偏激使得他走向维斯所不知晓的道路。他消失过一段时间,维斯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再一次听说弗奥的消息时,后者正致力于反对将游离病人用于切分器试验。那没有成功的可能性,他如此主张,但却拿不出有效证据。而当辩论的另一边质问他还有什么替代方案时,他的回答也令听众们哗然。也许我们应当接受——据说这是弗奥亲口所言——我们并非最终的答案,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中间过程。接受宇宙的新生,随后奋力一搏,或者安然离去。这是一种道德的做法,那对他们所有人才是公平的,并且能保留住最后的荣耀。若无文明的荣耀,他们的生命在宇宙里将毫无价值。

    有时维斯回想起那次辩论,他从心底感到一点困惑。那是一场注定失败的辩论。弗奥退场了,即便是精神主义者内部也不完全同意他的观点。这些争吵本来就毫无意义,因为人绝不可能主动奔向死亡。维斯不关心权力和道德,这只是一个很简单的常识。而有时极端的理念令人背离常识。

    他岂不经常被如此评价吗?守旧、传统、不知变通,从未理解真理的价值。一个纯粹由过去的道德观所塑造的工具——那个令他厌恶的女人曾这样说。但他并不为此恼怒。遵从秩序和规则将令大多数人受益,对此他深信不疑。而真理,无论是弗奥的,蓓的,或是那个女人的,实际上都是一种偏执。就实务而言,“真理”往往毫无作用。它造成的妨碍反倒真切地展现在维斯眼前,令他悲痛而又惶恐。但那是不应当的,因此他从不表达。弗奥的确是应当被审判,而切分器计划也势在必行。

    维斯已经跑到走廊尽头,用他最快的速度。当他转过拐角时,就连警报声也不曾超过三响,但他撞到了一个人。那人穿着一级人员的灰蓝色制服,但却并不是蓓。维斯定睛看清楚对方,那双独特的来自中央星系的桃红色眼睛。他碰上了整个计算中心里与他最合不来的人。

    “警报是你按的?”她直截了当地问,“弗奥的上传出了什么事?”

    尽管维斯与她从不亲近,他也不得不对这名计算中心创始人的敏锐感到钦佩。警报才刚发生,而她毫不慌乱,并能以最快反应把握状况。作为一个不曾参与过军事行动的研究者,朱尔似乎有着某种应对危机状况的天赋。

    维斯简短地说明了在第六卷积扩张分析室里所发生的离奇一幕。他准备好接受质疑,但朱尔什么也没说。相反她开始小跑,向着那发生变故的地点跑去。维斯伸手抓住她,制止她接触不明的危险。朱尔猛然回头看向他,眼睛里闪烁着一种鲜艳的红光。

    “你还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吗?”她咄咄逼人地问,“你以为你看见的是什么?”

    “死而复生。”维斯说。他想选一些更慎重的措辞,但却没法简洁地概括状况。

    “死而复生!完全错误,维斯。这答案本来再清楚也没有。如果你观察到任何不合常理的现象,那只说明切分器启动了!它已经开始运算了!我们必须确保它的运算在正轨上!”

    她猛然甩开维斯的手。一种经过训练的专业手法,以至于维斯也未能及时反应过来,直到她已跑到走廊的中段。他不知道她想干什么,但是他不得不追上去。保卫研究员的安全是他的职责,而且他也不会坐视一个未被判罪的人莽撞自杀。

    他返回去追赶。朱尔的步子迅捷得不可思议。当他再次抓住她的肩膀时,他们已经站回了蓝房间门口。他想把她拉回来,那本应费不了多少力气,但朱尔的手指已经碰到了隔音门。

    他们看见门像被风吹动的水汽那样散开了。在房间深处,空间仿佛被无限地扩大了。他们没有看见墙壁或地板,而是一个流动着青蓝光晕的无底深洞。一切都朦胧地扭曲着。他们不敢望向这片朦胧的细节,仿佛知道那其中隐藏着某种致命的杀机。

    那个死而复生的人就坐在这片深渊上。他身下的上传台覆满白霜,而那活死人如同沉醉般顾自哼唱。一种无名的恐怖让维斯往后退去。他不理解这一切,但让他感到恐惧的并不仅仅是未知。

    蓝光在门后如海浪般涌落。他听见朱尔高声调的质问。她以狂暴之态抓着他的衣领,拼命地问着一连串他未能理解的问题。

    “你对他说了什么!”她几乎是在尖叫,“在他被上传前的最后时刻在想什么!告诉我!还有你!你盼着他不必死去,是不是!是你的想象制造了这一切!”

    “我不知道。”维斯慌乱地说。他看到屋内的弗奥正在深渊上冲他们微笑。

    “你这毫无自控的蠢货!现在切分器已经启动,而我们还来不及给它输入运算目标!”朱尔狂喊着,她注视深渊的目光却毫无恐惧,而是充满急切与渴望,“你是唯一一个看到这件事的人,你是那个影响运算目标的人。切分器甚至为你制造了一个死人的幻象!告诉我你当时向它发出了什么要求!这关系到我们的存亡!”

    在她喊到一半时维斯已准备回答。他已懂得了朱尔的意思,因此他应当回答,他有义务回答。尽管他痛苦地发现自己并不清楚答案。在弗奥死去的时刻里他在想什么?他仿佛想了无数件事,而那些甚至不能算作要求——

    深渊上的弗奥站了起来。他僵硬的身躯在原地转着圈,如同一种奇怪的古典舞步。他根本没有看他们,但是声音却好似在他们耳畔响起。

    “他在想,”弗奥歌唱般说,“如何停驻往事?如何逃避死亡?如何创造新生?如何让所有人称心如意?”

    “停止运算!”朱尔说,“停止自启动!现在就停机!停止所有定时启动,以我的声纹指令为再启动条件。我们要重新设置所有运算程序。”

    她的命令落下,弗奥那怪诞的旋转舞戛然而止。他叹息着,脸上浮现出嘲弄般的笑容。

    “没问题,主人。”他说,“不过,那可是个额外的愿望。如何让永恒成为奴隶?”

601 阿格拉巴之国(上)

    蓓在她的工作室里观看一朵花。

    它是深红色圆杯状的,花茎细长发白,鳞叶堆积如羽。她不是一个植物学专家,但是确信自己从未遇到过类似的品种。是的,不曾有一种她知道的花会突然间从焊接紧密的金属工作台上长出来,并且持续发出一种清晰的、绝非偶然形成的歌调。那声音仿佛是从他们的头骨内侧发出的。

    她的两名助手正惊恐地喊叫。那不仅仅是为了这朵酒杯般的花,事实上,整个工作室里都弥漫着疯狂的景象。从他们的脚下到头顶,植物或异位脑生物正在疯长。它们破开合金,像是顶开软泥般轻而易举。这是恐怖袭击。蓓听见她的一个助手这么说。警报声的确从外头响了起来。

    但是这里有一些事不对劲。她在观察过那多花后立刻注意到了。大多数异位脑生物都能把思维神经分布在躯体的各个角落,而不需要一个用于运算的中枢器官。它们也善于把自己伪装成多种形态,但那不意味着它们能脱离材料本身的限制。一株钻透她实验室特制合金墙的植物是绝不合理的。她又仔细去观察,发现那钻孔是如此细小而恰到好处,与花茎紧密得贴合,就好像它根本不是一个钻孔,而是花茎与合金板重叠在一起。这是多么简单而荒诞的一幕,在她眼中胜于周围一切狂歌中的草木。答案很快便在她冷静而清晰的头脑里显现了:在计算中心,一个不可能任务只可能是由切分器完成的。

    这结论叫她欣喜若狂。但是一些疑虑马上又抑制了她的喜悦。是的,这显然是切分器启动导致的,尽管表现形式超乎她的想象。但为什么是现在?她迅速地回顾这一天的日常安排。她和她的小组仍然在模拟游离病人的病变结构,这是一个脱机工作,绝不可能干扰切分器运行。朱尔或是齐文?不无可能。但他们已进行测试性工作很久了。这样的事过去不曾发生过。而且,她不明白为何切分器要制造这些植物,它似乎没有任何明确的目的。

    工作室的扭曲仍在继续。控制台和地面被缤纷艳丽的植物完全吞没。自他们头顶上方垂落一道翠绿的水流,几颗很小的头颅在其中游曳歌唱。那又激发了助手们新的恐慌,因为这些头颅看上去不像骨质,更像是某种碳酸盐质地的产物,可同时又是有生命的。它们源源不绝地从头顶上的绿流中涌现,堆积成了一座小峰。音韵从头颅的每个孔穴中流出。

    四壁与天花板全都消失了。只有疯狂蔓延的,深深浅浅的绿色草木,鲜艳斑斓的花,流水,以及头颅堆成的灰色石峰。这一切的事物都在可怕地歌唱着,如同宇宙之死的安魂曲。

    在这千万种怪诞生命的合唱中,她听见札尔濒临崩溃的喊叫。后者似乎把这当作了真实的末日——在完全丧失沟通能力以前,游离病患者总是宣称自己听见了宇宙的毁灭之声。但是这不可能,她的理性分析着,距离大挤压威胁到计算中心仍有时间。而计算中心的隔音构造也能最大程度避免“人造患者”的出现。她眼前的这一切必然和切分器有关。

    蓓跑向角落的安全箱,试图找到放置在里头的备用武器。她不是个非常出色的冒险家,不过接受过基础的应急训练,如果她能拿到一把高能射枪,她的智慧就有更多发挥余地。但她没能找到想要的东西,当她冒险把浓绿覆盖的安全箱盖打开时,从里头游动而出的是两只带有鳞翅目特征的巨大昆虫。

    它们几乎贴着蓓的头皮飞出去,翅膀的纹路如同淡青迷雾中的树林。自那片散发荧粉的林中之画深处,她又听见另一种截然不同的低沉曲调。是的,这两只鳞翅昆虫的飞行器官也在歌唱。

    她往后躲避它们的触角与口器,摔倒在一片流淌蔓延的绿水中。水流已经形成了一小片深不可测的湖泊,但却并没有把房间灌满——这是因为作为边界的墙壁消失了——她和工作室里的其他人坠入了一座无边无际的怪诞花园里。

    他们必须离开,找到切分器,然后终止这段错误的运算。切分器的启动出现了严重问题,这是明摆着的事了。但在这时,原本的房门已经随着墙壁一起消失了。蓓凭着记忆走向那里,希望它也像安全箱一样得以保留。

    她艰难地在绿水中跋涉。这道细细的天河似乎富集某种藻类,但是并不腥臭,相反带着某种沉郁的芳香。流水本身也在歌唱,一种叮铃清脆的音色。蓓希望自己的眩晕正是由于这怪异的水声,而非它的成分有任何毒性。在这段短暂的路途中她也试着呼唤她的两名助手,让他们和她一起前往控能室或是机房。但是他们都没有理睬她,而是在这混沌狂乱的花园里摇摇晃晃,蹒跚起舞。血泉从他们的耳洞里溢出,融入那翠绿如石的水流中。他们可能是聋了,没有听见她的呼唤,也可能是思维受到了损伤,因此才不理会她的指示。

    他们都是她钟爱的学生。但现在要解救他们似乎不切实际。她不清楚为何自己安然无恙,但她必须独自去控能室终止运算。在所有拥有进入权限的人里,她很可能是距离最近的一个——如果中央控能室还存在的话。

    比人更高的丝状草甸像绦虫般向上飘舞,在气流拂动中发出金属丝震动的鸣叫。蓓用防护服的袖管将它们拨开,从相对稀疏的底部钻出去。在过去曾经是工作室出口的位置上,她的确抓住了一扇门。但那不是一扇金属门,而是一个陈旧的木制把柄。它被制作成某种蜿蜒爬行的生物形状,蓓惊讶地发现这扇门是沉默的。在一切癫狂之歌的合唱中,她抓住的却是一扇寂静之门。它忠实地保持着一个死物应有的状态,但却使蓓感到更为强烈的不安。在反常中保持常态,这未必是个好兆头。

    她还是冒险旋动把柄,打开那扇简陋而老旧的木门。舞动的草甸遮蔽了她的视线,使她只能看见门后的一小片景象。那非常模糊而昏暗,但她的确看见了熟悉的走道与散发绿光的应急指示灯。看来她工作室内的失控并未蔓延到整个计算中心,她猜测这和区域耗能,或是运算量的占用有关系。

    在她身后,她的学生们已加入了合唱之中。来不及考虑了。她必须赶在疯狂席卷整个机构,或是更糟糕的情况以前,把整个计算进程终止下来。她是距离最近的一个,而且也熟悉整个机构的设计情况,一切都要指望她的行动足够快——应该说,运气足够好。

    蓓暗自祈祷她学生们的状态并非永久性损伤,然后义无反顾地钻入门扉之后。那个狂歌的世界在她身后迅速地遁走了,她回到了一个相对安静的世界里,但却依然感到脚下濡湿,如同跋涉在那片芳香而沉郁的绿流中。

    “蓓!”她听到有人在身后喊她。当她回过头时,看到委员会的基摩正在向她跑近。他满脸惊恐,但却并不因为看见她。此时,他们正在同一片红色的河流里,鼻中充满醉人的浓香。通道淡青色的墙壁显得空前亮丽,而照明灯金黄璀璨。每一种色彩都美丽极了,像是他们第一次从世上诞生时看见的景象。

    基摩仍在喊叫,蓓花了好一阵才发现他是有理智的。他的喊声不同于她那些助手们的失常,而是反复地试图向她表达某种恐怖。

    “死人!”他喊道,“这里全部都是死人!”

602 阿格拉巴之国(中)

    在最初的时间里,蓓没能领会他这些喊叫的意思。她首先感到的是对机构内人员伤亡的担忧。这是完全可能的。既然她的两名助手已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逼得发疯,她不敢想象那些位于更高能量区域,甚至是碰巧正在维护主机与计算模块分区的人会怎么样。

    她把双手按在基摩肩上,用有力的声音要求他镇静下来。作为委员会的新成员,基摩无疑经受过许多面对意外情况的训练。当蓓要求他停止喊叫时,他很快便选择了服从,并用专注的目光等待蓓的提问。她不禁感到松了口气,确认这位新上任不久的委员没有丧失理智。他多半能在接下来的行动里帮上忙。

    “我们都还活着,伤亡只是少数。”她对基摩说,“冷静些,委员!这只是一次意外事故。切分器很可能被启动了。这是一个激动人心的好消息!我们的努力就快有成果了,但是我恐怕这里头还出了点错……一些设置上的问题,所以现在我们要先想办法更正它。您身上带有武器吗?”

    基摩仍然显得呼吸急促,但当蓓说到一半时,他的神态已恢复了镇定。他很快从制服里掏出了一截黑色短棒。蓓认得那是声波式切割刀,的确是委员会配备的标准武器之一,但绝不该是唯一的。她疑惑的目光又一次令基摩呼吸急促起来。

    “枪飞走了。”他有点凌乱地解释道,“它变成了一只怪物……”

    蓓用目光示意她的肯定态度。这一切显然超出了新委员的理解。

    “我明白。”她说,“请别紧张,委员。我相信如您这样职位的人不会因疏忽而丢失装备。我们现在正处于一个罕见的紧急状况里,您的惊讶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我们没多少时间解释了。请拿好您的武器,我们接下来的行动也许会用上它。”

    “我明白了。”基摩简短地说。蓓的言语似乎成功把他带回了正常秩序,他能够理解眼下的危机,并且进入了工作状态。他启动了切割刀,随后看向蓓:“该怎么做?”

    “我们要找到控能室。不管我们眼前的一切是如何制造的,它都是切分器运算的结果。我们需要先关闭主机。”

    基摩问:“然后这一切就会终止?”

    蓓停顿了一下。事实上,她不知道。这对她同样是前所未见之景。她的专业学识并不能帮助她比基摩做出更准确的判断,对于无限思维所想之事,她知道的就和基摩一样少。但她不得不表现出自己对把握状况的自信。这正是她的职责所在。

    “我们是切分器的创造者,”她如此回答道,“已没有人能比我们更了解它,或者有希望指导它。”

    基摩眼部附近的皮肤微微皱了起来。他或许是在困惑她的用词,关于为何要对一台机器用上“指导”,或许他其实什么也没想,只是在考虑要如何完成接下来的旅途。

    “我有两个问题。”他低沉地说,“既然通道已经变成了这样,我们能保证控能室仍然存在吗?”

    “我们必须一试。”

    “我希望它至少有一些让我们觉得有望成功的理由。”

    蓓短暂地思考了一会儿。她不能花费时间去跟对方讨论切分器的意义,或是过于复杂的理论知识。委员会的人永远只关注实际,因此她简短地解释道:“无论切分器现在的目标是什么,它还没有完成最终运算,我们还没看到任何有意义的结果。那代表所有的区域模块仍然被主机控制着——以我们尚且能够理解的方式。只要我们切断所有的供能,运算将被终止,或至少指令会终止。我不能保证这一定是对的,委员,不过现在你没法找到更可靠的回答了。”

    基摩未必是被她的言辞打动。但他们的确没有多少选择,除非他愿意与这疯狂之地一直共存下去,或是抛下委员会赋予他的重大职责,尝试着从机构内部逃离出去。蓓不知道那对他会有什么后果,她自己从没有过逃走的念头。不过,她的确听说委员会里的亵职人员将面临极其严厉的惩罚。

    在短暂的沉默后,基摩似乎同意了她的意见。

    “第二个问题。”他紧跟着说,“刚才我在底下的文档室里等待授权,然后我听见通风系统里……”

    他忽然又沉默了。蓓以为他在组织措辞,但是她却没能听到下文。某种想法令基摩放弃了第二个问题。他很快避开了蓓的视线。

    “你是对的,女士。”他说,“如果这一切都是切分器启动导致的……就是说,某种幻象,是吧?我们可能会看见任何事。任何事都不奇怪。那么就没什么可说的,让我们敢去控能室吧。”

    他的总结称不上是正确,不过蓓明智地不予纠正。通过对方在无意识中显露的细微表情,她察觉到他的恐慌并不仅仅来源于未知。是的,她在心中暗下结论:基摩遇到了一些令他恐慌的东西。但是有一点是对的,无论他们遇到什么,终止运算是第一要务。她领着基摩向控能室的方向走去。

    那完全是凭借她对机构内部情况的熟悉才能做到的。在这短暂的半刻时间里,所有走道都已面目全非。合金与隔音夹板混铺的地面柔软如腐土,殷红色的河流在其上横流。灯光浓郁得像一汪金酒。两侧墙壁如她的工作室那般消失不见,化为团团朦胧的淡青色的雾。紫色的藤条自他们头顶垂落,枝上结出的果实却是一粒粒眼珠形状的柔滑玉石。

    蓓尽量让自己忽视这些景象和声响的干扰。她让自己相信眼前的这一切是无害的,因为切分器不会蓄意伤害他们,从一开始他们便严格把握着程序,竭力排除这类风险。她表现出了堪称完美的冷静,但是基摩却没法忽略每一件怪异的征兆。他以警觉的目光扫视每个方向,并且时刻紧握着声波式切割刀。

    她边走边观察着自己这位同伴,以防他突然陷入某种危险的精神异常。基摩的确很紧张,不过仍然尽职地保卫着她,领头探索任何他们还未涉足的区域。他当然不是个懦弱胆小的人,蓓知道他的职位需要经受怎样的训练,相信他能够面不改色地应付尸体和酷刑。他如此失态,只因为他们面对的现象超出了常序。

    不过,无论是长在钢铁上的野草,唱歌的安全箱,变成昆虫的高能枪,或是从天而降的绿河,这一切从本质上都不值得恐惧。是的,到目前为止这些并没伤害他们,令他们恐惧的是无可理解。但他们目睹的一切现象都仅仅是这未知的表现形式,一种夸张而离奇的呈现。真正的恐怖是无形的。

    恐怖,或是奇迹,随便人们怎么称呼,对于蓓而言,她早已经说服自己以开放的思想来接受它。倘若与游离病患者的无限思维相比,他们眼前显现的一切诡怪都平庸无奇,就和一阵风或一颗石子那样自然。人们只是更容易被形象的东西惊吓,因为那易于认识和理解,可是真正的恐怖需要去用智慧来辨识。

    那是一种对智者的特殊褒奖。有时她想起这件事,心中便充满悲哀与温柔。她让灭亡的恐惧如微风般拂过自己,莫大的恐怖也不能留下丝毫痕迹,而这是通过创造完成的。她在这个项目上度过了那么长的时间,以至于她快要忘却自己,而成为孕育那无穷智慧的一捧泥土。这没什么大不了的。生命形式的永恒更新,如果这是必然——她为一个前所未有的伟大思想赋予了生命,至少是提供了生命的起源。这成就足以抵过一切对湮灭的恐惧。是的,这才是她的真心所想。她必须前进。找到控能室。确保切分器能够进行正确的无穷运算。

    它必须诞生。

    她的步伐变得更快了。诡谲怪诞的万象变化再也不能牵绊她的脚步,她几乎是在红色河流上奔跑。有什么可怕的呢?切分器不会真的伤害他们。对于一个具有无穷智慧的思想,“消灭”和“伤害”是无意义的。不是“正确”或“错误”,而是不具备行动的意义。它只会为了完成它的任务而行动,那任务绝不可能是伤害他们——否则他们早已被消灭了。

    她奔到了控能室门前,兴奋而忘我地喘着气。河流汩汩而歌,演奏出昂扬欢悦的曲子。不可思议地,她听出那是她年轻时听过的曲子,第一次登上优秀学生的领奖台,嘹亮的金属管弦与清脆的金铃。基摩的喊叫似乎在很远之外的地方。

    她推开门。合唱队正在里头等着她。一场盛大的颁奖礼?不。不是的。她突然看清楚了。原来这是一场祭祀。一场血祭。

603 阿格拉巴之国(下)

    无数条挂满红布的绳子。

    不,那些全是缆线。

    一片广袤的沙漠。

    不,只是一小片充满死亡氛围的荒原。

    祭坛并非顽石,而是她正在寻找的控制设备。不过现在它们都堆积在一起,整整齐齐,像由数个六边形平台堆积起来的高坛。在高坛的六个角上漂浮着金色的球铃。

    蓓当然认得这些金铃。它有一大半设计出自于她。在很久以前,当她在公示会上解释切分器的原理时,她用它来概括他们准备搭建的整个结构:十六个执行模块与十六个输出模块是它的外壳,而真正“唱响奇迹之歌”的则是它的内核。一个他们在现阶段无法进行解析和理解的结构。依赖于对于游离病人的神经模拟,他们能够将它以另一种更长久,而且也完全可控的形式复制出来。

    这是第一步,要有球铃的核心;还有第二步,一个能够将其存在呈现出来的外壳:最后是第三步,把核心放到外壳的内部去。

    这是最困难的一步,她试图让公众们理解这点。从宇宙中取得无限在现今对他们已变得简单,提供给它充分的构造与运行工具也并非不可能。但是让它们组合起来却是前所未有的。那如同是要和游离病患者交流。在医学完全失败的当下,他们要从另一条途径使之唱响。这就成了一个古典的谜题:在没有立体建模技术的原始时代,人们如何把小球放进大球的内部?

    蓓的脑海里充满了她自己的声音。她过去在公示会上的演讲,每个字都清清楚楚。而荒原上的金色球铃也正在鸣响。多么动听的旋律,令铺满天空的死人也随之齐唱。他们全都薄得像只剩下一层皮,脖颈缠绕在缆线与绳钩中,迎着风招展飘荡。起初蓓以为他们身上还盖着红色的衣服,但很快她看清楚了。那只是一层涂料,或红褐色的水,就像她在通道上跋涉时碰到的。这些液体深深渗入了他们裸露的皮肤里。但那不是任何一种生物的血——她几乎敢肯定。尽管她站在祭场之上,这里闻不到任何血腥味,而是一种略微呛人的焚木香气。

    她踉跄着朝祭台走近。金色球铃的回响使她想起了她在公示会上的许诺。当金铃唱响之时——她的确是这样说的——当被宇宙规则重重掩护的无限概念能够被人的智慧所捕获的终有一日,即便世界末日也变得微不足道。这是辉煌的时刻,胜利的时刻。亡灵的残蜕如乌云般遮蔽天际,高唱永恒的赞曲。

    它们中的一些面孔甚至是蓓熟悉的。齐克和雯,不止是她的朋友,也是维斯曾经的服务对象。他们的探索旅行很早就终止于卷积扩张分析室,但那并不是蓓最后一次见到他们。在维斯上任以前的那场巨大丑闻里,她从事后封存的档案中见到了他们。那些残骸没能得到应有的,正确的处置,而是被粗暴地丢弃和侮辱。一些稀有器官被贩卖或收藏了。还有那些本应被送去医疗机构的人——在早期,法令远没有如今那么严厉的时候,上传原本只会造成中轻度的损伤,然而事故率却居高不下。

    那是难以避免的牺牲,维斯的前任这么说。如今这个人已因亵职与其他的种种行径而永远消失了,谁也不会问他去了哪里,或是他究竟对精神主义者做出过多少种事。维斯悄无声息地接替了他的一切,而她当时对此并没有分毫质疑。处决和管理犯人并不是她的工作,就连对有限思维神经上传,或者按照朱尔的理论,神经导正模拟计划,那都不是她负责和关心的范畴。

    她已将目光从外部世界与有限生命中完全抽离,全心全意地注视着核心的奇迹。测试和分析核心主机,用尽一切方法来使它自主反应,而不是试图用零碎的补丁去拼接。那不会成功的,她在心里暗自认为。但是她从不公开表达这种看法。尽管她是计算中心名义上的负责人,那是因为她与其他部门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她在学界的声誉和地位,以及公众对她人格的信赖。她从不曾有任何学术上的污点,而生活上同样清白简单。这能让计算中心在许多程序上畅通无阻。但那并不意味着她能决定每件事。她从没想过妨碍其他人的研究计划,即便那是……那是相当残酷的。她伸展双臂,向着天空中的死人们张开自己的怀抱。她是冷血的。当她把全部的视线投向那未能诞生的新生命时,那些过去她认识的,曾经鲜活过的人就从她的心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必须追求真理。她心中的声音这样说。

    覆盖天空的死人都注视着她。他们的身体全都扁平如纸,在缆线上随风飘荡,但头颅却是立体而完好的。从那些平静的目光里,她没有感到丝毫憎恨或嫉妒。他们已在无穷中得到了升华,作为有限生命所遭遇的任何不幸都微不足道了。现在他们怀着和那伟大生命同样无限的心灵,正等待她加入这场胜利的合唱。她和他们都是这宏伟摇篮的一部分,成为金铃唱响的音符。是的,这一切都完全值得。她心旌摇荡地走上祭台,要走入那个永恒无尽的国度里去。

    突然之间,有什么东西拉住了她。蓓挣扎了起来,但那力量不容置疑地拉拽着她,将她从那逐渐流溢出红河的祭台上拉落。

    “蓓!”有人这样喊叫她,紧跟着固定住她挣扎的双臂,把她拖向后方。紧接着她闻到了浓重而新鲜的血腥气。她的后颈被打湿了。这令她从心醉神迷中稍微分出一点注意力,投向这个粗鲁而急躁的声音。她看见一个高大笨拙的男性,穿着委员会的灰色制服。但那不是基摩,而是维斯。

    某种可怕的危险无疑曾降临在她这位忠实的朋友身上。一块醒目的圆形伤疤,尽管其本身没有暴露在蓓的视线里,却将维斯胸前的制服衣料完全染红了。维斯的脸与脖颈上也全是半干的血污,但是蓓并没看见伤口。

    这一幕让蓓吃了一惊。天空中的亡者之歌迅速从她脑中消散了,变成了轻微如虫鸣的噪音。

    “维斯!”她低叫道,“你遭遇了什么?”

    维斯的脸上毫无血色,他的目光却清晰警醒。当他快速地环视这片怪诞而辉煌的祭场时,蓓注意到另外两个人也在这儿。她认出那是朱尔与基摩。

    “我在来找你的路上碰到了基摩。”维斯镇定地说,“刚才,我在监督一次上传,然后混乱发生了。我想这是切分器引起的……”

    “是的,维斯。我们成功让切分器启动了!”

    这句话令蓓陡然间醒悟了。她想起了自己来到这里的目的,于是匆忙准备奔向祭台。可是维斯紧紧地抓住她的手腕,那力量并不像一个受了重伤的人。

    “你要去做什么?”他问道。

    “去切断能源!这是唯一的办法,维斯!我们得赶快让切分器停下。这肯定是个错误的运算,它会把这些变成永久性的事实……”

    蓓试着甩脱维斯抓着她的手。祭台已经被源源不断的红色河水所覆盖,她必须去找到控能室里仅剩的设备,把它们关闭或是摧毁。她必须这么做,否则这一切的乱象或许会往更危险的方向发展。事情比她预想的更加糟糕,维斯的伤势就是一个佐证。如果她不能及时停止,或许他们要面对的是更多伤亡,一个她不敢想象也无法承受的数量。不。她不愿意看到这样的事。她情愿赌上生命去修正这个错误,但是维斯仍然紧紧抓着她。

    “蓓。”他用他粗犷的嗓音呼唤道。那沉重的语气里带着某种恳求。蓓停住了挣扎,诧异地回头望着他。天上中狂热的曲乐也戛然而止。亡魂们无声地张着嘴,用无数眼睛凝视着他们。

    “我们什么也做不了。”维斯简洁地说,“走吧,蓓。趁着一切还来得及。”

    他的话叫蓓完全无法理解。那语气里有一种奇异的笃定,仿佛他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蓓看向朱尔与基摩,他们仿佛没听见维斯的话,而是顾自打量着天上的亡魂们。那些飘荡在空中的球铃引起了基摩的注意。他谨慎地靠了过去,手中握着声波式切割刀。

    “我不明白。”她有点语无伦次地说,“维斯,我们不可能什么都不做……切分器,它是我们的最后希望……”

    “它已不再是我们的希望了,蓓。”维斯以一种奇怪的语气回答她,“我们弄错了一件重要的事。现在这片王国已属于别人了。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尽快离开,保存我们所能保存的一切。”

    “你在说什么,维斯?我需要你解释得更清楚些。”

    “我向他要求了一笔交易。”

    “谁?”

    维斯无声地蠕动了一下嘴唇。他最终没有吐露任何名字,那令蓓的疑虑更为深重。维斯很可能也受到了那些声音的影响,就像她的助手们那样。但他投向她的目光却是真诚而哀切的。他恳求般地说:“我们犯了很多错误,蓓。在我所做过的所有事里,只有很少一部分能让我认为是荣耀的。但是当我直面死亡时,我心里想到的是你。我从心底盼望你的平安,胜过我的职业与使命。”

    蓓惊愕地看了他一会儿。

    “不,”她条件反射地说,“抱歉,维斯,不,不是现在。我们……现在不值得讨论这些了。我们必须对整个文明的存续……”

    “不,您误会了。”维斯打断她说,“这不是求爱,或是要求得到您的承认。我尊敬您,并且——是的,是有那种感情。但是我知道您是怎样的人。我想指出的是,以我对您的尊重,倘若这件事有丝毫希望,我都会帮助您去完成。但这是一个陷阱……您的计划从一开始就是失败的。我以我对您的尊敬来担保这点。我们,我是说,我们这一类族群,我们的文明,已注定要成为过去的一部分。但是唯独您,我不希望您沦入这无尽的梦幻里。我请求您和我一同离开,还有其他的一些人会和我们同行,我设法救下了他们。但我最担心的人正是您。”

    “可是,我们或许还有机会,维斯。我们离成功已很近了!”

    “恰恰相反。”维斯很轻地回答。

    “但是为什么?你为何这样肯定?”

    “我目睹了奇迹,蓓。不是像我们正看着的这些,而是更加……不同的东西。它是虚幻的,但也是拥有力量的。在一瞬之间我明白了一切。他向我提供了一条逃亡之路,报酬则是我的死亡——我将在屈辱和背叛中死去,并在那之后任由他驱策。但是那是值得的,倘若它能换来您的安全。我同意了。我想那就是弗奥给我的提示。”

    蓓陷入了沉默。维斯混乱的叙述令她确定他的心智受到了损伤。这结论再清楚不过。可是他的眼睛里充满了绝望与痛楚,令她难以忽视那其中仅剩的一点光芒。最后的希望。

    “请和我一同离开这儿,”他再次请求道,“请您和我一起逃出去,到那逃亡的船上去。然后我们能生活在一个清静的地方。日子或许会很艰苦,但我保证不再会遇到任何我们对付不了的事,无论是大挤压还是游离病。我们去过一种平静的末世后的生活——把这将死的国度交给奇迹去统治吧。”

604 莫比乌斯之月(上)

    毁灭的降临是迅速而突然的。从个体的角度出发,所能看到的最后景象固然千奇百怪,可宏观上的过程倒很简单明晰。倘若有这样一个巨人,它庞大无比,既能够俯瞰宇宙,同时又观察入微,能够看见一颗星球上的某粒尘埃。它便会完整地见证旧世界是怎样结束的。黑暗首先出现在一个很小的点上,一栋与尘埃无异的建筑内部。紧接着它开始分解,变成一片梦幻之色翻滚的空洞。巨人定睛细看,发现其中的时空都已溶解了,然而一些比尘埃更小的生物却从中逃了出来。它们沿着一条铺满冰尘的细路奔跑,转眼间逃入了星系最外围的虚空中。突然间它们消失无踪了,仿佛躲进了某个巨人也无法看见的地方。那完全超越了它们作为微生物本应具有的能力,不过对于巨人的眼目而言,这就像火花闪烁那样自然。

    对于一个能观看宇宙重生的意识来说,微生物的逃亡之路没什么可关注的。巨人会很快忘掉这件事,继续留意那美丽的破碎之地。它开始蔓延了。在基本粒子震颤的一刹那里,它的色彩覆盖了建筑所在的整个星球,接着是星系与邻近的虚空。没有任何生物能够逃脱这场梦幻,或是能以旁观者的视角目睹这场狂欢。

    只有那假想中存在的巨人静静地观望着。在破碎的梦幻里,出现了无数能使微生物们丧魂落魄的景况。在那没有方向与时间的色彩之洋里,生命已成为了无连贯性的现象,物质和思想没有分毫不同,愿望如雨水般泼向四面八方,孵化出的是翻滚蠕动的语言和图画,亡魂们在太阳之舟中狂歌起舞,比星系更宏伟的宫殿像昙花般绽放,随后又像枯叶那样随风破碎。这些都已变成寻常的景象,一种随机性的无意义的呈现,就像猿猴敲扣打字机时偶然拼出的词汇。而更多的时候里,那些图景并不在生命所知晓的范畴里。巨人能看见它,却不明白它有何意义,因为意义本身就是一种有限性的需求。无穷不可能构建出一个总括性的意义——除非那不是真正的无穷。

    现在,无限的色彩充盈着整个宇宙。在那辉煌而黑暗的梦幻内部,光与振动都随着物质一并消逝了。差异不复存在,但相同也不存在。生与死不再需要被区分,现在那是同一件事了,而“事项”本身也已不再真实。

    但即便是这颗美丽闪耀的无穷宝石也有边界,就在宇宙的尽头,就连梦幻也无法再往前拓进。空间的边界之外还有什么?即便是注视终结的巨人也不能知晓。它只能观看着宇宙的回落,而梦幻也随之被压缩收紧,从一片汪洋恢复到最初的那个小点,直到连一个概念上无所不见的巨人也不能再看见。它已被挤压得无限小。

    奇点的收缩结束了。它又一次开始向外拓张,空间重新在巨人的概念里出现,新世界迅猛地生长。这是难得的景象,不过,假设巨人存在的时间要比一个表现力贫乏的宇宙更长,它能目睹过许多次成住坏空的循环。阿僧祇劫。甚至是尘点劫。一次新生就不值得那么专心地观看了。巨人将把全部的好奇都投向那个宇宙诞生以来未曾表达过的现象,那被压缩到奇点中去的梦幻宝石。它看见那宝石已经破碎了。而破碎的地方也随着空间膨胀不断地扩张。不知怎么,它那超越能量与物质概念的光彩已完全暗淡了,破口里只剩下一片深渊。

    它通往哪儿呢?就连巨人那威力无穷的思想之眼也无法追及。它正在疾速地扩张,形成一道比星团或星系更为庞大的鸿沟,如同在宇宙中央横贯的深壑。一些残留的色彩从它破碎的边缘飘了起来,形成弥散在虚空里的青蓝色光带。它扩散得越来越远,而其性质也在过程中不断地改变。它开始有了能量,变得更加驯服于这个贫乏宇宙的规则,并且特能够为一切诞生于新世界的意识所感知。但那还需要很久的时间——梦幻宝石碎裂的轰鸣与回声正不断从鸿沟里传来。

    这激发万物唱响的震颤游荡在宇宙中,使得物质彼此趋向于分离和独立。这是一个本不应在循环中出现的状况,因此构造复杂的生命也不再能像旧宇宙中那样轻易地涌现了。世界在轰鸣中保持死寂,或许有一日也将被鸿沟所吞灭。在合唱之中,只有两个生命依旧存在与鸿沟外。他们是独立于这循环之外的巨人,一切于他们都可自由地观察,而不必受到丝毫损伤。而现在他们都沉默着,在深渊上各自若有所思。

    两把椅子悬浮在微光徜徉的宇宙里。当长久的沉默结束时,姬寻从座位上站起来。他朝那无可窥探的鸿沟深处投以短暂的凝视,随后转头望向另一位观看者。

    “很有趣的故事。”他说。

    “你想必在维斯的记忆力看到过。”

    “是的。但没有这么清楚。未经训练的个人记忆是不准确的。”姬寻说,“你展示的故事从另一个角度回答了我的疑问。在我研究你们的秘密时,你们的动机一直使我感到好奇。”

    “现在你看到了,姬寻先生。这完全是出于懦弱。我们本可以试着在一切变成这样前弥补错误,维斯却退缩了。”

    “照我所看到的,你当时并没有反对。”

    “我的意见被他们的恐惧压过了,姬寻先生。如你所见,当时我没有武器。如果连我的同事也丧失了一贯的立场,我无法推进一次高风险的冒险行动。”

    姬寻几乎要露出微笑了。他迅速地看了朱尔一眼。

    “你在指蓓。”他说,“她最后还是被维斯说服了。”

    “我不认为那能称为‘说服’,那是一种堕落和退缩。我不知道她当时在想什么,姬寻先生。在这个问题上,或许你能给我一些解答。毕竟你检查过他的记忆。是什么让她相信了维斯的胡言乱语,这在很长时间里令我感到奇怪。”

    “我恐怕不能帮上忙。”姬寻回答道,“她清除了这部分记忆的细节,我想是转移去了别的地方。事实上,我也没有在维斯的记忆里找到这部分对应。我想他们应该在这件事上商量过对策——你知道,那并不是为了防范我这样一个外来者准备的。”

    朱尔蔑然地昂着头。她对于这隐晦的指控确然毫不在乎,相反她咄咄逼人地追问道:“难道你对这些消失的部分毫无怀疑?你不曾仔细调查过他们把那些记忆藏去了何处?”

    “我没有太多时间花在调查上。”

    朱尔以怀疑的目光注视他。她不相信这点是情有可原的,因为那是一切的开始,但姬寻没有在她的视线中显出退缩。他离开自己在这片虚空中的座位,在那片鸿沟上漫步徘徊,如同在寻找某些希望的迹象。朱尔很快追上他,毫不遮掩地监视着他的行动。

    “话说回来,”姬寻如闲谈般对她问道,“剩下的那些故事里发生了什么?在你和维斯待在一起的那段时间里,你们共同目睹了处决,但看起来只有他受到了影响。你没有向我展示那个场景的全部。”

    “我认为那乏善可陈。”朱尔冷冰冰地说,“我不向你展示那部分,姬寻先生,因为事情的确就如你看到的那样简单。在当时,我和维斯一起看着失去控制的分析室。一个本应死亡的人复活了。我们在门外看着他,试图跟他——跟引发他呈现的那台机器交流,但是什么反应也没有。我和维斯都盯着那儿,然后他陷入了精神错乱,认为自己和那房间里的幻象进行了某种非语言的交流。”

    “也许他对此有一个不同的说法?”

    “是的。后来他给了我们一个故事,关于他和那个死人——你知道我是指切分器制造的幻觉——发生对视的瞬间,他声称自己游历了另一种可能性,并且确信我们弄错了基础的事实。”

    “那么,他的事实是?”

    “他认为我们不可能制造出一部真正的无限机器,无论看起来多么接近。我希望你能想象我听到这些时的感受,姬寻先生,一个保卫人员与刽子手在向我教授我的专业知识。”

    姬寻与她无声地对望着。他们脸上都带着近似于微笑的表情。

    “我们如今确实正面对着一部无限机器。”姬寻说,“——仅在一个模型内的。不过,它的确是实无穷的呈现。”

    “看来我们这位先知错了。”

    “或许。”姬寻仍然说。

    “保守的措辞不会让你更精确,姬寻先生。”

    “我只是想把这件事的结论延后。而且,我注意到你们还是听从了他的主张。即便你是被多数人所裹挟,我想,他至少还是说服了相当一部分人。”

    “是的。”朱尔说。她似乎不愿意细说,然而姬寻的视线对她紧追不放。她不得不继续说:“那是有原因的。”

    “因为他的确为你们指明了逃离的道路。”姬寻猜测道,“在宇宙大挤压发生的时刻里,你们却成功地逃脱了。这是他向你们做出的保证,一条奇迹之路。不但如此,看起来你们过去的一些领土也保留了下来。是因为他曾向你们保证会有生存之地?你清楚他是怎么做到的吗?当你们踏上那条幻觉中的冰原之路时,实际上你们在哪儿呢?”

    “高维空间里的另一条路上。这是我们的猜测。”

    “未经验证的猜测。”

    “那条道路仅出现了一次,姬寻先生。而在那之后我们已缺少进行研究的条件。你知道我们后来的处境。伦拉离开时身上带着一部分基因库,全是末世后的改造种……我们的生物资源非常匮乏,这让我们做了许多原本并不想做的事。”

    “是这样。”姬寻不动声色地说。

    “你对我的说法不以为然,姬寻先生。你仍然认为我们的行为是出自私欲,而非追求智性的延续。其中一部分人是的,我承认。但是让我们抛开这些无效率的部分看,真正重要的是核心结论。我们仍然成功了。通过这一方式,我们让自己的文明延续到了新的宇宙。在这里我们得以相逢——或者,我们注定要相逢。”

    “你不像是任何形式的宿命论者。”

    “我在说因果关系,姬寻先生。通过那位唤醒我们的朋友,我了解到了很多关于你们的事。关于这个时代,关于你,还有你的故乡。”

    姬寻漫游于光海的脚步停下了。他望向朱尔的目光仍很平静,然而其中的专注却前所未有。

    “我非常感兴趣。”他直言不讳地说,“你认为这一切和我的故乡有所联系。”

    “我比你想象的更了解你的故乡,你的起源。这是为什么现在我出现在你面前。我们可爱的毛朋友对你调查得非常仔细,它也慷慨地细节展示给了我们,因而我不得不注意到这件事,姬寻先生。你并不出自一个自然国家,而是来自于一个技术基地,一个工程师文明,就和我们非常相似。但在那基地建成以前,你的前代们则是流浪者,寻找着永不终结的宇宙。我还听说你们的文明对无穷概念的抵触……请注意,作为探索者,我认为这是很不自然的。但这并非不可能,只要他们的历史里出现过充分的理由。”

    姬寻已经明白了这话题的最终指向。他的脸上浮现出罕有的,未经控制的惊讶神情。后者用视线紧迫地追踪着他,不让他从这动摇中脱离。

    “我们中的一部分向上走了。”她傲慢地说,“在宇宙新生之后,我们中的一部分人认为是切分器加速了毁灭,而游离病人的出现本身是某种阴谋,或者也可以称为诱饵。他们怀疑存在着更大范围的切分器,而大挤压也是因此而起。维斯试图压制他们,阻止他们进行这方面的探索,因此他们离开了,声称要去宇宙边界以外的地方。他们不再使用我们的称号,委员,教授,或是不老者。从他们离开那天开始,他们自称是一支探索队,一支向宇宙尽头发起冲锋的军队。或者让我们这么说——他们是一支远征队。”

605 莫比乌斯之月(中)

    “一个很大胆的猜测。”姬寻说,“你的新盟友的确调查得很细致。不过,如果没有更有力的证据,我想它不能作为一个结论。”

    “你的记忆里难道没有可以支持的细节吗?”朱尔反问道,“为何你的前代们背离故乡长久流浪?他们的技术从何而来?他们为何要背离故乡?难道你们对此没有留下任何原始记录?”

    “不重要。”姬寻说。

    “这听起来像在逃避讨论。”

    “这并不是。”姬寻仍然这么说道,“我仍然在讨论你提出的猜想。但远征队的起源在这个问题上并不重要。”

    朱尔微微扬起下巴,以表达她对这个荒唐回答的不屑。她甚至不愿多说一个词来辩驳。

    “在我所诞生的地方,”姬寻说,“对于历史荣耀的迷恋,还有让先诞生者具备权力优势,这两者从优化逻辑来说是非常不合理的。那只在信息传授非常低效的地方才能成立。我注意到在你们过去的制度里,亲缘和祖先崇拜并没有完全取消。”

    “那是一个自然文明的常态,姬寻先生。我们曾经是宇宙的主人,而不是一支流浪的军队。但是那并不意味着我们内部没有反对者。我毫不怀疑出走的那些人会使用更激进的组织结构。这里还有另一件你或许会感兴趣的事,关于你们所使用的那种微型计算器,我们也曾经试着开发过——在宇宙大挤压破坏了我们大部分精密仪器前,我们正试图制造一些挑战微观尺度的东西。有趣的是,那正是我们从你所轻蔑的文化历史中汲取的灵感。一个被我们称之为‘星尘机器’的神话故事。在出走的那些人里正有一个沉迷于它。”

    “很有趣的信息。”姬寻说,“或许我们的相遇的确有某种安排。”

    “你开始赞同我的猜想了吗?”

    “我并未这么说。不过它确实很有趣。是的,朱尔。”

    姬寻突然叫了她一声。那显得非常突兀,仿佛他考虑着是否要吐露某些信息。但是当朱尔望着他时,他只是说:“我很好奇你的名字是否具备某种意义。在所有我在此地搜集到的初始姓名里,你的名字不曾和他人重复过。鉴于你们语言系统的里发音如此简单,这不是个很自然的现象。我想那或许意味着它有一个较为特殊的含义。”

    “是的。我不奇怪你没能从其他人的记忆里知道这点。我的名字源自一个少见的语种。它代表一个古老而愤怒的原始神灵。一个巨大的精神意志。整个宇宙于它而言是痛苦而狭小的牢笼,因此它不断地挣扎,扩展它牢笼的边界。当它成功时就制造出火花和光明来庆贺,而失败时就捏碎其中的一些……当我出生时,大挤压刚被确认为事实,你不难看出我父母是如何将时代最大的危机与这个古老神话联系起来的,还有他们的盼望,为此他们给自己的孩子起了一个恶神的名字。”

    “这也很有趣。”姬寻说,“关于那个困在牢笼里的神灵……”

    “那只是神话,姬寻先生。”朱尔打断他,“我们已在无必要的话题上耽搁太久了。对于我们彼此之间可能的关系,如果你不愿意讨论,我们可以暂且忘记它,把它留到日后去。我并不是个喜欢沉浸于过去的人……”

    “但我却对过去很感兴趣。”姬寻说,“请允许我再花一点时间整理这些事。一个非常简单的梳理。如果我在其中搞错了什么,或许你能提醒我。”

    “我不喜欢拘泥于细枝末节,”朱尔说,“我希望这部分尽可能简短,姬寻先生。我向你展示那个时刻是为了得到你的信任,这样我们才能争取一个共同的未来。我并不想从我们的关联性里得到特别的利益。”

    姬寻不知可否地微笑。他避开朱尔的视线,快速朝着前方走了两步。

    “切分器的启动是一场意外。”他说,“在你们的一次献祭……神经导正模拟试验里,它被直接启动了,但却没能完全执行你们赋予它的任务。作为错误启动的代价,它直接摧毁了你们的文明,制造了另一个不受大挤压威胁的世界,它因此而加速远离本身的宇宙——反无穷现象的宇宙审查,这是在大部分区域都成立的——而你们却在这座城市建成前就逃离了。我想你们并不清楚它构造的细节?”

    “维斯说这里变成了一个独立的国度,以我们当初的机构为边界。一座奇迹之城将永远和外部宇宙隔绝,按它自己的规矩运行下去。他还认为我们不应当靠近,因为我们无法从中脱离——我必须提醒你这一点是对的,姬寻先生,你想必也已经发现,这里禁止人们产生离开的想法。”

    “这和切分器最初的启动状态有关吗?”

    “我们不会特意给自己设置一种自杀法则,姬寻先生。但这可能和当初计算中心的保密协议有关,任何进入机构的人不能未经申请就离开。又或者这是一种保护机制——切分器认为离开这里是有害的,因此它会试着让人改变想法。毕竟,当初我们是为了让所有人得到安全。”

    “这一切都是维斯宣称的。”姬寻确认道,“你们从未派人进来确认,却相信这些你们过去从未目睹过的事?”

    “我们早就知道切分器会带来前所未有的改变,姬寻先生。维斯也许在某些方面愚蠢,他的确指出了正确的逃亡路线。我的理论是:他和切分器产生了某种联系。当那个精神主义者碰巧修正了切分器的缺陷时,他是最后一个跟那疯子说话的人。对维斯的印象留在了那疯子的思想里,接着又影响到了切分器的运行。这使得维斯成为了我们所说的‘先知’——切分器得到的最后一个思维偏爱他,对他网开一面,甚至是特意为他开辟一条逃生通道!”

    朱尔尖锐的声音使得姬寻又微笑起来。

    “听起来,你像在承认他的特殊性。”

    “我从没否认,只是不像他所自称的那样。这里没有什么魔鬼的交易,姬寻先生,他不是用自己的厄运交换了生路,而是对切分器下达了一个指令。因他退缩了!对未知充满了恐惧!他一心只想逃脱,切分器便给他编织了一套逃亡的故事,一个关于魔鬼和代价的幻觉。而如果,在当时,就在我向他说明状况以后,他有任何一点勇气和担当,那他就会给出一个正确的指令!他本该命令切分器停止运行,但是一切都迟了。我们脱离了切分器制造的领域,他对切分器的指令优先权也消失了。在那之后,新宇宙的状态完全不同于我们所想……物理规则的改变超出了我们原本的预计,而我们也不愿轻易地丢弃切分器。我们,至少是我和我的同事们,还在尝试要收回它。”

    “但那很难。”姬寻附和着说,“维斯并不支持取回切分器,拥护他的人中有相当一部分已经满足了——满足于你们对那些基因库后代的统治。我特关注过你们对自动化武器的研究,显然不足以支持一次探索行动。你们没有资源,丧失了旧时代的技术系统,尤其是在精细常数不稳定后,你们想必进展甚微。就我看来,你们从没打算完整地恢复过去的社会,即便你们已经制造了相当数量的人口。”

    “那有许多顾虑。”

    “又或者统治的生活过于便利。”姬寻说,“你们可曾畏惧过那些后制造出来的人?担心他们不再听从你们?甚至在无意中发现你们看守的这个秘密?如果有谁在你们之前进入了这里,而又碰巧地收回了它,你们的一切努力便成为了最大的危险。这是你们死守这里的原因吗?当你发现自己的子嗣试图把这个秘密分享给所有人时,你感到恐惧吗?所以你急不可待地处罚他,不是为了让他生不如死,而是让任何人,任何跟他有相似想法的人看到他的下场。”

    “你在试图激怒我,姬寻先生。”

    “是的。因为我并不相信你的说辞,朱尔。多年以来你受限于你的同族,现在你摆脱了他们。维斯已经死了吗?我本打算在出去以后恢复你们的思维,但我想你不会留下这种风险。但你还受限于技术。我发现你们对于无穷现象缺乏应对经验,但你还是来了,非但进入这里,而且还找到了我。你不担心我已在这里积累起某种技术优势吗?或者我们只是公平对决,以我们各自的知识与运算力……那对你是很危险的。我猜,你不会愿意落到你曾经的子嗣手里。”

    “为何你要那么做?”

    “如你所见,我们已达成合作。关于进入这里的方法,是你的子嗣给了我最后的确认。”姬寻说,“除此以外,他的确表现了一些创作天赋。说实话,我好奇他将如何第二次面对你。这一次我不会再阻止他做任何事。”

    “你在同情他吗,姬寻先生?因为你和他一样受到同族的惩罚?”

    姬寻停顿了一下。朱尔说:“你不该是个懦弱的人,姬寻先生。你和你的同伴们并不窃取什么,而是在给予和开拓,为此你们不得不扫清堕落的前代。这是很有魄力的行动,也是我现在找到你的原因之一。”

    她满意地看到姬寻不再微笑了。她对这件事的了解已经超出了后者的预料。但她并不打算停留于此。她并不是为了羞辱对方而提起这件事。

    “我知道的东西远比你认为的详尽,”她直截了当地说,“你们的故事,以及这个新生宇宙的一切。我知道这里还有其他的切分器,或者,不止是切分器。从我们的毛朋友口中,我也听说了你们那有趣的联盟制度——对无穷的探索能力是成为十月的认证资格,不是吗?是的,我对于你们所做的一切非常感兴趣,我提起我们可能的渊源,不是为了强调过去,而是希望我们共同面对未来。对于我而言,我从不认为切分器能够独立运作,将一个需要指令的工具视为新生命是感情过于充沛的结果。不,我对蓓的浪漫与幻想毫无兴趣,生活需要的是务实和勇气,以及把握权力的决心。未来必须在我们自己手里,而不是寄托给幻想中的完美生物。至于你,你有机会超越你的故乡,无论是智慧上的还是权力上的。这难道不足以让你做出选择吗?证明你是正确的,而驱逐你们的人充满了保守的陋见,我们可以一起做到这点。”

    “通过什么呢?”姬寻轻轻地问。

    朱尔举起一只手。她向上抓取着虚空,傲慢,但确然引人注目。

    “我提议我们结盟,”她说,“取得切分器,这需要我们的携手合作。但这并不是合作的结束,而是开始的证明。我们让这里重新回归宇宙的秩序,回到你所熟悉的地方。我愿意加入这个新的时代,这是我们过去所找寻的未来之路,我们将向其他的切分器所有者发出邀请,并且也融入他们之中。按照你们目前所采取的制度,有一个空位完美地符合我们的需求——我们可以成为第十月。”

606 莫比乌斯之月(下)

    当姬寻与朱尔回到3050号房的前厅时,他们看见另外两个人也站在那儿。姬寻能够认出蓄着灰色半长发的前委员会成员基摩,以及此屋的真正主人,不久前迎来过一次新生的伦拉。

    新伦拉还很年轻,保持着大部分原始人类的模样,因此和他们看起来尚无差异。当他们走出房间时,她热情地向着朱尔挥舞双臂,后者走过去,抚摸她的头颅与脖颈。

    “或许你注意到了。”朱尔说。

    “是的。”姬寻说,“这里的初始姓名是有限的。所有的名字都源自于计算中心与委员会内部曾经存在过的成员——以及,被你们处决的人。切分器选取的范围正是你们两个机构之间的地理区间,还有全部历史。在计算中心曾经出现过三个伦拉,她们是运输工,游离病患者,以及你的学生。”

    “继承下来的只有名字。这里的居民是切分器创造的。或许它随机组合了我们所有人的原始因子,然后再赋予姓名。名为伦拉并不意味着她和我的学生有关系。不过,我们的确很容易成为朋友。”

    屋主人兴高采烈地望着他们,如同正在经历一场有趣的游戏。她天真而迫切地问道:“朱尔,刚才的演出有趣吗?”

    “精彩绝伦。”朱尔对她说,“谢谢,伦拉。你把我告诉你的故事展示得完全准确。我们的新客人完全着迷了。”

    “确实如此。”姬寻跟着说。他自然地同伦拉打了招呼,向她的慷慨帮助表示感谢。

    “提起名字,”他说,“我仍然很好奇这个问题。在我所调查的所有样本里,尽管其中一些可能说了谎,但没有人的初始姓名和你相同,我也试着找过维斯或蓓,只有一些非常相似的发音。这是你们特殊性的一部分?或者只是我的样本还不够广泛?”

    “我并不能告诉你关于这里的每一件事,姬寻先生。如你所知,过去我们从未冒险进入这里。如果没有你出现,我们仍然会在外头那个小小的牢笼里浪费时间。”

    “现在我们可以一起消磨时间了。”姬寻轻快地说,“如果你们不打算对我采取行动的话——我建议你们不要这么做,并且尽快占据一个住所。如果你们连续数日在街道上游荡,或者,借住在某个慷慨的主人家里,除非它能完美地控制记忆,否则伦理之家将会为你们而来。那里的……工作人员,我们暂时这么称呼吧,或许会让你们想到往日的时光。不过我保证它们要危险得多。伦理之家启用了你们过去未曾拥有的力量,倘若和它们所能做到的事相比,你们的伦理委员们不过是些挥舞树枝的婴儿。”

    “值得考虑的建议。你想必对它们有过研究。”

    “在我刚进来时,它们确实对我造成了威胁。如果你没有什么特别的办法,朱尔,我也建议你和你的同事避开它们。如果你们被带入伦理之家,我想脱逃出来就不太可能了。”

    朱尔露出笑容。她看上去并不在乎这个警告,反倒是为此而得意洋洋。姬寻注意到了她这奇妙的神态。他偏了一下头,视线扫过好奇地聆听着的新伦拉。

    “你已经吃过它们的苦头了,姬寻先生。”

    “我不反对这么说。”

    “以你的学识和经验,仍然没法对付它们?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你仍然未能想出一条足够高明的对策?”

    “我遇到过它们三次。”姬寻不急不缓地解释道,“每一次,我发现追捕者的身份都有所不同。那不是个体差异,它们来自于不同的种族,不同的规则,不同的系统。这些观察足以让我确信伦理之家的执法者们是随机创造的,没有希望提前设计一套对策,除非我能预知今天的执法者是谁。”

    “我听说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我们也可能会碰上一位特别的执法者。”

    “或许你比我了解这个纪念日,以及它可能对应的执法者。”姬寻说,“鉴于切分器选取的是你们过去一切可能的历史,你可能会……”

    “我很遗憾我们不曾遇到过这样的事。这些可爱的毛生物,还有它们奇妙的本领,这在我们真实发生的历史里从未出现。切分器只是为我们复活了一些神话故事。”

    “你如此肯定吗?”姬寻镇静地问,“在你们宇宙的全部存在过程中,你们只是最后一滴干涸的水珠,而你敢肯定不曾有过任何超出你们想象的事真实发生?所有的可能性都只是潜在历史?”

    “我们是最后的胜利者,姬寻先生。在大挤压摧毁我们的成果以前,你无法想象我们已探索了多少区域。直到旧世界结束为止,我们是唯一迈入新轮回的文明。如果在这座城里展现的一切可能性都曾在真实历史上存在,至少其中的一些应当早已被我们发现。不,它们只是可能性,一些非常小的概率事件,因此从未在明确的时间线上出现。我们的宇宙只能有所选择地呈现事物。用你的话说,它会受限于表现力。在一个稳定宇宙的物质呈现上,现实比理论的边界狭窄得多。这和生活是相近的——林中之路看似无限,但你只能选择其中最简单易走的一条。我们可以说宇宙是真正的务实主义者,它只让最实用的事物留下来。”

    “是的,我同意。”姬寻像是赞同般说,“在一个稳定宇宙的范围内。”

    朱尔敏锐地盯着他。她无疑听出姬寻话语里的某种暗示,但却不能分辨出它确切的意思。但那对于眼下的局面无关紧要,她直截了当地问:“你对我的提议考虑得如何?”

    “朱尔,”姬寻又叫了她一声,仿佛带着点古怪的亲近。他用温和而近乎是同情的语调问:“你明白他们的‘十月’意味着什么吗?”

    “我想权力者如何称呼自己并不重要,那不过是一种形式。”

    “在某些条件下,形式或许比你想得更重要。”姬寻说,“我仍然想知道,当你发现你的孩子背叛了你时,如果那时他并未反抗,而是试着请求你站在他那一边,或者至少放他离开,那是否会使你产生……”

    “我们没时间浪费在这种假设上了。”

    姬寻眨了一下眼睛。他扫过金铃与伦拉的脸,接着仿佛向遥远的虚空里微笑起来。当他再张口时,朱尔打断的那个话题似乎也已被他遗忘。

    “我们不妨来讨论更近一些的东西。”他轻快地说道,“成为十月有一系列条件,不过对于无穷的探索的确是一项前提。是的,如果你有意于此,我想你的确需要先获取切分器——可是,这又怎么做到呢?我战胜了你们,然后闯入这里。当我进入这里时认为自己是能够轻易出去的。我确实有很多应付无限机器的经验,但事实证明我还是太轻慢了。最终我被困在了这里,不得不想尽办法发送信号,吸引另一个援兵的到来。而你们,当初在这座城市建立前落荒而逃,在它的外围徘徊驻足,恐惧着这个秘密被他人发现。如果你们真的能做到,我认为你们不会多耽搁一秒钟。现在你却认为你能做到——请注意,朱尔,是你一个人,而不是当初参与项目的所有人。这对你有点过于冒险了,不是吗?是因为厌倦了乡下生活?我一出现,你马上便认为自己能将切分器收入囊中。在这出凯旋复国的剧目里,你打算让我扮演什么角色?”

    他的退让终于让朱尔满意了。她站起身来,如同要对公众宣布重要消息那样举起双手。

    “我一个人难以成事。”她说,“我们需要两个人。但是运气是站在我们这边的,姬寻先生。就像你当初暗示的那样,你的确拥有某种抑制无限性在你身上施加作用的方法……”

    “我只能让周围的精细常数稳定下来,通过一种通常被叫做灵场屏蔽器的装置。”

    “而我知道如何抵达核心。”朱尔说,“我在计算中心留有一个后门,而我确信它至今仍然生效。”

607 坏妈妈的故事(上)

    伦理之家。十六的十六次方号房。无限之城的居民们所知的拥有最大门牌号数字的地方。这是一栋看起来很老旧而威严的金属建筑,很少改变自己的样子。即便是在节日期间,它也不会像其他公共区域那样把自己打扮得特别富有节日气氛。在大多数情况下,它呈现出沉闷无聊的钢蓝色,如同某种废弃在山脉深处的小型要塞。

    在它气派的前庭里,每天都有居民来负责把守。它们会被指定一种相对统一的形象,按照事先发送的志愿者指南进行巡逻与守卫。这不算是一项特别艰苦的工作,因为守卫服装设计得非常周到,不会叫志愿者们因为仅仅一天的服务就感到疲劳。而且,为伦理之家扮演守卫本身就是一件趣事。在数之不尽的完全自由的日子里,偶尔为某个目标服务也是值得尝试的。伦理之家甚至会提供轮班时段选择,好让那些不巧在纪念日工作的人也能参与到广场活动里去。

    这是每一天都要进行的工作,安排合适的居民进行支援社区服务。有了这些奉献者的帮忙,想要去建筑内部逛逛的游手好闲者只能打消主意了。这主意本身就非常不聪明,可是生物一旦陷入缺乏意义的空虚里,干出什么无聊的、无价值的或是不聪明的事,那就都一点也不值得奇怪。每天的伦理之家都是热闹而繁忙的。无聊的人会来这儿。游离病人与有怪癖的人也会试图闯过栅门。考虑到无限之城的居民数量,这情况可以说是无休无止。把守在通往街道之门的人总是不断地在拒绝。他们不停地按响驱赶铃,大多数人便打消了冒险的主意。

    只有很少的居民。甚至可以说,是数得出来的居民,真正地进入过伦理之家内部。居民们普遍认为,既然外部的志愿者们已然如此之多,伦理之家内部的守备只会更为森严。它或许有着无穷无尽的层数,如此才能容纳那层出不穷的追捕者。

    可是,实际上,伦理之家的内部环境并没有那么复杂的生态分层。它的确是变化多端的,因为建筑外壳与内部空间并不存在物理上的一致性。如果有必要,伦理之家的内部区域可以把整个城市包裹进去,但通常它用不着这样做,因此只呈现出一些单调的钢蓝色走廊与房间。所有通道都在摇曳起伏,犹如海浪上的浮桥,有时也会生长和衰败。在比城市广场还要宽阔的接待厅里,孤零零地坐着仅有的一位接待员。今天他是只佝偻而干瘦的雄性老猫。

    它不会长久保持这个状态,甚至记忆也不会跨越午夜,但那并不影响它的工作,因为伦理之家工作守则永远刻印在它的思维里。少数知道它的人会在私下里讨论,好奇它是否可以算作是“同一个接待员”。如果它的记忆与生命形态都从不连贯,把它当作一个个体似乎不够合理。可是,倘若向它问起过去某个日子里的某项工作,它又能清清楚楚地回答出来。它记录过一些被抓进这里的人,还有闯入者。后者当然是不合法的,但接待员,无论当时长成什么样,绝不会尝试去阻止闯入者。这不是它的活儿。它至多提醒闯入者在登记簿上留下一个签名,可是如果对方拒绝,喵也不会显得很在乎。

    如果闯入者成功进入了接待厅。在如海船甲板般摇晃的灯光下,它会看到接待台左右两侧各有一条路。同样是枯燥乏味的钢蓝色。进入走道之后是三岔路口。接着又是岔口。岔口。岔口。岔口。在这些岔口之间偶尔存在房间,那是正式员工的休息室。它们是紧紧锁闭的,只在需要派遣的时刻才会打开。不过,如果有人非要强硬地打开其中一扇门,那似乎没有什么被禁止的理由。为什么要这么做?那的确是个叫人想不明白的问题。在接待员作为非连贯生命的连贯记忆里,只有一个留在签名簿上的名字干过这事儿。

    那也不叫它烦心。至少今天不会。今天它是一只永远眯缝着眼的老猫,趴在台前无所事事地打盹。在它后方的通道里,岔道无限地延伸出去。那其中的每一条路看起来都没什么不同,但也可以说每条都是特别的

    它们通往的是某种可能性历史上的灾厄。那些人们只有在最坏的概率事件里才会碰上的东西。不过即便在这样的灾难陈列馆里随处乱转,那实际上也谈不上危险,因为正如先前强调的,大部分正式员工的休息室处于关闭状态。在今天,历史上或许存在的伟大的宇宙之君的纪念日,只有一扇门具备真正的危险性。

    要从接待室闯入并且抵达它,需要正确地穿越一千六百七十二道走廊,那却意味着要在上亿个选项里做出唯一一个最错误的决定。在这一天,没有人成功从门外闯入伦理之家,因此接待员可以傲然地宣布,这个错误决定不可能被任何人做出。这扇门依旧紧闭着,在摇曳失重的走廊中保持静默。在这扇门之后,无人能够窥伺的黑暗空间里,一个叫人不安的怪胎正昏昏沉沉地做着船游之梦。

    来仔细瞧瞧这个怪胎!他,以原始的生殖系统判断,是个尚在壮年的雄性,不过身体的基本粒子却混合得很怪异。这是微观上的**,而直观上来说他就像是猿猴与蜥蜴的混血儿。长满鳞片的蜥蜴头颅被粗暴地缝合在一个猿类的身体上,再裹上一身宽敞而干净的黑色大衣,就好像这个早已扭曲失常的心智依然在某人精心照料着。他仍然蜷缩在黑暗里酣睡,因为他除了带来灾厄与死亡外无事可做。他甚至不需要进食或任何形式的能量交换,因为他的身躯很早以前就死去了。他不过是因女王的慈悲而滞留下来。一具被称作父亲的行尸走肉。

    女王的执行人。猫咪们这么称呼他。那是怀着戒备和同情的。因为尽管执行人有许多不幸和牺牲,跟一个死人却没啥道理可讲。最好还是防备着他,有经验的宫廷老猫都会跟嫩喵这么建议。当这死人开始游荡于群星中时,只有极少数为女王服务的特殊人士能够免于他的戮害,即便女王自己也感到无可奈何。她只好把他关押起来,放在王宫最深处的某个秘密之地,让他沉沉地做着死人的梦。现在这场梦又开始延续了。在女王的国度不顾存在以后,在这狭小的伦理之家员工休息室中,执行人正死睡着。他是纪念日的特殊安排之一,用来应付某些极小概率事件。

    突然间,执行人的左手猛烈地痉挛了一下。手臂的影子无声蔓延,扩散出一片无法被任何人目睹的影林。执行人睁开他同样溢满阴影的眼睛,癫狂而疾速地扫视这个新世界。他感到有东西在召唤他,在催促他。伦理之家唤醒了这位节日限定的非志愿工作人员,要求他去处理一项紧急状况。于是执行人摇摇晃晃地出发了。他用腐朽的双脚迈出第一步,几乎要摔倒在地上。第二步就熟练了许多。当它迈出第三步时,左手的影子已落在门把手上。房门自行旋开了。执行人往前冲了一步。砰!某样东西掉在地上。

    执行人回过头。掉在地上的是他的所有物,一直被他塞在外套口袋里的打火机。他把那陈旧而漆黑的小东西拾起来,重新放进衣袋的最底部,继续朝着他遥远的目标走去。

    在距离这个怪胎很远的位置,同样也是几乎不可能被准确找到的某条走廊上。另一扇门被粗暴地撞开了。是的,接待员做梦也想不到的状况。在这没有外部闯入者的日子里,一扇内部的门被人大咧咧地撞开。从那门后奔跑而出的不是员工,而是一种长着丰满羽翼和华丽鬃毛的美丽生物。她冲开房间的门,像道白色闪电在走廊上横冲直撞。

    “雅雅雅雅雅雅雅莱!”她如同尖叫般喊道,“我们这是在哪儿!”

608 坏妈妈的故事(中)

    翘翘天翼在走廊上狂奔起来。在她发出一声短促尖叫的时间里,她已经刮过了整整二十条走廊。直到此时,那扇被她撞坏的,写有紧急逃生通道标识的门才缓缓被人推开。有人探头出来打量外头,似乎为这个新环境感到奇怪。最后,她确定周遭没有什么显著的威胁,于是雅莱丽伽也从房门后走出来,站在走廊上查看情况。

    “这里看起来不太像是许愿机环境。”她说。在她身后,波迪也从安全通道里走出来。他已没有了先前的那种惬意自得,相反成了三位探险者中脸色最难看的一个。当雅莱丽伽向他凝望时,看见他痛苦地弯下腰。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波迪气喘吁吁地道,“见鬼,这地方真够安静的。”

    “这环境的确不适合你。也许当时应该让你也在上面等着。”

    “不,声音倒没什么。我在这方面可比那个小跟班结实多了。但是我不喜欢这种摇晃。”

    波迪踢了一脚地面。在他们说话的时间里,整个走廊仍然规律地起伏摇曳着。这种摇曳并不使他们丧失平衡,而建筑本身也不曾发出任何结构摩擦的噪音,安静得就像睡梦。雅莱丽伽同样无法解释这种摇曳的源头。

    “你有晕船症。”她对波迪安慰道,“别把注意力集中在脚下。这样会好些。”

    “什么意思?在船上是这种感觉?我在你的船上时可不是这样。”

    “你还没体验过潮素海洋的航行。”

    “我但愿以后不会。”波迪费劲地回答,“别告诉我你们一直生活在这种晃个不停的地方,否则我可能就要改主意了,美人——我是说,雅莱。我承认你是挺漂亮的,但那也得让我有机会保持静止地欣赏。”

    “我还以为我动起来时更好看些。”雅莱丽伽说。她若无其事地走去查看角落,留着波迪自己在那儿生气和好笑。这时,翘翘天翼又像风暴般刮回他们面前。她喘着气,显然已跑了不少地方。

    “这里到处看起来都一模一样!”她喊道,“都是些又狭窄又不舒服的走廊,一点也不像个许愿机环境!你们确定我们来对了地方?”

    没人能给她一个准确无误的答复。剩下两个人回头看他们最早出现的地方。那扇门后是一个非常狭小的、简直是壁橱式的封闭房间。他们根本找不到一条回头路。而前方他们面对的也完全不如预期所想。走廊套着走廊。哪里看起来都长得一样。

    雅莱丽伽看向波迪。

    “别这么瞧着我。”波迪说,“我只是偶然听见不老者谈论进入这里的方法。但他们从没说过在那之后该怎么办,没准他们自己也不知道。”

    “他们在你面前议论如此重要的事?”

    “一个偶然。我说过了。其中一个不老者曾经召唤我过去办事。我去时看见他们正在争吵,关于城市中的捷径什么的。我当时把它当作一种神话内容的争执,或者他们想创造一个新基地。反正不外乎那样的事。而且他们并不在乎当着我的面争吵,毕竟我什么都不会说出去,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信。我的寿命在他们看来也够短了,没什么会造成麻烦的。”

    雅莱丽伽盯着他,眨动了一下眼睛。她还想再问点什么,但翘翘天翼已经甩动尾巴,露出专注的神色。

    “慢着,”她说,“你们听见什么动静没有?”

    波迪和雅莱丽伽都表示否认。周围安静极了,一丝动响也没有。翘翘天翼警觉地对着走廊两边轮流张望了几回,最后用蹄子敲敲自己的角。

    “噢,好吧,”她嘀咕着说,“多半是我听错了。偶尔会有这样的事。我的角会对一些特别的结构产生反应,哪怕是在遥远的地方。那会给我造成点幻听,不过这事儿可不常有……别管这些了。我们得搞清楚自己在哪儿。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从建筑风格来说像是个原始的一类文明。”雅莱丽伽打量着周围回答道,“我们在下坠过程中成功入睡了。我想现在我们正是在许愿机结构的内部。”

    “不错。不过我们在找的不该是一座城市吗?像那个我们在找的弃婴犯说的,挂满金色铃铛的城市。我知道当他对一个野胡……我是说,他对他的原始动物朋友讲这件事时可能做了艺术加工,可是这也差得太远了。我没有看到任何铃铛和球,或者我们要找的那个小孩。这里到处都是走廊。”

    “也许这里只是一小部分。”雅莱丽伽猜测道,“一个通往黑箱核心的入口。”

    “那有什么必要?他们就不能做一个更加精简的表达结构?就连永无岛做的许愿箱也比这清楚多了。噢,我是很不喜欢他们那些黑箱子,按键过多,还不提供说明书,不过至少好过什么按键也没有。他们懂得如何正确地做机器吗?”

    翘翘天翼生气地踢了两下地面。雅莱丽伽制止她的抱怨,提议他们继续往前探索一段,看看这里是否有出口,或者只是一个无限循环的封闭结构。后者将会给他们造成很大的麻烦,不过,如果他们能知道这种封闭的构造原理,事情就还不算太糟糕。

    于是他们走向走廊没有岔口的那一边。真是不幸中的万幸,所有的岔道都在同一侧,典型的枝杈分布,因此他们确实能够分辨哪条路是特别的。他们开始盼望这里是个简单明了的树状结构,好让他们能够一点点走回某条主干上去。然而,这旅途也着实枯燥得叫人绝望。他们见不到任何明显的变化,只是无穷无尽的摇晃的走廊。

    走廊上偶尔会出现房门,就像他们进来时的那一扇,但这些门全部都是锁死的。他们没有贸然尝试打开。波迪的确想这么干,但雅莱丽伽制止了他——鉴于各种被刊登在《薰渠》上的不幸案例,学者们总是不厌其烦地提醒人们,当你身处一个疑似许愿机环境时,避免意外伤害的第一原则是文明。什么是文明?别采取暴力行动,别做明令禁止的事,遵守一切区域规范和指南说明。因此如果房门不欢迎他们进入,最好顺着它们的意思办。

    他们走了很远的路,直到波迪都适应了那种令人反胃的摇晃失重,他们还是没看到任何新鲜的东西。翘翘天翼数着他们经过的每一条走廊,有七八次她因为心不在焉而数错了。好在雅莱丽伽也留意着她无精打采的嘟囔,及时帮她纠正过来。在穿越过九百七十二条走廊后,对于闯入一个未知的许愿机系统的恐惧很快消失无踪。他们没有饮食,但不觉得饥饿,能量消耗概念可能已在此机器内部被取掉了。起初翘翘天翼抱怨连连,声称这是她听说过的最枯燥无味的许愿机环境,但很快她也厌倦了,精神上的疲劳使她耷拉着翅膀,几乎把脑袋搁在雅莱丽伽肩膀上。

    “我希望这不是一个被错误使用的许愿机。”她疲惫地说,“记得以前《薰渠》上有过一个案例?那个由于许愿机误操作而永远都找不着厕所的人。也许这里的许愿机也被搞错了。它让我们永远只能找到走廊。我们不能就这样走下去。老天,这可真是一个有够原始的一级许愿机!”

    “还不算太原始。”雅莱丽伽说,“至少它不是手摇式的。”

    她的旅伴终于发出一点笑声。她能领悟雅莱丽伽在说谁的刻薄笑话。而波迪充满怀疑地看着她们,不知道那是否真有其事。雅莱丽伽却没和他解释,这个话题有点太长了。

    但,波迪不愿意被冷落。他很快从另一边靠近她,有意无意地撞在她的肩膀上。雅莱丽伽不得不看向他。

    “我想要句感谢。”波迪目不斜视地说,“毕竟是我把你们带进来了。这方法是挺不可思议的,我也没想到它能成真——不过毕竟我们还是进来的,对吧?在无底洞里做坠落之梦。我觉得咱们现在经历的可不是幻觉。”

    “生物在睡梦时的思维能被一些许愿机检测到。”雅莱丽伽简短地解释道,“不是所有的,但思维性的和非人造的往往可以。”

    “非人造的?”

    “我们出去再谈这个。”

    “好吧,但你还是没感谢我。而且我们该怎么出去?或许我们再试试打开一扇门?它们总不见得每扇都锁死了。”

    雅莱丽伽准备第二次拒绝他。正在这时他们听见了走廊前方的脚步声。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9272/ 第一时间欣赏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最新章节! 作者:飞鸽牌巧克力所写的《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为转载作品,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介绍:
普通人类罗彬瀚被外星飞船绑架了。这艘船上除了他之外的成员有修真大少爷,魅魔,人工智能,奥特曼和许愿机。罗彬瀚确信这个宇宙一定有点问题。————————本书的备用书名如下道外战志寂静号绑票指南道士大战外星人这个宇宙大有问题没时间解释了快上船!飞船里的无尽星层之王修真者会梦见章鱼头外星人吗?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