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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飞鸽牌巧克力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txt下载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占位章节14

    叶-新芽:

    抱歉我没及时回复你的信!其实我收到它好久了,但连打开都没打开过,实在让我过意不去。我的导师打算带我们去一趟“遥远彼岸”——对,就是那个遥远彼岸,一直被《星光界》称为白塔许愿机的地方。星光界显然完全搞错了它的存在形式,或者他们可能有些对于无穷实在化设施的误解?显然它可以不仅是一台机器,而完全可以是一个地理位置,一条通道或者别的什么。导师没有阻止我向你讲述这些,我想是因为我所属塔的塔尖法师——银辉之杖——正在继续推进与联盟的合作探索活动“无尽之旅”的缘故。

    我还没完全弄懂联盟的一些学术语言,所以对于那个所有人几乎都会好奇的问题——这台许愿机或者这个地方有几级呢?,我跟你一样有点搞不清楚。或许这说明我确实应该再多学点了,这两天全被我拿来看药剂学了。

    然后说回宗派,唉,我总是跑题,希望你不会讨厌这些废话。今天或许我能给你讲讲其他几个宗派,像迦萨,欢盛,步天门之类的。

    首先讲讲迦萨吧,他们经常被我们开玩笑地称之为二选一宗派,因为在他们的概念里,还是那种浅薄的比喻,魔法就是二元之间的不断斗争。听起来他们很擅长打架,是不是?事实确实如此,我们与迦萨的交叉学派里,很多法师去做了战斗法师。在秘盟还能拥有自己的法师战团时,他们就像一把尖刀般能直插敌手的命门。我希望现在他们也能与星河战线上的其他部队配合良好,至少我自己就有点难想象要怎么和永光族相处……虽然我确实对他们挺好奇的。

    关于欢盛这个宗派,可能你已经听过了一些流传在智思城的传说,包括他们都是各个种族里的美人,而且特别喜欢找谁过夜之类的。不,那可能一开始是真的,但后来就完全变味了。能从过夜这事里获取利益的是福音族,不是法师!对于欢盛来说,魔法是一种冷彻的狂喜,并在其中创造出生命的开端——简单来讲就是,他们理解的更多是如何创造生命,而不是在一些私密技法上获取优势。我希望这对你好理解,因为我对他们的了解其实也只限于导师的讲述和文献如果你继续好奇,我得再去问问。

    说到步天门,天啊,必须要说的是步天门可能是最和我们亲近的宗派之一!他们和我们的长期愿望之一都是“超拔”和“擢升”,尽管他们采用的形式更像是不断思考自我与环境的关系,并将它们互相嵌合。我有时候甚至考虑魔法对于步天门是否只是一种寻求那条超拔道路的形式——但至今为止没有什么比魔法更美,更好,不是吗?即使是他们也必须承认这点。

    我真希望有一天我能理解许愿机工程学并且爱上它,就像我爱着魔法一样。

    你的,

    塔之纹-银辉

占位章节15

    叶-新芽:

    今天或许我还能给你讲讲静默簿、生之叶,祖先生和连携四宗,我想。中心城还好吗?导师告诉我说在回去时我们可以取道门城再从“紫箭”星门去智思城一趟,或许我们可以在那里见一面,只要我能做完我手头的工作。在许愿机内部生活的体验实在太有趣了,我希望你也有机会试试。

    然后说说静默簿吧!他们是个相对比较陌生的宗派,对我们来说,因为他们加入的很晚,甚至比属于连携那边的范式更晚一点。对于他们的研究许多还处在起步阶段,但在我们这座法塔里没有与他们交流的机会,或者以前有但是后来被取消了。我读到的文献指出对于静默簿而言,魔法就是死,这说法已经不能说是浅薄而是跟没说一样了,我希望还能读到更多。

    生之叶是个崇拜植物的学派,我想大部分刻板印象都是这样。但说实话这并不准确,还是那个浅薄总结法的话——生之叶的魔法就是生命的焕发,只不过植物做为生命的焕发更为明显,而他们又更愿意使用草药和植物,而不是直接干涉其他生命形式的关系。这是一种传统,我想,他们有许多奇怪的传统,我听到的一个版本还说他们的法师在正式独立的那一夜要在荒野里找到自己的导师然后把仪式用刀插在自己的导师身上呢。

    祖先生,噢,不得不说我们跟他们的关系不太好……对于他们来说,魔法就像是向祖先请求帮助,向长者祈祷指点之类的。这能有什么创新可言呢?我是这么想的,那他们还不如一直躺在妈妈怀里哭呢。当然我的观点可能附加了很多宗派偏见……我承认这点,或许你也应该看看别的,免得被我误导了。

    这样看,秘学九宗就已经被我讲完了。秘盟,步天门,迦萨,启灵,欢盛者,生之叶,祖先生,静默簿,天体之歌,正是这九个“传统宗派”构成了白塔最为传统的基石,而连携四宗,也就是范式,赛博行者,灵质学,第七迭代则更像我们的兄弟而不是手足。

    赛博行者可能是你能在新闻上看到最多的宗派!连我偶尔打开星网,都能看到他们办了在过去常常被认为是小偷和漫游疯子干的事。许多赛博行者自称“神经漫游者”,意思是他们抛弃了自己的实在躯体,转而像心智分流支那样完全活在虚拟世界之中了。这也算是一种超拔吗?我有时其实会有点困惑。但也许,我想有些网络闯空门是可以理解的,因为我有不止一个赛博行者朋友给我抱怨说,他们就是看见一扇门开着,想看看里边是什么就进去了。

    竟然已经这个时间了!导师说我们后天就要离开,因为长期在遥远彼岸生活、工作和思考会令以太的形式侵入思维,最后让我们变成只能接受完美抽象概念的疯子。他举的例子是有个法师在这里呆了一个中心城标准年这么久,结果回去之后无法接受任何球体的存在了——他觉得它们不够圆,结果最后只好把自己的那段记忆和思维都整个用心灵手术切掉。

    门城见!我会准备一点文献,或许当面给你讲述宗派故事还能更有趣点,我的师姐每次都说我听故事的样子给她带来了巨大的愉悦。

    又,投信之前的新消息:银辉之杖来视察我们了!可能因为技术上我们全是他的弟子,包括我导师和我导师的导师。但我得说,虽然都是泛智人种,但他那骨头可真够奇怪的,和个穿着基础工作服的学徒似的!

    你的,

    塔之纹-银辉

001 爱丽丝(上)

    黑暗的地铁隧道如同某种怪物的巢穴,从深处传来列车靠近的轰响。或许是线路老旧的缘故,声音宛若野兽的咆哮。

    贴有红色横条幅的玻璃安全门,如同被红线分割成上下两部分的镜子。

    镜子的上半面映出长发少女的脸,和穿着淡紫色绒外套和白色毛衣的躯干;下半部分则是靛蓝的褶花丝绸长裙、丝带白皮鞋,以及提在手中的长柄黑雨伞。

    少女的脸孔肤色白皙,双眸斜长,颧骨偏高,下巴瘦削出了尖角,侧面似乎比正脸更美一些。但神态却苍白而忧郁,仿佛缺乏某种振奋的精神。即便她保持着稀松平常的表情,看起来也像在为什么事烦恼。

    伴随着隆隆的吼声,地铁终于进站。像神话中的大蛇一般,钢铁车厢从安全门后一节节地划过。少女的脸庞在光暗的背景里交织而模糊。

    随后,“镜子”向两侧分离,滑开。

    ——在这玻璃镜彻底向两边收起前,她的嘴角慢慢弯曲,向着自己漾出一丝欢喜而妖艳的微笑。

    周雨走入车厢。此时已是晚上十点,加之是开向偏僻路段的地铁,车上的乘客已经寥寥无几。环顾整节车厢,所见的乘客只有一同登车的少女,一个戴着耳机打瞌睡的青年,还有一个中年男子,看起来西装革履又疲倦不堪。要加班到这个时间,想必生活也十分艰辛。

    在角落的单人位上入座以后,周雨打开她的手机。聊天消息的提醒已经积累了几十条。消息还在不断闪现于顶端,是同学群里的人正在讨论某部流行电影。

    他们都不喜欢看流行电影。所以这些全部都是垃圾信息。

    此前类似的情况已经有许多次了,明明重要消息都会由班长逐一通知,然而不知为何,这个同学群始终没被她设置“免打扰”。

    周雨厌烦地皱起眉,没有去点开那些消息,将手机关机后收进包里。

    今夜不需要用到这个。

    相反的,他从包里找到了一本六十四开左右的小册子,书名是《爱丽丝梦游仙境》。

    为什么包里会有这么一本书?

    周雨怀着兴味打开,旋即便明白了——它被选中的理由并非文字内容,也许是插画。这明明是本封面毫无特点的平装书,难得的是,却有着线条精细的黑白插画,这种老式的风格,被她青睐也是难免的吧。

    当共计十二张插画欣赏完毕时,列车便恰到好处的抵达终点站。此时的列车中,除周雨以外,只剩下一位戴耳机的青年,和一同登车的少女。

    周雨拿起伞,追着少女的背影走出列车。

    这座城市正在落雨,不如说细雨似乎每一天都不会罢休。终点站接近郊区。走出站台后,街道上没有行人。漆黑的路灯杆远远排出,像是一队被拉得极瘦长的人影。队列两侧是低矮简陋的平屋,令人怀疑是否还有活人居住。

    连地铁沿线的优势都无法使这里繁荣起来,此处的风水有多险恶也显而易见。倘若这样的屋子里躺满了尸体,也不会令人惊讶吧。

    ……不,弗如说,困囿于这种屋檐下的人,实际已经被社会所遗忘,在社会意义上形同死者。这些房屋,是活死人们的坟墓。

    特意为这块坟地开辟地铁,真奇怪啊。

    他初次来时,对此事觉得难以置信,第二次时还是很惊奇,如今的第三次就没什么感慨了。

    嗯……希望不会有第四次。

    周雨凝望着这样的街道,旋即,他打起雨伞,又微微笑了一下。

    不过,真要有的话,也没有关系。

    装着屋檐的坟墓中间,夹住泥泞曲折的小巷。墙壁间或宽或窄、忽直忽曲的路径,与今日阴雨的氛围叠加起来,像是洞穴,又像是某种生物的肠道。没错,这曲折如肠的巷道,不正是“兔子洞”吗?正是今夜,蓝裙的爱丽丝会跟随兔子,找到洞穴底部的仙境,然后一去不返。这正是将要书写的童话。

    眼下,就是演出的时刻。

    周雨撑着伞,向前行走。他静静地,充满期待地拉高嘴角。随着他的呼吸声渐渐变得轻柔而微小,自身的鼓噪声逐渐消失后,另一种声音正在逐渐清晰起来。

    那是背后跟随着的,犹犹豫豫的足音,踏过雨洼时发出扑扑啪啪的水声。然后,像是为笨拙感到懊恼一样,又嘶嘶地小声喷着气。

    是男的呢?还是女的呢?暂时还是无法判定。

    周雨继续在曲折的巷道里行进,一边用左手够到藏在背包底部的眼镜盒。打开以后,里面露出漆黑的刀柄。推动簧片,咔地一声,刀柄侧面弹出了大约十五公分长短的刃部。

    周雨轻轻用掌心捏住刀柄,收起雨伞,一侧身,顺理成章地滑到了墙壁夹缝形成的视觉死角之中。

    半分钟后,从小巷入口处悄悄走进来一个矮小的影子。大概是吃惊于跟踪对象的失踪,对方毫无防备地靠近,从周雨面前走了过去。

    但死巷尽头,却只有一面漆黑的高墙。她站在巷尾,困惑地左张右望着。

    “是在找我吗?”

    在走出藏身处,并确定自己已经彻底挡在出口与她的面前时,周雨才微笑着开腔。

    他一边调整藏在背后的弹簧刀,一边微笑着朝她逼近。

    这名女孩比她矮了一个半头,看起来只有十二三岁的样子,从外表上全然没有威胁性。再加上脸上那种蠢乎乎的稚气表情,就算是初中生也不奇怪。

    不过,危险性是不能以貌而论的。周雨想。这一点自己就是证据。

    “啊,是你……”

    双方已经接近到五六步距离的时候,女孩才像是刚反应过来状况,呆呆地扯着蓝色连衣裙的裙角。

    “那天……”

    她松开抓着衣角的手,脸上露出一种很像惊喜的表情,但被立刻粗暴地打断了。

    “最近是你在跟踪我吧?你想干什么呢?”

002 爱丽丝(下)

    女孩嗫嚅着,迟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周雨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判断这持续了两星期的跟踪者属于哪一方。

    不像,一点也不像。不是自己前老板派来报复的人。

    从发觉被人跟踪的那天开始,周雨就开始构思要怎样把对方杀掉了。

    杀掉,必须杀掉。这就是周雨一直以来的目的。正是为此,他才挑选了这个理想地点。第一次来是为了亲眼确认环境。第二次来是为了熟悉地形,也测试了这个地区居民的敏感性。现在这个时段,哪怕是大声尖叫救命,也绝对不会有任何一扇窗户或门为此打开。更何况,被刀刺穿腹部的人没有力气大喊。

    这一切都是为了第三次到访,也就是今夜,彻底解决这个跟踪者。

    面前的女孩在支支吾吾一阵后,忽然将手伸进了衣袋内。这动作似乎很危险,正处于神经紧绷状态的周雨猛的冲前几步,抓住女孩的领子一刀刺了下去。

    “呀!”

    她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因为躲闪时的脚滑而摔倒在地。周雨顺势扑过去压住她,用弹簧刀抵住她的喉咙。

    巷外的路灯光线微弱昏黄。这个女孩狼狈地倒在泥水中,蜷缩起来。她因为恐惧而眼睛睁大,因为感到咽喉接触锐物而颤抖,一切的表情都使人联想起狮口下绝望流泪的鹿。

    周雨没有将刀刃刺下去,一方面是自诩的绅士风度使然,一方面则是少许的,不知来自何处的狐疑制止了他。

    ……就这么轻易得手了吗?

    剥夺一条性命如此简单吗?

    就在这时,小巷里响起了《d大调卡农》的旋律。声源在女孩的衣袋内。刀刃仍然在喉上,她不敢去拿手机。

    呼叫持续一阵后便停止了,但很快,第二次呼叫响起来。

    第三次。

    第四次。

    第五次。

    过分抒情氛围的旋律持续了这么久,使双方都意识到呼叫者不会轻易罢休。

    “那个,可,可以接吗?”女孩结结巴巴地问。

    周雨沉默着。

    也许她接起电话的瞬间就会尖叫着求救,会报出地点与犯人的名字。手机作为硬物也可以勉强地格挡刺伤……假借拿手机而从衣袋内取出别的武器,也有可能。

    按理说不可以让她再和外界通讯了。现在就应该用力地割开喉管,确认血液涌出后迅速起身离开。

    但是周雨沉默着,只是将刀压在女孩的喉咙上。某种奇特的迟疑攫住了他,令他迷惑地停住了,就和无法下手似的。

    真奇怪。他想。

    作为演练对着模特和木板进行的“切割”,与“杀死”有这么大的差异吗?

    半晌的沉默。昏黑的雨巷中,背景乐是反复重播的,有沙沙杂音的d大调卡农。

    最后,周雨吐了口气。“接吧。”他说,站起身来,但仍旧用刀尖朝着女孩的方向。

    女孩从兜里拿出手机,是鹅黄色的手机壳。她老老实实地保持着躺在地上的姿势,虽然长发已经被地面上的污水打成了绺状。

    她按下接听键。

    “喂喂……没事,到家了,嗯嗯,是刚才没有听见……”

    那乖巧的语气,任谁也不会怀疑她在撒谎。因为她的通话内容都很寻常且短暂,也基本排除了暗藏求救信号的可能。

    然后,像是不明白这通电话是她最佳的求生机会,女孩把手机收起来,怯怯地侧过头去,望着持刀的少女,说出提议:“我可以站起来吗?”

    “……”

    周雨望着她,不禁感到有些灰心丧气。

    到底怎么搞的呢?精心策划两个礼拜的犯罪行为,无数次想象着与对手搏斗,割开喉管后喷溅的鲜血,对方断气前绝望的脸……这些和现实状况实在相差太远了。这女孩令他觉得意兴索然,实在提不起杀她的**。

    但就这么放她走似乎也不合适。别的姑且不论,她对于“被人用刀抵着喉咙”这种状况的反应,一点也不像是正常人。

    是天生钝感,还是大智若愚呢?即使是稍微机灵一点的家伙,现在都应该急急忙忙地求饶哭喊才对。

    “……我,我的名字是张沐牧!”

    应该是由于对方沉默得太久,她又用那种结结巴巴的声音说着,然后便以期待的目光看了过来。

    周雨不知道她在期待什么。

    非要他对这句话发表感想的话,就是这名字挺适合这女孩的。因为她看起来就是一副很“木”的,呆呆木木的迟钝样子,用此名来命名,不得不感叹她父母的先见之明。

    不过,在刀刃底下对着凶犯自我介绍的她,恐怕“木”是不足以概括的。至少要叫“林”才能勉强形容这种蠢法。“森”也丝毫不为过。

    周雨摇摇头,清除了脑海里的胡思乱想,随后又重复了一遍之前的问题:

    “为什么要跟踪我?”

    她呆呆地张着嘴,看起来反倒是被这个问题惊讶到了。

    “想说谢谢……”

    她的语气和表情并没有反讽的意思,是真正在字面意义上表达感谢。但周雨却只感到一阵巨大的困惑。他从未见过她,也没有在日记里发现过这个名字。

    “我们认识吗?”周雨不动声色地询问道。

    “在、学校里……”

    细雨滴落在这个女孩的脸颊和眼睑上,使她不停眨着眼睛,像是要忍耐泪水一般。但她的表情一点也没有要哭的意思,只是用人畜无害的眼神回望:“在学校里看到过你。”

    她又一次把手伸进衣袋,取出样式十分熟悉的校园卡递来。卡的正面右上角是“米根竹大学”的字样,背面则印着一句诗:“劲节高致,虚怀如竹”。

    米根竹大学,这所拥有和这个城市相同名称的综合性大学,位于地铁东西两线中间偏下的位置。理论上来讲,周雨正是就读于这所学校,并且已经要面临毕业。因为大四的课程很少,原本申请到的学生宿舍又面临翻修,不愿意搬去别的宿舍跟陌生人同屋的她选择在这座城市的郊区租了屋子。

    实在令人吃惊,这个看起来最多高一的女孩,竟然理论上是周雨的校友。而且从校园卡号的前四位数字看,还是和她同样的大四学生。照片上的女孩看起来与本人九成相似,不像是冒用别人的卡。头像下是她的名字——张沐牧。另外还有专业与班级。

    原来名字是这个写法。周雨不动声色地稍微看了两眼,将卡片归还给对方。

    “文学院和美术院根本不在一个校区,我也不记得以前见过你。为什么一直跟着我?”

    周雨佯装平静地说,即使他并不知道这个女孩应该与他是怎样的关系。因为他从未和那里的学生说过任何一句话,只是从地图和文字上读了相关的信息而已。

    听到这一问题后,张沐牧那原本就足够大的眼睛睁得更开,明显流露出受到打击的神色。傻了半晌,她最后仍然不放弃似地问:“……那么你,最近剪过头发吗?”

    “没有。”

    “那,那,喜欢橙色的衣服吗?”

    “不,很少穿。”

    “……骑摩托车吗?”

    “……不。”

    最后一点很难完全确认。然而周雨综合了各方面情况,答案为否定的可能性居高。

    每当周雨否决一次,这位女孩,脸上的失望就更浓重一分。

    ……这下用不着继续解释了。这个头脑有问题的家伙一定是把某个认识的短发女性和周雨弄混了。至于她为何想跟踪那个短发女性,这和周雨一点关系都没有。

    真是一场无聊的虚惊。

    “我不认识你,以后不要再跟着我了。今天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周雨面无表情地吐了口气,将刀刃收起,撑开伞,向巷外走去。现在的时间是十一点,动作快的话可以赶上最后一班地铁。

    就在周雨彻底抛下她,离开这黑暗的小巷以前,像是不甘心白费力气似的,张沐牧忽然小声地说:“那……十月十二日晚上,你去过奥斯尔路吗?”

    周雨停住了脚步。

    十月十二日,两个月零四天前。那是个周四,天气晴朗。夜里起了大风,把租屋的窗户玻璃给吹碎了。

    虽说房间的设备都很老旧,但唯独窗户是上一任租户走时刚刚换过的、相当结实的断桥铝窗。因此那个人觉得十分不可思议,把这件事写在了日记里。

    不过,这件事周雨并没有亲身经历,甚至连残留的痕迹都没有机会查看,窗户已经被那个人给换掉了。

    周雨对这个女孩所说的,十月十二日的印象,就仅止于日记里的那些描述。

    此外,那天还发生了什么,周雨一无所知。对他来说,那一天是全然空白的日子。没有记忆,或者说根本就没有“我”。

    一直要到第二天,十月十三日的晚上,在距离奥斯尔路半个街区的地方,才是他作为周雨的记忆始点。

    是的。两个月前的十月十三日晚上十点。

    直到那时,区别于这具女性身体的原主人“周妤”,男性“周雨”才真正诞生在这个世界上。

003 镜之内外(上)

    这座城市很奇怪。

    其一,是它总在下雨。虽说只有春夏会有雷雨和暴雨,但绵雨四季都不会停。其中冬天的雨最令人讨厌。因为洗头发和衣物会很麻烦。周妤所租住的屋子虽然号称二十四小时供应热水,实际上绝大多数时间是半冷不热的。支付额外的钱来购买形同虚设的热量,还要说服自己“这总比冷水好一些吧”,实在是令人感到无奈。

    在怪异的,频繁的雨之外,这座城市的另一重怪异则是地铁。东西两道最大的环状轨道据说是同时建设的,将市区分成两部分包围起来,环内歪歪扭扭地贯穿着七八道较小的支线,串连几个重点商业区。但具体是哪些区域周雨却也说不上来,因为他很少去市中心的繁华地段。也许周妤因为实习工作的缘故对西段地铁比较熟悉,但对于周雨来讲,这个城市的地铁完全是陌生的。

    甚至连这座城市的名字,也十分奇特。米根竹,这个词据说是和某个古老传说有关联,而街道的命名方式,只消看一眼城市地图就会感到古怪。

    简单地讲,就是大杂烩。

    举个例子,米根竹大学周遭的路段命名几乎都和“竹”沾边,比如“虚节路”、“清碧路”、“竹取路”。

    西南角一带则是神兽派,比如“青鸾路”、“龙须路”、“毕方路”。

    而到了西环地铁尽头,周雨计划杀死小早川沐的那一带,街道名字又变成了“天文派”。从他登上地铁的“新月路站”开始,后面依序是“心宿路站”、“食既路站”、“拱极星路站”、“浑天路站”。可以想见周遭全部都是类似的命名模式。

    另外,也有比较简单粗暴的“东一路”、“东二路”、“东四路”、“西一路”,此类似乎可以一直数到一百的名字。

    各式各样风格的路名,仿佛形成了不同类别的派系一般,让人乍眼看去时就忍不住头昏脑涨,哈哈大笑,说“这些名字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也许,在周雨身上发生的事情,也能算是这座城市怪异的一部分。

    当“周雨”第一次睁开眼睛时,是在某个ktv包厢里。音响传出女人唱歌与摇滚节拍混合的嘈杂动静。周围光线昏暗,浓烈的烟臭弥漫在封闭干热的空调间中。新生的他横躺在沙发上,慢慢转动视线,看到自己凌乱敞开的上衣领口,白色里衣的花边露了出来。

    再顺势望下去,一个满面油光的中年男人正用一只手压制住这具身体,在身体中段来回抚摸着。伴随着面孔上堆叠的油腻笑容,其嘴唇不断翕动,或许是在说些什么,但由于包间内的嘈杂,他一点也没有听见。

    “周雨”一瞬间就恍然大悟了。

    哦,这样啊。

    用两三秒时间理解现状以后,他转了转脸,打量旁边的茶几,上面摆了酒瓶与果盘,很遗憾水果都是切好了的,没有贴心地提供刀具。在沙发尾端的地方,放着三个包。两个是男士款的公文包,还有一个是印花帆布的粉蓝背包。

    也就是说,应该还有一个男性。

    是临时去洗手间了呢?还是被自己身上这个**样板般的猥琐中年男找借口赶走了呢?

    两个公文包的造型与新旧差别很大,“周雨”身上这个男人的西装和手表看起来也价值不菲,像个老板或主管之类的人物。考虑到这一点,旧公文包的主人短时间内大概不会回来了吧。

    在“周雨”短暂思考的时间里,中年男人解开了“她”的腰带。似乎是由于没有抵抗的缘故,他的力量明显变轻了。汗湿的手指伸进衣服内侧,充满油脂的脸凑近过来,在“她”的脖子边贪婪地闻嗅着。

    这男人的嗜好可真奇怪啊。

    “周雨”平静而好奇地想。

    这么拼命地动用鼻子,算是正常做法吗?

    唔……不过先把他解决吧,总之。如果第二个人突然回来的话,就到时候再说。

    “周雨”微微耸了耸肩。随即,他快速向侧一伸手臂,一把抓住距离“她”最近的酒瓶,全力挥起,朝着肥胖的后脑猛地敲了下去。虽然瞄准的是颅骨的脆弱处,但一来角度限制发力姿势,二来这具身体的素质并不理想,所以他半分也没有迟疑,打第一下后紧跟着第二击。

    连续在肥胖男子的后脑上狠狠敲到五下时,酒瓶砰然破碎,整个过程持续了大约十秒左右。中年男人尚未找到机会惨叫,便已经失去意识,晕倒在“周雨”身上了。

    “她”用空出来的右手摸了摸肥胖男子的后脑,有部分血迹,但量不多,颅骨也没有明显的变形,大概率不是致死伤。

    嗯……遗憾。

    “周雨”对自己叹气,找几根麦克风的音频线将中年男人绑起来,然后搜索起沙发上的三个背包。

    首先是那个看起来最昂贵的金饰公文包。里面放有不少现金,还有一部智能手机,是流行新款,刚好具备指纹解锁的功能,拿那个中年男人的右手拇指试了试,果然成功了。

    打开他手机的聊天软件,好友分类只有“同学”、“家人”和“工作”三种。最近联络人里除了注明“总经理”、“董事长”之类的商务人士以外,还有两三个颇值得推敲的称呼。虽然显示为最近联系人,聊天记录里却一片空白,什么都没剩下。

    略微挑选了一下后,“周雨”对一个备注为“莉小姐”的在线联系人发出消息。

    【明晚有空吗?】

    在来得及决定下个目标以前,“莉小姐”就回复了。一个动态的猫咪表情,搭配一句“嘻嘻,这么快就想我了吗?”

    周雨立刻回复她:家里的母老虎不在,请你吃饭。

    更多可爱系的表情包发了过来,然后是几句体贴的关怀与撒娇,最后连照片都发过来了。从语言和图片的使用习惯来看,对方相当的年轻,说不定连二十岁都不到。

    嗯……应该怎么说呢。手机主人还真有一手。

    周雨在心中感慨,一边与“莉小姐”既亲热又空洞地交流了几句,留下足够多暧昧的发言,将所有文字连带着好友界面截图,然后删除这段全新的记录。随后他打开网页,注册一个新邮箱,将所有的图片上传保存,浏览器的历史痕迹则全部清除。

    虽然技术人员多半可以把数据找回来,不过从手机主人把情人和家人放在同一个社交账户来看,他的信息安全意识大概很糟糕吧。只要留出一两天的空闲时间就足够了,只要能去另外的地方把邮箱里的图片下载走,之后邮箱被追踪破解也无所谓。

    创建和上传都完成的很快,也没有谁敲门的迹象。周雨把手机放回公文包里后,又打开那个属于女孩子的帆布背包。

    里面的东西他同样很陌生,只能优先取出手机。蓝底青花的手机壳与这具身体指甲上的美饰风格很相似,可以推断这是自己的东西,用指纹解锁也成功了。

    这样就很方便了。

    那么,下面……

    “周雨”随便整了一下衣服,把点唱机的音量调到最小。他用酒瓶的碎玻璃割开昏迷男人的裤子与西装。除了内裤和被捆绑的手脚外,没有给他留下任何遮挡的布料。

    这是一具过度发福、如同死猪肉般的臃肿**。“周雨”看过去时,莫名其妙但自然而然地,就想起了要用什么形状的刀具、多大的力道和角度才能顺畅切开。

    鲜血倒是还好,沾得满手脂肪是很令人讨厌的。

    ……光是这样静悄悄地想象着将人解剖杀死的行为,某种满足感就充溢着胸膛。

    即便明白这是违反伦理与法律的举动,即便对这个试图性侵犯的男人没有产生激动和憎恨的情绪,“她”还是不停地想象着用玻璃片将这男子开膛剖腹的场面。

    喜悦感从背脊向脑部爬升。

    在这种昏昏然的战栗中,“周雨”找了杯还未动过的酒,用含冰的酒水把中年男人泼醒,又轻快地捡起地上的玻璃片。

    本来这男子流的血就不多,只是因为冲击而暂时昏厥,被冷水一激就醒转过来。男子迷迷糊糊地瞪着眼睛,几十秒后才搞清楚自己的处境。大概是被“周雨”手中的玻璃片给吓到了,他的脸孔开始抽搐起来,腹部的肥肉也连带着抖动不已,就好像一座发生小型地震的肉山模型,看起来极有观赏性。

    对此,“周雨”的回应是轻轻地偏了偏头,将滑落的发丝撩到耳后。

    “啊,您醒了吗?”她微笑着说,“一下子清醒,头可能会有些晕呢。您想喝一点水吗?”

    中年男子颤抖着摇头,在企图张开嘴解释以前,“周雨”歪歪头,把手指竖在嘴前,轻轻地嘘了一声。

    “乖,不可以吵闹哦。”

    像是安抚不知所措的孩童那样,他温柔地劝说道:“事情我都理解了,请您安静一点。”

    “——万一招来服务员的话,我就只能先把您的喉咙割开了。”

    啊,这个人实在不成器,光是这样好言好语地说了他两句,竟然就开始呜呜咽咽地流泪了。成年男人胆小成这样,到生意场上要怎么活下去呀?

    不过,也可能是因为**的缘故。据说人类在失去衣服以后就会特别没有安全感,毕竟那是作为文明生物的标志。没有这层装饰的话,即使是人和猪的区别也会变得暧昧不清吧。

    看到男子呜呜地流泪以后,“周雨”拿起自己的手机,开始摄影,以诱哄的语气说道:“好啦,好啦,不要哭了。来,乖。学个猪叫吧。”

    起初,男人不太情愿,但被玻璃片在胸前小小地割了几下后,便回心转意了。

    先是趴在地上呼噜呼噜地叫着,然后像蚯蚓那样爬来爬去,最后把自己的袜子一点点吃了下去。

    “周雨”在旁边拍摄全程,下达指令后就温柔地鼓励他,说着“好乖”、“真听话”、“真是好孩子”之类的安抚。一切搞定以后,还把录像内容在他面前稍微展示了一下。

    “那么今夜就到此为止,希望以后不会再见面了。唔……如果再来找我的话,这个录像和您出轨的证据就会被展示给所有您认识的人。”

    最后,“周雨”像摸小狗脑袋那样轻轻拍了拍他的头,又在他的公文包里抽走全部的现金,拿着自己的背包,走出了大楼。

    走出半个街区后,他注意到路牌上写着“奥斯尔路”。

    对于路名,他没有一点印象。

    不止是路。

    连自己原本是谁,原本该叫什么名字,他都完完全全想不起来了。

004 镜之内外(中)

    十月十三日,夜。

    “周雨”静静站立在街道彼端,看着那块“奥斯尔路”牌走神。

    他所做的一切,完全是发乎于本能的反应。应该怎么做,怎么说,仿佛刻印在脑海里,如呼吸般就完成了。可是归根到底,这具身体为何会跟那个中年男人在一起呢?他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

    “周雨”一点也没感到慌张无助,只是为这种状况而疑惑着。在发现自己无论怎么回忆脑海也都空空荡荡以后,他确认自己是失忆了。

    记忆可以简单地分为两种类型,即陈述性记忆与程序性记忆。通常来说,对事件和生活的记忆属于前者,而运动技能、常识认知则属于后者。以他此刻的状况,虽然想不起来自己的身份和来历,却知道怎么使用智能手机——所以可诊得,患有的应该是所谓“解离性失忆症”。即对个人身份的记忆丧失,至于以往习得的一般资讯却依旧保留着。

    但是,是从何时开始失忆的呢?是这具身体本来就患有这种失忆症,还是说被那个中年男给做了手脚?不过身体上没有伤痕,大概和那位大腹便便先生无关吧……

    仅凭目前这点可怜的信息,继续推断下去也是做无用功。最后,“周雨”还是从手机的地图软件里找到标记为“家”的地址,按照导航提示回到了位于郊区的屋子。

    试完钥匙,打开房门进去以后,他就因过度疲劳而倒在床上睡着了。

    醒来以后已经是第二天晚上。“周雨”睁开眼睛时仍然觉得很累,于是又倒下小睡一会儿。

    再次睁眼时,是第四日凌晨。

    睡了整整两天三夜,仍然毫无精神却不觉饥渴的“周雨”,此刻终于察觉到状况异常。他忍耐着倦意搜索房间,最终找到了藏在枕头底下的日记本。

    原来,这具身体患有的并非失忆症。自己想不起来个人身份,是因为在十月十三日以前,“周雨”还不曾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日记的主人名为周妤。因为字迹偏于花体,封面上的签名写得好像“周好”。从读音出发,周雨为自己取下了现今这个名字。

    日记的开端,是二零一七年一月一日,为了迎接新的一年,周妤在这天更换了日记本。之后,每隔两三天,周妤会写一篇日记,一直持续到十月十六日。

    从文字内容就可以看出,周妤是个内向而又敏感的人,身为美术学院的大四学生,她在性格上的确具有艺术家多愁善感的特质。

    但是,周妤有着一个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的秘密。那就是她患有解离性人格障碍,俗称多重人格。

    外表柔弱、温婉寡言的女大学生,于今年十月份经历了某次事件后,体内便诞生了一个男性人格。与主人格的她不同,这个副人格有着冷酷残忍的性格。喜爱血肉,期盼将人体切割成无机质的破块,比起活人更渴望看到尸体和肌肉的纹路和肌理,除此以外的人生经历如同白纸。

    这些特质,毫无疑问属于天生的变态杀人狂。

    这就是,跟周妤共用着同一个身体,却和她本性截然相反的周雨。

    与通常的人格解离症患者一样,两人的记忆并不彼此互通。当对方主导身体的时候,另一个人格便处于休眠状态。因此,支配身体二十多年的主人格并没有意识到“周雨”的出现。虽然也发现了自己偶尔失忆的情况,她却认为这是过度劳累引起的记忆衰退。

    周雨,为了避免麻烦,也没有向主人格发出任何信息,仍旧如影子般藏匿在这具躯体里。

    就周雨所知,人格解离症患者是无法主观控制人格切换的,通常是不知不觉地切换,事后也不会有什么记忆残留。然而,主人格的情况是特例。起初周雨总是在夜晚或凌晨醒来,因此他推断人格转换的关键是时间。但在半个月后,主人格在教室午休时忽然与他切换了。周雨对主人格的学校生活一点也不了解,当时着实目瞪口呆了一阵。

    由于这件事,周雨终于确定,人格转换的钥匙并非时段,而是“睡眠”。

    每次周妤入睡,就会由周雨醒来主导身体,等周雨入睡后则是主人格醒过来,这样一人一次地循环。

    不过由于周雨总是在夜晚醒来,身体没有得到充分休息,只能稍微活动一会儿,接着就得继续睡觉。所以这具身体的大部分时间仍然由周妤控制着。周妤的睡眠质量不好。所以每天深夜到凌晨,周雨都会醒来,打开她的日记和聊天软件,了解这天里发生的主要事件,然后就尽快入睡来积蓄精力。

    如此过去了两个多月,虽然偶有记忆缺失的情况,女孩也没有发现自己体内多了一个人格。

    不能说周雨掩饰得有多好,只是过于匪夷所思罢了。人格分裂的成因一般是巨大的压力与精神刺激,这迫使患者创造了新人格来转移压力,保护自我,副人格是什么?一个用来逃避精神创伤的工具罢了。因为是逃避的产物,副人格往往和主人格有着相当悬殊的区别,不止性格,甚至年龄与种族都可能偏差。一个成年男性患者分裂出来的人格,却认为自己是个八岁小学女生,这也很正常。

    而周雨,与这具**的生理性别不同,他自我认知为男性。

    而且是毫无道理地,从潜意识里就坚定的确信,自己是男性。

    据说有些多重人格患者会创造出经历相当完整的副人格,比如“三十五岁的白人司机”、“性情开朗的初中女生”,与患者的实际身份完全不符。虽然周雨没有如此详细的“过去”,但唯独把自己视为一个二十多岁的男性青年,这一点执拗得无法动摇。

    而且,性别问题姑且不论,对周雨而言,更大的疑惑是病源。

    周妤确实是个有些内向忧郁的人,但自小独居的她性格相当坚强,即使是忽然决定要去其他城市留学,也只是感到寂寞而已,远远没有严重到突然精神崩溃的程度。究竟是发生了何种事件,致使她突然分裂出了“我”?这是周雨始终想要弄清的问题。

    因为活动时间的关系,周雨对主人格的大部分了解都来自于那本日记。从九月一日到十月十四日间共有十五篇,多数只是普通地日常记述,主要的内容摘选如下:

    九月一日周五雨

    开学了。路上又挤满了人。从楼上看底下的中央大道,满眼都是彩色的伞,眯住眼睛看好像蝴蝶的花纹。

    我也不是特别讨厌人多,不过,希望那里的花不要被踩坏了。

    九月十日周日小雨

    今天,是教师节。给高中老师发去了祝福短信,也想给初中的班主任发一份,但却找不到联络方式了。初高中的同学也已经多半失去联系,选择到这里来留学的就只有我。

    以前虽然不觉得有什么,今天却稍微觉得有点寂寞。当然,也不是说现在的同学有什么不好。大家都是很温柔的人。只是已经过去三年了,还是总是说不上话……

    九月二十五日周一阴

    今天室友一直在讨论实习的事情。我也在考虑这方面的选择,总是去枫园做义工也不行。现在看来,必须在手头的两份里选一个。

    虽然红森那里的近一点,但我不太喜欢那个经理。总觉得他看人的眼神不太舒服。可是另一份就太远了,也不能说条件特别好。我想,只是做短期实习的话,应该不要紧吧?

    十月一日周二雨

    假期开始了。想趁空闲去看一场电影。

    虽然这样会显得自己很孤独,不过还是想一个人去。和别人结伴去的话,要考虑对方喜欢看的题材,看电影的时候也不得不交谈评价,估想对方到底喜不喜欢这部电影。如果自己挑的片子让对方觉得很无聊,难道不会难为情吗?这样左思右想,根本无法将乐趣放在电影上,所以还是一个人去看吧。

    因为就只是想安安静静地看电影而已。

    十月九日周一阴

    今天是感恩节。室友出身于基督徒家庭,因为今年有事没有回家,就邀请我们一起出去吃饭。以前这样的活动我总是推掉,但今天并不想一个人留在宿舍里。虽然不是很相信鬼神,但想起平时常打招呼的女孩就这样轻生了,心里也很难过,今夜不想一个人待在房间里。

    到底为什么呢?那孩子平日里明明挺爱笑的,听说是由于家庭因素,可是也真的太突然了。前一天还很有精神地冲你说“早啊”,后一天就再也看不到了。永别竟然会如此轻描淡写,想想实在令人难过。

    十月十二日周四晴

    今天的天气真好,阳光照得人睁不开眼。上一次看到这么灿烂的日子已经是在暑假里了。本来想把箱子底层的老画册拿出来晒一晒,结果半天都……询问室友也说没有动过。真的非常奇怪,箱子的锁好好的,画册本身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不会有人专门去偷吧?难道是我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处理掉了吗?

    最近这几天,感觉自己经常忘记事情,回过神时就已经是晚上了。看来还是要稍微注意休息,红森那边也不想再做了,就趁明天提出辞职吧。

    十月十四日周六阴

    今天找人修理了窗户。前天白天的时候还觉得天气不错,没想到夜里刮了那么大的风,连窗户都刮坏了。实在不可思议,还以为这种事只有灾难片里才会发生。昨天早上起来,差点就赤脚踩在碎玻璃上,因为急着去实习,拖到今天才算处理完了。再说昨天,提出辞职后经理就坚持要办送别会,虽然我心里觉得没有必要,但同事的两个女孩都说要去,所以也不好意思拒绝她们。可是实在是拖得太晚了,喝完酒以后就迷迷糊糊的,连自己怎么回来的也不记得。

    记得在公司填的住址是学校宿舍,所以应该是我自己回来的,万幸身上没有丢什么东西。离职后不好意思再去联络,真希望喝醉以后没有做什么丢脸的事情。

005 镜之内外(下)

    从周妤日记的内容,大致可以推断出十月十三日晚上的前因后果。心怀不轨的中年男人借口送别会将她灌醉,遣走其他人以后就施行犯罪。

    就在这个时候,“周雨”的人格意识替代周妤醒了过来。

    也即是说,从头到尾,周妤都不清楚自己在当晚经历了什么样的危机,也就不存在精神创伤的可能。那一夜绝不是周雨诞生的真正成因。

    另一条线索则是,周妤在十月十二日所提起的“经常忘记事情”。从描述而言像是被其他人格顶掉了。但周雨对此并没有相关的记忆,目前为止,也没有发现这具身体存在第三人格的证据。

    也许,这些记忆空白的时间段,正是周妤创造出第二人格的真实原因。

    支持这猜想的另一个证据,是在十月九日与十月十二日,这两篇日记的中间,留下了一点点轻微的撕页痕迹。周妤本人似乎未发现,但却没瞒过将日记翻来覆去读了好几遍的另一个人格。

    按理说,这消失的一页上,记载的内容应该是十月十日到十月十一间发生的事情。但眼下留着的,仅仅就是一点点被撕坏的纸页。

    想知道那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恐怕询问周妤本人也没有用。因为十月十二日以后的日记已经完全回复了常态,甚至连容易忘记事情的描述都不怎么出现了。

    尽管那页纸上的具体内容已经无法知道,但在十一月中旬时,日记里隐藏的线索还是被发现了。

    当周妤落笔写下那被撕去的一页时,一定是处在极端的情绪里。所以,她的部分笔迹透过纸张,深深印在了相邻的页数上。

    用手指反复触摸后,可以拼凑出那些狂乱的、像是借此发泄般的文字。

    写的字只有一个。

    各种各样的,混乱的,巨大的“杀”字。

    是的,隐藏在十月十二日那些平淡文字记载下的,是一颗不久前不停镌写凶言,濒临于失控边缘的疯狂之心。

    那深深的刻痕与剑戟似的笔触,若非仇恨与愤怒,就必定是极度的恐惧所致。

    周妤要杀死谁?或者情况相反,是谁要杀死她呢?

    在发现这事后,周雨下定了主意。也许自己的主人格并非那么简单。

    如果是她打算杀谁就算了,要是谁打算杀她,现在这种毫无防备的状况可是坐以待毙。

    于是,他开始和周妤共同使用着同一具躯体。在白天由主人格进行着普通的日常,夜晚,他则使用大约一个小时来阅读日记,了解自己周遭的一切。

    周雨进行的,这种小范围的惯例性侦查持续了一段时间。

    而那一天,周妤在地铁上睡着,使他察觉主人格被人跟踪的事情,让周雨决定开始在白天活动。

    这是很简单的,因为两者的人格切换明确地以“入睡”为条件。

    只需设法在周妤的日常饮料里混入少许安眠药,周雨就可以控制人格转换。甚至,只要他尽可能在支配身体时耗光体力,那么周妤醒来后也会觉得疲惫难当,很快又重新睡着了。

    因为周雨所拥有的记忆不包括对这座城市的地理信息,所以他颇费了一点力气来熟悉环境。

    然后,在十二月十六日晚上,在一段令人哭笑不得的经历后,他放走了两周来一直跟踪着周妤的张沐牧。

    ……

    回到租屋时,已经是十七日凌晨一点。周雨打开日记,开始练习笔迹——如同性别差异,他和周妤的字迹也完全不同,他的字迹简洁而用力,和主人格的秀丽花体字一看即可区分。

    现阶段因为活动不多,还没有出现需要写字的场合。但如果继续活动下去,想必主人格早晚会产生疑心。

    需要伪造日记内容,好将双重人格掩饰成健忘的时刻,恐怕也不会太远了。

    练习半个小时,把一切恢复原状,练习的稿纸全部剪碎,泡水模糊后扔进马桶里冲走,再用十分钟的时间冲澡。

    周妤租住的单间隔音效果很差,为了不吵到其他人,这个时间段不能使用电吹风,只能用毛巾把**的头发包起来。

    如果是短发就方便多了,可惜周妤没有剪发的打算。她在日记里写,“长发有一种安全感”。

    周雨看着镜子里的女孩。

    老实说,他觉得周妤长发的样子也不错。

    而且,从精神分析角度而言,作为周妤所创造的保护性人格的“周雨”,被赋予了“喜欢她拥有的特质”的设定,似乎也合乎逻辑嘛。

    用毛巾擦完头发以后,他解开浴巾,为自己穿上内衣和睡裙。

    让没有切身体会的人想象现在的状况,多半会觉得会很难为情,或者看到异性躯体会很兴奋。

    不过仅以周雨的经验而言,这两种感触几乎都没有产生过。

    一开始戴反扣式胸罩确实让他迷惑,但多来几次也就掌握了。拉链在背部的洋装与需要绑丝带的凉鞋同理。

    化妆的话,精通不敢说,最简单的打粉、画眉、涂口红,看看教学视频也能掌握。

    作为一个人格,何必再给它们套上恐怖光环?说到底,这些都不过是因为经验积累而产生的技术。只要有切实的用途需要,谁都可以掌握。

    在周雨的眼中,给这具身体穿女装就是单纯的技术任务。他寄宿于这具**之内,这身体却并非“我的”。对周雨而言,与其把它看做真正的人体,还不如看作盔甲和面具。

    这可不是说这具身体就对他如何乏味了。事实完全相反,周妤起码是清秀水准以上的美人。身材比例虽然不怎么夸张,然而曲线优美,体态端正,跟相貌气质非常称合。

    如果光从一个方面评价,或许都不算特别突出,但整体给人的感觉却恰到好处,随便改动哪一点,都会使“周妤”这一概念变得模糊。

    女孩在湿气覆盖的全身镜前站立着,由于没有开灯,黑暗里隐约可见的,只有朦朦胧胧的人体。

    由苍白色勾成的轮廓与线条,如同一尊散发莹莹微光的美人灯。

    周雨非常欣赏这具身躯。尽管没有真正从旁观者的角度看过,但他确认自己一定会喜欢上拥有这具身体的人。

    这么说也许会显得很肤浅,但是爱上**要比爱上灵魂简单易懂得多。

    换句话而言,作为某人第二人格,为了解除压力而诞生的,本身就是某人精神要素的“周雨”,却要去爱另一个精神的整体,这不是很可笑的事吗?

    更何况,如果要讨论灵魂,这个世界上恐怕不会有谁比他距离主人格更远了。

    如果没有眼神的交换,言语的交谈,“爱上灵魂”也就无从谈起。他们如同一张纸的正反两面,从概念上就无法接触。“周雨”的眼睛永远看不见“周妤”,“周妤”也永远看不见自己的副人格。

    他们唯一的共同点,仅仅就是对这具躯壳的熟悉而已。一旦她认知到“周雨”的存在,会做什么?就算吓到立刻去找心理医生,恐怕也不令人意外。

    自己体内寄宿着一个具有犯罪倾向的异性人格,无论怎么想都会令人不安。

    遗憾的是,目前为止的医学研究,似乎并没有发展出针对解离性人格障碍症的有效疗法。也就是说,无法人为地杀死某个人格。只能期望人格们接受共用一躯的现实,合作共存,以这种状态和平地共度一生。

    但是,特殊情况下,患者分裂出了反人类的极端人格,这就不能简单地用“合作共生”来解决了。

    本国法律似乎还认定双重人格患者具有完整的刑事责任能力。也就是说,视同于普通人的犯罪。

    一个人格犯下罪孽,被审判的就是这具**。

    在黑暗的房中,**、苍白的少女,对着自己露出微笑。

    在日记中反复写下“杀”字的周妤一定无法想象吧。眼下对她人身安全威胁最大的,既不是她要杀的人,也不是想杀她的人。

    而是——跟她呼吸与共,却毫无疑问属于天生杀人狂的“自己”。

006 瓦尔基里(上)

    “请进。”周雨打开门说。

    门外的女孩,穿着厚厚的玫红色羽绒服,还有同样明亮显眼的桃心毛线围巾。是张牧沐。

    圆润的脸与蓬松的短发使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幼稚得多,就算穿着小孩似的服装,也仍然停留在“可爱”而非“装嫩”的范畴里。

    “啊……打扰了。”张沐牧小心翼翼地将头探进来,环顾客厅,“周同学是跟别人合住吗?”

    “对。合租的人是上班族,今晚大概要加班,十二点左右才回来,所以现在客厅可以随便用。茶还是咖啡?”

    听到周雨的问题,她仿佛怪不好意思,用做贼似的音量小声问:“牛奶可以吗?”

    “冰箱里没有。酸奶可以吗?”

    看到她点头以后,周雨把盒装酸奶和勺子递给她。然后端着玻璃杯在沙发另一边落座。

    看到玻璃杯杯中的液体后,张沐牧便呆呆地盯着那里,一句话也不说。那目光看得周雨浑身古怪。

    “有什么问题吗?”

    “那个是咖啡吗?”

    “要喝?”

    “啊,不不,是说,颜色好深……”

    周雨没什么表情地低头看了一眼:“清咖就是这个颜色。”

    “晚上,喝咖啡,会睡不着的!”张沐牧结结巴巴地说。

    周雨怪异地看了看她。

    虽然没有主人格上学时的记忆,但“大学生活”的知识他也有。一个大学生居然没有过熬夜备考或疯狂赶论文而灌咖啡的往事,真令人匪夷所思。

    不过,面对用刀威胁自己的人非但不痛哭求饶,居然还老老实实地听从了“周日晚上八点到我家来”这种要求,本身已非常人之举。

    恐怕就算现在把她卖掉,也会先乖乖替犯人把钱数好的。

    幸好周雨暂时没有资金紧缺到那个程度,所以还不急着教她怎么数钱。

    周雨直面着她的谴责目光,挺直背脊若无其事地说:“咖啡是我的生命。”

    这是客观事实。

    为了能够在白天活动,这几天周雨刻意进行了各种运动,消耗周妤的体力,以让她睡着。

    虽然成功等到了张沐牧,但此时这具身体也是处在相当困倦的状态。万一不留神睡过去,一天的生命就浪费了。

    “那么,来说说两个月前的事情吧。”

    周雨将杯中的温清咖一口吞掉,空杯放在茶几上,随手揩掉嘴角的两滴,看向坐在另一边的张沐牧。

    面对这种压迫性的态度,张沐牧下意识地将双手放在膝盖上,如同小学生被老师点名时那样紧张地小声回了声嗯。

    “之前你说,十月十二日晚上,你在奥斯尔路上见到了和我相似的人,被她给救了,对吧?”

    “嗯,嗯……”

    “其实是这样的,我有间歇性失忆症。所以那天发生了什么,以及救你的人是不是我,我也不记得了哦。”周雨毫不犹豫地扯起谎来。

    必须调查清楚。

    周妤日记中撕掉的那一页“杀”,在十月九日和十月十二日的文字之间,而周雨“诞生”则是在十三日。

    正好是“周雨”诞生前的那个夜晚。

    正好周妤她所实习的公司位于红森广场旁边,距离奥斯尔路只有五分钟的路程。

    正好也是去往地铁站的地方。

    正好是她多次在日记里写到过短暂失忆之后。

    多种巧合加在一起,实在不能不让人感到怪异。

    周妤在那天究竟为了什么而采取这样怪异的行动,必须搞明白。

    “因为家里有一些事,近几个月来我的精神压力很大,就形成了间歇性的短暂失忆。医生说要我注意休养,否则可能会产生一些被害幻想和过激行动。可是因为工作的关系,实在无法静下心来。先前那样对你,也是因为太过紧张,下意识把你当成坏人了。实在是抱歉。”

    面对着周雨挤出的笑脸,张沐牧似乎是被态度转变给吓了一大跳,连忙摇头。

    “没什么,没关系!我不会在意的。”

    “呵呵。被刀架在脖子上也不在意吗?”

    闻听这句话,张沐牧用那双黑白分明的杏眼,极其率真地抬起头来凝望着周雨,露出一个很大的微笑。

    “因为周同学一直都这样啊!”

    周雨的笑容僵了一下。

    “……是指十月十二日晚上吗?”

    张沐牧肯定地点头:“嗯,周同学也是拿着刀……还是剑啊?刃有这么长哦。”

    她将双臂伸开,比出长达将近一米的刀刃的长度。

    要说周妤会乔装打扮骑电瓶车也不是解释不通。但如果她说拿着一把长刀在商业街上骑电动车飞驰……

    周雨的心往下沉。

    全然没有察觉到对方复杂的情绪,张沐牧带着单纯的,可以说是向往的笑容点头说:

    “那晚周同学很帅气地救了我呀,功夫比武林高手还要好,从路边骑着车经过,帮我把那几个坏人都打跑了,然后还让我注意安全,真的是特别帅气拉风哦……”

    ……

    因为张沐牧的叙述实在是没有条理,周雨不得不打断了她对“电瓶车女骑士”的溢美之词。在反复询问以后,搞清楚了那晚发生的事情。

    那天,张沐牧和几个同学跑来商业区玩,结果在吃过晚饭逛街时意外走散了。雪上加霜的是,落单的她被偷了手机和钱包,孤零零地迷失在了陌生街区里。

    为了让同伴找到自己,她试图返回当时吃晚饭的餐厅,结果却迷路到了商区最外围的奥斯尔路上,遭到了几个小混混的纠缠。

    那些混混原本可能只是想吓唬吓唬她,但在发现这个女孩毫无反抗之力,也没有任何外援以后,就真的产生了歹念。

    当时是晚上十一点左右,那段路行人和车辆都很少,他们强拖着张沐牧,要她一起“去别的地方玩玩”。

    到了这个地步,张沐牧再怎么迟钝也知道大事不妙,挣扎着想逃回闹市区去。但对手是五个成年男性,她对付不了。

    正在她要被强拖进面包车里时,恰好有一辆明黄色涂装的电瓶车经过。张沐牧大声地求救起来,又立刻被捂住了嘴。

    奇特的是,虽然喊声最多只持续了两秒,电瓶车却立刻侧转车头刹车,咔的一声停在路中央。

    从车上跳下的女骑手身穿橙色皮夹克,戴着半脸头盔和防风墨镜,只能大致看清楚下半张脸的样貌。

    “你们在干什么?”

    听到女骑手的询问后,混混们纷纷哄笑起来。

    “关你屁事,少他妈在这儿找死啊,滚吧!”

    “哎,这妞身材也不错,要不干脆?”

    对于这种恫吓,女骑手却无动于衷。

    “干脆什么?”她漠然地问。

    其中一个混混朝她走过去。或许是察觉到女骑手不好惹,他从衣袋里掏出匕首,威胁地拿在胸前摆晃。

    像是没看懂一般,女骑手仍然用一种严肃缓慢的语气问道:“你在干什么?”

    “干什么?干你这小娘皮!”

    后面所发生的事情,张沐牧的说法显得有些夸大其词。

    当那个持刀的混混举起左手,好像要扇女骑士一巴掌时,他突然间“飞了出去”,“一直摔到了十多米远的地方”。

    所有人都惊呆了。先是看那个一动不动趴在地上的人,又一起望着站在原地毫发无伤的女骑手。她握着一把不知从何处拿出来的长刀。

    听到这里,周雨实在没有忍住,打断了她的叙述询问道:“像变魔术一样?突然出现?”

    张沐牧双眼明亮地点着头:“对,变魔术一样。”

    “看清楚了吗?绝对是真刀吗?”

    “……其实也没有看清楚……”

    没看清楚的原因,在于女骑手的武器没有拔出,而是收在漆黑的鞘里,表面密匝匝地捆满了玉线似的黑绳。

    看到她拿出武器后,剩下的四个人马上一起冲了过去。其中两个带着藏刀一类的东西,另外两个则从后备箱里拿出铁棍。

    不过,这些都毫无意义。女骑手在十秒内就把他们全部踢倒了。

    “没有用武器吗?”

    张沐牧摇头:“没有,一下子就踢翻了。”

    大概这一段相当印象深刻,她连说带比划地讲解着整个过程。其手脚乱舞得好像某种章鱼邪神,大体是在表达那个女骑手很厉害。

    “所以,总而言之,就是她连续打翻了五个成年男人,然后把你带离了那个地方。”

    “对呀,比电影里的武林高手都要帅!”

    张牧沐她那鹿一般柔润黑亮的眼睛,因为崇拜和向往而散发出光辉。

    “——就像是女武神一样!”

007 瓦尔基里(下)

    周雨下了第一个结论:张沐牧的话不完全可信。

    她不一定有意撒谎(恐怕她也做不到)。但当时她正处于心情不稳定状态,不可能把一切都记得精准。加上她对女骑手有强烈的好感,记忆中的形象必然会随着时间被扭曲和强化。

    其一,夜晚女骑手带的长条状武器——没有露刃,也有可能是剑或棍——由于是黑色,有可能一直背在身后,只是等握到手中后才被张沐牧注意到,营造出了变魔术般的效果。

    同理,张沐牧本人对格斗并不了解,对这部分的记忆不会可信。跟五名成年男性的打斗,可能被她激动的情绪加工成了十几秒的完胜。

    ……就算如此解释其中的离奇成分,也必须承认这个“女武神”实在是身手了得。

    所以,综上所述,她不太可能是周妤。

    人的视角只有一百二十度,高度集中于某物体时则只能看到大概二十五度。赤手空拳下被持械敌人包围,没有超能力的凡人再怎么功夫高强也会倒下。所以,要战胜数倍于己的对手,第一就是不能被包围。

    换言之,就是要敏捷。

    或者,有足够坚实的“盾”也可以——防弹衣类的防护,或者金钟罩类的外功,保证即使被包围,暂时也不会被打昏。

    但是,敏捷身手,或者百炼筋骨,周妤都不具备。

    她的一切身体数据都是同龄女性的均值,因为从事的是艺术类工作,有些参数大概更差。光从身体状况,就能知道那个女骑手不是周妤。

    “……那么,为什么你觉得,我就是那天救你的人呢?虽然她在打倒流氓后载着你去了地铁站,但是中途也没露全脸吧?”

    周雨又给自己倒了杯咖啡,继续询问。

    面容上,虽然女骑手一度走近,但她戴着风镜与安全帽,最多只看得见半张脸。连发型都未必真是短发。

    至于声音,人在不同情境下的声音会产生巨大的差异,如果不是极具特色,又或者彼此熟悉,是不可能光凭一两句话辨认出来的。更别提从头到尾女骑手只说了五句话了。

    前面三句都是短质问。另外的两句,一句是打倒混混后询问张沐牧的去处,另一句则是把她送到地铁站之后作为告诫的结束语。

    【“以后不要来这一带了。”】

    从头到尾说出的字不超过一百个。用来让人以听力和深层记忆锚定一个陌生人几乎不可能。

    然而,张沐牧认定了周妤是女骑手,仅仅是因为两周以前,她偶然与周妤在食堂里擦肩而过而已。

    对于周雨的质疑,张沐牧肯定地点头:“因为声音和脸都很像……就是气质啦,气质!”

    ……声音长相就算了,周妤要怎么和一个脚踢五混混的电瓶车女司机气质相似啊?

    不过,换个角度考虑,做此发言的张沐牧同学,目前为止已经展示了两次精彩出游。

    先是在存在显眼大幅指示牌的商业街迷路,结果走到无人小道上,被混混们纠缠而差点遭遇不测;

    后是独自跟踪根本不认识的大学校友一直跟到无人郊区,结果险些被反杀割喉,在荒郊野地抛尸。

    不到三个月里能两次招来血光之灾。这种人的脑回路与判断力根本不值得相信。

    当周雨正以条条分析大肆批驳时,张沐牧却突然指向敞开的房门:“而且你们都有那个东西。”

    “……背包?”

    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是挂在墙勾上的背包。

    张沐牧摇头:“不是背包啊,是红叶子。”

    “那个挂饰?”

    帆布包侧袋的拉链上,串有一个枫叶形的红色挂饰,指甲盖大小。

    在周雨出现时,这个黏土饰品就已经挂在背包上了。因为是在拉链的环上打结套住,应该是后来加挂的。

    枫叶的外廓走形,正反面各有三道潦草的压痕,指代叶脉的纹理。构造简单,做工粗糙,实在不像商品。

    挂饰本身的材质也很差。悬挂用的吊绳和金属圈还崭新,构成枫叶的红黏土却呈现出大块污浊的赤黑色,像被烟熏火燎过的样子。

    种种缺陷,实在不是个精致的饰品,幸好体积小得不起眼,就算大方地挂着也没关系。

    周雨把挂坠从书包拉链上解下来,递给张沐牧确认:“能确定是这个吗?”

    张沐牧嗯嗯地点着头。据她所说,女骑手的电瓶车有可装卸的后箱,在送她去地铁站的途中,女骑手一度说自己有点急事要办,在路边停车,从后箱里取出一个厚厚的白色塑料袋短暂离开。

    夜里光线不足,模模糊糊中,后备箱中包裹上这个红色的枫叶挂饰在她心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顺便一提,女骑手的那柄长条武器,从拿出来以后就没有消失,一直挂在车的侧面。那里似乎是专门做了挂钩类的东西。

    “体型和声音都相似,而且还有非常相似的装饰品……”

    在周雨喃喃思索的时候,张沐牧把挂饰拿在手中,将那片小小的红枫叶不断把玩旋转。

    这时她突然疑惑地说:“好像有点不一样呀。”

    “不一样?具体是在哪里?”

    “凉凉的……颜色没有这么黑呀。”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指摩挲着挂饰表面,似乎想要把污痕擦去。

    但上面的黑斑似乎不是简单地沾上脏东西形成的,而好像是被烧了的结果,她擦了半天也没有变化

    “所以说那天看到的挂饰是纯红色的吗?”

    “嗯……我只看到一下下,说不定看错了。”她有些腼腆地笑着说,“大家都说我很粗心呀。”

    这个评价很中肯。

    不过,粗心往往是把不同的细节误认为相同。把同一件东西当成两件,这种“辨认”所要生造的细节很多,反而不太可能是粗心忘事造成的。

    如果是同一条挂饰的话,那么就是在十月十二日到十三日之间的什么事使它污掉了。

    周雨思考片刻,喝掉第二杯咖啡,下了决定。

    “其实那一天的情况我不记得,所以不确定你说的事情。但是我有一个办法或许能想起来……下周再见一次好吗?在学校里碰头。”

    张沐牧的眼睛,因为眼睑曲润,显得又圆又大,是典型的荔枝眼。加上她的身高与总是有点迟钝感的表情,无论何时都令人联想起鹿、兔一类的小动物。

    听到的话后,她先是呆呆地鼓起脸,像是奋力思考着,随后,露出高兴的笑容说:“好呀。又可以和周同学说话了。”

    周雨不明白这件事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但是为了顺利交流下去,他也微笑着说:“一直都可以啊。不过我的记忆有问题,有时候会忘事,可能会突然想不起你是谁。并不是故意想冒犯你的,希望你不要生气。”

    张沐牧嗯嗯地点着头,用理解的态度说:“不要紧,我也会这样。”

    ……不,完全不是同一个状况吧。迟钝到这个程度却还能活下去,这也算一种奇迹了。

    “下周和周同学一块吃饭呀!”

    临走前,张沐牧一边这么欢快地说着,一边在门口的脚垫上扑通一声绊倒了。

008 言之演证(上)

    等这件事结束,张沐牧说不定很适合做朋友。

    当然精细的任务指望不上。但以那种蠢蠢的性格而言,和她相处应该很轻松。就算透露了什么不想告知的秘密,她也很难发现,或者立刻就忘了。

    虽然如此,但当下是暴露的高风险时间。为了谨慎起见,周雨没有将手机号或社交账号提供给她,只是口头约定下周三中午在学校的食堂碰头。

    ——万一她在不对的时候打过来,把相识的过程讲述给了主人格,就彻底玩脱了。

    不过,口头约定,张沐牧一定会在几分钟后就忘掉。为此,周雨反复提醒她,一定要在当天出现。如果最后还是忘了,就在周六晚上八点的时候再来一趟。

    张沐牧拼命地点着头,几乎抖出了残影。她当面拿出手机,把见面的事情写在备忘录上,并提前半小时设置了闹铃提醒。如此一来,就算是她应该也不会忘记赴约了。

    ……吧。

    周雨在窗口目送她远去,随后,他穿上外出用的皮鞋,悄然走下楼梯。

    ……

    周妤租住的公寓位于米根竹市的西郊,去地铁站要骑二十分钟的单车。因为是郊区,深夜十点的街道已经看不到路人。行道树底下还残留着不少腐叶,不知保洁人员去了哪。

    街道两旁的商店基本都已关门,九成以上都是本地的小店,没有任何眼熟的连锁品牌。住在这里的居民大多是当地人,店主和客人都终日碰面,虽然还没有“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程度,但治安情况要比市容乐观得多。

    就算一个人在深夜的街道里徘徊,除了寒风冷雨外也没有任何需要防备的东西。

    这幅荒僻怀旧的郊区画卷,和商业区灯火达旦的繁华,两者居然共存于同一个城市内,其实是比双重人格患者、变态杀人狂,以及挥舞长刀赶走混混的深夜电瓶车女司机都更加奇异怪诞的事情。

    选择住在这里,也许周妤是中意这种入世又隔世的荒诞感觉吧。

    在公寓不远的位置曾开过一家服装店,如今早已经倒闭搬走。店门前虽然挂着出租告示,几个月来却一直无人问津,连纸上的字迹都被雨水濡糊了。

    周雨站在告示前看看,推开形同虚设的店门,走进室内。服装店的摆设早已被完全拆除,裸露的墙壁与地板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水泥灌注而成的巨大盒子。

    地板上满是厚重的积灰,其中隐藏着许多细小的光粒,是残留地面的镜子碎片。每到夜晚,这些碎片就会恰好反射店外的路灯光亮,像是灰中藏着许多钻石。

    当初,周雨正是被这些碎片所吸引,才第一次推开坏掉的店门,非法入侵式地闯进了店内。

    不过,两个月来断断续续的入侵并没有引起任何反应,门前残损的出租告示也无人更新。这块土地的拥有者似乎已经将它完全遗忘了。

    在尘埃与碎镜的尽头,这个房间内唯二的“驻留者”,是两具**的人体模特,一男一女。

    模特们由塑胶制成的躯体仿真度很低。尤其是脸部,简直像是为了恶作剧画上去的五官,胆小点的人看了可能会当场吓哭。

    用这种仿佛恶魔附体般的东西当服装模特,这店会生意冷到直接倒闭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此刻,这两个模特并排靠坐在墙边,如出一辙的瞪眼咧嘴,用宛如精神病人的疯狂笑容迎接着唯一来客。

    它们裸露的躯体上,到处都是浅而细碎的刀痕。

    ——配合着两双黑洞般的眼睛,仿佛是在说“今夜你又要来杀死我们了呢!”一边介乎于控诉和嘲讽之间地笑着。

    周雨沉默着,从衣袋里掏出弹簧刀,踏过满地银白的镜片,慢慢走向左侧的女模特。

    啊,啊,再说一遍,再说一遍。

    就像他自己先前承认的那样,女孩周妤的第二人格“周雨”,是个心理变态的杀人狂。

    这样说不是在标新立异故弄玄虚。虽然截至目前,周雨还没有用这具身体杀过人,但是他对自己的认知并不会因此而偏差。

    打个比方,就像是同性恋者,根本不需要等到和同性上床的地步,自然而然就会随着长大而意识到自己的性取向。

    心理年龄大约在二十岁左右的周雨,从诞生的一刻起,就确信自己是杀人狂了。

    嗯,不是试图脱罪的意思。和无害的同性恋者不同,如果杀人而被抓获的话,杀人狂被判刑是十分合理的。从社会总效益而言,必须排除掉危险因素,这跟先天后天没有关系——不如说先天性的犯罪者更加无药可救。

    ……

    如果自己稍微有点良知的话,在控制不住杀人**以前,其实就应该先自我了断吧……?

    周雨困惑地微笑着,用弹簧刀在模特的胸膛上轻轻滑动出一个弧形。

    锋利的刃部在塑料上留下少许划痕。但是,在“周雨”的脑海中所展现的,却是皮肉分离、鲜血流淌的画面。

    头脑逐渐变得恍惚起来。

    那并不是像很多惊悚故事里所写的,整个人打了兴奋剂般嗨到不行,狂喜得不行的感觉。

    烟瘾也好、药瘾也好,真正体会过的人才会明白。所谓的“瘾”之所以形成,并不是因为“用”的时候如何爽快惬意,而是因为不碰的时候会痛苦万分。不去做的话,就会觉得空虚、疲倦,连做出正确判断的精神也没有。所以哪怕心里知道不对,也只能不断地使用下去。

    这就像在煮沸的锅里不断加入冷水一样,最终整个锅都会被滚烫的沸水给盈满,因为超过容量而流溢出来,将火焰浇熄。

    ——到那时,一定就是终点了吧。

    ……

    思维和身体变得轻盈起来,而心情反倒低落下去了。周雨咧着嘴角,带着笑容,但又苦闷地皱紧眉头,在模特身上一遍遍切割着。怎样发力更轻松、从哪个角度可以避开骨头阻挡、哪个点刺下去能够割断筋骨,哪一刀能够让受害者发不出声音,全部都清清楚楚。

    人格虽然是经由患者想象而创造的,但其知识来源仍旧依托于躯体,也就是说,单独的人格不可能拥有超越**的知识。

    如果患者不会开飞机,就算分裂出“飞机驾驶员”的人格,也照样不能无师自通。否则那就不是人格分裂了,该叫孤魂附体。

    同理,周雨对人体构造的知识,并非因为“我是杀人狂”而获得,而是来自于主人格的经验。作为画家的周妤过去常进行人体素描的练习,也因此精准地,医学级的掌握了人体结构。

    而这份了不起的,原本用于创造美的天赋,在另一个人格手中,却已被转变成高超娴熟的杀人术了。

    如果周妤得知真相,究竟会作何感想呢?

    周雨苦闷地咧嘴笑着,凝视着女模特同样扭曲的笑脸,随后举刀,深深地扎进她空无一物的左胸之中。

009 言之演证(中)

    周妤所就读的米根竹市综合大学,位于东西两大地铁圈的中间地段。作为和城市本身拥有相同名字的学校,其历史脉络似乎也与城市本身完全重叠。

    如果说,这座城市的地铁线路从上空俯瞰,犹如一张抽象的人脑结构图,那么米根竹大学差不多就是左右脑中间脑垂体的那个位置。无论住在城市的哪处,想去到米根竹大学,所花费的时间都不会超过一个半小时。

    因为眼下正处寒假,身为大四生的周妤并不需要每周去学校。只是因为喜欢学校的风景和图书馆,她偶尔会去那里自习和准备毕设。

    对她而言已经见过无数次的校园风景,对周雨却是全然陌生的。

    因为大部分学生都要回家过年,十二月的校园内异常安静,只有午餐时段的食堂还算稍微有点人气。选择这个时间段,也是考虑到周妤平时的习惯。本来,她去学校的固定日子就是周三。就算发现自己丧失了一天的记忆,只要最后确认是来了学校,多半也会以为是自己忘记了而已。

    虽然这样的理由很勉强,但对于周雨而言,近期会频繁在白天活动,这终归算个聊胜于无的伪装。在事态发展到周妤决定去医院体检以前,要尽快确定女骑手的身份,然后恢复平日里的活动规律。

    周雨站在食堂旁边的木质平台上等待着。

    这片食堂前的宽阔平台,原本大概是为社团活动而准备的,但凡经过这里吃饭或上课的师生都必然会望见平台上的景象。有时会在平台上进行学生自发组织的活动,街舞、轻音乐、魔术秀……才艺展示,或者爱心募捐和义卖,也是以这个平台作为主要宣传场所。眼下学期刚刚结束,社团的活动也大多停止,平台上只剩下一些先前活动所遗留的宣传板。

    在等待张沐牧出现的时间里,无事可做的周雨开始逐一阅读上面的内容。

    作为综合性大学,米根竹的学院包涵了文科、理科、商科和工科,选择量相当惊人。不过由于这个食堂的地理位置,在此往来的学生多数是文学院和美术学院的,选择在这里布置宣传板的社团,多数也是各种偏重于文艺风格的社团。比较有意思的是,除去国画、书法、诗歌等等一般社团,竟然还有专门的推理小说社。

    这样的社团要做什么?社员轮流在圆桌边站起身来,大声朗读一本推理小说吗?

    周雨被引发了兴趣,向展板处走了两步。就在他确定推理小说社已经是不务正业之王的时候,立刻又看到了更加奇怪的东西。

    就在推理小说社的宣传板角落处,歪歪斜斜地用胶带固定着一张打印纸,大意是全年招收社团新人,不设限制。

    公平地说,这张招新宣传的制作很有诚意。罗列的福利包括免费零食、学分奖励、脱单指导等等。大概是觉得单纯的白底黑字比较单调,所以特别在底部空白处用蜡笔画了一只青面獠牙的鬼怪——但鉴于画者的实力问题,其实是张京剧脸谱也说不定。

    推定绘画主题为“鬼”,是因为这个社团名叫“怪谈文学社”。

    听起来虽然很有噱头,不过范围却宽泛得有些莫名其妙。如果是“鬼故事社”、“恐怖电影社”、“灵异游戏社”,活动目标还明确一些,但光凭粗略的“怪谈”,能概括的东西未免太过广泛了。

    当然了,隐藏在大学里的神秘故事收集者,如此意义的“怪谈”倒是名副其实,不过别的先不提,“怪谈文学”这种理由是不可能通过学生会的预算审批的。光是这个社团能作为独立社团通过申请就足够令人惊叹负责人的宽容了。

    正当周雨走神时,远处传来女孩子的呼喊声。

    “周同学!周同学!周——这边!”

    听到这个声音,他循声朝街角的方向望去。

    不出所料,发出喊叫的人正是张沐牧。

    此时食堂对面的电子屏幕上显示为十二点零七分,也就是说她迟到了七分钟。但考虑到她的迷糊程度,这实在无法让人生气,甚至还有些庆幸。

    ——能把迟到时间控制在半个小时以内,这绝对已经是打破最高预期了。如果运气不好的话,她迟到一两个小时好像也完全可能。

    作为这观点的依据是,此时的张沐牧并非独身前来,而是侧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兴高采烈地挥着手。负责运载她的男生穿着深色外套,体型虽然偏瘦,骑车的架势却又快又稳。

    大概因为食堂这一段不太方便停车,男生在百米外的街角便刹住车,让张沐牧从后座跳下来。两人交谈几句后,男生便调转车头,原路离开了。

    张沐牧喘着气奔过百米距离,出现在我的眼前。

    “差点忘记了!”她不好意思地笑着,“因为阿伟说要去超市买东西,所以我也跟去了。铃声响了才想起来。”

    她把手里的袋子举向来:“周同学要吃吗?”

    周雨低头看了看。袋子里装满了零食,薯片、虾条、麦圈……总之全部都是膨化食品。如果这是张沐牧的个人口味,那她的身高缺陷就可以理解了。

    新的疑问是,她为什么不发胖。

    “刚才那位……是男朋友吗?”

    为了不失礼地拒绝零食,周雨一边往食堂内走,一边若无其事地问起无关的问题。似乎没有察觉对方的意图,张沐牧小步快跑地跟随着他。

    “嗯?阿伟吗?不是呀。”她自然地回答道。

    “是吗?你们看起来很亲密呢。”

    “因为是一起长大的。我们从小学就是同学了。阿伟搬家以前跟我住得也很近喔。”

    本来只是随口引出话题的,周雨听到这个答案以后不由稍稍看了她一眼。

    然而,张沐牧的脸色实在是坦荡自然极了,丝毫没有羞赧粉饰的样子。对于这个从小长大的异性朋友,她似乎真的完全没有想法,也许是视为兄长一类的角色了。

    不过,没有血缘的青年男女共乘自行车……如果那个男生对张沐牧暗藏情愫的话,那真是太惨了。

    “和他一起去买零食,原本也是打算一起吃的吧?在这里吃掉可以吗?”

    “嗯……不止是买给我和阿伟的啊。不过他说,既然今天我要和新朋友见面,就索性多买一点,而且不可以独吞零食,一定要分享。”

    张沐牧说着,似乎又想起了青梅竹马的吩咐,再一次举起零食袋。

    “……”

    原本是想间接提醒她要留零食给那个男生的周雨,没想到反而砸了自己的脚。

    为了掩饰尴尬,他起身去小卖部买了一罐红茶。回到座位以后,就像不经意间忘了先前的话题那样,一边拉开罐口的金属环一边说:“其实今天约张同学你来这里,是想用一个办法确认那个女骑手是不是我。”

    听到这话后,张沐牧果然立刻忘记了原来的话题,聚精会神地看了过来。

    “其实,我觉得周同学一定就是那天救我的人。”她认真地点着头说。

    “那也只是直觉吧?”周雨用营业性质的微笑回答,“这个世界上或许也存在着气质相似的人呢。为了确认清楚,必须找回我当天的记忆。”

    像在听着一个离奇故事那样,张沐牧的大眼睛一眨一眨:“可是,周同学你不是把那天的事情忘记了吗?”

    “对,所以要采取特殊办法。”

    周雨从背包里取出去掉标签的安眠药瓶,放在罐装红茶的旁边。

    “其实呢,我会一点催眠术。只要用药物使自己入睡,再被人叫醒的话就会进入催眠状态。”

    周雨面不改色地胡扯着,对惊奇不已的张沐牧露出宛如成竹在胸的微笑。

    “人在进入催眠状态的时候,可以挖掘自己深层意识里的记忆。虽然我现在想不起当天发生的事情,但在催眠状态下说不定就可以了。但是,醒来的人是记不得自己被催眠的,所以到时候需要张同学来提问,可以的话最好用手机录音,这样等我醒来后也可以听到。”

    周雨每忽悠一句,张沐牧就充满期待地点一下头,看起来对所谓的“催眠术”深信不疑。

    不过严格说起来,这也不算是完全在撒谎。

    ——通过睡眠来切换里外人格,同时也连带着切换了拥有的记忆,说这是某个人格遭到了“催眠”,也没什么问题。

    “事先说明,我被催眠以后,说不定会完全忘记和张同学认识的事情。张同学不要向我说明这部分,否则可能会把我从催眠状态里惊醒。你只要假装是来做实习生问卷调查,趁机将话题扯到十月十二日那天就可以了。”

    如此精巧的套话行动,要交给张沐牧来做实在无法令人放心,但目前也没有更理想的人选。

    为了成功,周雨把事先准备好的“米根竹大学实习生现状调查问卷”递给她,让她按照上面的问题来采访周妤。

    “等问完问题以后,就设法让我喝完这罐红茶,这样我就会再次入睡。醒来后催眠就会解除了。”

    反复跟她交代了行动细节后,周雨饮下半罐红茶,静静地趴伏在桌面上,不多时便沉沉睡去。

010 言之演证(下)

    周雨醒来的时候,窗外传来稀稀拉拉的雨声。

    睁开眼后,这具身体最强烈的感觉就是脖颈酸痛。而且大概是因为头搁在小臂上睡的缘故,整条手臂都麻痹了。周雨轻手轻脚地站起身,一边无声地活动手脚,一边环顾周遭。

    所在的地方是食堂二楼,只有两三个学生坐在角落里看书。窗外天色阴沉,因为下雨而昏黑一片,无法推断现在的时间。桌子对面没有张沐牧的身影。周雨首先打开手机,看到时间是下午四点。

    “……醒了吗?”

    伴随问话向他走来的,并非张沐牧,而是一个不认识的男生。这男生原本是站在小卖部前买饮料,看到“周妤”醒来后,便拿着两罐热咖啡走了过来。

    他在周雨对面坐下,顺手将一罐咖啡推去,带着温文有礼的微笑说:“请趁热喝吧。现在下了雨,今晚回去会很冷的。”

    那种自然而然的态度,好像是早已相识一般。因为周雨并没有见过周妤的同班男生,一时间也不敢贸然开口。

    但是,对方穿着的深色外套,那款式似乎有些眼熟。

    “你是……”

    “中午不是刚见过面吗?”他爽快地说,“我是张沐牧的朋友,刚才她被人叫去还东西,所以就找我先看着你。你的脸色不太好,还想再睡一会儿吗?等她来了我再叫醒你也可以。”

    眼前这个家伙,大概就是中午送张沐牧来的“阿伟”。先前的时候由于距离遥远,并没有看清他的长相,所以此刻的近距离接触还蛮令周雨意外的。

    倒不是说这位男生的相貌有多怪异。不过在人心中,名叫“阿伟”的男性,应该是偏向于阳刚粗犷,给予人平凡亲切的印象。但是眼前这个面带笑容的男生,虽然不算讨厌,给人的气质却和名字一点都不搭。

    简而言之,就是过于清秀斯文了。从稍嫌过长但梳理齐整的发型、到朴素简单的棕黑色长外套,看起来像是位古典风格的读书人。五官虽然轮廓分明,整体面相却偏于柔和,在特定口味的女生群里说不定会很受欢迎,不过以普遍眼光而言有点娘气。

    周雨下意识比较着,直到对方稍稍偏头,投来询问的眼神后,才意识到自己行为的失礼。

    关于这件事,听起来很可笑。身为一个大学女生所臆想出来的“男性”人格,周雨对自认为的同性抱有竞争意识。如果对方是女性,就可以自然而然地欣赏她的美,是男性的话,反而本能地进行比较。

    对面这个家伙,虽然并非周妤偏好的运动健美型,却似乎在某些方面隐隐令人觉得欣赏。

    ——所以才更加想挑出他的刺来啊。

    “……麻烦你了。”

    为了掩饰内心的情绪,周雨拿起他递来的罐装咖啡,然后尽量平静自然地说道:“其实你不必一直坐在这里等,直接叫醒我就可以了。”

    “这个啊,因为你的样子很累,就想应该让你多睡一会儿。反正我今天也没事干,这里看书蛮好的。”

    对面的男生说着,扬了扬拿在手里的书。深蓝书封上印着的全部都是外文字母,仔细看去没有一个单词周雨认得,换句话说甚至不是英文书。

    与张沐牧形成了强烈反差的这个家伙,对待陌生异性时也如此自然,不知道是天性使然还是刻意炫耀。假设他刚才为止的行为全都出于演技,那么这家伙绝对是个搭讪女性的顶尖高手。

    “你是外语学院的学生吗?”周雨喝掉半罐咖啡,问道。

    “不,我和张沐牧同班。”他头也不抬地看着书页答道,“看国外的侦探小说是个人兴趣。”

    “所以,现在看的也是侦探小说?”

    “也可以说算是吧。”

    他给出模棱两可的答案,似乎并不愿意过多解释其中的意味。

    想到食堂外面的宣传板,周雨信口问道:“你加入推理小说社了吗?”

    像是惊讶于这个问题,他放下书,有点意外地投来目光:“不,那个社团主要推崇日本的本格派。我习惯读的欧美古典风格的作品。”

    “推理小说也分这么多派系吗?”

    “没错,细分起来,恐怕和女生口红色号的种类一样多哦。”他不知是认真还是玩笑地回复着。这种明显是对待异性的态度,多少使人感到一些不快。

    在喝完剩下半罐咖啡后,周雨又带着点挑衅意味地问道:“既然你爱看侦探小说,对解谜和推理也很擅长吧?”

    “哈哈,没有没有,喜欢看球赛的人,自己也不见得踢得好啊。”

    像是听不出意思,对方仍然态度随意地笑着说道:“我只是喜欢看别人破案,不能说明我也擅长。实际上我的逻辑能力很差,而且说实话,我不觉得世上的一切都能用科学解释。”

    “你相信鬼怪?”

    “那也谈不上,只能说是我对世界理解的太少了。”

    如此直接地承认无能,一时间真令人感到无话可说。不管是不是装的,这家伙在风度方面确实无可指摘。

    “话说回来,周同学你过来学校远吗?”

    就在场面陷入沉默的时候,对方反倒主动发言了。

    “张沐牧说如果太晚了,就让你去她家过夜。因为她家就在学校附近,父母也都很好客。”

    “你也是本地人?”

    “对,不过搬家以后就住得很远了,在郊区那里,西三线的新月路站附近。”

    周雨顿了一下。没有想到这家伙竟然住在那种贫民窟似的地方,从他的衣着举止上一点都看不出来。

    那一晚,在相隔几站的地方,他差点就杀死了张沐牧。

    “周同学你呢?住在哪里?”

    既然对方坦然地说出了住址,这个问题就很难直白的拒绝回答了。但周雨也不想透露得过于详细,于是含糊地说:“也在郊区,和你住的地方大概不远。”

    “虽然房子在那里,我是一直住校的。你回去方便吗?”

    “有地铁的话郊区也很方便,从学校过来只要一个小时。”

    听到这话以后,“阿伟”停止了阅读,抬起头若有所思地看着周雨。

    不知道自己的话哪里有问题,周雨莫名其妙地回看他。

    “周同学是从大一就开始住在那里的吗?”

    “不,是大四实习以后搬过去的,之前也住校。这有什么问题吗?”

    “不,倒也不是问题……只是觉得你的用词很有意思。一般来说,既然人正坐在学校这里,应该会讲‘从学校过去’,你用的却是‘过来’,从现在的远近位置考虑很奇怪吧?但有一种情况是可以这么说的,那就是‘请你来我家吧’,像这种属于自己的地方,不管主人身在何处,都能够自然而然地用‘来’字。

    “——所以,综上所述,对周同学你而言,大四才租住的房子,比住了三年的宿舍更像家吗?”

    “……你不是说自己逻辑能力很差吗?”

    “这个也不算是逻辑能力啊。”对方露出爽朗的笑容说,“只是人的语言习惯而已,毕竟我是文学院的,对这方面有点过敏。不过毕竟人类是千姿百态的,光凭用语习惯无法断定什么。你看,我以为你在外面租房的时间比住校更长,这不就猜错了吗?”

    对于“阿伟”这番话,周雨沉默着无以回应。不管过程牵强与否,实际上这家伙的结论是正确的,在学校住了三年的人是周妤。而对“周雨”而言,从一开始住的地方就是那间郊区公寓。

    这个家伙在无意的言谈当中,几乎就要触碰到“周妤”这一躯壳内最为重要的秘密。

    “你平时都这么抠别人的字眼吗?”周雨转而问道。

    “哈哈,只是比大部分人更在意一点。人在无意中脱口的话,往往包含着内心最真实的想法,我是相信这种观点的。不过语言毕竟是不准确的,同一句话在不同经历的人听来……”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从楼梯上传来噔噔的跑步声。还没等两人反应过来,张沐牧已经以惊人的速度冲刺到桌边,大声喊:“赶上了!”

    “——不,迟到了。足足半个小时。”

    “是苏苏姐不让我走!”

    “是你借走人家的书,拖了一个星期都不记得还吧。啊,如果是借图书馆的就算了,女生宿舍我是不可能代你进去还的。挨骂了吧?这都是活该啊。”

    张沐牧一出现,对面的男生像是突然间换了一个人,爽朗谦和的笑容也变得不怀好意起来。

    “金鱼的记性也比你强。看看,个头不长,脑子也不长。”

    面对如此恶毒的言语,张沐牧愤怒地自原地起跳,去打那出言不逊者的脑袋。可惜,因为残酷的身高差距,她跳起来也照样会被对方轻松按头。

    “那么,我就先走了,你们两个也不要拖到太晚。这种天气公交容易延误。”

    男生说着,将张沐牧按进座位里,拿起书顾自离开了。

011 红叶之园(上)

    “你的朋友真奇怪。”

    看着那男生离开以后,周雨用不经意的态度对张沐牧说。

    刚刚似乎是长跑过来的张沐牧脸色通红,头发上沾满了雨水,正用纸巾不断擦拭着。听到他的话后,她转过脸来认认真真地说:“阿伟就是这样子。他脑子有病。”

    “……你这种话比他更奇怪。”

    像是完全不明白自己的话有何不妥,张沐牧疑惑地歪了歪头,眨着眼发出“嗯?”的一声。

    因为她表现得过于无辜,周雨决定不再追究这件事,转而问道:“我睡着以后……怎样了?”

    问出这句话后,张沐牧的双眼立刻放出光来。

    “把周同学从睡着状态叫醒以后,整个人都变得不一样了!而且也果然,真的,真的也不记得我了!真的是催眠术!!”

    “嗯,对,对,催眠术就是这样。不可以告诉别人啊。”周雨面不改色地说。

    张沐牧拼命地点头,用手在嘴前做出拉拉链的样子。虽然不能完全信赖她的诚实,周雨也没有太多忧虑。

    ——毕竟从这女孩嘴里说出来的内容,只要是熟人都不会完全采信吧。

    “算了……有问到什么东西吗?还有录音?”

    随着周雨的提问,张沐牧从包里翻出纸张和手机,像表功似地递了过来。纸上,是所谓的“本校学生实习情况调查表”。

    因为学校设有专门的就业指导课,几乎每学期都会组织学生进行类似的调查项目。因为调查任务关系到学分和绩点,一般来说被采访的学生也会体谅地进行配合。

    自然,张沐牧手里这张和课程全然无关,是由周雨伪造的表格和问卷。略过无意义的信息,他看向隐藏着关键问题的部分。

    周妤十月份的实习,是在红森广场周边的一家网络公司。当时负责领导的直属主管,正是周雨诞生时所见的第一个人类。不消说,那以后就断绝音讯了。

    在此之前的实习有两份。一份是在学校图书馆,另一份则是咖啡厅服务员,总共不超过四个月。因为都是大三时期的事情,周雨很快略过了这些。

    “大四上半学期的实践活动……义工吗?”

    翻过第一页的实习项目后,他喃喃地念起第二页上填写的内容。

    “七月到九月……社会实践活动……聋哑儿童学校志愿者……”

    米根竹大学的大部分专业,对于实习都有时间上的硬性要求,除了实习以外,参与支教和志愿者活动也都可以作为社会实践活动来部分折抵。看到表格上的字迹,周雨立刻想起了日记上的内容。里面虽然也曾好几次提起过做义工的事,却并未说明具体内容,从活动描述中像是做美术老师一类。

    结合这张表的内容,也就是去聋哑学校做了志愿者,教授美术一类的课程。虽然并非每周都去,却一直持续了三个多月,似乎证明了周妤对这份工作的偏爱。

    “周同学做了三个月的志愿者啊,真厉害。”

    翻阅问卷时,原本坐在对面的张沐牧不知何时趴在了桌子上,将脑袋从问卷上方探出,就这么颠倒着一起对此,周雨稍稍往后挪开椅子,然后不动声色地说:“只是为了社会实践分而已。”

    “可是,实践分最多只能拿四周的喔。”张沐牧趴在桌上自信满满地说,“所以剩下的时间全是周同学的爱心。”

    “谢谢呢,不过由你说出来总让人觉得怪难受的……嗯,你是本地人吧?知道市里有哪几家聋哑学校吗?”

    “不知道呀。”张沐牧茫然地看了过去。

    周雨闭闭眼,以毫不意外的态度拿出手机,开始在电子地图上搜索起来。以全国标准而言,米根竹市的人口只能算是中小规模,相应的教育机构总数相当有限,应该并不难找。

    果然,将“聋哑学校”输进搜索栏后,跳出来的可选项寥寥无几。位于第二栏内的文字立刻引起了他的注意。

    “枫山聋哑学校。”

    地图上代表着这座学校的红点,正好也在红森广场商业区的外沿,相比其他几处都更靠近西边,是距离周妤住处最近的选择。

    听到他低语的张沐牧高兴地挥着手:“喔喔,枫山我知道的!据说那里以前是一大片枫树林哦,秋天的时候红得像火焰山一样。不过后来,枫林有一天突然失踪了,只有名字留下来。”

    “是砍掉后改造成商业区了吧?”

    “是失踪了呀,就是那种,在没注意到的时候一下子变成别的地形了。”张沐牧坚持说道。

    “……看在你是文学院学生的份上,我就不说什么了。总之,枫山就是红森商业区那一带吧?现在的地址是阿泽夫路。”

    从地理位置判断,枫山无疑是周妤的第一选择。

    “虽然也可能是巧合,不过刚好叫枫山……”他拿出背包,从拉链上取下挂饰。看到他的动作后,张沐牧恍然大悟似地“啊”了一声。

    “红叶子就是枫叶啊!”

    这种粗糙的挂饰,作为商品卖出恐怕连一块钱也不值,难以想象作为艺术生的周妤会把它挂在自己最常用的背包上。但如果说有特别的意义,那么稍微寒酸一点也不难理解。

    “可能是做义工时获得的。”

    他不自觉地说出了推论。

    如果是义卖品的话,女骑手和周妤或许都曾和枫山聋哑学校有所关联,所以获得了类似的赠品。如果只是普通的义卖购买者就算了,志愿者和捐赠者往往会登记部分身份资料,如此一来,只需要去学校稍作调查,就大概能搞清楚女骑手的身份。

    然而,面对这个近在眼前的线索,周雨莫名地迟疑起来。

    调查学校的活动显然要在白天进行,短期内如此频繁的记忆消失,早晚会引起周妤的怀疑吧。只要知道挂饰是批量,几乎就足以证明女骑手和周妤并非一人,没必要冒着风险继续深究。

    无论怎么想,半夜时分带着武器夜骑的女人都不可能是人畜无害的。谨慎起见,还是暂停调查为好。

    “那就去看看吧!”张沐牧高兴喊着。不知何时她已绕过桌子,挤到了周雨身旁,指着地图上的红点说:“明天我没事哦!”

    “……我没有问你的意见吧?”

    “但是周同学也没有什么事吧?寒假才刚开始,补考也不着急准备喔。”

    “……你,到底挂了几门?”

    像是完全没听见那样,张沐牧下了总结:“明天我们一起过去吧!”

    那毫无危机感的欢乐语气,俨然把这件事当成了密室逃生之类的冒险游戏。语气正当得差点让周雨点头同意了。

    “稍稍等一下。”在被张沐牧拉出食堂以前,他终于找回发言的余地,“就算要去也跟你没关系吧?你去干什么?”

    对此,张沐牧眨着眼睛,理所当然地回答:“我要照顾周同学呀。你的脑子不太好,一个人活动很危险吧。就算在市区里也可能遇到坏人的。”

    “……唯独不想被你这么说啊。”

    尽管周雨如此抗议着,张沐牧却仍然用那种“我听不懂呀”的表情笑嘻嘻地看着他。意识到对方根本就是自说自话以后,周妤也放弃了徒劳之举,转而拿起背包。

    “我知道了,那么明天我们约在学校见吧。我会先来学校汇合,然后再去那里。”

    张沐牧忽然停止了拉拽,直盯着他说:“真的吗?”

    “我没有撒谎的必要吧?”

    “可是,每次阿伟想甩掉我的时候也会说类似的话呢。先约好在学校里汇合,然后趁我反应过来以前,就自己先偷偷把好玩的事情做掉了!周同学不会做这种事吧?”

    被揭穿了意图的周雨一时哑然。他实在是没想到张沐牧会在这种事情上精明起来,或者说是这家伙身边的人实在是人品恶劣,竟然让这个天然呆也被骗到乖觉了。

    “我当然不会做这种事了。”他别开目光,直着脖子,用尽可能自然的声音答道。

    张沐牧仍然若有所思地盯着他,不时发出一点思考式的嗯嗯声。最后,她灵机一动似地说:“啊,有了!”

    “有什么?”

    “周同学今晚跟我一起住吧!”

    “——绝不。”

    “来我家里住吧,离这里很近的哟。周同学是女生所以爸爸妈妈都不会说什么的。我们晚上还可以一起看恐怖片呢!因为周同学看起来就是很勇敢的人,肯定不会像室友那样害怕到不敢看的!”

    “没必要,我回自己的住处就可以了。”周雨不为所动地说。然而当他试图从张沐牧怀里抽出自己的手臂时,那八爪章鱼似的怀抱却以惊人的怪力吸附住他,宛如是缠住了蝴蝶的蛛网一般。

    “周同学家太远了喔,上次我从那里回来差点就迷路了,周同学这样的女孩子独自走回去很危险的。”

    “不,会危险的只有你而已吧。”

    照旧无视着异议,张沐牧一边收紧怀抱,一边露出了灿烂无邪的笑靥。

    “来嘛来嘛,来我家呀。一定要来呀!我们一起看恐怖片!”

012 红叶之园(中)

    这一夜的结果,最后还是以周雨败北告终。

    实在没想到张沐牧在缠人的功力上如此了得,即便以“习惯一个人睡觉”为理由推脱,也马上被对方拍着胸脯保证有单独的客房。

    客房,确实是有的。张父张母也没有对女儿邀来的朋友多问什么,看起来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临时借用的睡裙虽然短了一些,在空调间内也不成问题。唯一可惜的就是周雨整夜也没有合眼。

    对于不能休息这一点,周雨倒是做好了心理准备。既然明天就要去枫山调查,这一夜时间还是不让周妤意识到为好。只要回去以后伪造日记,就可以尽量把张沐牧和周妤的交集缩减到最小,免得今后再产生麻烦。

    因为考虑到这一点,她在被张沐牧拖上公交以前买足了充分的浓缩咖啡,结果却完全派不上用场。

    “一起看恐怖片吧!”

    这个原本并没有被周雨重视的邀请,没想到居然是认真的。对于在洗完澡后直接抱着笔记本冲进客房,跳到床上欢呼起来的张沐牧——可能是因为缺乏睡眠的关系吧,他的头脑接近空白,竟连一点推脱的理由都想不出来。

    “周同学想看什么片子呢?我觉得你会比较喜欢欧美片,因为周同学总是带着刀。日韩片的女鬼都不喜欢用刀喔。”

    在他床上的可怕女人这么说着,向周雨展示了自己网盘里堪称壮观的收藏品。

    那实在是难以置信,以张沐牧这样装成初中生都会有人相信的外表,居然是个恐怖片爱好者。也即是说,从人人皆知的经典恐怖片,到比较小众的《林中小屋》、《孤儿怨》一类,乃至于周雨只闻其名的世界禁片,这个伪小学生一个不落,全部都看过。

    看到她一边趴在床上吃零食,一边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脑屏幕的样子,就和普通女孩子追偶像剧没什么区别。如果不是周雨眼下正躺在紧挨着她的位置,绝不会相信现在上演的是分尸杀人的血腥场面。

    虽说由于老片的技术限制,服化与特效在周雨眼里都和真正的尸体相去甚远,但张沐牧的反应也绝不像是正常人。如果不是深刻认识到张沐牧的神经有多粗,周雨必然会把她视为自己之外的另一个杀人狂。

    但是反过来想,搞不好正是因为接触过太多恐怖片,才让张沐牧完全没有了一般性的常识。那晚周雨将刀架在她脖子上事,在她眼里说不定是完全合理的日常性招呼。

    “……你从小就看这些吗?”

    在电影女配角歇斯底里的尖叫声中,周雨沉着地询问道。

    “不呀,是从大学开始看的。”张沐牧目不转睛地回答道,“社团活动的时候经常看喔,周同学下学期也一起来吗?”

    “不必了。我不参加社团。”

    张沐牧露出了惋惜的神情,不过大概是将注意力放在恐怖片上,并未继续纠缠这个话题。然而随着时间推移,她似乎也厌倦了千篇一律的尖叫与血浆,慢慢将脑袋枕在手臂上。

    “周同学好像一直独来独往的,像职业杀手一样。”

    根据她的语气,周雨以为这句话可能是某种“张式夸奖”。对此多少有些习惯的他回答道:“因为我平时住在校外,没时间和室友见面了。”

    通常友情是因相处而积累的,即使曾经相处密切,一旦分离两地而又无必要的理由联络,就会自然而然地忘却、疏远。

    “不过我却觉得和周同学很投缘呀。不管那天救我的人是不是周同学,我都觉得周同学很厉害,是那种又酷又漂亮的感觉,像是神秘女杀手。”

    “……你只是放不下‘杀手’这个词吧?先说清楚,电影里怎么编是一回事,可是说到底杀手就是罪犯,为了钱财而谋命,这种行为既恶劣又低效,没有什么值得向往的。”周雨盯着电脑屏幕答道,“而且我可不是杀手呢。”

    “不呀,周同学像那种杀手,就是那种……”

    张沐牧的声音越说越低。倾听她说话的周雨迟迟得不到下文,转头望过去时才发现对方已经趴在被子上睡着了。

    他盯着对方的脸看了一会儿,最后也只能迷惑而烦扰地摇了摇头。在那一晚,他就着张沐牧断断续续的梦话声看完了四部恐怖片。直到第二天起床,脑袋里似乎还徊荡着女人的尖叫。

    说来奇怪,假血浆和假尸体无论摆得多么猎奇,他都看得索然无味,唯独那些女人们的尖叫挥之不去。理由或许在于,比起用斧头一下子劈开假人,那些惨叫才实实在在是力气活儿。这应该是身为杀人狂而发乎本能的判断了。

    麻木地吃过早饭,喝下咖啡,一直到走出公寓门口,他才如梦初醒似地看向手机。时间是早上八点。如果在半天内解决的话,下午就能伪造好日记,安安稳稳地睡在自己的租房内。想到这一点,他迫切盼望能插翅飞到枫山聋哑学校的门前。

    自然,他没有这种超能力。在打开地图软件以前,从后面扑上来的张沐牧挽着他的手,用欢快的语气说:“走吧,我们乘公车去。”

    “……你认得路吗?”

    “这是我家呀!”张沐牧略带吃惊地说,“我可是很熟悉这一带的喔。从家里去哪儿去没问题,不过回家的时候我就常常迷路啦。”

    这与信鸽恰好相反的认路能力,不知道究竟基于何种原理。无论如何,张沐牧确实认得红森商业区,不需要地图指示就选出了最短路程。

    等他们坐地铁抵达目的地后,周雨已经彻底清醒过来。也许是双重人格所带来的影响,他需要的睡眠相当少,即便在困倦状态下也可以顺畅地思考。

    “就是这里了。”

    学校与繁华的商业区中心有相当的距离,冷清落寞地坐落于边隅。两侧零零散散开着几家不起眼的杂货店与中餐馆。路旁行道树的叶子已经落光,但并非枫树种,有几分像是椴树。学校的栏墙内倒是有好几株梅树,此刻开满了粉雪似的花朵。

    大概因为正是上课时间,学校内没有什么人影。门卫室的保安是个发鬓微白的中年男人,一看到周雨便露出笑容。

    “小周又回来了?”

    他热情地打着招呼,又带着亲切的语气说了好几句。可惜因为口音缘故,周雨基本只能听得懂开头的问候,作为本地人的张沐牧也茫然地睁大眼睛,一看就知道指望不上。

    幸好门卫显然很信任曾经来这里上课的周妤,很快便拿出访客登记表,让他们填好后就打开铁门。

    走进学校后,面对教学楼前空荡荡的绿化带,周雨一时也不知该去找谁。在他考虑着是否向这里的管理者提出自己的失忆状况,以此咨询周妤当初的情况时,张沐牧挽住她的手臂高兴地说:“我们去班上看看吧。小朋友看到你一定会很开心的!”

    她似乎认为这里读书的都是聋哑儿童。不过按照周雨的认知,聋哑学校一般是九年制的,此外也有高中和大学。枫山就属于小初高连办的学校。至于聋哑大学,目前在市内没有。

    米根竹市本身人口规模就小,就读枫山的学生,从小学部到高中部估计也就在数百人左右,花不了多少力气就能找完。而且相比流动频繁义工,学生认得周妤的可能性要高得多,应该很轻易就能确定班级。考虑到这点,周雨便不再抵抗,任由张沐牧将自己拉向教学楼。底楼正面的教室共有三间,每个教室里都坐了二十名左右的学生。

    “好安静呀……”

    两人站在窗外观看时,张沐牧也被教室内的氛围所影响,用呵气似的音量对周雨耳语。

    诚然,三个教室都没有发出人声。因为教授的都是数学、通识、文化一类的课,不会要求学生开口念诵。讲台底下的学生也安静地盯着前面,这幅场面如果换在普通学校,一定会被认为是由最优秀学生组成的尖子班。只有当台上的老师在板书间隙里使用手语时,才让人意识到这些班级的特殊性。

    当周雨在窗外目睹这场面时,他忽然有些奇怪起来。

    这是只有作为双重人格者才能理解的疑问,那就是知识的共通性。在此前,他虽然没有周妤的记忆,却拥有一般性的社会常识。因为前者属于“陈述性记忆”,而后者是“程序性记忆”,作为知识而被大脑存储下来,并非被单一人格所独享,因此无论是周妤还是周雨都可以使用。

    然而,此刻看着讲台上的老师不断比划双手,他骤然意识到,自己是不懂手语的。

    是周妤来做义工时就没有学习?还是这一部分的知识没有在人格间共享?当然了,来聋哑学校做短期义工而不学手语,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但周妤的性格也有其固执较真的一面,周雨不认为她会为省事而不学手语。

    “周同学觉得紧张吗?”

    他考虑此事时的沉默,似乎被张沐牧误解成了别的意思。他摇了摇头,正当他要解释的时候,坐在教室最里侧角落的小女孩状似无意地转过头,看到了站在窗台边的两人。

    因为两人此时已在后窗外站了几分钟,期间有三四名学生都已发现他们的存在。不过他们对陌生访客显然并无兴趣,只是稍稍瞥来几眼后就会继续看向黑板。只有坐在里侧角落的这个女孩例外。从她看到两人开始,就呆呆地,像是不理解状况般盯着周雨。她的双眼仿佛闪着隐光。

    两边沉默对视了十几秒后,周雨蓦然恍悟了。那女孩眼中的烁光,正是蓄满了眼眶的泪水。

013 红叶之园(下)

    下课以后,先前注视着周雨的小女孩立刻从教室里跑了出来。

    “……呀!”

    张沐牧细声惊叫。相比起她表现于言行的吃惊,周雨及时掩饰住了情绪。小女孩穿着粉色的针织毛线外套,外貌在**岁左右,像是小学生。她冲出教室以后径直奔向周雨,双手紧紧地抱住他,将脸埋在他的衣襟内。那种浓烈的依恋情绪,宛若是在放学后见到了迟来数小时的父母。

    面对如此状况,周雨有点茫然不知所措了。他对小孩没什么特别的意见,既不喜欢也不讨厌。机械性地轻拍了两下小女孩的脑袋后,他用自认为温和的力道将对方从自己怀里拉出,对着她问道:“你认得我吗?”

    话刚出口,他即刻意识到自己的疏忽。果然小女孩歪头看着他,一个字也没有回答。理所当然,作为聋哑人的她既听不见周雨的提问,也无法开口回应。

    正当周雨如此认定的时候,小女孩却开口生硬地说:“周、周……”

    她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周雨,显然是在呼唤昔日熟人的应答。周雨尽管明白这点,却不知该怎样反应。他既不懂手语,也不了解这个小女孩的事情。

    “……你们两位是?”

    正在左右为难之际,自走廊尽头走来了一位中年妇人。她的体态偏胖,圆脸盘算不上美,却极易给人亲切的印象。原本正埋头翻阅教案的妇人自三人身边穿过,抬头一瞥后却突然停住了脚步。她看了看小女孩的样子,像是了然般笑着说:“是小姚认识的姐姐吗?”

    令周雨吃惊的画面出现了。那理应是聋人的小女孩盯着妇人的嘴唇,默默点起头,然后又伸手拽住周雨的外套下摆。

    妇人装出吃惊的样子说:“哟,又撒娇了呀,不可以老缠着外面的姐姐哦,不然姐姐可烦你了。”

    小女孩沉默着,仍然用手牵着周雨的衣摆。看到此幕的妇人露出复杂的表情,那是一种交织着无奈和怜悯的笑。她抬头看向周雨两人,致歉似地点点头说:“你们两位小姑娘是来找谁的?”

    听起来,妇人似乎知道他们并非为了拜访这个小女孩而来。虽然事实的确如此,对方的这种确信却让周雨感到不适。他很快调整了情绪回答道:“我想找这里的教务老师询问一些事。”

    “问什么呢?”妇人仍然以亲和的语气询问道。

    “我想询问一样东西的来历。”周雨从衣袋内取出挂饰,摊在掌心中展示着,“这个是否和贵校有关系?”

    妇人低头打量起挂饰。令周雨失望的是,她的脸上没有露出什么特殊的表情,只是稍带疑惑似地说:“这我不太清楚。”

    “那么今年十月份左右的时间,贵校是否办过义卖之类的活动?”

    妇人歉然地笑着说:“我也不太清楚,还是问问张主任吧。”

    她将两人引向教学楼的侧翼,穿过走廊后来到一个空旷的方厅。方厅边缘零零散散地摆着十来把椅子,墙壁上贴着各式各样的儿童画,内容大多是花朵和动物,也有一些简单的风景画。

    唯一没有贴着画的地方,是方厅后侧悬挂的绒布黑板。板上展示着密密麻麻的枫叶标本,都是用两片方形的塑料薄膜夹固起来,极其简单的手工艺品。每张枫叶标本的边缘处都贴有标签纸,上面写着不同的名字。

    这些枫叶标本虽然做工简陋,颜色却仍然是鲜润明艳的火红。注意到这点的周雨顺着窗户张望出去,不出所料,在操场周围有片狭长的小林子,看起来非常像是枫树。不过眼下是冬季,林子也光秃秃的,气氛很是冷清单调。

    他在窗边观看外面风景时,被称作“张主任”的人匆匆赶来。这是个年纪约在五十上下的干瘦男人,发鬓星白,戴着略显歪斜的黑框眼镜,皮肤晒得皱而发红——以米根竹市的全年气候,晒成这种模样是非常罕见的。

    他的表情带着一种长期困顿而产生的疲倦感,和周雨简单寒暄几句后,拿过挂饰看了两眼,用某种南地方言的口音说:“对头,似我们这哈的学生做勒。”

    “可以知道制作的时间吗?”

    张老师连连摇头,告诉他们这是手工课的作业之一。用粘土制作小挂饰,差不多每隔一个月就会有两三次这样的活动。小初部的学生们年纪轻,往往做不了复杂的东西,所以爱心、星星、蝴蝶结之类的简单图案是最多的。由于学校的名字与景观特点,枫叶也成为了最常见的主题。做工较好的一批会当做纪念品赠送给义工和捐款者,或者参与义卖活动。

    不过,先前因为采购失误,校方买进了一批质量有问题的粘土,放置数天后全部变成了铁锈似的红褐色,个别地方还会发黑。做别的东西都很奇怪,只有枫叶和爱心还算适合。制作出的成品干硬后,极易出现枯叶似的裂纹,显得非常劣质,所以也不适合拿去义卖或赠送。

    被周雨拥有的这个挂饰,从质地和颜色看,正是那批有问题的粘土制作的。而且由于上面的黑斑,一般情况下不可能被选为赠品或商品,只可能是身为制作者的学生私人送出去的。

    周雨马上询问道:“能确定是哪个学生吗?”

    张主任露出了为难的神色。自然,让所有学生出来指认是可能的,但为了辨认一个小挂饰就动员全校学生,未免也太费周折了。最后他只是说,可以让各班老师问问学生有没有拿手工课作业送过人。

    看出他表情里的苦恼,周雨也明白这件事多半无望,于是称谢后又问道:“九、十月份的时候,是否举办过义卖,或者把手工品批量赠送过呢?”

    张主任皱着眉回想起来,随后说自己九月份时出差在外,对校内情况并不清楚。下半年来校方并未举办义卖,也没有和其他单位联合筹款。至于赠送志愿者和捐赠者挂饰,每月都有一定数量,根本无法追溯。

    谈话到这里,周雨也觉得多言无益。他提出了最后的问题:“九、十月份的时候,是否还有和我长相相似的人来校?”

    这一点张主任也答不出。虽然志愿者要留下个人信息,但并不要求提供照片,更不会随便透露给周雨。最后,他只建议周雨去询问门卫。时隔两个多月,门卫对彼时频繁进出的人可能留有印象。

    周雨可不觉得询问门卫会有用。刚进校门时,门卫便准确无误地叫出“小周”。倘若还有第二个容貌酷似者,门卫就不应当如此笃定了。尤其周雨今天穿着长裤和风衣,与周妤的风格出入很大,反倒更接近张沐牧描述的女骑手。

    与张主任道别后,周雨又在离校前询问了门卫,回答果然不出所料。门卫甚至笑着表示她变得更活泼开朗了——恐怕也是这身衣着使然。

    至此,这座学校已经没有逗留必要。两人向门卫告别,走向马路对面的商区。周雨看了眼时间,正好十二点半。见她打开手机查看时间,张沐牧也态度自然地凑过来问道:“周同学,一起吃午饭吗?”

    “不用了。”

    周雨把手机放回衣袋内,走到三步以外,然后才对张沐牧微笑着说:“张同学,就在这里道别吧。”

    张沐牧有点怔怔地望着他。

    “我想当晚救你的人应该不是我。”周雨直截了当地说道,“第一,我没有符合的交通工具和服装。第二,我的挂饰上有质量问题导致的黑斑。

    “你那晚见到的挂饰是纯红色的吧?所以那不是我,而是某个和我略有相似的捐赠者。所以这件事对我没必要再深究了。”

    说完这番话,他用点头替代了告别语,转身往地铁站走去。

    张沐牧匆忙追上他,有些不知所措地说:“就算不是也没关系呀!周同学你……咦?”

    她忽然抓住周雨的手,用力往会拉拽。周雨险些被她拖倒在地,正要回头质问,张沐牧却兴奋地朝对面挥起手来:“这里!这里!”

    马路对面站着粉外套的聋哑小女孩。她不知如何从校园里溜了出来,立在对面呆望着这边。周雨每往前走一点,她也亦步亦趋地跟上,只是迟迟不敢过马路。

    “她一直跟着我们哎!”

    张沐牧既惊奇又高兴地说着,开始拉周雨往马路对面走。被这小女孩一闹,她已浑忘了刚才周雨的道别。周雨虽感无奈,也不能对那小女孩视若无睹,只能跟着张沐牧一起走过去。然而,一见他们走近,小女孩却即刻跑开,停在十来米外继续观望这边。

    “过来呀,过来呀。”张沐牧仿佛诱拐小动物似地边哄边招手。小女孩见状就跑得更远了。

    “把她送回学校里去吧。”周雨说。

    话虽然这么说,那女孩却只远距离地望着,一旦周雨试图靠近,她马上掉头逃跑。周雨不得不快步追赶,看着那女孩自校门前经过,跑向马路的另一头。

    眼看她行将消失于拐角处,路口忽然冒出来一头乌糟糟的黄毛。

    奔跑中的小女孩正扭头望着周雨这边,浑然不知前方有人挡路。张沐牧还来不及喊叫出声,她就被黄毛撞倒了。

    “你**没长眼睛啊!”

    黄毛青年似乎正专注于玩手机,直至和小女孩相撞,将手机摔落在地,才发出一声尖利的斥骂。他俯身拾起手机,发现屏幕上的裂纹,表情顿时扭曲了。

    “你**在马路上找死啊?你家长呢?让他过来赔啊!”

    “——那你想要赔多少呢?”

    将金发青年的话全数听见,周雨在走近后冷冷问道。对方流里流气的神态,花哨凌乱的服饰,无一不像是个标志性的流氓地痞,令他不自觉地厌恶起来。为了以防万一,他把手伸进衣袋内,握紧里头的弹簧短刀。

    黄毛青年骂骂咧咧地转过头来:“啊?你他妈谁啊?关你屁——”

    言语戛然而止,他张大了嘴,死死盯着周雨。那副瞪目吃惊的模样酷似一只鼓眼金鱼。

    紧接着,他以无比凄厉的调子放声尖叫起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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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9272/ 第一时间欣赏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最新章节! 作者:飞鸽牌巧克力所写的《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为转载作品,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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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通人类罗彬瀚被外星飞船绑架了。这艘船上除了他之外的成员有修真大少爷,魅魔,人工智能,奥特曼和许愿机。罗彬瀚确信这个宇宙一定有点问题。————————本书的备用书名如下道外战志寂静号绑票指南道士大战外星人这个宇宙大有问题没时间解释了快上船!飞船里的无尽星层之王修真者会梦见章鱼头外星人吗?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