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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全文阅读

作者:飞鸽牌巧克力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txt下载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029 死亡一梦(中)

    罗彬瀚认识周妤的时间,差不多和认识周雨一样长。

    不过毕竟是隔壁班级的女生,接触的机会并不多。他们两人间的交集,主要就在于分别是周雨的哥们和青梅。

    罗彬瀚一直以来,都深觉这两人恐怕要有点什么。名字相近,气质相投,家庭也熟悉的漂亮女性,迟早要戳破一层窗户纸,从朋友变成情侣关系。为了避嫌,也是秉持“朋友妻不可欺”的原则,从高中开始,他就时常要绕着这两位走。

    事实上他对周妤没有太多好感,诚然她是个美女,但并非罗彬瀚喜好的类型,双方的爱好也鲜少重叠。

    而且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周妤平日里表现出的性格,并非真实的本性。尤其每次在周雨面前,她那似笑非笑的样子总像蕴着某种隐意。

    不过,无论他对周妤观感如何,至少有一点前提,那就是他并不希望对方真的出事。

    但就在半年前的普通某一天,周妤失踪了。没有留言,没有征兆,只是在同学聚会后语气平常地说:“我坐地铁回去。”

    然后她便人间蒸发了。从她住处的监控录像显示,那一晚她并没有回家。其后的三天也没有出现。

    当时,周雨即将研究生毕业,计划攻读医学博士。这桩意外同时摧毁了他的事业和生活。他扔下论文与答辩,不顾一切地寻找着失踪的她。罗彬瀚陪着他一起去做了笔录。不止警方,还有民间渠道、私人机构,乃至于罗彬瀚老爹那边的特殊门路。千方百计地搜寻了一个月,仍旧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周妤简直就像是人间蒸发了。

    高中时代,她在同性中并不很受欢迎,能互相保持联络的友人寥寥无几。几通电话,就能够轻松排除她寄宿在朋友家的可能。

    亲属方面,周妤的祖籍并不在梨海市,而是随着当画家的父亲一起迁来的。父系三代单传,父亲死后就没有别的近亲在世了。

    至于母系的情况则完全不详,似乎在周妤很小的时候就已经离家出走。至此,也基本排除了周妤躲藏在亲戚家中的可能——话又说回来,她本来也没有任何要躲避的理由。

    剩下的那最糟糕的猜想,随着时间流逝而越发变得真实可信。三个月过去后,罗彬瀚虽然一个字也没对周雨提起,心中却认定周妤已经遭遇不测。

    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与周妤外形相符的尸体始终没有出现。

    不肯接受现实的周雨开始将搜索范围扩大到邻市,罗彬瀚则因私事而无暇抽身。就这样又过去了三个月,直到他从周父的电话里得知周雨入院。

    仅仅分别三个月的时间,一向冷静的友人竟然崩溃至此,唯一说得通的理由就是周妤了。

    但是,事隔半年之久,周妤始终杳无音讯。如果没有外因刺激,周雨没有理由会在这时选择自杀。在见到周雨本人以前,这是他始终想不明白的一点。

    “我梦到了周妤。”

    病床上的友人沉默了一会儿,又继续说:“我梦见她在一个叫米根竹的城市里。她在那里的大学念书,还和一个姓张的女孩关系很好。”

    罗彬瀚闻言苦笑了一下:“你是精神压力太大吧?”

    周雨只是平静地摇头:“那不是单纯的梦。”

    “周妤早就大学毕业了,不还是你的校友吗?她有没有姓张的朋友你最清楚,那个城市我也听都没听过。”

    罗彬瀚说完这番话,从衣袋里拿出手机:“那三个字怎么写的?我给你搜搜看……你看,根本就没有这个地方吧?这好歹是个城市,再小也能从网上搜到吧?”

    如他所说,这个古怪的名字在网上搜不出任何对应物。

    但是面对这一证据,周雨却仍然摇头不已。罗彬瀚还想再加劝说,又怕刺激对方的精神,只好转移话题道:“这些先不说了,我今天来就是看看你的身体情况,累了就睡吧。”

    周雨摇头说:“我没事……这件事说来话长,下次我再说吧。”

    虽然没到危及性命的程度,周雨的割腕行为还是导致了大量失血和轻度休克,再加上情绪不稳定,他被要求住院两个月以上。不过这家私立医院的院长本来就是周父的同学,如果周雨提出回家疗养,多半也会通融。

    对周雨提前出院的想法,罗彬瀚早有预料。拿手术刀的人自己躺到了病床上,想必不是什么愉快的体验。还不等他想出几句玩笑话,周雨又问道:“你母亲那边怎么样了?”

    罗彬瀚摆手道:“也就那样。我妈什么脾气你还不清楚吗?她和那新老公生的女儿,四舍五入算我妹吧,脾气跟我妈差不多。本事是一点没学会,找个男友还是个飞车党,去那儿成天就是给她擦屁股,没意思……反正我妈这病没得根治,就这么吊养着吧,那丫头片子也该寄宿读书了,气不着她老人家。”

    提起他家的破事,周雨也露出一点同情的笑容来。

    说来或许是某种缘分,两人各方面的条件虽然都天差地远,却唯独有一个重要的共同点,那就是在童年时变成了单亲家庭的孩子。这种缺失既让两人在小学生的社交圈里格格不入,也使他们在升入初中后迅速成为了朋友。

    但和周雨车祸丧母的情况不同,罗彬瀚双亲健在。尽管他的母亲因丈夫出轨而婚姻破裂,从此专注律师事业,但她并没有忘记管教儿子,不如说是用军事化的手段管理了。

    相对的,身为连锁酒吧老总的父亲似乎就抱定主意要补偿儿子,除了每月解决儿子的信用卡债务以外,从不过问罗彬瀚的行踪。

    如此冰火两重天的教育模式,使罗彬瀚形成了一种在周雨眼中堪称滑稽的条件反射:平时油嘴滑舌热情开朗的状态模仿自父亲,但是一旦女方有所表示,他就会像母亲站在身后似的,忙不迭抱头逃窜而去。学生时代的罗彬瀚在女生中有着轻浮不靠谱的风评,但他实际上非但没有交往过女友,甚至连异性的手都不碰。

    形成这样矛盾而可怜的局面,他的父母都功不可没。

    两人每次见面,难免要谈一谈作为律界风云人物的罗母,从她的空闲情况,就能大概推知罗彬瀚接下来一段日子过得是舒服还是悲惨。此刻周雨虽然身在病床,也仍旧按照标准流程进行谈话。

    最后,罗彬瀚看了看手腕上的机械表,站起身向周雨道别。

    “……时间差不多了,我就先回去了,家里还有个傻逼等着我对付呢。等你出院了,我们再好好谈一谈。”

    他走出病房,带上房门以前,最后看了一眼对方的模样。

    他看到周雨脸上又显露那种怔怔的、仿佛灵魂已逝的茫然表情。

030 死亡一梦(下)

    周雨的提前出院,比罗彬瀚预料的还要更早。

    第二天的晚间,他就接到了周雨的联络电话。正好当时他不想待在自己家中,于是断然道:“我现在就过去找你,我们今晚好好聊聊。”

    罗彬瀚的老爹虽然对儿子放任自流,唯独在几件事上比较注意,其中就有驾驶能力。几乎是刚满十八岁他就被叫去考了驾照,为了迎合社交圈,也意思意思地买了辆低端跑车。他从柜子里翻出钥匙时,这段时间赖在他家的住客摇摇晃晃地溜达过来,点评说:“钥匙这东西真多余。”

    “再出门不锁门我就把你扔出去。”罗彬瀚彬彬有礼又咬牙切齿地说,“滚开!”

    “干嘛?反正楼下也有看门的,锁不锁无所谓吧?谁看得上你家这么点东西?”

    罗彬瀚索性直接忽略对方,拿着车钥匙径自走出家门。他和周雨独居的公寓分别位于市北和市西,开过去花了大约四十分钟。因为打算在对方那里过夜,他还绕道去买了点啤酒和粥。

    “酒我的,粥你的。”

    周雨打开房门后,他把慰问品递上去。周雨低头看了看后,露出复杂的表情。

    “罗彬瀚,红枣含的是非血红素铁,没什么补血的效果。”

    “……我去,那小时候我妈还让我拼命吃?”

    周雨不置一词,侧身开门,将对方领进屋内。他一直觉得罗彬瀚这人有点不着调,或者应该说是脱线。这种性格经常让对方做出些意想不到的事情。

    “还是你这儿清净啊。”

    坐到沙发上的罗彬瀚突然抬起头,做了个仰天长叹的动作。

    周雨有点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说:“你不也是一个人住吗?”

    而且,相比起周雨的公寓,罗彬瀚的居所无论从地段还是户型看都更好。

    “别提了,家里最近住了一傻逼,天天蹲老子沙发上看电视——你知道昨天那花怎么来的吗?老子出机场时让他帮我买束花探病,结果给老子买的红玫瑰!我靠,绝了!”

    罗彬瀚越说越激动,最后竟然连续爆了几句粗口。周雨见怪不怪地给他倒上茶水。

    罗家做的买卖主要两类,酒店和酒吧。生意大,亲戚多,人际关系复杂,就算是独居的罗彬瀚也免不了要接待几个罗家的客人。不过,能让他如此失态的情况,确实也比较罕见。

    罗彬瀚骂了几句后,似乎终于出尽了胸中的恶气,端起茶杯灌了两口说:“唉,不提那倒霉玩意儿了,说说你的事情吧。周同志,你这割腕还带布置现场的,到底怎么回事?”

    周父联络罗彬瀚时,虽然自己说得很少,却把周雨小区门卫和医院的电话都提供给了他,所以罗彬瀚才能知道当初的现场细节。环顾此刻的公寓,客厅内已经看不到门卫描述的怪象。大约是周雨住院时委托物业收拾了房间,室内的一切都井井有条,就连那些通向楼外的墙洞,也被用墙纸暂时遮掩起来。

    看见这样的房间,使罗彬瀚暗自欣慰,觉得周雨的精神状态总算恢复了正常。

    他观察房间时,周雨转头走进书房内,拿着一本黑色封皮的薄本走了出来。他将簿子交给罗彬瀚说:“这是周妤的东西,你看一下。”

    罗彬瀚翻开簿子,发现里面全都是手写的洋文字母。歪歪斜斜的花体字,漂亮却很难看懂。

    “歪歪扭扭的,”他一边翻一边皱眉,“这什么东西?”

    周雨摇头说:“这不是英语。我找人看过了,上面的可能是拉丁语,但是单词和语法有大量错误。他只能翻译出几页纸的内容。”

    “在哪儿找到的?”

    “周妤家里,藏得很隐蔽,我一个月前才发现。周妤自己也未必知道。”

    罗彬瀚奇道:“在哪儿?”

    早在周妤失踪时,他们就一遍遍检查过她家中的情况。虽然谈不上掘地三尺,但绝望中也敲探过全部的瓷砖、撕开过全部的墙纸,其中没有任何异常。这是罗彬瀚参与的搜查,至于周雨自己后面去的次数,恐怕连他自己也已经无法数清了。

    “……东西藏在镜子里面。”

    看到罗彬瀚的表情,周雨略微笑了笑,在他对面坐下说:“你还记得她家有一面古董镜吧?一个月前,我不小心把那面镜子打破了,从里面发现了这本簿子。”

    周雨所说的镜子,是一面欧式风格的全身镜,曾给罗彬瀚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那面鎏金镜的边框雕满了贝壳、花草和动物,造型极尽奢侈华丽。因为家世的关系,罗彬瀚对这类东西还算熟悉。他初见时就直觉地感到,这面洛可可风格的镜子颇不寻常。

    因为对周妤的成见,当时他还指着镜子对周雨调笑说:“看到没?这就是传说中的魔镜。妤姐肯定每天晚上都对着它问话,调查你这个当竹马的有没有犯错误。”

    恰巧那时,周妤端着茶盘走了进来。此后两天,她和罗彬瀚碰面时,总带着一种令人发寒的微笑。罗彬瀚觉得就算这女人哪天在他水杯里下毒也不奇怪。

    事到如今,当初恐怖的场面反倒令人怀念起来。

    罗彬瀚心态复杂地翻阅着黑皮簿。纸面微微发黄,估计已有年头。虽然他看不懂文字内容,但纸上偶尔也会配以古怪的、寓意难明的图案,越是细看,他就越觉得心惊。最后他合上簿子,对周雨问道:“你刚才说找人看了上面的内容,写的什么?”

    听到他的问题,周雨陷入了沉默,那是一种不知该如何启口的为难神色。

    过了好一会儿,他说:“这本簿子的最后两页写了一种做梦的方法。按照上面的步骤实施,会让人做‘乩梦’。”

    “什么梦?”

    “乩梦,就是占卜梦。”

    “……你不会想用这种办法来找周妤的下落吧?”

    周雨又沉默了。罗彬瀚脑中灵光一闪,脱口道:“你先前做的一切,全部都是为了做这个什么乩梦,是不是?把家里搞成那样?还割腕?你疯了吧?”

    对于他的质问,周雨既不辩解也不道歉,只是说:“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深知友人的性格,罗彬瀚也没了脾气。

    他叹了口气,想一想又说:“我家一亲戚的儿子,两年前就得了癌。院方意思是没治了,他父母不肯放弃,还拼了命地找办法。有个王八蛋就给他们推销什么神医特效药,十万块一盒。结果呢?家财散尽,人也没了。我爹到处托人,求到他老上司那儿,才算把那王八蛋给逮了。周雨,我觉得你现在的状态就和那对父母差不多。那些搞邪教的都是在放狗屁,你不能陷进去了啊。”

    他说完这番话,又打开黑簿子,翻到最后一页。那一页上不止有黑墨水笔的洋文,还夹带着一张复印纸。纸上的文字半中半洋,似乎正是黑簿子内容的翻译对照。

    罗彬瀚将复印纸展开,扫视上面零碎佶屈的字句。不知道是原文如此还是翻译无能,哪怕读中文他也觉得像看天书。

    “……镜路、水路、天路,皆不可通。第六日,祭于无视者之角,自梦通行……

    “即是,死角游戏。”

031 雨之主(上)

    把整张复印纸扫过一遍后,罗彬瀚咋舌道:“我怎么觉得没一句能读通?”

    “你看到的是直译的初稿。”周雨说,“原文的拉丁语有很多不通的地方,把有意义的部分直译就是这样。拿到翻译以后,那个人告诉我这些文字的语法变化似乎遵循某种规律,有可能不是书写错误,而是源于拉丁语的变种语言。”

    “就是方言咯?”

    周雨点点头,又说:“可以这么理解。拉丁语的语法很复杂,在使用过程中会被不断简化。他认为这些文字可能是罗曼语系中某个冷僻或失传的语种。我把簿子上的内容复印了几份给他,委托他寻找认得这种语言的人,最后才得到了正确的翻译。不过,只有最后两页上的内容。”

    罗彬瀚奇道:“你不是给了全文吗?”

    “打电话过来的人只告诉我这两页的内容。”

    “谁打的?”

    “匿名的网络电话。声音处理过,无法还原,ip地址我也查过,无法定位。”

    “有意思,”罗彬瀚乐了,“我看你就是被邪教盯上了。既然这样,也别怂——今晚咱就先把警报了,明天再收拾搬家。座机是自动录音的吧?来,证据先给我存一份。”

    周雨又是微微摇头,只说:“周妤。”

    罗彬瀚只好又叹了口气。他不是没有想到这点,只是不愿意提起。东西是在周妤家里找出来的,不管周妤知情与否,她都很可能牵涉其中。半年前无缘无故的失踪,恐怕也和这本黑簿子脱不了干系。

    他揉着脑袋说道:“我坦白讲,百分之八十的绑架案,绑匪说敢报警就撕票,都是狐假虎威。我爹老上司前年专门说过这个事儿,其实一般绑匪想不想撕票,在他绑人的时候就决定好了,你报不报警都没多大影响。绑票是吃牢饭,撕票是吃子弹,敢做这勾当的人,心理底线一早就划清楚了。你要是投鼠忌器,连报仇的机会可能都没了。听我的,这事儿还是给警察处理吧。周雨,你听我一句,已经半年了,该发生的肯定已经发生了,你不能一辈子这么折腾下去啊。”

    “可是如果……”

    周雨低低地说了一句,罗彬瀚也听不清楚后文。

    他正要发问,周雨又清楚而缓慢地重复道:“如果周妤不是被绑架的呢?”

    “……你的意思是?”

    “那面镜子,她说是祖传的东西。”

    罗彬瀚立刻与他无言地对视起来,连劝人用的营业笑都挂不住了。

    和他们两个不同,周妤是随着父亲搬来梨海市的,其父生前以风景油画闻名,但身世和祖籍却无人知晓。甚至连青梅竹马的周雨,也从未听过周妤父亲的来历。这种异乎寻常的神秘态度,如果联系起藏在镜中的黑簿,就不得不令人多想。罗彬瀚不是没有考虑过这种可能,但面对恐怕已经找得有些疯魔的周雨,他实在不愿主动挑破。

    最后他只能无奈地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周雨静静地坐着,像是又发起呆来。在罗彬瀚开始摇晃他肩膀以前,他说:“昏迷的时候,我做了一个很奇怪的长梦。”

    “你不会真的相信那是占卜梦吧?我昨天也帮你找过了,别说国内没有,这个星球上就没有叫米根竹的城市。你得造艘飞船去宇宙里找。”

    “不是地名的问题……在那个梦里,我变成周妤了。”

    迎着罗彬瀚诡异的目光,周雨仍旧态度平静地说:“在梦里时,我觉得周遭一切都有种虚幻感。但现在想起来,反而觉得那个梦非常真实……具体细节没时间说了,明早我就出发去银线。”

    “哪?”

    “银线乡,周妤母亲以前的住地……至少有可能住在那里。”

    罗彬瀚瞪着他。

    周雨又说:“我知道这件事听起来很荒唐,但是我必须去一次。机票我已经订好了,公寓钥匙就交给你保存……”

    “你才出院就要坐飞机?你想吓死空姐吗?”

    “我等不下去了。”

    周雨说完这句话后,慢慢将脸埋入双手中,低头安静了数秒,吐口气,抬头说:“我找得太久了。”

    看到他如此,罗彬瀚一时也无话可应了。他考虑了一阵,一咬牙,提议道:“干脆我跟你一起去吧。”

    周雨摇头说:“不是什么危险的地方,我一个人去就可以了。手记暂时交给你保管吧,这样保险一些。”

    罗彬瀚没有推辞,信手将巴掌大的黑簿塞进大衣口袋内,然后叮嘱道:“那你小心点。”

    “我明白。”周雨说,“你也小心点。既然先前有人打电话给我,或许你也会被缠上。”

    罗彬瀚拍着口袋,故作狂放道:“哈哈,这你就不用操心了。就梨海这地方,老头还是有几分面子在的。不管黑的白的,想搞我都没那么容易。横竖老子不爱出门,最近就家里蹲着,我看谁敢上门送快递。”

    看到他大大咧咧的样子,周雨也露出少许笑容,但口中仍道:“我不是说怕人找你麻烦,而是……”

    而是什么,他却没有说下去。

    对于他的欲言又止,罗彬瀚无所谓地扬手说:“你放一百个心好了。就我家现在住的那祖宗,别说人了,鬼惹了他也得脱层皮……呵呵,我长这么大没见过比这人更横的!”

    恐怕是对那人怀怨已久,他又接连说了好几句颇阴损的评论,模样令心事重重的周雨也不由好奇起来。

    无所建树、举止轻浮圆滑的富家小开,这是外人会给罗彬瀚的评价。而在周雨眼中,罗彬瀚既不会特意逢迎谁,也没有格外轻蔑谁,似乎同任何人都能笑嘻嘻地聊上两句。他几乎没有和人结过怨,隔夜仇就更不存在了。

    能让罗彬瀚从昨天一直损到现在,已可以说是一种本事。弄得周雨也暂时忘却了自身烦恼,转而询问罗彬瀚家中客人的情况。

    可惜罗彬瀚似乎不愿多提,只是一个劲地摇头叹道:“唉,唉,别提了,别提了,肯定是从精神病院里跑出来的。唉,哪天有空我就给市内二院打电话,找他主治医生过来领人……”

032 雨之主(中)

    两人聊了几句罗彬瀚家中的客人后,天色已经全黑。因为周雨的飞机订在次晨,晚上需要收拾行李,于是终止谈话,起身去了卧室里。

    两人的关系已不需要客套,等周雨走开,罗彬瀚自己打开网络电视看起来。作为富二代,他不沾黄赌毒,烟酒瘾也不重,最大的爱好就是看电影,而且好坏不拒,什么都能看得起劲。久而久之,他的电影评论博客在相关圈子里也颇出名。不过今晚他已无心享受电影。尽管电视上播放着最新的欧美大片,他脑海中却满是周雨刚才说过的话,以及两人学生时代的记忆。

    翻覆的往事中,关于周妤的部分似乎都格外模糊。除了周雨以外,她从不跟别人做多余的交谈,虽然脸上时常带笑,也像是浮于礼貌的机械表情,透露出生人勿近的意思。

    搞艺术的人多数都有些神经质,以前罗彬瀚虽然不怎么喜欢,但也能够理解。可是现在回想,周妤的很多行为都相当可疑。他记得高中的时候曾经发生过一件事。那时,周妤和周雨经常同出同入。

    事实上,因为两人恰好同姓,甚至连名字发音也接近,不少同学开始时都以为他们是兄妹。

    周雨和罗彬瀚都在一班,周妤在三班,因此两人通常只在午休和放学后见面,罗彬瀚也不会在这两个时段跑过去煞风景。唯独学校的春、秋游例外,因为自由活动以小组形式进行,作为班内边缘人物的周妤总是会过来与周雨同行,把他们误解为兄妹的同学对此也没有疑问。班主任要求的活动小组是五个人,加上周妤就是六个。走到寺庙内观光时,由于里面游客很多,他们和另外三人也走散了。

    他们就读的高中是市内名校,以管理严厉著称,学生无特殊情况必须寄宿,也不允许携带手机。三人当中,只有罗彬瀚和另一名女生偷藏了手机在身上。

    他们用手机联系上以后,约定在寺庙门口集合,结果另外三人迟迟不来。

    无奈之下,以前就随祖母来参拜过的周雨又进去找人,罗彬瀚和周妤就在原地等。

    现在想来,那大概是他和周妤唯一一次独处。

    等待的时候,山外飘来一阵细雨。因为雨下得过于温柔,游客们都没当回事,罗彬瀚开始时也没在意。

    庙门外有一方浅池,水清见底。为了打发时间,他就蹲在池边数乌龟。池里的龟大概是游客放生的,密密麻麻叠满池底,数得罗彬瀚有点眼晕。

    这时他身后的周妤忽然说:“下雨了。”

    罗彬瀚正数到兴头上,冷不防听到她在背后说话,差点失足一头栽进池里。他扶住池沿,回头看去,发现周妤不知何时从庙门口走到他背后,隔着一米左右的距离凝望池水。

    她脸上没有笑容,是一种掩藏着冷漠的平静。当时罗彬瀚就有一种无由的想法,他觉得这或许才是对方独处时的真实状态。

    后来,这个念头从旁人那里得到了更多印证。他认识的三班女生提起周妤时,虽然不至于口出恶言,却会露出一些窘难的表情,委婉地说“她啊,好像有点阴沉”、“不知道她整天在想什么”之类。

    这些情况,在那次春游时罗彬瀚还不了解。他被主动开口的周妤吓了一跳,也不知道对方是在跟他说话还是在自言自语。他左思右想,认为对方毕竟是兄弟的青梅竹马,关系不说很熟,总归也不应该搞僵了。于是他露出一个对待酒店服务生的标准笑容,对周妤说:“你要伞吗?”

    周妤盯着他看了几秒,脑袋小幅度地摇起来。那神态倒和周雨有几分相像。

    好意被拒绝,罗彬瀚也不以为意,准备继续数乌龟。这时周妤又说:“你不要太靠近池水,掉下去会有危险。”

    罗彬瀚有点困惑地回过头看她。养龟的池子并不深,他所站的位置更是水浅处,目测不会超过一米。别说罗彬瀚擅长蛙泳,就算旱鸭子掉进去也淹不死。这一点,站在近处的周妤不可能没有注意到。

    但是,她却用一种奇异的目光凝视着池水说:“下雨的时候掉进水里,或许会被雨之主带走。”

    “……什么?”

    周妤忽然微笑起来。并非礼节性的假笑,那娇艳而神秘的笑靥里充溢着某种阴森。

    她轻轻偏头,将手指竖在唇边,像在讲秘密似地说:

    “会被,带去月亮上。”

    她那种表情和语气,给罗彬瀚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后来看日韩产的恐怖片时,他经常以“和周妤的相似度”来作为女鬼的打分标准。

    不过自那以后,周妤虽然偶尔会露出一些恐怖的表情,却再也没有提过什么“雨之主”。这也许是因为周雨在场的缘故。

    关于“雨之主”这个词,罗彬瀚曾试着在网上搜索过,没有找到特别符合的内容,他就把这件事忘诸脑后,当作是周妤小时候听到的民间怪谈。据说周妤的父亲生前就痴迷于民间传说,早期创作的油画中也糅合了大量相关元素。在周妤家的地下室里,他和周雨找到过许多老旧的民间神话集。其中有比较知名的传说,比如白娘子、七仙女、田螺姑娘,但都和现代流传的故事版本出入不小,像是年代较早的区域话本。

    收藏品中也有国外的故事,但因为是洋文,全部都由周雨负责翻看检查。据说也都是些著名的民间神话。

    此外,还有一些相当冷僻的传说。比如蛛娘、玉音女、雮鹤,这些罗彬瀚从来不曾听说过的故事。

    不知为何,所有的故事似乎都有着同一个主题,那就是身世特殊、婚姻不幸的悲惨女性。哪怕是主流认知中以喜剧结尾的故事,周妤父亲似乎也只去收藏悲剧版本。

    虽然罗彬瀚在这些书中没有看到所谓的“雨之主”,但她父亲既然痴迷于此类传说,推想讲给女儿的也会是类似主题的故事——罗彬瀚曾见过那位画家一面,坦白地说,印象并不是特别好。

    把那种悲观、凄美的故事讲给幼女听,这绝对是那位艺术家能做得出来的事。

    可是,如果仅仅是一个童年故事,为何周妤会露出那种怪异的态度呢?

    过去他以为这是的周妤故弄玄虚,吓唬他取乐。但事隔多年,在周妤神秘失踪以后,那个故事似乎又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难道周妤真的被雨之主带走了吗?……

    罗彬瀚在昏昏沉沉中冒出了这个念头。随后,他合上眼睛,脑袋一歪,彻底陷入到睡梦里。

033 雨之主(下)

    次日清晨,周雨起床时,发现罗彬瀚倒在沙发上睡得正香。默认为自动连播的网络电视正在放一部特定主演的丧尸片。

    周雨盯着屏幕看了一会儿,觉得这部片子的剧情和角色都很眼熟。他稍加回想,骤然意识到那是和张沐牧一起看过的片子。

    也即是说,是在梦中见到的。

    因为学业繁忙,周雨很少看电影,恐怖片看得更少。他可以肯定自己以前从未看过这部片子。

    这不是偶然。梦中所见的每一部片子,都能够在现实中找到与之吻合的原片、剧情。读过的每一本书籍,他都已经确认,是现实中存在的出版物。除了那座城市“米根竹”本身,梦中的大量细节要素都能找到原型。正因如此,他才相信那个梦不同寻常。

    在没有信息源的情况下,人脑真的会完全独立地加工出这些内容吗?米根竹之梦的每一个细节,迄今都还清楚地留存在他脑海里。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关掉电视,从壁柜里拿出毯子盖在罗彬瀚身上。大概是这几天过于疲劳,罗彬瀚鼾声不绝,对周遭一切都懵然无知。此君的睡姿实在滑稽,让周雨很想拍张照发给他,但看时间已经很紧,他还是直接拿起行李,悄然走出家门。

    银线乡这个名字,此前周雨从未听说,在网络上的信息也不过寥寥数条。如果不刻意去找,恐怕世上的绝大多数人都不会知道这个地方。

    完整的地址是“黔州省继尾县银线乡”,其下总计有五个村。这是在政府网站上查到的信息,具体情况则只能实地确认。

    登上飞机后,周雨打开自己的笔记本,调出里面的隐藏文件夹。

    虽然将黑簿的原件委托罗彬瀚保管,他自己手中还保留着数份扫描件与相片的备份。一份在笔记本内,其余的存储于网络空间中。为了以防万一,他还专门去网吧开设了一个匿名邮箱账户,用于存留相关资料。因为他从未用自己的设备登录过那个邮箱,即便日后他的物品遭到彻底检查,也不会牵连到匿名账户。

    而如果两个月内他不去更改设置,邮箱里的默认邮件,连同他的遗书,都会被发送给罗彬瀚。

    在认识到那本手记的性质后,他已经做好了丧命的准备。

    趁着旁边乘客打盹的时间,他打开文档,开始将梦境里发生的事情详细记述下来。等飞机落地以后,他会立刻去找间网吧,将这些内容存入匿名邮箱里。

    梦境中的周妤与现实的情况并不一致。记忆和经历暂且不提,父母的情况也完全不同。现实里周妤不记得生母的长相。据说在她三岁时,其母就离家出走了。关于她母亲的身世、祖籍、下落,也随着其父病逝而彻底成谜。

    无法调查的原因,在于她的父母根本没有结婚。周妤的户口随父登记,母方的信息几近于空白。

    调查到这一点时,如果不是因为父女在气质上的高度相似,周雨几乎要怀疑周妤是被其父领养的孩子了。

    然而在那个奇怪的梦境,周妤的情况却恰好相反。其父音讯全无,她的生活费一半由自己赚取,另一半则由母亲寄来。周妤似乎也曾以此查询过母亲下落,在日记中,她称母亲目前住在“银线乡”,并期望毕业后前往探望。

    梦中的银线乡和现实究竟有无联系,周雨并没有把握。不过在回想梦境时,他也发觉了一件怪事。

    ——虽然“米根竹市”并不存在,但市内的报纸、电视、网络,所有媒体上传播的市外新闻却都是真的。全部地名与事件都能在现实中对上。

    如此怪异的现象,就仿佛有一个平行时空,正和他的世界发生着完全一致的事件,唯一的差异就是多了一座叫做米根竹的城。

    这种事有可能存在吗?经历了这几个月后,周雨觉得自己无法断言。唯一能够否决这所谓“平行世界论”的理由,就是他梦醒前那段时间的诡异遭遇。

    和周妤容貌相近的女骑手,招来风暴的黄纸,“疾”的咒语,有形而无质的“光剑”……

    实在,像是一场梦境。

    注视文档内容时,他的脑海中不断翻滚着这些思绪。

    那应该是梦吧?

    那么,在他醒来以前,被女骑手杀害的女大学生张沐牧,也只是他虚幻的想象而已。

    正当他想到这里时,空姐推着餐车走入机舱内。航班出发的时间是上午六点半,机上乘客大多在闭目养神。此刻被早餐的香味吸引,纷纷探出头观望。周雨旁边的乘客似乎也被惊醒,他当即将文档保存关闭,合上笔记本放回包中。

    满面笑容的空姐推着小车走近,将餐盒分发给周雨这一排的乘客。周雨准备道谢时,他的头忽然剧烈地疼痛起来。

    “……先生?这位先生?”

    空姐关切地俯下身,似乎在对他呼喊什么。然而周雨一点也听不清楚。他只觉得眼前的世界浮动着一层黑雾,双耳中轰鸣鼓动的噪声,既像是暴雨又像是海浪。

    在他大脑的深处,似乎正在生成一个尖锐的漩涡,缓慢地绞动、吞噬,将他的意识带往无尽的黑暗。

    不知过去了多久,置身炼狱般的幻痛逐渐消散了。

    他放下按着额头的手,控制住表情对空姐说:“我有轻微的晕动病,麻烦你给我倒点水。”

    大概他失去意识的时间不长,因此空姐没有露出起疑的神色,只是再次询问道:“您还需要别的吗?”

    “水就可以了。”

    空姐依言走开了。旁边的乘客见他无事,也很快将注意力转移到早餐上。周雨趁机将脸埋进双手间,吐出肺部浑浊灼烫的空气。

    由于提前出院,他的身体还处于中度到重度的虚弱状态。这种条件下乘坐飞机,本来就极易造成缺氧和晕厥。不过如果真的因此晕倒在飞机上,他有可能会被这家航空公司列入拒载名单。

    为了避免麻烦,他一边调整呼吸,一边忍着呕吐感打开餐盒。

    早餐是肉酱面。米黄色的粗面条,上面浇盖一层浓稠的暗红肉汁。谈不上多精致,但肉香味很浓。

    ——眩晕中,周雨产生一种奇怪的错觉。

    餐盒内盛放的可口食物,在他看去犹如淋满了血浆的、还在蠕动的脑髓。

034 月之乡(上)

    直到下飞机以后,周雨的症状仍有残留。耳鸣与幻视都消失得很快,但脑部仍然持续抽痛着,像里面有一根大筋在跳动不止。

    为了维持血糖,他勉强吃下了飞机提供的早餐。但不知是食物本身的问题,还是他因虚弱而暂时性味觉失调,面条和肉酱尝来都如同嚼蜡,没有任何滋味可言。也幸好尝不出味道,否则他可能会在飞机上呕吐。无奈之下,他只能暂时放弃原本的计划,住进宾馆内休息缓神。他的体质一向强健,也长期保持体育锻炼,这次贫血状态的严重程度实在超出预期。

    他在床上躺了许久,头痛感逐减轻。直到这时,他才想起自己的手机还在飞行模式。切换模式后,罗彬瀚的消息一条条冒了出来,问他到了哪里,情况如何。

    周雨简洁地回复了两句,然后设上两小时后的闹钟,闭上眼尝试入睡。他已经很久没有睡好过,但也不敢再多睡。

    半梦半醒间,半年前来的遭遇好像走马灯似地浮现在他眼前。

    最初的一个月,是焦急,恐惧,愤怒,发疯地寻找。失败以后,才稍微冷静下来,开始重头思考起周妤失踪的原因。越是思考就越觉得这件事不同寻常。

    后续两个月是更加细致的调查。周妤的身世,周妤的故居,周妤过去生活的全部轨迹。一切蛛丝马迹都要追踪,最后线索却断得干干净净。

    再后续的两个月,老实说周雨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了。他只是机械地重复着一些无用之功。去警局询问、民间悬赏、委托私人机构,这些几乎都是一眼可见的无意义,他却还在一遍遍地做,那只是为了不让自己放弃罢了。

    五个月后,愤怒和恐惧都耗尽了。人类的机能就是如此,无论多么痛苦的事,都无法使情绪维持在高昂状态。他所剩下的只有悲伤和茫然。

    放弃已经成为时间问题。

    那一晚他喝了很多酒,想起很多往事。因为平时很少接触酒精饮料,他很快就半醉了,迷迷糊糊中去了周妤家里。

    周妤的家在郊外,是一栋两层的别墅,从以前就只有父女两人居住在里面。周妤失踪以后,别墅一直由周雨负责打理。由于这几个月的忙碌,他还没有通知清洁公司过来,屋内的地板上已经积下一层薄灰。

    他踏着灰尘走进周妤的卧室里,坐在床边发起呆。这个深蓝色的房间内充满了周妤的个人气息,书柜上的画册、喜姆瓷娃娃;床边插着的勿忘我干花;天花板上悬挂的蝴蝶风铃,绝大多数东西周雨都知道是怎么来的。

    他想起某一个大学时代的中午,自己坐在书桌前的靠椅上,而周妤坐在床边,对着那面古董镜梳理长发。当时她只穿了一件蓝色吊带裙,露出浑圆的、白皙的肩膀。周雨不好意思盯着她看,只是低头看自己的手掌。

    “我想把头发剪短些。”梳着头发的周妤忽然说。

    周妤的头发很长,高中毕业以后就不再扎起来,而是如披着黑绸般笔直垂到腰间。以前周雨问起时,她说自己不喜欢去理发店,所以就一直留着。他稍微侧了一下眼。周妤的背部被黑发覆盖,只能看见两侧白皙的肩膀。

    “去理发店剪吗?”

    “我不想去那里。”

    说完这句话后,她又慢慢梳了两下,然后说:“你帮我剪吧。”

    “……会剪坏的。”

    “平着剪,就可以了。”

    周妤的语气很坚持,最后还是由周雨替她剪了。也不敢剪去太多,只比原来短二十公分左右。剪完以后,周妤静静地把碎发从地上捡起来。她捡得极其仔细,一根都不漏过。

    看到这一幕,周雨以为她是舍不得留了很久的头发,于是提议说:“留一些做纪念吧。”

    周妤却摇头宣布:“我要全部处理掉。”

    她的语气透露出一种奇怪的决绝,让周雨有些疑惑起来。等周妤扔掉头发回来以后,她脸上的表情更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必须把头发剪掉,如果我想做母亲。”她说。

    过去的片段,如今回忆时只剩下刺痛感。即便是看着床边的那面镜子,都让他感到心脏被攫住一般。无法再这样煎熬下去了。如果他还打算生活下去,就不能继续来这里徘徊。

    放弃吧。

    他坐了许久,终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准备去楼下的客厅里过夜。大概是醉酒的原因,他不小心把旁边的古董镜撞到了。镜身砰然倒地,玻璃破碎的脆响让他从晕醉中惊醒过来。虽然不知道镜子的来历,但既然放在周妤房中,说明是她特别珍视之物。

    可惜,从镜子摔倒时的动静判断,镜面肯定摔碎了。懊悔已经于事无补,他只能把镜身慢慢扶起,这个过程中还不断有细碎的镜片掉落。

    突然之间,一块银色的东西从镜面里跌落出来。那沉闷的触地声响和玻璃截然不同。周雨俯下身,把那奇怪的方形物捡起来。撕开上面的银层纸后,他发现那是一本巴掌大小的黑皮簿。

    在镜面的玻璃层后有个暗格,黑簿子就放在格内,封皮外覆盖着银纸。如果不拆下玻璃镜面,就无法发觉里面的秘密。

    可以说,那就是他失去理智的开端。

    莫名其妙的,他认定这本异文手记里藏有周妤失踪的秘密。破解手记内容的想法占据了他全部的思绪,如此过去大半个月,只能确定其文字可能是源于拉丁文变体。

    直到那个午夜,明显使用了变声设备的人打来电话。当时他不在家中,自动留言系统录下了对方的全部话语。

    “你想翻译的文本,最后两页内容如下:镜路、水路、天路,此世皆不具通行可能。抵达月境之唯一法门,仅余梦路一途。六日内完成祭礼,可于无人观测之角开启门户。此法被称为‘死角游戏’。”

    那古怪的电子机械音,用有条不紊的语调陈述着。

    “……祭礼的施行步骤,稍后会用传真说明。此法正确实施,打开通路,就会找到所求答案。

    “所去秘境,名为万象万有之梦。”

035 月之乡(下)

    两个小时后,周雨被闹钟吵醒。

    头痛已经褪去,他只觉得浑身都是冷汗,立刻去冲了个澡。宾馆价格不菲,热水器的质量却很糟,放出的全是温水。

    周雨没有投诉的心思。他还在回想那个来历不明的电话。

    对方提供的内容,根据他已有的翻译对比,基本可以认定为真。发来的匿名传真,内容也和手记图示相符。

    传真中的内容,如果被罗彬瀚所见,想必会被斥为邪教。其中所说的祭礼共需六日。其中大部分是焚香、斋戒、酒醮等常见的祭祀行为,另外的部分则是周雨闻所未闻的。

    譬如,仪式需要的场所,空间上必须闭合到不容人类通行,整个空间仅存一个角落。其余位置,或使之不构成角落,或使其相连的墙壁内侧与外界打通。

    换言之,仪式空间内只能有一个“死角”。

    在此前提下,连续五日执行指定仪式,于第六日来到“死角”前,使用灵魂与血,就能打开“梦路”。

    入梦之人,即可“目视万象之解”。

    如此荒诞的内容,周雨当时没有完全采信。作为试验,他准备了活鼠和鸡血,计划以此完成活祭。

    但随后的事,他自己也无法解释。随着仪式接近第六日,他的思维似乎也发生了变化。

    自己隔绝封闭的家,不知不觉间,变成了全然陌生的地方。阴暗鬼祟的氛围在尘埃间回荡,恍惚间能够听到某种粗哑如野兽的喃喃声。

    回过神时,他已经拿着手术刀站在了“死角”前。那粗哑的喃喃狂语,原来正是他自己念诵的祷告声。

    老鼠和鸡血都在杂物间。但他想也不想,将自己的左腕伸出。

    这是没有道理的笃定——必须用自己的血。

    于是,就如电话录音中所述,他坠入漫长的异梦之中。如果不是梦中被女骑手所杀,他恐怕永远不会醒来。

    当周雨在血泊中醒转后,他无时无刻不在思索那份传真上的内容。

    所谓“死角游戏”,绝非无害的事物,而是一个以性命为代价的死亡仪式。如果不是梦境中断,他必死无疑。

    但是,只要醒过来就没事了吗?

    他的心中仍有余悸,仿佛仍在噩梦之中。

    在宾馆休息半日以后,周雨出发,去往继尾县。黔州省山多人稀,继尾县辖下的五个村散布在群山之内。好在银线乡接近旅游景点,前半途可以乘坐巴士过山。

    周雨与前往景点的游客一同坐上巴士,旁边似乎是位带旅游团的导游,在途中讲解继尾县的民俗。

    导游口齿清晰,嗓音脆亮。坐在旁边的周雨尽管不感兴趣,也无法忽略她的声音。

    “……大家都知道古时黄帝与蚩尤大战的故事吧?传说蚩尤死后,尸身被遗弃在宋山上,变成一棵枫木。这棵枫木上呢,就生出了我们的始祖‘妹榜妹留’,汉语意思是‘蝴蝶妈妈’。有一首歌是这么唱的:‘还有枫树干,还有枫树心,树干生妹榜,树心生妹留,古时老妈妈’。唱的就是蝴蝶妈妈。直到今天,我们这里的女孩还在衣上绣蝴蝶,来祈求蝴蝶妈妈赐福。”

    周雨瞥了眼导游的样子,女孩长得白皙,睫长眼明,穿着民族风格浓郁的服饰,衣襟与袖口都有精细的蝴蝶绣纹。

    “……蝴蝶妈妈一出生就要吃鱼,吃的哪里的鱼呢?是在一个叫继尾的池塘里。她不光在继尾塘里吃鱼,还和池塘里的泡沫成亲,生了十二个子女。”

    说到这里时,游客中的几个女孩发出吃吃轻笑。

    “总之呢,要说蝴蝶妈妈最喜欢哪里,一定就是继尾池。传说啊,继尾池,就在这群山深处。所以我们这里就叫继尾县。”

    导游故作神秘的语调,使这故事增色不少。说完继尾县的来历后,她又继续说起民俗方面的话题。这些周雨却没有去听,他该下车了。

    山路崎岖难行,周雨又身体状态不佳,走起来十分吃力。直到傍晚时,他才算抵达目标的村子。村人都是汉族,看他到来很惊奇,看来平日少见生人。

    虽然村舍简陋,但他不乏资金,要住宿也不难。一找到落脚处,他马上从手机里调出周妤的相片,询问是否见过相似的年长女人。

    据周妤所说,她翻看过父系家族中的照片和画像,都和自己长得不像。同为艺术家的父女两人虽然神似,形貌上却天差地远。因此,周妤坚信自己长得更像母亲。

    其实这没有依据。即便是亲生子女,容貌不像双亲也很正常,丝毫不足为奇。更何况周妤与其母,年纪相差二十多岁。即便面貌相似,也不一定能认出。

    然而,周妤没有母亲的照片,也没有姓名。除了期望巧合,周雨也别无办法。

    他不抱希望地将相片展示给屋主。出乎意料的是,屋主恍然大悟似地啊了一声,点头道:“你找蝶姑啊!”

    周雨愕然。他未想能如此轻易找到目标,愣了几秒才问:“她是这村里的人吗?”

    屋主摇头说:“蝶姑一人住,你找她,趁晚上去。她白天不见人。”然后就将周雨领出房门,又说:“她住那里。”

    他伸出手,指向满月之下的荒凉群山。

    要去见屋主口中的“蝶姑”,必须在夜里去往山中。

    周雨确认这点后,不得不打消今夜出发的念头。他来的地方有修好的山路,尚不算难走,真正的野山区域就不一样了。不论野兽,他现存的体力也不足以支撑。他只能委托屋主明天找个向导,报酬可以商量。

    屋主是个爽快人,听后直接表示自己可以带路,又问:“你找蝶姑治病的?”

    周雨从没想过周妤的母亲也是医生,不由微微一怔。屋主没在意,似乎把他的反应当成了默认。

    在屋主离去前,他忍不住问道:“蝶姑是真名吗?”

    屋主听后哈哈大笑,解释说蝶姑不是名字,而是尊称。她的名字一直不为人知。为何“蝶姑”是尊称,周雨估计和本地传说有关。

    等到明晚,就可以亲自询问了。无论是尊称的意义,还是她抛弃周妤父女的理由。

    据屋主所言,那个女人独居山中,身边没有亲人。

    当初为什么不辞而别?为什么周妤家中连一张关于母亲的相片也没有,而其父至死也未再娶呢?

    疑问萦绕在周雨心里。虽然身体已经疲劳,他却怎么都无法入睡。最后,他干脆起身,坐在窗前眺望远山。

    满月还没有升至高处,驻留在峰峦顶端稍上一些的位置。银华之下,正是那一带最高的两座山峰。二峰前后挨靠紧密,从这个方向看去,中间仅有一线长隙,边缘散发出微微银光,如同被月光灌满。

    那景象,就像月亮自空中垂下了长长的,通往尘世的蛛丝。如果顺着细丝攀缘而上,就能钻进云霄里的月中。这“月落银线”的奇景,就是银线乡名字的由来。

    看到这一幕,周雨想起了嫦娥。奔月的传说有许多版本,但无论如何,结果都是永诀。

    在周妤地下室的藏书中,同样有嫦娥的故事,但那是一个怪诞的外文版本:嫦娥原本是女神,嫁给天帝后生了十二个女儿,是十二月之母。她爱上凡人,私自下凡与后羿结婚,但她无法忍受失去神力的生活,又思念天界的女儿们,最后窃药奔月。在故事结尾,嫦娥被变为蟾蜍,永远在月宫中哭泣,这是天帝对她不忠的报复。

    故事由英文所述,周雨猜测这是外国人将月神常羲与嫦娥误为一人,杂糅而成。不知道周妤父亲为何要收藏如此牵强附会的传说。

    地下室里大量的同类故事,无论中外,所有的故事主角都是神女、妖女、魔女,这类神秘的女性,且都是爱情作为主题,无一例外。

    这会是对周妤母亲的影射吗?两人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在窗前一直坐到月落,才躺回床上。

    次日的白天,他几乎没有出过房门。这样偏僻破落的村中生活,让他打心眼里感到陌生。

    但,这仍旧是人的社群。而屋主所述的,周妤母亲那更加隐僻,像古代隐士一般的独居活法,他实在无法想象。

    晚饭后,屋主提出带周雨去山里。

    那是个体魄强健的老者,虽然满头白发,行动仍很矫健。为了以防万一,周雨把自己的地址和屋主的特征都告诉了罗彬瀚。

    他本以为进山需要防身武器、登山工具之类的准备,没想到屋主却两手空空。

    当周雨问起时,他只是连声说不要紧。

    对此周雨也无从反对,只是聊胜于无,在口袋里放了把削水果的折刀。

    走进山间不久,天色彻底暗下。春季的野外异常湿冷,繁密的虫鸣没有片刻中止,期间夹杂着远处凄厉的嚎叫。周雨询问屋主,得到回复说那是野猪在发情。

    “……不要紧吗?”

    “管拉去,你莫黑,弄过易滚到咯。”

    周雨完全听不懂这方言。但看屋主的表情手势,基本猜到是让自己不要在意野兽,专心走路。

    沿着群山间的谷地,他们慢慢向彼此依偎的双峰靠去。渺微遥远的霄月也似乎开始放大。

    散发出朦胧微光的银线,从太阴星上徐徐垂下,落在两峰中间。银线之下,是一片稀疏的枫树林。每棵都很高,夜里看不见树顶。两人穿过树林,遥遥望见平地上的一间木屋。

    屋子茅顶布窗,十分简陋。直到靠近以后,才能发现屋檐下挂着许多奇特的木雕。屋后有一小片开垦后的地,种着周雨不认识的花草幼芽。

    此地确实有人居住。

    想到即将看见周妤的生母,周雨的心跳开始加速。他有太多事还没想好,比如怎么介绍自己、怎么跟对方提起周妤的失踪。

    梦中的周妤在日记里提及母亲时,显得十分依恋。但是母亲方面呢?对这个早早就连着丈夫一起抛弃的女儿,是什么态度?

    然而,一等两人来到门前,领路的屋主立刻发出了失望的声音。

    他连说带比地告诉周雨,两人今天运气不好,蝶姑眼下不在。

036 山之高(上)

    周雨也想不到,走了这么一路,最后竟然扑了个空。他问屋主蝶姑去了哪里,对方也摇头不知,但说蝶姑通常晚上都在,如果晚上也出去了,估计要到早晨才能回来。不过,就算回来了也不会马上见客,必须要等到明天晚上才行。

    他说到这里,便劝说周雨先跟自己回去,等第二天再来。毕竟周雨是有求于蝶姑,得按照人家的规矩来。如果惹恼蝶姑,非但不能解决问题,恐怕还会招来祸事。

    这番话的前提,是建立在周雨前来看病的基础上,他却不知道周雨的真正理由。老实说,周雨非但不想求对方,心中反而充满了一股质问的冲动。千里迢迢来到这里,无论这一切是否和周妤的失踪有关,他都不愿继续等待下去了。

    “不必了,我就在这里等她。”他说。

    屋主又劝了他几句,但看周雨的态度很坚决,实在无法说动,只能转而叮嘱起其他事项:待在屋子周围会很安全,不用担心野兽和毒虫,但绝对不可以破坏屋子,更不能自行进屋;等蝶姑回来以后,不能做任何无礼的事情,如果她不愿意在白天让周雨进屋,就只能继续在屋外等着。

    不能自己进屋。不能冒犯蝶姑。这两点被他翻来覆去地强调了数遍,又说以前曾有个外来者替家人求诊,因为心急,从窗户闯进蝶姑家中,结果整个人昏迷了半个多月,差一点就死了。

    这是因为蝶姑不是普通的女人。对她不敬,会受诅咒。

    周雨虽然对这类事情不是很相信,但这段时间的遭遇让他变得更加谨慎了。再者,他的目的只是见到周妤生母,至于其人的财产和生活并没有太大兴趣,更不打算做出非法入侵的行为来。

    他见屋主表现得非常忧虑,便开口保证只会在屋前等待,也许后半夜蝶姑就会回来。

    话说到这种程度,屋主似乎终于放下了心,又跟周雨道歉,说自己必须尽快回家。蝶姑不喜欢外人逗留在她居处。无事之人来这里,会被她赶走,若是再来还会遇到马蜂和毒蛇。

    周雨也不希望在外人面前提起周妤的事,自然不反对屋主的离去。他跟屋主道了谢,约定次日白天屋主替他买来水食,两人就分别了。

    等到那位老人消失在枫林后面,周雨便绕着这栋屋子大概走了一圈。木屋四面有窗,空间能容身材细瘦的人勉强钻过,但用厚重的绣布紧紧遮盖着,从布中隐隐渗出一股草汁的气味。

    虽然觉得这样的帘窗既奇怪也很容易突破,但周雨还记得和屋主的约定。最终,他什么也没碰地走开,去看了看屋旁小小的苗圃。

    作为医学生,周雨的主攻方向是心脏外科。他的药学知识并不精深,草药方面更是几近于空白。光凭这些细小的苗芽,他一点都认不出是什么植物,只是因为屋主说蝶姑给人“看病”,所以才推想是中草药。

    不过,这也可能是某种误解。周雨知道在巫鬼文化浓重的地区,民间对所谓“看病”的理解是很难和巫术区分开的。癔症、癫痫、中风,这些会使人表现怪异的病往往被当做中邪处理。这时候家属最先想到请的不是医生,而是神婆神汉。

    从屋主对周妤母亲的敬畏态度看,她多半属于后者,至多是还掌握着一些草药知识。说实话,周雨对此感到淡淡的失望。他想象中的周妤母亲是更像艺术家、诗人,这样文雅纤柔的女性,而非独居山中、装神弄鬼的怪人。

    在经历了那个怪梦后,他已无法否认超自然现象的存在。但在找到证明以前,他并不觉得因此就要承认宗教和鬼神也是真实存在的。至于利用这种现象来恐吓、牟利,那和诈骗无异。

    如果周妤的母亲真的是这种人,那就不难理解周妤父亲为何要在家中消除她的一切痕迹。

    看过苗圃后,他就怀着这样忐忑的心情坐回屋前,静静地等待起来。

    或许因为周妤母亲使用了某种驱虫剂,小屋周遭很静,听不见半点虫鸣。地上的草木翠绿欲滴,在夜里仿佛散发微微莹光,和来时路上那些浅嫩的新草完全不同。

    周雨觉得这个场景十分眼熟。仔细回想以后,才想起自己曾在梦中看过类似的景象。如此夺目的绿,他在梦中那个废弃工厂仓库里见过。

    是土质问题?还是加了特别的肥料?这方面周雨不是特别了解。他和周妤都不怎么喜欢园艺。他是因为卫生问题,周妤是单纯的不喜欢。

    严格来说,周妤不止厌恶园艺,而是反感绝大部分和“自然”、“野外”相关的概念。她不喜欢江河湖海之类的水源,但更加讨厌山林渊薮,如果出门,都是去画廊、影院、艺术宫之类的地方。

    作为风景画家的女儿,却厌恶自然风景,这点一度让周雨觉得无法理解。直到高中毕业,他才终于问出了这个疑惑。

    那是高考结束后,班级组织的最后一次结业旅行。旅行地点由参与者投票决定,最后结果是去黟山看云海。

    周雨并不很喜欢远行,但身为班委,自然而然地有着组织活动的义务。周妤也决定和他同去。

    那时两人从未说明过双方的关系,班内不少人仍把他们当作兄妹。每次到了这种场合,周妤非但不予澄清,反而有意无意加剧着误会,像把这件事当作某种无伤大雅的恶作剧。

    在周雨班中有一个女生,据罗彬瀚所说,似乎早就对周雨抱持好感,但碍于校规和升学压力,她始终没有向周雨表白过。直到在黟山旅行时,大概她觉得这已是最后机会,才终于鼓起勇气,趁着午餐时来到周雨身前,请他到餐馆外面谈话。

    当时周妤就坐在周雨旁边看书。那个女生竟然直直地走了过来,鼓起勇气,就这么坦言想约周雨出去。

    “不行,哥哥不能去。”

    就在周雨不知如何应答时,周妤头也不抬地说:“外面太危险了,有话请在这里说,不要浪费他的时间。”

    她言辞中的针对感实在太浓,让那女生马上就窘迫地跑开了。

    虽然周妤的人缘不算很好,但并不欠缺表面的礼貌,尤其是在对同性时,几乎从未用过尖刻的语句。这是周雨第一次看到她如此露骨地表现出不善。

    那时,他有些以为这是周妤的独占欲使然,但即使如此,她的反应也实在过于激烈。不好听的说,像是遭遇天敌而竖起浑身硬毛的刺猬。

    他的疑惑显然被周妤发觉了。她静静地放下书,叹了口气。

    “……我不喜欢大山。”她说,“这里让我觉得很紧张,没办法好好说话。下次我再跟她道歉吧。”

037 山之高(下)

    周雨迄今也不知道周妤讨厌山的理由。询问她时,她只是说:“总觉得山底下藏着可怕的东西。”

    具体是什么,周妤描述不出来。据她所言,这种恐山症似乎是她与生俱来的,没法克服。此前,她没有任何山中迷路或跌落悬崖的经历,这并非创后应激反应,周雨也不知如何解释。

    罗彬瀚倒是有一个兼具想象力和浪漫性的答案。某天,他开玩笑说,周妤可能是山中精怪转世,前世死得很惨,所以看到大山就慌,怕里面蹦出个猴子打她。

    不消说,这个大胆的猜想没有得到支持者。周妤听后脸上露出的恐怖微笑,周雨当时只得假装没看到。

    如今回想,周妤身上有很多奇怪的习惯、禁忌,在过去都被周雨理解为艺术家的敏感,直至今日逐一审视,才似乎有着更深远的意味。

    他坐在山间,静静看着月光在林翳和群峰间穿游。

    周妤并不害怕缓坡,也不怕那种细而尖的高峰。她只厌恶雄浑厚重的大山大岳。但在银线乡,山都显得巍峨奇险,正是她不喜欢的类型。

    看着群峦起伏,周雨不禁思考着周妤当初的话。山底能藏着什么呢?死人?墓穴?野兽?他不觉得这些是能吓倒周妤的东西。

    就在他思绪百转时,屋里传来东西跌落的声音。

    周雨立刻回过头,紧紧盯住小屋的门户。枫树林位于两峰下的低陷处,正好避开了风口。整片林子刚才都很安静,绝不可能是风吹进屋内导致的。

    他起身走到屋门前,响亮平缓地敲了三声,然后问道:“有人在里面吗?”

    屋内没有应答。

    他试着用力轻推,屋门自内部紧锁,纹丝不动。为了再次确认,他又一次出声询问,然后把耳朵贴在门上聆听。

    绝对不是错觉。就在一门之隔的地方,有生物的喘气声传来。那声音紊乱粗重,即便隔着厚重木板也可以清楚地听见。

    周雨冷不防地猛敲屋门。喘气声瞬间停住,对方哑哑地叫了一下,似乎是想从门边退开,却一下子摔倒在了地上。

    毫无疑问,这是只有人类才能发出的动静。

    周雨心里陡然生出一股无名的怒气。

    来这里之前,屋主说得很清楚,蝶姑一直是独自居住,身边既无丈夫也无子女。以屋主那敬若神明的态度看,村人绝对不敢擅自进入这女人的家中。

    那么此刻,躲在屋里就是她本人。

    先前两个人在屋外说了那么久的话,屋里的人不可能毫无察觉,但却选择了避而不见。

    是因为自己是外来人吗?不,她以前也接待过外客。再说如果把自己当做有求于她的人,大可以直接赶走,没必要躲着。

    周雨还算有些自知之明,他从外表上看稍显斯文秀气,并不是很有威慑性的类型。

    那么,是因为已经知道自己的来意,所以才假装不在家的吗?因为从前抛弃了丈夫和女儿,所以对和女儿相关的一切都不想理会了吗?

    如果放在平时,周雨一定会更冷静地分析眼前的情况。可是,不知道是因为过久的追寻耗尽了他的耐心,还是周遭的环境让他觉得莫名烦躁,他怎么也克制不住胸中的愤怒,急切地想要屋中人解释个清楚。

    为了避免误会,他又敲了两下门,用清晰响亮的声音说:“我的名字是周雨,来这里见您是为了一个叫周妤的女孩。她现在可能陷入了很大的危险里,如果您认识她的话,请出来和我见一面。”

    说完这番话后,他不再去窥听门里的动静,而是朝后退了两步,等待屋内的人做出决定。

    数分钟过去了,屋里的人没有任何反馈。

    “……你就一点也不关心她的事情吗?”即使周雨平日不习惯高声说话,这时也不由地提高了音量,“她是你的亲生女儿吧?这么多年来不管不问,难道连她的死活也不在乎吗?”

    自然,屋内仍旧死一般沉寂着,没有显出任何关切的意思。

    凭着胸中充盈的怒气,周雨快步走向门旁的窗户,要把布帘扯下来看个清楚。

    手指接触到布面刺绣的刹那,他感觉到针刺似的冰凉。随即,他用力一拉,哗啦地将整片布帘拉了出来。

    裸露的窗洞深处唯有一片黑暗。幽冷湿腻的焚膏香气从中飘散出来。

    周雨睁大双眼,竭力想从黑暗里辨清屋内的情况。

    这一夜月色晴朗,繁星满天,屋外的枫树林又很稀疏,光线并不算暗。但唯独这扇窗后,如一个吸光的黑洞,怎么都看不到内部情况。

    就在他想要不顾一切地探头进去之前,黑洞内终于有了不同的色彩。淡淡的、晨雾般透明的白,从黑暗深处涌流出来。

    窗内的黑暗里,翩翩飞出几只银蝶。

    周雨茫然地看着银蝶从自己脸侧飞开。他不明白屋内为何会关着这些蝴蝶。

    银蝶在枫林中短暂地徘徊,然后像约好了似的,向着两峰之上的霄月飞去。它们绕着自月亮垂下的银线旋回、融解,化为无数细小的银丝,轻飘飘地散落下来。

    那是只有在梦幻中能看到的奇景。

    周雨已经忘记了自己原先的目的,只是呆然地站在原地,仰望着银丝飘落。他忽然有了一种极其熟悉的感觉。

    没错,此刻的他,像是又回到了梦中的米根竹市。

    也只有梦里才会见到如此匪夷所思的场面吧。

    银丝像烟雾般缭绕着、摇曳着,逐渐靠近他,温柔地依附在他的颈间。

    ——然后,一瞬间,用力地朝上收紧。

    那股力量瞬间将周雨从地面上吊了起来。细如鱼线的蝴蝶之丝,深深地陷进皮肉里,将气管死死勒住。那种细度应当足够把他的颈部直接割断,其实却连皮肤也没有撕破。细丝只是像要拽断他的颈椎般,迅速地拖着他向上升起。

    周雨想要挣扎,然而窒息使他发不出任何力气。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他的双足已经距离地面五十米以上,在寒冷的山风中飘飘荡荡。

    举目上眺,月轮离他空前接近,庞大荒渺,犹如巨鲸之口。月华垂落,凝聚成银色的线,坠向混沌黑暗的尘世。缠绕在周雨颈上的蝴蝶之丝,正一边往上攀缘,一边融进银线当中。

    这么说来十分荒诞,但事情正切实地发生在周雨眼前。

    ——他就要被吊死在月亮上了。

    这样的死法,比起在现代都市里被人狼撕咬,比起被透明的长剑穿透胸膛,还要更加可笑、可悲。

    周雨的头剧烈地疼痛起来。

    模糊摇晃的视野里,黑暗的潮水翻涌着,逐渐污染了纯白无暇的月轮。有柄钢锥在他脑袋里疯狂地穿凿。

    他的精神仿佛脱离了**,飘向黑暗虚空中的月亮。

    这个苍白色的巨大空洞中,有一座灯火朦胧的城市。

    它正在月的彼岸的黑潮里漂浮着,轻轻的摇荡。

    周雨想起来了。

    那城市里住着一个女孩,她已失踪半年有余。

    动起来。

    动起来。

    ——

    那个瞬间周雨的手臂恢复了知觉,折刀的刀刃向颈间猛然挥去。

    蝴蝶之丝无声破碎。

    解脱桎梏的周雨失去支撑,向下掠过双峰的尖顶,朝着地面急遽地坠落而去。

038 水之遥(上)

    周雨在疼痛中醒来。

    未睁开眼前,他就闻到一股浓烈的焚膏气味,那幽冷的香气有种让人呕吐的感觉。但稍微一动咽喉,那里就传来火灼般的痛感。

    周雨忍住呻吟,张开眼睛,向周遭审视。他此刻躺在室内,整个空间大约十五平,四四方方,一目了然。根据简陋的木墙和刺绣挂毯,不难推知他正在“蝶姑”的小屋里面。屋中除他外还有两人。一个小女孩坐在他近处,低头在白纸上画画。她画得很专注,似乎没有发现他已醒来。房间彼端,还有一个成年女人背对着他烧水。

    周雨目不转睛地打量这个女人,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这个女人头发很长,用皮筋松松地扎住,还穿着衬衫和牛仔裤——这已是他在这一带见过的最时髦的装束。

    他想尽可能无声地坐起来,但因为身体乏力,还是发出不小的响动。烧水的女人当即回过头来。

    “哦,醒了吗?身体感觉如何?”

    她用爽快的声音问着。周雨却半天没有回答,只是呆呆地看着她的脸孔。

    女人的容貌,活脱脱就是年长版的周妤。

    虽然事先就知道母女两人可能会很像,但真正目睹本人时,周雨还是感到吃惊。其一是因为实在过于相似,其二则是因为女人显得过分年轻。

    周妤父亲去世时是五十岁,按照正常推算,其母至少也应该四十多。而眼前的女人,怎么看都只像是刚到三十。如果她和周妤走在一起,外人多半会把她们当做姐妹。

    另外还有第三点原因,就是女人的打扮。

    此前,周雨一直把她想象成神婆之类的角色,穿着复古怪诞的累赘衣服,戴着动物骨头做成的首饰,在烟雾缭绕里喃喃念咒。然而,此刻出现在他面前的女人,是一个完完全全的现代人。

    衬衫、牛仔裤、戴机械表、踏登山靴,甚至脸上还化着淡妆。连她化妆的方式也令周雨感到熟悉而亲切。同周妤一样的淡紫彩妆,那是特为掩盖她们皮肤缺乏血色的特点而化。

    “好了小伙子,看够了吧?没见过女人吗?”

    跟周妤截然不同的是,女人说话的声音响亮而,戏谑而轻快,一听就像是个性开朗的人。她的体态也比周妤丰满一些,显出健康协调之美。那柔嫩的音色配上奔放的语调,让周雨一时间无言以对。

    见他不说话,女人单手叉腰,自顾自地点点头,有问道:“你是哪边来的?蛇?蛛?狼?总不会是鸦吧?”

    “……我不知道你的意思。”

    “说谎可不好啊,小伙子!”女人笑起来,“像你这么轻的年纪,而且还是男的,能有这种水平可不赖,是专门练这个的吧?”

    周雨实在很不习惯她说话的方式。同他认识的其他长辈相比,这个女人无论态度还是用词都过分不羁了,就像是个年纪稍长的同龄人。

    还不等他适应,女人又指着旁边的窗户说:“你看看,我的图都被你切坏了。常威啊,你还说自己不会武功?”

    周雨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靠门的窗口糊着一张黑色的纸,此刻已经自中央整齐地断为两截。纸后露出了被扯得歪歪扭扭的布帘。

    那正是他昨夜试图窥视的窗户。

    看见这扇窗,他想起了昨夜的遭遇,立刻将手按上脖颈。但是,除了火烧火燎的疼痛外,那里没有任何浮肿或伤痕。昨夜被吊往霄月的遭遇,宛如是一场不留痕迹的噩梦。

    他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问道:“那些蝴蝶是什么?”

    “我可不知道,那是你自己的梦啊。你之前接触了什么和蝴蝶有关的东西吧?”

    女人说到这里,原本轻松的脸色渐渐收敛了,她用冷淡的声线说:“说吧,找我到底什么事?我从很久以前就已经开始衰退了,也无法再接触那里。这一点你们不该很清楚吗?为什么还来打扰我?”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察觉到双方似乎是在鸡同鸭讲,周雨稍一迟疑,马上又说道:“我是为了一个人来的,她叫周妤……你应该认得她吧?”

    女人一下子停住了动作,直勾勾地盯视着他。

    良久以后,她点点头说:“她是我的女儿。”

    方才那种轻松的、带一点戏谑的笑容,在她脸上消失了。在扫视了周雨全身后,她问道:“你是她丈夫?她……还好吗?”

    她称呼自己女儿的方式显得生硬而怪异。周雨微微皱了皱眉,忽略第一个问题,简短地回答:“她失踪了。”

    女人挑起一边的眉毛:“失踪?那你们还没结婚咯?”

    这种问法让周雨多少有些不舒服,但他也无心计较,只是简短地将自己和周妤的关系,相识的过程、周妤失踪的情形、还有之后他搜寻的过程予以说明。谨慎起见,他没有提及任何关于“死角游戏”的事情。

    在他叙述时,女人就双手环胸,一言不发地低头聆听着。等他讲完以后,女人才转过身,将沸鸣的热水壶从电热架上取下来,倒了一杯滚水递给周雨。

    “……谢谢。”

    杯壁很厚,姑且还拿得住。周雨低头看了看杯中,发现里面翻滚着一些青翠的艾草叶。

    “那么,既然半年都没有音讯,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呢?”

    将热水壶放下后,女人也在周雨面前抱膝坐下,像事不关己一样平静地问道:“她失踪后并没有来我这里,你跑来找我做什么?”

    “你总该知道些什么吧?”

    “你这么想干嘛?我又不是占卜家。”

    那种像是无所谓的态度又一次将周雨激怒了。他放下水杯,提高声音说:“难道这件事和你没有任何关系吗?你当初就是在她才三岁的时候出走了吧?宁可生活在这种地方也不愿去见他们父女?现在周妤也是突然无缘无故地消失了,这和你没有一点联系吗?”

    面对他的质问,女人先是呆了一下,然后竟然抱着肚子狂笑起来。

    “我懂了,我懂了,哈哈哈哈哈哈……原来你是这么想的?我教唆自己闺女离家出走?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抱歉,抱歉,咳,小伙子,这个不是你错,只是听起来实在太好笑了……

    “不过,哈哈,不好意思,我和周妤确实是两种情况。如果是她跟你结婚后,特别是有了孩子以后突然离开,那我还大概能知道原因……但她现在连对象都没有吧?那就肯定是别的理由了。”

    女人说到这里,终于止住了笑声,抹掉笑出来的泪光说:“说不定是她突然厌倦了城市生活,准备找个村子种田呢?”

    周雨脸色死沉地看着她。

    “啊,别生气别生气……开玩笑的。她是我的女儿,性子也应该和我很像吧!满脑子不切实际的傲慢想法,根本不想现实也不想未来的事。怎么可能屈服呢?不过,小伙子,我建议你还是不要再找了。毕竟我是她的母亲,彼此会有一些特别的感应,所以有一点我可以确定。”

    女人还带着笑,不停地擦拭眼睛。

    “不管那姑娘遭遇了什么,她现在肯定已经死了。”

039 水之遥(中)

    女人说这句话时的语气仍然显得很轻松,和之前没有任何区别。在说完后,她就若无其事地拿起水壶放回原位。

    周雨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见她没有任何解释的意思,才开口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啊,那孩子已经死了。呃……不过她已经是成熟的大人了,还不至于自己失误,所以恐怕是被人害死的吧。”

    “……假设你说的是真的。你对自己女儿的死,就只有这点感想吗?”

    “啊……不是说世人皆有一死吗?如果我死掉的话,那姑娘也会是这个反应的。”

    女人仍然用镇静寻常的口吻说,“你们外人恐怕不能理解,不过在我们眼中,死,确实不是很坏的事情。请节哀吧小伙子。”

    “别胡说八道了!”

    周雨腾得一下从地上站了起来。他以前所未有的音量怒吼道:“她才二十四岁!你爱怎么轻生是你的事,和她有什么关系!也许你有些奇怪的本事,但我不会放弃的——我不会放弃的!就算她真的死了,我也一定要找到她的尸体!”

    女人静静地看着他。那种轻松随意的神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很难说是平淡还是怜悯的表情。现在她的眉眼看起来更像周妤了。

    “找到了又能怎样呢?你会起死回生?你是医生,应该知道人死后是什么样子吧?腐肉枯骨而已。你觉得她会希望你看到,她成了这个样子吗?”

    “我不在乎。”周雨不假思索地说,“我要找到她。”

    女人的神色里带了更浓重的怜悯。

    “那么,找到以后,你就能罢手了?”

    周雨一时语塞了。

    沉默片刻后,他说:“为她报仇。”

    女人像是早知如此地点点头:“然后呢?你打算怎么做?看你也是个知识分子——是报警把他抓起来吗?哈哈,有一点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我的女儿可不是谁都能杀得了的。那八成是警方抓不到的人。”

    她骤然咧嘴一笑,“我指的可不是权力或是财富,而是字面意义的抓不到的人。”

    “你想说凶手在海外?还是什么鬼怪?”

    “哈哈,两者都可能呢。”女人也不知是真是假地答道。

    周雨不再答话。

    他的家族在梨海市确实有些名望,但和大富大贵、位高权重还搭不上边。如果这件事涉及国外,想将凶手绳之以法,在没有引渡协议的情况下将非常困难。

    而如果涉及鬼神,那根本就不是人类的领域。

    坦白说,在这两种情况下,要为周妤复仇都会非常困难。他无法当着女人的面,大声地保证自己一定能成功复仇。他甚至连她的遗体在哪儿也找不到。

    最后,他只能说:“我会尽一切可能为她报仇,不管用什么手段。”

    女人久久地凝视着他。最后,她笑了笑,呼口气,耸耸肩说:“随便你吧。”

    “你还有别的线索吗?关于周妤失踪以后的下落?”

    “你确定要问我?我在这住了二十多年了,连对亲生女儿的情况都要靠你这个外人来了解,你为什么觉得我会知道?”

    被她这样一问,周雨又无法回答了。十多秒后,他才有些不情不愿地说:“你应该有些特殊的手段吧?

    “昨天晚上我遇到的事,也是你做的吧。”

    提到这件事,女人脸上终于露出淡淡的笑容:“那是你太没礼貌了。不过,小伙子,你的运气还真差,我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是不会设计得这么危险的,但最近这个小姑娘也借住在我这里,所以才加强了防御。专挑我不在家的时候入侵屋子,吃点苦头也是活该。”

    她朝左侧努了努嘴。顺着她的指点,周雨看向那个埋头画画的小女孩。在他和女人谈话的过程中,无论吵得多么激烈,这个女孩都是漠不关心,安静得如同摆设一般。

    “你就不必跟她打招呼了,这孩子是聋哑人,你再怎么叫她也听不见。而且她怕生得很,不会理外人的。”

    听到女人的话,周雨一下想起了昨夜的经历。当时在屋中的种种动静,想必都是这个女孩发出来的。尽管她听不见自己的话,却可以感受到敲门的震动,所以每次敲门都有反应,自己的喊话则得不到应答。

    想明白这点,他不免对自己的粗鲁有些内疚。想要靠过去表达歉意时,他才看见女孩所画的内容是一片片枫叶。

    “……这是?”

    “啊,别在意,是这小姑娘的习惯。她本来在县上的学校里念书,去年学校事故后就来我这里了。”

    “事故?”

    “地震。整个学校都塌了,这小姑娘是班里唯一的幸存者,心理创伤一直没有恢复。不过她的父母似乎觉得她是失魂了,所以就送来我这里治疗。”

    “这应该去找精神科和心理科吧?让你治什么?”

    “哎呀,周医生真是立场坚定啊。”

    女人调侃的微笑里流露出少许嘲弄:“不能全部报销诊费的啊,你是医生,你应该也知道吧?这小姑娘家里还有哥哥弟弟,能分给她的精力和财力都是有限的。相比之下,我这可是几乎免费,几袋米就可以了。平时也可以放在我这照顾。该怎么选不是明摆着吗?”

    周雨低头无语。女人又敲了敲地板说:“不过,我说这些可不是要你同情她。我很喜欢这个女孩,准备把我一身技艺教给她。在她眼里你可能就是块平平无奇的蠢木头吧。”

    “……你能教她什么?煮艾草水吗?”

    “真是没礼貌的年轻人。我承认西医是很有用,但我也不是诈骗啊,不要把我和卖保健品的混为一谈。再说我也是念过大学的,启蒙知识我来教就行了。”

    虽然自称住在山里二十多年,女人说话的样子却和普通市民无异。她走过去拍了拍女孩的肩膀,做了几个手势,然后说:“这个男的叫周雨,是师傅的客人。小鲤带他去那里好吗?”

    女孩用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她,没有表情地点了点头。

    看到这一幕,周雨不禁问道:“她不是聋哑人吗?”

    “唇语嘛。这孩子可是很聪明的,只要加一点手语,就算是很复杂的话她也读得出来。不像某些人,白长了一双耳朵。”女人斜瞥着他,又摊摊手。

    “哦,对了周医生,这姑娘叫黄小鲤。我的名字是靳妤,和我的女儿同名,原因请你不要多问。”

    她轻轻一合掌说:“好了,这样一来大家就算认识了。小鲤,请给新来的人带路吧。”

    周雨疑惑地看着她。女人指着后窗的方向说:“你沿着那个方向走,能进一个很小的山谷,里面有一个很特别的水池。里面的水特别清澈,你看到就会明白的。周医生,请你去那里打一桶水来。”

    “……为什么?”

    “为了找到我的女儿。”

    女人微笑,那笑容里带有某些神秘的意味:“去把那桶水打来,我就把找到她的方法,还有我离开他们的理由,她会被人盯上的原因,全部都告诉你。”

040 水之遥(下)

    周雨从来没有想到,周妤的生母是这样的人。他也没有想到自己来到银线乡后所做的第一件要事是去山里打水。

    听到靳妤的那番保证后,无论他心里有多少不满和疑惑,都只能接过对方递来的铁桶。桶本身不大,估计只能把热水壶填满五六次,对于普通成年男性并非特别吃力的任务。

    “早去早回,路上遇到谁跟你搭话都不要理,特别是打水的时候。你没有带手电之类的东西吧?”

    问出最后一句时,靳妤脸上露出淡淡的奇异微笑,那副神态又变得酷似周妤了。

    “不要用手电往水里照,否则一切后果自负。”

    说完这句话,她打开房门,把周雨推出屋外。叫做小鲤的女孩也一声不吭地跟着出了门。然后房门就被紧紧关上了。

    屋外两人对视了一会儿,然后周雨说:“麻烦你了。”

    女孩没有反应,只是低下头快步朝枫林外走去。她的步子很小,周雨提着桶也能轻松跟上。他犹豫了良久,还是趁着两人并行的时间,轻轻拍了拍女孩的肩膀。女孩没有停步,只是一边走一边回过头望着他。

    虽然衣着破旧,女孩的脸仍显得很灵秀。看在周雨眼中,有一种隐隐的熟悉感。

    像是某种命运的安排,他想起了梦中那个所谓的“枫山聋哑学校”。

    “……你家里还有别的姐妹吗?”

    小女孩点了点头,思考片刻后又开始摇头。周雨又问了一遍,这次她很确定地摇了摇头。

    周雨有些失望,但幼童间的容貌差异本来就比成人小,无关的小孩也可能长得相近,不能断言梦中的“枫山”一定和继尾县有关。

    沿着林中小径,两人慢慢走至群山深处。春日的山野寒气未消,形成了梅花、桃花同时开放的奇景。雪白与灼红交织成双色的烟霞,从山峰上一路笼罩下来。

    越往深处行进,花树就愈发繁茂,色彩鲜艳得几乎脱离了现实,令周雨有些晕眩。为了确认自己所见并非幻觉,他拿出手机拍了几张照,准备稍后发给罗彬瀚。

    穿过繁荣的花树,前方视野陡然开阔。他们走入盆状的谷地中央。小女孩忽然停下步伐,指向远处一大片淡绿的荻丛。

    “是那里吗?”

    女孩点头确认,周雨提桶上前。因为有靳妤的告诫在前,他一路上都很警觉,暗自做好了被人拦路的准备。不过看来那只是恫吓,又或者山鬼之流对他不感兴趣吧。

    拨开长及人腹的荻草,其后果然是一片水池。水体异常清澈,波光莹润柔和,犹如精心打磨过的水晶。

    不过,因为水澈透底,直接就能看到池下情况,根本不需要用手电去照。唯一无法透视的,唯有池底最远处一个黑黝黝的小窟窿。穴窟和附近的山体相连,大概是水源所在。

    安全起见,周雨绕了小半圈,走到离穴窟最远的位置汲水。他不是好奇心很重的人,也不打算违背靳妤的吩咐去照水。

    池水漫过桶沿,浸湿他的手指。看着这一幕,周雨忽然有点奇怪起来。

    他突然意识到,尽管自己的衣服穿得很薄,但一路走来竟然不觉得寒冷。

    为了确认,他将手完全伸入水中。水温不冷不热,几乎就跟他的体温一致。

    小女孩看到他的样子,也学着将手伸进水里,但很快就皱着眉缩了回来。

    周雨问道:“很冷吗?”

    她点头。

    周雨无言地收回手。他注意到自己手背上的皮肤已经略微发白。试着用手指在皮肤上用力按压,触感却依旧十分清晰。

    也就是说,变迟钝的只有冷热感,痛感神经本身没有状况,症结可能出在脑部,也可能出在感知末梢的蛋白递质。结合他先前的头痛情况,是脑神经问题的可能性居高。

    他一边思考这些,一边将左手也探进水中。他能清晰地看见自己的手掌在水下慢慢发白,默数两分钟后,逐渐开始发红。这是身体的御寒机制在正常放热运转。

    所以他的躯体并没有误判身处的温度环境,消失的仅仅是主观的冷热感受,以及由极端温度引起的痛觉。

    就在他观察症状时,水中游来了一条白蛇。蛇身很细,几乎只比鞋带稍粗。估计是长期居于洞穴里的白化品种,它通体雪白,只有两点眼珠通红如血。

    因为知道淡水环境里的蛇通常无毒,周雨没有急着将手收回,依旧看着白蛇在水中扭动。极度清澈的池水,使这条细蛇如同浮游在空中。

    如果用一只蚂蚁的视角去看,一定是白龙遨空般奇妙的景象。

    想到这个念头的瞬间,周雨的头又剧烈地疼痛起来。

    他猛地从水中抽回手,紧紧按住鼓动的太阳穴。这已是迄今为止的第三次,他已大体能够忍受了。

    随着呼吸加剧,视野开始涌动起黑雾。水中游舞的白蛇晃出许多虚影,分化为两条、四条、十条……

    水中翻涌着密密麻麻、难以计数的群蛇。它们覆盖住底部暗色的石面,无声地蠕动纠缠着。

    周雨低头俯瞰身下的池水,然后慢慢抬起头。

    眼前,是无远弗届的苍白冰原。

    天如焚灰,地映暗云。晶莹剔透的冰层下睡着无数的长蛇。从自浅处蠕动挣扎的幼蛇,到深处粗如楼柱的巨蟒,都被禁锢在冰冷寂静的水中。

    他不由自主地俯下身,将脸贴在冰面上,透过群蛇纠缠的缝隙朝下窥伺。

    相距冰面表层千米、万米之下,浸没在水体最深处的,是巨大的阴影。不知其始,不知其终,其躯的庞大超出视觉辨认的极限。

    那已经不能用“蛇”来形容,非要对这生物加以概括,那应该是“龙”。

    目视其形体的刹那,他理解了这片冰原的本质。

    万丈幽水、无尽群蛇,以及覆于其上的冰之大地,都是因那“龙”而出现的。

    这里是它的牢笼。

    星球上呼啸的风暴之音,是沉睡之“龙”在梦里发出的呻吟。

    当它惊醒的一刻到来,其咆哮必将瓦解整个世界,震动天地、沧海与万国。

    想到那一刻的到来,他开始无声地战栗。

    ——随后,不由自主地,漾出了满心喜悦的笑容。

    穿透坚固的冰面,他向着蛇原深处倾身而去。

    周雨猛然睁开眼睛。

    他已斜身在水池上方,朝着水面的方向倾倒。阻止他坠入水中的力,来自在后面拉拽他右手的小女孩。

    意识到自己的状况后,他马上退了一步,将身体保持平衡。等他站稳以后,小女孩也立即松开手,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刚才……”

    没有等他说完,小女孩就摇了摇头,先指着自己的眼睛,又指指周雨的眼睛。

    “你看不到?”

    小女孩点头。在周雨的注视下,她捡起一根木枝,在泥中画出一张表情奇异的人脸。那张脸的嘴角咧着笑,双眼却流出两道泪水。

    画完这张脸以后,她面无表情地举起木枝,将末端直直地指向周雨的面孔。

041 流沙伪城(上)

    “回来了吗?感觉如何?”

    当周雨提着水桶推开门时,屋内充满了呛人的焚膏气味。自称靳妤的女人盘腿坐在地上,用可以说是悠闲的态度问道。她的手里甚至还夹着一支棕青色的土卷烟。

    周雨放下水桶,目不转睛地瞪视着这个女人。

    “那个水池是怎么回事?”

    女人漫不经心地抽了一口烟,然后说:“你看到什么东西了吗?”

    “我可没有用手电筒照那个水池。”

    “嗯?啊,那个只是我随口说的。普通人大概要用犀牛角烧才看得见,但你是不同的,稍微照一会儿就看到了吧?”

    “……你早就知道会这样。”

    “当然了。那个池子可是这一带的灵水,你这双眼睛又看过那种东西,照不出来才是怪事,”女人的语气中没有任何惊讶,像是理所当然地说:“你找到我留下的手记了吧?就是藏在镜子里的那本。”

    骤然听到这句话,原本打算跟她好好争辩一番的周雨立刻忘记了前事。他问道:“那本手记是你写的?”

    “不,是祖上传下来的东西。”靳妤冲着周雨吐了口烟,“本来是想着留给那孩子的,所以就没有一并带走。虽然不是我写的,里面的内容我也一清二楚。那是你不该知道的东西,趁早把它烧掉比较好……这么说也迟了,你看了里面的内容吧?”

    既然被这样询问,周雨也没有执意隐瞒的打算。他简单地将发现手记、翻译内容,以及执行仪式的过程叙述了一遍。

    靳妤一边抽烟,一边静静地听。当周雨把整件事讲完时,房间里已经充斥着来自土卷烟的烟雾。

    不知道她的烟是用什么材料卷成的,焚烧过后的烟气透露出少许青蓝色,气味不算很呛人,但却异常苦涩。

    “电话里那个人对你说,只要执行了‘死角游戏’,就会做‘万象万有之梦’,是吧?”

    周雨点了点头。靳妤嗤地一声笑了出来。

    “假的。完全就是骗你的。万象万有?哈哈,口气真大啊。周医生,请你告诉我,这个世界上的全部物种,记住我说的是全部,它们有共同点吗?”

    周雨疑惑地看着她。在稍加思索以后,他说:“都会死。”

    “对,就是这么回事。”靳妤带着嘲讽的笑容说,“能够收集一切的地方只有死。所谓‘万象万有’,其实就是死之梦而已。周医生,你现在可是死过一遭的人了。”

    还不等周雨接话,她又自己摇了摇头:“不,这样说也不确切……真正的‘死’是回不来的。你进入的地方,充其量只能称为‘小涡’而已。”

    “小涡……”

    “枉死城,知道吧?遭受冤屈而死的人,在消除怨念前既不能转世也不能成神变佛,只能困在城中等待。你梦到的就是那种地方。如果在那座城里死去,就是彻底落入阴间了。”

    靳妤语气随便地说着,将烟灰弹在身前的一张黑纸上。那张纸面上用白线画着古怪的图案,但因为被烟灰覆盖,周雨也无法看清楚图案细节。

    “……你说的阴间,是指阎王殿吗?真的有鬼存在?”

    “不,这个只是方便你理解的说法罢了。阎罗殿也好、天堂地狱也好,这些在我们的世界都不存在。死掉的意识只会落入大源——你就把它想象成一个水底的深渊好了。”

    她抖了抖纸,用烟灰在上面划出一个白色的圆洞。

    “正常死去的人,意识会顺着水流落入这个深渊里,之后发生的事情姑且不论,到这一步为止就是所谓的魂归九泉。但是,深渊上方的水域并不是完全静止的。”

    土卷烟被她放到纸上,沿着白洞外围弹动,制造出零零星星的灰点。

    “……水面之上有着许多小型的涡流。如果意识在落向大渊的途中被这些小涡流卷住,就会被迫滞留在涡流内,直到本身变成不受涡流吸引的东西,或者涡流消失为止。不过,正常死亡的人是不会经过小涡的,一定是出于某种原因建立了联系,才会困进去。”

    说完这番话后,她随手把土卷烟摁熄在纸面上,然后把整张纸都团起来扔到墙角。那张脸加上不拘小节的态度,让周雨看得有些发呆。过了好半天,他才理清思绪,开口说道:“你的生死观确实很奇特,但是……”

    “这可不是我的生死观,只是给你打了个最简单的比方而已。啊以你的能力,最多也就理解到这种程度了吧。”靳妤朝他翻白眼。

    “反正你只是想找我女儿,知道这些也就足够了。你在那座城市里见到她了吧?这件事本身,就是她已经死去的证明。只有死人才会被吸进小涡里。”

    听到这个结论,周雨立刻反驳道:“我并没有死。”

    “因为你是用作弊手段进去的啊,那个祭礼……就叫它死角游戏吧。只要用那个办法,就算是活人也可以进去。不过,你在那里没有自己的身体吧?”

    靳妤脸上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容:“你是以梦境的形式进去的,在那边就类似于幽魂。如果说你能正常行动……是借用了谁的躯体吧?肯定有某个和你有关的人,自愿把躯体使用权让渡给你了。这是让你这种活人在小涡里自由行动的唯一办法。”

    周雨久久无语。对于靳妤所说的话,他未必完全相信,但也没有任何争论的心情。人死后的归宿,这种问题在他看来没有烦恼的必要,活着的人只考虑活着的事情就够了。

    “没有任何可能吗?”他艰难地问道,“她还活着的可能性,一点都不存在?”

    “……我也没办法断言啊。”

    和周妤拥有相同名字的女人盯着他看了很久,像是叹息般说道:“我们作为母女,有着你无法理解的联系,所以我能知道她遭遇了很危险的事。不过就算这样,我也不能确定她已经丧命,直到你出现在这里为止。周医生,以那孩子的个性,如果不是已经失去性命,是绝对不会抛下你的。她的个性跟我相似,所以这点在我看来,是比她出现在小涡更重要的死亡证明。”

    “……你不是就抛弃了自己的丈夫吗?”

    几乎是带着一股怨气,周雨冲口说出了不客气的言语。靳妤却没有生气,仍旧心平气和地说:“那是两回事。如果我不离开的话,周妤和我都会很危险。”

    “你有什么死对头吗?”

    “不,和外人没有关系。如果我不离开的话,我的女儿总有一天会把我杀掉。这就是我们这类人的宿命。”

    靳妤以轻描淡写地说道:“周医生,你不觉得我和我的女儿长得太过相似吗?实话告诉你,她的祖母也和我长得一模一样。拥有我们这种血统的人,只要生下的是女儿,就会完全继承母亲的容貌,成年后则要继承母亲的名字。

    “——这时必须要做的事,就是亲手把母亲杀死。”

042 流沙伪城(中)

    靳妤说话的语气,在周雨耳中听来十分轻率。明明是在谈论事关生死的话题,对方却显得一点都不在乎。

    “你觉得周妤会杀掉你吗?”他问道。

    “不是觉得,是一定会发生。和那姑娘的意愿无关,只要我和她太过接近,她就一定会杀死我。所以唯一让我们两个都活下去的办法,就是让我离开,藏在一个她不知道的地方。”靳妤答道。

    “她喜欢你吧……她和你讨论过小孩方面的事情吗?如果你们将来结婚,生了女孩的话,她也会在孩子稍大后就离开的。”

    “……女孩?”

    “一般来说生下来的都会是女孩。男孩的情况比较罕见。有倒是有……不过男性在传承上不是那么顺利。”

    说到这里,靳妤忽然顿了顿,很快又说:“不过男性继承的情况也是有的。普通生育的子嗣确实不会继承男方的能力,但用别的手法也可以。”

    她说的这番话,周雨听得茫然不解。他深深地看着对方,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靳妤一笑:“问得还真轻巧啊,不过这个问题可不是三言两语能解释清楚的。总之,你就先把我当成女巫吧,这个解释最好懂了。不过我可不会骑着扫帚乱飞,也不会给过来找我看病的人下毒的,放心吧,周医生。”

    “那么我昨夜……”

    “喔,那个确实是我干的。飞天遁地不行,但我也会些没什么用的小伎俩。本来还有点更厉害的本事呢,不过生小孩以后就衰退了。”

    不知为何,明明靳妤已经将土卷烟摁熄,周雨却觉得房间里的烟雾却更厚了。在那苦涩到令人酸水直冒的气味中,他简直无法集中精神听对方说话。

    “我可以使人做梦。只要配合材料,随时随地都可以。当然,梦境的内容不是我能完全控制的,也不可能戴着铁爪操起电锯进去砍你,最多就是影响一下做吉梦还是噩梦而已。怎么样,很无害的能力吧?”

    “真的那么无害吗?”周雨有些不客气地问道。他的喉咙到现在都在发痛。

    “也不是说一点杀伤性都没有呀。这种梦就像是深度催眠,陷进去太久就会死的。你听过**用冰刀割腕的试验吧?虽然是个都市传说,但差不多就是那样的原理。只要你相信了梦境里的状态,身体会自动跟意识保持同步。而且你是进过小涡的人,用俗话说就是魂魄不稳,很容易就被勾进去了。”

    靳妤说着站起身,从靠门的窗台出撕下被割坏的纸,递到周雨面前:“这就是你昨晚看到的‘图’。不过看来进入小涡的经历让你对梦境有了抗性,在完全陷进去以前,你自己用刀把图破坏掉了。”

    她递来的黑纸上画着银白的线,颜色很深,犹如干固的水银。银线构成了复杂的几何图形,中间夹以抽象的符号,没有一处是周雨看得懂的。

    “……巫术?”

    “准确来说是降灵。跟厌胜之类诅咒人的魇术不同,我一般是把某种东西叫出来……这些你不需要详细了解。这种能力和知识不同,不是能靠后天学习掌握的,就算你理解了原理也没用。”

    似乎不想让周雨久视黑纸,她立刻又将切成两半的纸团起来,当着周雨的面用打火机点着了。打火机的油剩得不多,连打了几次才出火。靳妤不爽地嘁了一声,把纸烧掉后随手把打火机也扔进墙角:“又要去县城里买了。”

    “……你打扫屋子不嫌麻烦吗?”

    “你没看到地上的毯子吗?到时候卷起来扔进河里就是了。”靳妤不耐烦地说,“别那副表情看着我,医生的洁癖职业病在山里可没用。这地方虽然清净,就是太不方便了,每次去县城买东西都要借村里的拖拉机。”

    周雨已经不想再问下去了,他不想关心靳妤有没有g类驾驶证。一想到她斜叼着根卷烟,满脸凶恶地坐在拖拉机驾驶位上,伴着黑烟突突突向县城奔驰的场面,他就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如果不是有对方的容貌作为铁证,他怎么也不会相信这是周妤的生母,用形象破灭来形容已经算轻的了。

    “总之呢,我的女儿和我有相似的能力。她自己会不会用不提,资质本身就是危险。先不说尸体可以作为材料,光是她的死亡本身就是一种强力的仪式。想必对方也是为了这种目的下手的吧。”

    “你大概知道是谁吗?”

    “不,完全不知道。”靳妤爽朗地回答。

    “别用那种眼神瞪着我啊,小伙子。这个世界上像我这样的人很多,通常是互不打扰的,但偶尔对同类下手也不奇怪,因为我们内部并没有统一的组织和规矩。这也是我躲到这种穷乡僻壤来的原因。”靳妤向这方正的房屋四壁一挥手,“虽然我生育以后差不多已经变成了普通人,不过尸体还算有点用处……总之,可能性太多了,嫌疑人满世界都是呢。”

    “……既然你早知道会有这种危险,为什么不事先警告周妤?”

    “——你以为她不知道自己的情况吗?”

    靳妤忽然用骤然冷酷下来的声线反问道:“周医生,如果你早知道这种情况,会怎么做?舍弃家人和事业,带着她一起搬到深山老林里去吗?那可不是三年五年,而是整整一辈子。你是从小出生在现代城市里的人吧?你真能忍受那种生活?你真的能舍弃剩下的所有人吗?凭什么呢?”

    周雨一时无法回答。看到他这样,靳妤又叹了口气说:“不需要那么沉重的表情,我也只是说说而已。本来,这种事情发生的概率是很低的,因为大家都有各自继承的手法,攻击别人是有很大风险的……而且说到底,我们所谓的祭礼、巫术,在这个世上也不过就是吓唬小孩的把戏而已。你觉得催梦术会比轰炸机和电脑更有用吗?所以我们这类人也不会随便去触犯法律,大部分都只想在现代社会里好好生活罢了。像我女儿的失踪,这大概是两三百年才会碰到一次的情况。是她的运气太差了。”

    说完这番话后,她低下了头,额前的刘海挡住了表情。还不等周雨反应,她很快又抬起头说:“该告诉你的就是这些。你还有其他问题吗?先讲清楚,不要再问我周妤是否还活着之类的问题。既然没有尸体,我也没法保证说她百分之百已经死了。但她幸存到现在的概率,比你家里住了一个外星人还要小。”

    听到她的话,周雨奇怪地没有产生任何悲伤感。也许半年的时间已经让他有些麻木了,在真正见到周妤的遗骨以前,不管谁的言语都不会再让他觉得忐忑惶恐了。他用冷静的态度问道:“你之前说,有办法找到她吧?”

    “有是有,但成功率我不能保证。不光是找到她的成功率,连你的安全我也不能担保。确定吗?”

    看到周雨毫不犹豫地点头,她从腿边的小编织袋里又抽出一支土卷烟。没有打火机,这次她用火柴点燃了烟。那股中药似的苦烟味又弥漫起来。

    “你想找她的话,也很简单。那就回到那个梦境里去吧。”

043 流沙伪城(下)

    “那个人把小涡叫做‘万象万有之梦’,虽然是诈骗你的包装,但也不算没有道理。周医生,信息是永远不可能真正丢失的,作为意识汇聚点的小涡里,留存着亡者的记忆。虽然是以扭曲加工的形式表现出来,也依旧可能会有你想要的答案。”

    靳妤慢吞吞地抽着烟说:“古时所谓的招魂、问鬼,就是暂时连通了这里和小涡,从那里获得死者生前的信息。一旦意识落入大渊,我们这里就没有任何办法了。”

    “我们这里?”

    “是为了严谨而采用的说法,你不用在意。比起这个,你还是多关心一下小涡比较好。之前你在水池里看到了什么?”

    “蛇。白色的蛇,很多。被冻在冰原底下。”

    隔着青蓝的烟雾,靳妤抽烟的动作似乎停顿了。她低吟般地说:“蛇么……我想也是呢,只有蛇是最容易的。”

    周雨安静地等待着她的解释。然而,靳妤似乎不打算再深入关于蛇的话题,反而弹着烟道:“虽然我把小涡比喻成枉死城,但这个说法并不准确。和唯一的大渊不同,小涡是没有数量限制的,诞生的根源也完全不同。你进入的那个,我大概已经知道城主是谁了。”

    “城主?”

    “就是梦的主人。小涡是意识的汇聚点,不存在物质实体的依托。吸引亡魂的引力源就是梦境之主,理解吗?”

    看到周雨疑惑的表情,她又嘲弄似地微笑起来。

    “怎么?你不会真的觉得,那个是你所做的梦吧?抱歉得很啊,你可没有那种质量的灵魂,充其量只是位梦中人罢了。去往那座城,就是进入了城主的梦里,所以有几件事你必须遵守。”

    靳妤竖起第一根手指。

    “第一件事,绝对不可以去找梦境的主人,绝对不可以让它意识到自己在做梦。虽然我估计你也没有这么大的能耐,但是这件事绝对不能出错。蛇之主绝对不能醒来,这是比你的命,甚至比我女儿的命都重要百倍的事。所以在那座城里做什么都行,就是不要去寻找‘主人’,懂了吗?”

    看到周雨点头后,她竖起第二根手指。

    “第二件事,虽然做梦的是主人,梦境的表现形式却不是完全由它决定的。你梦见的是一座现代城市吧?这是因为当时困在里面的亡魂以我们这个时代的人居多,是他们的集体记忆构成了城市。所以,如果住民的结构发生改变,想必城市也会随之变貌。因此你最好尽量避免城市发生太大变化,因为这种骤变也可能会惊动主人。”

    “……怎样的标准才算大变化?”

    “这就要你自己衡量了。像是人员失踪、连环命案,这种常识内的骚乱,梦境会自己尝试把矛盾掩盖掉,不过一口气失踪掉万人以上,恐怕就会引起群体意识恐慌了。至于超越常识的现象,比如说一只哥斯拉在城市里到处喷火……就不用我说了吧?量你也办不到这种事,所以你只要在常识范围内尽量地遵纪守法就行了。”

    看到周雨没有任何意见,她竖起第三根手指。

    “第三件事,刚才我所说的内容,你到梦境里以后恐怕会忘掉大半,所以基本上都是白说。同理,你也不会记得自己进去的目的,一切情报的获取都要靠运气。”

    “……你认真的吗?”

    “很正常。你可是以活人的身份窥视了亡者之城,如果不隐藏作为生者的记忆,很快就会被梦境排斥,更糟糕的是被直接吃掉。记得的事情越少,在那里就越安全。当然了,如果是十分重要的事,哪怕你想不起来具体内容,潜意识里也会留下印象。所以我才要跟你强调前面两点,从现在开始你就把那两件事当成你的一切,给我牢牢地记在骨子里。”

    终于,她伸出第四根手指。

    “最后一件事,是关乎你自己的命的。无论你能不能在那里找到我女儿的下落,这都是你最后一次进入那里。我给你半天的时间,虽然不知道在梦里会经历多久,但只要时间一到,我马上就把你弄醒。从今以后,你绝不能再进入那里了。”

    透过烟雾,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周雨,那目光是在无声地索要承诺。

    周雨沉默了一会儿,问道:“如果再进去会怎样?”

    “你不是心知肚明吗?”靳妤凝视着他说,“你的身体已经开始不对劲了吧?当你窥伺到那座城市时,意识就开始和那里联结起来了。从我们的角度来说,你的一部分已经‘死’了。不过因为上一次你醒得很早,侵噬不算严重,你还可以用这种半死的状态好好度过一生。这一次由我负责监督,也不会到致命的程度——但今后你可能会完全丧失冷热感,味觉、视觉或者听觉失调,这些都有很高的概率发生,希望你先想清楚。”

    “那么第三次进去呢?”

    “你死定了。不管现实里的身体是什么情况,你的意识都会被小涡的引力吸住。**上会先表现为大脑死亡,七天后心脏也会停跳,不管用哪个鉴定标准,你都会变成彻底的死人。”

    说到这里时,靳妤指间夹着的土卷烟已快烧到尽头。她从原地站起身来。

    “毕竟你可能是我女儿喜欢的人,我也不想看着你这样的年轻小伙去送死。如果你不承诺这是最后一次,我是不会帮你的。”

    话说到这里,周雨终于勉强地点了点头。

    “这么敷衍可不行,我要的是完完整整的口头承诺。把自己的禁忌像发誓那样说出来,懂了吗?‘我绝对不会第三次进行死角游戏’,把这句话清楚地说一遍。”

    她的态度很强硬,迫于无奈,周雨按照她的要求做了。

    “我绝对不会第三次进行死角游戏。”他低声说。奇特的是,当最后一个音节吐出口时,屋内苦涩的烟味前所未有地浓烈起来。

    靳妤满意地点点头,用居高临下的姿势审视着他说:“那么我该说的都说过了,等下就放你过去。在此以前,你还有什么疑问吗?”

    周雨思考起来。

    对方刚才所说的内容,他连初步消化的时间都没有。一个多月前他还是完全的无神论者,如今却坐在一个自称女巫的人面前,说心里没有任何问题绝对是假的。然而,此刻坐在烟雾中,他心里提不起丝毫发问的**。对于靳妤所讲述的种种怪诞之事,还有自己这些天来的诡异境遇,他的感情仿佛都已僵死了。

    这样茫然地沉默了许久后,他问道:“为什么留这么长的头发?”

    “哈?你想这么久,就问这个?”

    “嗯。剪发对你们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

    “不算特别重要,不过有倒是也有。”

    靳妤稍稍俯下身,跟周雨的脸相隔三十公分左右。在青蓝的烟雾中,那就犹如周妤的幽魂在俯视着他。

    “头发是我们对始祖的誓言。剪掉头发,那就是决心背叛的意思。”

    她微笑着说完这句话,将一口烟气吐出周雨脸上。那青蓝色的幻影苦涩得令人想落泪。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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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介绍:
普通人类罗彬瀚被外星飞船绑架了。这艘船上除了他之外的成员有修真大少爷,魅魔,人工智能,奥特曼和许愿机。罗彬瀚确信这个宇宙一定有点问题。————————本书的备用书名如下道外战志寂静号绑票指南道士大战外星人这个宇宙大有问题没时间解释了快上船!飞船里的无尽星层之王修真者会梦见章鱼头外星人吗?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