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其他小说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TXT下载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全文阅读

作者:飞鸽牌巧克力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txt下载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609 坏妈妈的故事(下)

    走廊上的执行人又一次停下脚步。他专注地聆听了一会儿,然后继续迈出他笨拙迟缓的步子。那并不是什么特别的事,在行进过程中,他已很多次突然停下。

    那不代表他发现了任何可疑的事,他的心智与身体从很早以前就严重地毁坏了。完全是一团乱麻。女王所能找到的最好的医师和法师都无能为力。有时他能准确听见最高明的,甚至是从另一个空间悄悄向他潜近的袭击者,有时他只是抓住了两个星系外一块石头砸进水体里的闷响。这些事可以在任何条件下发生,找不出什么规律。而就像所有认识他的人相信的那样,他本人对此也一点都不在乎。袭击者和一块石头对他没什么不同。

    他停顿了一会儿。没人向他攻击,于是他又继续行动起来,向着伦理之家要求他完成的工作走去。不像那些曾经追剿过闯入者的瞬时猎兵团,他的移动很慢,不过他一点也不着急:第一,他是为终末无限之城工作,城市本身赋予他充足的时间,在他完成自己的任务以前,这一天永不结束;第二,他在生理上的确没有那个能促成生命体产生“着急”感情的机制了。

    执行人不会感到痛苦或喜悦,他只能感到一样东西——混乱。那感觉已永远地固定在他的思想里。他会尝试去消除它,他有机会就会不断地尝试,从那些最响亮或最明亮的东西开始。有时那导致的是屠杀案,有时则是天体灾害与恒星爆发。不过,那毕竟是极少数例子。而且女王也不至于应付不来。正如英雄般的不死之猫所评价的,作为一个犯下滔天大罪的家伙,他得到的结局已足够好了。那些过错在某种程度上是情有可原的,不过那不代表能让他逃脱偿还。女王或许是想这么做,不过,试图将执行人治愈所付出的代价远远超越了他对现存宇宙做过的贡献。那是完全不被赞同的。

    枯燥而漫长的走廊散步终于结束了。执行人缓慢地走过最后一条长廊。他来到了接待厅。担任接待员的老猫打着呵欠朝他瞄了一眼,后颈的毛发高高竖了起来。作为今日的接待员,它认识他。宇宙中所有的喵当然都认识他。面对一个不被拘束和囚禁的执行人,不死之猫向它所有的同族们给出过最睿智的建议:别动也别出声——那也不能说百分百保险。伙计。但是球不滚的时候你们总忘记扑它,对吧?

    接待员忠实地遵从了建议。它安安分分地趴在接待台上,看着执行人的蜥蜴脑袋转向接待台。那双浑浊而狂乱的眼睛从它身上掠过去,如同掠过其他无生命的物体。他没有对它产生兴趣,或者说多于其他死物的兴趣。接待员也不打算请他在登记簿上签字。这不符合程序,但喵可不在乎。

    执行人转过那冰冷可怕的脑袋,继续向出口的方向走去。他不是没有发现接待台那儿的混乱。那流动着的情绪的漩涡。或名生命。物质涌现的意识之花。他迫切地渴望摘取与焚烧。漩涡必须被平息,但是这边的漩涡很微弱,微弱得令他几乎察觉不到。而更大的混乱在远方。快。快。伦理之家催促着他。他的意识也催促着自己。带去死亡。带去平息。现在就去找他们,那些带来混乱的不安分的生命。

    他笨拙地走到了那扇厚重的金属大门前。影子先一步滑到门上,像被风吹得颤上几下,大门的内部机括发出响声。它就要打开了,通往一条不会出现第二次的山间小径,然后是一条城市街道,在那之后执行人便会抵达广场,控制与回收那些制造混乱的居民。在这过程里伦理之家会尽量让他避开一切无关的居民。但那不是一个绝对的保证事项。从长远来说,所有居民都是独一无二的,同时又是可以轻易替换的。那和让计算中心稳定运行的重要性完全无法相比。

    “嘿!”他身后的接待员叫道,“你们得签字!”

    这是一个错误的行动。老猫不太在乎让一两个人漏过去,溜进来或溜出去都成,反正最终不会有什么影响。但是这一次它发现了三个人——当执行人就要走出伦理之家时,三颗脑袋在走廊入口处探头探脑,似乎完全忽略了它的存在。

    一个和两个不要紧,但三个可是称得上“很多”了。而且它还瞄见一截雪白的毛绒绒的羽毛翅膀。真是该死。它的神经立刻亢奋起来,完全不顾场合。真该死!可是那羽毛翅膀毛绒绒的!

    它叫出了声,带着强烈的渴望与亢奋的情绪。下一刻执行人那丑陋变异的头颅就转了回来。它知道他的耳朵(假定真的存在那么一个听觉器官吧)并不是时时刻刻都灵光。然而不幸的是,这一次它撞上了错误的时机。他“听”到了它。那双阴影般无光的眼睛里快速地翻腾过一些朦胧的扭曲。

    接着,接待员在原地消失了。在它曾经活着的地方是一片透明的、扭曲的火焰波澜。那火不是红色、黑色或青色,而是一种难以描绘的充满污浊的色彩。它令人想到**的植物花朵与生物脏器,沉积过长的死水,以及噩梦里的星辰之光。在污浊的无形之火中央,仅剩下一点老猫毛发的色彩。当执行人下一次眨眼时,光澜与那残留的色彩都如幻觉般消失在原地。

    他那转身的一瞥确实将接待员杀死了。没有什么复杂的准备或善后,正如他过去在女王时代里所制造的无边灾难。但是伦理之家默许了这件事。接待员不被算作正式居民,用不着为它的存活做出努力。当执行人真正离开伦理之家后,老猫便打着哈欠,从接待台后方的休息室里推门走出来。

    “嘿!这里不许外人进来!”它对着站在接待厅里中央的三个人喊道,“得签字!”

    那三个溜到接待厅中央的人异常安静地望着它。他们看起来怀疑、紧张而又充满敌意,像正处于某种目击骇人事件后的应激状态。但是接待员可不管这么多,规矩就是规矩。这三个人完全可以转身而逃,但是它得跟他们做出明确要求。

    一阵沉默。最后,三人中那个长着角的女人走了过来。她站在接待台前问:“我们要做什么?”

    老猫用尾巴敲了一下桌面的登记簿:“签字。”

    女人照办了。当她签下自己的名字时又停顿了一下。老猫兴致缺缺地瞄了一眼。它发现女人的视线落在她自己签字的上方,上一个签名者留下的笔记——姬寻。

    “别乱看。”它警告道。但实际上也不在乎。女人签下“雅伽莱”这个名字,然后笑眯眯地望着它。

    “我想要一点帮助。”她说。

    “你想干什么?”老猫警惕地问。喵从不喜欢别人向它讨东西,不管那是什么。

    “我在找人。”女人说,“如果我要在这里找人,应该怎么做?”

    “念它的门牌号。”接待员不耐烦地回答。另外两个人似乎没有签字的意思,于是它催着他们从接待厅离开。三人穿越那扇执行人走过的大门,来到一条空旷无人的山间小径上。他们面面相觑,波迪问道:“门牌号是什么?”

    “你们称之为屋标的东西。”雅莱丽伽说,“但如果被叫做门牌号,我想它应当是数字。”

    “见鬼。”波迪说。他朝路径两边张望,试图在空旷的、弥漫着淡紫色曦光的山隘间找到任何一栋屋子。但是没有。就连他们身后也没有一扇通往回头路的门扉。

    他犹豫了一会儿,最后对雅莱丽伽说:“也许我们该在这儿等等。”

    “为什么?”

    “我说不上来。你不觉得在这儿发生的一起都很怪吗?刚才那个毛怪,还有那个蜥蜴脑袋……那些光是怎么回事呢?那个毛怪对我们说的完全可能是假话。如果我们继续走下去,或许会碰到危险。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见过这种事儿,不过就我个人的想法——我可不想被那个蜥蜴脑袋给盯上。”

    雅莱丽伽无言地看着他。翘翘天翼也罕有地保持安静。波迪皱眉瞥着她们两个,看起来有点莫名其妙。

    “怎么?”他说,“我说了什么没常识的话?在你们那儿不应当这么做?”

    “不。”雅莱丽伽回答道,“你说得很好。”

    波迪显得更纳闷了。但这时另外两个人开始向他靠近,以一种克制而危险的步伐。雅莱丽伽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金棕色的明亮眼睛炫人地凝视着他。

    “你做得很好。”她说,“只是你不明白一些事。那不是你的错,因为你从未见到宇宙呈现出另一种姿态。你只是根据你的认知做出了最好的决定,所以那不能算是种过错。你并不真的了解我,波迪。你觉得对付我就和对付你碰到过的任何雌性一样,但那是行不通的。我是来自于你想象不到的地方,你从我身上获取的那些只是很少的一部分。”

    波迪停顿了一会儿:“好吧,你可很少主动跟我说这么多话。”

    “仅此一次。”

    “怎么着?你要杀了我?”

    “我不想这么做。但如果你试图阻碍我的行动……我不是个遵纪守法的人,波迪。”

    “我可什么都没做。”波迪澄清道。

    雅莱丽伽开始叹气。翘翘天翼谴责般地斜瞧着她。是的,连她自己也不得不承认——不管老的少的,近来她总碰上些相当令人失望的雄性。伦巴特也许是全神光界最理想的伴侣了。她确实该多回去看看他,而不是在许愿机里打滚。

    “波迪,我早就知道了。”她说,“还记得我们在寒霜之家的山坡上一起聊天?那时我就怀疑你发现了什么。我设法监视了你的山间漫步,并且也看到你和苏醒的不老者接触——那个人叫基摩,对吗?我知道你和他商量了什么,尽管你们用的是我不认识的手语。我没有向你索取这部分,因为我不想惊动你们。但是现在情况不同了。我很感谢你们把我送来了这儿,但是我不会按照你们的计划继续走——我有自己的行程安排呢。”

609 在此模型之内(上)

    计算中心的大门在这一天依然紧闭着。它是全城市里最乏味也最无人问津的建筑。不像伦理之家,人们似乎从来不想来这儿。以城市居民的数量而言,这是件不可思议的事,但那也确实是因为这里莫名地不讨人喜欢。人们总会下意识地躲开这儿,零号之屋,一栋幽灵般存在感薄弱的建筑。

    在建筑的栏杆边,姬寻观看着缝隙里生出来的一朵月白色虫花。它在花萼上扑打翅膀,散播鳞粉与多肽类毒素。他已经完全解析了毒素成分,并且制作了对应的解毒剂,因此才得以近距离观看花瓣的蜕变。朱尔站在更远些的位置,皱着眉看向道路远方。

    “我仍然在想象你们所经历的那个时刻。”姬寻说,“那一天,蓓看见一朵歌唱的花从她的工作台上长出来,正如我眼前的这一朵。你们还见证了那些本该没有生命的东西活过来。在那个瞬间,你们首先感受到的是什么?”

    “感受是完全脱离事实的。”朱尔回答道,“那些幻觉的部分并没有实际含义。剥离它们以后,我们才能把握事物的本质。”

    “我不能同意把切分器所制造的一切都归之于幻觉。如你所见,朱尔,这里的全部物质是存在的。我们完全可以把它视作一个独立而狭小的特殊宇宙。如果实在性不是唯一标准,你要如何解释它们比你过去所生活的旧宇宙更为虚假?”

    朱尔的确在考虑他提出的问题。过了一会儿她说:“这里的一切缺乏逻辑上的连贯性,姬寻先生。这不是个正式说法,但你明白我的意思。一个真实的宇宙是有逻辑规律可循的。即便是最后一滴干涸的水珠,它的每个基本粒子都经历了完整的宇宙历史。如果你能观看一切,你会知道它在干涸前经历的每一项事件。正是这些事件把它送到了最终干涸的地方。”

    “这些都只是感受。”姬寻说。

    “这当然不是。这是因果与规律!没有物质和它们的客观性并不矛盾。这问题有点过于初级了,姬寻先生,我想我们都早该过了讨论这种前提条件的年纪。一样事物以完全合乎因果的方式出现在我们面前,或者单纯被我们的想象召唤出来。这是完全不同的。我用不着解释它们之间的区别。”

    姬寻转过身来,那朵虫花开始在他身后结茧。当他又往前走了两步后,他的体态开始变化,加速生长发育,直到他变得比原本的年龄更长一些。那仍然不足以让他和朱尔保持近距离的平视,不过至少不必再特意抬头。

    “我们可以简单地把探索分为两种,”他说,“认识和寻找我们从未见过的事,这是一项具有随机性的工作。这取决于新事物到底离我们的探索边界有多远。但是这里还有另一种探索,对于那些我们认为自己知道的事物,实际上我们也几乎是一无所知。”

    “现在不是探寻自我的时刻,姬寻先生。人生价值是个不会有最终结论的话题,除非我们谈的是一个死人。”

    “我指的不是哲学议题。”姬寻依然说,“事实上,这是个涉及技术应用性的实操问题。在我诞生的地方,这个问题几乎摧毁了我们全部的成果。朱尔,一滴水是什么?”

    “一种特定结构的氢氧化合物。”

    “是的,但我们可以把它分得更小,在对微观粒子的结构拆分上,我们所知的大部分区域规则都有一致性。我想你也听说过我们所做的尝试,关于制作基本粒子级的计算工具——但那只是一个应用上的边界。对于理论来说,我们并没有找到真正的答案。如果我们必须要阐述‘什么是一滴水’,这将成为又一个无限任务。”

    朱尔无声地盯着他,显然没有把握他们的谈话正在走向何处。

    “我们仍然在谈论一些理论问题。”她指出,“在我看来,姬寻先生,这些在通常角度上都是哲学议题。它们不具备应用性。”

    “什么是逻辑?”姬寻置若罔闻地问,“如果我们像拆分一滴水那样拆分逻辑,得到的会是什么?关于那些我们默认是‘不言自明’的基础性原则,它们是否真的不可拆分?或者,它们只能在我们所使用的这一套思维模型下成立?如果我们拆散了那些‘不言自明’的部分——换而言之,我们所拥有的一切理论的基础层——接下来我们要面对的是什么?”

    他看到朱尔脸上流露出一丝不明显的茫然。对于这个意义简单的话题,她未能抓住其中值得讨论的部分。而结果也确如他所想的那样,朱尔的回答几乎和他估计的分毫不差。

    “很有趣的思维游戏。”她相当勉强地说,“但我没看出你所说的应用性,姬寻先生。要知道,在切分器出现以前,我们的宇宙从没因为有谁质疑因果律而崩塌。”

    “那么在这里呢?在一个许愿机环境内部,你怎样看待这个问题?”

    “切分器只是使我们无法观测过程。”朱尔提醒道,“那不意味着真的没有。它不会呈现出‘从不可能存在的事物’。而无论是在哪一种历史里,姬寻先生,哪怕是极小概率的历史,它在你所说的基础规则上和我们并没有什么不用,即便切分器也不会真正地‘消灭因果性’。我们,或是切分器所展现在这座城中的一切,不过是同一根树枝上的不同树叶。”

    “是的,”姬寻说,“对于一级许愿机而言,穷尽物理展现力并不会造成这样的困境。无论描述被怎样展开,我们依然在此模型之内。”

    “我不清楚你在暗示什么,姬寻先生。我们所采用的理论术语显然有很大差异,所以我希望我们双方尽量用通俗的方式交流。”

    姬寻眨了一下眼睛。他的视线落向道路尽头。在他身后,虫花结成的膜瓣茧如枯叶凋落。一只羽翼晦暗而长满细鳞的飞蛾从花茎上起飞。朱尔注意到了它,但却没有把它视为任何有意义的征兆。真正有意义的事发生于道路尽头。在远离计算中心的那一段,他们等待的人正在走近。荆璜与猫杀手彼此隔得远远的,但看起来谁也没有受伤。还有一名格外威风的橘色猫人,长毛如火焰般华丽漂亮。朱尔和姬寻谁也不认识这只靓猫,不过他们都表现得很平静,并且倾听着这个陌生来客的发言。

    靓猫正在高声讲话,用一种使人感到唠叨的腔调。它的眼睛瞪着荆璜,尾巴笔直高竖。

    “你惹麻烦了,菜猫!”它毫不客气地说,“看看你们干的好事,菜猫!执行人就要出动了,你们惹了天大的麻烦!这可是你们自找的,菜猫!”

    “闭嘴。”荆璜说。

    朱尔盯着这荒唐而混乱的一幕。她不喜欢这种意料外的局面。但是姬寻却只是充满兴趣地微笑着。在他走向迎面过来的三人以前,她听见他留下最后的细语。

    “关于术语的运用和沟通,”他低声说,“实际上,自然语言不能很好地说明我们的困境——这暂时是个数学问题。”

610 在此模型之内(中)

    不死之猫生气极了。它的毛发全都好像膨胀了一倍不止,比它在餐桌上空跳来跳去的时候显得更加丝滑灿亮。但是它的步子却很重,每一步都把靴子敲得梆梆响。

    “嘿,菜猫,听好了。”它用一种老头教训人的讨厌口吻说,“你们已经惹了大麻烦了。”

    “我不叫菜猫。”荆璜冷冷地说。

    “你输了比赛,哥们儿!这不是针对你什么的,但规矩就是规矩。抱歉,这一整天你都是菜猫了。我得这么叫你,这只是传统的一部分。熬过今天就成了,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艰难时刻。”

    它同情地拍了拍荆璜的肩膀,那让荆璜的脸色更臭了。

    “不管怎么说,”不死之猫又清了清嗓子,“几位,你们干的事情实在是太坏了。我重复一遍,实在太坏了!这下可全完了,我敢肯定那家伙已经……”

    “别用屁眼对我喷气,你这个嘴碎的老东西。”另一只幼猫说,“你再吵一句,我就把你切成碎片喂狗。”

    不死之猫在原地小跳了一下。

    “我并不老!”它强调道,“我正当壮年,小东西!而且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眼睛的小把戏。嘿!我不知道你是哪一支的后代。也许琳西达,或者厄厄玛乌,要么就是紫眼生的。不过那不重要。你对彗星的力量一点也不尊重,所以你绝不可能干掉我,懂吗?你这恶毒没礼貌的小鬼。刚才在广场上你就试过了,别以为我不知道!”

    猫杀手不再搭理它了,转而用恶狠狠的视线瞪着荆璜。后者则用相似的眼神地瞧着向他走来的姬寻。

    “我很意外,”姬寻像打招呼一般自然地说,“他们能成功地要求你回到这里。是什么说服了你参与合作?”

    荆璜怒气冲冲地把脸转开。

    “嘿,菜猫二号。”不死之猫说,“或者随便你们是什么关系。不管你们在策划什么行动,我建议你们立刻停下。”

    姬寻看向它。从猫耳朵尖到尾巴上最翘挺的一根毛,他对这名跟来的意外客人表现出充分兴趣。这种重视无疑使不死之猫相当满意。它高高地昂着头,整整腰间的皮带,还摘下帽子对着姬寻行了个礼。

    “你是哪一位?”姬寻问道。

    “我乃彗星的伙伴,虎种之王,猫中之猫。”不死之猫说,“女王亲自任命的皇家卫队长,皇家顾问修达与蓝色高塔的朋友。我过去还有另一个……噢,抱歉,不,这些不重要。没什么。现在可不是聊过去的时候,你们几个!你们有大麻烦了。”

    “我已听见你反复强调这件事。”姬寻说,“或许我的同伴们做了一些无礼的事。”

    “无礼的事!”不死之猫高叫道,“他们袭击其他的宾客!这简直太不像话了!万幸没有哪一位受到伤害,不过这也完全违背了规定。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二号。如果你们只是打架斗殴,飞起来的盘子恰巧砸坏谁的脑袋,那我还能照着你们。我是说,小打小闹在纪念日里再正常不过了。但是这个——这个知道彗星的小东西,它干的可完全不是这档子事。”

    它的尾巴冲着猫杀手点了点,继续说道:“它犯的可是谋杀罪。绝对的。”

    “我还会把你也杀了,老废物。”猫杀手说。与此同时姬寻问道:“谁被杀死了?”

    “没人!”不死之猫恼怒地答道,“没人被杀了。幸好它没能成功!但那不能否认它有谋杀的意图!而且你看,它到现在还毫无悔改。谁来为这小东西的行为负责?你们是它的监护人?”

    “不。”荆璜说。

    “是的。”在同一个时刻里姬寻说。

    荆璜又开始瞪他的同伙。

    “噢,你倒是不错。”不死之猫夸奖道,“作为一个恶棍,你很有责任意识。不赖!我希望你接下来有好运气。”

    “为什么?”姬寻耐心地问,仿佛在认真请教。

    “你们干的好事自己清楚。”不死之猫说,“别和我装糊涂,二号!我天生就能嗅出没安好心的家伙。你们搞毁了我主持的比赛——我是说,没完全毁,毕竟它还是被完成了。不过你们害我差点就破坏了自己的承诺,我可记着这笔呢。”

    “你打算惩罚我们?”

    “不,当然不。这可不是我的活。我只负责主持纪念日。所以甭管你们打算干什么,只要别伤害其他客人,我完完全全是中立的。你们尽可以做自己的事。”

    “那么,”姬寻依然充满兴趣地请教道,“你来到这里的原因是什么?这里没有谁会被我们伤害。”

    “被你。”荆璜冷冷地说。

    “噢,我倒不是为了监视你们来的。”不死之猫说。它的神态突然变得更拘谨而礼貌了,像是怀着某种奇怪的歉意,它又摘下帽子向在场所有人致意。

    “我跟来是为了见一见老熟人。”它说,“本来想着他可不会在好日子里出现。不过,既然你们这些恶棍冒出来了,我想他也会闻风而来。他就在这方面嗅觉灵光。唉,可怜的伙计!我个人还是挺喜欢他的,在他还正常的时候,他给我梳过几次毛,技术是一流的。我俩还一起喝过酒呢!不过现在还是算了。我只打算远远地瞧他一眼。至于你们呢,菜猫,还有二号,如果我是你们,我会赶快想想这辈子最后一个愿望是什么。赶紧吃。赶紧喝。或者赶紧干任何你们想干的事。他就要来了。我猜他正在往这边走着呢。”

    这对于所有在场的人都是一段难以理解的自白。姬寻也不再提问了,而是若有所思地回望向计算中心。

    “你脑袋坏了,老废物。”猫杀手轻蔑地扬起尾巴。但这一次它的同族没有被它激怒,而是从容地拍拍羽毛帽子,戴回自己那毛发丰盛的脑袋上。

    “你们可是惹了大麻烦了,诸位。”它用毋庸置疑的调子宣布道,“天大的麻烦。”

    山中人与猫杀手都不露表情地瞧着它。他们在神态上表现出了空前的一致。姬寻转过身,快速地走回朱尔面前。

    “我想我们可以开始了。”他说,“意外风险会随着时间而增加。”

    朱尔收回了盯着不死之猫的目光。她没有讨论任何关于不死之猫的警告的内容,因为她明白,而她面前的姬寻也明白,伦理之家早晚会发现。不过,他们需要的时间并不长,而应付灾害的经验却都很丰富。不死之猫的威胁尚且还不算是个紧急问题。

    “计划很简单。”她说,“我留下的后门曾经被用来查询信息和发布指令。在切分器启动后,它发生了一些我意料外的变化……一些功能完全消失了,一些则变得更灵活。”

    “这并不罕见。它被内化为许愿机环境的一部分,就像你们的概念之铃。”

    “我能查询到你,姬寻先生。很难描述这种感受,它不是通过我的脑接芯片传递过来的。但我的确能知道你在哪一栋屋子里,以及我想要查询的任何一个人。我试着给切分器发指令,但却没有得到主机的回应,这部分功能显然在启动后受到了破坏。但我仍然能定位到它。机房仍然存在,不管以什么样的形式。而只要我们能靠近它,强制停机是可能的。”

    “具体方式?”

    朱尔微微皱起了眉:“我们可以试着给它新的指令。”

    “对许愿机操作最好谨慎行事。”姬寻说,“想清楚自己的愿望,朱尔。除此以外,我还要提醒你,仅仅知道位置并不能帮助我们靠近机房核心。它正被非常密集的无限事项包裹着,接触无限性会使一切有限心智崩溃,我们都观察过很多这样的案例。”

    “这正是你要出马的地方,姬寻先生。像你所说的,你有一台用于把幻想还原为单调现实的机器。那叫做灵场屏蔽器……”

    “哦,关于那个。”姬寻说。他又微微地笑了一下。在他身后,荆璜的视线像闪电球那样充满凶险地射向他。

    “我也许忘了声明这点,”他轻快地说,“屏蔽器在我第一次进入这里时就损坏了。这正是我被困在这里的原因。不过,这并不要紧,你的计划依然值得尝试。我在此推荐另一种方案:以无限性对抗无限性。更具体来说——朱尔,这位是我的弟弟。你不必清楚他的名字,从技术上而言,你只需要把他等价为一台屏蔽器。”

611 在此模型之内(下)

    一条正在刮风的街道。空气细微震鸣着,大部分金属和硅化物都在这些震颤里粉碎了。在过去的某些历史里,人们把这种气候称作“金风”或“龙吼”。这类灾害性气候在终末无限之城的街道上也会出现。不过,当灾害发生时,计算中心会避免把它分配给不适合的人。这样一来,无人会因为这种低级错误而遭到伤害。

    执行人正在穿越这条街道。他身上携带的东西,来自过去历史的植物纤维织物混合极少量动物纤维里料,还有一个主要会被检测为碳基成分的**。这些物质在金风气候里都是异常脆弱的,不过他并没有受到任何损伤,计算中心准确地评估了他的能力。

    影子在他的身前延伸,形成一条狭窄而笔直的黑漆专用通道。执行人走在那一小条影路上,衣服没有丝毫颤动。金风在影路上空完全消失了。他一步一步往前挪动,滑动的样子就像行走在冰面上。忽然间他停下脚步,开始新一轮的聆听。风暴摧枯拉朽的声音从他脑中穿过,没有留下丝毫痕迹。但是在很远的地方,他听见铃声摇荡,一只猫发出带着长长卷音的同情叹息。他又继续往前迈步。

    在另一条街道上,十六色日光照耀着从中间切分为二的路面。左边的一半铺满墨绿细腻的生命土壤,右边则是腐朽糜烂的紫色河流。三个生命体正奔跑在这条街道上。两个双足行走的在生命之壤上,长着翅膀的则在腐朽之河上飞驰。翘翘天翼的鬃毛在飘扬中闪烁着梦幻般色彩,仿佛她自身正是一轮彩虹色的星辰。可是她的表情却并不神圣,而是狰狞而扭曲的。一半是因为河流上猛烈的气流,另一半则是因为着急。

    “门牌号!”她又用她老牌的贵族口音喊道,“到底是什么!”

    没有人回答她。波迪跟在雅莱丽伽身后,一声不吭地奔跑着。她们已对他进行了审讯,但几乎没采取什么暴力或验谎措施。他声称自己对复苏的不老者的计划所知甚少,仅仅几个指令被要求履行。而现在,即便是他也无法联系上不老者——基摩,唯一醒来的那个不老者。

    这其中大约是有真话的部分。雅莱丽伽相信这一点。对于初次制作出许愿机的发明者,犯下各种各样奇怪的错误都不会叫人意外。在札所留下的描述里,金铃之城只是个模糊的神话,从没涉及到任何关于门牌号或猫人的细节,如果那不是因为他们追踪的弃婴犯故意语焉不详,或许连不老者也并不清楚机器正怎样运行着。

    可是,话说回来,猫人出现在他们面前是一件奇怪的事。她在心里朦胧地想到。许愿机可以制造出任何事,但为什么要制造,那就是另一个问题了。

    但她没时间细细考虑这个问题。当他们跑出那条山间小径,景象疯狂的城市街道显露在他们面前。一种尚不明确的急迫感在身后追赶她。这里有许多的案例,被《薰渠》或其他小道报刊当做警示故事,用以说明探索一个未知的许愿机环境将会遭遇多少未知的危险。专家们试着总结规律,尽可能找到一些具备共通性的技巧。然而就像其他的近似于真理的规矩一样,越是毋庸置疑的正确的信息,它也往往越派不上用场。

    可是,不管怎么说,侵入一个启动中的许愿机环境是有很高风险的。这涉及到一个非常基础的情境想象:当一个人,一个不受到任何严格环境控制的人,制造出一台全新的许愿机时,它会许下的第一个愿望——假设此人有足够的聪明和个体独立性——往往是让那台许愿机只听命于它自己。集体项目会表现得更好些,因为参与者们大多聪明得足以想到在机器成功前设计一套相对有效的监督机制,保证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无法进行私密的、未经集体授权的许愿。那也经常不能阻止集体中的某一个人想出办法来。一个被发明出来却能供外人自由使用的许愿机是绝对罕见的。如果探险者们发现一个未被宣示所有权的许愿机环境——那毫无疑问说明它存在重大问题。错误许愿导致的以太反涌,或是一个难以解开的逻辑循环,让不了解设计原理的外人来料理这些事是极不慎重的。专家们总是向各路探险家们强调(当然,很多探险者们也认为完全听取所谓专家的意见是不明智的),不要试图擅自处理一个许愿机问题,无论是打算关闭还是据为己有。

    正确而专业的做法,是立刻通过星网联系星界区域管理部,或者寻找最近范围内的白塔建筑,请求守塔人代为汇报。这两种方案,尽管被专家坚持不懈地推荐,非官方组织的探险者们却鲜少遵从,从情感上来说那缺乏浪漫与刺激体验(官方也不会携带他们参与许愿机环境探索),而从收益上来说也大大划不来。由此导致的悲惨案例实在太多了,雅莱丽伽能在磨光犄角的时间里不重复地数出十多个来。但是,实在遗憾,就连她自己也不打算遵从。神光界是个偏僻的地方,而他们此刻正在神光界最偏僻的地方。她不能再浪费更多的时间返回去,交出一份报告,等着被派遣来的专业人士对她的描述和身份都进行一番详细考证,然后再等着这些人进来探索、封存、回收,告诉她调查的最终结果。当她奔跑在变幻不定的城市街道上时,这种想法已被完全抛弃了。她心中充盈中一种直觉般的急切——但那也可能只是长途跋涉的焦躁带给她的情绪错觉。

    “我们还是应该先退回去打报告!”翘翘天翼在她旁边喊道,仿佛能读出她的想法。不过,雅莱丽伽已跟她很熟悉了。她听出来那只是个形式上的抱怨。

    “没时间了。”她说,“还记得我们出来时看见的那个人吗?”

    “你说那个蜥魔似的东西?噢,我当然记得!那怪物吓了我一跳!我得说我的角对它的感觉很糟糕。就像是以前的……噢,说了你也不认识。不过我们得小心那个东西!它肯定非常非常危险!

    “它已经跑进这里了。”雅莱丽伽说,“我们得避开它。”

    那仍然是个很朦胧的判断。事实上,对于他们当下的处境,他们的信息是那么有限,而灾难和麻烦随时都可能找上门。他们要尽快找到要找的人,通过一个正确的门牌号——可是正确的门牌号是什么呢?

    “那坏蛋叫什么来着!”翘翘天翼喊道,“带数字的那个名字!”

    “0305。”雅莱丽伽回答。

    他们跑到了街道的尽头。305号房屋在那儿等待着他们,还有许许多多其他等在门前的无聊访客。那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整数号的房子总是特别容易引来访客。305号房的哈瓦正站在门前,一边跟许多陌生的客人招呼,一边与他最亲密的几个朋友玩一种棋子会漫天飞舞的赌博游戏。他看起来是完全适应了这种访客如云的日常境况。还有人刚从广场宴会上出来,并且把自己变成了猫人的样子。

    “呃,我觉得我们找错了地方。”几分钟后翘翘天翼说。雅莱丽伽同意她的观点。他们便在哈瓦冲他们打招呼前转身溜走了。

    “也许我们理解错了门牌号的意思。”跑过下一条街道时翘翘天翼说,“我们换一种思路试试!”

    他们跑到了5号房的门前,很快发现依然是错的。于是又穿过一条街道。300号房屋前正在举办一次复古的同居者见面会。雅莱丽伽从别人那里接受了一块自制的爱心宝石,在对方来得及发出邀请前便跑走了。3号房前挤得简直没处下脚。

    “好吧,但这还可能是个关于进制转换的谜题!”翘翘天翼说。

    他们开始奔向那些和305存在关联的房号。100110001号屋和10301号屋比起前头的屋子要冷清多了。461与131号屋的主人仍在广场参与纪念日,他们贴心地在门前留言说明了这点。翘翘天翼不甘心就此认输,她紧接着就把转换方式颠倒过来,从14号房开始查起。不出一会儿,他们已经跑过了十几条街道,然而依旧毫无所获。坏消息正在逐渐成为现实,那就是门牌号或许并不和0305这个编号相关。而他们就得一个一个地试过去——那可是要枚举无穷!

    “这不可能!”当他们跑过一条下泡泡雨的街道时,翘翘天翼神经质地惨叫起来,“我恨泡泡!0305!这不可能没有一点关系吧!03050305030503050——”

    他们崩溃地跑到了3050号屋主门前。伦拉正坐在门前,追扑一只长着鳞片翅膀的虫蛾。

    “噢,嗨,你好呀,小姑娘。”翘翘天翼停下脚步说,“你长得真可爱!真高兴看到你这样不长齿轮和喷火口的小姑娘!”

    新伦拉停止了追逐飞虫。她似乎被翘翘天翼蓬松而飘逸的羽毛翅膀迷住了,于是热情地跑来搂住后者的脖颈,把脸埋进厚实鬃毛深处。翘翘天翼用长尾扫扫伦拉的肩膀。

    “噢,好,好的。”翘翘天翼说,“我不介意。尽管摸吧。我只是有点累了……你介意松开我吗,小可爱?我们还得继续找人呢。”

    伦拉有点恋恋不舍地盯着她。

    “我们找一个小鬼。”翘翘天翼说,“嗯,他浑身发光,脾气很差。你见过吗?好吧,我想这里发光的人太多了。这么描述肯定没什么区分度。你觉得咱们得怎么说,雅莱?我们最好是准备一副画像,然后再开始撞运气。噢,还可以顺便问问另外几个人。那个醒来的不老者长什么样?就是那个,叫什么来着?基摩?”

    伦拉突然咯咯地笑了起来。她兴奋地挥舞起手臂,吸引翘翘天翼的注意。

    “基摩!”她高兴地说,“基摩和朱尔!还有姬寻!都是朋友!”

    一阵沉默。翘翘天翼与雅莱丽伽都转过头。她们严厉地盯着波迪。

    “噢,很好,很不错。”翘翘天翼说,“正是如此!我们也是朋友了,对不对?你这小可爱。朋友和朋友应该互相分享。你介意和我们分享你的朋友吗?来呀,我可以让你骑在我背上!噢,对,就是这样。好玩吗?你的新朋友住在哪儿呢?他们现在不在你这儿?去了哪个房号?噢,他们去了零号屋子?那里有什么好玩的?你也不知道?没问题,我们可以去弄清楚这一点。别担心,小可爱,你的朋友就是我们的朋友——友谊可是最伟大的魔法!”

612 不好不坏父亲的故事(上)

    当荆璜走入计算中心时,妥巴从他的衣袖里滚落出来。那不是它自愿而为,但随着荆璜有意地轻轻一抖,那块吊床般稳当的红布变得毫不着力。它没法攀附在里头,只能顺着力量滚落到栏杆边。

    存储记忆和思维结构是需要体积空间的,因此它实际上并不能把自己变得非常非常小。尝试这么做也没什么生命危险,因为这个决定将在它变得足够小时被遗忘,就像一个人没法主动把自己掐死。它只能尽量把自己团成不显眼的球体,但毫无疑问还是被在场所有人注意到了。

    “我们不必要所有人都进去。”姬寻平淡如常地说,好像没注意到朱尔充满嘲笑的目光,“或许能麻烦你在出口看守一会儿——可能会有伦理之家的志愿者找到这里来。”

    他的话是对着妥巴说的。于是在几秒后,妥巴又使菌丝生长成歪歪扭扭的人体形状。它平日里裹藏身体的罩衣已在混乱中丢失了。在过去,以一个接近人体却又如此丑怪的形象裸露会叫它很不愉快,但此刻它已完全不在乎了。带有眩晕效果的恶臭从菌丝散播的粉尘中弥扬出去。六七个外壳类似眼球的光学接收器已在菌丝表面生成。它们全都恶狠狠地盯着那个有着桃红色眼睛的不老者。后者并不在乎它无声的威胁,甚至发出一声短促而得意的尖笑。

    “瞧瞧这是谁,”她用一种刻意的怪声音说,“真是个别致的造型。基摩,你还认得他吗?我养的那个小疯子。他曾经被维斯称赞是个天生的战士呢。你还记得当初他怎么样站在议事厅里斥责你们所有人?说你们是一群吸食同类尸体的腐虫?那时他可是神气极了,仗着那双我给他的眼睛。我实在为他费了不少心血。看看现在谁更像腐虫?”

    她寡言的同伴无言地点了点头,看起来充满警惕和戒备,但对过去曾经受的侮辱没什么感触。妥巴自体内发出一种古怪的、类似低吼的颤音。

    “你还是这么令人作呕,”它轻轻地说,“最好想想你的遗言是什么,你这下贱婊子。”

    “我没时间应付一个闹着要吃糖的哭鼻子小鬼。”朱尔轻蔑地回敬道,“如果你想要任何东西,别以为能靠撒泼打滚拿到。真令人遗憾,看来换具身体也没能让你长大。噢,我的小疯子,永远只会尖叫着抱怨别人欠了你多少东西,然后挥手把糖盒整个打翻。”

    菌毯开始在地面蔓延。在朱尔继续表态以前,姬寻往前走了一步,拦在双方中间。某种透明溶液从他的指尖流溢出来,滴落到菌毯上方。菌丝飞快地萎缩后撤,但妥巴却一声不响。

    “给我一个理由,”它用很低的声调说,“证明你没打算当他们中的一员。”

    姬寻微微一笑:“我只是想有效率地解决问题。”

    “解决问题?还是让这个问题成为你的?”妥巴尖刻地问。

    “我不是一个管理者。”姬寻说。

    “是啊。你是个大科学家。是不是这么说的?你肯定比谁都正确。”

    “这么说不够准确。”姬寻依然耐心地回答,“如果从严格的定义出发,我的工作更像是工程师。带有创新性研究新规则的部分并不多,更多是对旧规则设计和建设。这两者是有很大区别的。我不是完全不做前一种,不过就我们现在需要处理的,我认为是后一种。而且无论是哪一种,它们都是会出错的。”

    “这是你和他们合作的解释?”

    “我们需要的是解决问题。”姬寻说。有一瞬间妥巴看起来似乎要膨胀开来,让喷溅的菌丝吞没那个把它带离灾厄之家的人。但是姬寻凝视着它的某只眼睛。

    “我们来这里不是为了解决问题吗?”他轻快地问,“我们不正是为了那些显而易见应当被解决的问题吗?你知道在这部分上朱尔是对的。这不是靠怒火能处理的状况。我们可以更单纯地看待它。不管参与者是谁,你厌恶的过去和未来并没有什么相关性。我会让机器停下的。”

    “别再用冲我尖叫浪费时间了。”朱尔说,“假装恨我并不能改变任何事,没人对你的情绪感兴趣,小疯子。我们只会觉得你烦人而无用。”

    “哇哦,”不死之猫也插嘴道,“你们这儿的人际关系够复杂啊,老兄。”

    “一点家庭纠纷。”姬寻温和地说。

    猫杀手漠不关心地站在朱尔旁边等待。它嫩黄色的独眼只是恶毒地盯着荆璜。

    “我们可没有那么多麻烦。”不死之猫评价道,“只有小鬼才需要记住他的母亲。噢,无意冒犯。我可不是在抱怨狮群。不过你们这儿可真热闹,你看,差不多每个人都被瞪着,要么就是在瞪人。为啥每一个都这么不友善的呢?只有你还挺懂礼貌,二号,你算是这儿最好的啦。”

    姬寻仿佛觉得有趣似地笑了一下,假装不知道门口也有人在瞪他。

    菌毯悄没声息地收缩回妥巴脚下。菌丝块危险的膨胀趋势也平复了。妥巴回复到它往日最接近冷静的状态。

    “你们打算全进去?”它低吼似地问。

    “停机是需要人发布指令的。”姬寻说,“我和朱尔将会去。玄虹之玉是这个过程的安全保证。基摩会在外头监视不测,是这样吗?”

    朱尔做了个认同的手势。

    “所以我们最好也在外头放一个人。”姬寻继续说,“监视一下外头的动静会更稳妥些,而如果我们全部失败了,至少你可以尝试再等一个新的合作者。有备用方案总是好的。”

    妥巴发出类似冷笑的动静:“在伦理之家的监狱里?”

    “在维的家里。”姬寻说,“一个仅供参考的办法:去告诉他我输了决斗,按照约定我将不会再阻拦他出门。作为惩罚我会删掉自己的记忆,完全地变成另一个人——那意味着我今后再也不会和他打招呼,或谈论我们之前的事。”

    “你打算把那屋子还给它真正的主人了?”

    “如果我死在计算中心。”姬寻冷静地指出,“你无法独自维持那间屋子的流程。金铃问答会发现你不是屋子的本来住户,新的婴儿会在前厅生成,这一切都是不可避免的。但维并不知道这件事。你可以说是我要求你住过去照顾他,作为一种向他道歉的礼物。他能通过问答,你能继续存在。我猜基摩受过差不多的指示。如果你不这么做,我们又出了事,那么他会成为最后活下来而知道所有状况的人。”

    朱尔不屑置语地望着计算中心的大门。

    妥巴恶狠狠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最终,他开始往后退去。

    “好吧,”它勉强地说,“我留下盯着那个保安员。”

    “如果伦理之家的人来了,别和他们纠缠。你们应当尽快逃走。”

    “这用不着你提醒。”

    姬寻转身走向计算中心的大门。朱尔与她旁边的猫杀手也紧随而上。三人先后穿越计算中心的大门,站在荆璜前方的走廊上。

    不死之猫还在原地没动。它拨拨帽子上的羽毛,说:“怎么?你们连小鬼也要带上?”

    “我要用许愿机把你变成一只怀孕的母耗子,老东西。”猫杀手说,“然后我会剖开你的肚子,当着你的面把你的崽子统统吃下去。”

    “你一点都不尊重女士。”不死之猫抱怨道,“你老妈肯定经常揍得你鬼叫。”

    计算中心的大门砰然关闭。

613 不好不坏父亲的故事(中)

    基摩用一半的视线留意妥巴,另一半的视线则望着天空。计算中心上方的天空,此时呈现出一种较为普遍的阴雨天气。降雨还未开始,然而墨绿色的乌云已在聚集。

    任何颜色的云彩都是可能出现在终末无限之城的气候里,因此它已丧失了在其他历史上可能存在过的意义。不过,在基摩的记忆里,绿色的云并不是好消息,要么就是严重的化学药剂污染,要么就代表着高层云中酝酿的巨型风暴雨。

    那都是在过去很落后的地方发生的事,也都曾让他深感厌恶。现在却不一样了。他在一个危险敌人的目光下仍然忍不住去观望那些布满天空的绿云。不是警戒的,而是贪婪的。天空是多么可贵!并非用投影设备伪造的,而是真实的、广阔无垠的天空,能让舰船在其中自由穿行,从世界的一端抵达另一端,或是直接去向更为广阔深邃的宇宙——那当然是指宇宙还未开始收缩衰老的时刻。那时一切看起来都很好。生活按部就班,但又在稳步上升。一种烦闷而高枕无忧的繁荣。在那样一个温柔又光荣的乏味世界里是何等幸福!

    “我没想到是你。”站在他对面的菌怪说,“在所有人中,那婊子竟然选了你来做她的打手。怎么?你跪下来舔她的脚趾了?”

    基摩终于不再想那些绿色的云,还有天空和舰船。他仔细地打量起眼前这个陌生的故人。妥巴——和他过去所认识的那个妥巴实在天差地远。那个紫黑色头发的新人,用带着骷髅图案的发带绑住头发,在后脑勺位置留下一个小辫。朱尔总是嘲笑她的儿子过于幼稚和浮夸,他们只有眼睛是相似的。古老而顽固的旧贵族血统。

    无人知晓妥巴的生父是谁,但基摩一直认为,父系血统多半没起到什么用,那对母子实际相似的地方要比眼睛颜色多得多。在过去妥巴有着强健的体魄与顽强的意志,某种与生俱来的战斗直觉,能在模拟训练里屡次三番地放倒维斯。他还有他母亲那股激情和怒火,认为一切都不如自己的判断更正确。是的,这在最终结果上呈现出两种极端立场,不过在基摩眼中那是一体两面。

    现在,妥巴,那个曾叫基地里所有人头痛的妥巴,据说在最后被他母亲拆掉了骨头内的每一根强化桩,拔掉了辅助芯片,或许还被丢进实验室里做了什么,经历这一切后才被丢弃到灾厄之家去。基摩不让自己去过多想象妥巴是如何活到现在的,或者说,这个带有妥巴记忆的东西是如何形成的。但这堆散发恶臭与腐水的菌丝群的确正在他眼前。他感到的震撼与惶恐远远多于被侮辱的愤怒。说来奇怪,某种意义上他认为自己可以理解眼前这个怪胎。一个曾经很出色的年轻人。一出生就是在无尽坠落的、被深渊与腐朽精神所包裹的基地里。雏鸟渴望看到天空,这又有什么可奇怪的?

    “妥巴。”他轻轻地说,用手势简短地打了个招呼。

    那没有稀释对方的怒火。在过去,妥巴就不喜欢他,认为他可能是整个基地里最懦弱胆小的男人,更遑论现在他和朱尔站在一边。然而,这似乎也叫妥巴益发起疑,因为正如自己的儿子一样,朱尔也不喜欢懦弱之人。

    放在过去,基摩心想,在世界变成如今的模样以前,他一定会被激怒。他会像妥巴和朱尔所欣赏的那种“模范战士”一样捍卫尊严,或者像维斯那样严格地遵从纪律。但他已很久不考虑这样的事了。在朱尔将他唤醒以前,他已脱离权力核心很久,一直把生命浪费在合成药物、人造人雌性或别的什么享乐上。他不打算辩解什么,或让任何人理解自己。所有人都有自己疯狂的方式,正如维斯徒劳地维护纪律,日复一日地看守着这所谓的切分器;蓓终日把自己关在实验室与探索站里,想要弄清这场深渊坠落到底要持续到何时。不过大部分人都和他一样,就连蓓的两个人工后代也没什么不同。妥巴的确是个异类,那天生的想要制造某种新秩序的**一如他的母亲。

    他突然产生一种冲动。并不代表他认同或反对什么,但此时此刻,站在距离那台机器如此之近的地方,他那早已被药物消磨殆尽的情绪又开始萌发了。第一次他对眼前这个年轻人,朱尔的儿子,或一株有他记忆的怪草,产生了想要了解和沟通的**。于是他就这样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好像他半辈子没再说过话了。

    “朱尔在做一件必要的事。”他对妥巴这样说,“她选择让我帮忙,因为我是唯一一个理解这件事重要性的人。其他人会认为维斯是对的,设法把维斯唤醒。那样我们便无法进行下一步。”

    妥巴那些漆黑怪诞的眼睛可怕地望着他。没有一只眼睛再是盛气凌人的桃红色了。

    “在我看来你们都是一群臭虫。”这怪胎冷冷地说,“你,那个婊子,或者维斯。你们各有各的借口,做出来的事情却都一样。”

    “如果你经历过我们所经历的,或许你也会一样。”

    “你认为我不知道?”妥巴讥讽地反问,“你以为我没有读过你们加密的那些文件?得了,对于你们是怎样在自己惹出来的乱子面前逃跑,把你们的同胞全都抛下不管,我全都知道得一清二楚。用不着摆出一副苦脸,这全是你们自己的选择。你们巴不得如此,不是吗?”

    “不。”基摩说。他想要进一步解释和剖白,但却发现自己已紧紧地把嘴闭上了。他的心跳猛烈如擂鼓。起初他以为那是急切,紧接着他尝出了自己的恐惧。一种弥漫在舌根底下的充满腥臭的苦涩。他藏在衣袋里的手颤抖起来,盼望能马上吃掉一些镇静神经的药物。不死之猫靠在计算中心的墙边,远远地打量着他。

    “听、听着,”他费劲地说,“听我说吧,妥巴。你还是个孩子,的确如此,你是在基地里长大的。朱尔只向你展示了我们过去的生活,还有一些关于切分器启动时的文字报告。但那只是文字而已。非常单薄的文字。而且我肯定很多人没有把他们遭遇的事完全写出来。在我们所有人里,我只相信蓓的报告或许是完全真实的。但她经历的并不多……不知怎么,切分器似乎对她格外仁慈,我这么说不是为了指责她,这里有些事非常不对劲……切分器,它并不是随机地制造了那些幻觉……它……它就像是活的,对我们充满恶意……那东西非常的危险,它绝不会让我们好过。”

    “你们是罪有应得。”妥巴说。

    “也许,”基摩说,他的声音已经变得脆弱得可笑,“但是不该是这种方式,妥巴,事情正在变得失控。这台机器必须被关掉,而不是放置不管。维斯不能彻底解决这个问题,很早以前我跟你母亲就达成了共识,维斯以为逃避就能躲开,让我们再也不去碰它,但那是没用的。这就是我跟着朱尔来这里的原因。”

    “可别再让人发笑了。”妥巴高声说,就连远处的不死之猫也抖了抖耳朵。但没有人笑。基摩目光里的惊惧变得更浓重了。他那高大的身材与坚毅的脸庞因为长久以来的恐惧而显得如此萎靡不振。

    一阵沉默后,妥巴又说:“你在撒谎,懦夫。那婊子关停机器只是为了方便控制。她是要亲自控制切分器,而不是要彻底关停它。”

    它或许以为基摩会对此进行狡辩,但后者却说:“是的。她的确是这么想的……但她会失败。”

    “什么?”

    “她会失败。”基摩颤声说,“死人早已预言了这点。切分器的启动并不是靠着我们的技术,孩子,你明白吗?我们当时还差得远,根本毫无希望。真正启动它的是更可怕的东西,是亡魂与恶鬼,是那个代表宇宙的怪物……它给我们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让我们生不如死。”

614 不好不坏父亲的故事(下)

    妥巴观察了一下他面前这个灰头发的男人。

    它认识他很久了,但是并不能说有多了解。它过去一直认为,此人的能力并不能与其在不老者中的地位相称,而现在他看上去更加颓败了。并非外貌上的狼狈,毕竟这应该是具新身体,但某种恐惧萦绕在他身周,使得他的精神之力完全衰竭了。

    它咀嚼着这个被吓坏的男人的说辞。那完全出乎它的意料。这是多么奇怪的一件事,它想象中的不老者应当是以一种进攻的姿态出现在它眼前,结果却是恐惧。那种失望令它的怒火渐渐熄灭,只剩下深深的憎恶和轻蔑。

    “我知道那时发生了什么。”它厌烦地说,“切分器是靠神经模拟制作的,而你们根本没法把个体情感和记忆的部分从一个思维系统里拆分出去。你们选择了全盘照抄——那当然会把它变得一个思维的漩涡,不是吗?那些被你们处决的人不曾想过报复你们?而你们如今又对这点惊讶些什么?那婊子在这点上是对的。你和维斯都被幻觉吓傻了。”

    “那并不是幻觉。”基摩说,“如果你真的亲身体验过……没有幻觉能超越身体的感知极限。那比我们的现实更为真实。如果我们不能躲避在现实里,它就会找到我们。”

    “它?”

    “那放走了维斯的东西。”

    “啊哈,宇宙怪兽。”妥巴说,“怎么?连你也开始说这个笑话了?我可不会像那个婊子一样跟你们长篇大论。我只问几个简单问题:如果真的有这么个东西存在,它为何要关注你们?而如果它代表了什么见鬼的宇宙精神,它还需要切分器做什么?它大可以自己造一个更完美的东西出来,是不是?给你提个醒,懦夫,对于宇宙而言我们这几个人什么也不是。别把自己太当回事。”

    “我有一个孩子。”基摩说。

    “什么?”

    “我有一个孩子。”基摩又说了一遍。这的确是桩新消息。

    妥巴回想了一下过去。他不记得这件事。不过这没有什么叫人吃惊的地方。如果基摩是跟任何一个住在陆地上的女人生育了后代,或者,利用机器做了些更粗暴的复制,那过程都不会在他身上留下痕迹。要隐瞒是很轻松的,而且也没什么太大风险。

    “不,不。”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基摩否认道,”不是之后,而是之前。在切分器被启动以前。我有一个未经过程序认证的孩子,她和她母亲生活在一起。我没有机会真正见到她……只是听说她存在。”

    “真是个好父亲啊,是不是?”妥巴说。

    “我做错了一些事。”基摩快速地说,仿佛不愿意多提这部分,“我本该更早地关心这些问题……但是等我介入的时候已经太迟了。有很多程序上或生活上的障碍,我是可以解决的,但在当时我真的没想到……”

    “我不关心你做错了什么。”妥巴说,“把你的忏悔留给在乎的人去吧。”

    “她是个精神主义者。”

    妥巴所有的眼睛都集中在他的嘴唇上。基摩的嘴唇颤抖了一下,但是仍然继续说道:“她是个精神主义者,是在最大规模的那一批里。我是很后来才意识到这件事的……我,查阅了名单,还有执行报告。我必须很小心地做,因为精神主义者的亲属是会被列在观察名单上的。她母亲负责这方面的数据管理工作,所以我想她多半篡改了匹配信息。我没有被发现,但是那并不保险。我想确认这点就只能慢慢来,一点一点地查。当切分器启动的时候,我正在文档室办这件事。”

    他的听众有了一点反应。不止一个,就连远处的不死之猫也把耳朵高高竖着。不过它站得的确很远,说不准是否能够听见这段自白。只有那双美玉般的猫眼睛比平时更加灿亮锐利。它在留意道口是否出现了新的行人。

    “真遗憾。”妥巴不带感情地说,“就好像如果你早知道这件事,就会试着去救她一样。如果你真的这么干了,我想今天站在我面前的得是另一个人。札彼或者他的儿子,他们和那婊子关系不错。”

    “我被选来这里是有原因的。”基摩急切地说,“在切分器启动的时候,我看到了他们所有人。那些死去的人在墙壁后冲我说话和唱歌……我听到了她。”

    “你甚至不知道她长什么样。”

    “是的,是的,但我知道那是她。那是不需要见面就能知道的。我当时吓坏了,但我知道是她正在唱歌。那也是说话。我想死人们是用这种方式跟活人说话的。她在向我说话,只向我一个人。在那以后很多年里我都向其他人打听,想知道当切分器启动时其他人看见了什么。他们可能没有向我说出全部的事实,正如我也没有告诉他们。但是只有我见到了她。而这本该是不可能的。她在生前没有任何途径知道我在那儿工作。”

    “这无关她。”妥巴说,它厌恶地发现自己的语气正在与姬寻靠拢。那是没办法的事,他与潜入圣城的强盗相处得太久了,会染上一些装模作样的强盗味。

    但是它还得说下去:“是你,蠢货。切分器响应的是你。你想见到你的孩子,它就满足了你的愿望。你想听她亲口原谅你?或是狠狠地责骂你一顿?那反正只是你的单人表演,别再装腔作势了。”

    “她给了我一个命令。”基摩说。

    “让你别记挂她地活下去?”妥巴尖刻地讥笑道。

    “她让我等待一个安排。”基摩低声说。他本没有必要如此控制音量。在计算中心门前这条凄清的野径上,就连一只昆虫也并不存在。但是他仍然用最轻的音量叨念着。

    “总有一天我们要返回这里。”他低声说,“我们的事得有一个交代。我们并没做错什么……没有做得太对,可也没有做得太错。我们根本没能力做出太对或太错的事,孩子。我们的一切努力都意义甚微。她让我离开,为了在恰当的时刻返回。我想她是有她自己的安排的,是的,她还要求我带走一只无终铃。这一定是为她自己的计划准备的。我们只是通往结果的一个环节。不过由它去吧……由它去吧。她许诺会给我们一个结局,在某个合适的时间段上。我同意了。也许我们所有人都会不得好死,但是如果我们能做出任何改变……你母亲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她行动了。一个大错或是大功,那至少把我们重新带回了这里。”

    妥巴已经陷入了迷茫。它仔细地聆听了基摩的每一句话,并且早在中途就已抛下偏见和仇恨带来的冲动。它可以说是对这番话一个字一份字地敲打,但却依然不明白基摩想说什么。那不是非此即彼,站在这边或者那边,那既像是恐惧得要死,有像是满怀希望。

    “你到底想要什么?”它充满戒心地质问道,“你来这儿的目的是什么?”

    “我想……”基摩颤抖地回答道,“我想知道我们是否还能弥补点什么。”

    那一刻妥巴可以有很多话说。直言咒骂,或曲折地嘲讽,两者它都很精通。它是在感到厌恶至极。在一个人作恶后能如此地佯装无事。想要弥补。不。那比起执迷不悟更令人作呕。作恶到底的人相信自己是正确的。而试图弥补的人无疑知道自己是错的,是错的但却想要得到原谅。想要当作不曾发生。那怎么可能?那怎么可能?它就要因盛怒而开口了。但就在此时,不死之猫从墙边一跃而起。路口闯进来三个影子。

    “零号屋!”一匹白色长翼的野生动物发出喊叫。另有一个长角的女人和一个男人,他们全都猛然从路口蹦出来。霎时间妥巴认为他们全是伦理之家派出来的追兵,可这三人却径直从它和基摩中间穿了过去,奔向计算中心的大门。他们跑得那样着急,活像瘟疫在身后追赶。

    “那东西要过来了!”妥巴听见那只动物如此呐喊,喊话时已快要闯进大门后。它在惊愕中想要阻止他们——闯入边界是致命的,对城市里的居民也一样。

    但是它没来得及。第四个影子出现在了道口。它感到空中的墨绿云层陡然间变得低沉了,紧紧压坠在它的头顶上。黑暗弥漫在空气里。在道口,那黑色的影子,应当是件宽大厚实的黑色风衣外套,从高竖的三角状立领上方露出一颗怪异的蜥蜴头颅。这第四个出现的访客直勾勾地望向它。

    它们两个的视线就要对上了。妥巴忽然间忘了一切。它的菌丝结构。它的生命记忆。它的怒火。它好像掉进一个灰白而缓慢的世界里。影子如树的枝杈般生长,向它伸出利爪。

    就这时基摩猛然将它撞开。

    他把它往后推,整个身体隔在它与那第四位访客中间,让两边的视线完全中断了。妥巴开始往后滑行,它看见暗绿色的乌云在基摩的脸颊边扭曲,形成一团污浊晦暗的光斑。等那光斑在空中轻轻转动后,基摩彻底消失于风暴降临前的风嚎中。

615 猫、屠夫与工程师(上)

    妥巴没有仔细考虑过它应当采取的行动。

    在那短暂的一刻里,它或许想过自己是否应当去救基摩。它可以试着把基摩从那团扭曲里拉出来。并非不可能。有一瞬间它确信,基摩的脸和手都是完好的。他惊恐地望着它,手往前探出。也许是求救,也许他只是刚把它推开。他肯定是要后悔这个决定的,在那瞬间他看起来像个将要沉没在臭水沟里的人。

    然后他真的沉没了。在一片浑浊的光波里。没有惨叫或血腥味,因此他可能只是掉进了一个不能被外界看见的光学陷阱,也是被丢进了另一个宇宙里去。但当妥巴看见那光波上扭曲的几丝灰色时,它直觉认定基摩已经死了。永远地离开了他关于弥补的恶心妄想。

    它猛然往后逃去。不是滑行,而是像内部爆炸一样四散喷溅。好几块菌斑从不同方向蔓向计算中心的大门,还有一块冲向昏暗无光的道口。这是一种发乎本能的策略。它要诱导对方向着错误的方向攻击,至少得弄清楚对方是怎么进攻的。那阴影中的访客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爬向道口的菌斑直接消失了。当它靠近访客的脚底的影子时,就像掉进无底深沟那样无影无踪。万幸那不是妥巴——不是保有最多意识的那部分结构。它在特定范围内只能有一个意识,因为菌丝用以替代神经电信号的气体很容易被扰乱。如果藏着它真正思维结构的那部分被干掉,它肯定会暂时忘掉一切。完全地丧失自我,然后就再也没有什么然后了。那怪物无疑是伦理之家派来的。“你们应当尽快逃走。”——可真是个高明的建议。别管什么建议了。姬寻就是头欠操的畜生。

    蜥蜴头访客把视线落向大门,最靠近那里的菌斑上长出了污秽。那真是种无以形容的现象。火?水?光?或某种化学喷射剂?妥巴用它每一只明面上的或暗藏的眼睛监视敌人。它以前也斗过伦理之家派出来的东西。是的。和姬寻那个精神虐待狂一起。他们第一次进来时就逃脱了链锯军团的追杀。把气流和声波都变成锯齿的确是很糟糕,何况军团的数量无穷无尽。但他们还是成功办到了。姬寻有一种奇妙的技术,能让想象重归现实的桎梏,尽管不能持续得太久,而它则能提供一些额外的侦查情报。他们最终还是在链锯军团抓住他们以前就搞懂了这座城市的运行机制,并且藏身在一所别人的房子里。

    它应当觉得庆幸。现在它要对付的只是一个。(刚才跑过去的那三个呢?它决定暂时不理。)它很快发现了这怪物的杀人诀窍:用眼睛看。没有什么特别的准备,也瞧不出那东西消耗了什么(体力?魔力?意志力?)。只是在看。他看见了便是杀死了。

    对,视线便是诀窍。当第三块散落的菌斑被消灭时,妥巴已经注意到了这点。它注意到了,但却不知道那到底算怎么一回事。那杀死基摩的到底是什么?不是火。不是水。不是光。不像任何一种它知道的喷剂或声波武器。除此以外还有黑暗。那盘踞在怪物脚下的黑暗。不过如果它不试图往道口逃跑,黑暗似乎并不会主动向他侵袭。

    怪物迟缓地游移着目光。在终末无限之城里,他的长相也不能说特别出奇,可是依然很丑陋。丑陋可以是相对的,某种狭隘审美观中的小小数值区间,但也有一种整体性的丑陋。它使人感到恐怖、空旷而又残缺。那蜥蜴脸孔上的鳞片全是晦暗腐朽的,是一颗死人头。它身体的其他部位则完全看不清楚。影子似乎把周围的光线都吸走了。在道口只矗立着一道黑烟缭绕的雾柱,一道通往深渊的狰狞豁口。

    你是谁?妥巴在心里问。它想起今天是纪念日。见鬼的桌面踢踏舞决斗纪念日。在有这种滑稽节日的国度里,在有这种国度的历史里,伦理之家派来了一个比链锯军团都致命的丑恶刽子手。不,它不相信这是什么宇宙怪兽所为,如此恶毒又低俗的玩笑只说明不老者造出来的切分器就是一坨臭屎。

    它躲进了计算中心裸露的地基结构下,借着桩柱的缝隙避开那东西的注视。这可能并没有什么用处,如果那东西的视线具有某种透视性,它还是会被看到。保险起见,它把自己的大部分身躯都藏进泥土里。潜于深处。它在灾厄之家经常这么做,以此躲避地毯式的轰炸和除草剂清洗。运气实在不错,它果真安然无恙,没有什么奇特的扭曲出现在周围。那东西好像放过了它,或者就是以为它死了。

    那东西。妥巴只能这么称呼,因为姬寻不在这里,他们没法在屋子里通过观察潜历史而知道自己的对手从何而来——何况那也不是每次都能成功的。选择实在太多了。

    忘记称呼吧。它对自己说。不重要了。基摩死了。那东西杀了基摩。它曾经多次想象过自己如何对付不老者,在切分器的问题解决以后,它多半还是会把他们全都唤醒,然后才开始真正的报复。具体怎么做它还没想好,虽然它在伪医师的家中很是排演过几个精彩的节目。不,那些主要还是艺术创作。复仇应该是更光彩而舒畅的,不必要什么艺术性和表演性,而得让每个人都恰如其分。那是很严肃的事。它经常懒得和姬寻讨论这点,因为那不得好死的技术迷恋者只会笑笑说他们是在解决问题。就像十六以内的算术题,大部分物种数数肢体末梢都能答出来。全都是非常简单的客观答案。你爱这些数字或恨这些数字不影响正解。

    复仇不是这样的。妥巴还没来得及跟他争辩清楚。复仇必须带着真正的感情,而不是像个掰指头数数的蠢蛋,那才有资格施加惩罚,只有因受掠夺而愤怒的人才会喊叫,才能砸断镣铐和牢狱。对不公的感知必须是源自奴隶们的内心,否则不过是换个表面上公正无私的算术保姆。不,它不要那种所谓“解决问题”的做派。复仇必须是愤怒而又恰如其分的。怎样算恰如其分还得再讨论,但对方被一个名字都叫不出的东西杀死绝不能令它满意。

    也许现在想这些太远了。姬寻可能永远也回不来了。这怪物无疑是去找他的。一日之内它将痛失三个复仇对象——姬寻得为把它永远地困在维家里负责。

    现在,连妥巴自己也尚未脱险。它被堵在计算中心门口,就像荆璜当初堵住维的房门,它也不妨说是遭遇了相同的命运。任何路都能通往计算中心,而出去的却只有一条。更糟糕的是,并没有一条规矩限制对方走近。

    伦理之家的怪物开始向门口走近。妥巴生成了一只非常细小的眼睛,攀爬到桩柱的侧面悄悄观察。那东西走路的样子实在太费劲了,好像一个根本看不见路的盲人走在软塌塌的气垫上,深一脚浅一脚。怪物就这样走到计算中心门口。

    “哈,他还是老样子。”妥巴听见头顶上有声音说。那声音慵懒而低沉,是那只主持宴会的皮带猫。

    不死之猫就坐在地基桩柱顶上。按理说是很显眼的,可执行人却对它视而不见,径直走进了计算中心那寂静昏暗的走廊里。不死之猫摆动尾巴,发出长长的带着卷音的叹息。

    “我想菜猫和二号是完了。”它说,“没礼貌的小东西完了。刚才跑进去那三个也是。还有你的老妈。那是你的老妈吗?我刚才听你们吵架时好像是这么回事。你挺讨厌她的嘛!不过不要紧,因为她也完了。你完了。我完了。每个人都完了。”

    不死之猫开始唱起来。妥巴探出了一块菌斑,让它鼓起来,形成发声结构。

    “你知道什么?”它问道。

    “什么什么?”不死之猫唱道,“执行人不死不休。”

    “他没攻击你。”

    “我是不死的呀。”不死之猫说,“我名字里就有这点,我是猫中之猫,想不通吗?只要我想,它就瞧不见我。它瞧不见的东西也就杀不死了。不过例外情况也是有的。毕竟我不是真的不死,没有东西是真正不死的,除了往返来去的彗星精神。”

    它摘下羽毛帽子,虔诚地冲着虚空行了个礼。

    “刚才我考虑过要提醒他。”不死之猫接着说,“他把你忽略过去了。我觉得也许该告诉他你在这儿,不过我还是没这么干。似乎有违中立。而且我和你也没啥恩怨。搞砸我比赛的人不是你。我只希望菜猫和那小东西被狠狠教训一顿。唉!二号是个多礼貌亲切的坏蛋呀!我还是有点喜欢他的。”

    “那你何不去救他?”妥巴冷冷地说。

    “我们可没有亲到这种程度哩!”不死之猫声明道,“而且那很困难。我是说肯定没门。执行人是不会为任何事停下的,在他的愿望得到满足以前。”

    “愿望?”妥巴说,“那东西有什么愿望?”

    “亲手终结一切。”不死之猫回答道。

616 猫、屠夫与工程师(中)

    妥巴开始移动了。它觉得最好别浪费时间。如今伦理之家的追兵已经进入计算中心。逗留在这里并没有任何好处。基摩死了,外头不再有谁需要他去监视。姬寻也不是个白痴,如果他最后活着出来了,而切分器却没有停止运行,他当然会知道该去哪儿找它。他肯定还有一通事先准备好的谎话说给维听,好继续扮演善人。

    “嘿,”不死之猫跟在它身后说,“那可不是离开的方向。你确定你想进去吗?”

    妥巴没搭理它。对于这只古怪的猫,它要比姬寻或朱尔认识得更早一些。那不代表它就多么清楚宴会主持人的底细。这只猫太古怪太可疑了,说出来的话也不足尽信。作为一个过去的影子,它是不应当知道终末无限之城的事的。

    它站在计算中心的门槛上,谨慎地朝内部窥视。里头的通道和它上一次来时没有太大的结构性变化。蜕皮严重的墙壁变成了白底灰纹的,像巴掌大的鳞片,使人感到前头是某种线形蠕虫的腹内。某些发霉的地方呈现出青绿色,像吸附在墙体上的藤花。被压扁的污秽的星星。不过星体的概念是它在来到这座城里后才知道的,此前只是朦胧的文字知识。

    那个怪物已经消失在走道深处。按理说,不可能再从那片乱象里回来。不过这不好说。它已经见过两个特例了。姬寻就亲自进去过一次,正是他初步勘验了内部情况。令人奇怪的是,切分器的状态的确与当初维斯所做的描述颇为相似。姬寻成功进入了深处,结果却狼狈而归。“狼狈而归”的意思是:他几乎只有一个脑袋回来了。他们不得不让他换具新身体,而且比原本的还要年轻一些。那似乎是为了避免唤起某些记忆,姬寻没有明确地解释。但是他再也没进去第二次。那台转换幻想用的机器已经损坏了。

    还有第二个人曾经跨越禁忌。那被骗来的倒霉蛋,妥巴只知道他被叫做“玄虹之玉”或是“玄虹”。他可能还有别的名字,它从来没问过。他们几乎没怎么说过话,不过实际上相处得还成。那小鬼的外表年龄似乎是真实的,它没有实际证据,只是一种由行为举止产生的印象。玄虹之玉显然是不如把他骗来的人心理成熟,但却能在计算中心进进出出——老实说,它觉得有点过意不去,这活儿肯定不愉快。它试图对那小鬼表达一点关切,不是精神虐待狂的那种。不过那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它无论如何都要停止切分器。

    当妥巴意识到时,它已经迈出了第一步。跨越禁忌之门。代价不是在一开始就支付的,探索的诱惑在最开始会显得非常安全。它早就知道了。实际上,往计算中心的门里稍微走几步并不要紧。接近无限事项是有一个过程的。

    它走了一步,紧接着又是一步,期望能看到深处变得有所不同。给它一些痕迹和暗示,告诉它那个东西,被不死之猫喊作“执行人”的东西,是否已经跟姬寻产生了冲突。它在情感上如此希望,然而理智却清楚不可能。执行人来得很晚,走得又慢。姬寻想必已深入那恐怖的无限之景中。而如果他动作够快,但愿他动作够快,在执行人找到他们以前就关闭切分器,伦理之家与它的走卒自然也就烟消云散。

    但愿一切顺利。它许愿一切顺利。

    当墙壁的色彩发生最细微的变化时,它不得不停下脚步。后面的事情它是很清楚的。姬寻使用的奇妙技术在计算中心内部只能起效很小的范围,基本上,紧贴着他们的皮肤,因此最初的变化征兆还是可以被观测到的。在姬寻换了新身体以后,他也借助房间为妥巴复现了当时的情形。因此妥巴得以了解危险的最初呈现:可能只是墙纸的色彩变得丰富了一点点。光与能量的概念改变,或是它自己对光的解读变化。

    绝不能再前进了。墙壁的灰色鱼鳞纹已变得模糊,而显出一种颗粒状的斑斓画面,好似高度挤压后的彩色砂砾切片。它继续迈出的任何一步都可能会万劫不复。玄虹之玉是特例中的特例。而对于任何没有姬寻那种技术装置的人,一旦墙壁上静止的色彩动起来,意味着事项和规律开始分离,那就再也不能回到日夜轮转的城市中去了。通道的概念将被取消,这里是一条不归绝路。

    妥巴站在原地,盯着无限向前延伸的走廊。它没打算用生命去感谢自己唯一的戏剧观众,也许是这世上最了解它艺术才华的人。它只是觉得有些奇怪:刚才,在执行人跳出来以前,那三个跑进计算中心的家伙去哪儿了呢?是全都粉碎在了无穷的变换里?那当然是个合乎规则的推断,但,显得有点莫名其妙。领头那只纪念日动物,也可能是品味独特的城市居民,用洪亮的嗓门嚷叫着冲进了计算中心。怪事。妥巴陡然意识到——那动物叫嚷的是外头的语言,姬寻教给他的那种语言。“联盟的通用语”,由一个创始文明的母语文字为最初的载体而创造,几经改编,整顿语法,补充词汇,拓展发音,尽可能让多数不同结构的物种能够掌握,并且随着语言能力的高低自由调整。

    一个极有趣的事实是,在无限终末之城里,类似的语言也在流通,使用非常广泛,而且很容易为幼儿掌握。城里的语言和姬寻使用的外来语并不完全一致,符号不完全相同,发音差得更多,但是语法逻辑是相通的,因此两边学起来都不困难。那是一项巧合吗?也许其中另有缘故。事项总是相关的,只是有时连接得过于古怪。

    在它身后,有人刻意地咳嗽了一声。

    “我希望你记得我还在这儿。”不死之猫说。它也跟着妥巴走了进来,在后边一点的位置四处打量。

    “真有趣。”它说。

    “哪里?”妥巴冷冰冰地问道。它让一只眼睛转到了脑后。

    “这么花的墙壁!多令人怀念呀,我很多年没见到这样的景象了。自从女王把一切都清零以后,这些花里胡哨的机器玩意儿当然也就统统失效了。唉,怪可惜的。但是没法子。你还想再往里进去瞧瞧吗?我看你没有走的意思嘛。我猜你和二号特别要好,是不是?他把你头疼的老妈都带走了,真够意思,没几个朋友能办到这样的事。”

    “你想干什么?”妥巴问。他牢牢地钉在原地,防备那只猫把自己往前推上一下,或做出其他麻烦事。但不死之猫没有这么做,而是绕过他往前走了去。妥巴紧盯着它脚下。一步。两步。三步。什么也没发生。四步。五步。六步。靴子在地面上轻快地踢打。不死之猫高兴地转转帽子。

    “啊哈!”它说,“这机器不过如此!彗星又赢了一次!那么这下我得跟去瞧瞧啦。别担心,黑杆杆,如果你的朋友死了,我会在出来时给你报个信。”

617 猫、屠夫与工程师(下)

    曾经有这样一场讨论,或者说,至少是有一次大讨论发生在研究这个问题的人们当中:林中之路会有同一个终点吗?如果不同,那哪一个才是正确的终点?这是一段确有意义的旅行吗?还是永远在林子里打转?

    人们相信林中之路的尽头是宝藏。海的尽头。沙漠的尽头。彩虹的尽头。总之有唯一的秘密地点,宝藏就被埋在唯一的位置。这是人们坚信不疑的公理。唯一的宝藏和唯一的地点彼此一致。

    现在从林中深处,寻宝者们沿着不同的道路出发了。那应当是两条绝不交汇的道路。不是相背而行,没有空间结构的把戏。两条完全平行的道路远远地自顾自地延伸。可以断言,只有其中一条能够找到宝藏,或者一条都找不到。这符合唯一性的期待。

    如果两条路都找不到宝藏,那是非常糟糕的状况。因为那是当前能找到的最可靠的道路了。人们已循着这两条路走了很久,并且投入了大量精力去检验和总结经验。如果这两条路走不通,一切就只好从头再来。那肯定要花上许多时间与代价才能找到第三条更好的路,或者,寻宝人们在找到新路径之前就会全部困死在林中。

    最好不需要去找第三条路。

    但,人们发现那也许并不是最叫人担心的。能够被预料的风险总会有应付方案,可是那些未曾被预料的——那些被认为决不可能出现的状况,比人们能想到的全面失败要更加失败。那就是两条路都找到了宝藏。

    那是同一个宝藏吗?是的。宝藏是唯一的。道路不曾相交吗?是的,搭建的全过程都被寻宝人们严密地监视着。在不同的道路上找到了同一个宝藏,那意味着整个系统的一致性或许只是错觉。

    可是,如果没有一致性——就连最聪明和专业的研究者也只能绝望地问——我们还能讨论些什么?有什么是除了“相信”以外依然能被“证明”的?

    又或者,“路径”本身就是一种错觉。

    一条摇摇欲坠的道路如今正被雅莱丽伽抓在手中。它的通用名称是“以太屏蔽器”,由黑市贩卖的原基与白塔设计的便携表达装置组成。它在外观上有点类似于永无岛制作的许愿箱,不过并没有那么笨重,功能也天差地远。它只有接近巴掌大小,像个黑色塑料壳的迷你工具箱,配备十三个提示灯与两个按钮(确认与取消),正好能让雅莱丽伽装进腰间挂包而不使用任何空间折叠设备。

    她是通过伦巴特的帮忙而在“紫箭”星门附近的黑市上买到它的。鉴于它的价格和流通方式,难免有点粗制滥造,并且就像众所周知的那样,“以太屏蔽器”尽管更适用于白塔法师,在保护机械设备上却不如“灵场屏蔽器”来得可靠。雅莱丽伽装在自己背后的一只微型电子眼已经损坏了。现在她没法在奔跑中持续检查自己身后的动静,虽说也可能什么都看不见——他们似乎是跑进了许愿机的失控区域里。

    一条液态的光带正从他们的位置往后流逝。这光带灿烂而稀薄,如同彗星冗长稀疏的尘尾,那是以太原基的体现,很可能取自秘盟如今容身的那片月境之地。它总是从他们的脚底出现,如同浅河没过脚踝,却使他们不至于坠入底部那些膨胀收缩的微观世界里。雅莱丽伽知道那些东西就在他们周围,在以太屏蔽器的效用范围以外,空间已不再保持稳定的常态。远近是没有意义的,只有里侧和外侧,除非他们能“表达”出一条道路。遗憾的是,她手里的机器没有此类功能,那显然无法在神光界的黑市里自由交易。编译器与转换器都在禁止交易清单上,而且还得针对具体的许愿机种类再调整。没有一个拥有许愿机的文明或个体愿意看到别人和许愿机自由交谈,允许误入者安全退出环境已经非常宽容。

    她手中的这种设备正是为此而做的。通过白塔的“星辰之路”,他们暂时与许愿机环境隔离。一个深海中的小小气泡,水昆虫的迷你隧道。它是为了让那些误入以太浪潮或高灵带的人能够安全退出:在某个未知区域里踏出一两步,发现星星们不眨眼,或是上下里外整个地颠倒了,这时就该趁早拿出机器,按个按钮,然后转身逃跑。

    它不是为了深入环境和控制核心而设计的设备。雅莱丽伽当然知道这点,而尽管掌握一个许愿机的主意多多少少有点迷人,那也不是她特别想要的。大体上她想要的东西都能靠别的法子得到。如果不行,那只说明某种顾虑让她不是真的那么想要。生活多少需要一点期待感,并且,成为被更高级别许愿机监控的目标也不是件有趣的事,本来没人会关注她和伦巴特在神光界遗弃之地的草野里做过什么事。

    但是她们不能转身而逃。唯一被表达出来的现成通路已经被堵死了,找到3050号房实在是运气的顶点。小伦拉见惯了陌生人来来往往,并且认为所有人都是她的朋友。她和翘翘天翼一见如故,遗憾的是语言不通——不完全通。一些词汇非常相近,像名字的发音也不至于搞错,但另一些地方就显得似是而非。翻译器需要调整和安装,因此没法把一个探头公然装到伦拉的脑子里去,她们只好比划着跟她确认了零号房屋。三根手指。三。两根手指。二。一根手指。一。没有手指。零。数字的概念真是放诸四海而皆准。基于一致性。或许暂时如此。

    于是她们踏上去往零号之屋的道路。到此为止,一切还很顺利,直到她们走到道路中段时,别的行人也碰巧加入了。那时雅莱丽伽的反向电子眼还没损坏。她看到了后方弥漫的树枝状的影子——于是立刻朝前狂奔。她已经从一只杀人喵喵那儿吃过魔眼的苦头,杀人蜥蜴头的明显更糟。她还不清楚那是个什么性质的魔眼,是不能对视还是不能被看见。总而言之,是时候撒开腿狂奔了。

    万幸那时她们距离道路尽头已经很近,对方也许根本没注意到这几位同路人。她们一口气跑出去,中途可能还碰到两个居民,或者许愿机安排的守卫,她们没空细看。翘翘天翼呐喊着给出几声警告,随后她们全躲进了唯一的建筑深处。如果要避免被那怪物看见,实在没什么别的选择。

    “那肯定是个天灾!”翘翘天翼边跑边说。在“星辰之路”上,她的声音变得飘渺而遥远,从每个方向上同时传来。雅莱丽伽考虑着她所说的天灾是什么意思,可能是梦幻界协律国的某种俚语。马群之国悠久的历史里定然出现过许多麻烦。

    屏蔽器的三盏指示灯亮起红光。雅莱丽伽注意到了。她冒险往身后看了一眼,看到千层火环在虚空里升起扩散,十六阶圆柱体的每个角度都刻满铭文,同时展示着里侧与外侧的结构。穿过图形的两面,星尘的尾巴梢上隐隐显出一丛丛白色的,漂浮在虚空中的塔楼。这是人们普遍反应能在“星辰之路”上偶然撞见的东西,据说是秘盟与银辉之塔的象征形象,不过也可能单纯只是“星辰之路”原基的形式表达。她看了一眼,确认蜥蜴头没在身后。

    那不是真的万无一失,毕竟她在里侧,而外侧的环境里不存在遥远这一说。蜥蜴头随时可能会出现在他们面前,假定他也有一种类屏蔽器办法。他是从一开始就朝零号之屋走来吗?如果他是为了进来找某个人,那他就理应有某种办法。

    她放慢了脚步。屏蔽器的白灯正在闪烁。另外两个人也跟着她慢下来。

    “怎么了?”翘翘天翼问。她回头看了一眼雅莱丽伽手上的灯,发出懊恼的声音:“临界?”

    “我们弄到的原基太少了。”雅莱丽伽说。

    波迪依旧沉默着,只有眼神显示他仍在观察状况。

    “我们不能深入了。”翘翘天翼蹬着脚下的光路,“‘星辰之路’随时可能消失。”

    她们在下来以前从没考虑过这里会有许愿机。雅莱丽伽心想,她们最多只是打算防备一下高灵场区域,也许是月境的边境区。对于那种以太浓郁却稳定的地方,没有编译功能的屏蔽器也能作用得很好。但现在可不一样,许愿机环境对她手里这一台未免要求过高,就像要一台钟表转成散热器。

    但是他们也不能退出去。那个危险生物或许还堵在外头。停在原地?风险也是相同的。

    “怎么办?”翘翘天翼问。

    这时,屏蔽器最底部的一盏灯亮了起来。它是银色的,很容易与临界警示信号搞混,可它是距离常用指示灯最远的按钮,因此雅莱丽伽还是立刻发现了它。她有点吃惊地回想起这盏指示灯的含义:收到通讯信号。她把这件事告诉翘翘天翼,随后按下确认按钮。

    屏蔽器背后的输出槽里开始吐出纸张。一种白塔法师们经常对外使用的白色信纸,据说对文件的签署者们带有强制效力。雅莱丽伽把那长长的卷纸抽出来,看到最顶部的位置上画着一个人像。

    “是那小鬼!”翘翘天翼喊道。但她很快又狐疑地重新打量了一遍。

    “噢,慢着。”她说,“我从没见过那小鬼这么摆脸。他是在笑吗?”

    卷纸上的人像的确正冲他们微笑,如同藏着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猜猜看我是如何做到的?他仿佛在问。我是如何在许愿机环境里成功通讯的?

    雅莱丽伽开始意识到这头像实际上是谁。她继续往下看,但后头并没有任何解释性的文字,而是一连串联盟通用的以太编译器指令。她不太肯定地研究了一会儿,翘翘天翼也把头探过来打量。她们对解读这串指令都感到有点为难,许愿机工程学毕竟是个高度专业化的复杂学科。翘翘天翼弯下翅膀尖,点点头像下面的前两行数字。

    “你觉得这是什么?”她问道。

    雅莱丽伽慎重地考虑了一会儿。她实在想不出别的可能。

    “相对坐标。”她说,“有东西离我们非常近。”

618 一个未完成的愿望(上)

    这件事的确在历史上发生过。

    在宇宙中曾经存在过的某片树林里,一个女孩因为追逐松鼠而跌倒了,从山坡顶上滚落,然后撞在一根废弃的木栏杆边。她的腿摔断了,丢失了联络工具与防身武器,不得不在那里等待救援。

    多么糟糕的时刻。夕阳被血光拽向树影幕后,林中之风就犹如野狼嚎叫。她蜷缩在自己划破的外套里面,默数空中飞过的鸟雀。

    等到最后一只鸟还巢后,夜晚就到来了。她的脸冻得发青,而摔断的腿完全丧失了知觉。在家人找到她以前,她也许就会因寒冷和伤痛而死去。林中也许还有从山区附近流窜过来的野狼,或者熊和其他徘徊夜晚里的魔怪。儿童故事与乡村怪谈里从来不缺这样的内容。

    她在恐惧与疲倦中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林中的脚步将她惊醒。她看到树叶全部都变得五彩缤纷,在夜幕里如同水晶块拼成的城堡。等她再仔细一看,才惊奇地发现那些全都是有着鲜艳翅膀的蝴蝶。它们的翅膀有着对称的形状,可是却大得出奇,并且呈现出羽毛般绒滑的质地。这是一片长满了蝴蝶翅膀的树林。

    蝴蝶之林的深处走来了一位美丽的女人。她穿着鱼鳍般纤薄而光滑的曳尾华裙,长发在月光下像是流动的水银。她的步伐有着游蛇的蜿蜒优美,然而神态却那样高贵可亲。她来到女孩身边,把手轻轻地按在她摔断的腿上。女孩闻到一股独特而清爽的草木香气,疼痛与疲劳便消失了。多不可思议,她开始怀疑自己碰到了一个童话故事里的仙女——她原本认为这是大人们用来骗那些特别幼稚的小孩的。她自己当然不在此列。

    蝴蝶林中的仙女替她擦去脸上的汗水,亲切得就像女孩自己的妈妈。你是从哪儿来的?她用羽毛般温暖而轻颤的声音询问。

    雷根贝格银莲花路十五号。女孩在她的臂弯中回答。她的母亲很早就教会她背诵家庭住址,以防这个过度活泼的小女儿跑去了市镇外零星散落的村庄中。那些她祖父曾经耕耘过的土地。

    蝴蝶林仙女微微地笑了。她告诉女孩不必忧愁,因为这里离雷根贝格并不遥远。她不能把女孩送去,但人们很快会发现她的失踪,并且找到这里来。

    女孩对她的说法一点也不奇怪。仙女不能够出现在大人(尤其是父母)面前,这是许多故事里强调过的。既然仙女是真的,这些规矩或许也是真的。不过,蝴蝶林仙女答应留在这儿陪伴她,直到曙光越过令人不安的夜幕。

    夜晚可怕吗?蝴蝶林仙女问。她在夜色下显得更美。

    女孩向她讲述了自己对于夜晚的恐惧。寂静。窗外街道上摇曳如枯骨爪的树枝。花心木壁橱底部酷似血迹与眼睛的深色纹理。还有回荡在整个屋子里的脚步与家具挪动声。

    那些狡猾的声音从来不会向她展露真身,总是保持在若有若无之间。当她蜷缩在床被中时,它们便在她的卧室外徘徊,忽远忽近。而当她鼓起勇气将房门猛然拉开,或是她的母亲与哥哥偶尔前来查房时,一切便恢复了寂静。夜之声狡猾得像野猫,能随时钻进一个人猜不到的空间犄角里去。它给予了她无限的想象和恐惧,但是她永远都无法确切地抓住它。让想象悬系在无限的可能性上,这实在比一个幽灵或魔怪糟糕太多。

    她把这种恐惧告诉母亲,母亲却告诉她这只是一些疲劳和生长期导致的正常现象,为了以防万一她们还找社区医生做了检查。一个比她母亲更老一些的女医生,住在她们附近的菲拉阿姨,告诉她们没什么大问题,至少没有任何能检查出来的毛病。在她这个年龄段的女孩子里,小詹妮娅健康极了,营养很好,锻炼得也不错。如果她只是感到轻微的不舒服,那可能是因为她正处在生长期。她的骨骼和肌肉都在使劲地拉长,就像一棵柳树啪啪地抽条。那难免会给她带来一些难受,但总的来说是有益的。要保证营养,坚持运动,还有充足睡眠。等她再长大些,那些轰轰踏步或砰砰敲鼓的耳鸣就会好转。

    她相信了医生的说法,并且从那以后,家里果然再也没有奇怪的声音。无限的可能性随着她的心智成熟而悄悄萎缩,钻回无人注意的角落里去了。现在她能够分辨出来那些声音和影像:树只是树。影子只是影子。家具挪动的声音来自隔壁或街道。而有时走在客厅里的只是她深夜失眠的哥哥。雷根贝格银莲花路十五号依然是她毫无神秘的安乐窝。

    但是,今夜以后或许不会再如此了。她亲眼看到了仙女,比黑白抽象的文字还要美丽百倍,使她不得不承认神秘之事定然是存在的。她感到自己何其幸运,同时又充满了忧愁,因为从今以后她所听见的声音再次变得充满不确定了。

    也许这并不是件坏事。蝴蝶林仙女说。夜是死之宫的影子。

    那是什么?女孩问。

    于是蝴蝶林仙女将她搂在臂弯中,向她讲述关于生与死的故事:那是由两位最伟大的女神所掌管的任务,一位负责将无转化为有,另一位则反过来。在生命成为生命以前,它们是住在死之宫里的。然而,那时对它们享有权力的却是生之女神,她选中了谁,便从她的园子里采下一朵生命之花作为信物,交递到幸运儿的手中。谁能拿着信物走出死之宫,谁便能成为生命。在这时,她是生死的掌控者。

    可是,在生命成为生命,并且居住在生的世界以后,享有权力的却是死之女神了。她总是握着一柄象征身份的短刀,视线穿梭在全部生命之间,凝视每一个生命持有的信物。通常,生命之花在她的凝视下只会缓缓凋谢。可是倘若她心情不好,也可以一下子叫花枯尽,就像把它投掷进熊熊烈火中。信物便在瞬间干枯发黑,烧成一堆灰烬。失去信物的生命便死了。此时,这个曾经存在的生命便彻底归死之女神所有了。她可以任意地使用,成为其后永恒的生命掌握者——尽管她并不掌握真正有生命的东西。她只是一个拥有无限陈列架的标本收藏家。

    可是,女孩问她,那样并不公平,不是吗?生之女神只能赠予,死之女神却能夺取。她们的权力是不平衡的。那岂不是死之女神在抢夺她姐妹的收藏吗?这不像是她的母亲或老师说的,大自然的平衡,生命的轮回,这只是一条无法返回的单行道。

    蝴蝶林的仙女开始欢笑。她说这是一个好问题,但是仙女不能够向凡人透露这个答案。

    你需要自己去找到答案。她对女孩低语。我会送你一份礼物。

    蝴蝶林的仙女把手伸到草丛中。她轻轻地收拢手指,就从黑漆漆的草丛深处摘出一株酒杯形状的雪白花朵。一种被当地叫做水晶兰的植物。它在夜色里散发出诱人而皎洁的微光。

    拿着它。仙女说。她把水晶兰放到女孩手中。先让花枝横躺在女孩掌心,再一根根将手指收拢,紧紧地握住信物。

    现在它是你的了。仙女对她说。保管好它,好好地使用。这是仅此一次的。

    当朝阳升起时女孩惊醒了过来。她听见许多狗叫,其中有邻居家的猎兔犬雷奥,那只狗的吠声很特别。还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等雷奥钻过野草时,她的哥哥也第一个发现了她。他是利用一块废木板从乱石丛生的陡坡上滑下来的,因此比其他大人都快。他黑色的头发上沾满露水,眼睛中暗藏对环境的犹疑——他们都听大人说这一带曾经失踪过人,据说是被狼叼走的。

    你怎么样?她的哥哥问。

    她想告诉他断腿的事。可是,当她试着直起上半身时,她发现那条腿一点也不疼。她能轻松地伸蜷它,就好像她根本没受什么伤。她直接从地上站起来,脏兮兮的,但行动自如。

    你就在这里睡着了?她的哥哥问。那的确叫人有些尴尬,她肯定是让大人们找了整整一晚上。可是,她要怎么解释昨晚看到的事呢?那似乎只是一个梦。

    就在这时,雷奥敏感地吠叫起来。林后的草丛似乎摇曳了一下。她的哥哥把她拉到身后,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片晃动的草丛。狗吠越来越响。

    他们应该远离那里。但是她的哥哥却缓步走了上去。那时她发现了,他藏在身后的右手一直握着一把短刀。是他们家里的折叠水果刀。他准时外出找她时带上了。

    他靠近草丛,默不作声地将刀举起。那时她想喊住他,让他住手——草丛里的会是蝴蝶林仙女吗?那太过荒诞了。那可能是某种小动物,甚至是狼。他们并不清楚大人说的狼是真是假。

    草丛颤动了一下。一个明亮的橙红色的影子从中升起。它扑向他们所在的方向,而她的哥哥也猛然甩出折叠刀,就好像投掷飞刀那样精准而残忍。刀刃穿过目标,撞在后面的树干上。一个青少年的力量不足以让它钉住,因此它往下滑去,掉到树根附近的草丛里。投掷飞刀的人走过去,将它捡起来。

    她听见他惊讶地叫了一声。

    当他回来时手里拿着那橙红色的东西。他把它展示给她,于是女孩见到了她有生以来看到过的最美丽,也是最硕大的蝴蝶。它已经死了,几乎被她哥哥的刀刃切成两半,成为一个悲惨的标本。不知为何她感到悲伤极了,甚至有点生她哥哥的气——尽管她知道那并能算是他的错。

    他明显地无措了,把那两片蝴蝶轻轻抖到草丛上。我们先上去。他勉强镇定地说。大人都在找我们。

    他转身走在前边,就在这时,她叫住他,从他背后摘下一根奇怪的枯草。那像是无意中粘在他身上的。但是当她认出那株枯花时,她吃惊地发现那是一朵完全脱水,仿佛被火苗燎烧过的水晶兰。某种朦胧的恐惧使她战栗起来,她几乎要哭了。

    怎么了?她的哥哥纳闷地问。这有什么可怕的?

    你被拒绝了!她说。并且在爬坡的路上磕磕巴巴地说了关于蝴蝶林仙女的梦。她不能把这件事告诉大人,但她的哥哥也不算是大人,顶多算小半个。

    你的信物被夺走了。她在爬过坡顶后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的生命信物!你必须想办法找回来!让它恢复原样!不然你就会很快死掉!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失控,几乎是冲着她的哥哥尖叫。实际上那是完全没有依据的。而那个青少年——和她有一半共同血统的雄性沉默了一会儿。他仿佛在思考她说的话,又或许只是在倾听林中的风嚎。

    也许不用找回来。他说。让想要的人拿走就是了。如果那是别人赠与的,那就让别人拿走。

    她开始咒骂他是白痴。用她的母语和他的母语。

    他耸了耸肩。

    每个人最后都一样。他又补充道。

619 一个未完成的愿望(中)

    “非常神奇。”朱尔说。她的口吻里带着真诚的赞许,并且也像是在提问,但姬寻沉思着别的问题,没有应和她的话语。朱尔不得不重复道:“这项装置的发明实在至关重要。”

    这下,姬寻中断了他在其他线程上的思维巡游。他飞快地看了荆璜一眼,后者没有任何表情。

    “事实上,”他指出,“我们没有使用那个你所知道的装置,朱尔。我很不幸在上一次探索时损坏了它。这是我的失误。”

    “但现在我们有了另一个,”朱尔说,“并且按你所说,它们在效果上是相似的。或许你可以告诉我它的运作原理。”

    “你是指我损坏的那一个?”

    “我也想知道它和我们正使用的有何不同。”

    姬寻无声地对着虚空微笑。他不需要用眼睛去瞧,因为贴附在他皮肤上的微型光感应器会向他展示周围任何一个角度的画面。当朱尔用她讨论工具的口吻说出要求时,他知道荆璜朝他投来了没有情绪意味的一瞥,但是什么都没说。山中人的态度无疑给了朱尔很多误解,姬寻在心里思量着。尽管他没有向这位不老者做正式介绍,她的另一位同盟伙伴却可能向她介绍过“玄虹之玉”——但是能清楚到什么程度呢?朱尔显然是弄错了一些重要的基本事实。

    “通常来说,”他解释道,“以太屏蔽器是由表达结构和原基两个部分组成的。原基来自于其他的许愿机环境,或是对低灵区域的片段截取。而表达结构会负责将它们展现出来。这在原理上是很直观的,朱尔,想象以太屏蔽器是另一台完全定向的小型许愿机,但它只能提供一个指定的愿望:把周围的环境替换成原基代表的环境。”

    “这是我们正在使用的那一种吗?或是被你损坏的那一种。”

    “我损坏的是灵场屏蔽器。”姬寻说,他巧妙地避开了第一个问题,“就我一贯使用的那种旧屏蔽器,它是依照完全不同的理论制作的。通常,它不需要加入原基——你能在市面上买到的往往是白塔提供的原基,它会把你指引到白塔的星辰之路上——但是灵场屏蔽器不会如此。它需要的是一个相当复杂的计算结构,因此你是无法在市面上买到通用型的灵场屏蔽器的,它需要对特定环境的灵场特征值进行调试。我很难在一个没有实例和设备的环境里向你说明它的理论基础,但有一个很简单的比喻能帮助你理解它的运行原理:有两个人对着许愿机提出要求,第一个人提出它想要的任何事,而第二人只许愿让第一个人的愿望失效。灵场屏蔽器永远是最后许愿的那个人。只要它检测到任何特征值变化,它会立即通过一个反向描述使事情恢复原状。”

    “这听起来叫人困惑。”朱尔说,“就像你们的许愿机会听从任何一个人的指令,没有任何要求或识别方法。”

    “是的。”姬寻回答道,“这的确是许愿机的一项特性,有人也怀疑它是无限性的某种本质属性。这个命题仍在讨论当中,不过就如你所见,当切分器启动时,它实际上并未忽视你们中的任何一个。”

    “我很怀疑。它只听从了少数人的需求。”

    “确实如此吗?”姬寻问道,“你们是否给自己的愿望表述设定足够严谨的范域?那些最早被它满足愿望的人现在如何呢?”

    “一个有意思的说法,姬寻先生。”朱尔漠不关心地说,“但是这并不能解释你的屏蔽器如何让许愿机听话。”

    “通过特征值解析和通用符号——我们说得简单些吧,这就像在破译密码,大部分已知的许愿机都有一套特定的表达规律,那是可以被分析出来的。”

    “那么如果你们碰巧遇到一个全新的许愿机呢?对于那些破译不出来的密码,你们只好投降认输?”

    “那是很少见的。”姬寻说,“一般来说,解开密码的钥匙就藏在许愿机环境内部,除非它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让人使用而制造的。不过它的确存在,我们也会投降认输。但在那之前,我们会尝试最后一套紧急方案,那就是我刚才称作‘通用符号’的东西,有时我们也会叫它零值语言——直白地说,朱尔,那已经是在念动咒语了。”

    朱尔定定地盯着他。

    “你用了一个很不寻常的词,姬寻先生。”她提醒道,“在我所掌握的信息里,这个词是和灵物崇拜与原始迷信有关的。”

    姬寻愉快地用手势回答她,完全肯定她的说法。

    “难道你的毛朋友不曾和你提起过吗?”他说,“我们正处在一个非常混乱的局面里,朱尔。在我来的地方,如你名字那样的神灵充塞满宇宙的渊薮阴影,此外还有法师与灵体,以及超越生死的迷幻之境。这些就在我们能够伸手触及的地方,并且与我们朝夕相处。而如果不能找到更合理的解释,我们只能承认它们是存在的。”

    “你们有一个解释。”

    “我们有很多解释。可是,那全都是需要论证的。而在论证什么东西以前,我们需要确定‘论证’这件事本身的确是可行的。”

    他们突然间都陷入了沉默。

    “我有一个解释,姬寻先生。”朱尔说,“或许会显得很武断。在现阶段,我只能说我相信它可能是这么回事。”

    当她这么说时,姬寻已经明白了她在指什么。这似乎奇怪地使他们变得亲近了。过去或者未来,蒙昧或者进步,实际上他们全都都在脚下这条穿越无数可能性世界的孤零零的窄道上。他们全都是无限之洋中的气泡,在上升的不同阶段里破裂了。

    “或许你们正面对着一台非常强力的切分器。”朱尔说,“切分器或许愿机。我现在只是打个草稿,但你应当明白这个想法的核心要点。切分器能使我们看见死人复生从,那么有理由相信,如果有一台起效范围更广的许愿机,它也能使你们看到更为长远而广泛的幻觉。如果你们找到它,并且关停它,一切就会恢复成理应有的样子。”

    “理应是什么样呢?”姬寻问道,“在面对一台或许存在的广域许愿机时,我们如何确定哪些是理应存在的,而哪些是额外添加的?”

    “等我们关掉切分器时,真实的部分会自己留下的。姬寻先生,真实自有其力量。用我们讨论过的话说,那是‘不言自明’的部分。”

    “这是个立场问题了。”姬寻说,“我这样解释我们的困境吧,朱尔。我们正走在关掉切分器的路上,因为我们相信自己知道停机后会消除的是哪一部分。但假如,当我们处理了一台来历不明的机器,一台我们并不清楚其意图和结构的设备,结果消失的并不是我们视为幻觉的部分,而是我们自己呢?”

    “这个想法更像是惊悚故事,姬寻先生。你知道每天我们都有死亡的风险,但实际上它在大部分时刻都不会发生。”

    “这并不恰当。”姬寻说,“死亡仍旧是必然事件,朱尔。而如果我们的公理是被某个选定模型构建的,那意味着概率也是一种错觉。这不是单纯的形象幻觉,我们是不习惯用自然语言来描述这种风险的。总而言之,验证公理是否可靠是一切的前提,但那也是个代价很高的任务。”

    “我想象不出这是什么样的代价。”

    “我是因此而被追捕的。”姬寻说,“过去和我一样的人认为验证答案重于一切。而基地里的大部分人——我想现在应当称为大部分人——认为这种代价从根本上不可接受。”

    “照你所说,这答案当然重于一切。”

    “是吗?”姬寻轻声说。他奇异的语调如同在向自己确认。

    荆璜突然停下了脚步。另外三人都望向他。他皱着眉,但是一眼也没看姬寻。

    “我们到了。”他说。

620 一个未完成的愿望(下)

    执行人走在影子小径上。

    在很长时间里,它对自己周遭的环境视若无睹。眼睛对于他不再是光的接收器,而是生命的接收器,而替代视觉功能的是影子。影子,既是告诉他周围物质和能量分布的触须,而同时又是他真正的手足。影子替他与外部世界接触,而他则永远地留在了影子的世界里。

    他已经不记得这种能力是从哪儿抢来的。当然,毫无疑问是抢来的,过程中摇曳着血与火的混乱。现在他与阴影世界浑然一体,因此那些翻涌滚动的无穷景象对他就毫无意义了。影子会消化所有的麻烦,把多余的东西滤去,而剩下的愿望则一并化为影子。

    大部分情况是像这样发生的:一个微观宇宙在他的脚边形成了。它大约有原子大小,没有光向外逃逸,因此无法被观测。但它的确存在,并且在这条流动的时间轴里存在了一秒。它并非在所有的物理模型下都能稳定成立,因此注定要被另一个膨胀中的茶壶卫星覆盖掉。

    幸运或者不幸,这件事没能发生。敏锐的影子率先抓住了它,以及它内部所孕育的全部微观生命。它们在一瞬间就被完全分解:物质的部分归还给混沌,所有的愿望则被影子贪婪地夺走了。全部的曾经存活过,或到那一刻才迎来毁灭的生命,它们喃喃的絮语流落到灰白色的迷雾之径上。它们实在太微不足道了,就算在影国偶然经过的路人也很难注意到,只有一些非常特别的智者能够留意和分辨。尽管执行人永远走在影子的陪伴里,他始终未能成为这样一位智者。绝大多数时间里,他听不见任何来自影国的声音,因为它们都是丧失生命的。

    可以说,他既不清楚自己做了些什么,也不是很关心这些事儿。屠杀是个非常暧昧的概念,因为如果把生命的范围放得足够宽泛,而对于夺走生命的定义足够灵活,每个生命都可以是掠夺者。当以数量衡量罪恶的规则失效时,关于“谋杀”的道德观点就显得相当微妙了。总的来说,“杀死同类”是一项广受认可的真正意义上的谋杀,因它毫无疑问地说明了行为人对“夺取生命”这一行为的明确意图,那和无意中踩扁昆虫或微观宇宙不可相提并论。那正是在思想上否认生命。

    执行人没有同类。无论从他的存在性质还是主观想法出发,如今已经没有称得上是他同类的东西,因此也不会感到愧疚。当然了,他不是靠着万象繁衍的无穷可能性而涌现的,事实上他完全是一件精心设计的产物——指的是成为执行人的他。他的制作原料,或者说原始种族,是很容易复制的,可是制作者的手艺却无法复现,因此他的确可以称得上独一无二。

    他在寻找一些特别的迹象。超越凡目的声与光。两种讯号都被他发现了:在既遥远又接近的地方,纯粹由想象构筑的空间密室里,他听见了死人们伴着金铃合唱的歌声,同时也看到一抹映照生命的可怖红色。他那对混乱的狩猎知觉立刻便活跃起来。

    这两样事物都要首先消除。他那浑浊的躯壳催促着他。这项工作他从最初做到最后:为了结束一切,他得消除所有的混乱之源。最后一个。真正的最后一个。他必须彻底解决掉最后一个。

    影子变得活跃起来。从一切阴影最初蔓延的地方,他的左手食指指尖,黑暗痉挛着发出了尖利的喊叫。那是一段被遗忘的愿望,往事和回忆的沉渣,就像影国中其他的影子。

    这段愿望缠绕在执行人手上已经有相当的时间了。更准确地说,从他被创造出来的那一天就在。它正是被他遗忘而失落的,可也如同其他影子一样,执行人对它的存在总是听而不闻。

    可是,现在,当执行人全心全意地去追踪那片映照生命的红色火光时,这种专注使得一些朦胧的片段回到他的思维里。他想起在过去的某个时刻里,他曾从一片阔叶林的高坡上滑下。他要去狩猎野狼。不。记忆混淆了。他要去抓捕虫豸。也许。所有的可能性都融为一体。他肯定要消灭一样至关重要的东西。他永远在消灭重要的东西。

    他举起了枪。或刀。或火。任何可以作为凶器的东西,但是他却在最关键的时刻错过了。那东西活了下来,而他失去了重要的事物。血光。树根下的花。红色外套。折断的腿骨。形状均匀的碎块。他记不得那到底是什么了。不过,那是一段关于失败的记忆,毫无疑问。血迹蜿蜒着通往深邃的林中,他开始追赶那条红色的线索。这狩猎一直延续至今。

    去狩猎林中之物。

    他顺着影子的路径朝前滑行。在死人合唱与朱红之光中,他不假思索地向着后者进发。森罗万象从影子小径边滑过。重物质与不确定粒子。不存在之虹的五色弧光。四维迷宫。这一切都是林中堆积的枯枝腐叶。他踏过它们,追寻沾染红色的猎物。

    缺了点什么。他在滑行中想到。一把武器。它就插在堆满艳红苹果的果盘上。一把可折叠的水果刀。他把手伸进外套口袋里,果然掏出了一把刀。他可能是拿错了。一把湛蓝色的短弯刀,不是水果刀。不过作为狩猎的象征性工具,用不着挑剔细枝末节。

    去狩猎那个林子里的东西。沿途留下红色濡湿的足迹。长满毛发的巨大的轮廓。利齿与尖牙。它的嘴角挂着碎肉残渣。眼睛寒亮如一对满月。但它也是狡猾的——那即是说,它有时也会披上一身衣服,扮成各种各样的人来迷惑追猎者。只有红色线索在落叶间鲜明地闪烁着,证明它就藏在那里,就潜伏在林中之路旁的灌木丛中,等待着袭击路人,然后暴食壮大。要想抓住那只猎物,就必须先叫它饥饿。

    别让任何人走上林中之路。

    确实。他朦胧地意识到自己做过这样的保证,或者谁向他做过这样的保证。不过他也无法回忆起来了。一切都搅和揉挤在混乱当中。他的每一个关于往事的印象都可能是错误的。不过,永远不会错的重点是,狩猎。

    影子小径穿过了林地。执行人如滑冰者那样飞掠而过。在深林之后他看见了黎明橙红色的光亮,以及游龙般扭曲回荡的五色彩虹。红色线索的尽头,他看见血与火的生命之花映照在水面上。猎物果然又伪装好了,但是秘密却从那双黑色的眼睛,以及染血的衣袍上泄露出来。它长得似乎比过去更年轻了。

    执行人眨了一下眼睛。死之女神的目光朝着那林中之物盼顾。

621 暗自哭泣者的故事(上)

    关于后门的问题是这样发生的:尽管在无限事项里,空间总是很容易被其他事物替代,切分器本身的核心却仍然需要一个运作空间。它正是唱响奇迹之铃的内核。为了让铃声响彻外部,发声结构本身必须保持着正确的形式。

    那造成了意外的后果。即是说,尽管所有外置的收音器被摧毁了(它自此不再接收任何语音指令),一个多功能信号发送器却幸运地保留下来。当事情变成如今的模样以前,它靠一种非常简单的电磁波原理运作,并且也反向接收查询指令。

    现在它变得非常不同了,似乎在切分器启动过程中,它也被认可为必要构造的一部分。它那纯粹机械的功能被赋予了奇迹般的目的性。电磁波也在保持传递,但在通过无穷事项的外壳时它却转变为一种声波。或许不该再被定义为声波。但有一项特点值得注意:它本身不携带任何物质。没有物质被迁移出原本的位置。这段秘密信息来到哪里,哪里便应和它的振动,形成一段万类的合唱,一直到它穿越到计算中心的房门之后,一直传遍十六乘十六数字范围内的全部道路和房屋。

    等到接收芯片的拥有者走入包裹核心的无限之壳内,这种程序又似乎没有必要了。在变化中保持震颤的万物都在告诉信息接收者应该走向何方。实际上,“走向”也可以算作是一个伪概念,他们不过是在不断地观看和不断地忽略,从这样东西跳到那样东西。在每次选择当中,震颤带来的信息总会指引他们挑选正确的事物,从而不断地追近切分器的定义。正如老话说的——“世上从来不缺正确答案,关键是怎么把它选对。”

    这个问题在信号发送器的帮助下会变得非常简单。只要拥有这条捷径,彩虹尽头埋着的大宝藏已然唾手可得。他们也的确走在一道虹桥上,就像以太屏蔽器制造的星辰之路,陪同而来的山中人浑身散发出异样的光彩。尽管他与来自石之国的工程师长得如出一辙,要把他们认错却几乎是不可能的。一种神妙的整体性审美观将他们区分开。对于同一个物体与结构,同一种形象与颜色,有时观者感到枯燥无味,有时却心醉神迷。形色与印象在某种额外规则下不再保持一致了——更直观地来说,姬寻早就发现,单纯地对山中人的形象模拟,甚至蓝图化模拟,这些手法都无法唤起观者那对于火之印象的迷狂心理。脱于形体之外,另一种更为隐秘的机制干预了整体性的审美感受。

    有时,在谈话的间隙里,姬寻观察着朱尔的视线,好奇她是否发觉了这种不同。然而不老者从未专注地去看。他猜想她把一切合理化了,就如同精神主义者,她把荆璜也当做一种简易而稳定的工具。她的毛朋友提供的信息或许也助长了这种偏见——但那的确是偏见吗?

    在姬寻连接着计算器的多条思维线程里,总有一条驻留在那个东海之乡的谜题上:在山中人成为他们那既定的形象以前,有四个通往最终目的的阶段状态,以及每一次改变状态所需要经受的精神性考验,从宗教的角度而言那被称作是“劫”、“障”或是“魔”。那被解释为意志的磨练与转变,为了升华为更高形式生命而做出的捶打——“洗心濯性”。通过学说、故事与官方的暗示,山中人使得“凡民”相信,心性的变化将自然而然地带来力量。那是一条古今不变的定理,正如日月星辰的运行。

    他了解这套理论的信息源和任何一个使用03前缀编号的人都没什么不同。事实上,基地的绝大多数信息都是共享的,一旦完成全部的教育和评估测试,二代并不会比他们知道得更多。他们,无论最终是否赞成那篇论文,全都是从0101提交给基地的资料开始了解“赤县之谜”。0101不会向他们撒谎。事实上,在死秩们发现如何使用牵引井制造紊乱以前,没有人能够在和基地交互信息时进行伪造。那也是完全没有必要的。当那些永远在征途中的前代们还未被放逐以前,这项共识早就被达成了:虚假信息只会造成总体层面的低效。撒谎作为一项群体交际能力在一个理性模型下是毫无必要的,他们只需懂得如何鉴别来自于外部的虚假信息就足够了。

    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当他思考自己是如何掌握到谎言的能力,接受它或许具有某种对内部关系的正当性,并且实际地加以运用时,答案总是再清晰不过。他所能接触到的第一个撒谎的人,那也正是他所尊敬的来自东海之乡的修道士领袖。

    “她”在说谎。这点应可定论。当她以山中人的传统收留每一个弃婴,或是凡民们自愿奉献给她的子嗣时,那些被她所讲述的关于历史与“天成之德”的故事绝不可能是真实的。她徘徊在每一个沉睡的婴儿身畔,垂落而下的红袖乃是遮挡真实世界的催眠幻幕。对于她所照料的那些人而言,再也不会有比这更大的谎言了:

    这里从未有过“天成之德”。山中人也从未遵从过那些真正有可能来自世界之初的事物,如果那真的存在,那么结论恰恰相反,他们只会是死敌与背叛者。那些足以将大部分修道士杀死或排除的折磨——天劫、魔障、雷劫,任何形式的要求他们遵从道德与戒律的生死考验——无疑是为了筛选出那些能够抹除个体生物性习惯的目标。满足要求的人留存,而或许会引起风险的人被拒绝。更进一步的推论在此得出:领袖们正是那些最善于消除**的人。他们的力量来源于对自身无风险性的证明,如此他们成为整个系统中最稳定的支柱,得以靠近整个谜题的核心。以着他们所经受的抹除生物性的训练,他们成为了安全而强力的外壳,而不是犯下思维错误的许愿者。切分器事故永远不会发生在那由穴居者统治的国度,那正是因为除了一心一意地延续,绝不会有冗余的愿望被许下。山中人潜隐着,沉默着,追寻着伪造而又确实存在的永恒。他们的一心一意压倒了所有想要治御世界的愿望,甚至有希望压倒最恢宏而奥妙的一个。

    她不可能爱任何人。以任何形式。对任何个体。必然成立。为了一心一意。互斥事件。公理。一致性。“真相”。

    或许这有点太快了。失之草率。

    他仍在和朱尔保持语言交谈,同时也无声地重启了这条线程。

    真相。计算器存储的进度从这里开始。语言与逻辑系统能否触及真相是一件有待证明和再证明的事。语言所做出的是——表达——叙事——表述个体相信为真相的信息——就像对着影子描绘事物本身。

    这里的确还有另一种叙事。

    那是真实的。她爱着所有曾相信自己为她所爱的人。必然成立。出于一心一意。追求存续者喜爱生命。这是愿望的构件之一。包含关系。公理。一致性。“真相”。

    他玩着这个翻转硬币的游戏。趣味历久弥新。这只是赤县之谜的局部。不过,无论是硬币的哪一边,不诚实几乎已是定论。魔法师因为这神灯的小秘密而悄然微笑了。就在荆璜说出“我们到了”的一刻,他的某条线程近乎顽皮地在意识里回复——我们?

    他没有说出来,但荆璜却猛然把他推开。一朵污浊晦暗的光花在山中人鬓发边浮现。

622 暗自哭泣者的故事(中)

    重新叙述这件事:

    祭坛上方,死人们高声合唱,然而其音无人能闻。曾经出现于蓓叙述中的那种末日歌谣如今已不为外人所闻。在一片扭曲的斑斓的不辨材质的土地上,如同多种硅石烧化后塑造出的平整表面。不见星光的夜晚,天的正中倒挂着如卫星版巨大的青蓝色空洞。

    死人们在其中游荡,犹如飞过夕阳的黑色蜻蜓群。薄如蝉翼的皮肤仍然色彩鲜活,头是完好的,鼓出的眼睛凝视着下方的土地。从那些显现于夜幕穹罩中的闯入者,到紧随其后的执行人。

    它们看到跃动的旺盛的火一般的能量,在这切分器最后保留的运行空间里,一道带着火晕的黯淡虹桥从虚无中显现。四个入侵者穿越虹桥来到核心面前。他们的目的再清楚不过。但死人们并不打算阻止。除了唱响愿望之歌,它们并不关心此外的一切。同样它们也看见斑斓无缝的地面中钻出阴影,小径里显露出狩猎者的形貌。这下死人们的歌声却改变了,它们看到死之花在火中盛开,如同看到亲朋好友从远方归来。死之女神往无限旋转的尘世轮盘中俯瞰,她首先向最耀眼的人投以注目。最先被摘走的总是盛开的花。

    重新叙述这件事:

    从总体而言,事情是顺利的。他们成功抵达了曾经是控能室或主机的地方——现在已经无法分辨,或许两者在概念上已被合并为一。自然,事情永远是在小幅度失败中逐渐推进的,因此要接受任何遭遇困难的可能:切分器仍然被那亡魂之歌的幻象包围着。它还同样找来了一个陌生形象的怪物。这是可以预料的,早在一切发生以前,他们就给切分器设计过许多保卫程序,伦理委员会原本就是它的保卫程序之一,它将之抽象为更具浪漫化的姿态是完全不足为奇的。

    那怪物的本质或源头是什么并不重要,一个单纯的从未在真实历史中存在的幻象。一个违背概率而出现的梦魇。要应付这个危险的防御机制,他们只需要关掉切分器就行了。万幸的是,切分期的防御机制不够智能。它没有选择消灭她,或是另一位可能拥有关闭切分器知识的人。它像一台自动灭火器那样被最强烈的热源吸引,并对姬寻带来的屏蔽器展开攻击。这并非一个事先指定好的诱饵计划,不过正好符合他们的需要。而从更长远的角度而言,这对她也是有利的。一旦切分器被关闭,她或许需要处理的风险更小。现在,需要做的是迅速行动起来。

    重新叙述这件事:

    喵圣曾云:亮晶晶的光点与黑乎乎的云海,老大的一个狩猎场!你得学会搭别人的船,并且自力更生!

    这个世界都烂透了。当然,对于一只真正了不起的喵来说,在最糟糕的处境中也能生存下去。不只是生存下去,而且永远都是最顶端的猎食者。顶端猎食者绝不吃亏。如果它被挠了一下,那绝不是轻易了事的。绝不可能。那挑战者必须被生吞活剥。

    多讨厌的臭鱼烂虾!非狩猎动物有种懦弱多事的废物脾性,就像臭鸟喜欢筑巢,臭鼠喜欢挖洞,臭猴子一天到晚在和同类吱吱喳喳,臭货们天天浪费时间!有什么可谈的?有什么可争吵的?它们看到任何事都会大惊小怪,拉下一坨屎也要争辩到底该怎么处置——就应该这么埋了它!蠢货们甚至连这么简单的埋屎活儿都要聒噪个没完,真是喵不可忍!蠢货们把所有的时间都放在拉屎和讨论拉屎上,它们就没有时间干正事:狩猎与被狩猎。世上当然就只有这么两件正事:别被臭货狩猎,然后再去狩猎臭货。时间地点和环境,既要紧也不要紧,关键是要锻炼狩猎技巧,负责培训的臭货也是这么承认的:狩猎是高贵物种的生存本质——臭货连说句有用的话都这么狗屁不通。“狠狠地教训臭货再把它们活吃”行动现在即刻开始。

    重新叙述这件事:

    除却构造原理以外,许愿机是存在层级差异的,该结论已得到初步承认。一旦事物划分等级,意味着其性能可被划分。更强。更弱。更灵活。更安全。人造机器的确存在这样的边界——但那是真的吗?对于依赖于描述的无限之机器,或许边界只存在于表达形式。人们造出的是“更具表现力的机器”,或者,“更善解人意的机器”?

    现在,使用一台处于可使用状态的一级至三级无限机器和两名实验员。两人同时对着同一台机器许下愿望。其中一个说:我将活下去。另一个说:我将杀死他。

    结果一:“杀死”的词语定义遭到历史修改。

    结果二:“活”的历史定义遭到历史修改。

    结果三:观测到第一名许愿者已陷入生物学死亡。其神经结构于死亡前产生病变,形成类一级许愿机结构,陷入无限性思维任务。

    结果四,观测到两人发生融合现象,形成一个自称为二号实验员的全新个体。但其思维方式及行为习惯明显具备一号实验员特征。

    结果五,略。

    结果六,略

    ……

    结果六千九百四十二:许愿机致使宇宙产生折叠现象,同一谋杀事件在互不观测的两个时空内同时发生,其结果相反。

    以上测试结果,均保证互斥愿望的同时实现。实现方式的不同,系因许愿机层级,或由实验员使用语言及表述差异所致。

    新实验参与者:两名可定向调用六级许愿机的实验员。

    实验设计:同前述。

    实验结果:?

    最后一次叙述这件事。

    越过无形之线,形体映照于镜里。

    从闭绝的山内,落入死亡的梦中。

    你是谁?在反复地陨灭间发出询问。在摇荡的海鼎里渐渐下沉。刀音振响,玉挂鸾鸣。

    你是谁?

    越过狮血的阴影,看到了蛟蛇的鳞面。虽不知斯人何来,已识其神通所在。

    你是谁?

    由灾厄之源持有的,黯淡失色的弯刀,燃烧着湛蓝的仙火。但,那定然不是抢夺来的武器。无法做到。绝不可能。绝非同一把。

    你是谁?

    来人无应。

    像是溺水一般,反复地沉落到死亡之下,再自镜中走出。此为化神。此为元神。亦无寿终,亦无命亡。离者乃情,离者乃性。

    反复地、反复地、反复地,徘徊在深渊的大门前。一次不曾直视。一次不曾探窥。而是头也不回地飘然离去。

    既见古之宗圣,感神而放歌,是云:

    寒天苦地发高韵,冰刀霜刃凿素心。

    守得幽淡香自远,忍来寂寞意更矜。

    九九归元繁化简,岁岁迟开慢胜勤。

    但藏灵台真性在,独枝寒玉越渊云。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9272/ 第一时间欣赏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最新章节! 作者:飞鸽牌巧克力所写的《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为转载作品,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介绍:
普通人类罗彬瀚被外星飞船绑架了。这艘船上除了他之外的成员有修真大少爷,魅魔,人工智能,奥特曼和许愿机。罗彬瀚确信这个宇宙一定有点问题。————————本书的备用书名如下道外战志寂静号绑票指南道士大战外星人这个宇宙大有问题没时间解释了快上船!飞船里的无尽星层之王修真者会梦见章鱼头外星人吗?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