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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全文阅读

作者:飞鸽牌巧克力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txt下载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014 杰克(上)

    以前周雨从未想过,一个高壮的成年男性,居然能叫得像个八岁小姑娘。黄毛青年歇斯底里地尖叫了数秒,随后浑身颤抖,掉头往回路逃去。

    看到他如此反应,周雨也不由自主地追了上去。

    可惜周妤身体的运动素质并不出众。面对黄发青年的夺路狂奔,他一时间实在难以追及,非但无法逼近,距离反倒还扩大了。落在后方的张沐牧此时也追了上来,边跑边对周雨喊道:“周同学,我们追什么呀?”

    周雨气喘吁吁,没有力气回答她。

    就在他眼睁睁的注视下,张沐牧两条短腿运转如飞,轻松地越过他超前跑去。那身手迅捷已经不输于职业女子短跑运动员了。

    “停停停停呜哇呀——”

    她在路口赶上了目标,伸手拽住对方的衣领。两人一起摔倒在地。趁着她哇哇大叫,黄毛青年迅速摆脱纠缠,又连滚带爬地跑向侧边的小巷。

    “你想去哪里?”

    趁着这段时间,周雨已经赶到他面前。眼看四下无人,他拿出衣袋里的弹簧刀,咔哒一声弹出刀刃,向黄毛青年晃了一下。对象明显是个不良,周雨也不觉得一把短刀真能起多大威慑作用。没有想到那黄毛青年却真的发起抖来。他倒在地上,双手抱头蜷缩,像小姑娘似地呜呜不止。那模样反倒叫周雨莫名其妙起来。

    这时张沐牧也跑了过来,盯着黄毛青年看了一会儿后,突然“啊”了一声说:“我认得他呀……好像是那晚的人。”

    黄毛青年听到后颤得更加明显。周雨发现,尽管对方是被张沐牧的言语所吓,目光却时不时偷觑自己的脸。他马上想通了其中缘由。

    “你见过我吧?”他指着自己的脸说。

    黄毛青年的表情,像是想否认却又不敢。周雨进一步逼问道:“什么时候看到我的?你看到我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对方的恐惧实在过于强烈,如果仅仅是因为那夜救张沐牧的女骑手打了他一顿,未免有点反应过度。周雨以为不会如此简单。

    果然,听到他的提问后,黄毛青年拼命地摇头,那模样只能说是欲盖弥彰。周雨再三逼问,仍旧得不到回答,不禁微微皱起了眉。没想到,这个表情似乎压垮了对方最后的心理防线。黄毛青年真的呜咽哭泣起来。

    “别杀我,别杀我……我不会说出去的……”

    周雨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张沐牧。她的脸色很平静,只是稍带一丝没有听懂的迷惑。

    见她这样,周雨也稍稍收起刀刃,缓和语气说:“你认错人了。”

    黄毛青年显然并不相信,他将目光投向张沐牧。周雨见状又说:“我们也在找那晚救她的人,我和她只是长得像而已。”

    作为佐证,张沐牧在旁边跟着点头附和,但脸上的表情说明她根本没懂周雨这么说的用意。好在,黄毛青年对她的性格一无所知。看到她认可周雨的说法,就渐渐停止了抽泣,转而盯向周雨手里的短刀。

    判断出他的心思活动,周雨又一次晃动刀刃,用平静的口吻说:“这条路没有监控,我想做什么都可以。”

    黄毛青年的身体开始战栗,无法断定是因为此刻周雨的神态,还是由于某些私人回忆。最终,他沉默地自原地站起身,慢慢拍掉身上的泥土。

    “换个地方谈谈吧。”周雨冷眼看着他说。

    谈话地点最终定在附近的快餐店内。虽然知道对方是个青皮混混,周雨也还是付了三人份的餐费,任由张沐牧跟服务员讨要额外的酱料。

    走到闹市区后,黄毛青年似乎完全放弃了警惕,甫一落座就埋头大嚼,对餐桌对面的两人爱理不理。周雨冷脸喝着咖啡,只有张沐牧无视周遭气氛,将薯条递到周雨面前。

    “周同学要吗?蘸甜辣酱比番茄酱好吃喔。”

    另外两个人都盯着她,她也歪过脑袋,不明所以地望回去。周雨明显感觉到黄毛青年的表情扭曲了。

    “你跟那个女人是什么关系?”他忽然盯着周雨问道。

    周雨低头搅动咖啡,不动声色地答道:“没有任何关系,我不认识那个女人。”

    黄毛青年的脸部肌肉又开始抽搐了,那表情似乎介于恐惧与冷笑之间。他用异常尖利的嗓音说:“你**和她长得一模一样,还跟这个矮女人走在一起,怎么可能不认识她?”

    “你才是矮子!你全家都是矮子!——啊,你还爱哭!”张沐牧生气地说。

    周雨忽然对张沐牧感到一丝钦佩。面对曾经威胁自己人身安全的歹徒,这女人的重点居然是身高,实在是矮子中的豪杰。

    “你见过那个女人的脸吗?”他无视掉递过来的薯条,用冷硬的语气继续问道,“你第一次遇到她的那一晚,没有看到她的全脸吧?你是什么时候看清楚她的样子的?”

    当他提问时,黄毛青年始终张着嘴,双目无神,两颊滑稽地一鼓一鼓着,酷似脱水濒死的鱼类。他这副随时都会崩溃的虚脱模样,使得对他满心厌恶的周雨也被迫暂停审讯,用一根手指将饮料推过去。

    “只要你把我想知道的事情说出来,今天就会好好地放你走。”

    此话并非虚言。他已经将弹簧刀收回衣袋内,今天都不准备再使用了。

    然而,黄毛青年恍若未闻,只是呆滞地注视着两人间的虚空。良久以后,他突然打了个哆嗦,冲着周雨咧开嘴,歪歪扭扭地笑了一下。

    “你也是杀人犯吧?”他神经质地笑着说道。

    周雨与他对视了片刻。从对方那隐蕴疯狂的目光里,他逐渐理解了某项事实。

    数秒后,他镇静地问道:“她杀了谁?”

    “不知道,我不知道,她……她不是个人……”

    “是吗?以你对陌生人的所作所为,倒还敢说别人不是人了?”

    周雨不轻不重地讽刺了一句,黄毛青年却即刻露出怒容。他猛地从座位上立起,双手狠狠锤打了一下桌面,发出引人侧目的砰响。

    “那**根本不是一回事!”他歇斯底里地喊道,“她不是人!她根本不是人!”

    连远处的店员也被他狂躁的嚷声惊动,充满猜疑地望了过来。在众人怪异的目光下,黄毛青年泄气地坐回原位。好一会儿后,他才缓过气来,重新抬头与周雨对视。

    他舔了舔嘴唇,用干涩的声音开始陈述。

    “——那天晚上,我看见她杀了很多人。”

015 杰克(下)

    蔡绩这个人,从其名就能看出来,只能说是上不了台面的小恶。高中时虽然成绩不佳,性格尚算老实,毕业工作后却结交了一些恶友。不但喜欢上染发、吸烟、夜游,连品行也恶劣起来。

    不过,充其量就是偷点超市里的货品,砸坏几扇玻璃窗,像这样不会被认真追究的行为。说穿了,他不敢做“超出限度”的事。香烟可以,药物就不敢;嘴臭可以,打架就不敢;盗窃可以,杀人就不敢。他身边朋友们的情况也大体类似,不管口头怎么虚张声势,他们的胆量就只有这点。

    因此,连蔡绩自己也无法解释十月那段时间所发生的事情。他只觉得,当时夜晚的城市里弥漫着某种怪异的氛围。

    月光朦胧,醉意微醺,他们游荡街头,仿佛狼群漫步野林,接着就自然而然想到:这是在寻找狩猎目标。谁也没有说出来,但众人都有无以名状的默契。

    起初,也只是对着路过的女白领吹口哨,说些下流的言语,这类挑衅式的举动。因为对方表现得很警觉,他们不敢真的实施什么。

    第二个瞄准对象是一对情侣。男方看起来斯文懦弱,所以很好欺负。不过毕竟有两个人,跑掉一个都会很麻烦。

    ——为什么让人跑掉会有麻烦呢?

    这一点,他们自己都没想过。

    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每一次,他们的言行举止都更加出格,但对象总是不合适,所以什么也没做。只是每发生一次,就莫名其妙的,自己会觉得越来越亢奋,血液与脑髓都在逐渐沸腾。

    他们继续做梦似地游荡。深夜的街道上空旷如鬼域。突然间,街道尽头露出孤零零的少女身影,仓惶张望的模样如同离群的幼鹿。

    啊,对了,对了,这个就很合适。

    像被食饵吸引的鱼,他们不约而同地朝那里游过去,醉酒的醺然感充斥脑海。

    抓住这个女孩,然后就实施吧。

    虽然具体应该实施些什么,当时一点都没有想清楚。

    但是再拖就受不了了,今夜一定要做。

    结果,因为那个莫名其妙的女骑手,最后没有完成。所幸对方似乎没有打得太重,蔡绩在地上躺了大概几分钟,醒来后也不觉得身体疼痛。外伤同样找不到,连擦红药水都不需要。明明他被踢飞出去了五六米,结果却连淤青也没留下,这实在是侥幸至极。

    自那一夜后,蔡绩再也没有参与过夜游。那些同伴也不再联系他,似乎大家都在逃避那一夜的记忆。

    回想当时的事情,他只觉得毫无真实感。

    那些的的确确是他自己选择做出的一举一动,但当时全然没有想及后果,只能说是鬼迷心窍了。他到底打算对那个女孩做什么呢?回想起来,他自己都说不清楚,只是下意识地打颤。

    那绝不是对受害者的歉意,而是对自身命运的恐惧。

    就这样,蔡绩战战兢兢地在家混了几天,什么也没有做,哪里都没有去。但父母寄来的生活费渐渐耗尽,他不得不去联络相熟的饭店老板打工挣钱。

    在他平安无事地辛苦过了刷盘子为生的一个月后,惊恐的情绪才逐渐消弭。

    直到那一天。

    饭馆的下班时间,是晚上九点。后厨的门口离他住处不远不近,公交和步行都没有太大区别。因为害怕走夜路,他先前每晚都乘公交,直到情绪彻底平复,才开始觉得没必要浪费这个钱。

    步行回家的最快路径,要穿过一片旧住宅区。蔡绩平日里从来不以为意,直到那一晚走过时,才发觉那一带真是冷清得令人发寒。他用目光逡巡过,没有找到一个明显的监控摄像头。

    就算有人在这里把自己杀掉,恐怕也不会有任何证据留下吧。这想法令蔡绩不寒而栗。他加快步子,想要逃离这片区域。

    就在这时,他听到自己右方传来滴滴答答的声音。

    那是错觉般的细响,稍不留神就会与脚步声混淆了。但是从小开始,从第一次赌博而听出了骰子的点数开始,蔡绩就对自己的听力引以为傲。

    如果不是这样,他当时一定会忽略过去,快步走开,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他向右转头。

    眨眼。

    第一眼,其实什么都没有没看见。两条街道,之间夹着一条小巷,里面漆黑如墨,路灯喑哑的光辉半点透不进去。

    滴滴答答,像空调外机滴水的动静从深处传来。

    那片浓不见底的黑暗,死死吸引住他的眼球,把他一步一步勾近。借着满月冰冷的光辉,他看见巷子里落满了什么东西。

    是肉块。

    没错,肉块,像从屠宰场新鲜拿来的。大多数都切得七零八落,乍眼认不出是哪个部位。但是,挂在窗台伤的手臂、掉在下水道旁的小腿,毫无疑问是人体的某些部分。

    这样来历清楚的“肉”,他一眼就发现了**块。大小内脏更是狼藉满地,像是一团滑稽的,粗制滥造的染色橡胶球,被水灌得半满,被红颜料浸没着。半颗男人的头搭在地上,完好的左眼盯着他,竟然还在咕噜乱转。

    不可思议的是,他当时完全没有感受到恐惧或恶心。

    冲入脑海的第一个想法就是:这些“肉”是被刚刚切碎的。

    因为从小巷深处,正流出汩汩的红溪。

    溯着红溪望至尽头,她就站在那里,左手臂下夹着头盔,右手拄着长刃。在外人到来以前,她就这么站在血溪旁,休憩似地仰头看着天空。

    直到跟蔡绩对望为止,那位女性脸上保留着一种仿佛很厌烦的无聊表情,微微蹙起的细眉,在月色下显得益发楚楚动人。

    但是,和蔡绩对视数秒后,她的眉头展开了,那张忧郁的脸上,露出比月色更醉人的微笑。

    那一瞬间,蔡绩被冻结住的情绪突然爆发了。他不顾一切地尖叫着,转身往主街逃跑。沿途好像撞到了电线杆之类的东西,之后左腿肿了好几天,但他跑动时一点也不觉得疼。

    要跑到有人的地方去。他当时满脑只有这个念头。

    跌跌撞撞地逃出百米,身后没有追逐的脚步声,他终于有勇气转头回望。

    她站在小巷外的路灯下,遥遥看着这边,没有追赶的意思。光线很弱,距离也不近,蔡绩却能看清她脸上的每一个细节。

    和紧身的骑手打扮不同,她有一张异常秀丽的脸。即便是被目击杀人,那张脸上也没有丝毫慌乱。那若无其事的表情,拄剑侧首的立姿,无不说明她的从容。

    蔡绩呆呆地看了几秒,随后转身继续逃跑。

    刻印在他脑海中的最后印象,就是皎洁灿烂的月色,与她脸上那一丝纯粹恬美的微笑。

016 死无对证(上)

    “这就是那晚发生的事情……全都是我亲眼所见。”

    说完这句话后,蔡绩把头深深地埋进了双手中,似乎已经耗尽了所有力气。倘若这个青年所言不虚,这些日子以来他都被那段记忆折磨着,精神已经濒临崩溃。光是将这件事陈述出来,他就中途停止了好几次,用手遮住脸调整情绪。从始至终,他没有再多看一眼周雨的脸。

    看到他这副表现,周雨也没有马上开口。他的咖啡早已喝完,只能捏着空杯沉思起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问道:“你没有报警吗?”

    黄毛青年缓缓抬起头,抽动一下嘴角:“你觉得警察会相信我吗?”

    “嗯,你现在后悔自己品行不端也迟了。不过这是性质恶劣的命案,他们至少也会去看一眼吧?尸体比你的话更有说服力。”

    蔡绩沉默了片刻,然后说:“没有尸体。”

    周雨怔了一下。他的目光似乎刺激到了对方,蔡绩立刻激动地站了起来。

    “我说的都是真的!都没有了!第二天那里什么都没有!那晚的事情不是梦!我也没有疯!!”

    “——你再不小声一点的话,店员就要把我们请出去了。”

    周雨冷静地跟对方互视。他发现只要自己一皱眉,对方就会开始丧气发抖。果然,蔡绩马上就停止了吼叫,垂头坐回了原位。等到周围顾客们的关注转移以后,他才慢慢地诉说起后续。

    慌慌张张地逃回住处后,他已经精疲力竭,左腿痛得受不了,倒在门口就睡着了。等到次日被同居者发现摇醒,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要报警。然而当时已经是次日中午十一点左右,按理说,那种血流成河的景象早该被别人发现并联系警方了。

    这样的话,他就没有去报警的必要了。那个女人处处透着诡异,说出来警察也未必相信,如果自己因此被当作嫌疑人就糟糕了。

    打定主意以后,他就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等待着媒体消息。租屋内没有电视,他就专门去找了本市的报纸与网站。

    一星期过去了,媒体对这件事没有任何报道。

    蔡绩开始怀疑起来。五六个人死于非命,而且还是那样极端的死状,如此重大的杀人案毫无疑问会引起社会轰动,怎么可能没有任何反响呢?难道说全被警方掩盖起来了吗?他并不清楚警方办事的规程,也不觉得这样的大案能被完全掩盖住。为了确认事实,他终于鼓起勇气,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正午重返那条街道。

    白天的路上行人与车辆都很多,一点也没有夜里的阴森。每个行人的表情都那么自然,一副光明磊落、坦荡轻松的模样,在他眼中看去分外刺眼。

    越是靠近那条小巷,他的心就跳得越厉害,步伐踉跄得几乎像醉酒。在目睹杀人现场的瞬间,他的头脑彻底空白了。

    因为那里,什么也没有。

    不是说尸体、血液这类东西,而是连那条巷子都根本是不存在的。紧挨着的两家店铺,中间是结实的墙板,身后则是六层的民居。别说容人进出的小巷,连插入竹竿的空隙都不存在。

    如果要合理解释这一幕,那就是他自己疯了。

    蔡绩无法承认这个解答。他甚至无心再去工作,而是寻找起当时跟他一起夜游的玩伴们。那个女人绝不是幻觉,他觉得只要证明这点,也就证明了自己理智未失。

    结果,那些人也都不见了。

    也是,本来都是些无业游民,除了聊女人和娱乐,彼此从来不提家里的事。联络方式只有手机号码与社交软件,连名字都不知真假。

    像这样的情况,想报失踪案恐怕也不会被当真。走投无路的蔡绩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着日子,几乎也要把先前的事情当作一场梦。直到在撞见周雨的那一刻,那无处言说的恐怖记忆才在他心底复苏。

    这个女人是来杀死自己的,他对此坚信不疑。

    “为什么你会这样想?”周雨问道。

    蔡绩直瞪着他,像是觉得这个问题毫无必要。周雨只得补充道:“如果她打算杀你的话,当晚不是更合适吗?根本就没必要当晚放你逃走,之后再费力气去追踪你。”

    “是你没有见过她的样子,当然不理解我的话!”

    蔡绩拼命地摇着头。这会儿他似乎已经克服了对周雨样貌的恐惧,表述也变得清楚起来:“那晚她不杀我,一定就是想折磨我,让我吓到精神崩溃,懂了吗?她喜欢杀人,还要让人生不如死才高兴!我的朋友多半也是被她杀掉了,但是警察不会相信,那些人都死光了,下一个就是我……”

    他呆呆地凝视着周雨身后的墙壁,好一会儿后又说:“她不是人,是鬼怪啊。那个巷子,那些尸体,全部都是被她变没的。”

    周雨不予置评地低下头,用纸巾擦净双手,然后站起身来。张沐牧早在旁边玩起手机,此时也后知后觉地跟着起立,对周雨问道:“走了吗?”

    周雨点点头说:“我想已经没有必要问下去了。至于蔡先生你,今后我们也应该不会再见面。如果有必要,我会再跟你联系的,手机号我已经记下来了。稍后我会给你发短信,你也可以记下我的号码,发现那个女人的话可以再联系我。我会视情况给予你帮助——但是请别随便打过来。”

    说完,他抛下失魂落魄的青年,顾自走出店去。张沐牧紧随在他身后,脸上的表情十分轻松,看样子她还是想继续玩手机。

    “刚才的话,张同学都听到了吗?”走在前面周雨突然问道。

    张沐牧答道:“听到了呀。我还给阿伟转播了。”

    “……你没有什么想法吗?”

    “嗯,就是鬼呀。”她天经地义似地说,“那个人撞到鬼了嘛,所以看到了凶杀案的幻觉。这肯定是活该的啊,做坏事遭报应的!”

    “这么说来,你是相信鬼神的。”

    “是呀,心怀邪念会被鬼缠身,这个是我奶奶讲的。”

    “可是,那个女鬼,穿着与武器像救你的人,相貌却和我一样呢。你对这件事又怎么想呢?”

    “因为是吓唬坏人的好鬼啊,所以就会变成好人的样子!”

    听到她天真的说辞,周雨勉强笑了一下。他知道自己脸上的表情一定很难看,所以仍然背对着张沐牧。

    “今天还有时间,一起去看看那个所谓的消失巷吧。”

017 死无对证(下)

    蔡绩所提及的命案街区,介于红森商业区与西面白鸽广场中间。因为离地铁较远,民居楼房也颇老旧,这一带显得十分安静。不过,如果和死气沉沉的新月路站周遭相比,这一带就还算有些人气。一路走来,周雨不时会遭遇出门散步或遛狗的居民。他们安逸悠闲的样子,丝毫不像是居住在命案现场周遭。

    依照蔡绩的描述,他们找到了小巷附近的门牌号。左边是烟酒铺,右边是书店,两店间相隔一堵十公分厚的薄墙,没有任何额外空间。环顾周遭,街道上似乎没有监控。其实他几乎没怎么在市内看到过监控摄像头,电线杆与路灯上最常见的就是鸟巢,也不知它们为何要栖息在如此显眼的地方。

    “……确实像做梦。”他喃喃地说了一句。

    蔡绩的描述显然并非完全的事实,光是初听就存在多处问题。比如说,被砍掉的人头眼珠转动,这种神经反应只有临死前十几秒才可能残留,要将五六个人斩成蔡绩所说的样子,绝不止花费这么点时间。

    如果那个男人的头是最后被砍掉的呢?那么他至少也应该在死前发出一点动静才对。

    进一步地说,一个持长刃的人,能独自将五六个人带进偏僻小巷,被杀害时也没有任何人发出惨叫或跑出小巷,这本来就不合道理。

    那么,能说通的解释有两个。第一是如张沐牧所说的鬼怪作祟,第二就是蔡绩的精神异常——周雨不认为他是故意撒谎,这是基于其行为表现的判断。就算对方有超伦绝类的演技,也没必要把谎言撒得如此离奇夸张。

    如此诡异的故事,张沐牧会归之于鬼神也不难理解,但周雨仍然认为问题出在蔡绩身上。记忆会被情绪所加工,像事案件目击者把犯人的浅绿衣服记成深蓝色,这种事再寻常不过。

    但是,蔡绩能清楚地形容出小巷两侧商店的样子,这一点无法解释。哪怕是诱导性的劝供,也绝不可能使记忆捏造出完全虚构的案发地点来。

    周雨思考着这一系列事件,回过神时,发现张沐牧正在和烟酒店老板聊天。

    这个深不可测的女人似乎掌握着各种特殊技能。半盏茶的功夫里,她已经和烟酒店老板谈笑风生,竟然还得到一张小板凳,坐在柜台旁边嗑起了瓜子。只有周雨孤零零站在路上,不知道是否应该去打扰那一老一少的兴致。

    在他观望的时候,张沐牧已经结束聊天,拿着半包瓜子跑了回来。她照例把瓜子递向周雨,遭到回拒后又自己慢慢嗑起来。

    “你和老板谈了什么?”周雨问道。

    “杀人案呀!”张沐牧边嗑边说,“老板说这附近的居民区,今年六月有个女孩子跳楼自杀了。死的时候很年轻,实在是太可惜了。”

    她一边说话一边摇头,神态俨然如公园里下象棋的闲老头。周雨克制住这种糟糕的联想,继续问道:“这和我们的事有关系吗?”

    “有的喔,因为那个人是撞鬼了,很有可能就是怨气不散的地缚灵。他对女生太坏了,所以被女鬼教训的可能性是最大的。说不定就是那个跳楼的女孩子在惩罚他。”

    张沐牧老神在在地点着头。对于这种朴素的因果报应观,周雨选择扭过头,继续沿街搜寻起来。张沐牧自觉地指向左侧说:“自杀的女孩子以前住在那栋楼。”

    “我不是在找自杀者的住址。”

    “诶?那周同学在找什么?”

    “巷子。”

    如果蔡绩那晚的遭遇并非纯粹的幻觉,那么一定是弄错了某些细节,比如混淆了地址。至于消失的尸体,一夜时间足够杀人者做好最初步的掩盖工作了。普通人对这种事件并不敏感,如果没有完整尸体,光是在路上看到一些血迹,多半也不会去报警。

    然而,绕着街区走了两遍,周雨发现这里根本没有巷道。

    本来,这里背靠着居民小区,前后出入口是固定的,不可能专门开辟一条随便出入的小道。至于因规划失误而出现的死巷,在紧密相邻的商铺街上也没有存在理由。

    从设计角度而言,这个街区根本不需要巷道。

    周雨无计可施了。这件事要么是闹鬼,要么是精神病人的妄想。蔡绩显然有精神问题,只是轻重程度的问题而已。

    “……回去吧。”

    斜阳西坠,周雨只得放弃。从昨天下午开始就一直是他控制身体,意味着周妤已经丧失了一天一夜的记忆,再拖下去就太容易引起怀疑了。

    同样是走了一天,张沐牧看起来却毫无倦色。听到他的话后,有点遗憾似地问:“周同学还来我家吗?”

    “不了,今天就不打扰了。今天的事情,张同学还是不要外传比较好。”

    “唔……”张沐牧不好意思地用指尖绕头发,“其实我已经和阿伟说了呀。”

    周雨无言地摇了摇头。其实他对此并不很在乎,就如蔡绩说言,这件事说出来也没有人会相信。没有尸体,没有报案人,这件事就等于没发生过。

    与张沐牧分别后,他独自前往地铁站。蔡绩的故事还萦绕在他脑海中。

    被杀的人,根据不同的残肢和服装,大约有五六个。其中有一个穿西服的成年男性,也有短裙跑鞋的年轻女性,其他受害者虽然没被辨认清楚,至少这两人不像是毫无社会关系的流浪汉。失踪了那么久,家属亲友势必已经联络警方。为何会毫无报道呢?

    另外,他们是以何种理由跟随凶手进入死地,这也令人无法理解。毫无道理地赴死,无人牵挂地消失。这些消失的人,并不像是被人杀了,更像其存在本身被这座城市给吞噬了一样。

    周雨忽然从恍惚中回过神来。

    不知不觉,他已经从地铁站离开了。脚下的道路越走越偏,两侧是牙齿般齐整排布的商铺。夜色未浓,大部分店铺却已经关上了铁卷门。

    他的思维似乎麻木了,只是机械地朝前方迈步。

    星月渐明,路灯放亮,他如孤狼般游荡在空寂的街道上,朝着目的地逐步接近。

    转过街角,漂浮的脚步悄然靠近。左侧的烟酒店,右侧的书店,避祸似地早早关门了。

    两店之间,幽暗的巷道正对着周雨洞开。

    他毫不犹豫地迈入其中,熟悉得如同游子归乡。巷口的淤泥里残留着脚印,与他覆上去的新迹长宽、深浅完全一致。

    小巷内充满了鲜艳的色彩。深的浅的,各种各样的红,散发出人体腐臭的味道。在沾满了血迹的墙壁上,残留着一道道刀刃的刻痕。

    他凝视刻痕,然后缓缓伸出手臂,想象着自己平挥长刀,将靠墙的男人轻松斩首。刀刃切开皮肤与颅骨,划进后面的墙壁当中。

    想象中的痕迹,与墙上真实的刻痕重合一致。

    如此一来,体重和身高都完全符合。

    原来是这么回事,他在心中想道。

018 汉赛尔(上)

    周雨知道张沐牧还在跟周妤联系,已经是两人分别一星期后的事了。

    虽然是假期,周妤仍然会定期前往学校图书馆,但频率不高。周雨原以为她和张沐牧基本没有再接触的机会,所以也没有做太多预防。结果才过了一星期,张沐牧的名字就以“沐牧”、“那孩子”等字眼出现在了周妤的日记里。以周雨对周妤的了解,这种称呼已经是相当亲密的证明,连室友恐怕也达不到的程度

    这时才发现此事,就算周雨想阻止也为时已晚。他皱着眉在周妤的最近联系人里翻找,果然发现了一位叫“高大壮”的仁兄。虽然聊天记录不知为何被删除了,但点开这个人的社交动态,里面除了零食就是鬼故事。

    周雨对着手机屏幕思考了很久。他开始觉得把张沐牧作为第一个目标也不错了。

    最后他从床上跳下来,去冰箱里拿了一罐咖啡。上次的行动,由于他在事后伪造了周妤的日记,侥幸没有引起怀疑,这次应该也不会太难办。

    抵达学校的路上,他约张沐牧在上次的食堂见面,对方毫不怀疑地答应了。除了表达高兴以外,还略有些神神秘秘地说“有进展了”。

    周雨并不想知道她口中的进展是指什么,不过显然他别无选择。张沐牧甫一现身,马上兴高采烈地给他一个拥抱:“周周!我有办法了喔!”

    “……先放开我再说。”

    周雨将她按到旁边的座位里,维持着冷静的表情说道:“张同学,你继续叫我周同学就可以了。”

    “诶?可是你先前说周周也可……”

    “——你之前说的进展是指什么?”周雨恍若未闻地问道。

    “就是超度女鬼呀!那个女孩帮我教训坏人,我是很感激的,但是她也不能一直滞留在阳间嘛,要尽早超度转世才可以。正好阿伟认识一个高人,可以拜托他去超度。”

    听完这番话后,周雨定定地看着她。张沐牧也像等着表扬似地望回来。

    “……张同学,你是认真的呢。”

    “不能让她一直在人世受苦呀。”

    张沐牧以一种充满智慧的口吻回答着。对此,周雨沉着地喝完半罐咖啡,然后说:“张同学,那件事和跳楼自杀的女鬼没有任何关系。这一点我可以保证。”

    张沐牧疑惑地歪过头。

    “这件事和鬼没关系……不,就算是有关系吧。如果说,那个鬼就是‘我’的话,张同学怎么想呢?”

    带着少许试探意味,周雨若无其事地向她询问。显然对方完全没有理解,只是猛烈地摇头:“周同学有影子和脚,不可能是鬼。”

    “那个只是民间传说吧?按照张同学你的理论,鬼能制造幻觉的话,变出影子和脚当然也办得到。就算我是鬼,张同学你也区分不出来。”

    周雨尽量用心平气和的口吻说着。然而,张沐牧似乎嗅出了不同寻常的气氛,破天荒地露出了不安之色。

    “张同学听说过‘寄身鬼’吧?躲在凡人身上的鬼,既不怕阳光也会有影子,我也许就这种类型的鬼。”

    张沐牧怔怔地看着他,有点嗫嚅地问道:“周同学说的是真的吗?”

    “谁知道呢?可能是真的吧。”

    “那么周同学你……”

    张沐牧的音量越来越小,周雨实在听不清后面的内容。如此重复几遍以后,她终于做了个深呼吸,以十分勇敢的态度说:“周同学为什么要附在别人身上呢?变成周同学这样子,一定是很难受的死法吧?”

    “也许是被你气死的呢。”周雨脱口而出。

    这句话冲出口,他自己也吃了一惊,立刻又端起脸说:“这些都不重要了。总之,那条巷子的事情,张同学不要再追究下去了,这对你没有任何益处。今后也不要再跟朋友们提起,这是我真诚的忠告——我也不想有一天看到你躺在那条巷子里。”

    说完这番话后,他站起身,最后朝着张沐牧点了点头:“这一次我是认真的。如果你出了意外,令尊堂也一定承受不了。为了自己和家人,请你就此罢手……张同学,我们并非朋友,以后也不必再见面了。”

    说完这句话以后,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身为副人格,他能做的就只有这么多而已。就算删掉张沐牧的社交账号,周妤也会很快发现,然后去学校找张沐牧询问情况,这样反而弄巧成拙了。只有让张沐牧主动淡出周妤的视野,对她们双方才是最安全的。

    他走出校门,坐上前往永宁小区的班车——明明是暗藏修罗炼狱的鬼穴,居然还起了这么一个名字,真像是诚信的讽刺。

    隐藏着死亡巷道的街与毗邻的小区同名,就叫做永宁路。白天时人来车往,是再平常不过的城市风景。

    周雨开始沿路漫步。

    今天他特意把周妤的身体打扮得很美,如缎的黑发用丝带捆绑起来,月白色的连身裙,飘荡起来时如一朵风中的朝颜花。这副形象他很喜欢,但不仅仅是出美的欣赏,也是对武器便利的满意。深海里招引猎物的鮟鱇鱼,对自己头上的发光器官一定也有同性质的满意。

    这一日多云无雨,在米根竹市已经称得上晴天,因此周雨没有带伞。他像等待约会对象的少女那样停在树荫下,时不时望向对面的商铺。

    烟酒店与书店紧密挨靠着,像是在说“这里可什么秘密都没有喔”。

    自然,这是在撒谎。

    暮色慢慢降临,路灯亮起时,人车就都绝迹了。因为小区的前后门不在这条路上,就下班回家的居民也不往这里走。

    周雨恍惚起来。他觉得面前的一切毫不现实。

    在一座充满人的城市里,为什么谁都不往这里走呢?难道这里的夜晚带有某种诅咒吗?

    露水从树梢滴到他额头上,他立刻闭眼擦去,再睁开眼时,那条暗巷已然出现了。

    他迈步踏入其中。

    被朱红涂满的小巷,那血迹仍旧鲜明艳丽,分毫没有被雨水冲刷的迹象。这不可能是一个多月前留下的痕迹,而是两周以内的案发现场。在被蔡绩目击后,凶手仍旧肆无忌惮地进行着屠杀。

    那也可以理解,因为反正找不到尸体。这条只在晚上出现的“消失巷”,堪称是杀人狂的乐土。

    “那么……”

    他用手指轻轻擦拭血痕,无意识地嘟囔起来。

    “今天……就去确认凶手吧。”

019 汉塞尔(下)

    这星期以内,周雨已经两度在午夜时来到永宁路。周妤一直有自行车,骑车往返只要两个小时不到,足以在天亮前回到家中。

    每次来到巷内视察,他心中都充溢着剧烈的情感。暗夜低笑的风声,铺满视野的血色,无一不在对他鼓动引诱。有时他会站在血迹前呆呆地凝视数分钟,脑海中却空白一片。

    不过,更多的时候他在思考。

    血迹是近期的,说明凶手在最近两周内又杀害了新的对象。但是没有尸体,连一根手指都没有。尸体会去哪里呢?除了这个暂时无法解释的消失巷外,永宁路从早上六点开始就会陆续有上班族出没,老人出门的时间还会更早。在此之前,将尸体细碎分解、装袋、运送出去,像这样的过程既花时间也需要工具。而且在环境如此糟糕的地方碎尸,势必会有碎肉和人脂残留下来。

    以纯粹的物理手段考虑,最大可能是在夜里把相对完整的尸块运出去,藏在附近的某个地方。永宁小区的外围马路在凌晨以后也有人员活动,要降低被目击概率,一定不会走得太远。

    他开始搜索街道周边,按照自己平日里走路的习惯,紧贴着行道树一点点探寻。只用了十几分钟,他在树根上发现了滴落的血迹。

    这下,鬼怪作祟的嫌疑就排除了。

    沿着散落的隐蔽血迹,他走出街区,来到群厦之间。高楼如古木般林立。血迹断断续续,隐晦地指向钢铁森林的深处,在一处十字路口彻底中断了。

    不过这样就足够了。他有着强烈的预感,藏尸的地点就应该在这里。

    连续两晚的时间,让他将大致范围锁定,接下来的几夜里,他一直待在家中查找市内的地图信息。那片楼厦是商务区,年头已久,但迄今还在使用。可供选择的理想地点无多,周雨只挑出了三处。

    两栋楼目前出于半废弃状态,还有一座废弃工厂。说是工厂,其实只是旧工业区残留下来的仓库部分。不知为何迟迟没有拆除,依旧闲置在那里。

    三个地点,周雨都在网上详细查询过。他知道如果是自己,一定会选择工厂仓库。

    找到目标以后,剩下的就是去亲眼确认了。这一次,无论如何他都会找出答案。

    这个世界上,到底会不会有容貌完全相同的人?还恰好在同一座城市,同样有着变态的杀人欲呢?恐怕连同卵双胞胎也无法解释这种巧合吧。

    他停止了思忖,走出小巷,朝着工厂仓库的位置进发。这个星期内,小巷里没有增加新的血迹,无法判断凶手是否还会再来,今晚会遭遇的可能性并不高,只要明确尸体下落就可以了。

    以防万一,他也带上了刀。

    这周没有降雨,夜空总是很晴朗。凛月升上楼顶时,水泥路显露出钢铁般的质地,像工厂里的加工品传送带。周雨恍惚觉得自己就是运输中的货物。

    他步伐轻快地哼起歌来。

    工厂的门口挂着一把锈锁,稍微用力就能把门框扯下来。如入进去以后,满目都是苍绿。篮球场大小的空间里荡然无物。破洞无数的顶棚透下月光,使人一眼即可望至尽头。

    地面,墙壁,顶棚,全被苍苔层层覆盖,散发出艳丽的微光。那到底是植物本来的颜色,还是化工残留导致的异状,周雨无从分辨。

    苔藓以潮湿的角落为起点,爬下墙壁和地面,向着仓库正中央蔓延。那里是一个漆黑幽邃的巨洞。

    巨洞大致呈正圆形,外围直径有六七米,最深处也有三米。洞穴边缘处裸露出水泥、钢筋和填土,其深度无法估量。

    周雨站在幽洞边缘朝下俯瞰。他想不出这个洞是如何形成,如果非要说个成因,他觉得像是陨石砸陷出来的。他捡起碎石扔下去,不知是太深,还是底部填了软物,没有丝毫回响。

    如果把尸体扔进里面,肯定也不容易发现。

    然而,地上没有一丝血污,苔藓上也没有推车或箱子轧过的痕迹。他试着俯身靠近洞口,洞内没有风,气味也只是微微发霉。

    他朝那片深渊似的黑暗注视许久,最后只得走开。需要钩和绳才行,他没有准备这类物资,只能在附近寻找替代品。

    仓库内被清理得异常干净,除了苔藓外几乎什么也没有。他走到最深处时,才终于看到绿色以外的事物。

    墙壁上覆着一个血掌印。

    掌印留在苔藓上,颜色很淡,难以估算时间。周雨把手盖在上面试了试,比他自己的稍大一些。

    这意味着什么,他一时想不出。如果是受害者留下的痕迹,周遭就太过干净了。这个掌印,像是有人蘸满血后故意盖上去的。

    这一定是某种纪念物。

    周雨有点茫然。现在的情况有点超出他的预计,让他一时没有头绪。是继续在这里等待,还是回去准备物资,下一次再来探索那个深洞呢?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终于感到意兴索然,转身朝出口走去。就在他走到中段时,那扇摇摇欲坠的铁门被人推开了。

    和他先前卸下门框的入侵不同,新来者是打开了那把锈锁,再力道轻柔地推开门扇。此人为了推开这扇门而不破坏它,所花费的力气已经比踢倒门框更多了。

    周雨在原地立住,把手伸进衣袋内。

    门外走来一个年轻男性。从体型上像是青年,但脸型圆润,很典型的娃娃脸,使得他又予人十分年少的印象,难以正确估量年龄。他背着一个黑色长包,脸上挂着微笑,那模样不管对同性或异性都很讨喜。即便是和周雨不期而遇,他也只是略微惊讶地动了动眉毛。

    “你好。”他停步在五米外,脸上仍然带着笑容,“来这里有事吗?”

    “……散步。”周雨冷淡地说。

    “女孩子半夜在这里散步吗?”

    “对。”

    对方仍然带着笑,眉目间却露出困扰之色。他挠着脑袋,语气温和地说:“那请注意安全吧。”

020 活鬼(上)

    “你在这里做什么?”

    对于眼前的年轻男性,周雨没有任何信任感。他单刀直入地问道:“你背后的东西是什么?”

    “这么不客气地打听他人**吗?”

    “你也可以不说。”

    “那倒没必要,也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

    娃娃脸答得心平气和。他卸下背包,拉开长链,从里面抱出一把民谣吉他。

    “这里是我平时练习的地方,因为不会打扰到别人。不过没想到今晚还有其他人在。”娃娃脸说着,又从长包里抽出一张小折凳,“我只带了一张,你要吗?”

    周雨留意着他的包,确认里面除了吉他和折凳外没有其他物件。对方在体型上比他稍有优势,但没有武器就不成问题。

    他的沉默似乎被视为拒绝,娃娃脸怡然自得地坐上折凳,抱着吉他弹奏起来。

    周雨对音乐并没有太多心得,但娃娃脸弹的曲子十分有名,他稍微一听就想起来了。

    ——《魔笛变奏曲》。

    作为吉他弹奏的名曲,最早出自莫扎特创作的歌剧《魔笛》。或许是周妤也常听歌剧的缘故,周雨隐约觉得自己对这个曲调颇为熟悉。华丽错落的音色从琴弦上流淌而出。即便琴手技巧平庸,曲子本身的光彩也足以令人恍神。一曲弹毕,娃娃脸怪不好意思地看向周雨。

    “新手弹得不好。”他道歉似地说。

    “很不错。”周雨礼貌而冷淡地应答。

    “哪里,差得远了。我缺乏音乐天赋,家里的兄长要出色得多。”娃娃脸爽快地笑了起来,“你还打算继续散步吗?”

    周雨看着对方。娃娃脸的体型偏于中等,五官和发型都很齐整,一看就像是乖学生的类型。从样貌到气质,他就算是穿女装戴假发也不可能和周雨相似。

    “……不必,我要回去了。在那以前姑且问一句,你知道那边墙上的掌印是怎么回事吗?”

    “嗯?被你发现了啊。”

    娃娃脸举起右手,露出掌心的创可贴:“换一弦的时候太急躁了,结果割伤了手。虽然只是轻伤,血倒还流得蛮多的。当时我吓坏了,下意识就在墙上抹了一下。那可是处理伤口的错误示范,真不知道我当时怎么想的。”

    他带着毫无伪态的笑容,将创可贴稍微揭开,可以看到底下确有伤痕,已经愈合到仅剩表皮没有复原。他的手掌比周雨略大一些,指节修长,指腹有明显的红茧,这是新手弹弦留下的伤。

    “你把伤口按在那种地方会感染的。”

    最后,周雨松开衣袋里的刀,淡淡地说了一句。他将此作为道别语,朝后方的门走去。在那以前,娃娃脸叫住她问道:“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我想没必要。”

    “别这样,我也只是好奇而已。你长得有些像我一个亲属。”

    这或许是某种固定的搭讪套路,但周雨还是回头看了他一眼:“周雨,雨水的雨。”

    “真巧,”娃娃脸说,“我也姓周,看来我们是本家。”

    周雨对他的名字毫无兴趣,正要举步离开,娃娃脸又说:“刚才我弹的曲子是《魔笛变奏曲》,你看过它的歌剧吗?”

    周妤可能看过,但周雨对此没有记忆。他摇了摇头。

    “那可不是驱鼠人的故事,有兴趣的话去看一看吧。你的气质很像剧里的夜后。”

    娃娃脸虽然语气很友善,但发言内容总让人觉得很自来熟。周雨没有回应,只是说:“你还是不要再来这附近练习比较好。”

    然后她离开了。走出大门时,身后又响起吉他的旋律。

    离开工厂仓库以后,周雨又去了另外两处废弃楼厦。虽然有人员活动的痕迹,但明显是流浪汉与儿童之类,完全不符合他的预期。他呆呆地站在原地,只能承认这一次是自己判断错了。

    以后可以再去那深洞里探索一次,但是他直觉地认为那里没有东西。

    不管怎样,今夜只能无获而归。

    走在归途上的时候,他想起了娃娃脸所说的话,用手机搜索起《魔笛》歌剧。确如对方所说,和德国童话里的“哈梅林的魔笛手”截然不同,歌剧所述内容是一名王子被巨蛇追赶,结果被夜后所救,夜后委托王子使用魔笛,拯救公主帕米娜。王子钦慕公主的美貌,主动请缨,前往光明之国夺回公主。

    “……那混账东西。”

    因为不习惯说脏话,他只能吐出半截感想来。

    娃娃脸所说的夜后,实际上是个反派女角。因为不满丈夫日王将女儿托付给光明之国的领袖教导,因此才颠倒黑白,欺骗主角摧毁光明圣殿,夺回公主。自然,最后王子弃暗投明,破坏了夜后的阴谋。

    不管怎么看,命女杀父、凶狠暴虐的夜后都算不得是光彩人物,那娃娃脸根本是在拐弯抹角地骂他。

    要是夜里真的徘徊着一个用长刀杀人的女变态,他希望下一个目标就是那娃娃脸。

    他板着脸骑上路边的公用自行车,把链子蹬得哗哗响,一路朝住处飞驰。抵达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三点,他却惊讶地发现楼下站着一个人。

    “……张同学?”

    张沐牧原本正缩手取暖,看到她以后立刻兴高采烈地奔了过来。

    “周同学————接招!”

    她猛地从衣袋里拿出一张黄纸,啪地贴在周妤额头上。

    “……你想干嘛?”

    周雨把黄纸下部掀开,平静地看着对方问道。

    “诶?没有被定身吗?”

    “我如果是鬼的话,你现在就已经是个死人了。”周雨扯掉黄纸,看了一眼上面的图文,随后就撕碎扔进垃圾桶里,“外面太冷了,进去说话吧。”

    张沐牧似乎很不耐寒,虽然穿得比周雨更多,手脸却冻得通红。周雨进屋后先给她烧了壶热水,然后才从冰箱里找出自己的咖啡。

    “半夜跑出来,父母不追究吗?”他面无表情地问道。

    “没问题,跟他们说我去同学家住了!”

    “……你就算死了也不冤呢。来我这里有什么事?”

    “担心周同学你呀。”张沐牧自然而然地说,“你白天那样跑掉,说不定晚上就自杀了哟。所以我跟阿伟说,让他给我收鬼的东西。他说给我一张高人开光的定鬼符,鬼被贴了就会动弹不得。”

    “……你知道上面写了什么吗?”

    “定鬼的符文呀!”

    “一二三木头人——用这六个字的符文,真是信赖鬼怪对游戏规则的遵守呢。”

    张沐牧张大了嘴,随后生气地说:“骗子不得好死!”

    “没问题,回去以后你就把那位青梅竹马杀掉吧。但下次请不要再用这类东西对付我了。”

    周雨往茶杯里注满热水,看着袅袅的水汽发起呆来。良久以后,他叹了口气说:“张同学,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021 活鬼(下)

    “先前跟张同学说的鬼,我开玩笑的,你不用当真。不过,这个世界上确实存在着一种鬼,是由活人变成的,我们就叫它活鬼吧。”

    稍微整顿过思绪后,周雨如此说道。

    “……有些人,生来就有严重的问题,他们自己却不知道。他们是……是半人半鬼,虽然他们也坚定地认为自己是人,实际上心底蕴藏着鬼性,是那种非常坏的鬼。这样长期压抑着,最后人与鬼的部分就分裂了。”

    张沐牧认真地听着,有些好奇地插嘴道:“然后鬼从身体里分裂出来了吗?”

    周雨摇了摇头:“不鬼和人是一体的,永远不能脱离躯壳存在。只要人睡着了,鬼就能够占领身体,装成人的样子行动,就像你所说的寄身鬼一样。因为人死了鬼也会消失,所以鬼会尽可能保护人,不过毕竟鬼和人已经分开来了,所以……鬼也不知道人平时在做什么,是怎么想的。他只能按照自己的想法行动——至少鬼是这么自以为的。”

    张沐牧疑惑地歪着头,发出一记“嗯?”的疑声。

    “……虽然鬼相信着自己是独立的个体,但事实上,那是错误的。他只是人的臆想,是人**的具化。张同学玩过游戏吗?就像是玩家和角色的关系一样。玩家在现实里想做而不敢做的事,就会在游戏里操纵着角色去做。杀npc,毁掉建筑,到处乱跑之类的行动。所谓的鬼,充当的就是这样一个‘角色’。”

    如同自言自语般,他喃喃说着。

    “那么……在人鬼分裂以前,是怎么样呢?恐怕人也多次产生过坏的想法吧,但是因为压抑过度,最后才分裂出了心底的鬼怪。但是,分裂真的彻底吗?这样下去到底会怎样?不行的,光是精神分裂也不行,潜意识里肯定还在想着这些……啊,到底是想杀谁呢?”

    他的言语开始错乱,像是忘记了桌对面的外客。不甘被忽视的张沐牧一下子站起来,抓住周雨的双肩,奋力摇晃。这女人有着和体型完全不成正比的怪力,周雨被她猛然摇晃,晃得浑身骨头都要散架了。

    “周同学!周同学!不可以魔怔!快醒过来啊!”她大声嚷道,“你被鬼迷住了!”

    周雨好不容易挣脱她的魔掌,马上伸手捂住她的嘴:“轻一点,我是合租,这里的隔音也不好。”

    万幸,同住的上班族似乎睡得很沉,没有被惊起来查看情况。张沐牧捂着嘴坐回原位,又小声说:“讲鬼故事不可以太代入啊,否则会招来脏东西的。”

    “你看恐怖片时有这种意识就好了。”

    周雨又喝了一口咖啡,用恢复了平缓的口吻说:“时候太晚了,今夜你就在这里休息吧。今后不要再做这种事了,市里的晚上不安宁。”

    “因为白天周同学的表现很奇怪呀,我很担心你啊。”

    “……你也是自来熟啊。”

    周雨终于露出一点笑容,他说:“把刚才的故事讲完吧。张同学,你觉得这种‘人化鬼’,责任到底在人在鬼呢?”

    “责任?”

    “就是说,如果鬼的行为,全部都是人的潜意识所驱使,就像是玩家控制着角色那样……如果造成了严重的后果,张同学觉得应该怎么处置?当然,这种严重后果,全部都发生在现实里。”

    张沐牧懵懵懂懂地看着他,看起来毫无思考的迹象。周雨沉默了一会儿后说:“活鬼的结局,只有两个,不是想办法彻底根除鬼性,就是连人的部分也消灭。鬼的部分从诞生开始就是为人的部分服务,所以他也不希望人的部分死去。……如果能够永远地封禁鬼的部分,或许活鬼也会变成普通人吧。”

    “封禁?”

    “……就像你说过的,鬼是因为死时含怨才被束缚在阳世吧?活鬼也不是突然就分裂的,通常是带着某种目的……想逃避什么,补偿什么,有这样的,坏的动机,才会促使鬼去行动。”

    “哦哦,我明白了,是怨念呀!消除怨念,就把鬼超度了!”

    “嗯,就是这么回事。这就是活鬼变成人的办法。现在故事也说完了,请你睡觉去吧。”

    张沐牧似乎意犹未尽。在她来得及提出“一起看恐怖片”之类的提议前,周雨把她推进自己的房间,用钥匙反手锁上门——张沐牧睡觉有章鱼抱的习惯,他不想体验第二次。

    解决麻烦后,他从壁柜里取出备用毛毯铺到沙发上。不过这也只是做做样子,在送走张沐牧以前,决不能再让周妤介入进来。

    布置完沙发,他走进浴室里卸妆。周妤的嘴唇和眉毛颜色过浅,因此时常化淡妆弥补。

    对着镜子擦拭粉底时,他惯例地审视起镜中人。

    双重人格是基于环境压力的应激性极端表现。患者通过分离人格,将自己不愿意承受的痛苦转移给副人格,或者创造更符合环境需要的人格来应对压力。那么,怀着杀人**诞生的副人格,不可能是毫无由来的。

    如此一来,就有一个质疑。在人格分裂发生以前,周妤到底是在怎样的状态?

    被撕掉的那一页日记上,用狂乱笔触写满的“杀”字,事到如今再想无视也不可能了。

    ——如果是恐惧被杀的人,反复地写下这个动词是不合理的。会如此一遍遍重复罪行的,显而易见,是主动想要杀人的一方。

    是准备实行吗?还是已经实施了吗?这一切原本和周雨无关。之所以他如此关切,其理由无法对外人言说。

    天地生人,便要求凡人敬天;上帝造人,便要求世人爱神。神话是人类自我意识之投现——造物必须无条件地深爱创造者。

    作为副人格的周雨,花了许久才想通这个道理。抛却躯体美的欣赏,他毫无道理、毫无保留地关切着周妤的命运。

    那并非仅仅出于一体同命的关切。

    而是深藏于心,作为“他者”的感情。

022 帕米娜(上)

    次日清晨,六点。周雨噔噔走过木质地板,打开房门,拖起床上的张沐牧。

    “你可以走了。”他顶着黑眼圈,毫不留情地宣告,“今后不用再联系我。永别了,张同学。”

    昨夜和衣而睡的张沐牧根本没醒,听到他的话以后当即哇哇大叫,反手一把抱住他哭喊道:“不要自杀啊周同学!”

    “不,我没有打算自杀,只是想好好睡一觉而已。”周雨面无表情地说。

    “睡下去就醒不来了呀!”

    “是真的只想好好睡一觉而已。”

    “睡下去就醒不来了呀!!!”

    周雨沉默了一下,用几秒钟衡量了他和张沐牧的身高差,然后按住她的脑门,像推保龄球一般一把将她推出房门,随后迅速将门锁上。张沐牧不肯离开,在门外不屈不挠地敲着门板,呼喊道:“那你不可以在梦里坐船哦!看到河流和红花也一定不能过去!一定要回来呀!!”

    周雨无视了她的发言,镇静地抽出一张面纸,撕成两个小团后塞进耳中,再把房间从内部锁死。隔离噪音源后,他终于虚脱似地倒在床上。

    按理来说,一具身体里运作的人格有两个,躯体对睡眠长度的要求却不会减少,两个人格本都应受到影响。但不知为何,周妤却没有在日记里提及过这点,仿佛所有的疲劳都集中在周雨的时间段。

    之前一周的探索毫无回报,周雨的精力已经消耗殆尽,只想倒头沉睡。至于废弃工厂里的深洞,他也不想马上去确认了。

    ——那个洞,从周边的痕迹来看,不会超过十米。假设抛尸其中,首先周遭应该会有相应痕迹留在地面,其次尸臭味一定会散发出来。

    总之,洞底藏尸的概率极为渺茫。

    下次再去看也不迟。

    朦胧之间,他心中逐渐弥漫起挫败感。意识不断往下坠落,溶解在混沌的梦境中。

    ……

    ……他在夜晚的道路上行走。踏着月光穿街过巷,来到长满苍苔的废弃工厂。

    地面正中,幽洞的深处传来《魔笛变奏曲》的旋律。

    他在边缘俯瞰洞底。黑暗之中,翻滚着无数的,雪白的骷髅。

    如同被魔笛手蛊惑的鼠群,他毫不犹豫地迈出脚步,轻飘飘地跳了下去。

    洞里的空气凝滞如泥潭,他只能缓缓地挤开黑暗,往深处缓缓下钻。旋律越来越接近,他不假思索地把手伸进衣袋内。

    “回来呀!记得要回来呀!”

    头顶忽然传来女性的叫声。

    他轻轻地顿足,黑暗随之凝固了。怀着一丝疑惑,他仰头往上观望。

    头顶无边的黑暗中,只剩下一块苍白的圆斑,如满月般高悬着。“白月”中远远飘来熟悉的、属于女性的声音。

    他认出了那个声音。

    黑暗开始流动。骷髅们从脚底的黑暗中飘出,绕着他翩翩起舞,其中一个指向远方。周雨顺着它所指的方向看去,那里有一条马路。深夜的路上站着张沐牧,一群不良青年将她围了起来。然后,自马路尽头驶来一辆电瓶车,车上女骑手走向人群。

    周雨想起来了,这是张沐牧所说的故事。只是如同舞台上的话剧一般,以怪异的形式重现在他眼前。

    他看着女骑手拔出长刀,像抽鞭子一般挥砍,将所有青年全部切成了碎尸。鲜血沿着街道潺潺流淌,张沐牧在血溪边雀跃地欢呼着。

    女骑手转过身对她说:“以后不要再来这一带了。”

    张沐牧仍然保持着欢呼的姿势,口中说:“回来呀!回来呀!”

    女骑手取下头盔,对周雨露出微笑的脸。那正是如同揽镜自照般,妖艳欢喜的周妤。

    周雨猛得闭上眼睛,骷髅们吱吱嘎嘎的舞动声消失了。他开始飞快地上浮。

    冲出洞穴的瞬间,他自梦中惊醒,睁目抬头,窗外正流淌着血红的余晖。

    他懵懂地看了一会儿,意识到自己坐在学校图书馆中。时间是下午五点三刻,图书馆内人影寥寥。

    ……原来如此,再一次切换了。

    他环视四周,看到自己所趴伏的桌面上放着两杯听罐装红茶。但他不急着去找另一个人的下落,而是注视着夕阳发起呆来。

    不多时,张沐牧从书架方向走来。她手中抱着三四本书,看封皮都是流行小说。看到周雨醒来后,她立刻快步走了过来。

    “周周!这本很好看喔!”

    “又是你啊。”周雨没什么表情地说道。

    张沐牧露出疑惑的神色,旋即却恍然大悟似地说:“是周同学呀!今天又轮到你了是吗?”

    “……我在你心里,到底是什么状况?”

    “守护灵啊,保身鬼啊那种东西吧?”张沐牧偏了偏头,竖起食指,“周同学肯定是守护周周的鬼吧?”

    周雨沉默了一下,没有再跟她讨论下去。他的脑袋异常沉重,发痛,像有一根尖锥在中央穿凿。梦里的残像还遗留在眼前,与现实中张沐牧的脸重合起来。

    陡然,他揉按太阳穴的手顿住了。

    “——张同学,那个女骑手,当时跟你说过‘不要再来这一带了’。是这样吧?”

    “嗯?”张沐牧放下书想了想说,“是呀。”

    “她是在奥斯尔路附近说的吗?”

    “不呀,是把我送到地铁站以后说的。”

    “红森那里的地铁站吗?在购物城旁边的那个?”

    “对,就是那个哦。”

    周雨呆呆地想了一会儿,猛地起身拎包,朝图书馆外走去。张沐牧连忙放下书,跟在她身后问道:“张同学?”

    “……周同学,我有一个问题。”

    周雨用自己的校园卡刷开自动门,看着张沐牧在那里手忙脚乱地摸索衣袋。

    “我现在准备去赌场,你打算对我说什么呢?”

    “那当然是不要去呀!赌博是犯法的喔!”

    “那么,我现在想去你家过夜呢?”

    “好呀,一起看恐怖片吧?”

    周雨看了眼天色,快步朝外走去。张沐牧慌里慌张地掏了掏口袋,最后环顾周遭,从自动门下面的缝隙里钻了出来。

    “周同学!等等我!”

    “不,你别跟过来比较好。”周雨头也不回地说。

    不出意料,张沐牧依然跟在旁边。周雨看了她一眼,最后还是决定放弃。这姑娘自说自话的能力不是他所能对抗的。

    他乘上公车,张沐牧自然地坐在邻座上。趁着公交行驶的时间,他打开手机确认了时间。

    十二月三十日,即是说他探索废弃工厂不过是昨天的事情。或许正是因为丢失了一天的记忆,周妤才会去学校找张沐牧询问情况。其实只要用手机联络就足够了,但周妤对张沐牧无疑有着很大的好感。

    他侧目看向张沐牧。这个女孩显然不丑,但因为外貌过于稚气,要说美丽似乎也不适合。如同兔、鹿等草食生物,只能笼统地形容为“可爱”。

    在审视她的过程中,周雨生出一股淡淡的疑惑感。

    他突然意识到,迄今为止他和对方的相处都没有超过一周。

023 帕米娜(中)

    想起这件事后,周雨第一次对张沐牧产生了注意。他忽然问道:“张同学,你朋友多吗?”

    张沐牧颇为自豪地回答:“很多呀!班级里全都是。”

    “不,我是说那种特别重要的朋友。就像是……就像你愿意冒着生命危险去救的。”

    “唔……那就是阿伟,苏苏姐,大斌……”她掰着指头数出五六个名字,“大概就是这些。”

    “没有我呢。”

    “嘿嘿,因为跟周同学认识得不久嘛。不过我们很投缘啊,时间够长就会变成好朋友。”张沐牧怀着莫名的自信说。

    “投缘吗?我不觉得呢。”

    “周同学很有神秘感啊,成为朋友的话一定会很有趣的!而且周同学看起来孤零零的,成长是需要关爱的呀。”

    “那还真是多谢了。但是我已经不需要成长了,这个身高对我还蛮足够用的。”

    “我也足够用啊!”张沐牧像是有些生气似地跟了一句。

    周雨再笑一下,没有继续说话。张沐牧也嘟嘟囔囔地拿出手机,跟别人聊起天来。直到两人下车后,她才后知后觉地问道:“我们去哪里呀?”

    “我去奥斯尔路,但你最好是回家。”

    “啊,我也要去!”

    “你父母那边交代得了吗?”

    “没问题!我今晚去阿伟家睡了!阿伟给我作证!现在就做!”

    周雨哑然。在他的初步印象中,张父张母都是相当普通的家长,待客热情,关心女儿的同学,没想到在对女儿的私生活上竟然如此马虎大意。

    最后他叹了口气:“今晚一切行动都要听我的,可以做到吗?”

    张沐牧用力点头。周雨狐疑地看了她一眼,虽然不甚信赖,也不打算再追究下去。

    走出地铁站后,他们再次来到红森广场。时近元旦,广场周遭布满了喜庆的装饰物。灯笼形状的挂灯散发出团团朱红,艳丽温暖的色彩令星月也黯然无光。路人被炫目的灯光包围,哪怕仰望高处,所见的夜空也隐隐露出绯红之色。

    目睹如此景象,他的血液开始发烫。

    “走吧。去奥斯尔路周围看看。”

    张沐牧毫不反抗地跟着他。等走到行人稀少的僻处,才突然想起来似地问道:“周同学,我们来这里干什么?”

    “杀你。”

    “诶?真的吗?”

    “骗你的。来找救你的那个人。”

    张沐牧迷惑地小小“哈”了一声。不等她发问,周雨自觉地继续说:“她把你送到地铁站以后,却让你‘不要再来这一带’了。我想她或许和奥斯尔路有某种联系。只要在这边多逗留几次,也许就会再碰见她。”

    张沐牧似懂非懂地点着头。看到她的模样,周雨却觉得茫然起来。所凭的线索不过是一句话而已,实际上他半分把握也没有。对方真的和奥斯尔路有什么关系吗?那位电瓶车骑士言中的“来”,或许是涵盖了整个红森商业区也说不定。

    虽然,中心的繁华区域哪怕在午夜也很安全,没必要强调不能去,但一句对陌生人的随口叮嘱,到底能有多少精准度呢?

    “……就算真的住在这一带,也未必能够遇见吧。”

    他喃喃地言语着。听到这句话的张沐牧歪头看着他说:“周同学很想找到她吗?”

    “你不想吗?”

    “想呀,不过我找不到也没关系。周同学这么努力地找她,是有很重要的理由吧?”

    “……是啊。我想只有看到这个人亲自出现在我眼前,我才能彻底安心吧。”

    周雨短暂地笑了一下,又说:“我很想看看她和我长得有多相似……但是,如果真的找到她,张同学还是离她远一点比较好。”

    “诶?为什么?”

    “张同学,再强调一次,精神正常的人,是不会带着一米长的管制刀具到处跑的。就算她救过你一次,也不能认定她对你不构成威胁。”

    “可是张同学你也随身带刀呀。”

    “……那是两回事……不会被发现的武器不算武器。”

    周雨随口答了一句。低头沿着马路边缘慢走起来。月色下的水泥地散发出金属光泽,久视以后令人感到目眩。举目望去,道路在平坦地延伸,像工厂里的传送带,径直通向高高低低的铁方盒。整座城市犹如被金属零件组装起来的微缩模型。

    凝视过长后,视界里浮现出一层荡漾翻涌的黑纹,如同俯瞰着幽波之上的倒影。

    周雨恍惚地晃了晃头,脚步醉酒似地蹒跚起来。

    他突然觉得眼前的城市没有一点真实感。

    张沐牧还在旁边说着什么,却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玻璃,完全无法听清。他的精神飘飘荡荡,似乎渐渐脱离了躯壳,在云端俯瞰着整座城市。

    这座城市,是一座孤岛。

    在无边无际、鸿壑深渊般的黑暗里,唯有这座城市漂浮其上,散发出星点的光晕,是渺远的、寂静的灯火。楼厦与街道如微雕般纤毫毕现,其中川流着居民与车辆。这微缩的雕塑精美无比,仿佛没有外壳的仿生瓶。

    城市的地基下,则是一片虚无。整座城市随着无形的黑暗潮涌起伏,独自摇曳在混沌的梦中。

    ……这是,何许孤独的风景啊。

    他无声地低语着。

    就在那一瞬间,俯瞰城市的他看见了“命运”。

    一道明亮的彗星,自城中黑暗的道路上迅捷划过。“她”正骑着车追逐猎物。在追赶当中,车辆尾光划出长长的亮线。

    在她前方,一群人以四肢奔跑着。他们的样子犹如犬兽,娴熟地穿梭在街道的阴影当中。

    女骑手追赶着这些“兽人”,绕着红森商业区外围,逐渐朝奥斯尔路逼近。在那里,两名他无比熟悉的年轻女性正朝相反的方向逐渐走远。

    ……相反的方向!

    周雨猛然探出无形的手,意识向着地面坠落。

    “……周同学?”

    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张沐牧发出询问声。没有回答她的话,周雨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掉头往回跑去。他已来不及思考更多了。

    “往这边!”

    两人沿着街道开始狂奔。滑稽的是,起先还是周雨带着张沐牧,百米后已经是张沐牧游刃有余地冲在前头。而且一边跑,她还一边莫名其妙地喊:“周同学!我们为什么跑呀?”

    周雨答不出来。十字路口的信号灯光逐渐放大,他将手无声地伸入衣袋内。

    张沐牧回过头看向他。

    在那一刹那,四足奔跑的影子群从道路拐角电射出来。四道影子朝前直奔,其中一道陡转方向,朝着他们两人直直冲来。

    那道影子大略似有人形,指长却足有二十公分,凶狠地戟张开来。“它”号叫着,用锐利的“爪”朝两人扑下。

    周雨一把将张沐牧推开,向前小步冲出。黑影落向他的正脸。

    ——咔哒。

    刀刃弹出,斜斜的自下而上迅速挑划。就在影子的颈部,皮肉流畅地割离开来。

    血肉割裂的瞬间,他感到一阵无由的狂喜。

024 帕米娜(下)

    “……哎?”

    从黑影出现到倒地,只是两秒以内的事情。被拉开的张沐牧呆呆地低下头,看着倒在地上的“人”。

    是穿着西装的男性,看起来约摸二十多岁。光从外貌看,绝难想象他四肢着地,奔驰如电的样子。唯一特殊的就是他的手掌和指甲,从长度到铁钩似的形状,都已经脱离了人类,反而酷似犬科动物的爪。

    “……诶?僵尸?”

    “不,爪子比较像狼人呢。”

    周雨抑制着亢奋的情绪回答。他凝视着地上的猎物,注意到对方的指尖还在微微颤动。

    “没死吗?”

    贯穿脑干无疑是致命伤,但那手指动作的幅度与方式,绝对并非残留的神经反射。不过,眼下超越常识的事情已经太多,无需为此惊讶。他举起刀,准备尝试切断脊髓。

    在他落刀以前,远处传来风声。

    原本四散奔逃的“人”,似乎被同伴遭受攻击的事实所激怒,又掉头迎了上来。陆续新回的共有六只。

    周雨捏着刀,站在张沐牧身前盼顾。这些“人”有男有女,衣着一如普通市民,表情也异常平静。他们从目光中流露的并非呆滞懵懂的兽性,而是全然理智的人的神色。

    “你们能说话吧?”周雨提高声音,对着正前方的对象问道。

    没有“人”回应他,凝固的沉默中只有敌意蔓延。

    于是周雨也不再说话。他偏着头,瞄准对方的颈,刀刃在手中轻晃。

    一个人的话,六只可以对付得了吗?背后的张沐牧顾应得上吗?他一点把握也没有。

    然而,他毫无恐惧。流淌在周雨心间的,只有无限喜悦奏响的欢歌。

    杀吧。杀吧。心里的声音这样鼓动。即使在这里于杀戮中死去,也完全是最好的结局!

    他举起刀刃。

    吱——

    就在这时,十字路口射出一团灯光。对峙的双方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去。

    划破杀戮夜晚的光,转眼从黯淡变为炫目。

    紧接着,如同周雨先前在幻觉中所见,那仿佛命运安排般的场面发生了。身着橙衣、背负长剑的女骑手驾驶电瓶车,迅捷地撞进街道正中。

    车轮碾过其中一“人”,发出骨肉碎裂的响声。刷拉一声响,金属碰撞金属,女骑手从背后抽出雪亮的长刃。

    幽光如水波般荡漾开来。

    一瞬间,无声无息地,她左右两侧的“人”同时破碎。并非简单的断首斩腰,如此血花绽开、支离零乱的状态,只能使人联想到“解体”这个词。

    周雨屏住呼吸,静静地注视着血泊中的人体部件。目睹生命被碾碎的瞬间,他只觉得如烟花绽放般壮美非凡。

    幽光毫无停顿地席卷而过。

    女骑手不知何时跃下车子。身姿缥缈,犹如芭蕾舞伶。她的手足轻盈旋转、招展,幽光随之迅猛轻捷地起落。这是天魔在尸山血海中翩翩蹈舞。

    连让人喘息的时间也没有,六个四肢着地的“人”,全部被她斩碎。就连被周雨刺穿头颅、趴伏在地的那一个,也被幽光整齐地切分开来。

    就在周雨的面前,那头“人狼”破裂了。鲜血从尸块里淌出,沾湿了周雨的白布鞋。令人陶醉的热度,从足底缓缓蔓延至他的脑髓深处。

    周雨先是垂着头,沉静地,迟钝般地注视着这玫瑰般的殷红。然后,他在恍惚中,渐渐抬起头来。

    女骑手出现在周雨的正前方,右手拄着剑,左手将头盔摘下。露出真容的脸,与周雨正面对视着。

    他忘却了言语。

    面前女性的容颜和气质,乍看确实有些熟悉,但端详稍久,就会发现差异。女骑手那线条完美的五官,比周妤更为娇媚精致;透亮微浅的眼睛,在月色下仿佛散发凌厉的幽华。

    她就是制造消失巷惨案的元凶。

    真凶现身,周妤的一切嫌疑都随之烟消,但眼下的周雨却无法为此高兴。

    女骑手向他投来的目光,从陌生、疑惑,逐渐转为明确的敌意。同样地,他心中莫名升起一股抵触感。茫茫之中,他骤然明白,对方是“天敌”。

    “……你是怎么来这里的?”女骑手不悦地发问,声音如同冰叩。

    她蹙眉时的情态陡然向周妤靠拢,让周雨以为自己在盯着镜子。

    “这条路不是你修的吧?还要收过路费吗?”怀着升腾起来的厌恶,他毫不客气地应答。

    这不过是本能的反击,他还没想好要如何应对眼下的状况。然而女骑手似乎把这视为开战的信号了。她将拄在地上的刃锋扬高少许,刃口对着周雨。

    这武器刃身宽约半尺,长度一米有余。作为轻量级的单手剑,其尺寸实在长得累赘。无怪女骑手竖垂剑身时不得不将之拄于地面。在被轻松地挥动起来的瞬间,长达一米多的刃身仿佛消失了,只剩下蒙蒙的幽光。周雨眯着眼睛,想从光华中辨认出刃的轮廓。

    奇怪的是,女骑手明明只是随意地、缓慢地挥了一下武器,他的动态视力却完全捕捉不到剑身。

    这是把不同寻常的刃,他只能如此认为了。

    那个女人将剑刃斜指地面,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感受到她行动里的威胁意味,周雨将弹簧刀横在身前,然后说:“张同学。”

    “……诶?”

    “不好意思揭穿了你救命恩人的真面目,她是个杀人狂。麻烦你跑到人多的地方去吧。”

    周雨说着,用左手提起自己的裙角。今天周妤穿了一件丝绸的喇叭长裙,他用刀割开绸布,在裙子左腿一侧划出长长的豁口。行动变得容易以后,他沉静地主动迎了上去。

    双方的身高体型相似,他想也不想地横挥上挑,弹簧刀刃向着雪白的曲颈划去。

    女骑手扬剑一格。幽光泛起。周雨掌中的刀柄剧烈弹动了一下,非但攻击被对方轻松弹开,连他手都被震得发麻。他听见对手轻轻叹了一声。

    暗青的剑光如水般流淌起来,从对方手中卷向周雨两侧。他格挡片刻,陡然往后倒跃,退入路灯间隔的阴影当中。

    幽光散去,女骑手持剑站在原地,没有追击过来,只是用目光牢牢锁定着对手。周雨与她对望了片刻,然后低下头,看向传来温暖感觉的小臂。那里长及手腕的衣袖没有任何破损。只有一道艳丽的血痕,从上臂的发烫疼痛处沿着手臂缓缓淌下。

    不出几秒,脚边的地面就被鲜血染红。

    “……奇怪的武器。”

    在这一牵涉性命的时刻,周雨的情感似乎已被麻痹,他平静地就着破裂的衣裙割下一截裙摆,牢牢捆缚住右臂上端止血。

    然后,他将刀柄交递到左手,迅速而安静地遁入旁边的楼道里。

025 青萍之剑(上)

    周雨在楼厦间轻捷地奔跑起来。

    他大概估测过这具女性身体的素质。性别劣势,加上运动量不足,一言以蔽之就是文弱。但是,如果不考虑后果,即使用这具柔弱的身体杀人也并不困难。只要器械合适,再对人体有充分了解就能做到。

    无论是锻炼得多么出色的人类,都无法逃避血肉之躯的局限,只要破坏正确的部位就能杀死。

    另外状态也很重要。精神病人在发疯时能够发挥正常时几倍的力量,正是因为无视了疼痛。不管是肌肉拉伤、还是骨骼断裂,人体的警告信号被他们一律忽略。理论上只要进入这种亢奋状态,再孱弱的人也能变成大力士。再加上经验和器械,并不是不能以弱胜强。

    现在,就是战斗的时刻。

    他感到“自己”的右臂开始麻痹,只能无力地垂在身侧。但关节尚能自由张屈,肌腱没有损害。为了不增加右臂负担,他在翻越障碍时只用左手辅助。

    这一带欧式风格的建筑带给了他意想不到的便利。低矮的铁栏、镂刻繁琐的墙面、延伸出来的圆柱阳台,构造出无数的阴影与平台。他灵活地穿梭其间。随着呼吸速度加剧,脚底似乎发热生风,三米多远的空隙也能一跃而过。

    这种程度的体能提升有些不可思议了,但他已经无暇多去思考。

    距离和电瓶车女骑手的初见,已经过去五分钟左右。在不断转移位置的过程中,他没有再看见或听见对方的动向。

    但是,他莫名的确定一点,那就是女骑手一定正追在他的身后。

    逃掉是没有办法的。就算暂时躲到人多的地方,最后也一定会被抓住机会猎取。只要是还在夜晚,就绝对会被她找到,然后杀死。

    虽然不清楚原因,但周雨莫名的对此感到清楚。目视对方时,仿佛有一个名字在他喉咙间翻腾,但却怎么也吐不出来。

    他停止了多余的思考,专注在路径的选择上。先前蔡绩的描述,再加上刚才的体会可以推断出来,女骑手似乎并不擅长追逐战。特意借助交通工具,可能也是为了弥补移动速度。

    那么就要选择好遭遇场所。能够发挥出敏捷优势的地形会比较有利。

    周雨很快找到了合适的位置。

    因为奔走太久,已经无法确定路的名字。但是从屋檐之间可以看到,不远处有座尚未竣工的高楼。他望见后当即向那里靠近,顺着外围的钢管脚手架爬入楼中。

    在登上高处后,他回身下望。

    月光覆盖的街道上,女骑手提着剑,正缓步朝这里走来。虽然直线距离在百米以上,但她的视线毫无偏差地找到了目标。

    周雨捏着刀,退入楼房的掩护之后。

    不能逃避。今夜必须要把对手杀死,否则就不回去。对方一定能找到猎物,回去只是暴露住所而已。

    他静静地走进某个四楼外围的房间内,聆听着从楼下传来的动静。和他猫一般的悄步不同,对手的足音平稳、有力。她没有选择外围脚手架,而是从视野狭窄的内部楼梯拾阶而上。

    女骑手登上四楼。伏在角落中窥伺的周雨随即屏住呼吸。

    楼内没有设置夜灯,能见度很低。唯一的光源是骑手握着的长刃。那青光犹如萤虫汇聚而成,在未动时朦胧而冰冷,只能将剑身照亮。这是判断对手位置的绝佳目标。

    地形、环境,全部都很理想。

    女骑手在楼梯口站定,似乎张望了一会儿,然后离开楼梯,走向里侧回廊。她率先走进靠左第一间空室,与周雨仅有一墙之隔。

    周雨背贴墙壁,闭上眼睛,聆听着墙后传来的脚步声。对方在室内绕过一圈,从门口走到最远的窗台,然后逐渐靠近他所倚靠的墙体。

    等到女骑手离开隔壁,下一个检查的应该就是他所在的房间。

    不紧不慢的脚步声突然停止了。

    周雨猛地扑身前滚。

    利刃无声无息地切开墙体,从原本紧贴他后心的位置刺出三十多公分。周雨从地上翻身而起,穿过阳台冲向外面的脚手架。

    幽光透墙而出。在四次切割后,一大块墙体轰然而倒。周雨原来的藏身处变成了一个连通两室的宽敞门洞。

    女骑手踏过门洞,走入室内,侧身看向阳台外的周雨。那瑰丽的容颜没有一丝表情,像副精美的面具。虽然穿着煞风景的橙色紧身服,但她在月色下仍旧犹如夜之女神。

    周雨一边盯着她,一边轻轻踩了踩脚下的支撑物,足底的钢管随之渐渐开始震颤。这建筑物四楼的安全网已被拆除,只剩下无数由钢管组成的方形框架,他像一只游走屋檐的猫,稳稳踏在圆柱状的管身上。

    如果从这十多米高的位置坠落,生还概率微乎其微。现在周遭的狂风已经使人难以平衡,如果在此和人战斗,失足的可能性将大大增加。

    大概是读懂了他无声的的威胁,女骑手在短暂的静立后,终于微微皱起眉。

    随后,她迈步朝着阳台走来。

    周雨无言后退,小步在钢铁框架间腾挪。相比他的灵巧,对手显然不习惯这样的场地,只能用左臂揽着管子,勉勉强强站立到支架上。如此程度的笨拙,让周雨大感意外。

    毫无疑问,对手在平衡能力上远逊于他。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沿着脚手架外沿,他小幅度地跳跃前进,从女骑手面前轻捷地绕至背后。尽管始终对他保持着留意,女骑手却无法在钢管上灵活转向,只能勉强转过头,用单眼关注他的动向。

    现在两人相隔大约五米。

    周雨将弹簧刀咬在口中,扯下捆住右臂的绸布,然后纵身朝着女骑手跃去。接近到快两米的距离后,躯体开始下坠。

    他猛地探出左手,抓住与女骑手脚面平行的横杆。借助前扑冲力,他的身体如秋千般摇荡起来。

    摆荡之后,松开左手,身体继续借力甩动、前扑。这一次他改以右手抓住横杆,左手则从口中取走弹簧刀。两人在平面上的距离现在不足半米。由于高低落差,女骑手的长剑现在碰不到他了。

    右上臂传来肌肉的撕裂感,他轻松将疼痛忽略,身体摆荡至理想点的同时,周雨将右手松开。

    身体前跃,他骤然挥动短刀,目标是对方脚踝处的跟腱。

    只要对方失去对于双脚的控制,在这高处必死无疑。

026 青萍之剑(中)

    目标脚腱的位置在周雨眼中明确无疑。遮盖其上的皮鞋、肌肤,在那个瞬间如空气般从他眼中消失。人体的构造他生来就是滚瓜烂熟。

    刀刃果决地刺出,与此同时,幽光朝着他头顶笼盖下来。

    ——!

    周雨骤然收臂抽身,松开右手,身体立刻往下坠落。被风扬起的发梢落入光中,齐整地折断四散。他在下方两米的地方陡然出手抓住横杠,将身体险险挂住。钢管发出危险的嘎啦声,右臂流出的血洇湿了外套。

    他小幅度地摇晃身体,双足重新踏住最近的支架,然后沉默地抬头仰视。

    女骑手仍然站在原地,以怪异的姿势踮着左脚,皮靴裂口的边缘露出一线鲜红。她那长达一米的剑身,为了避免切损支架而不自然地抬着。

    即便如此小心,她站立的支架也已摇摇欲坠。刚才为了攻击周雨,挥动的刃不可避免地切开了钢管,仅余五分之一的宽度仍然相连。

    似乎意识到不能久留危地,女骑手慢慢地挪动双脚,将身体转移至旁边的横杠。从那动作看,左脚的肌腱并未完全断裂。

    她的表情除了微微皱眉外仍旧毫无流露。既无被对手算计的愤怒,也没有急于逃跑的恐惧。

    周雨一边仰看着她,一边在下方轻快地折转跳跃着。如果弹簧刀有着对方那武器的锋利,只需把对方落脚的地方破坏掉就行。可惜以他**的力气,不足以用凡刃断开金铁。

    所以还是要攻击对方的脚部。这次要更加耐心谨慎,因为对手已经有所防备了。

    他绕到对手脚下。果不其然,这次女骑手迅速做出反应,紧随着他的移动小幅挪步。

    周雨没有出刀。现在还不是时候,如果被对方击中,哪怕是稍微带到一下,都绝对会断颅而死。

    他继续绕着女骑手腾挪。白色的钢架结构如同他编织的蛛网,将对手牢牢困缚起来。只要逼得对方无法脱网,徐徐图之,他迟早能够取胜。

    就在这时,女骑手松开了一直抓住支架的左手。

    强烈的风流使她难以保持平衡,再加上左脚受伤,她的身体肉眼可见地摇晃起来。意识到机会出现,周雨立刻停止移动。

    他有些踌躇,女骑手如此大胆的行动不仅仅是机会,也可能是引诱他过去的陷阱。

    但,就在他稍加迟疑时,女骑手已经将左手伸进衣袋,于摇晃中掏出一张对折的淡黄色方纸。她左手一抖,将黄纸甩开,露出里面朱红色的符文。乍眼看去,酷似道士作法时使用的符箓。

    她将黄纸抓在掌心,重新扶住支架,再低头看向位于她左下方的周雨。

    随后,幽冷的光华席卷而出。

    女骑手身周的钢架瞬间支离破碎,她的身体向周雨所在处划一条弧线坠落。幽光化为一道弧线,把阻挡在两人中间的支架全部绞断,直扑周雨而来。

    这舍身一坠不仅是为攻击敌人,还会把两人赖以立足的脚手架全部毁坏。对方的冲势根本无可阻挡,下一秒钟,无论周雨结局如何,女骑士一定会坠向地面。

    这简直就是同归于尽的打法。周雨怀着错愕的情绪,陡然朝后方倾倒。刃光摧毁了所有退路,唯一不被切碎的方法就是坠落。

    幽光就在身前一指之外,他已别无选择。与对手不同,他的坠落起点在三楼,只要采取正确的防护姿势,避免死亡和重伤都有可能。

    重心失坠的刹那,他以双头抱头,尽可能地蜷缩身体。仰落下去时,在他上方的女骑手已将长刃收起,对着他伸出左手。

    周雨看见她的口型。

    “疾。”

    以那手掌为中心,剧烈的龙卷飞旋开来。气流在空中清晰地旋回,如同在湖中投入巨石,呜咽尖叫着掀起巨大的浪涛。眨眼之间,女骑手的掌中生出一场螺旋风暴。因为高速甚至呈现乳白色的空气涡旋越过周雨,朝着地面野蛮地冲撞过去。

    被那风暴的力量所推阻,两人下坠的速度顿时减缓。在周雨来得及反应以前,对方甩开掌心里的黄纸,向下探手,一把抓住周雨胸前飘舞的丝巾。

    周雨不假思索地挥刀。

    叮的一声,音色清脆得不像是金属碰撞。刀刃被幽光截住。

    这又是件无法理解的怪事——以双方近在咫尺的距离,理论上应该是短兵器占优才对,女骑手却不知用了什么办法,竟然拦下了他。

    一击不中,就在周雨来不及反应时,手腕传来冰冷的刺痛感。两人离地面仅余两三米,转眼被卷入冲撞地面的风暴当中。

    风暴中央反涌的气流将两人托起。从十米高度坠下,到最后受到的冲力恐怕连一成也不到。

    甫一落地,周雨挥刀向自己颈部,割断丝巾,向下猛一低头滚避对手。随后他翻身跃起,反持刀柄,向着敌人的头顶挥洒刺落。

    叮、叮、叮。

    女骑手以单膝跪地的姿态落地。面对周雨的凌厉攻势,她的手臂以舞者般的灵活拗扭伸展,将袭击全部接下。

    幽光向周雨无声地拂面而来。

    弹簧刀坠落在地。

    周雨按住流血的右腕,面无表情地向后速退。奈何地面上落满了长长短短的钢管。他在试图避开时,同样被刃刺中的右腿剧烈疼痛起来,不听使唤的脚也随之在钢管上打滑。让他一下摔倒在地。

    这下真的一败涂地了。

    踏,踏,踏。

    女骑手以剑支撑自己起身,走到他面前,无言地俯视着他。

    略有残破的月轮在她背后散发光辉,使得那张脸无法看得清楚。相反,她手中的剑变得空前鲜明。

    直到此时此刻,周雨才终于看到这柄武器的真貌。

    一把八面的剑——说来费解,在真正见到实物以前,他始终把张沐牧描述的这柄长兵器想象为刀。直到今夜见到静物,才能从两侧对称的开刃判断是剑。

    不过,那也只是“大概”,因为这柄剑是由纯粹的线条构成的。

    散发冷意的青色光线,将剑身所有的棱角细致地勾勒出来。而构成剑身的“材质”,仅仅是薄雾般飘荡在线条间的幽光。

    那怪异的景象,就像用荧光笔在黑纸上画出一把不涂色的剑;或者用沾了发光颜料的纤条编出一个剑形的笼,将光捉住了一般。

    这一幕根本不应该是现实中的场景。

    简直像是置身梦境。

    就在周雨的注视下,女骑手将那把有形无质的剑抬起,稳稳抵在他的心口。

027 青萍之剑(下)

    “再问一次,为什么你要来这里?”

    在用剑抵住他以后,沉默的女骑手说出了他们见面以来的第二句话。她的嗓音低沉而柔和,跟周妤偏于娇软的声调截然不同。如果蔡绩当初听见过她的声音,恐怕就不会有任何误会了。

    可惜现在发觉也为时已晚。

    周雨动了动嘴唇,最后仍然一言不发。说什么都是徒然,无论他怎么回答,对方最后还是会杀死他。这是对方神态里显而易见的意图。

    他心中充满了疑团,却没有提问的**。刚才所经历的一切,超现实部分实在太多,已经不需要任何质问了。眼前的剑,或者刚才的黄纸和风暴,都是毋庸置疑的超自然力量。

    他所做的推论,不少都被全盘推翻。一旦用物理、生理上的“常理”去解读,逻辑就在此事上丧失了全部意义。眼前这个女人不是普通人,也许根本就不是人类。

    正因为他这种坚信某些常识的傲慢,才会认为对方是能够应付的对手,于是鲁莽轻率地搜寻、接触对方。

    作为这种愚行的代价,今夜就会丧命于此了吧。

    说不后悔是假的。但既然结局已经注定,也经过了酣畅的死斗而迎来此种结局,就没必要再去多想。而对方身上的种种谜团,对于将死之人都毫无价值。

    就在沉默的对峙间,从远处传来了熟悉的喊叫声。

    “——喂!住手!住手呀!”

    周雨愕然地转过头。长街尽头,张沐牧正以终点前最后冲刺的速度狂奔接近。她冲到两人身旁,双手在身前乱挥了一阵,然后俯下身拼命地咳嗽、喘起气来。

    周雨和女骑手都怔怔地看着他。

    “……是你啊。”女骑手忽然说。

    张沐牧仍然说不出话来,只能瞪着大眼,一边风箱一般的喘息一边用力地点头。

    女骑手保持微妙的沉默。

    从她平静的脸色,周雨无法判断出此人对张沐牧的态度。但是今夜的一切显然都不适合有目击者。

    他开始用目光逡巡,寻找刚才失落的弹簧刀。很遗憾,他的刀被击飞时落在两米以外,倒地受制的他根本无法够到。

    “……谢、谢谢你!那天、救我呀……但是,周同学……还是……不可以这样对她……”

    张沐牧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似乎准备上前扶起周雨。就在这时,她一低眼,又发出一声惊叫。

    “呜哇!激光剑!”

    “……你现在才看到吗?”

    尽管不合时宜,周雨还是忍不住闭上眼睛,冷淡地跟了一句。

    “不呀,我先前看到的绝对不是这样的!当时明明就是金属的剑!这个光好逼真呀,厉害,是高科技吗?”

    周雨木着脸,不再说话。

    女骑手蹙着眉,也像感到为难似的,竟然稍稍收回了剑锋。她说:“这位姑娘,请别靠过来。可能会伤到你。”

    张沐牧鼓着脸,乖巧地点了点头,然后带着笑容说:“好嘛,我不碰就是了。但是小姐姐你不可以用这个指着周同学喔。她很容易生气的。”

    “……我没有。”仍旧在地上的周雨平板地抗辩道。

    “你看!生气了!”

    周雨默不作声地别开脸。他的情绪开始躁乱起来。平时冷静的头脑,此刻想不出任何脱身的办法。别说脱身,连怎么赶走张沐牧都没有头绪。

    被这恐怖女人困扰的并不只有他一个。即使是占据上风的女骑手,同样将眉头越锁越紧。在张沐牧触碰到周雨以前,她终于开口说:“这位姑娘,请不要靠近他。这个人并不是你的同学。”

    “诶?”张沐牧茫然地看着她。

    “他是很危险的东西,我不能把他放走。这件事和你无关,请你马上离开吧。”

    “可是……”

    “张同学,确实你还是离开比较好。你的救命恩人也不是什么善类呢。刚才她把人碎尸的场面你也看见了吧?那可不是她第一次做类似的事情。”周雨躺在地上开腔。

    听到周雨的话,女骑手似乎被稍稍激怒了。她马上转头看向周雨,冷冷地说:“你还要颠倒黑白吗?那些人不处理的后果你明白吗?”

    “不,一点也不清楚,而且也不想清楚。深更半夜拿着管制刀具乱跑,这种人说出来的话根本就不值得采信。那些用四肢行动的家伙虽然奇怪,至少打扮比你斯文一些。”

    就在周雨稍带嘲讽的目光下,女骑手竟然气得微微颤抖起来。与动手能力相反,她在舌战水平上明显远逊于周雨。

    “……我和你没有什么可说的。现在就送你一程吧。”

    最后,女骑手只是冷冷地吐出这么一句。由于张沐牧出现而收回的剑,又被她重新提起,对准周雨的心口。

    “不要呀!”

    就在周雨准备勉力起身迎战——任人宰割地被杀掉,他无法接受——时,张沐牧冲了过来。她展开手臂,挡在两人中间。因为空间狭小,剑尖已经触到了她胸前的衣料。

    见到这副场面,女骑手叹了口气,语调平静地说:“张姑娘,这个人无论如何都不能留在这里。如果你不让开的话,我会很为难。”

    像是没有认识到那柄无质之剑的危险性,张沐牧仍然站在原地。她愣愣地眨眼,用力地摇头:“可是周同学不是坏人呀,真的不是呀!你看!”

    她从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急切地展示给前方的女骑手。碍于背影阻挡,倒在地上的周雨无法看见。

    “小姐姐你看,这个你也有吧?对不对?你和周同学去过同一家学校哦,这个就是缘分。周同学在那里做过很久的志愿者,还有个小女孩特别喜欢她呢!这总可以证明周同学不是坏人吧?”

    听到张沐牧的话,周雨也就了然了。那想必是那个枫叶挂饰,在去过枫山学校后被他随手收到包里,不知怎么又落在了张沐牧手中。不过可惜,为聋哑幼童做义工的确实不是他,他没有那种关爱他人的动力。张沐牧的判断大错特错。

    短暂的寂静后,女骑手再度发出叹息。

    “——抱歉了,张姑娘。”

    那是下定决心后的冷酷声音。

    一瞬间。

    周雨睁大眼睛。

    幽光蒙蒙的剑身从张沐牧的后背穿透而出。

    这个什么坏事也没做过的年轻女孩,连半点声息都没有发出,就突兀地倒了下去,面孔上还凝固着刚刚那种又急切又困惑又带一点侥幸的辩护神情。

    一股滚烫的什么东西直冲周雨的脑颅。凭借着不知哪来的力气,他猛地翻起身来。受伤的腿毫无知觉,他以单足发力,向地上的短刀扑去。

    在拿到武器以前,胸口传来冰冻的触感。他低头,光剑从胸前穿出,不偏不倚地破坏了心脏。

    剑身从体内迅速撤出。他的身体一瞬间就脱力了,像喝醉般轻飘飘地摇晃,然后无可奈何地摔倒下去,扑倒在张沐牧的旁边。

    他竭力睁开眼睛,想看清楚女孩最后的状态。

    逐渐发黑的视界里,那张孩童似的脸异常安详,就仿佛只是睡着了。

    唯一的安慰是,想必是毫无痛苦的死法吧。

    怀着淡淡的遗憾与酸楚,周雨闭上眼,沉入黑暗当中。

028 死亡一梦(上)

    服务台后的小护士相当可爱。

    乖巧又活泼的短发,圆润丰满的脸颊,明亮生动的眼睛,笑起来时露出小小的酒窝和虎牙。不算什么大美女,但就是令人喜欢。

    注意到罗彬瀚的打量后,她故意地“哎呀”一声,掩着嘴笑:“来看女朋友的?”

    罗彬瀚抽了抽嘴角,故作洒脱地说:“没啊,看一个老同学。男的。”

    小护士笑得更厉害了。她指着罗彬瀚手里的花,有点气颤地问:“看男的,送这么一大把红玫瑰呀?”

    “呃……哈哈,这是我替别人拿着的,不是送病人的。”罗彬瀚努力维持着笑脸说,“玫瑰送美女啊,要不然送给你?”

    “别别,我可不敢要。”小护士笑嘻嘻地说,“快上去吧,给你登记好了,在302房。”

    罗彬瀚道了谢,登上旁边的楼梯。工作日的上午,医院里人员还算不多,他一手抱花,顺利地上到三楼。

    上去以后,他才想起应该另外再带点水果之类的。但现在出去买也很麻烦,他最后还是作罢。反正过不了两天对方就该出院了。

    来到302的门前,他轻轻叩了两下,里头依稀有人说了句“请进”,他便推门而入。

    病房里只有一个青年。他半坐在靠窗的床位上,转头看着窗外。这一日天气晴朗,阳光灿烂,能看到外面蓝得发透的天空。

    罗彬瀚一时没有说话,只是站在门边,默默地打量病人。和几个月前相比,周雨明显地消瘦了。那穿着病号服的样子使人联想起行刑前的死囚犯。

    他摇了摇头,把不祥的念头清出脑海,然后刻意摆出大大咧咧的架势,拉高嗓门笑道:“周雨!老子看你来了!”

    话刚出口,他也被自己吓了一跳。他没想到这一嗓子会嚷嚷得这么响。幸好,没有医护人员进来赶他。

    听到他的喊声后,病床上的周雨缓缓转过头来。

    那张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只是略微地冲罗彬瀚点了点头。死人脸的样子倒和过去无异,让罗彬瀚松了口气。

    招呼过后,病人的目光不由落在那娇艳欲滴,总计九十九朵的红玫瑰花束上。

    “……呵呵,别问,问就是我被坑了。”

    罗彬瀚一边说,一边拉过椅子坐到床边,将花束放在柜子上:“就放你这了,千万别说是我送的……我妈要知道我给一男的送这花,她能把被告人活活打死,然后从国外飞回来当场杀我。”

    周雨抽动嘴角笑了一下。两人初高中都是同学,罗母的种种事迹他早有耳闻。可以说,罗彬瀚在高中的响亮名声,九成是他那另类脱俗的母亲带来的。

    笑过以后,气氛又陷入了沉寂。

    “听说,你在自己家里割腕了。”

    良久,罗彬瀚终于打破沉默,有些不自然地说道:“这两个月都联系不上你,没想到一上来就听到这种事……我说周同志,你也太想不开了啊。”

    “我不是要自杀。”

    周雨说完这句话后,又紧紧地闭上了嘴。

    罗彬瀚奇怪地盯着他。碍于对方的精神状况,他不敢过分深入地追问,只能说:“你那个样子倒在家里,还不是割腕自杀?你老头子听说这事,都快吓出心脏病了。”

    用这样的话来形容,已经是轻描淡写。如果罗彬瀚听到的消息是真,那么周雨被发现时的状况,只能用恐怖来形容。

    周雨的割腕行为,是在自己公寓的厕所内进行的。但并非在浴缸内,而是在厕所最靠里的角落里。正是他在割腕后并未将手放置水中,伤口的血液很快凝固,才能抢救回来。

    最早发现周雨的人是小区的门卫。在接到周雨的电话以后,他按要求打开房门,发现了倒在血泊中的户主。

    据说,当时公寓内布置得极为诡异。家具摆设全部堆积在客厅中央,从地面一路叠到吊灯。所有的角落都被棉被等软物填满,朝向楼外的墙被凿穿了许多小洞。

    剩余的闲置空间,全部用红漆涂满了古怪的符号。

    而周雨倒下的厕所,情况则更惊悚。他躯体倒下的位置在最靠里侧的角落,还特意用书房的矮柜挡在墙边,形成了一个从厕所门口无法看见的死角。如果不是看到了书柜边缘流出的血,恐怕门卫也不会那么快发现他。

    以当时邪教祭祀似的场面,保安没有当场逃跑就算是敬业了。

    当时,房门从内部紧锁,钥匙被藏在门外的脚垫下,基本杜绝了外人作案的可能。昏迷的周雨右手上还握着一把手术刀,正是割腕的工具。

    不管怎么看,这件事都是一个精神异常者的自杀行为。

    罗彬瀚得知这件事,已经是事发两天以后。在海外参与医学研讨会的周父致电给他,委托他探望周雨的情况。

    “周雨现在可能需要朋友陪着……拜托你了。”

    当父亲的人如此简洁地交代完请求后,就挂断了通讯,听意思也不打算马上回国。

    虽然这么想未免多事,罗彬瀚总觉得周家的人都有一种奇特的个性。该说是内敛还是冷漠呢?他们似乎鲜少表露自己的感情。这一点不仅是周父,作为朋友的周雨在学生时代同样如此。因此,得知一向自律的友人竟以如此状况入院,他马上终止了海边度假,连夜坐飞机赶回来探望。

    “……哈哈,算了,人没事就行。”

    最后,罗彬瀚只能将整件事一语带过。不管周雨为何而自杀,现在都没有必要再去刺激伤患。他用满不在乎的笑嘻嘻口吻说:“这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正好,我们也有几个月没见了。过两天你出院,咱俩一起去大宴庭搓一顿,给你洗洗晦气,怎么样?”

    说话时,他暗暗观察着周雨的神态。外人也许看不出来,作为多年的挚友,他却能从细微变化里判断出对方的态度。

    依他所见,周雨的情绪并不坏。但除此以外,似乎还在思索着什么,有点心不在焉。

    只是想到周雨割腕时家里的布置,他不禁提心吊胆起来,暗想这小子以前也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千万别一时糊涂信了什么邪教。像那轮子、闪电,以前两人提起时都是一副嗤之以鼻的态度,没道理周雨突然间就鬼迷心窍了。

    这时,周雨忽然说:“你平时做的梦有多长?”

    罗彬瀚一愣,半开玩笑地说:“这啊——取决于是什么梦了。如果梦的是男人,三秒就吓醒了;如果是美女,怎么也要到本垒吧?”

    这并非真话,实际上罗彬瀚更经常做些无关异性的梦,和那类事完全没有关系。但眼下为了调节气氛,他故意用一种油里油气的黄段子腔调说话。

    然而,周雨对此没有任何反馈,依旧像是在怔怔出神。

    过了好一会儿,他说:“我梦到周妤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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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9272/ 第一时间欣赏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最新章节! 作者:飞鸽牌巧克力所写的《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为转载作品,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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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介绍:
普通人类罗彬瀚被外星飞船绑架了。这艘船上除了他之外的成员有修真大少爷,魅魔,人工智能,奥特曼和许愿机。罗彬瀚确信这个宇宙一定有点问题。————————本书的备用书名如下道外战志寂静号绑票指南道士大战外星人这个宇宙大有问题没时间解释了快上船!飞船里的无尽星层之王修真者会梦见章鱼头外星人吗?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