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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全文阅读

作者:飞鸽牌巧克力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txt下载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623 暗自哭泣者的故事(下)

    姬寻和朱尔快速地登上台阶,某种奇怪的破碎现象紧跟着他们的脚跟。在这奔向唯一的胜利奖杯的过程中,姬寻一次也不曾回头。他不需要这种额外动作,但他并没忽略朱尔曾迅速地往后一瞥,脸颊侧边的肌肉往后拉伸——她在紧张和惊讶。不应当对她的反应表示嘲笑,在面对这样急遽而难以理解的变化时,她已表现出经过充分训练的自制力。

    在他们刚刚逃离的地方,天与地已经消失了。包裹着他们的是一片火海,或是气海,也可能是毒液池。客观来说,他们并不知道那片扭曲的泛着尸体与**色彩的空间究竟是什么。没有一个他们所知的词汇用于表述它。用颜色来描述它也是不确切的:从回忆时模糊的印象而言,目击者也许会说它是黄绿色、青灰色或是黑绿色,但如果真正客观地瞧着它,不难发现那完全是错误的结论,一种由**事物唤起的无意识联想。它在某些时刻或角度上可以是红色的,蓝色的或是白色的,以及任何一种需要更复杂的混色系统才能察觉的色彩。色彩只是一种对频率的感知。

    如果它是某种光源,那它一定变化得非常剧烈。踏上最后一级时他的某条线程如此考虑——这只是开个玩笑,太多证据显示它是纯粹光源的概率非常低,现阶段忽略不计。另外,基本可以断定,它是致死的,不妨先称之为“死域”——预计这一名称无法作为定义使用。

    他和朱尔几乎在同一刻登上最高处。在这像是由机器碎块拼凑而成的祭坛之顶,构造简单又清楚。他们仿佛又回到了3050号房屋的前厅:在金属地板的正中央,自虚空的亡魂巨轮中垂下一根吊悬的金铃。姬寻的脚步放缓下来,任由朱尔率先跑向金铃,检查它的结构和状态。

    “死域”在平台外停止了扩散。姬寻注意到它被某种泛着虹光的无形屏障所阻挡了。第一个受袭击者成功为他们争取了更多的时间。不过,他估计那会让荆璜变得更被动,如果那些关于防御和保护的机制全被放在切分器核心上的话。不能期待这种保护是长期或无限期的。

    朱尔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喊叫,一种接近于喜悦的声音。姬寻走了过去,带着兴趣问:“如何?”

    “和我想的不一样。”朱尔说,“我原本认为核心控制板会保留下来,就像我安装的设备一样。”

    “显然它也被更换成了新的形式。”

    “是的。但这没什么。我还能下达简单的指令,在这个距离上,我应当能让它停下。只要它仍然存在一个概念上的控制结构。”

    时间已变得很紧迫。但朱尔看起来并不着急。她往后退了一步,观察着那片包围他们的“死域”。她有充分的理由不立刻为他们的保护者解围,而姬寻也只是在旁边等待着。

    “你的屏蔽器有一些额外的功能。”她说。

    “我想,”姬寻回答道,“你的毛朋友应当向你警示过,关于它的一只眼睛是如何被封闭的。”

    “你如何解释他呢?一个念咒语的巫师?”

    “我会说这是某个系统的延伸。”

    “这和你先前的描述是相悖的,姬寻先生。”朱尔说,“你告诉我他是屏蔽器,但实际上,从你的表述和他的反应,我相信他和另一台无限机器关联。你从没提过这件事。”

    “我们可以说所有的屏蔽器都和某台许愿机的存在关联。朱尔,我想你解释过两种屏蔽器的原理,如果你仔细考虑这件事,就会发现如果没有一台事先存在的许愿机,我们是做不出第一台屏蔽器的。”

    流虹之光猛烈地颤动了一下。从姬寻所在的位置看去,朱尔的眼睛也像在流动着青绿色的漩涡。他猜想这可能也是妥巴作为动物时所看见的最后景象。

    “我们应当对彼此坦诚。”朱尔说,“可我发现你在试图隐瞒什么。”

    姬寻眨了一下眼睛。

    “我的确不是个坦诚的人。”他说。

    “那也许会对我们的计划造成很大阻碍。”

    “我不这样想,朱尔。至少,我现在不会阻止你的计划。无论你打算关掉切分器,或是按照你的想法使它重启。我引导你来这儿正是为了弥补我上一次的失误。而且,恕我提醒,我们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他们的视线对撞了一会儿。从那双桃红色的眼睛里,姬寻看出那个他们彼此心知肚明的威胁:既然他们已经抵达了核心,许愿人只需要一个就足够了。而曾经在切分器上安装了额外构件的人并不是他,谁的指令会被优先指令是个显而易见的问题。

    “我们仍然彼此需要,姬寻先生。”最后朱尔说。她如同一个胜利者在向俘虏提供保证那样着重强调:“如果我们打算走进这个时代,你对当代知识的充分了解是可贵的。”

    姬寻不言不语地低下头。

    朱尔不再留意他的反应。她把手伸向金铃,像抓住一颗宝珠那样掌握它。那仪式性的姿态保持了一段时间,她闭上眼睛。

    丑恶的色彩朝着他们缩紧。无形屏障变得更加鲜明了。那些若有若无的色彩开始在偶然间呈现出羽状的花纹。姬寻抬起头,冲着它们露出微笑。三个呼吸后朱尔睁开了眼睛。

    她惊愕地发出一声短叫,那也可以说是气恼的。紧接着她又紧紧盯住金铃。

    “关闭核心。”她说。

    金铃安静地悬挂着。

    “关闭控能室。”她又说。

    毫无反应。

    她快速地尝试着。各种指令。各种密码。表明身份。那些无形的努力也并未被姬寻忽略。所有通过电磁波发送的非自然语言信息,包括图像和机器语言指令,所有要求系统重置的密钥,他淡然自若地等待着,一直到朱尔开始大口喘气——这个空间内是否有气压也值得争议,不过,鉴于当初计算中心是建立在一个允许生命存活的地方,这里当然也同样允许。

    姬寻耐心地等着她咒骂,发怒,又在数秒内恢复理智。她的情绪爆发猛烈,令他想起妥巴在某些时刻表现的浪漫气质,然而这对母子的自制力毫不相同。转眼间朱尔便恢复了冷静,并且抓住问题的要点。她胸膛起伏,猛然转头看向姬寻。

    “我想你可以给我一个解释。”她说。

    姬寻轻声问道:“关于什么呢?”

    “切分器没有停止。”

    “看来确实如此。”姬寻说,“或许它认为这个指令的优先级不够?”

    “它接收了!并且给了我反馈!”

    “是的,”姬寻重复道,“切分器给了你反馈。”

    “我们没时间故弄玄虚了。”

    “我只是在说明这件事,朱尔。当我们在伦拉的前厅谈话时,我已经向你提过这件事了。你还记得那些细节吗?你曾问我为何对你们的最后作品感兴趣,那时我已经告诉你答案——那并不是你们的作品。是的,朱尔,我想你或许觉得我在否定你们的成就。事实上,当我第一次来到这里时,我相信你所讲述的那个故事,我从你们许多人的记忆里交叉印证,并且——我从蓓的记忆里得知了它的结构,因此当我进入这里时,我自认为做好了充分的准备来对付一台原理已知的一级许愿机。如果你认为我从未找到过这里,或者不知道怎样定义停机指令,那是错误的,我已经来过这里一次了。我当时采取的行动,从本质来说,和你现在的完全一样。那时我意识到,或许我们都弄错了一个基本事实。朱尔,回到你们的故事启动,那万物唱响的一日。我们都曾相信在那一天启动的是切分器,由你们创造的无限计算结构。”

    “……那毫无疑问。”

    “你们的算法是错的,朱尔。”姬寻直截了当地说,“这并不是你们的问题。在你们的时代,整个宇宙已经完全稳定了,让你们对如何处理无限问题毫无经验与描述能力。你们甚至没有对核心进行黑箱化处理——无限被允许出现,但不允许观测,具备可观测性的无限性装置在你们的物理规则下不可能成立。这是说,切分器本应永远不会启动。”

    “那么这是什么?”朱尔高声问。她张开手臂括向整个祭台。姬寻又向她微笑,如同实施了一次成功的恶作剧。实际上他的确也打开了环境录像,为了日后分享给他富有奉献精神的临时管家。人人都应当有至少一次充当戏剧观众的权利。

    “从我上一次所遭受的折磨而言,”他调整着录制的精细度说,“我认为这是一台三级许愿机。”

624 一个已完成的愿望(上)

    当那两个爱说话的懒东西站在金铃铛底下时,小咪在干一些更有意义而且更成熟的事情。它对那个不会被摇响的破铃铛没有半点兴趣。不,它早就过了玩简单玩具的年纪,而且也鄙视那样毫无追求的懒猫。作为真正的伟大的狩猎者,它只在严肃而残酷的狩猎场合使用它的可怕技巧,而且绝对只吃新鲜的。

    现在它变得隐形了。在那两个说话东西喋喋不休的时刻,它灵巧地躲藏在平台一角,用它那只能看穿秘密的智慧之眼观察外部的斗争。这是一场它还未曾遇到过的奇特战斗,不过什么东西也不能使一只伟大的喵惊讶。在幻象交织的帷幕之后,它能看见火与水,生与死,光与影。

    小咪。白胡子训练大师如此说。要留意观察征兆,因为彗星正是征兆的显露。世界折叠的印痕,命运岔途的道标。得到彗星钟爱是难得的,因为这力量本属于雨空山,属于寂静林之主,姐妹会的修布瑞加亚,那隐居在鸟爪屋内的巫人王。是她创造了彗光女巫修达·珂伦泼,而你的祖先正是与那位女巫许下约定,成为他故乡最著名的英雄。善用你的眼睛,因为那本是一场预示宇宙生死的伟大征兆。

    当然,它回答说。它是接受训练的所有喵中唯一一个能呼唤彗星的。那说明它天赋绝伦。尽管白胡子训练大师只教导了它很短的一段时间:他带它走过一条灰雾蒙蒙的小径,来到一座全是镜子的宫殿里。在每一面嵌着花朵的镜子里映着彗星带来的每一次生命,而镶着珍珠的镜子里映着彗星带来的每一次灭亡。当它好奇地对着那些镜子左张右望时,它自然而然地学会了如何去窥伺梦境之潮。喵能看见一切。喵能观察一切。它能看到的甚至比白胡子训练大师更多。

    可惜它没有机会验证这件事。白胡子训练大师总是一个人出现,并且来去无影。而等它懂得如何让别人看到彗星后,他就再也不曾出现,也不曾被任何人提起。愚蠢些的喵可能会把他当作是打盹时做的梦,不过它可清楚得很,白胡子训练大师绝对是真实的。比那些被它撕烂的东西可实在多了。他也不好对付,至少,那个老东西很善于隐藏和躲避。

    它甚至怀疑那些日常喂养和训练它的人都不清楚他的存在。那些臭货只会喊它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喝点尿一样难闻的药水,再问它是否觉得眼睛发痒。那当然毫无用处,只有狩猎课还算是好的。他们教会它如何使用武器,还有跳高和伏击——那些都是屁话,它根本用不着他们来教,等它长得足够大时,就能轻松地做得比他们任何人都好。

    可以把那些臭货统统都吃了。当然。它也这么考虑过。但他们提供的食物还是很恰当的,并且也懂得怎么调香料与按摩,还有各种各样的消遣和训练的东西。那些要它自己来做就没劲了。它只喜欢狩猎,然后回到窝里好好地休息,什么也不干。

    这是一次特别的狩猎。它舔着爪子想到。实际上从一开始就很特别。狩猎申请是由一个老主顾递来的,给的报酬只够让那些特别蹩脚的家伙去干。但紧接着喂养人们又收到了第二份狩猎申请。它是写在一张非常古典的系着染血丝带的皮革纸上,并且附带一个通过刻贝城建立的匿名存款账户。同一个目标——但却把报酬和定金都提高了一百六十倍。这份慷慨大方只增加了一个特殊要求:客人指定它去完成这桩任务。

    它只为最特别的目标出动。按理说,到处流窜的落魄海盗可不行。可是价钱出得实在太高了。那些该死的蠢货给它提供各种吃的和猎物,毛茸茸的,或者**着红通通皮肤满地乱爬的幼崽。这次的猎物肯定有特别之处,喂养人们向它保证,能在刻贝城开这么高额的匿名账号,还寄来染着龙血的信纸,搞不好第二位客人是个白塔法师呢!他们哄它,请求它,并且跪下来给它梳了整整十个小时的毛。机器跟手工毕竟还是有区别的。

    而这一次猎物的确很特别——那小矮子是一种火灵。它这样猜想。白胡子训练大师也提到过火元素。在灰雾之径上,他讲到它祖先的故事,那片神秘土地上活跃的伟大元素掌控者,还有各式各样的怪奇物种。

    对于过去,它一点也不感兴趣。喵就是不喜欢老掉牙的东西。但是白胡子训练大师告诉它,要成为真正了不起的狩猎者,它的祖先们必须狩猎毒龙蛇,或是完成元素掌控者的委托,如此它们会获得龙蛇牙或元素结晶,证明自己是独当一面的狩猎者。要完成那样的任务是非常困难的,白胡子训练大师指出,像它的喂养人们所培养出来的猎手,大部分都干不成事。不过当然了,杀手小咪是特别的,它不但能做到,而且还能做得更好。

    一个更伟大的证明。比毒龙蛇,或者元素掌控者想要寻觅的宝藏更困难。它能完成这样的任务,那才证明它是最伟大的狩猎者,是真正的猫中之猫。什么样的任务能让它比那些死掉的老东西更伟大?当然,那就是狩猎元素掌控者!

    所有事情都变得清楚了。它继续舔着爪子想。这一切安排都直白明了。它甚至知道是谁做的。在灰雾之径上,在万镜之宫中,在白胡子训练大师黑色的潜流般的眼睛里。他那暗藏神秘的微笑与不急不缓的言语早已透露了计划。那些漫无目的的闲谈也陡然间有了意义。

    元素之灵并不能靠炮弹或刀剑杀死。他曾这么对它说。但它们能够思考,也能够感受。它们具备着那种暂且能被叫做“心灵”或“自我”的东西,因此要使它们受伤害也是完全可能的——巧妙地运用彗星,但要更巧妙地运用环境。

    它已经犯了一次错误。在初次碰面中,它没能使对方沉浸在彗星的幻觉里,倒叫它自己落入了元素的诅咒。它的一只眼睛里长出了可憎的红色羽毛,因此彗星无法在其中显现。这诅咒非解决不可。不管用什么法子,它要消灭这个小个子火元素。

    现在,绝好的时机终于呈现出来。在一片死亡荡漾的沼泽深处,它看到了小个子火元素那真实的形象,那炽热而锋锐的庞然之物,那古老而无形的概念之怪。他正与一条喷涂死雾的毒龙蛇缠斗不休。他的死亡与重生在喵的视线里循环反复。没有任何秘密能够逃过狩猎者的眼睛。当这场缠斗结束时,剩下的一个将无比虚弱。那将是一个最好的狩猎时机。

625 一个已完成的愿望(下)

    “你疯了。”朱尔说,她的愤怒显而易见。“死域”的范围正在向他们逼近。这实在不是个发生争吵的良好时机。对此,姬寻谦逊地向她低下头。

    “感谢你的帮助,朱尔。”他说,“当我意识到从你们那里获取的情报有严重错误时,我不得不采取一种成本高昂的应急策略来脱离危险。这是一个需要对微子进行高频武器化的办法,因此我在脱离前失去了它。那也意味着我失去了屏蔽器和定位算法。这是一个值得反思的教训,我想,在这件事上我有点过于急切了。以及,就我目前的推测,也许还有人跟我开了一个不太善意的玩笑。”

    “我们没时间浪费在胡言乱语上了。”朱尔严厉地说,“看看你周围!我们正在被逼入死地!”

    “或许你可以试试要求取消它。”姬寻提议道。

    朱尔似乎的确打算这么做。她已经向金铃伸出手,但是突然间她又停住了。姬寻观察着她的表现——他早已明白这件事的困难之处在哪里。

    “对于许愿机的使用存在三个限制:理解力,展现力,描述力。”他指出道,“许愿机无法被要求实现一件我们无法描述的事。朱尔,我们还没弄清楚这些包围我们的是什么。”

    朱尔仍在尝试。起初她只是通过默想,很快她便抛弃了这种或许不会为切分器接受的方法,而像城中居民每一夜所做的那样向金铃诉说。

    “消除包围我们的威胁。”她说。

    金铃悄然无声。

    “保护我们的安全。”她从另一个方向尝试。

    没有任何反应。

    “让我们从这儿离开。”

    他们无法确定这个要求是否被实现了。或许这台机器的确在许愿的瞬间为他们进行了一次位移,但却仍然让他们深陷于这片未能定义的“死域”中。

    “给我一杯水。”朱尔说。

    她的脚边立刻出现了一杯水。杯子是透明的圆柱体,比例做得很恰当。朱尔恼火地踢翻了那杯水。

    “告诉我问题在哪儿。”她放缓了语气,仿佛正同一个活人对话,“告诉我包围我们的是什么?”

    的确有某种状况发生了。某种精神恍惚的迹象从她的肌肉反应里显露。但是这股迷狂的消逝就同出现一样倏然无迹。当她回到现实时,目光中的茫然与恼怒显示她未能达到目的——告知与理解从来不是一回事。她继续尝试,以至于在一段时间里看起来有如疯癫。

    姬寻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她,直到她完全放弃。他并非什么也没做,在这不甚理想的情境里,那条占用资源很小的线程已经脱离了“赤县之谜”。他用这节省出来的一点点资源想象妥巴在场的画面。这是件奇怪的事,在他所模拟的场景里,戏剧创作人并不显得特别高兴,“复仇”是一种相当复杂的情感机制。他还注意到“死域”的收紧正在加快。

    朱尔转向他,神态里带着挫败。但和她的子嗣不同,她并不因狂怒而失态。等她仔细地打量了姬寻一眼后,她的声音听起来完全冷静而克制。

    “我们对你有一些错误的印象,姬寻先生。”她坦诚地说,“我们的初次接触时,你让我们感到你有一种……直率果断的风格。”

    “我倾向于效率地解决问题。”姬寻回答道。

    “你向我隐瞒了重要的信息,姬寻先生,那正是由于你的蓄意安排,我们被困在了这里。我这么说并不是在指责。如你所说,真正重要的是解决问题。”

    “是啊。”姬寻附和道。他依然站在那儿,如同在等待朱尔的下一段话。但是朱而也像在等待他的下文,因此他们只得互相看着。直到最后,不老者露出了一种无可奈何的笑容。

    “你在威胁我,姬寻先生。”

    “我并没打算这么做。”姬寻声明道,“对于我而言,朱尔,解决问题的方式是让你把我带到这里。你替我完成了丢失屏蔽器资料后最难实现的一项工作。除此以外,我从未打算从你身上获取别的东西。”

    “那么你对我们现在的处境怎么看?我很难相信,你费了如此大的周折,只是为了使我们一起陷入这样一个自杀式的困境。”

    “我正在思考对策。”

    “你并没表现出这种积极的努力。”

    “或许我的思考方式和你所理解的不同。朱尔,我的思维是多线的。事实上,从你出现在我眼前开始,我的大部分线程都在计算一套足够灵活的表述公式。我只留着很小的一部分资源来处理外部事务,就像我们现在进行的谈话。你是在和我的一个线程对话,这不是说我在应付你,但从整体配置而言,构成我的策略组整体正在安排寻找一个对策。一旦我们进入计算中心,会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危险会是随机的——至少,从我们的角度看来会是随机的,因此我不得不按照情况重新开始运算。现在我正在尽最大努力做这件事,而留下一个额外线程和你保持互动不会降低多少效率。我至少要对你保持最低程度的关注,我想你理解我的这种谨慎。”

    “这像是说你从没把我们认真看待。”

    “这不是正确的解读。”姬寻平平地声明道,“如果要从单纯的效率角度出发,这件事并不存在道德成分。对于你或你孩子的事,那并不影响我的决策。如果你想得到真实的回答,那就是你们不适应时代。不可能成功的路径是没有必要保留的。”

    “这是你的真实想法?”

    “是的,朱尔。不过你可以把藏在衣服里的那把武器收起来。你们的制度与思想都毫无保留的必要,那不代表我会设计某种办法来杀死你。等我完成该做的事,我完全可以放任你离开。”

    “这说法非常矛盾。”

    “这并不矛盾。”姬寻用和气的语调说,“只是无关紧要。”

    朱尔脸上的恼怒完全消失了,她空着的手也从外套口袋里伸了出来。这会儿她盯着姬寻的眼光开始带着某种惊奇和怀疑。

    “你……”

    “我不是信息智能体——但是如果你把这件事考虑得够仔细,朱尔,就算是在你们的时代,你也会发现机器和生命的界限是很模糊的。这并不是什么一个特别难以察觉的问题。实际上,尽管你们未能造成真正的无限结构,我注意到你们距离信息集合体心智已经很接近了。如果当时你们有足够的资源,或许一个新的心智会从计算中心诞生。在你打算加入的那个组织里,这种事不止一次发生过。这个时代对你而言有太多未知信息,一旦这里的宇宙审查现象消失,我不认为你或你的同事们会造成任何风险。你们所要做到的第一件事只不过是在这个时代存活下来。”

    “你们的新时代是个混乱的时代。”朱尔重复道,“完全混沌的时代。”

    “你从未想过宇宙会迎来这样一个新纪元吗?”

    “我本以为它会和过去差不多——循环是这样的一回事,姬寻先生。但我想我应当祝贺你,祝贺你们拥有更多的选择。不管怎样,这其中有我们的馈赠。是我们留存的力量为新时代做了铺垫,我希望远征队会走得更远。”

    朱尔往后退开了。她开始远离金铃,而向着“死域”的边缘靠近。姬寻凝视着她的举动,猜想她是否会跳入那片未能定义的死亡之梦中。如果他想,他可以通过分析脑电波来获取她的想法,但那并不值得。那需要调用太多设备与线程了。他的确正在集中资源运算更重要的事——找出“死域”的定义——或者想明白如何存活下来——要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控制一台启动后的三级许愿机几乎是毫无希望的,除非使用一台更高级别的机器。但是在他空闲出来的那条小线程里,妥巴的模拟数据正在狂吼着。不,它不给她任何机会。它要求得到报复而不是补偿。他只好提供协助,这是作为合作伙伴的职责。

    “你们并没有留下馈赠。”他说。

    “你可以保留这种观点。我不会做价值争论。”

    “这并不仅仅是观点——早在你到来之前,我已经注意到了许多线索,朱尔。这也是我们曾经谈论过的事,我告诉过你远征队的起源并不重要,它不可能来自于你们,因为你们完全把顺序搞错了。”

    什么?——朱尔无声地蠕动嘴唇。

    数据妥巴发出一阵骇人的狂笑。

    “更高级别的许愿机能够兼容次级的无限机器。”姬寻在那复仇之灵的催促下解释道,“当你们向这台许愿机要求逃出生天时,它并未带你们去往下一个时代。想象你们处于一个刚诞生状态的原始宇宙,所有需要酝酿和沉积的资源都未能完成,甚至空间密度与某些常数的变动也会置你们于死地。它判定你们不可能在新时代活下去,因此它决定带你们逃向历史的上游。从性能而言,它可以很轻易地重置历史,使你们变成一群时光穿越者,但那必须在更高级许愿机的允许下。不幸的是,在你们的时代以前的确存在过这样一台许愿机,一台至少达到四级的机器,并且它的使用者要求保持当前历史线的稳定。因此,当你们的许愿机降临在这个时代时,它被以宇宙审查的形式兼容了,一个永远处在崩溃状态而无法被外界观测的星层——我想这就是为什么你们永远处在远离外部的坠落当中。”

    姬寻把翻倒的杯子扶了起来。清水自杯底涌起,他的测试愿望得到了满足。在正式的破解尝试开始以前,他运用一个装在皮肤下的磁力器把朱尔拉回平台中央。

    “我们可以这样解释,”他轻快地说,“对于这个时代而言,你们也可能是一种潜在未来,一个可能会发生的最终结局。我无法绝对地否认你我之间的联系,因为如果事情发展得足够不顺,我们的后代或许会以为自己是这宇宙里唯一成功的高等文明。”

626 一个已完成的愿望(下)

    两名剑士曾在蜘蛛船往来的苍白河流边决斗。他们一个握着骨剑,一个握着竹剑。御用刽子手奉命取走旅者的头颅,因此他们对彼此施展出最高超的技艺。流淌着不死血的刽子手如狂舞般挥洒死亡之刃,而旅者手中的竹竿尚未摘取青叶。他观望着那道如新月般狰狞微笑的弧轨。

    一场举世无双的决斗。鉴于两名剑士的身份如此独特,不妨说这是一场再也无法复现的决斗。尽管在它发生的时刻,任何有心的观众都不可能活着在场。但是流水却不会错过任何事。当他们的身影倒映在苍白河流那泛着珍珠光泽的波面上时,就连河水也惊叹这场战斗。于是倒影被永远地保留下来,每逢合适的客人到来,河流便会展示这段精彩的表演,以表自己的欢迎。

    看看这里发生过的事。白胡子训练大师说。啊,这场举世罕有的战斗,只有一个人能决定它是否发生——不过它毕竟还是发生了。我想丧子之痛确实叫人难以忍受。看啊,毁灭的力量与延续的力量在此碰撞,尽管它们各自都只派遣了一个代表。作为与这两边的密切相关的人,你想必也能认出它们的来历。这岂不叫人惊奇?看啊,阴影最初选中的这一族,这一族中血统纯正的最后一个。我猜这些噬人的迷雾与流水上的伤痕是他所为。你想想他那如风的步伐与鬼魅的身手。他那寄托在剑刃上的致命诅咒。不过在我看来,他的对手还要更可敬一些。

    大师走上苍白河流的表面。他**而干瘦的双脚上布满黑色波形饰纹,很快就浸没在翻涌珍珠气泡的浪花里。但是他并不继续往下沉,而是停留在河面上,兴致勃勃地检查某些细节。通往噩梦之海的河道欢迎他的到来,如许亲切而温柔,犹如母亲欢迎一个多年不归的游子。他紧接着又说:

    一个外乡人竟能在此立足,这已足够叫那些林子里的姑娘们大发雷霆了。在这方面她们并不慷慨,毕竟前车之鉴就在君王座上。这位旅者是怎样将刽子手击退,并且前去阻拦那最疯癫失常的暴君呢?一场英雄之旅。一场拯救之旅。我在许多地方都看到过类似的故事。可是像这样一位英雄依然是可贵的。他多么年轻,同时又是多么谦逊与克制!除了那决定性的一剑,他没有分毫夸耀自身的举动,这在最伟大的人物身上也是难得的品质。他几乎是十全十美,一点也不错,看到这一幕的人定然理解他为何会被选中,尽管他的出身并不那么合适。

    大师赞扬着那无名英雄的身姿。他无法再说出更细节的评价了。在流水之上,刽子手那戏谑的细长胡子辫纤毫毕现,而旅者却面目模糊。观者能够知道他大概有着怎样的五官与神态,但那印象是全然破碎的,无法形成任何整体,如同散落在戈壁上的几块碎石。人们看到他的脸,随后便立刻遗忘了。一个看起来年轻的雄性,除此以外他们再也说不出别的来。不过,对于居住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来说,怪诞之事正是寻常所见。他们不会惊恐或奇怪,而是非常谨慎地对待他,试图用各种不动声色的方式弄清楚他是由哪一位姑娘派来的,又在为她办怎样的事。这种人活不久,人们会在虫蛇、鸟雀和牲畜都听不见的地方窃窃私语。

    当河流恢复平静时,白胡子训练大师回到岸上,来到与他同行的人身边。他们是通过一条捷径来到这儿的,并没花多少时间。但他们也不能逗留得太久,以免监护人心生怀疑。

    你怎么看待这场战斗呢?白胡子训练大师问。你可曾在其他地方看见这年轻人使用他独创的武艺?那似乎不太可能。一旦他完成最后的任务,这技艺于他便毫无用处了。他务必丢弃所有的暴力和攻击性,保持着那永恒的宁静,如此才能履行他命中注定的重大责任。但那的确是最正确的方式吗?不,这个问题不必急着回答。你应当先留意另一边。多关注那位更古老的剑手。你不见得会遇上他,可是如果有另一个得到影子祝福的对手,你就会明白它们是多么鬼祟难缠。你有把握吗?战胜这样一个对手?

    大师不无戏谑地望向他的同行人。他那怀有慈爱与智慧的双目里映出火一般明亮鲜艳的红纱。当河上的迷雾悄然合拢时,山中人的遗孤冷冰冰地向他颔首。

    啊,白胡子训练大师端详着他说,你像你母亲的姐妹那样骄傲,我想你也会像她那样善于应对绝境。

    那可能是一个隐晦的警告。因为就像他们双方都知道的,白胡子训练大师提起的是一次失败的尝试。把这个榜样作为一种赞美很不恰当,至少,在他接受教导的那片土地上,山中人会以完全相反的态度来评价。不过现在这一切并不要紧,他们已经距离那片土地很遥远了。在噩梦的起源之地,任何规矩都被暂时地抛诸脑后。这是危险的游戏,可也充满了自由和乐趣。在那片苍白河流如蛛网般密集交错的河道上,他们反复地巡游来去。不仅仅是为了观看那些过去的,与无名英雄的最后冒险有关的记忆,这种违背教义的探险本身便带来了隐秘的安抚。

    她也做过这样的事,白胡子训练大师说。实际上,我猜她们两个可能都做过。一对奇妙的孪生子总是命运纠缠,哪怕在其中一方死亡后。

    那可能是谎话。没有任何一条规矩担保白胡子训练大师永不撒谎。他可以假装自己很了解那对姐妹,因此来获取山中人的关注和信任。那也可能是为了这些禁忌的秘密旅行寻找借口和支持。当河雾后传来惧妖的安魂之歌时,他们从驾驭蜘蛛船的船夫头顶悄然飘过。雾气里形成了朦胧的躯体,一些残留无名之灵在他们身边游荡,用梦幻的声音向他们低语:双数?单数?双数?单数?

    船夫们偶尔也会听到这样的声音。他们佯装自己不曾听见,因为无名之灵们问的是它们全体的数量,无论回答单数或是双数,他们都会被迷雾之手拖进深不见底的苍白河流之下。不过,在这个国度里,它们已算是特别好对付的东西了。船夫们只需要做到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白胡子训练大师并没忘记把这个诀窍告诉他。永远遵循这个简单的原则,老人站在雾气中说,正如你的故乡所坚持的那样,当答案主动向你叩问时,你只需要“闭目不顾”。这又有何难呢?“无为”正是你们所选择的道路。无论多少次,你们总能准确地实现这个愿望。

    老人的声音是那么不露声色。一个诚恳而平淡的建议。于是他打量起那紧贴在他眼前的脸。一张由白雾与哀愁组成的模糊面庞。

    “双数。”他说。

    迷雾之手纷纷伸来,将他拽进那浸满噩梦的河水深处。

627 一个大团圆的故事(上)

    苍白河流一直是船夫们口耳相传的故事。他们不敢在河上谈论这件事,或者是把写着相关内容的文字带上船。当着河流的面讨论它的秘密与在那些姑娘们的地盘上讨论她们的性情一样危险。不敬的代价定然是船只倾覆——而在苍白河流里沉没的东西永远不会再浮起。

    但是,在岸上,河流的规矩还不至于如此严苛。船夫们会去河流看不见的山坡后或树林里休息,互相交换自己知道的事。

    河下并没有底。有的船夫说。有次我用了很长很长的杆子,那是从青玫之路上采来的永生枝做的。我让它在家里长了二十年,再把它往河里探,什么也没摸着就沉没了。

    其他船夫们没有表示惊讶。关于河深的故事已有太多版本。他们每个人都有一些或真或假的故事可说。

    河水的气泡多少代表你今天的运气。另一个船夫说。这也不是一个新鲜花样。人们相信珍珠气泡的大小与数量都在暗示着厄运的远近。故事是说不完的。不过,不管气泡多少,倾覆的船只总是存在的。

    只有一种故事很少被船夫们讨论。并非完全没有,只是听的人很少相信。关于河下的污秽究竟是什么,或看起来究竟是什么样,活人永远也不能知晓。据说曾有人把头埋进水里,他的船立刻便翻了。有人利用夜明石、镜片与管道做了巧妙的观察装置,只把它的下端伸进河里,他的眼睛里开始长出累累的珍珠,直到把整个皮囊都撑破。还有一个人把自己的孩子带上了船,却没有小心看管着,当他把那孩子栽进河面的脑袋提起来时,后者的脸与头发都消失无踪。

    太多版本的故事难辨真伪,但在最后一个故事上,船夫们相信它是真的。就在长着瘤眼树的河道口,那个掉进河里的孩子至今依然存活着。它的头颅如一颗凹凸不平的肉卵,不能说话,似乎也听不见声音。人们不知道他是如何吸气和进食的。实际上他可能只是恰好像人的某种别的生物,不知为何套着一件肮脏褴褛的织袍,但船夫们都相信他就是那个掉落河里的孩子。

    人们尽量避免接近他,因为他无疑已经变成了某种“姑娘们喜爱的玩意儿”。在某些特别阴郁昏沉的天气里,人们会偶尔看到他从泥泞潮湿的树穴里爬出来,沿着河道进行一些盲人般漫无目的的游荡。他是无害的,和其他怪诞的事相比,但如果有人想对他打点什么主意,那也是个愚蠢透顶的想法。面对一个未曾被姑娘们承认归属的怪诞,最明智的做法是在远离的同时保持尊敬。

    别去窥伺那些不能看到水面之下的河流。凡是见过树洞里居住的东西的人都会这样赞成。与梦幻和平相处,直到合适的时候再加入其中。葬礼倒经常是在河流中举行的。对于没有得到姑娘们青睐的人,他们不能未经许可就埋葬在像青玫之路或是谧穰野这样的地方。埋在土地里的尸体会有各种各样的遭遇,发生什么都不奇怪——只是被吃掉或爬起来都没什么大不了的,人们怕的是不可预测。譬如说,那棵河畔的瘤眼树曾经被称作“断腿的杜弗”,那就很可能是个关于它来历的暗示。不过既然住在附近的人都已死光了,船夫之中再也没人能说清楚这件事。

    沉入河流之底,这是一个至少在表面看来较为稳妥的做法。不管死人们意见怎么样,活人的安宁却能得到保证。他们可以在葬礼后尽情吃喝与休息,而不是提心吊胆地赶回家去,确定那死掉的亲人不在门口或桌边坐着。这实在过于便利了。因此尽管许多人死前痛哭哀告,请求亲属们不要将遗体丢入无法返回的河底,沉河葬礼却总是一次又一次地举行——河畔生活是由各种欺骗技巧组成的。

    他们难免在远离河流的某个时刻展开想象:在浪花之下,那些遗体缓缓下沉。它们可能会重新动起来,就和埋在土里时一样。但是它们无法游泳,因此只好继续坠落。那过程中它们会开始腐烂,也可能会和游过的鱼怪互相厮打。船夫们想象它们在黑暗里弯曲指甲,张合牙齿,从鱼怪满是水垢的死白色肚皮上扯下血肉。苦臭会蔓延在黑暗冰冷的水中,还有酸败恶臭的青血,**所能产生的一切污垢。苦臭会蔓延在黑暗冰冷的水中,还有酸败发青的病人血液,深紫或墨绿的死人碎肉,骨骼融化时所孵化的水虫,一切死亡残骸可能制造出来的污秽残渣。从古到今,它们统统都堆积在河下。

    那会非常精彩的。船夫们都悄悄地互相说。那一定会变得精彩绝伦,像青玫之路上的花期最盛时的景观。人只要看上一眼,就会忘记怎么回到野外的世界去,他们从此成为路边养料的一部分。船夫们带着笑容讨论这件事,他们的身体却因恐惧而战栗。在苍白河畔,每个人都知道世界是怎样运转的:怪诞的积累将会孕育出更多的怪诞,而没有什么比死亡更容易招引怪诞。在河下,那古往今来的死亡的堆积之地,无人知晓那里已孕育出了什么样的事物。万幸,河底之物也从未到达过上面的世界。

    大师坐在岸边一块石头上等待。那带着细长瘢痕的青灰色圆石曾被叫做“比拉莱瓦加西库的心脏”。这名字的来历就和瘤眼树一样无人知晓。但当老人坐在石头上时,他却凝视着石下的阴影,露出不为世人理解的微笑。他无声地用手指在那石头表面落下一个名字——亚兰·明斯。

    你本该得到这个孩子的,是不是?他愉快地对身下的石头问。他本该属于你,只可惜外乡人不大讲规矩。多么失礼的盗窃呵!

    在那散发着珍珠光泽的浪花下,被迷雾之灵拉扯的人正在河面之下坠落。关于他所目睹的河下的真相,实际上和船夫们想象恰巧相反。他沉没在淡灰色的河水中,感觉却像是落在某个虚空的去处。水流也不过是一种形式的幻觉。一种承载怪诞的可视容器。在苍白河流的深处,连惧妖和鱼怪也不敢潜游的地方,答案是什么也没有。生命与其他事物都在此消失。光线或者知觉。自我。万象逐次熄灭,重回混沌的母床。

    那只是一种答案。对于河下的秘密,或许只有山中人能看到这一幕。在通往噩梦之海的半途中,他便会沉沉地、无期限地睡去了。那不同于死亡,当无形之线收紧时,他仍然将从镜中归来。回到海边,或是山中,弥补那空缺的梁柱。但是现在,一切都在沉落。万物归无。

    他应当去“那里”。没有人比他更适合。在恶毒的十道关卡之后,那扇门扉依然静悄悄地紧闭着。永远不去注视。永远不去叩响。那承诺已随着生命离他远去。

    但是,那是从哪儿传来的?在河岸上。或许更加遥远的地方,传来了响亮的声音。一种脆快的轰然作响的蹄音。一朵盛开在银枝上的鲜红火花。有人如雷霆般咆哮。

    “小鬼——小——鬼——就在铃铛下面!哦!慢着——不是?是?不是?雅莱!我分不清——告诉我他是哪一个!”

628 一个大团圆的故事(中)

    翘翘天翼在高声喊叫。她那洪亮而充满威严的嗓音像雷霆一样隆隆地响彻所剩不多的地面上空。但是当那污浊的外部空间向内收缩时,她不得不警惕地往里头跳了两步。

    “这是什么?”她问,但很快又把头扭回去,“雅莱!你得赶快认认——”

    姬寻已经把脸转向她。他平静地打量了一下她的翅膀与鬃毛,并且用梦幻界通行的方式微微压低脖颈行礼。翘翘天翼本来要喊出来的话便戛然而止了。

    “噢,不,不用了。肯定不是那小鬼。”翘翘天翼确信无疑地说。她又往里侧走了两步,以免安全区域又突然缩小。紧接着她深深地吸了口气。

    “他是那个该死的弃婴犯!”她尖叫道,“雅莱!我们要立刻抓住他!”

    姬寻只是饶有兴致地望着她。

    “不建议在这里采取过激行动。”他说,“顺便一提,在你们进来以前,这里应当有三个人。”

    雅莱丽伽从翘翘天翼的身后绕了出来。她手里仍然抓着那个性能低下的以太屏蔽器。她把姬寻与被迫坐在地上的朱尔都看了一遍,随后眨了眨眼睛。

    “0305?”她确认道。

    “完全正确。”姬寻说,他仍然带着有趣的微笑,“你想必找到了我上一次脱离这里时留在灵场屏蔽器上的信号。它是会向其他常规型号的屏蔽器发送位置记录的——我本想等到0312或0206到来时让他们试一试。不过我很抱歉,在你们来之前,我们引起了一些小麻烦。”

    “你知道我?”雅莱丽伽问。

    “我不知道你的名字,不过我想,我或许知道你出现在这里的目的。如果你是来找一个不久前和你分开的人,不久前我们仍在一起行动。”

    “他在哪里?”

    姬寻的视线朝外部空间扫了一圈。雅莱丽伽立刻领会了这个回答。

    “那是什么?”她问道,“这里……是原本就这样?”

    “一个追踪者使得这里的大部分原有结构被毁坏了。”姬寻好心地解答道,“如果我所掌握的情况没错,它应当是由伦理之家——这整个许愿机环境的自我防御机制——所派遣来的。它的攻击行为模式,从它刚出现时的情况看,我认为是使它视线中心区域内的目标死亡……”

    “我们可见识过那东西了。”翘翘天翼抢着说。她警惕地往前走了两步,用一支翅膀掩护在雅莱丽伽身前。

    “我们以为它在我们后边。”雅莱丽伽说。

    “这里的地点逻辑和空间无关。”姬寻解释道,“那只关乎于概念和描述。既然它是伦理之家派来的,我猜想它有至少一种可靠的办法能够定位到这儿,或者,定位到我们。”

    当他说话时,那悬挂在它头顶的金铃正时不时地旋转着。它会按照某种频率晃动,有时甚至会发出一点声音。每当声音响起时,某些奇异的事物在姬寻脚边或头顶凭空出现——但这种景观变幻得太快了,几乎很难用肉眼看清楚那些一闪而过的物体到底是什么。对于翘翘天翼和雅莱丽伽而言,这种现象无疑证明此人正以某种输入方式向许愿机构建某些愿望——某一类愿望——刷过某张条目众多的愿望清单——或者按照某种算法推演出来的愿望群。

    那是一个非常叫人感到不安的景象,但是雅莱丽伽已经没再关注了。她甚至没有再看姬寻,而是一直扫视着那片荡漾不止的外部空间。她已经注意到了在内外区域之间,隔离着他们的那层微微折射出光彩的屏障。但她尽量地往深处看去,仿佛要从那噩梦般的色彩里找出一些她熟悉的轮廓来。姬寻仍然用感兴趣的神情望着她的犄角与腹部。

    “这里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她问道。

    “我想这是一种玄虹引起的额外效果。”姬寻说,“考虑到他并不是那么容易杀死,也许我们这位追踪者释放了比他平时所使用的更大量的诅咒。”

    “这是一种诅咒?”

    “不是,很抱歉。我想大概率不能算是。”姬寻轻快利落地答道,“这只是一种便于交流的指代词,但它和白塔符号学并不是一种东西——所有我所知道的相关定义都已经测试过了。现在将我们困住的并非其中的任何一种。我也试过用更广义一点的概念来指定,但不起效。看来,这台许愿机要么不承认模糊指定,要么就是被高位兼容了。我们需要知道怎样绕开矛盾事项,否则是无法处理眼下这个局面的。”

    “你现在仍然在算吗?”

    “是的,我正在算。”姬寻非常温和地回答。一连串形状古怪的幻影从他脑后闪现,就像某种非常复杂的几何体在一千面镜子之间翻转弹跳。一眨眼间它们又全都消失不见了。一连串大小不同的圆圈状波纹在空气里呈现,如同透明丝布上泛起的皱褶。

    这景象令翘翘天翼着迷起来。她扫着华丽的尾巴,打量那些一闪即逝的景象。

    “是你在算吗?”她感兴趣地问,“还是属于你的器械?你带着有破解功能的翻译器?”

    “是我在算。”

    “这么说你是一个非独立心智生物?是不是这么说的?噢,不,不对——你是一个多线性心智生物?”

    “或许不应该算是先天的。我需要用一些辅助计算工具来达成这样的效果。”姬寻说,“另外,尽管一些可量化的结论不需要额外思考,真正重要的决策总是在我大部分线程可用时完成的。如此一来,我不会像大部分被承认的多线性心智生物那样自我争吵与否定。”

    “那倒是很……没什么特别的。”翘翘天翼说。她似乎终于想起来自己不该和她们的头号追捕目标套近乎,于是声调立刻又变得严厉而庄严起来。

    “我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姬寻顺着她的话说。但翘翘天翼没有被这句话说服,而是恶狠狠地望着他,说:“我们要把你带去门城。”

    “我们首先要出去。”雅莱丽伽说,“看来这件事比我们预想的要难。”

    她仍然在看那片浑浊,想要找出一点疑似人形的轮廓来。她也知道姬寻正对他表现出兴趣——并非她平日里常常获得的那一种。但是她现在不太想考虑这些,她只想知道在这片空间之外,荆璜与那致命魔眼的拥有者究竟发生了什么。

    在她和翘翘天翼身后,波迪像是某种幻影般毫无存在感地站着。他盯着姬寻的目光就与友善或好奇丝毫无关了,那种不动声色的敌意是带有谋杀动机的,但他很聪明得没有带去任何行动,而是尽量让自己变得不醒目。他甚至对地上的朱尔没有任何表示,那也可能是因为她显然正被姬寻制服着。

    姬寻盯着三位新来的受困者。他嘴角挂着有趣的笑容,然而眉毛却一点点皱起来。两种完全不同的情绪似乎同时呈现在他脸上。

    “我已大致知道你们来这里的原因。”他说,“如果我们的确能够出去的话,我可以和你们去门城,或者也可以去神光界的执法部门。”

    “真的?”翘翘天翼怀疑地问。

    “是的。我想你们需要一点好消息。顺便一提,按照我的理解,这里的许愿机级别应当不足以杀死玄虹。他可以在这个环境里持续存在下去,直到下一位探索者成功进入并关掉这台机器,他就会重新显现出来。或者我想不需要那么久,只要等我们都死亡,或许伦理之家就会终止这次行动了。”

    “你在说什么?我们都死了?”

    “那是有可能的。”

    “那可不好!”翘翘天翼威胁道,“没人在我面前死掉,懂吗?谁也别想在我面前死掉!”

    她威胁地看了周围一圈,尤其是瞧了瞧处于被控制状态的朱尔,似乎觉得这个脸色不太好的陌生人随时会被姬寻所杀。

    “问题在于,”姬寻语速很慢地说,“我们的确很可能都会死在这里。你们来得不是时候。这片空间正在收缩。”

    “这还不明显!赶紧想办法让它停下——哦,不,等下,你确定这个许愿机的效果也会即停吗?我看这个许愿机造得很潦草,它的可触达阶数肯定不会太高吧?不过还是算了。这样不够保险。你先把咱们外头这个消掉。我劝你可别对我们打些歪主意。看到我们的以太屏蔽器了吗?在这个距离里,我可以一脚把你踹到昏迷。”

    “这就是问题所在。”姬寻说,“我仍然在尝试一些之前没有列入的算法……”

    “什么?”

    “我无法消除包围我们的这些致死区域。”姬寻平平地说,“从刚才开始我已尝试了所有被认为成功率较高的可能性,仍旧找不到这些致死区域的定义。我同样不建议贸然尝试停机,因为这些现象也许不会简单地消失,至少,这个包围我们的区域不会轻易消失。这是一台正在试图消灭我们的三级许愿机——它已成功兼容一切我提出的愿望,但却并不改变我们即将被杀死的事实。”

629 一个大团圆的故事(下)

    那并不是真实发生的事情。就像光,或声,或影。所有这些概念都只是对真实事物的叙述和表达,实际上并不比言辞更准确。但在后来,当它被讲述给那个错过这一切的相关人听时,它大致是被这样解释的:

    思维线程的运行,并不像简单机械那样形象化。“线程”是个被习惯继承下来的古典词汇,就像其他带着历史因素的术语一样容易给不曾了解的人造成误解。它容易被想象成是许多条管道,或者,电路,按照事先设计好的路径稳定推进。

    但实际上并不如此,实际上复杂得多。它是跳跃的,有时遵从某些抽象的逻辑,而不是严格的公理系统。当然,实际上姬寻可以这样做——他可以对所有的线程运算进行这样的限定,让它们自己检验每一步是否符合定理规则,但那是没有好处的做法。当他在无限的事项与可能里搜寻一个答案时,限定于某种逻辑内并不见得会比随机抽取更有效。

    一个比喻会让事情方便不少。找个能够用足够简洁的自然语言来让听者理解的比喻。在面对未知困境的时刻里,姬寻的视线变成了双向的:

    向外,他接收着微型光感器的信号(它们仍然被允许在“死域”之外的地方发挥作用)传给他的全部环境信息。所有闯进这范围里的人。还有浮现于“死域”上的每一丝变化。光感器和肉眼在效用上并没有什么不同,它们被当作是同性质的东西——但是录像却办不到。如果缺少一个有意识的观察者,光感器无法在材料上转录图像信息,它们只是留下一些毫无说服力的扭曲色块。“死域”不是一种无条件的、可复制的污染信息。它只呈现于有生命的意识中。

    姬寻还有另一种眼睛,准确点说,一种监控模块,长久以来始终“注视”他自己。那种感受是外人难以想象出来的,在思维的世界里,他的监控模块坐在唯一的空地上,注视空中所有进行中的线程。每个线程都有自己的轨迹。像是一群飞鸟,或是被人抛掷到空中的叠纸飞船。它们时而交汇,时而分离。当它们接近时不可避免地彼此影响和干扰,而独自运行太久后则会缺乏动力,因为无所收获而停止计算。它们会落到地上,再由监视模块重新投掷出去,重新决定力度和角度,完成新一轮的飞行。

    他正站在金铃之下,与那些闯入者对话;他也正坐在这思想的荒原上注视漫天飞舞的纸船。他知道某些轨迹是特别的,可以说是经典的,总是能飞得更高更远。但这些特别典型的轨迹已快要被他尝试完了。这件事的难度比他想象的更高。

    每一种角度都要试过去。别无选择。他不断地捡起而又抛掷。

    一组对于逃离的尝试:定义公共词汇组,定义安全,定义存活,定义心智,定义稳定,定义星距,定义许愿机,定义核心……我许愿在符合安全情况的条件下将我与许愿机核心的相对位置修改为二十星距。

    他的思想被抛出了身体,在二十星距之外的无可观测的虚无中。

    撤销愿望。定义我。定义思想。定义躯体。定义完整性。我许愿在符合安全情况的条件下将我与许愿机核心的相对位置修改为二十星距。

    他被弹了出去。身体与思维都是。双向定位器告诉他眼前的金铃和他的距离超出了瞬时探测极限。但金铃仍然在他眼前,他也仍然被“死域”包围着——如果距离的定义没错,那就是空间结构被修改了。

    撤销愿望。定义空间。定义引力。定义波形……

    纸船再次从地面起飞。他体内的参照原子标准震颤进行了23340382个周期。下一组纸船坠地了。他又耗去了大约千分之一个标准原子秒。

    别的尝试。监视模块在荒原上拾起落地的纸船。所有他收录的参考列表都已快耗尽,要找出未被记录过的方向已经不再像十秒前那么容易。

    他已开始变得迟钝了……

    也许。一条被放置在外围的控制性线程提醒道。必须尝试那些通常被认为风险较高的路径了。

    重新编写愿望组:定义公共词汇组,定义安全,定义存活,定义心智,定义稳定,定义杀死,定义持续性,定义永久性,定义可撤回性,定义假设,定义互斥,定义我……我假设我许愿永久性杀死威胁我安全的任何事物,若此愿望与我的安全为互斥事项,则将此愿望撤销。

    愿望撤销。

    定义消失。我假设我许愿让威胁我安全的事物消失,若此愿望与我的安全为互斥事项,则将此愿望撤销。

    愿望撤销。

    定义无害。我假设我许愿让威胁我安全的事物变更为无害状态,若此愿望与我的安全为互斥事项,则将此愿望撤销。

    愿望撤销。

    ……

    控制性线程在高处盘旋着。它们从不落地。它们试图从更高的角度来观察所有飞行轨迹。

    不行。它们向监控模块发出意见。不行。不行。不行。枚举尝试已判定失败。必须找出内在原理。

    一些落地的飞机不再被抛向漫天飞舞的计算群组。它们被重新定义为分析性线程,交由控制性线程来运作。

    分析问题一:该三级许愿机由谁制造?

    未知。可能性枚举开始……

    分析问题二:如何定义“死域”?

    未知。参考列表枚举测试已失败。此问题暂停分析。线程迁移至问题三。

    分析问题三:如何定义“死域”制造者?

    未知。开始整合特征。开始比对关联性……

    分析问题四:为何模糊定义未被通过?

    可能一,该许愿机不接受模糊定义,已验证排除。可能二,该对象不接受模糊定义,该可能性存在。分析线程迁移至问题五。

    分析问题五:如问题四-可能二条件为真,为何该对象不接受模糊定义?

    可能一,该对象处于模糊定义范围外,已通过互斥验证排除。可能二,该对象被同级或以上许愿机要求精准定义,可能性存在,跳转至问题六。可能三,该对象被同级或以上许愿机要求不可定义,可能性存在,跳转至问题七。可能四,该对象曾对同级或以上许愿机实施许愿操作,其愿望与当前所有愿望为互斥事项,可能性存在,跳转至问题八。可能五……

    分析问题六……

    分析问题七……

    分析问题八:若分析问题五-可能四条件为真,该对象所许的愿望为?

    问题三分析进度调取。参照分析问题八。分析进度提交至监控模块——

    分析情况:已知该对象出现于碧之女王纪念日。已知猫人生理结构相符。已知对象行为模式。已知对象攻击模式。调取附件一,“死域”图像记录。调取附件二,纪念日主持人证言记录。调取附件三,纪念日主持人形象建模数据。调取附件四,对象身体各部位及持有物建模数据。

    调取离线数据库。

    开始比对附件三……

    开始比对附件四……

    附件三已找到两个相似对象。

    附件四已找到十六个相似对象。

    开始交叉比对。未发现两组对象关联性。开始枚举附件四组合对象……

    对象一。基础引火装置。可能关联愿望:引火,已排除;制造高温,已排除;回到对象制造地,未排除;寻找对象制造人,未排除……

    对象二。开始分析关联愿望……

    对象三。开始分析关联愿望……

    ……

    对象十六。弯刀。可能关联愿望:摧毁特定目标,已排除;摧毁特定条件目标,未排除;将对象放置于某处,已排除……

    已枚举2131个未排除愿望。根据条件-分析问题五-可能四,开始互斥性验证。

    已确定6个愿望为当前许愿集互斥事项。

    现假设该愿望发布于更高级许愿机,开始进行兼容性测试。

    兼容失败。

    兼容失败。

    兼容失败。

    ……

    他等待着。在那孤独的思维的黑暗荒原上。模拟妥巴的线程占用已被取消了。红夫人的影子又踏着寒霜而来。在荒原之外,他却注视着那长犄角的闯入者。

    兼容失败。

    为何是一台三级许愿机?他轻轻问自己。为何要在时间的尽头制造它?在一个无限结构遭到宇宙审查的末日里,零级许愿机无法被制造。死亡。死亡。死亡。死亡招来了怪诞。怪诞制造了黑箱核心。这是一个咒语。这是一场血祭。献祭给谁?

    兼容失败。

    这是为了给谁许愿呢?他又问自己。

    兼容失败。

    红夫人的影子从天而降。在荒原上,金铃之下。但是他并不能听见她的声音。模拟是无意义的。他从来也没有确认过山中人在想什么。

    兼容失败。

    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在时间的最后?

    兼容失败。

    这里有一种可能。他思忖道。但也仅仅只是一种无法验证的可能。这一切是为他准备的。这种可能性是有的,尽管他找不到内在关联。未知信息过多。但既然他出现在这里,那就有可能是为他安排的。

    兼容失败。

    或许,他想到,这环境是为了限制他说出一个愿望。特定的一个愿望。为了让他自己实现某个特定的愿望,或者,让他替一个在场而无法许愿的人做。他久久地凝视着红夫人。

    兼容失败。

    距离分析性线程启动已经过去了3.82秒。他想。他不能够再思考那个愿望了。那是不可行的。那需要大量的验证和定义工作,他必须在一个安全可控的环境里进行尝试。

    兼容失败。

    但是。其实。从另一个方面,他可以不顾一切地把它许出来。如果他不在乎代价。如果他只要求一个愿望。如果他把关于安全性的定义统统都删除……

    兼容失败。

    这是最后的机会。他凝视着红夫人。

    兼容失败。

    红夫人微微地笑了。她在思想的荒原上飘然远去。那只是一些数据。姬寻对自己说。她并非真的闭目不顾。如果,如果……

    兼容失败。

    在思想的荒原上,他慢慢地跪倒,并且无声地哭泣。如果不顾一切,他对自己说,如果只要一个愿望,那是件多么简单的事。一心一意的愿望是不可能被击败的。可是,事到如今他已经明白了。他已经学到了教训。如果一心一意去做——不正是一心一意的追寻造成了那样的结果!绝不可能再错了。绝不可能再认为没有什么不可牺牲了。一心一意是一种傲慢的错觉。

    他颤抖着说:“对不起。”

    “噢,噢,”翘翘天翼茫然地问,“……你说什么?”

    姬寻已经完全回到了金铃之下。他朝那长犄角的女人笑了一下。

    “我说我失败了。”他回答道。

    兼容性测试已通过。

630 一个必须完成的愿望(上)

    她们和姬寻并不站在同一条战壕里,但那也仍然是一个坏消息。

    翘翘天翼高声问:“失败了?”

    “是的。”姬寻说,“我无法立刻把这台机器关闭。安全测试的结论是,如果我这么做,那会导致我在接下来的影响中被杀死,因此我撤销了这个愿望。”

    “那别的呢?你创建了多少个测试愿望组?你有试过要求它听从你或是降级之类的吗?”

    “我想我试了所有曾经被联盟公开过的测试组。我也试过我自己设计的几个组合。”姬寻不紧不慢地说,“请相信我已竭尽全力,并且,当我这样做时,很少能有发表在公共领域内的使用教程比我计算得更周全了。”

    正像是要为他的声明添加一点注脚,安全区域又一次往内收缩。现在的空间仅仅能供翘翘天翼来回奔跑百步。尽管这还不至于站不下这里的所有人,然而也足够激起受困者们的危机感。翘翘天翼用蹄子指着朱尔问:“她是谁?”

    “一个不老者。她的到来为我提供了必要的定位,因此我才得以重返这里。”

    “噢,我听说过她。但是另一个呢?还有一个叫基摩的?”

    “如果你们是从常规路径进入计算中心,我想你们应当已经见过面了。他和我的一个搭档在外面等候。或许他们是躲了起来,因此你们没注意到他们……”

    “哦,不不,没有。我想起来。当我们被赶进来以前是瞧见两个什么东西站在路口……我们没时间看得太仔细,那个蜥蜴脑袋的东西当时就在外面后头。我们只好跑进来。不过那两个人没跟进来……噢……你说里面有一个是你的搭档?”

    姬寻默然地点了点头。

    “抱歉。”翘翘天翼说,“也许他们在那东西靠近前躲起来了。我记得我喊了一句,告诉他们那东西快过来了。也许他们能领会我的意思。”

    “又或许他们都被杀死了。”姬寻接话说。他的语调里显露出一种漠不关心的平静。在他三步以外,朱尔坐在地上,对这场谈话冷眼旁观。这会儿她已重获自由,但看不出有采取行动的打算。翘翘天翼将信将疑地望着她。

    “我不确定我在那个基地里见过她,这些家伙长得都差不多……”

    “我们见过她。”雅莱丽伽说,“她当时在园子里。”

    翘翘天翼凶恶地瞪了波迪一眼。

    “这位是朱尔。”姬寻介绍道,“她与我们眼前这台许愿机现在的表达形式有很大关系。并且,我认为她可能是最早使用它的人之一。”

    “那还用说吗?”翘翘天翼愤愤地答道,“那乱子是他们惹出来的!又造了一台只会惹祸的机器!”

    “那不能归责于他们。”

    “为什么?”

    “这台许愿机的制造与他们无关。”姬寻说,“至少,他们并不是那真正敲响旋律的人。”

    “旋律?”

    姬寻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朱尔寒亮而仇恨的目光投射向他。尽管新来的三人里有一个显然是她的同族,她似乎也不再关注了。此时充斥在她思绪里的像是某种被侮辱的愤怒。不过,那也只是姬寻这么猜测。他没有试图用任何读取神经电的方法去验证。最后方案已经敲定了,他决定把不老者的内心世界留给她自己去品味。他可以收集一些征兆,再试着加以猜测,可以无限地用语言去接近真相,但一个人的内心里到底有怎样的景象,那的确只有自己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往后退了一步,从金铃底下的位置让开了。两位新来的女士都防备而疑惑地观望他的表态。姬寻面向她们,随意地做了个邀请的手势。

    “我很意外玄虹之玉会有来自他故乡以外的朋友。”他轻松地说,视线望向外围的污浊,“你们是来找他的。在进入许愿机环境以前,你们应当明白这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这正是为什么我试图向后来的探索者们隐瞒这点。虽然如此,你们还是出现在这里了。”

    “哦是啊,”翘翘天翼说,“因为我们不会把什么都不懂的幼崽到处乱扔!你这个罪犯!你到底在搞什么?你和这个……叫朱尔的,是你们把那个蜥蜴脑袋的家伙引出来的?现在你又告诉我们你根本搞不定?那你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掂量掂量自己的本事!”

    “我犯了一个错。”姬寻回答道。

    “你以为你只犯了一个错?”翘翘天翼不可思议地问。

    姬寻不出声地笑了。翘翘天翼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她考虑过是否要对这个显然非常危险的罪犯发动一次冲锋,但最终还是转头望向雅莱丽伽。

    “你觉得他精神没问题吗,雅莱?”她悄悄地对同伴问,“你觉得会不会是这台许愿机损害了他的智力?或者他在跟我们耍什么花样?”

    她的声音的确很轻,但那是以贵族口音的标准。姬寻听见她的话,看起来反而更开心了。他简直就是兴高采烈。

    “是我的错。”他高高兴兴地说,“我太急于想要完成这件事,所以把风险估计得太小了。我曾经以为自己收集了足够的信息来克服一个一级许愿机——在一个很有限的物理展现力范围内的东西。结果看来并不是这么一回事。我的急切和冲动导致了失败,又让我不得不以新的冒险来弥补旧的失败。你看,这实际上是很不明智的。我又一次因为突发状况而陷入困境。我觉得现在可以这么说了,伦理之家已经击败了我。这会让你觉得好受些吗,朱尔?尽管我诞生在一个比你的时代要有利得多的位置,我依然和你一样遭到自我蒙蔽。我并不介意你嘲笑我,如果你想做的话。顺便问一句,你仍有志向要加入那个小小的联盟吗?我希望你还没有改变主意。”

    “你疯了。”朱尔说。接着她便因骇然地陷入了失语。姬寻表现得那样高兴,亢奋,他那借来的假面孔也仿佛绽放出了热烈的光彩。她也不是唯一一个产生质疑的。翘翘天翼和雅莱丽伽都好奇地望着这一幕。但她们还不像朱尔那么反应剧烈,一个性情有神经质表现的逃犯并不能说是这个空间里最糟糕最让人担心的事。

    “我疯了吗?”姬寻继续愉快地说道,“这判断很奇怪,朱尔。我只不过想确定你最迫切的愿望是否发生了改变。我认为你是可以再考虑一下的。不过,加入联盟也不错。我已经想到了一种形式。可如果你想要做唯一的主人,事情就要麻烦得多了。我也许只能把你从这片区域请出去。”

    朱尔已经把姬寻的话当做了疯言疯语与完全的嘲弄。当空间又一次向内收缩时,她只是轻蔑地抛下一声冷笑,说:“如果你觉得这会让我害怕,那么你并不懂得我们承担过的事。”

    “我相信这是真的。”姬寻说。他又转头望向雅莱丽伽:“能否请教你的名字?”

    “雅伽莱。”

    “这是一个假名。”

    “现在它是真的了。”雅莱丽伽说,“我的名字我决定。”

    “那么,雅伽莱,你能否告诉我,如果你打算使用许愿机,你想让它做什么?”

    “我不会使用它。”雅莱丽伽说,“我有的是办法弄到我想要的。”

    “而我是可以用技术手段确定一个人是否撒谎的,雅伽莱。那当然也可以被同样的知识和技术蒙蔽,不过你刚才说的并不符合你的本能反应。我们就把它当作一个最理性的回答吧——不得不承认,非制造者使用一台抢来的许愿机完成自己的愿望,这种情况下发生事故的概率比制造者本人使用要高得多。”

    “就像你现在做的?”雅莱丽伽说。她飞快地又朝外侧看了一眼,不让焦虑浮现在脸上。

    “我想我明白了。”姬寻说,“感谢你的到来。你是让这件事变得容易了。如果没有你,我恐怕将一无所获,或者被迫将他抛在这里。我并不知道具体的实现路径。自然,我也不会把你请出去。那么接下来——”

    他转向翘翘天翼。

631 一个必须完成的愿望(中)

    “什么?我?”翘翘天翼问。

    “是的。”

    “你想让我用这台许愿机?”

    “我只是提出一种假设。”姬寻说,“那和正式提出要求是不同的。我们暂时只是在危险的理论边缘走走。”

    “这听起来非常可疑。”翘翘天翼反感地说,“我不会用许愿机的。这和联盟的操作建议无关,不劳而获不会带来什么好结果。”

    “这是一种经验之谈?”姬寻问道,“还是一种信仰?”

    “这是美德——让你自己学会不做什么,这可比做出什么重要得多了。不过我觉得你们这些野胡进化来的不会真心理解这件事。你们是天然的结果导向者,不管你们号称自己研究的是哪一边。”

    “这批评很严厉。”

    “我不针对个体。”翘翘天翼说。她朝朱尔望了一眼,把她华丽的翅膀稍稍收拢了些。

    “不过,”她补充道,“这种事发生许多次了。你们总是容易更容易犯这种错误……噢,这么说就显得有点偏见了。从事实来说,大部分乱子和你们有关,这不能代表你们的本性就特别坏。你们只是得离诱惑远一点。”

    对于她的评价,姬寻显得非常温顺而配合。他只是笑笑说:“但是它也可以用在有益的地方。”

    “没错,没错。”翘翘天翼回答道,“不过每次当你们这么说的时候……”

    “现在这和我无关了。”姬寻说,“我假设的是你。如果由你来使用这台许愿机,我想会有一些不同的愿望。”

    “你真的想让我来使用这台机器?我必须说清楚,我很喜欢研究一些飞行机械,这那和许愿机不是一回事。不,我可永远不会觉得那是个智慧的选择——我不是说聪明,能发明这样的机器当然很聪明。不过智慧是另一回事。”

    “请说说你会如何使用这台机器吧。”姬寻又一次重复道。翘翘天翼看上去有点生气了,似乎姬寻认为她说的不是实话。

    “那我就会让它安分一点!”她恼火地说,“我以真诚之美德的名义发誓,我会要求它停止干任何伤害别人的事!”

    “你打算摧毁它么?”

    “噢,不,不,我可没那本事呢。再说它肯定费了许多心血。我不想像个蛮族那样让别人的成果就这么付诸东流,我只是希望这东西不被用来做伤害别人的事。别被用来屠杀,别被用来征服,我希望它像一个小婴儿一样无害!满意了吗?如果你让我用这台机器,我就会要求它这么办。像个婴儿一样无害——哦,不,不,这么说又让人有机可乘了,是不是?小婴儿能惹得麻烦可多呢。很容易被利用,又没法保护自己。我希望它像我刚才碰见的那个小姑娘一样友好又热情。对待所有人都像对待朋友一样真诚,并且绝不去伤害谁,而且谁也不忍心去伤害她。就连你们这样的恶棍也会安安静静地放她一个人玩。这下你满意了吗?我的愿望够清楚了吗?”

    “非常清楚。”姬寻说。他仍然显得兴致很高,并且又向翘翘天翼行了一个梦幻界的礼。那倒不是个仅仅止于打招呼的礼仪,而是表达感谢的郑重礼仪,但那本来是为四足生物设计的,因此他做起来难免显得不伦不类。翘翘天翼又往后退了退,似乎犹豫着是否应当接受这份礼貌。还没等她想好,姬寻又看向了波迪。

    “这位是?”姬寻问。

    波迪咧开嘴笑了笑,牙齿闪着寒光。他的目光没有落向朱尔,但雅莱丽伽看出来他的身体正微微倾斜,脚尖正对着朱尔的方向。那也许只是无心的,也许他随时准备扑过去援救。

    “我只是个被牵扯进来的倒霉蛋。”波迪假笑着说,“那话怎么说?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在这地方可插不上话。我建议你们索性当我不存在。”

    “这恐怕不切实际。”姬寻说。

    “怎么?你能抢走一整支军队,还怕对付不了我一个?我猜你动动手指就能干掉我,何必还问我想干什么?”

    “我只能做有所准备的事。”姬寻回答道,“那和动动手指是有很大不同的。”

    “那就是说你现在没法杀我了?”

    “我并不想这么做。”姬寻说,但当波迪仔细对着他上下扫视时,他又继续说:“这和我能否做到并不是一回事。”

    “嗯哼。”波迪说。他那凶险的视线里却浮现出嘲笑,完全不顾雅莱丽伽向他递来的警示眼神。

    “说实话,”他说,“你比我想象中得无聊多了。”

    “我的确不是个有趣的人。”姬寻平淡地应答道,“我的大部分工作也是相当枯燥的,很遗憾,很多调查和研究的过程远远没有结论展示时那么令人惊叹。很多时候,这些工作的本质与雕刻岩石没有什么区别,它们只不过是将作品停放在概念的领域里。”

    “而且你还挺矮的。”波迪说。他和姬寻站在所有人的两端,在这个距离上足以互相平视,但他故意把眼睛往下瞥,仿佛谈话对象的眼睛是长在膝盖上的。他懒洋洋地说,“你知道,要是光听你做过的事,我还以为你起码比我高两个头呢。”

    姬寻只是笑笑:“我可以这么做。”

    “只是没必要?”

    “只是有必要让我保持和描述对象更接近的样子。”姬寻说,“这是我在失败以前的一个备用计划。自然,它现在是被完全抛弃了。我想我们暂时不必去在意它了。”

    “那我该在意什么呢?”

    “最初的愿望。”姬寻仍然以高兴的语气说,“请讲讲如果你能使用这台许愿机,你最迫切的一个愿望是什么——请注意,必须是最迫切的那一个,也就是你在得到许愿机后第一个会许下的愿望。”

    “我会让你去死。”波迪说,“显而易见啊。你有什么疑问?”

    “这不是你最迫切的愿望。”

    “我刚听说你能知道一个人是不是撒谎。怎么回事?你的测谎仪不大灵光嘛。还是你觉得人人都得喜欢你?我看你不应当有这种误会。毕竟你也杀了不少人。我说,老兄,这可不是你向我行个礼就能过去的,明白吧?”

    波迪牢牢地盯着他,指尖做着幅度轻微的手势,如同一句句压低了嗓音的谩骂。事实上他也在低低地说话。他的声音压在喉咙里滚动,近似于野兽威胁时的闷嚎。

    “给我一个机会。”他模糊而恶毒地低语道,“你最好别给我证明的机会。”

    “我会的。”姬寻说,“既然你站在这里,我不得不把你考虑进去。不过我还是坚持我的说法,就我观察到的情况,你不会把杀死我作为第一愿望的。我也能用一个很简单的方法论证这点。”

    他把一根手指抬起来,仿佛枪口般指向朱尔。那并不仅仅是个手势,而手指主人的目光里也充满了平静而冷酷的决心。波迪看到了,因此猛地踏前一步,几乎像要扑到他们之间。但在他真的这样做以前,姬寻又把手指伸了回来,支在下巴上思考着。

    “答案已经有了。”他说,“很有趣。现在我们还剩下最后一个问题。”

632 一个必须完成的愿望(下)

    实际上,他在旁观着这一切。

    从最早的三个目标跑到平台上,其中一个藏了起来,另外两个彼此争执,然后是又来了三个。又是新的争执和说服。

    现在,他既能听见也能看见。在被死亡之愿环绕的这一小片奇迹之地上,他能得悉所有正发生的一切。那也许是因为他正在做事——“正在”这个状态对他来说实在罕有。大部分情况下,他只有“正要做”和“已完成”。当他想要结束掉什么东西时,那单纯只是想一想的事,就像是一口气吹熄烛火那么简单。这工作实在不可能持续得很长。

    但是这一次很长。或者说,他是在反复地做,一次又一次。不知多少次他认为自己成功了,那红色却又从虚无中渗透出来,像个怎么也堵不上的血窟窿。在阴影流淌的河道中,他能感觉到那染满鲜血的林中之物站在混乱中望着他,出现又消失,消失又出现。一个挥之不去的幻象,但又的确怒放着生命之花。一个伪装成鲜艳蝴蝶的诱饵,就在他眼前明晃晃地飞舞。他一遍遍地射击和投掷,确信自己已将它打得粉碎,但却没法使它消失。一遍一遍又一遍,直到林中已经堆满了落空的箭矢与刀刃。它们在完成任务前是不会消失的。

    没有任何人能闯进这片刀山剑林了。它是他的目光,他的视线,他的愿望。在过去那么久的时间里他无往而不利——除非有生命能逃过他的视线。那绝不是正面对抗,只是巧妙地逃脱搜查。

    但这一次事情很特别。他在许多次尝试后终于注意到了。这一次是格外特别的。不知怎么,这只狡猾的蝴蝶设法抵消了他的工作。他不会思考别的事,别的目标,别的技巧,他早就把那些忘光了,唯一会做的就是继续、不断地、永远地投掷下一把飞刀。如果这办法永不奏效该怎么办?这念头从未在他脑袋里产生过。他不会为了成功而喜悦,自然,失败时也不觉得生气或懊恼。他只是不断地实施。

    一个奇怪的现象是,当他不断地同一个目标做尝试,并且不断地完成时,他那知觉里的混乱有了一点平息的趋势——那并不是“治愈”,绝不是对病症的根治,但他好像一个天生骨骼扭曲的人被强行扭正过来,在那股纠正他的力道消失以前,他十分痛苦地像“常人”一样行走和看待这个世界。这不是治愈,这不是康复,恰恰相反——这是某种镇压,某种试图将他转变形式的尝试。当他能够意识到这件事时,那就意味着他或许已被对方所影响了。

    不过那没有什么。除了他那唯一的工作以外,关于他自身的一切已经毫不重要了。他用他那些被重新唤醒的感官知觉朝外张望,就像台启动中的全景录像机那样完全客观。

    他像台全景录像机一样观察外界,观察那鲜血的幻影,以及那个仅剩下的孤岛。一片尚未被死亡之箭侵入的领域。这孤岛并非他有意留下的——出现在这里的所有生命都应当被终止,他并不在意稍微调换消失的顺序,但某种东西限制了它。一道彩光,或是流动的雾的帘幕隔离在孤岛与剑林中央。当他想要向孤岛中的某个人聚焦凝望时,对方的形象便在一片氤氲荡漾的霓虹中瓦解了,晕化成团团模糊的光斑。

    那是一种保护。他很快便明白过来。一道将他的视线隔绝在外的帘幕。一个要逃避死亡的愿望。它隔绝的不是视线或者空气,而正是像他的视线这样招来死亡的事物。

    不过那是可以攻破的。他能感觉到。那道帘幕并不像翩跹在深林中的血红蝴蝶一样迷惑。它只是某种较为坚固的愿望,而如果他非常努力地去搜索,他总能找到一个办法去看到帘幕后藏着的生命。他没有那么做,因为另一种办法明显要更简单,更符合他那单纯的追求:杀掉这个愿望的持有人。

    他正在做。他正在做。一遍又一遍。生命之花在此处熄灭,又从彼处绽开。这份工作无穷无尽,因此他永远也不必着急。他永远不可能真正意义上地完成工作,除非……

    孤岛上的争执结束了。他听见那站在金铃底下的人说出最后一句话。话的内容无关紧要。他是可以听懂那种语言的,他知道,那语言恰好在他生前所知的范围里。可是对于他来说,那和风声或水声没有区别。那是生命在运行过程中所发出的杂音,听或不听都无关紧要。他还看到了明亮璀璨的银光,好像羽毛般轻盈纯洁;狡猾的隐匿在光学幻象中的毛绒绒的小影子,它的步伐与眼睛都令他感到似曾相识。

    最后一个长着犄角的影子最令他关注。那影子本身没什么出奇,可是她在腰上挂着两样特别的东西。一样他非常熟悉的东西,另一样的非常的明亮和耀眼。

    那是什么?他想要辨认得更清楚些。但他不能太专注地去看。那道帘幕阻碍了他,因此他只能模糊地意识到那东西非常的小,星星点点的朱红串联在一起,像是开在藤条上的花。但那些朱红而冰冷的花朵上也散发出温热的生命的气息,祝福与保护的气息,就盘卷在长犄角的影子的腰间。它的气息与他正在杀死的人多么相像,因此他也想要将它毁灭,把每一片鲜红的花瓣都变成枯败的灰黑色。

    长犄角的人走到了金铃之下。原本站在金铃下的人给她让了位,更准确点说,他似乎正邀请她来到金铃之下。他将那绝对中心的位置交付给长着犄角的人,并且请她许一个愿望。

    请把你刚才许的愿望说出来。那让位者的确如此要求。其余人都显得惊讶。就连那只翩跹在林中的血红蝴蝶似乎也被吸引了。但他没有停下。他只是听见了,却不会对这些言语的意义加以思考。他又一次深深凝望,给翻涌的生命带来宁静。

    红蝴蝶往下一沉,似乎透明地消失了,但旋即又高高地起飞。长犄角的人问:我?

    ——是的。必须是你。

    ——为什么?我并不善于许愿机语言。

    ——你的愿望必须被实现。这是重要前提。

    长犄角的人走到了金铃之下。她犹疑着,但却看不出自己的愿望有何坏处。于是她向着金铃伸出手。红蝴蝶在林中载沉载浮。

    那狡猾的毛绒绒的影子突然移动了,向着中央区域潜近。它的利爪从毛绒绒的前掌里伸出来,它的尖牙从绵软软的脸颊旁探出来。它狩猎的姿态令他想起了那必须被杀死的猎物。

    我许愿。长犄角的人说。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构思着。我许愿让赠予我寂静号的人——

    猎手向着她凶狠地扑出利爪。

633 碎花链子与银打火机(上)

    倘若按照它原本的性子,小咪不会对那个爱说话的懒东西和母牛之间的交谈感兴趣。虽然她是它的任务目标之一,现在她已经不重要了。她或许也很爱说话,或许还能拿出一把刀或别的什么,可她只是一头牛而已。杀死一头牛根本不能算是猎手的荣誉,如果它把她的脑袋别在腰带上到处走,那颗不值钱的破东西几天内就会变得臭烘烘软塌塌的。不,牛和猴子一样蠢笨而无价值,它们都很迟钝,后者还很自大。

    它是从一本有点旧的幼儿教材书里认识这些物种的。那书曾经培养过多名杀手,也许还被谁抢夺和摔打过,屏幕中央偏下的部位会时不时变得模糊。它那些训练者们并不认为有必要将经费用在完善这种幼儿教育上。它们对于科学育儿显得惊人的无知,完全敷衍了事地走这套流程。训练者们的目标是:被派出去的杀手不可以对着天上的飞船张牙舞爪,或者把运输车当作动物来追逐。

    小小小咪。有点结巴的红脸训练者说。你看看看这个,这是牛。

    幼儿书摊开的屏幕上果真有各种牛。天牛巨牛蚁牛多角牛气象牛丰饶牛,所有长洞角的、有蹄的、非狩猎者的,被联盟在广义上判别为牛的动物。小咪坐在草垫上瞧着那些图画,牛们的身体全都因为显示屏老旧而糊成一团深深浅浅的色块,但是那些大大小小的尖角却突出到了屏幕顶部附近。它轻蔑地哼了一声,说:牛。

    对。对。最懦弱的红脸训练者期期艾艾地说。你认对了。我们来说说牛的特征——

    牛长角。小咪说。

    对。对。但是除此以外——

    小咪没在听了。它在日光强烈的地方喜欢眯起眼睛睡觉。

    红脸膛训练者又说了点什么关于牛的事。这个训练者尽管不是喵们最讨厌的,但却是最被瞧不起的,又罗里吧嗦,又没什么真正的本领。它不知道其他的训练者们干嘛留着他,或许是需要他喂喂山谷里那些奇形怪状的东西,或者把所有洞窟里的粪便都扫干净。当然了,他还负责教幼儿课。可是他又笨手笨脚——那就是说,他连刚出生的小喵们也常常斗不过。那怎么能得到喵们的尊重呢?

    小小小小咪。红脸膛训练者说。睁开开眼来。这是蛟。

    小咪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它看见屏幕上的东西盘成一团模糊的色块。两只狭长多叉的角伸向屏幕边缘。

    牛。它说。

    不不不不不。红脸膛训练者说。你要瞧仔细呀。这是完全不一样的。这是蛟。这非常重要。

    牛。小咪说。

    红脸膛训练者开始用他结巴的腔调翻来覆去地腔调。这很重要。这很危险。这是不同的。这不仅仅是角。你看这些鳞,你看这些尾巴,你看看它们身体和骨骼的结构——

    小咪想要睡觉。但是红脸膛喋喋不休。实在是太可恨了。实在是太愚蠢了。于是小咪从地上跳起来。它尖锐的爪子深深勾住红脸膛脖子的左侧,然后像对付山谷里的东西那样跳到红脸膛的背上,它的爪子便顺势沿着红脸膛的脖子转了一个大圈。叫喵惊奇的是,尽管红脸膛的脸那么红,他的血其实是蓝色的。

    次日,红脸膛和训练场地上的血迹都消失不见了。一个脸膛不红也不结巴的新训练者来教喵们认东西。他说话倒是没有磕磕绊绊,可实在是太老了,说起话来慢极了,还有股上了年纪的气味。这样的老东西也无法赢得喵们的尊重。不过,他看起来要比红脸膛沉稳些。

    小咪靠在立起来的草垫上,把两条后腿伸长得直直的。它一边舔昨天还没清理干净的爪子缝隙,一边眯着眼睛瞧这个老头上课。仍然是那个破教材和破显示屏。

    蛟。老头训练者说。

    牛。小咪说。

    老头训练者慢吞吞地看了它一眼。他用他那快要入土的脑袋慢腾腾地思考着。小咪尤其不喜欢他那股气味——它只喜欢浓烈而鲜美的死亡气味,而衰老的气味闻起来就很不新鲜。如果能让那股味道消失,它不介意再多花点时间清理它的爪子。

    嗯……老头训练者发出思考的咕哝声,像是被小咪掐断了腿的虫子在一点点费劲地爬坡。但是在这一段思考后,老头训练者同意道:这是牛。

    牛。小咪说。

    不错。老头训练者缓缓重复道。牛。

    他们又继续学习别的图案。有些喵在中途开始互相打架,但是谁也不会去惹小咪。小咪依然后腿笔直地靠在草垫上,让明亮的日光把它的肚皮晒得暖烘烘的。

    **怪。老头训练者介绍道。它们是一个非常庞大的种类,从灵体到实体,这是梦妖,这是魅魔——

    小咪睁开眼睛看了一眼那长着角的东西。这次显示屏碰巧没有故障,它看到了那体态有点像大猫,但却没有毛发的雌性动物。但是她长着蹄,并且除了头顶以外,浑身似乎都光秃秃的。

    牛。小咪说。

    老头训练者缓缓地看了它一眼,也同意地说:牛。

    小咪放下爪子,在草垫上打起呼噜。老头训练者睿智地不去打扰它。这个有着难闻气味的老东西毕竟是活到了它毕业的时候。是的,小咪并不会杀掉所有看不顺眼的东西,因为高明的狩猎者是不应当随随便便出手的。那只是在自降身价。尤其是在狩猎一个特别关键的目标,某种仪式性的对象时,分心是个很不好的兆头。既不成熟也不吉利。为此,它在暂时退避后再也没有狩猎过别的东西,只靠吃它向来讨厌的应急喵饼干维生。它渴望新鲜的血,新鲜的热烈冲鼻的死亡气味。

    它不晓得那个东西是否流血。火元素。也许流出来的只是一些火浆,或者喷射出小山般的结晶块。不管怎样,别的血不能在那之前流出来,否则那便使它最伟大的狩猎变得不够完美。所以它不想理会那些烦人的东西。那些叽叽喳喳的猴子,还有牛和马,它打算在完成最重要的挑战后再考虑怎么处置他们。

    但是现在那行不通了。它敏锐的听觉能捕捉到最细微的低语,它锐利的视线能洞悉猎物最隐秘的动作。它已注意到那些谈话中值得留意的部分,也就是说,对它的狩猎造成了阻碍的部分。它听见那爱说话的懒东西要让母牛许愿。直觉便轻轻地推碰了它一下。喵的狩猎本能告诉它这段对话是不同寻常,需要它加以思考和警惕。那个懒东西会让母牛许什么愿望呢?她千里迢迢出现在这儿是为了什么呢?呀!这答案真是再明显不过了。

634 碎花链子与银打火机(中)

    它不能让这件事发生。

    当然,它的狩猎不需要用到那种讨人厌的机器,那是对于它能力的侮辱。但是它也不能让母牛许的愿望发生,不管那只是关于逃脱一次的,还是逃脱永远的——后者或许不会被机器理睬,从经验而言,除了真正厉害的喵,没有什么别的东西能永远逃过死亡。但那母牛肯定想试一试。

    她的眼睛一直盯着外头的两个东西。尽管她并不知道是在哪个位置,并且也从未看向正确的位置,小咪知道她是在找谁。而如果她的愿望成功了——可能性并不高但也不能排除——那不仅仅是让它错过这一次的理想时机。“时机”这个词将会永远地离它而去。如果那机器答应要让火元素不受它的侵害,那么这件事也许将成为一种命运。命运是至高无上的,喵们都知道这点。没有一种诅咒或祝福能够赶得上。最好的喵们能够用眼睛看见,并且永远行走在命运交织时最安全的犄角里。

    于是,小咪不得不采取行动。当母牛走到金铃铛之下时,它已准备好做一次致命的袭击。她的视线盯着那个不出声响的铃铛,嘴唇开始蠕动。这是她最为脆弱的一刻,因为像那种机器许愿可绝对不能出差错,不能够三心二意。如果她真的想要许一个愿望。她肯定希望那个火元素能战胜对手不是吗?

    它悄悄地潜近了一些,并且计划用爪子割开她的喉咙,就像对那个烦人的红脸膛做的一样。它不打算用枪弹或者毒气,因为这里还有别的烦人的家伙。那个爱说话的懒东西也靠得很近,他知道它在这里,躲藏在某个角落观察,不过现在他看上去很放松,一种甚至有些不合时宜的放松和愉快,仿佛他并不是被困在一个糟糕的过度溢出的死亡之池里,而是刚刚从火山蒸汽弥漫的顿悟之泉里爬出来。是有很多这类泉水存在的,尽管小咪自己没去过,它听别人讲起过,尤其是白胡子训练大师也提起过。

    这些通往浪潮深处的幽泉是特别的,能够为浸入其中的人揭示预兆与答案——可是,大师也补充说,那种泉水同时也是诱惑的陷阱,它是从死亡之渊中流淌而来的,充满了对生命的嫉恨与恶毒。无论它给出怎样的启示,最终目的都不过是为了夺走更多的生命。

    小咪并不介意在那样的启示泉水中泡上一泡,不管那可能要消耗掉多少只猎物的命。在它想象中,当它从那弥漫着剧毒蒸汽的炽热泉水中爬出来时,它脸上的表情可能就会和那个懒东西一样。那像是一种恍然大悟,一种从困境中的解脱,但也很像是即将采取行动的决心。这个人已经不再懒散了,他是在准备狩猎。喵很善于闻嗅出这种隐晦的变化。它还知道那个懒东西其实很敏锐,能对四面八方的动静做出反应。

    他肯定能感应热量,所以别用枪弹,因为他和母牛太近了,那会把他也波及进去,间接给那头母牛示警。他肯定也懂得如何防备和检测毒性气体,因为这个家伙很精通这类东西。小咪知道这种猴子有多喜欢钻研。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们也很喜欢狩猎,可是那是种很低级的趣味,因为他们并不喜欢付出,不喜欢亲力亲为,而是指望着靠钻研来把一切都搞到手。他们对自我的假定是奴隶主——白胡子训练大师会这么说。总而言之,那是一群终日做梦的懒东西。

    但懒东西有时也会很难缠。任何事做到顶尖都不会太好应付。因此它不打算和他纠缠。它会用一种具有针对性的方法来杀死母牛,也就是在起传统风格的狩猎。它那闪闪发亮的玉石般的黄眼睛盯着她线条优美的双肩,以及从中间拔起的修长脖颈。她的皮肤看起来像是煮焦了的糖汁,但她的血会是什么颜色?

    她开口了。她说:我许愿让赠予我寂静号的人——

    就在此刻小咪跳了起来。它跳得非常轻盈,比它杀死红脸膛时更加柔和无息,好似细树枝在风中微微一弹。它的肌肉与骨骼都变成了流水,巧妙地推挤开空气,而不制造出半点风声。这是喵们才能做到的事,从还需要跋涉在毒沼泽里对抗龙蛇时便已在流传的技艺。它的爪子也松松地半伸着,当然不应当用尽全力去紧绷,因为爪尖已足够锋利了,可以轻松插进猎物的皮肤了。没有释放的力道应当被放在那之后划开血肉,顶级狩猎者总是留有余力的。

    它能看到猎物的脖颈周遭在发亮,一层薄汗粘在那里,像被潮水浸湿的光滑卵石。金棕色的发丝在那周遭颤动,然后——

    卵石在水中滑开了。她口中的愿望戛然止住,灵巧而迅捷地往旁边躲闪。她的躲避几乎与它的起跳同时行动,不可能是临时起意。小咪没法改变方向了,但它用灵活的尾巴向她打去。它那条长长的黑色尾巴。尾巴对于大部分喵而言只是单纯的平衡器,或者拿来扫扫烦人的飞虫,总之用不上多大力气。但它可远远不止于此。它的尾巴既经受过训练,也完成过改造。用尾巴拍碎石头,那是连古代虎种们也不会的新本事。

    它在空中没法完美地施力,因此只能用尾巴尖狠狠地扫向她的脑袋,试着将她的头骨打碎。那不一定能成功,这母牛肯定也对身体做过改动,至少她的腿做过。不过除非她的思考中枢并不放在头部,这一下至少是能让她丧失意识。

    她仍然保持着闪躲的姿势,目光正盯着它。此时,幻影咒的效果还未消失,但是程度剧烈的活动本就会叫咒语的效果变得很差。她肯定能看见它模糊扭曲的透明轮廓,但她还来不及留意那条细细的尾巴。她的双手错误地抵挡在胸前与腰腹,那面庞毫无遮掩地与它对望。

    在那刹那里,还有几件别的事同时发生了。每个人的注意力似乎都在往后退闪的雅莱丽伽身上。波迪只来得及把朝着姬寻的面孔转向她,发出一声惊怒的低叫;姬寻飘然退后,没有透露出分毫施以援手之意,他甚至把视线转向朱尔,冲她微微一笑,仿佛在说她找了个多么危险的帮手;朱尔并不知道这件事,她也惊讶地瞧着雅莱丽伽,在那个时刻她还没有明白,但是姬寻猜想就在下一秒她就会反应过来。

    他们都没有插手这场袭击。只有翘翘天翼敏捷地往后一跃。她的眼中带有警觉,可是,同时也很得意。当雅莱丽伽即将被那条漆黑的杀手尾巴击中时,她却把自己的脸深深埋进翅膀底下。他们所站的区域之外,那稀薄的屏障猛烈闪烁了一下。

    小咪击中了什么东西。它可以感觉到它,某种有力但也柔韧的武器,金属条或者编织盾。不,要更灵活和敏感。这东西是活的,会顺着它的力量与毛皮游走,把尾巴往旁边卸开,而且还很纤细和光滑,比它毛发蓬松的尾巴还要细一些。但很遗憾,那一定不是母牛的脸。不管它击中的是什么,这东西都挡在她面孔前两爪左右的位置。

    母牛又往旁边多滑了一步。小咪的后脚已经落地,没能在她肩膀上留下几道见骨的抓痕。它舔了一下爪子,但马上就控制住了自己——舔爪子是在得手以后才能做的动作,一种狩猎成功后的胜利姿势。它只是轻轻地伤了对方一下,那是不配做这个姿势的。

    现在它知道那个拦住它的武器是什么了。在它的幻影咒因为剧烈动作而消散的同时,它的对手也正晃动着某种隐形的东西。他们使用的也许并不是同一种方法,有很多方法能制造这样的光影错觉(不过在剧烈运动时一般效果都很差),但是既然小咪已经发觉了那件武器的本质,它就再也不会忽略掉它。当然了,牛也有这件东西嘛。

    那个带着回钩的尖端首先在她的脸颊边显现,随后是长长的、纤细但有力的一条黑鞭,伸直以后大约比它的身高还要长两倍半。它的外表没有它实际上那么危险,更像条弯弯曲曲的装饰用编织绳,或是拉帆用的缆绳。它灵活地在空中打了几个弯,一条瘦瘦的蛇尾巴。中间有一段微微有点变形,那就是它这次偷袭获得的有限成果。

    母牛冲着它露出笑容——但她没看它的脸,目光虚虚地对着它毛发雪白的胸口。那笑容是在说:也不是只有你长了尾巴,对吧?或者也可能是在说:我向你学了一招呢,小咪。

635 碎花链子与银打火机(下)

    那事情发生得非常快。快到喵也来不及撂下一句狠话。这时翘翘天翼把她的脸从翅膀底下伸了出来。原来她并非不忍心看朋友遇害的那一幕,而是从翅膀底下咬出一副眼镜。

    确实如此。她在自己的翅膀根部,那堆浓密而柔软的细羽毛中藏了一个挂包那里。为了防止突发性的星层变动毁掉一些重要物品,这挂包没有使用任何空间拓展技术,它只能容纳非常有限的物品。因此,就像雅莱丽伽的腰包一样,她们也好好地规划了应当在里头装些什么必要的装备。此时翘翘天翼潇洒地、好似排练过千百遍地一扬脖颈,她的鬃毛像丝绸旗帜在空中飞舞,而眼镜向着雅莱丽伽抛了过去。

    “雅莱!”她喊道。

    小咪试过拦截那个抛来的东西。但它站在距离母马更远的位置。当雅莱丽伽接住眼镜时,那条细长如软鞭的尾巴虚晃了一枪,假装要打小咪的眼睛。它灵巧地闪过,毛发因为恼怒而膨胀起来。

    雅莱丽伽戴上了那架眼镜——说到架也许不够准确。它并没有支架,只是两片形状好似拉长箭头的墨镜片,并用两个带吸盘的框固定在眼睛周围。那种眼镜颇像是杜兰德人的黑猫卫队的装备。这么做的不只是她,翘翘天翼的脸上也已贴好了两片非常相似,但尺码和宽度更贴合她种族的镜片。她们都戴着酷酷的卫队眼镜跟它对峙,因此小咪无法再判断她们的目光落在哪里了。

    不过这可不算什么大杀招。小咪瞧着它眼镜的对手,从鼻腔里发出一点哼声。

    “母牛!”它恶狠狠地宣布,“你的死期到了!”

    “我早就在等着你了。”雅莱丽伽说,“自从有人说这里本该有三个……”

    “那当然是我。”小咪绕着她缓慢地转圈,雅莱丽伽的视线也随之移动,“你们觉得可以轻易地摆脱我吗?杀手小咪可不会接受失败!我会追着你们到世界最远的星星上。你永远也别想有安生的时候,母牛,不管你跑到哪儿,不管你在干什么,你在吃饭,睡觉,洗澡,交配——”

    “这不是小孩该讲的词!”翘翘天翼尖叫道,“你会变成一个非常粗鄙的大人!你已经是个非常粗鄙的小鬼了!”

    “杀了她。”朱尔说。

    翘翘天翼向她怒目而视。但是朱尔只盯着冲她微笑的姬寻。她提高了声音说:“小咪,你必须杀了她。”

    “你这是什么话!”翘翘天翼严厉地喊道,“你是个非常不像样的大人!”

    “这是在针对我。”姬寻站在边缘区域远远地说,“没必要这么激进,朱尔。我在试着让我们所有人都安全地离开。实际上,我已经有一些想法了,即便你让你的毛朋友杀了我们中的几个,那也无法一直把我困在这里。你愿意付出自己的生命,只为了让我稍有一些不如意吗?让我们客观点看待这件事吧。”

    朱尔没有理他。

    “他想到了一种解法。”她仍然高声说,“他需要我们所有人的愿望都在他的掌控中。你只需要破坏掉其中的一个!”

    “这不够严谨。”姬寻悠然地切入道,“我只是想确保结果是最理想的,可如果你……”

    “哦,真是够了。都给我闭嘴!”翘翘天翼说,她猛然一跃,腾跳到朱尔背后。在波迪或姬寻来得及阻止以前,她用前蹄在后者背上踢了一下。她看起来没使什么力气,然而朱尔立刻便晕厥了过去。

    翘翘天翼依旧抬着前蹄,看起来有点尴尬。她清了清嗓子说:“我,可能,有点用力过头。”

    “她还活着。”姬寻善解人意地接话道,“暂时性的昏迷,没有严重伤害。”

    “噢,噢,好极了。”翘翘天翼放下蹄子,“我不太清楚你们的承受力是怎么样的。嗯,就是说……抱歉,我以为她会比较难对付一些,我和雅莱互相练练腿脚的时候……这真的只是一点点力道……”

    “我理解。”姬寻温顺而诚恳地说。他平静地又往边缘区域退了一步,转头端详外部的扭曲。

    波迪似乎是想做点什么,但却没有得到一个好时机。在这当口,小咪正绕着雅莱丽伽缓缓踱步,雅莱丽伽也轻快地绕着它走,原本不大的安全区域已成为他们互相绕圈的决斗场。翘翘天翼咬住朱尔的后领,把她往后方拖去。

    她还用剩下来的嘴缝对波迪含糊地说:“别傻了,赶紧离那只猫远点!那小东西非常不对劲——以及,别看它的眼睛。”

    她把朱尔拖到了边缘区域,一个随时可能被吞没的位置。波迪不放心地想要跟过去,她却威胁道:“不行,你可不是个靠得住的人。你得跟我们保持距离。”

    她的蹄子在朱尔脑门不远的位置上轻轻划拉,因此波迪没有什么讨价还价的余地。他只能沉默地走向姬寻所站的另一侧,大约距离翘翘天翼有整片场地的四分之一远。在这过程中他并没像翘翘天翼担心的那样插手对峙,他甚至没有试图靠近那两个人,而是从雅莱丽伽背后绕了过去。翘翘天翼对他虎视眈眈,严防他在这个关头对雅莱丽伽发难。但是看起来他不打算这么做,他没有把自己那个疯主子的话当真。

    但是雅莱丽伽动了。她带着黑眼镜的面部仍然对准了小咪,然而手却伸到腰部,解下那个随身的腰包,然后把它扔给从后方经过的波迪。

    “帮我拿着。”她说。

    没有人回话,但是她也没有听见腰包落地的动静。它被某个沉默之人接在了手里。雅莱丽伽依然盯着那个在她面前轻轻走动的毛茸茸的杀手,说:“在这包里有我看重的文件,还有我喜欢的小东西。我不希望它们因为打斗意外而毁坏了。”

    波迪发出了模糊的一声应答。他的脚步变得拖沓而迟疑。雅莱丽伽说:“我还没撤回我同意过的事。”

    “什么?”

    “我的船上还是缺一个搬运工。”雅莱丽伽继续盯着小咪,腾不出功夫去观望波迪的反应,“我的船对于两个人而言有点太宽敞了,这是个需要解决的问题。如果你考虑找一份用货币结算的工作……”

    “这倒是挺慷慨的。”波迪不紧不慢地说。

    “那包里没有武器。”

    “哼,我猜到了。”

    “但有些东西对我来说很有意义。”雅莱丽伽说,“如果你把它们弄丢了,也许我会考虑扣你三百个小时的报酬。”

    “我记得你这包里差不多都是纸,还有一条小链子。你之前挂在角上的那条,记得吗?你为了一条小链子就要让我当三百个小时的奴隶?这符合你那个羽毛朋友的友谊精神吗?”

    “不是因为那个。”

    “那是因为什么?”

    “因为我很喜欢看全裸的男人花几个小时跪着清理长满潮素螺的甲板。”雅莱丽伽晃着尾巴说,“然后跑来求我宽恕,那会显得挺可爱的。”

    “你的旧情人全都被你伤透了心,是吗?”

    “总的来说,我对他们总是有公平的回报。”

    “那你打算给我点什么?除了全是见鬼污垢的甲板?”

    “也许我确实会送你点礼物。”雅莱丽伽说,“一套得体点的衣服。一些漂亮的纹身贴。一点点消遣和助眠用的烟草——你不应当再摄入那些有毒的孢子了。我也许还会给你一个刻成你前主人模样的打火机,让她温暖你的心。”

    “听起来有人还在记仇。”

    “我会找个精灵工匠来做的。”雅莱丽伽大方地许诺道,“做得和我那条银链子一样漂亮。我还可以让他们找点桃红或深蓝的宝石镶上去。”

    “你肯定会千方百计克扣的。”波迪说。他的声音又变得轻浮了。但是他从雅莱丽伽身后快速地走了过去,手里抓着她的包。雅莱丽伽并没有完全相信他,她只是没空想这件事了。波迪也许会毁了那个包,也许会背叛。不过靠不住的男人已经是她生活的常态了。她还是得自己收拾残局。

    “嘿,母牛,”小咪说,“把你的遗物都处理好了吗?”

636 全态通用型制喵刑具(上)

    这是关键的一战,她已准备了多时。但是它不会维持得很长。和杀手的对抗绝不会是一场观赏赛,成功与失败都在呼吸之间。如果她犯了什么错,在战斗之中,甚至是战斗以前,那都可能会让她丧命。她走了这么长的一段路就只是为了丧命于此,在距离她的目标如此之近的地方。实际上她已经找到了,但是却没法说上话。她要么就全盘胜利,要么就连交代遗言的时间也没有。在她背后,那团无法透视的污池中,她不知道自己的声音能否传达。这件事真的有这么重要吗?或者她只是因为好胜心和报复欲才走了这么远?

    “我没生气。”她说。

    小咪明亮的黄眼睛盯着她:”你害怕得胡言乱语了吗,母牛?“

    “只是以防万一。”雅莱丽伽说。她撒了这个谎,甚至感觉到自己似乎真的从未生气过。污水池子里没有传来回应,不过她已经好多了。现在她可以完全冷静地、妥善地去处理眼前的最后一个障碍了。

    翘翘天翼有些躁动,那双翅膀微微扬起。雅莱丽伽轻轻地晃动下巴,让她别插手这件事。她们已经说好了,她们已经计划得很好了。这件事应当由她来做,因为这是一个需要精细而非迅捷的活儿。

    于是,就在那突然的一瞬间,小咪停住了脚步。它扬起脖子,对着雅莱丽伽说:“母牛,看着我的眼睛!”

    那颗无瑕的黄玉往内部塌陷。站在它侧前方的波迪和翘翘天翼都转开脸,逃避曾与猫中之猫相会的命运兆星。母牛却冲它举起一根小指头粗细的灰色合金管。小咪没有看见她何时把它收进掌心,但它大概能猜到她是怎么做的。肯定是藏在那个腰包里,再加上一个转移注意力的把戏。

    它很熟悉那种细细的光滑管子,黑色或灰色,也有故意做得像根彩色糖果棒,具体视环境而定。总之要做得非常不起眼,可以和任何东西上的零件搞混。但是,如果它出现在任何人的手上,不是像握糖果棒那样紧夹在辅助指和发力指中间,并且用掌心包裹着,而是用两根辅助指夹着,发力指牢牢地按在管子屁股上——那它就是一根微型弹药导向管。

    有很多地方和很多方法能买到这样稍带危险性的小物件。因为它一次大约只能伤害一个人,又很欠缺耐久性,官方不会花大力气去管控它的制作和流通。它也不是为任何一种子弹发射器而特制的,因此它突出的只是灵活和准确。灵活,意味着它可以安装在任何一种发射器上,只要你的确懂得如何做。激光、电能束、动能弹,从那枪口中可能会喷出任何一种弹药。再加上一个导航系统或脑电波信号器,一个神射手便站在它的面前了。不过,对于一只喵而言,这样的装备既不便携,也不好用。它不是为长了尖爪子的生物设计的。

    它的对手用这样一把不知名的迷你枪指着它。在枪口末端有个胶囊状的发射器,里面也许有激光发射器,也可能是针剂或蓄能池。不管是哪一种,这点容积和劣质的导向管不会支持五发以上的弹药。这母牛显然也知道,她应当是个组装此类武器的好手。

    而小咪当然也对付过这样类型的武器。它经受的训练里可不止包含这么点东西。不过叫它感到奇怪的是,母牛没有看见彗星。她的手稳稳抓着那根难握的管子,管口对着它的脸。她很专注,并未丧失自控能力,更不像瞧见彗星的人那样腿脚发软,如痴如醉。

    ——命运兆星,白胡子训练大师说,是足以叫任何有限生命忘记自我的。只消第一眼就会忘记现实,而如果看得再稍微久些,那么人们就再也回不到那具**凡躯里了。作为一个肉胎的记忆已经被无尽星途所涂改,就像电磁风暴摧毁一张数据盘那么简单。人们明知如此,却永远都无法抵挡它的威力。最为有趣的一点是,和其他诱惑之物恰恰相反,它最吸引的并非那些安于私欲的人,而是心怀崇高的人。向往高贵的人即便在回归肉身后也无法康复,它们会宁愿束手就死——为何还要抵抗呢?与成为一颗永恒星辰相比,血肉之躯唯有在无知和傲慢上分外突出。

    但是,小咪还不曾见过那样的人,甘愿就死的人。即便在清醒后也依旧沉醉于彗星之旅的人。或许白胡子训练大师比它所有的训练者都要有本事,但那不代表他每次都正确,不是吗?

    它还是得亲自验证一下,因此它从不会让猎物到死都沉浸于梦幻,哪怕这是种更稳妥的暗杀手法。小咪自己也非常不喜欢这种安乐死,因为这不成体统。猎物应该悲惨哭嚎而不是感到幸福,否则就显得狩猎者干得一点都不漂亮,简直是毫无本事。

    每一次,它都在最后收尾时唤醒猎物,使它们从彗星的图景中醒来,而那时它们所表现的总是懊悔与绝望。它们都明白是那宏伟的幻象使它们送了命,那条真实的、鲜活的,独独属于它们的生命。彗星不过是黄粱一梦,真正的结局则是血肉淋漓与撕心裂肺,从此故事再也没有下文。白胡子训练大师所说的情况从未出现,它可以肯定的是眼前这头母牛也不会。

    她是个很狡猾的东西,很清楚彗星和自己的命何者更重要,那也仅限于她没看它眼睛的时刻。可是这世上能限制住自己视觉的生物少之又少。要知道视觉正是为了认识未知之物才出现的呀!只有那些不需要认识新事物的东西,比方说,火元素,能够真的做到看着它,但却无视它的眼睛。

    “视如不见”。白胡子训练大师会这么说。小咪能想象他站在自己旁边,把双手背在身后,用充满趣味的眼神望着它的猎物。大师会对它说:仔细想想这件事,小咪。想想你是如何让自己的一只眼睛遭了害。你的对手看着你,却唯独无视你的眼睛,因为他的形体和视觉都是假象,他可以主动选择,只接收那些对他无害的事物——但那意味着他无法被击败吗?不,那完全是两回事。你要促使他去看,你要叫他自愿去看。如果他真的看进去,小咪,他会比任何人都投入那个梦,因为他不能享受**生命的那些欢乐,甚至于死亡对他而言也并不可怖。他无法拒绝那样一个美梦。但你要怎么把诱饵塞进他嘴里呢?既然他已经知道那里头裹着一个鱼钩?答案是:你要把死路伪装成唯一的生路给他。如果他发现身处一片毒水,他只能选择将神念投往彗星。

    这是下一步的事情了。而且,小咪不喜欢有人在自己旁边指指点点,就算是白胡子训练大师也不行。它把想象中的大师撵走,然后继续打量对着它的枪口。由于墨镜的掩饰,它不知道对手的视线究竟落在哪儿。

    小咪轻轻一跃,跳向母牛的右侧方,一个不那么方便瞄准的位置。果不其然,它的对手跟着转动一小步,依旧牢牢地追着它。她判断的速度很快,因此不会只盯着它的爪尖,至少要关照它的脚和膝盖弯。而在它落地的刹那间,从枪口中喷射出一簇耀眼的红色激光。喵呀!这下它判断出来了。母牛拿着的是一把激光枪。光的确跑得很快,就算喵也未必来得及躲避。可是它却轻蔑地晃起了尾巴。

    这母牛犯了个多蠢的错!它可是穿着一件镜子衣服呢!

637 全态通用型制喵刑具(中)

    小咪曾经非常不喜欢镜子。准确地说,它不喜欢投影。它不喜欢看见世上还有和它长得相似的喵。据说,在它出生时,它的六个兄弟姐妹里有一个就和它长得很像。但是小咪在还没睁眼时就从老妈的肚皮边把其他喵统统挤走,然后狠狠地踹那个拷贝怪。拷贝怪被它踢得掉出了窝,然后就不知去向了。

    它本来不该记得这件事,因为它并没在老妈身边待很久。厉害的喵就不应该和老妈待在一起,但它是被训练者们带走的。在某个成年喵们集体出去觅食的当口,那些人偷偷溜了进来,把它们带去了日后训练与生活的地方。对于这一点,小咪没有什么意见。喵们断奶后本来就该独立生活。而有人负责打理杂事也很不错。不过,叫它不耐烦的是,它偶尔还会听见大点的幼喵提起它的兄弟(也可能是姐妹)。

    ——那个和你长得很像的去哪儿了呀?它们会歪着头这么问。一会儿瞅瞅它的脑袋,一会儿瞅瞅它的尾巴。如果小咪不搭理它们,这些蠢喵还会用爪子轻轻地推搡它,试图让它回忆起窝里的情形。那个和你长得很像的,但是个头更小的去哪里啦?它们总是问个没完。不过,那只喵的眼睛周围多了一圈灰色。它们有的如此回忆道,非常特别的灰色,有时看起来更像淡紫色。那个喵不知为何就很讨所有喵的喜欢。

    小咪自己的毛白得像雪片,只有尾巴的颜色不同。它从来没见过任何一只紫色的喵,并且也坚信世上不存在紫色的喵。这种问询显然是对它的冒犯,因此等它的腿脚足够灵活以后,它就把跑来烦它的喵都狠狠修理一顿。从此它得到了清净,并且除了镜子以外,再也没有见过和它长得完全一样的喵。有的喵脸型像它,但长着愚蠢的橘斑。有的喵毛色还成,可是整个脸又圆又钝,腿脚短得可笑。总而言之,伟大的小咪是独一无二的。

    只有一种情况叫它不高兴。尽管它绝对没有一根灰色的杂毛,可是靠近眼窝的毛发却有两圈浅浅的凹陷。当它站在灯光下对着镜子打量是,看上去就像有两个很不起眼的眼圈。那和它对自己的认知可不一样。它生气地用爪子压压那里的毛,但是两个毛坑还是顽固地留在原地。小咪很不满意,它把每一个指出这件事的喵都狠狠修理一顿。

    但是后来它不再这么做了。那是因为所有认识它的人都懂得避开它的眼睛。在白胡子训练大师带它去了万镜之宫以后,它也觉得镜子不是件那么讨人厌。当然,必须得是魔法镜子,因为魔法镜子反映的不只是表象,它还会反映心灵。在万镜之宫的镜子据说要更特别一些。它的引路人说那些镜子反映着所有的世界,无论是物质的世界,精神的世界,潜在的世界,梦幻的世界……总而言之,一切都逃不过万镜之宫的映照。这些镜子怎么会有这样了不起的本领呢?白胡子训练大师说,因为这座宫殿曾有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主人。他还曾考虑过是否要送给小咪其中一面镜子,但最后却没这么做。

    殿中的镜子过于复杂了。他向小咪解释说。过多的映射和显影并非好事,因为喵是很容易被分散注意力的。喵的思绪总是跟着视觉走,看到什么便想起什么。可是,如果要支配彗星,那就必须反其道而行之,要让喵的思绪去支配视觉。于是在分别以前,大师没有送给它宫殿里的任何一面镜子,而是叫它回到训练者身边去,等着接受第一个送来的任务。

    任务果然来了,并且也的确被交付给它。当小咪把那位收藏家的遗体丢进焚烧室后,从秘密收藏室里找到了白胡子训练大师送给它的第一份礼物,一面非常古老的、几乎呈现出鳞片质地的魔镜。小咪照照镜子,里头映照出一个通体雪白而双眼血红的小咪。

    你想要什么?镜中的小咪充满引诱地低语问道。我可以为你实现任何事,给你任何你想要的东西。告诉我心里想要的是什么?

    滚开,拷贝怪。小咪回答道。这是我的镜子!不许住在我的镜子里!这面镜子里只能有我!

    拷贝怪滚开了。而镜子中果然只有小咪和它黄澄澄的眼睛。小咪满意地把它带回了自己的住所。紧接着第二项任务又来了。它去找一个居住在艾森岛上,并且被严密保护着的铸甲大师。这个提示要简单得多,它让对方在死前为它把镜片镶嵌上去。没有谁对这件事感到奇怪,训练者们似乎认为这一切都是它的杀戮本能完成的。只有小咪自己知道这是白胡子训练大师为它做的。他为什么要为它设计这一切呢?他想从小咪这里得到什么呢?

    我什么也不想。白胡子训练大师悠然答道。将幼苗培育茁壮是我的乐趣所在。啊,这难道不是件趣事吗?目睹稚子如何成长为英雄,就像园艺活动或雕刻艺术。但是前者是一种更有挑战性的爱好,因为生命的性情比石料更为丰富多变。为了服务幼苗,我总是要做很多准备,哪怕其中只有一部分能用上——我乐于面对一些小小的波折和意外。对于一名经验丰富的建设者和创造者来说,随机性不再是讨厌的捣乱者,而是灵感的启发者。简而言之——我想得到无非是一个出色的英雄故事。

    小咪并不怀疑他在撒谎。白胡子训练大师懂得很多,为喵服务是懂得很多的人理所当然应该做的。但是,如果白胡子训练大师要小咪做点什么来回报,小咪也不会反对。喵可以为服务自己的人做点什么。

    不过,白胡子训练大师迟迟没有提出任何要求。他似乎只是乐于为小咪服务,把它培养成最伟大的狩猎者,为它提供技能、武器和猎物。小咪并不会为此感谢他,或者喜欢他,它只是觉得这老头可以排除在它的狩猎名单之外(他真的很会躲藏和逃跑是另一项原因)。

    如今想来,或许所有伟大的狩猎者都会有这样的一个角色。因为它们自己太忙碌了,必须得有一个优秀的服务者来料理狩猎以外的事。那些琐碎的事,例如保养武器、整理地图和传递消息,在古时全部都是由非狩猎者的老喵来完成的。这些事虽然不是荣誉的,然而也必不可少,必须交给有经验的服务者来完成。

    但是那个服务者也不能是随便什么人。不能是它的训练者们那样庸碌、贪婪又愚蠢的东西。那些充其量只是豢养起来的储备粮。服务者的能力与素养体现着狩猎者的水平。从这个方面而言,它对白胡子训练大师是相当满意的。他可以帮助它成就目标。

    长久以来,小咪是这样看待它和白胡子训练大师之间的关系的。它也能从其他别的狩猎者那里看出这种关系。比如说它眼下正对峙的人。

    它认为这头母牛是火元素的服务者。可以这么说。她对他存在着特别的关照,甚至不惜跑上这么远的路来寻找。她在帮助火元素成就目标,不是出于交配本能的激情,或者哺乳期自然而然的照料**。

    没有别的理由能解释这样的行为。因此,她是个天生的服务者,一个以建设和创造英雄为了去的人。而尽管她远远不如白胡子训练大师,小咪承认她要比它的培训者们有用得多。如果除掉了她,火元素将变得懒惰又烦躁,缺乏目标,对周围的人充满厌烦,就像它遇到白胡子训练大师前。她是非常有用处的,之前火元素的反应也足以证明这一点:当它第一次碰到母牛时,火元素显然失去了控制。

    如果有必要——的确有必要——它需要让这件事重演。当管口射出的激光落在小咪胸前时,它大声地发出嘲笑。多么愚蠢的一个错误!那并不是说换成别的弹药就会有用,因为小咪经受过各种各样的训练,可是激光却是镜子最不惧怕的一种武器呀!

    它的镜子衣服可不是由拙劣的普通镜子做成的,没有一种频率的激光会强大到将它打穿。它能反射一切,一切的一切。当那束红光击中它的右胸时,光线果然立刻便折了回去。射击轨道擦着母牛的手臂,然后没入那片污水池子里。

    小咪不禁为母牛的愚蠢和笨拙感到惋惜——她瞄得偏了一些,偏得过了头。如果她是瞄准着喵的心脏来射击,那它胸膛那片垂直的、摆得正正好的镜片就会把激光以正确的角度反射回去,肯定会打在母牛自己身上。或者她瞄准它的脑袋与眼睛,那它也已随时做好防范的准备——这种导向管的射击方向是没法作假的,如果它看出她要瞄准它的眼睛,只消抬起爪子挡一挡就行。不过小咪不认为她会这么做。她不能用眼睛和它对视,任何替代性的窥镜或摄像头也是一样。所以如果她想击中它的头部,那就只能完全依靠一套自动系统去瞄准。市面上有那样的系统吗?一个能比喵的动作更快,同时又小得足以安装在枪口上的自动系统?它可不这样想。

    看来母牛没有买到这样的系统。当枪口第二次对准它的脖颈时,小咪摇了摇尾巴。现在轮到它来出招了。它把爪子对准母牛,指节微微弯曲,露出爪子上方的射击口。与此同时它在脑袋里想象一个悬挂半空的毛球。一个可以用爪子勾住拉扯的开关。当它拉下开关时,所有属于它的镜子都焕然发光,映照出它那蕴藏彗星之彩的眼睛。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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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通人类罗彬瀚被外星飞船绑架了。这艘船上除了他之外的成员有修真大少爷,魅魔,人工智能,奥特曼和许愿机。罗彬瀚确信这个宇宙一定有点问题。————————本书的备用书名如下道外战志寂静号绑票指南道士大战外星人这个宇宙大有问题没时间解释了快上船!飞船里的无尽星层之王修真者会梦见章鱼头外星人吗?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