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其他小说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TXT下载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全文阅读

作者:飞鸽牌巧克力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txt下载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59 法仪形名(中)

    此前,周雨并没有想过红叶还有父母。

    这样想也许很不礼貌,但在他心目中,从最开始就没有把对方当过普通的“人”。因此听到话时,比起“拜师入山”的说法,周雨反而更对她家人的存在感到吃惊。

    “你的父亲,也是和你一样的人吗?”

    因为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红叶给他的异类感,周雨只能采用了这样的说法。

    “父亲……该怎么说,要比我的情况复杂。不要在这里提起他比较好。”

    不知怎么,红叶的语调与其说是缅怀,倒像是忧虑。她轻轻地吁了口气说:“总之张姑娘的情况我也知道了。我会尽快找到那个人的。

    “把握很大吗?”

    “三日之内,当见分晓。”

    周雨并不知道张沐牧是否能够安然度过三天。他沉默了一会儿问道:“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话虽问出口,他心里并没有太大的期盼。红叶绝对是一个偏爱单独行动的人,这点是她给人的直接印象。但是红叶并没有马上拒绝。她似乎考虑了很久,又再度在室内左张右望起来。

    “这里,房租贵吗?”

    “……每月八百,押三付一,水电费另算。”

    “哦,哦喔,这么说也算是便宜了……”

    “房东自己住在城东,是为了让人看着房子才向外出租的。所以价钱不是问题,但要合她的眼缘。来历不明和长相凶恶的一般都过不了。”

    红叶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周雨的脸。

    “你说是我的亲戚的话,我也不会反对的。”周雨木然地说。

    “我不能说谎。”红叶有点为难似地说,“可否代我替房东美言两句?”

    周雨很想问她这和自己有什么区别,但最后还是忍住了。他用最后的一点精神问:“你什么时候去找人?”

    “明晚开始。”

    听到是晚上,周雨就稍微轻松了一点,他往后靠着沙发说:“这样正好,我也需要睡一会儿。但我每次睡着以后,身体就会切换……”

    话还没有说完,他就不自觉地合上了眼睛。

    这一夜他没有做梦。在无梦的黑暗中,他似乎闻到干燥的焚香气息,即便陷入若死的沉眠,他也还是感到喉咙异常干渴。

    睁开眼时,天色刚刚露白。

    周雨从床上坐起来,凝视窗外的天空。他花了许久才确定那是晨曦。因为意识的切换,他几乎没怎么看过晨时的天空。好一阵后,他想起昨夜的事,跳下床走出房间,发现红叶正躺在沙发上休息。她躺的姿势极其端正,仰面朝天,双手搁在身侧,脑袋连一丝偏侧都没有。那样子使周雨不合时宜地想起太平间里的死人。

    不知是天性警觉还是刚刚卧下,周雨刚打开房门不久,她就睁开眼睛,直挺挺地坐起身,慢慢转头,看向周雨。

    “……你是僵尸吗?”

    红叶朝他困惑地皱眉,显然没有听懂,周雨也没有再解释。他问道:“今天早上没有发生切换,是你做的吗?”

    “是。昨晚看你说到一半就睡着了,正好我也带了这个。”

    红叶指着桌上残留的白灰。因为无人碰触,灰烬还保留着焚烧时的形状,像一个略偏细长的螺壳。当周雨靠近时,仍然能闻到一点残留的烟香。

    “周雨,生魂的切换,是以梦为转点的。这个香可以让你在睡眠时不产生任何梦,这样你可以控制躯体更久一点。”

    “有副作用吗?”

    红叶摇了摇头:“对你是没有的。你还需要吗?我这里还有一些,不过从头制作很慢。”

    “那就谢谢了。”周雨当机立断答道。

    红叶身上充满了谜团,周雨对此却无心多问。如果不是张沐牧的事,他并不是特别希望在白天行动,但眼下的状况另当别论。

    “我今天必须去学校一次,你呢?”

    “我在这里等你。”红叶说。

    周雨很想说一句你今天不送外卖吗,但最后还是忍住了。他其实一点也不理解红叶要送外卖的事。难道这个有着超自然力的奇怪女人很缺钱吗?即便是这样,也完全没必要以送外卖作为职业吧。尤其是在她每次都严重超时的情况下,恐怕扣得比挣得多。

    抛开这些无关紧要的想法,他快速地洗漱妆扮,往米根竹大学出发。大四下学期的主要任务是毕业设计,仅剩的一门课考勤也很松,除了借阅图书馆以外,实际上并无回校的必要。不过,张沐牧的家离学校很近,基本也就在同一条交通路线上。

    上车以后,周雨给她和陈伟都发了消息,结果张沐牧那边立刻传来了回复:都在学校食堂里。

    消息后面没有追加表情包,可见应该是陈伟代打。这个想法在抵达食堂后得到了验证。坐在窗边的张沐牧身残志坚,用手掌根部操作按键,正在热火朝天地敲打游戏机。陈伟则拿着她的手机玩数独。

    “你的修道高人找到了吗?”

    入座以后,周雨跳过了寒暄过程,开门见山地问道。

    “很遗憾,他现在人去市外了。不过倒是留了个东西给我。”

    顺着陈伟的指点,周雨看向张沐牧的领口,那里露出一条白色玉线。他伸手把线提起,牵出藏在衣内的玉环。

    玉环的尺寸接近手镯,色泽莹白,质地如脂,触手柔腻。虽然不知道价值如何,外表看去倒是很漂亮。如果佩戴在肤色白皙的女性腕上,想必会十分相称。

    “这是什么?开光的法器吗?”

    “可能吧,细节我没问。”

    听到这种不负责任的回答,周雨脑海中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上次那个符纸也是你给张同学的吧?”

    “什么符纸?”

    “一二三木头人。”

    “哦,那个啊。”陈伟笑了,“字是我写的。你也看到了吗?”

    “……你早晚会因为诈骗死于非命的,知道吧?”

    “哈哈,别这么说。那个符本身是有用的,因为符纸本身被某个人接触过。如果贴到僵尸身上,肯定能定得住。”

    周雨忍不住轻轻地啧了一声。他不知道对方在和什么江湖骗子打交道,但也懒得在这种事情上争论。

    “这个玉到底有什么用?拿来避灾吗?”

    “灾倒是避不了,但是暂时不会再恶化下去。只要这块玉不碎,小矮子就没有生命危险……据说是这样的。”

    “这就是成果吗?”

    “是啊,连夜去取了东西。剩下的就是等帮手回来。”

    周雨又觉得呼吸气闷起来。眼下已经无法用睡眠不足来解释,他确实感到非常的不满。但具体在不满什么,他自己也说不出来。

    最后,三人碰头后只是草草说了几句,确认张沐牧的烫伤没有恶化,然后就不欢而散了。不过,这种不欢大概只针对周雨,张沐牧全程都在状况外。陈伟也是一副没当回事的态度。

    “以她的运气,肯定不会出事的。”

    连体育课都免修的家伙就这样下了断言,让周雨心里像有一把炭在闷烧。他也没有心情去图书馆,就这么一言不发地直接回家。到家以后,他突然间觉得精疲力竭,重重跌坐在沙发上。

    “怎么了?”

    闻声从卫生间出来的红叶惊讶地看着他。虽然衣服没换,她的头发和脸上都沾着水气,显然是洗完澡。

    周雨沉默了片刻,还是把今天的事情说了一遍,然后特别强调了自己近来心态的狂躁。

    “以前我没有这么易怒,这和我的附身状态有关系吗?”

    “这……或许是有……”

    红叶静静地听完他的话后,表情奇怪地看着他。

    在犹豫许久后,她问道:“周雨,你是不是癸水来了?”

    周雨不由地开始计算日期。

    ……他发现红叶是对的。

60 法仪形名(下)

    这个问题周雨此前也遇到过。但那时他通常的活动时间是晚上,仅仅在室内翻阅日记和手机记录,所以女性的生理期问题并不给他构成太大的困扰。

    反观今夜,显然是最差的时机。

    “……你确定要来吗?”

    余晖落尽以后,红叶有点迟疑地询问他。

    周雨脸色铁青地点头。

    腹痛从下午逐渐剧烈,比起先前几次都明显得多。虽然他对此有基本的应对常识,但心情是另一回事。

    “恕我问一句,周雨,你对自己的性别是怎么认识的?”

    “……你看不出来吗?”

    红叶似乎有些困窘,别开脸后不自然地说:“区分阴阳的是‘身魄’,‘神魂’则没有这种区别,所以我也没办法直接看出来。”

    周雨闷不做声,表情木然,开始低头踩地上的水花。

    看到他的反应,红叶的表情变得更加不自然了。她补救似地说:“你也只是临时寄身在这具躯体里而已,几个月就好了。那个……应该也不会持续很久……我是这么听说的。”

    “听说的?”

    “这个……因为我没有这种事。”

    听到这句话,周雨下意识地打量起对方的身材。

    红叶马上说:“我是体质的问题。”

    “体质……”

    “不是你想的意思!我的身体循环方式和普通人不一样,所以我不会再生长了。到死为止,我一直都会是这个样子。”

    尽管听到如此不可思议的话,由于发言者是某位拿着幻影激光剑的外卖员,周雨没有太多的惊奇感。为了注意力,他没什么精神地问道:“是因为你吃过什么仙丹吗?”

    这不过是一句无聊的玩笑,没想到红叶却郑重地摇了摇头:“药石的效用是有限的,一两次的延续就是极限。如果依赖,一定无法企及终境。”

    “……红叶。”

    “何事?”

    “我之前就想问了,你是什么深山老林出来的修真者吗?”

    “虽然不是很确定你口中的修真者是什么,不过我确实在山里住过。我的师父也是山中之人。”

    “喔。明白了。你是仙人弟子。”

    红叶显得更惊讶了。她不停地摇头说:“周雨,你的认知有问题。仙不是负责传授技艺的,他们也没有那种机会。这件事说来话长,改日再与你说明吧。”

    “……不必了。我也不是很想知道。”

    周雨主动制止了话题。

    如果张沐牧在的话大概会打破砂锅问到底,不过很遗憾,他对外星人和神仙是同等程度的无兴趣。既然只是临时的合作,能理解对方不是常人就足够了。

    “接下来说正事吧,红叶,你要怎么找那个人?”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走了将近半个小时。周雨注意到,他们似乎是在往市中心的方向前进。

    “要直接找到他比较难,但要找到眷族就很容易……前几天我已经找到了两个,不过都是外围的小角色。今夜再去那种地方找找吧。”

    “哪种地方?”

    “就是……抱歉,名字我记不起来了,就是女人当花倌的地方。”

    “……那种地方,我们两个正常是进不去的吧?”

    “为何?不是有钱就能进去吗?此人的手下,不管男女都常去。”

    周雨沉默一下,放弃了继续讨论。

    其实细想的话,怎样都无所谓。现在走在他旁边的是个山中野人,也许人类浅薄的房屋根本不能阻止对方。与其为此发愁,不如考虑那种地方会不会出现认识周妤的人。就算名是身外之物,周妤的风评被害也不是什么好事。

    就在他斟酌这件事可能的影响时,红叶忽然停下脚步说:“周雨,有件事,望你今后注意。”

    “什么事?”

    “身名勿言。不要在外人面前提自己的名字,也不要参加任何形式的法仪……这次幸亏是被称作‘游戏’,如果你们施行的是用‘法’、‘祭’来命名的仪式,恐怕已经遭遇不测了。”

    “我不会再做什么通灵游戏了。不过像你说的法仪,正常人也接触不到吧?我又不是巫师。”

    “……你又理解错了,周雨。”

    红叶静静地叹着气。

    “法仪并不是多么隐晦复杂的东西,仅仅是形式与概念的集合。你们做的‘四角游戏’,从步骤上完全已经构成法仪。只不过因为被叫做‘游戏’,影响才被减弱了。若你们以‘四角祭’的名义做同样的事,恐怕被唤出的现象会直接获得实体吧。”

    “名字是那么重要的东西吗?”

    “当然。大道不称,众有必名,对于大道以下的概念而言,最直接关联的就是‘名’。如果无以名之,那么和道就无从区别,无可成法……这么讲的话,对你恐怕难懂。总之,名字一旦被使用,就会对关联物产生影响,在我们这里是非常重要的法则。”

    “……就是说,如果把老虎叫做猫,它也会变得无害吗?”

    “确实有点这个意思。”

    不知道为什么,红叶微微地笑了一下,但她马上掩饰似地别开脸说:“虽然原理是这样,实际上这种情况很少发生。纵然有几人称虎为猫,大部分认知到虎的人也还是称之为‘虎’,少数人对虎的概念影响是微乎其微的。不过,如果认知的人数特别多,或者是认知的人非常特别,那就另当别论了。像你们所做的四角游戏,既被冠以‘游戏’的名义,常人试之也就无妨。是因为你这具躯体的特别,才会让这样释化的法仪产生作用。”

    说到这里时,两人已经走进地铁站。

    因为要和周雨共同行动,红叶这一次并没有用到她那辆摩托车。两人走入人流往来的站内后,就自觉停止了这些常规外的话题。

    “……说起来,为什么换成了摩托车?先前骑的是电瓶吧?”

    因为旁边有普通的乘客,周雨只好捡些无关紧要的话来转移注意力。

    不想,听到他的提问后,红叶脸上的微笑忽然僵住了。

    “……遇到你的那晚,我把车停在路边。再回去的时候就没有了。”

    “就是说被偷了。那个也是你送外卖的车吧?”

    “嗯……”

    “所以也顺势丢掉了单子和工作。只能换个地方重新开始了,是这样吧?”

    “……嗯。”

    “小偷找得到吗?”

    “也不是无计可施。等解决正事以后就去找。”

    “……找到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红叶不做声地垂下头。

    注意到旁边乘客偷觑过来的目光,周雨也自觉地噤口不言。这是一种直觉的判断,哪怕是要自己默默忍受腹痛,也不可以继续刺激红叶了。

    ……至于那个电瓶车小偷,最幸运的结局大概就是提前进了看守所。总之,绝对不能被红叶找到。

    沉默中,两人在红森站下了列车。

    再度来到红森商业区,周雨一点也不觉得意外。然而红叶并没有去那条和他们两个颇有缘分的奥斯尔路,反倒领着他往繁华地带走。

    他们来到一座游戏机厅前。红叶轻车熟路地和老板打了个招呼,然后便沿着角落的安全通道朝地下室走去。楼梯尽处,灯火炫亮的大厅内充斥着男男女女的笑声、喊声。直到此时,周雨才察觉到问题所在。

    “……红叶。”

    “怎么?”

    “虽然单字的概念上可能确实存在包含关系,但请你不要把‘花’跟‘荷’通用。花倌和荷官完全是两种职业。”

    他指着眼前的地下赌场如此说道。

61 小博一注(上)

    这座赌场的规模,单从面积考虑应该并不小,但碍于圆厅式的设计,摆在外面的赌桌都显得很拥挤。由于开在闹市区内,也并不像电视里装修得那么富丽堂皇,大体还保持地下室的风貌,或许是为了在紧急时刻迅速消灭痕迹。

    在此前提下,整个室内尽可能确保了舒适。灯光通明,空气畅通,丝毫不令人产生压抑的感觉。端着酒水的侍应生在人群间穿梭往来,仪态看起来无可挑剔。

    看着这样的场面,老实说,周雨有点搞不清状况。他一边忍受着人群的喧闹,一边将手伸进衣袋里。金属刀柄传来冰凉的触感,略微抚平了他的焦躁。

    “……红叶。”

    “稍等一下,我正在找。”

    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地方,红叶没有一点紧张的意思,她走进人群,自然地向周围张望起来。

    埋首在赌桌前的人形形色色,既有衣饰浮夸、表情凶恶的壮汉,也有看起来光鲜得体的中年人。当周雨和红叶经过时,大部分人都沉迷在游戏中,极少数则会向他们投以探索的目光。

    对此,红叶毫不理会,只专注着自己的搜索。不多时,她在人群间停下脚步。

    “找到了。”

    她指向圆厅的角落。那里是包厢所在,想必是专门提供给一些贵客的。不知是如何判断,红叶以确凿的语气说:“人就在里面。”

    “需要做什么埋伏准备吗?”

    “不必,直接进去就好。”

    说完这句话,她直接迈步朝包厢走去。周雨也只能跟在她后面。门前的侍者忙上前劝阻,红叶却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几晃。

    侍者微微一顿,表情如常地退开了。

    看到这一幕,周雨想起了红叶刚才和游戏厅老板的交涉,似乎也是用着同样的手势。他仔细地看了一眼,发现红叶指隙间透出少许黄纸的颜色。

    解决侍者后,红叶推门而入。包厢的隔音效果很好,两人开门时才听见里面震天的笑声。

    房内总共坐着六人。除去穿着制服的荷官以外,另外有三男两女。其中一个矮胖的男人对门而坐,左右两边各有一位美女依偎着他。三人对面还有两名穿皮夹克的纹身青年,正像听到了某种滑稽事般哈哈大笑。

    那醉汉般夸张的狂笑声,直到红叶和周雨进来也没有停止。即使有生人入内,六人也只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除了荷官露出惊疑的表情外,其他几个人都浑若无事地继续笑着。

    红叶的目光,如箭矢般笔直射向正面她的胖子。

    矮胖子笑嘻嘻地推开左右两名女人,起身向红叶鞠躬。他的五官因为肥肉而有些变形,但皮肤却保养得奇佳,在灯光下如同微透的白脂,让人搞不清他的年龄。

    “夜安,殿下。找鄙人何事呢?”

    矮胖子以一种造作尖锐,像故意起噱似的腔调对红叶招呼着。虽然用上了相当古典的敬称,他脸上的笑容却毫无尊重之意。

    同样地,红叶应答的声调也冰冷而隐含轻蔑。

    “我不是来找你的。奥斯尔在哪里?”

    矮胖子还没答话,坐在他对面的两个青年就又开始哄笑。

    其中一个嚷着说:“奥斯尔死了!”另一个则跟着怪叫道:“他被我杀了!”

    这下连那两个女人也开始笑了。她们穿着暴露的低胸晚裙,一边抖得乱颤,一边故意地向红叶和周雨摆弄身材。只有女荷官仍然低着头,如同木桩般纹丝不动。

    周雨皱着眉看向红叶。

    面对这种状况,红叶的脸色依然是淡淡的,看不出多少生气的意思。她只是继续用漠然的态度盯着矮胖子。

    “请见谅,这里都是些低贱的仆人。这位小姐是您的朋友吗?”

    矮胖子毫无歉意地说着。他的视线起先盯着红叶,随后却看向周雨。那双眼睛如猫科动物般映出莹绿的光。

    “我带谁来不是你该关心的事情。摩天,最后再问你一次,奥斯尔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啊。”被称作摩天的矮胖子乐呵呵地说,“老板的行踪,下属怎么敢多问呢?请殿下回庭中发布召集令吧。”

    “我该怎么做用不着你来教。别再浪费时间了,如果没有奥斯尔首肯,今夜你也不会出现在这种地方。是他让你来等我的吧?想让我做到什么程度,你才肯交代他的去向?”

    红叶冷淡地说着,将手往上抬起半尺。那个动作周雨十分熟悉,是红叶准备变出幻影剑以前的准备架势。

    看到她的动作,矮胖子脸上的笑容稍微收敛了。他用眼神把女荷官赶出门,然后重新坐回沙发上。看到他的态度,另外四人也停止了吵闹,安静地坐在原位。

    室内彻底清净以后,这个名字和身高完全相悖的矮胖子又恭恭敬敬地朝红叶鞠了一躬。

    “殿下,务请理解我的无礼。您虽身份尊贵,却并非我所效忠之人。在您说明来意以前,我不得向您透露分毫。”

    “奥斯尔应该很清楚我找他的理由吧?”

    矮胖子并不接话,只是谦卑地笑着,用谨慎而幽暗的目光盯住红叶的手。

    “好吧。既然这里是你们的地方,我也不会随便破坏规矩。我是为了代替先王,质问奥斯尔违背约定的事情而来。这个理由满意了吗?”

    “那么这位漂亮的小姑娘呢?也和您一样是来质问我的主人的吗?”

    红叶陷入了微妙的安静,似乎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察觉她的态度后,矮胖子慢吞吞地伸出手,将桌子上凌乱的各色筹码收拢到自己身前。

    “这可不行啊,啧啧,这可不行啊……殿下。以您的身份,更不该浑水摸鱼了。您要见您父亲的臣仆,乃理所当然之事,这位小姑娘可就得按规矩来了。”

    红叶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在那以前,周雨率先开口问道:“什么规矩?”

    “要么得赌,要么得做生意。小姑娘,这是见奥斯尔的规矩。”矮胖子圆滑地盯着他说。

    周雨抬眼看着对方。

    当接触到那双眼睛时,他的颅部又开始抽痛,情绪却反而变得平静。

    “说具体。”

    矮胖子的手中轻轻搓动着一枚镶银边的水晶筹码。他眨巴着眼睛说:“用你全部财产的一半交换奥斯尔的地址,这就是做生意。”

    “那么赌呢?”

    “啊……那你得自己找,小姑娘。”矮胖子微笑,“奥斯尔就在奥斯尔路,只要你今晚找得到,就能见他。”

    “如果找不到,你想怎么样?”

    “那你就会一无所有。”

    说到最后四个字时,矮胖子的语调滑腻得令人不快。旁边两个女人捂着嘴,一边装模作样地捶打矮胖子,一边吃吃地笑个没完。

    “且慢,这件事我可没有同意。”

    就在周雨开口前,红叶急切地发言:“他是我带来的人,你想当着我的面做什么?”

    “殿下,这可是这位小姑娘自愿的,全凭她自己决定。何谈冒犯于您呢?”

    矮胖子轻轻挥手。如同舞台幕布一般,他身后的墙壁毫无分量地向两侧抬起,划开。

    自那墙壁之后,露出通往夜中城市的坡道。

    “请吧,如果小姑娘您想赌的话,就从这里走出去。月落以前都是你的时间。”

62 小博一注(下)

    看到墙壁如薄纸般分开,周雨心里却没有一点惊讶的感觉。事情本该如此,他心里有个声音如此低语。

    “那么,我就去找他了。”

    他的嘴唇自行开阖,用轻飘飘的温柔语调说:“用不着做什么交易,我这就去把那条金钱蛇从穴里扯出来。”

    “嚯呀,现在的小姑娘真是主动。”

    矮胖子笑嘻嘻地说:“那么请吧。公主要一起去的话也无妨,不过敝主人的地址就不能直接告诉您了。”

    红叶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最后什么也没说。矮胖子忽然抬起手,将一枚硬物抛给周雨。

    “请,这就是小姑娘你的身份证明。把它拿到奥斯尔面前,就是你赌赢了。”

    周雨接住他抛来的东西,随后摊开手掌审视。那是先前矮胖子捏在手里把玩的筹码。沉重的银质镶边,里侧的乳白色水晶上雕刻着蝴蝶图案。

    他把筹码翻转过来,正面刻着的面值是 1 。

    “华而无实的东西。”

    他将手掌合拢伸进衣袋里,然后走到赌桌面前。矮胖子仍旧笑眯眯的,用那仿佛散发幽光的眼睛看着他。

    “请吧。这里的赌博都是自愿的。”

    “我了解了。不过在那以前,还有一件事要说明。”

    咔哒。弹簧刀利落地弹出刃部。

    他一步踏上桌面,将锐利的金属送进对方眼眶内。

    球体破裂时的轻震,房水与血液混合的温热,让他觉得飘飘然起来。就连此时周围女人的尖叫声,也变成了动听的曲乐。

    “这次是警告。”

    他抽出刀刃,从桌面上退下。

    刃身脱离创口以后,对方眼眶周遭的血肉开始剧烈蠕动。破裂干瘪的眼球,如被充水的塑胶袋那样重新鼓涨变圆。不出半分钟,对方的眼睛又恢复如初了。

    对此,周雨没有一点意外的感觉。他微笑着用指尖抚摸刀刃。

    “下次,再对我用这种看食物的眼神,就把你的两只眼睛都冻起来。”

    他说出口的言辞,已非由头脑编成,而是由躯壳指挥着,自然而然地流出唇外。矮胖子揉了揉被刺穿的那只眼,嘿嘿地笑起来。

    “呀,小丫头的脾气比自己老娘还大……”

    “不要多舌了,摩天。”红叶打断他说,“再口无遮拦的话,最后只会让你自己吃苦头。筹码也给我一个。”

    “您就不必如此了吧?”

    “拿来吧。是你要求照规矩来的。”

    矮胖子的脸皱了起来。他用粗短的手指在桌上费劲地翻捡半天,最后扔来一个深紫色的水晶筹码。那上面的面值是1000。

    “小地方没有更合适的,您就勉强用这个吧。”

    红叶没有反对。她默默把筹码放进衣袋里,然后穿过洞开的墙,朝通往夜市的坡道走去。

    矮胖子仍然笑嘻嘻的,只是在周雨看向他时,那眼中莹绿的幽光似乎消失了。

    “请。”他对周雨做着送客的手势。

    周雨看了看他指间的五个骷髅指环,转身追随红叶而去。

    自墙壁后出现的坡路,并非粗陋的泥巴地道,而是崭新整洁的沥青路面,看起来就像是普通的地底隧道入口。其路面坡度极为平缓,但最底部确实是通往地下赌场的包间,所以路程比普通坡道更长。坡道尽头,街上的积水正缓缓流淌下来,形成锈蚀形状的暗斑。

    在那蚀痕之上孤悬着银亮如弯刀的新月。当两人朝银月靠近时,仿佛在攀登通往断头台的阶梯。

    “……红叶,这个筹码是什么意思?”

    走到坡道中段时,颅内的抽痛逐渐平息。周雨就像是忽然从梦游里惊醒,从衣袋内掏出筹码问道。

    “这是凭证……也可以说是仪式的一种。持有它,就等于持有对方事先许下的某种誓言本身。总之,是确保对方不会赖账的东西。不过,一旦接受它的话,就意味着你也同意了对方的要求。”

    “我们拿的有什么不同吗?”

    “两种的约束力不同。最轻程度的誓约没法约束住我。他们是不想让我违规吧。”

    “也就是说,上面的数值等于战斗力的差距。”

    红叶轻咳了一声,有点不自然地说道:“也不至于那般夸张。与其说是能力,不如说是类似年岁……算了,你莫问了。”

    两人在交谈中登上坡道顶端。周雨环顾周遭,发现他们身处一条完全陌生的街道。四周高楼林立,灯火辉煌,从远处传来人群的喧嚣。

    一切都是红森商业区的日常景光,除了这条街道本身:非但路的两侧门户紧闭,甚至都没有路灯,漆黑的道路上唯有月华洒落。

    周雨拿出手机看了一眼。眼下是晚上九点,对于夜生活丰富的人而言,这只能算刚开始热身的时间。

    “走吧,先去奥斯尔路。”

    他招呼着红叶,迈步朝远处的高楼走去。然而红叶却并不跟上,只是站在原地长长地叹息。

    “周雨,请你回头看一下。”

    周雨依言回头。他和红叶身后是一条平坦笔直的沥青马路。那从赌场墙壁内伸出来的坡道不知何时已经消失无踪。

    “这是……”

    “这就是巷子会消失的原因,周雨。关于这件事,实在很抱歉。本来我以为今夜会找到的是另一个人。没想到奥斯尔把这个家伙派了出来……这样就会比较麻烦了。”

    红叶一边解释,一边不停地长吁短叹。周雨看着她烦恼的样子,不由地说:“他似乎并不敢对你怎么样。”

    “确然,要想加害我的话,他没有那种本领。但是他并非我父亲的臣仆,而是奥斯尔的。在找不到奥斯尔的情况下,我无法直接命令他做什么。”

    “……你家里用的是什么中世纪的附庸关系吗?”

    “附庸为何?”

    周雨只是摇头。现在显然并非给红叶补习历史课的时机。他问道:“奥斯尔就是你要找的人吧?”

    “嗯。他是我父亲以前的管家。”

    “他和奥斯尔路是什么关系?”

    “是他取的名字……那个人在趣味方面很糟糕。你不用太过在意。”

    红叶又不停地叹起气来。

    “这么解释吧,此城乃由多人共同管理的——我指的并非警察、官员一类角色,而是更加真正的管理者。每个管理者都只能控制特定的区域。譬如奥斯尔,他的管理范围就是红森这一带。在这片区域里,他有着绝对的命令权。”

    “像领主那样吗?在整个王国内有着小片独立的封地?税收和军队都掌握在自己手中?”

    “唔唔,这个说法也很贴切。对,他们就是领主。虽然拥有领主头衔的人是奥斯尔,他却又将自己的权力不断转递给自己的下属,像刚才你见到的那个人,就是有着‘改变城市地形’的权力。”

    “把这么重要的能力随便转交给一个胖子,这里面有什么理由吗?那个胖子是什么专业城市设计师?”

    “不,或许只因为无聊吧。”

    红叶轻轻地掠了一下发丝。月光照耀之下,她的双眼似乎也变得浅透、莹亮。

    “……因为自己的设计无法给自己带来新鲜感,所以就把它丢给一个完全不同的人,看看对方会做出什么样的东西。这就是奥斯尔行事的逻辑。”

63 山羊角(上)

    “……总之,先找到奥斯尔路就是了。”

    听完红叶的话后,周雨也只能说出这么一句评价来。

    “不会一帆风顺的。既然奥斯尔派了那个人来,即是说他在故意逃避我。周雨,你跟我走一会儿就明白了。”

    说罢,红叶终于迈开脚步,向着灯光的方向走去。周雨紧跟在她后面。两人一起走到路口,又左拐到邻街上。

    “……这一带,有这么多不装路灯的街道吗?”

    连续三次拐弯后,周雨彻底确认了异常。明明觉得灯光和喧响都近在眼前,两人却怎么也走不到商业街的区域,遭遇了类似鬼打墙的情况。抬目就能瞧见的楼厦群,就像是隔着幽河的山峰般可望而不可及。

    至此,周雨逐渐理解了红叶的意思。

    “这里和永宁路的消失巷一样,是会改变地形的吧?那个胖子想阻止我们去奥斯尔路。这种移动,街上的人察觉不出来吗?”

    红叶颔首表示认同。

    几乎没有追问原理的兴趣,周雨也点点头说:“那就走高处吧。”

    他抽出弹簧刀,用力插进行道树的树干里,准备借助树木上到两侧商铺的房顶,然后一路从屋顶的直线过去。迄今为止,地形变化都是在他视线不及处。因此他有一种顽固的念头。

    ——只要保持视线注视,就不会遇到刚才那种鬼打墙似的情况。

    由于某种因素,他今晚出来时穿了一件深色的长裤,使爬树变得极为轻松。不出十几秒,他已登上树顶,准备借此跳到两米开外的商铺顶棚上去。

    红叶在树下沉闷地望着他,既不效仿,也不阻止。

    周雨踩住一根粗枝,慢慢朝着屋顶方向挪移。在树枝出现断裂迹象以前,他尽全力起跳,勉强搭住了屋檐的边。只有三分之一左右的脚掌着地,他却轻松地稳住了平衡。

    “红叶,这样似乎可以……”

    话音未落,他看见屋宇自面前拔地而起。

    如同一打被人抽出来的纸巾,楼栋从地面生长探出。首先升出的是支棱着花叶阴影的天台,然后是窗口趴着一只猫的顶层、挂着广告牌和私晾衣物的中层、有着防坠网和商铺的底层。在楼宇的某扇窗户中,还有个小男孩正将头伸出防盗窗的空隙探望。

    一整个建筑群就这样出现在周雨眼前。过程中没有一丝声息,就连屋内走动的人影也似乎都没有察觉自己的位置挪移。

    刚刚站上屋顶的周雨和小男孩对视。小男孩吃惊大叫,屋子里传来人声的喝骂。一位妇女打开窗户四下观望,目光多次从周雨身上扫过,随后揪着小男孩的耳朵缩了回去。隐隐约约的、屋中传来她责骂小男孩说谎的声响,因为“屋顶上根本就没有人”。

    周雨收回目光。

    “……红叶。”

    红叶又叹了口气:“就是这样的。除了我们两个以外,普通人不会注意到这个空间里发生的事情。少数有天赋的人,就算看到了也不会被相信的。”

    “……连自己的位置变了也察觉不出吗?”

    “在他们看来位置是没有改变的。从窗外的景色,走出去时的路径,都会符合自己的认知。空间被折叠后的样子只有从里侧……也就是我们这里才能看到。”

    “你有办法吗?”

    “不能动武的话就不行。”

    周雨回忆起那个矮胖子的话。他不记得对方有强调过不能动武,但看红叶发愁的表情,显然那属于禁止事项。

    “总之,周雨,我们先进到房子里面。在室内他的能力会比较难施展。”

    周雨从屋顶返回地面。当着他的面,红叶一脚踢开街道商铺上的铁卷门。

    “……不是说不让用武力吗?”

    “嗯,不打人就不算动武。”

    红叶毫无愧意地回答。看起来这并非借口,而是她真的这么认为。

    两人钻过从中间破开巨洞的卷门,来到一家五金店内。在用五金店内的工具破开窗户,翻越到邻近的街道后,周雨忍不住问道:“这家店明天会恢复原状吗?”

    “不会。”红叶熟练地说,“但是今晚的监控录像绝对会黑屏。”

    于是之后以同样的手法入侵餐馆和珠宝店时,周雨一句话也没再提。

    这样利用商铺为转点,他们向着有灯的街道逐渐逼近。与他们距离最小的是一栋商务楼。但是,眼看只有十来米距离时,那栋二十层以上的商务楼却如海中轮船般,在他们面前悄无声息地滑走了。那安静而又毫不拖泥带水的态度,像是在拒绝搭载他们这两名乘客。

    作为替代品,一幢遍体贴满了霓虹灯的购物楼飘过百米距离,停驻在他们面前,邀请似地打开了底部的自动门。

    “……红叶,两个问题。”

    “请说吧。”

    “那个家伙是不是能监视我们?随时随地都知道我们在干什么,说什么,准备去哪里?”

    “没有那么严重。能大概知道我们的位置,但是我们说的话、做的事,他应该是无法知晓的。如果附近有斥候的话我也会察觉。”

    “那么,第二个问题,这栋楼我们要进去吗?”

    明显是故意停在他们面前的购物楼,想必不会成为通往奥斯尔路的顺风车。

    “嗯,进去吧。不管怎样都是室内比室外好一些。”

    红叶说着,几乎是又要叹气的样子。看她无奈的表情,似乎并非首次被类似的情况折磨了。

    “为什么一定要进室内呢?”

    “是为了减弱他的权限。虽然奥斯尔是这片区域的管理者,但是屋内是属于主人的私人空间。住宅会比商务楼、商店之类的更安全。

    “这是因为所有权概念更明确的缘故……我指的不是俗世的法律,而是人的认知。越是所有者和使用者不一致的建筑,归属的概念就会变得混沌,越容易被认为是公物。作为管理者的奥斯尔也就比较能插手。”

    “完全私有的建筑呢?他能影响到吗?”

    “一定要的话也可以。但我想会非常吃力,而且必须是奥斯尔本人才行,移交给臣仆的权力就不会那么强力了。总之,走室外的话一定会被拦住,只有在室内快速穿越才能稍微移动一些。”

    言到此处,也就没有别的选择了。周雨率先踏过门厅,走入楼内。

    出乎意料,里面并非空室,而是货真价实、正在营业中的购物大厦。因为次日并非周末,楼内谈不上拥挤,但仍有许多顾客来来往往。看着如此充满人烟的场面,周雨有点回不过神来。他把手伸进衣袋,指尖先后接触到刀柄与筹码的冰凉。

    “从后门穿出去吧。那里是奥斯尔路的方向。”

    红叶这么说着,朝着前方的走道指了指。

    周雨在刚才就已经完全丧失了方向感,不知道她是怎样判断的。两人走过梳齿般排列齐整的门店,抵达尽头后,面前的墙上写着“通道维修,请上二楼”。虽然写着修缮,实际连门洞也没有看到。他们别无选择地拐进旁边通往二楼的阶梯。

    二楼阶梯的出口是杂物间。两人绕开拖把与折梯,从正门走出去。穿过狭长走廊,打开尽头仅有的一扇门。

    门后,是有着连排小便器的男式厕所。

    在两人不及反应时,另一侧的隔间打开了。一个黄毛青年无精打采地走出来,一边在使劲往上拎自己的腰带。

    ……他的目光在积水的瓷砖地上凝固,随后缓慢地,缓慢地抬起头。

    看到站在门口的两人后,他瞪圆眼睛,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

    虽然很吵,但那五岁小姑娘似的叫声同时让周雨觉得耳熟。他仔细看了一眼,发现这个黄毛正是蔡绩。

64 山羊角(中)

    “叫够了吗?”

    实在是受不了对方尖细悠长的音色,周雨抬起右手挥了两下。看到他的手势后,蔡绩十分配合地闭上嘴,一下软倒在旁边的墙壁上。

    “你、你们……”

    两个人的并肩出现显然给他极大的震撼,这个哆哆嗦嗦的家伙甚至忘记了近在咫尺的出口。他不停地颤动着嘴唇,不知道是打算质问两人怎么会走在一起,还是为何出现在男厕所里。

    “你为什么在这里?”

    没有时间跟对方废话,周雨单刀直入地询问。眼下的情况比较特别,不排除对方是被故意送到两人面前的可能。

    “我……我……我他妈能干什么!你们才是!你们进这里干什么!”

    似乎被他的提问惊醒过来,蔡绩以崩溃的语调高喊着。对此,周雨实在没有解释的心情,他直接将弹簧刀取出来。

    “我就在这里上班啊!”蔡绩被这个动作吓到了,他扯着胸前的名牌喊道。直到这时,周雨才注意到他身上穿着类似餐厅制服的装束。确定是偶遇后,他不再理会对方,拉着红叶朝男厕出口走去。

    “等等!你们两个在这里是……”

    或许把他们当成了什么准备屠杀商场的杀人狂组合,蔡绩竟然一边发抖一边追了上来。

    他那一紧张就开始变尖的难听嗓音,在步出厕所后戛然而止。门外是一片完全封闭的方形黑暗空间。除了应急灯散发的绿光,空间内一片黑暗,只是一个光秃秃的水泥盒子。

    “……可能是商场的防火避难区。”

    在蔡绩吓晕过去以前,周雨简单地说。大型建筑通常设有防火避难区,高层建筑则需要专门的避难层——迷信说法里的“老楼都会封死第14层”,其真实答案就是这样。对于百米左右的建筑,14楼通常接近中段,正是适合设置避难层的位置。

    “确实。”红叶颔首赞同,又四顾周遭说,“我是第一次进到这种地方……原来里面是这种样子的。”

    “应该是每个地方不同的,有的放火层会用隔热材料装修,不会这么简陋。”

    两人一边在房间内徘徊搜寻,一边用交谈来确定彼此方位。就在谈论防火区内部构造时,蔡绩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你们管什么防火不防火!厕所出来为什么会接到这种地方!你们两个……你们两个……”

    听到他叫得上气不接下气,周雨也终于无法置之不理。他转头呼唤红叶,问道:“为什么他也会跟进来?不是说普通人看来是一切正常的吗?”

    “嗯……因为他是稍微有一点天赋的人。”

    红叶又回头看了一眼蔡绩。她忽然停住动作,略带惊讶地问道:“你不是那晚的年轻人吗?”

    “……你才认出来吗?我还以为你早就知道他是谁了。”

    “适才没有太在意……嗯,这样就说得通了。他应该有洞识一类的天赋,所以那晚也能看到奥斯尔藏起来的秘巷。”

    “那么,他现在有用吗?”

    “完全无用。周雨,要说洞识,你的身体比他强得太多了。他能看见的东西你也可以。”

    “那么就不管他了吧。”

    讨论正在进行时,周雨摸在墙上的手感觉出一道细缝。

    “有门。”

    他试着用力推拉。吱呀一声,伪装成墙壁的门向外侧打开,刺目的灯光射进室内,让人一时看不清外头的景象。

    因为没有危险感,他当即踏入光中。身后的红叶稳稳跟上。

    “等等!别关门!别让我待在这里面!”

    大概是不想在这种奇怪的状况下落单,明知他们危险性的蔡绩也在最后关头冲了出来。

    但是,一跑出防火间,他就张口结舌地呆在了原地。

    面前的建筑,已经完全没法被叫做房间了,而是外壁为柱体,内部则螺旋而上的玻璃阶梯。整个空间都完全透明,通过外壁能够看到彼端的门店与顾客。玻璃外侧的人们说说笑笑,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相距数步的地方正矗立着一面高耸到不可思议的玻璃墙。

    他们三人,仿佛是身处大厦正中央,顶天立地玻璃管中的标本虫子。

    面对这样的景象,蔡绩的思维完全停摆了。他猛地扑向墙壁,将两手狠狠地拍在透明的玻璃上。

    “喂!喂!!……他妈的!喂!!!”

    三三两两的行人走过他们面前。互相笑着,说着话。

    “喂!开门啊!!这里有人啊!!救命啊!!喂!!!”

    蔡绩尖叫着,疯狂地拍打那堵透明的,无限高远的墙壁,但即使距离只有几步之遥,也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惊恐带来的力量很快消失,他精疲力竭地滑下身体,跪坐在地板上。这里的地板也是完全透明的。只要向下看,就能一直望到地下停车场内的情形,如同站在薄冰上俯瞰深渊。他就一直呆呆地盯着底下的景象。

    “……红叶。”

    将蔡绩的举动看在眼中,周雨叫了一声同行者。

    “嗯,我知道。这个地方,是奥斯尔早就设计好的吧。它跟普通的区域是从概念上隔断的,这里是类似于‘骨内’的地方。”

    “骨内?”

    “就是……唔,若将商场想为人体,这里就是骨架的内部,不过这里没有骨髓,乃中空之处。我们在骨头的空心中。”

    周雨点头。他将这种现象理解为建模般的状态,在他们看来透明的墙壁,从外侧的人看去或许存在着“贴图”。自然,两边的声音也被完全隔绝了。

    “那么,怎么办?”他问道,“你要上去吗?”

    “……也只好如此了。”

    面前唯一的通路,即是沿着阶梯螺旋而上。即使明白这一定是某人设计的陷阱,也没有其他通路可选。两人先后登上台阶。

    在转过第一个螺旋前,周雨看了眼跪在地上的蔡绩:“你要一直待在那里吗?”

    对方没有应答,周雨就继续向上登。走了十多步后,他透过脚下的玻璃阶梯,看到蔡绩默默地站起来。

    三人分为两批,隔着一个螺旋的距离向上攀登。

    透明的螺旋阶梯,完全不存在中间休息的平台。它笔直地从底楼拔向高处,如一棵中庭巨树贯穿了商场。攀登时,不仅商场遍体尽入眼底,甚至还能看到墙壁与地面的切面。最夸张时,有行人直直向他们走来,于是从圆柱形空间的两侧就能分别看到那人的内部结构,心脏跳动,血液奔流。

    这景象,确然像是从骨内的视角观察肌体。

    阶梯很平缓,每一阶只有大概五公分的高度差,但攀登了大概八百多级后,周雨也感到气喘起来。

    他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已经是十点半了。

    “……红叶。”

    “怎么了?”

    “那个人说,我们的时间是到月落为止,对吧?”

    “嗯……”

    “今夜的月亮是新月……没算错的话,这种形态的月亮在午夜前后就会彻底落入地平线以下。所以赌赛并不是到天亮才结束。”

    所以,他们中了话术。

    直到此时才恍悟过来,未免有点太迟,但他没有对那矮胖子的言辞把戏破口大骂,只是默默加快了攀登速度。

    说到底,这无穷无尽的阶梯通往何方呢?

    周雨仰头眺望,重重叠叠的玻璃结构折射出辉煌绚烂的灯照,在螺旋尽头汇聚成一个无比微小的光点。

    那景象,他突然意识到,就仿佛置身动物的犄角内部,朝着角尖,要奋力钻出一样。

65 山羊角(下)

    攀登。

    攀登。

    攀登。

    随着高度增加,墙壁外的风景逐渐改变。底层的门店多是服装与化妆品,还能看到许多男男女女在柜台间穿行。

    “……喂,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抵达中层时,蔡绩已经累得趴在阶梯上,仰头冲着上方的两人哑哑地喊叫。此时柱体的玻璃外壁已比底部窄了一半左右,壁外露出琳琅满目的货架,像是一家大型超市。

    周雨不理会蔡绩的声音,从成堆的玉米和番茄旁走过。

    更上一层,瓷器店。水润光滑的瓶罐摆满了漆木架子。当红叶和周雨经过时,它们摇摆身体,骨碌滚动,砰砰啪啪,争先恐后地从架子上摔落,将自己砸得粉身碎骨,声音清脆,仿佛欢笑。

    “操!操!我操!”

    蔡绩开始从喊叫转为咒骂,看来这是他用来克服惊恐的方式。

    再往上是家具城,和瓷器店一样冷清,没有客人。其中的红木凳与八仙桌吱吱嘎嘎地狂乱响动着,扭曲着木工结构,有的飘在空中乱转盘旋,有的就直接冲向玻璃外壁,在三人的面前撞得七零八碎。

    “呜呜……放过我吧……”

    凶狠如野兽扑猎般的密集撞击声中,混杂着蔡绩含糊的呜咽。他连爬带跳地冲上阶梯,紧跟在周雨和红叶旁边。

    再上一层。

    悬着紫外线灯的绿色温室里,摆满成盆的鲜花。从包成花束的艳红玫瑰,到种在盆里的金黄向日葵,花盘全部都朝着阶梯上的三人,静静地凝望他们走过。

    它们看得过于用力,对周雨和红叶的每一次挪步都要转动花茎,花瓣簌簌而落。

    此时,一朵行将枯尽的玫瑰忽然伸出叶片,勾住旁边的花后用力撕下一片花瓣,盖在自己萼上。它的举动使得整个花束都狂乱起来,互相撕咬,互相进食,扯碎。绿叶在花间乱动,一瞬间无数破碎的花瓣飞舞飘落。最后,整个花瓶被摇得翻坠在地。

    蔡绩战战兢兢地看着这一幕,从被花盯着时候他就已经不敢再出声说话了。

    沿着羊角似的螺旋,三人向那细小的尖行走。

    再上一层是画廊。各式各样的肖像画摆在廊中,大多数画的主题是女性,也有少数男人和风景。

    “……这些画不会动起来吧……”

    已经忘记了三人间的芥蒂,蔡绩缩身避开画像的直视,小声对旁边的周雨询问。

    画像没有动,只是人物的脸上都带着静静的微笑。那和名画蒙娜丽莎的笑法不同,是一种介于嘲谑和哀伤之间的神态。

    螺旋向上攀升。

    空无一人的影院里放着黑白录像带,屏幕中正进行某种宴会,似乎是国外的纪录片。屏幕以外的地方全部是坐席,填满了整个空间。从侧壁到天花板,椅子脚深深地插入墙中。

    再上一层。店里塞满了鸣叫不休,哭喊不止的动物头颅标本。

    再上一层。钟表滴答滴答地乱转,没有一个指着同样的位置。

    再上一层。从天花板垂落下无数的绸布。光怪陆离的各色图案在布面上云烟般变幻飘浮。

    再上一层,再上一层,再上一层!

    螺旋无限延伸,通向羊角之尖。

    穿越丰饶万象,直到子夜时分。

    游客三名,来到尽头。

    从盛满牛奶与蜂蜜的游泳池底钻出后,阶梯终于全数登完。玻璃角的末端,是一个比面包车车厢稍大的球形房间。犹如点缀在角尖的碎钻,房间本身流溢着璀璨的光彩。站在房间内观望夜穹,能看到弯月已坠入群楼之间。

    若从地面仰望,宇间只剩群星闪耀,这羊角尖上的房间就是其中一颗。

    “……红叶。”

    面对如此绝路,周雨只能询问同行者的意见。

    “嗯,我想应该是有出路的。”

    最后时限即将来临,红叶脸上也没有恐慌,只是微微发愁地皱着眉:“这种构造不是临时做出来的,我想是奥斯尔很早以前的设计。以他的性格,一定会在这里设计通路。”

    “哪怕是对自己不利吗?”

    “嗯……我想他已经不在乎这种事了。”

    红叶低低地说了一句,将手盖在玻璃上,挡住远方的落月。她很快将手掌移开,摸索着确认墙壁,周雨也从另一边开始寻找隐藏的通路。

    最后,两人都明白整个圆球,包括顶壁部分,都不存在任何隐藏的出入口。别说出入口,就连夹层也不存在,流动的光辉是从房间的材质本身散发出来的。

    “那么,通路可能在下面吗?”

    “或是如此,但……”

    下面的层数太多了。

    一路走来,所历所见,绝对不是普通商场该有的范畴。要把每一层都仔细检查过,到黎明都未必做得完。

    “月亮就要落下去了。”周雨眺望着远方说。

    他其实并不清楚月落以后会发生什么,只知道不会是什么好事。但要说对于违约的恐惧和紧张感,他却莫名其妙的缺乏。

    同样的,红叶也不像非常在意那个期限,只是小声叹着气说:“此事本来希望渺茫,如果找不到的话,由我处理便是。”

    “你打算怎么做?”

    “违约而不受罚之法,我也有。但那是下下之策。如果不是万不得已,我尽量不想使用。”

    看到红叶不愿详说,周雨也不再多问。然而时间已经不多了。

    这场莫名其妙的赌局从一开始就是不公平的,输掉也丝毫不足为奇。现在回想,周雨甚至不明白自己当初为何要接受。那时的他情绪并不激动,却像被身体给裹挟住了思考。那是种极难描述的状态,或许就是红叶口中所说的“身魄”。

    “你们俩,到底是什么人?”

    大概是气氛沉寂得太久,羊角尖上的第三个人终于忍不住发问。周雨看了眼这个总是卷入奇怪事端的家伙,既不知道该怎么跟对方说明,也懒得在对方身上花费时间。

    “红叶,如果我们输掉的话,这个家伙会怎么样?”

    “嗯……这位,我想也可以把他带出去吧,只是会有些棘手。”

    “带不出去就算了。他怎样都无所谓,把他留给那个奥斯尔好了。”

    “你!……”蔡绩尖叫半声,发出了好像鸭子被卡住喉咙的声音。

    看到蔡绩敢怒不敢言的表情,红叶匆忙地说:“就算他落在这里也没事的。一般奥斯尔对普通人都不会太恶劣。”

    “是吗?他的手下看起来却不怎么样。”

    红叶似乎是想辩解,几次张口,最后却都没有说话。最终,她只是语气复杂地说:“并不是他手下的所有人都如此。只有你见到的那个是最糟糕的。周雨,要是你日后落单时见到这个人,请务必保持警惕。在奥斯尔麾下的所有人里,我敢断言只有他是纯粹的奸恶之徒。”

    “那个矮胖子叫摩天是吧?”

    “是。他是我父亲去世后来到奥斯尔手下的。因为献上了另一只角,才得到奥斯尔的重用。”

    “另一只角?”

    “那是……我父亲和奥斯尔所立之约。很久以前,我父亲曾经将一只山羊角交给奥斯尔,若他能够找到另一只角,就可以偿清他欠与父亲的债。”

    “那么,这么说来,他现在已经不欠你父亲什么了。这是他现在想避开你的原因吗?”

    红叶只是几次摇头。她的神情似乎想否认这个猜测,最后却说:“我也不知道。”

66 奥斯尔(上)

    “红叶,奥斯尔到底是怎样的人?”

    这个问题,本应从出发前就问个清楚,但由于时间紧迫,周雨才一直没有提起。等到了这赌局的最后时刻,因为实在是无事可做,他反倒重新想了起来。

    “奥斯尔……我实在不知从何说起。总之,他是个随性之人。只要为了取乐,无论如何麻烦的事都会去做。不过,他既不喜欢权力也不喜欢暴力,只是纯粹享乐,所以我父亲通常也不限制他。”

    “这种性格的人,是你父亲的管家吗?”

    “嗯。他负责管理生活,外务的事情负责人是安德。不过安德比他更让人不放心。”

    听到红叶提起第二个人名,周雨终于忍不住问道:“红叶,你真的是什么公主吗?”

    “啊?啊……”

    红叶顿了一下才答道,“并非,那只类似于一个绰号。如此唤我的人,基本都是想要惹怒我——虽然我也不会很生气,但这个称呼是在讽刺我。”

    “那么,你是外国人吗?奥斯尔和安德都是洋文名字吧?”

    “可以算是,从你的角度而言我确实是有一些异国血统。不过总的来说,我还是这里的人。你看,我们两个长得还很像吧?”

    说到这里,红叶竟然还微微一笑。

    在夜色中,她的眼睛像水晶般发出浅白凌厉的光泽。比起五官和脸型的细微不同,这才是两人相貌最明显的差异。即便是经常照镜子的周雨,像这样陡然看到她的脸时也会稍稍失神。

    “……不过,奥斯尔和安德确实都是外国人。他们是我父亲在周游列国时偶遇的。安德姑且不说,奥斯尔和我父亲原本没有任何关系。他向我父亲提出要求,作为回报,替他服务而已。对他而言,此事本为单纯的债务。如果约定能早点结束,他大概也会选择返回故乡。”

    “那么他为何还在这里?不是说,连另一只角都找了吗?”

    红叶又沉默了一下,然后说:“太迟了。他从摩天那里得到角时,已经无力返乡。我父亲交给他的角,在我出生以前就被他亲手摔断,连同自己的家宅一起烧毁了。”

    “他的其他亲属呢?”

    “据说他曾有妻儿,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漫无目的地说着话时,弯月已落到群楼背后。从顶上已经望不见其本体,唯有淡淡银光从楼外漏出。在这种形势下,周雨却怎么也升不起着急的感觉,只是看着红叶出神的表情。

    “……若再让奥斯尔选一次的话,我想他多半不会去找我父亲。无论是初次或第二次,他都没有足够的慎重面对结果。若能逆转时间……”

    她像是自言自语般诉说着。就在周雨默默倾听时,蔡绩忽然惊恐地喊道:“你们看脚下!那是什么!”

    三人足下的玻璃阶梯,虽然是透明材质,但因为距离地面过分遥远,低下头时只能看见无数闪耀白芒的棱角,如螺壳纹路般逐层向内卷起。

    然而此刻,在银白螺旋的中心点,正奇异地散发着赤红的光。

    周雨对此景象凝视良久,终于辨认出那里是羊角阶梯的最底部。

    熊熊的烈焰正沿着羊角根部往上攀升。

    抬头眺望天际时,月色已彻底消失在钢铁森林之后。

    “……这就是输掉赌局的惩罚吗?”

    赤红的光沿着螺旋扩散。

    玻璃是不会燃烧起来的材质。但那奇怪的火势,的确是在阶梯内部的结构里剧烈焚烧。不到五分钟的时间,火势已到羊角中上段。光是低头俯视,也能隐隐嗅到呛人的烟焦味。与此同时,脚下的玻璃地面似乎在徐徐沉落。应当是底部的玻璃结构被火焰烧化了。整个房间缓慢而不可避免地倾斜起来。

    “救命!救命!喂!喂!!起火了啊!”

    蔡绩拼命地敲打着玻璃墙壁,用完全沙哑的嗓子大喊起来。面对底部的火灾,他好像已忘记自己身在高空,一旦敲碎了房间的玻璃,也一样会摔得粉身碎骨。

    但是,任凭他敲得手掌发红、流血,那纤薄的、散发光辉的玻璃墙壁也没有出现一点裂痕。看来他们连选择死法的余地都没有。

    “红叶,要冲下去吗?”

    红叶没有回答,反倒盯着脚下发起呆来。周雨又拍了她肩膀好几次,她才怔怔地抬起脸。

    “……周雨,你觉得这里的形状像什么?”

    在蔡绩的鬼哭狼嚎声中,红叶的声音模糊轻微。周雨半蒙半猜地弄懂红叶的话后,不得不抓住她的肩膀,凑到对方耳边高声说:“这里是羊角!是奥斯尔从你父亲手里得到的那一只!”

    此时此刻,玻璃阶梯内异常的火势显然是最为明显的提示。这里是被奥斯尔所复现的,他亲手烧毁的羊角内部。

    听到他的回答后,红叶露出一点混杂着难过和释然的神情。艳丽的火光下,她浅透的眼睛熠熠生光。

    “……周雨,今天的事我很抱歉。”

    说完这句话后,她忽然拉住周雨的手腕,又跑过去扯住蔡绩的衣领。

    “你干什么!放开我!不要杀我啊!”

    蔡绩一刻不停地尖叫,令原本就在迷惑中的周雨感到益发心烦。显然红叶也有同感,她迟疑了几秒,随后松开拎着蔡绩衣领的手,重重地在他喉咙侧部点了一下。

    恼人的尖叫声戛然而止。蔡绩像晒太阳的乌龟般拼命伸着脖子,嘴里徒劳地开合着,却只能发出低哑的“啊啊”声。

    “……点穴?”

    看到这一幕的周雨在瞬间完全忘记了目前的处境,仔细看向红叶刚才点按的部位。他对人体结构有着自己也说不清的熟悉,所以确定那位置并非传统意义上的穴位。再者,人体上压根就不存在令人不受伤而无法发声的“哑穴”。

    “不是点穴……稍微用了一点别的手段。接下来我要专心才行,所以请这位小伙不要再吵了。”

    红叶用两手各自牵着一人,专心致志地低头看着脚下。仅仅是这点时间里,烈火已经侵袭到不足三十米的距离。虽然穿着皮靴,周雨也能感觉到脚底隐隐传来烫热。

    房间陷落得益发明显。自球形房下面的阶梯内,传来玻璃爆裂时的清脆响声。在火舌接近三人以前,地面上开始蔓延起叶脉般密集的裂纹。

    “周雨,请你抓紧我。”

    红叶松开了周雨的手,被黑绳缠绕的剑鞘浮现在空气中。剑鞘的丝绳,自出现的一刻开始就在不停地松散、滑落。当丝绳落尽后,剑鞘本身也瓦解无踪,露出青芒构成的刃身。

    红叶提起剑,猛然下插,将青光深深插入脚下的地面。

    就在周雨注视下,触及青光的玻璃内绽放出一朵朵六面体的晶花。一瞬间,整个地面在瞬间破碎瓦解。

    牵在一起的三人向着火海坠去。

67 奥斯尔(中)

    身体失去平衡的瞬间,周雨本能地抓紧了旁边红叶的衣袖。

    紧接着,是失却支持,急遽地朝下方俯冲。

    就连蔡绩发出的,绝望的“啊啊”声也被风与火的呼啸所覆盖。只是一瞬目的光景,他们坠入烈火与浓烟的包围圈中。

    周雨本能地闭上眼睛,准备应对高热与烟熏。然而等待许久,却并没有火焰加身的灼痛感。脚下反倒像是踩到了什么实体一般。

    他睁开眼睛,入目处尽是青红交织的流光。

    在三人身下,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大片通透轻盈的平台。呈现出穹盖状的平台,将三人托在顶部,下方就是熊熊燃烧的火焰。那薄如甲片的晶层非但隔绝了极热,甚至借着腾升的热气,托着三人以极缓速度降落。

    周雨呆呆地看着这一幕。

    他无法识别出这凭空出现的平台是什么材质。那清透如水晶般的薄层,其表面流淌着无以名状的光晕,看起来酷似某种矿物。但是在足以软化玻璃的高温下,它甚至连一丝热气也没有传导给站在上面的三人。

    如果不是空气中涌动着令人汗流浃背的热风,足下的火海就仿佛是一场逼真的声光投影。

    如此呆愣许久,周雨终于想起了自己的同行者。他转头望去,红叶正半跪在平台上,低头凝视着地面。自那与晶层接触的剑形青光中,不断流出涟漪似的稀薄晶质,在晶层底部衍生扩散开来。

    看到这一幕,周雨就自然而然地理解了。足底的整个平台,是从那把剑上“生长”出来的。

    “红叶……”

    听见他的呼唤,红叶轻轻抬起头。

    她的双眸中闪动着光辉。

    那不是通常所说的“目蕴神光”。而是在完全,完全的字面意义上,她双眸正焕发出璀璨如繁星的银色光辉。此刻镶嵌在她眼眶内的并非人类正常的眼球构造,而是两丸冰冷纯粹的银白晶体。

    目视那两丸晶体的刹那,周雨感到体内也发出细碎、清亮的嘎啦声。那刺痛肌骨的痛楚,如同是体内正蔓生出微小的血肉结晶。

    红叶的目光掠过他,很快移往旁边。随着视线的接触终止,他体内结晶般的感觉也随之消失了。

    “——啊!”

    刚从疼痛中恢复,旁边又传来了蔡绩的鬼叫。听来他已经从无法发声的状态中恢复过来,又被红叶奇异的眼睛给吓得乱嚷。

    “嘘,把嘴闭上。”

    周雨一把锁住他的喉咙。他并不清楚红叶是如何制造了足底的晶层,但只要这个屏护消失,他与蔡绩都绝无幸理。

    这时晶层仍在扩散。一方面,下部的半球体正在增厚,另一方面则开始往上延伸,在球体上部形成了类似护栏的矮墙,使上方三人免受侧面焰风的侵害。

    周雨一边勒住蔡绩,一边环顾着周遭的景色。

    此时他们已落至中段,透过被晶层盖下去的稀薄火焰,能看见水晶角外店铺的风景。那些怪异的景观此刻也都静静笼罩在火中。

    由于火焰的高温,原本环绕在阶梯外侧的柱状墙壁已经消失。只要借助晶层边缘起跃,就可以跳到邻近的店铺里去。不过,眼下店铺内部也在燃烧,如此高层的位置无法迅速逃到店外。

    不能立刻撤到商场区域,但也不能一直驻留在晶层上。眼下他们是依靠火焰制造的热气缓冲摔落,一旦晶层落到火焰内部,就未必还能支撑三人的重量了。

    就在他估算合适的逃脱机会时,红叶从地上站了起来。

    “呀,找到了。”她轻轻地说。

    听到她的话,周雨呆了呆。

    这并非话的内容如何使人吃惊,而是因为红叶此刻的语调,竟然变得酷似周妤了。

    不同于往日平稳、庄重的低沉音色,那简短的四个字里,流露出冰冷而娇艳的轻盈感。她嘴角喜悦的笑容,既单纯到引人爱怜,也残忍得令人发颤。

    占据她眼眶的银白晶体,像雕塑般不透露丝毫感情。随着红叶轻轻抬起手,无数利刺从晶层下部伸出,深深扎入周遭的商场内。整个平台借此而固定在了半空中。

    定住平台后,她无视身旁的两人,缓步朝某个方向走去。

    周雨松开勒住蔡绩的手。这个胆小如鼠的家伙似乎已经被红叶的异态吓傻,一等周雨松手,他马上像是没了骨头般软瘫在地上,不停地发着抖。

    “快,起来。”

    周雨轻轻踢了他两下,催促着他跟上红叶。

    整个晶层是由红叶所造,眼下红叶离开,无法断定平台不会随之消失。

    在他的逼迫下,蔡绩畏畏缩缩地站了起来,勉强蹒跚地走向平台边缘。周雨没有心情一直在旁照顾他,见这家伙没有丧失行动能力,就快步跟上前面的红叶。

    越是靠近红叶的背影,他越是感到呼吸困难。明明周遭的火焰都已逐渐熄灭,这里却反倒比燃烧最剧烈的地方还要令人窒息。

    整个区域内的空气,以跟红叶的距离为标准,似乎正逐渐从气体凝固成巨大的坚冰。虽然没有感知到温度下降,周雨却有种快要被“冻住”的错觉。

    随着冻结感压迫身躯,混沌的痛楚也从体内滋生出来。

    那到底是头颅的抽痛?周期的腹痛?还是血液结晶般弥漫全身的钻痛?在呼吸困难的昏沉中,他竟然无法分辨清楚了。

    “红叶!”

    在失去意识以前,他用力咬咋舌尖,发出含糊的呼叫声。

    前方的背影停住脚步,缓缓回过头来。双眸中闪耀的银光,像要将他的眼和脑都固化为晶石。

    “觉得难受吗?”

    红叶轻轻偏头。她眼中的光逐渐黯去,露出浅白色的虹膜。

    虹膜中央的瞳孔,犹如雨季铅色的天穹般混沌不明。

    ——那严重违反常识的瞳孔形态,已全然不似是调节光线的人体构造,反倒像两个毒瘴氤氲的蛇穴。

    如果是蔡绩看到这一幕的话,大概会直接吓得晕过去吧。

    被这样一双眼睛看得动弹不得的周雨,一边控制着身体保持静止,一边油然地产生感想。

    此刻的红叶极端危险。

    绝对,不能反抗。

    不同于那个在午夜时分送外卖的她,也不同于两人初遇时仗剑杀敌的她。此刻站立在周雨面前的,才是令那个矮胖子摩天也畏惧不已的“公主”,是那1000面值的紫色筹码所象征的意义。

    他一动不动地站立着,哪怕火舌卷到身畔也不敢挪移。

    漫长如年的一秒过去后,红叶突然闭起了眼睛。

    “周雨。带上那人,跟我来。”

    她的声音还未恢复常态,语调里却已没有那种令人发抖的娇艳感。随着她转过头,凝固住的空气立刻松散起来。

    周雨悄然地放松身体,将肺内发烫的浊气吐出。他回头张望,发现蔡绩还在平台边缘磨磨蹭蹭。虽然那缩头乌龟似的样子十分难看,却也因此幸运地避开了红叶的视线。

    此刻在火势逼迫下,他终于一路小跑地赶到周雨身旁。见周雨一直盯着他,就以极为神经质的态度问道:“……你干什么?”

    周雨摇了摇头说:“你不想死的话,接下来就不要再发出多余的声音了。”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向红叶追去。

68 奥斯尔(下)

    商场内部的火势反倒不如羊角阶梯里来得猛烈。而红叶所经行之处,更是变成了一条宽达三米左右的干净通道。

    沿着这条熄火的长道,周雨一边小步奔跑,一边环顾周围的景象。

    从暂时偃息的火焰间,能够看到许多表面焚焦的钟表。多数已经变形损坏,但仍有几个在逆时针地转动着。

    这里是他们之前经过的钟表屋。

    得出结论后不久,他就追上了前面的红叶。曾经的同行者站立在墙壁尽头。在那尚未燃火的墙壁上,挂满了各类动物造型的钟表。

    透过钟面玻璃的反射,他看到红叶正无声地微笑着。

    “出来吧,奥斯尔。已经找到你了。”

    她对着满墙的钟表如此宣告。

    对此,钟表毫无反应,仍然静静地倒转着。

    红叶发出轻轻的叹息。和往日那种苦恼无奈的调子不同,那是一种刻意的、带着嘲笑目的的声音。

    “还不懂吗?你的谜题只够惹人乏味。”

    她用高高在上,宛如长辈训诫小孩似的语气说:“你的整个人生都由丰饶之角支撑,很早以前就已经终结。重来一遍就会有所不同?这是你的幻想。因为你的境界只在此处。直至今日,你都是个空虚的可怜虫罢了。”

    那婉转娇丽的音色,不断吐露出残酷而嘲弄的言语。

    “与其选择痛苦,不如归于虚无,这乃你一直以来的逻辑不是吗?既然你没有任何改变,那么即使光阴倒转,你也还是会找到我父亲,做出同样的选择。

    “这就是你的本性。”她最后说,“这就是你的命运。”

    说完这番话后,红叶伸出白皙的手掌,将其按到身前的羊头钟面上。那钟的玻璃镜面如同水面般荡漾起来,将她的整只手掌吞陷进去。

    “出来吧,你的债务还未偿尽呢。”

    伴随着冷酷的声音,红叶抽回手臂,从钟面内拉出一个人来。

    不,说是被“拉出”是不够准确的。因为那个男子并未反抗,而是握着红叶的手掌,跳华尔兹舞般轻盈地从钟内钻出。他绕着红叶滑了半个圈,自然而然地松开两人交握的手,迈着花步走到周雨面前,姿势浮夸地鞠躬行礼。

    “夜安,年轻的女士。”

    男子抬起脸来。那是一张十分年轻的面容,大约在三十岁出头,有深色的眼睛和鬈发,五官轮廓带着明显的异国血统。总的来说,这是个相当英俊的青年男人。

    在向周雨行礼以后,他带着懒散而夸张的微笑说:“我是奥斯尔,欢迎来到我的领地。这栋建筑,女士,你觉得设计得如何呢?”

    “无聊至极。”

    冰冷的回复并非出自周雨,而是转过身来的红叶。不知何时,她的双眸已经回复如初,只残留些许浅透的银色。

    “先是将一生都寄托在一只易碎的角上,然后又沉湎于回忆的牢狱。看来即使是死也没有带给你任何长进呢。”

    对于如此严厉的评价,奥斯尔仍旧无所谓似地笑着。他转过身,朝着红叶行了个更加戏谑夸张的鞠躬礼。

    “夜安,小主人。到此找我,有何吩咐吗?”

    红叶凝视着他。

    在这会儿工夫,她眼中最后的一丝银光也完全消逝了。像是对奥斯尔的表现感到无可奈何,她终于叹了口气说:“先把这里回复原状。赌局是我们赢了吧?”

    “呀,遵命。”奥斯尔说。他轻快地打了个响指,整个空间霎时陷入绝对的黑暗。火焰、炽风、焚响,一切悉数消失了。

    短暂的死寂后,奥斯尔那极具特色的、仿佛带着夸张笑容的声音回荡在整个空间内。

    “女士们先生们!……噢,不,没有‘们’,欢迎来到我的家院!”

    强烈如昼日的灯光,在话音落下时骤然亮起。周雨不适应地眯起眼睛,看向周围。

    钟表店已被整个替换。这是一个长方形的宽敞房间,装修以华丽热烈的金红配色为主,内部充斥大幅花织的真丝毛毯和壁挂。房间正中央是一张长长的餐桌,周遭摆满了金架的扶手椅。这似乎是一间豪宅内的小型宴厅。

    周雨低头看了看脚下的丝毯。他不懂得辨识织物价值,但能判断出毯面很新,没有一点脏污迹象。毯上的图案多是家畜、田野与村女。

    “在我的故乡有这么一句话,一条好毯子比黄金更宝贵。”

    奥斯尔穿着一身银灰色的西装,从房间的那头轻快地走来,皮鞋轻轻踩踏着丝毯,动作甚至有点像蹦跳。那身西装的样式相当现代,与整个宴厅的风格颇不搭调。

    宴厅古怪的主人将双手插在西装口袋里,低头打量了一会儿丝毯。突然间,他吹着口哨,从角落里拾出一条织着众多禽鸟的小小丝毯来。

    “哦,看,天鹅。”他咏叹似的说,用手展开毯子,兴趣盎然地盯着毯上的图案,“忠贞的鸟儿,爱情的鸟儿……诗人都说鸟类的爱情比人更忠诚。”

    “……你是在和我说话吗?”

    “自然,漂亮的小姑娘。我还能跟谁说话呢?”

    周雨后知后觉地看向周围。红叶和蔡绩竟然并不在这个空间内。此刻在奥斯尔面前的仅有他一人。他没有说话,将手插入衣袋内。

    看到他的动作,奥斯尔快活地咧咧嘴,发出一记长长的嘘声。

    “放松,放松,女士,放松!唉,我可没打算干什么。让我们继续天鹅的话题……诗人们说鸟类比人更忠贞于爱情,很遗憾,这是纯粹的谎言。我自己养过一阵儿天鹅,总共十对,开始的时候他们两两结伴,从不分离,就像传说中的那样。”

    奥斯尔一边漫不经心地评论道,一边将丝毯拿到烛光下细细观赏起来。

    “但是嘛……我过去是个挺有好奇心的人,总乐意比普通人更进一步。所以我叫厨师去挑宴会的材料,他得选三只雌天鹅,又选三只雄天鹅,但不能拿它们的伴侣。你猜怎么着?我只能说那顿饭真是不错,而且落单的六只也马上结成了新对子。

    “唉!连一季繁殖期也没落下!唉!小姑娘,这就是鸟类的忠贞。超越人类的忠贞。”

    织着天鹅的丝毯,在烛火焚烧下逐渐化为灰烬。奥斯尔若无其事地拿起残留的布片,对着那上面的灰烬吹了吹。

    “尽管如此,我还是喜欢天鹅。它们也许不懂爱情,但还是比人强些——它们懂规矩。诚信,效率。固定的伴侣在繁殖上配合得更好,那么它们就不会想着找点别的乐子尝,这人可做不好。人类总是喜欢新鲜。而你知道对爱情最忠诚的物种是什么吗?我认为是昆虫。”

    他将手伸进口袋,掏出一枚银色的水晶筹码,轻轻吹着上面的蝴蝶纹案,向周妤展示,又咧嘴微笑。

    看到他的动作,周雨才骤然意识到自己衣袋内只剩下刀柄的冰冷触感。

    “蝴蝶,蝴蝶。它们就很忠诚。等雄蝴蝶完成交配以后,它们就会开始绝食,几天内死个干净,好把粮食留给负责生育的雌性。许多昆虫都有这种习性:只要完成结合,雄性就得断食,或者干脆让情人吃了自己。它们懂爱情吗?我不敢断言,不过它们的忠诚超越任何高等物种,因为它们死得够快。对,短寿是确保心意不变的唯一方式。”

    英俊的男主人将筹码凑到脸前,轻轻地、充满柔情地吻在蝴蝶的纹案上。

    然后,他的手掌用力合拢,细碎的水晶粉末从指缝间漏下。

69 最后请求(上)

    看到筹码被捏碎的瞬间,周雨没有一点犹豫地往后快步退去。他从衣袋内掏出弹簧刀,咔哒一声弹出刀刃。

    “喔,喔,放松,小姑娘。”

    奥斯尔仍然站在原地,慢条斯理地吹掉手上的晶屑。他瞟了一眼周雨手中的刀说:“我可没打算做什么。不过严格来说,你们有点超时——你和小主人找到我的时候,以我们所在的高度,月亮可是在地平线以下啦。”

    “所以你打算否认这个结果吗?”

    “否认?为什么?不不不,不不不。我喜欢被找到。你懂吗?你设计一个游戏,就是要让玩家费劲力气、伤透脑筋——但是最后还是能通关。这点至关重要。不能破解的谜题什么也不是,你甚至没法评价它的好坏……我得承认你们干得不错,所以放放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奥斯尔拉过一把椅子,坐在上面翘起了腿当他把双手搭在膝盖上时,周雨看见他的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银质指环。

    “坐下吧,小姑娘。我担保自己没有恶意。”他抬起戴着戒指的左手,懒洋洋地保证道,“小主人和那位先生在下面的房间,不过我可不是想趁机做什么,只是好奇罢了。”

    “好奇什么?”

    “好奇你的想法。你得知道,亲爱的小姑娘,我注意到你也有一段时间了。大概是从……去年十月开始?那段时候我正无聊呢,整天瞧瞧这儿,望望那儿。当我看到一家歌厅……不,你们管那叫什么?ktv?总之,那时候可有意思啦!我看见你醒过来,一头雾水地逼着那个倒霉蛋在地上乱爬,出了门竟然还差点迷路了。哈哈哈……那真是笑得我说不出话来。然后我就得时常留意你,看看你会不会再跑到我的地盘上来。根据我的经验,这种事儿有一就有二。”

    他兴高采烈地说着,用皮鞋在丝毯上使劲儿敲起节奏来。

    “你看,果然,过不了两个月你又来了。这次我可是准备好啦,一等你从红枫叶学校里出来,我就推了一把马路,把黄毛先生给你送到面前。我原准备继续吓唬吓唬你,倒没想你和小主人撞见了,不过这也怪有意思的……总之我做过的事儿就先坦白到这里。那么,接下来我得问你了。亲爱的小姑娘,你怎么刚刚被咱们那位热心的公主送回故乡不久,就又颠颠地跑回来了呀?你到底想要什么呀?当然,先坦白跟你说好,你那位亲爱的小爱人是彻底没救啦!”

    这一切,周雨听的一头雾水。

    看到周雨的表情,他露出一种古怪的笑容。

    “都想不起来了?这理所当然,小姑娘——我得说我不怎么看重灵魂,所以不管里边是什么,我都会继续叫你小姑娘——你可给自己惹了大麻烦啦。不过我猜你自己也记不得,唉,这就是闯祸精的特点……”

    周雨不耐烦地皱起眉。

    他对这个奇怪的家伙所说的一切都没有兴趣,反而充满了警觉。比起听这些云山雾罩的言辞,他更想尽快找到红叶。

    “嘘——耐心,耐心。”

    奥斯尔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将手指竖在唇间,发出长长的嘘声。随后,这位主人随意地抬起手挥了挥,宴厅的大门砰地一声,自行紧闭起来。他又勾了一下手指,最靠近周雨的宴会椅慢悠悠地滑出桌下,停在周雨身后。

    “请坐,如果这样能让你专注点的话。”

    看到他那面具似的笑容,周雨明白,这并不是一句请求或建议。他沉默着坐下了。

    “对,对。良好的准备与积极的态度,这是沟通成功的第一步。现在,咱们说回来——你看,我在这座城里享有特权,我能知道你是谁,你从哪儿来。如果我想帮你,要不了三分钟你就能得偿所愿。但是我不能这么做,因为这破坏规矩。”

    “哦?你的规矩吗?”周雨淡淡地问。

    “当然不,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没有规矩可言。但是,我所服务的主人可不怎么好说话……这说来话长,因为你知道得太少,所以咱们得从头开始。咱们两个其实是很有相似处的,你听完我的故事后就会明白这点。”

    奥斯尔从怀里掏出一支雪茄,悠然自得地点了起来。

    “当我像你这么大,兴许还要再小一点的时候,我的家境非常糟糕——用你们的话说,穷得叮当响。六个兄弟姐妹,淹死在河里一个,被强盗掳走一个,我就成了最大的一个。我琢磨着种地是死路一条,就和几个朋友一起去城里闯荡……噢,不是现在的这种城,那可是相当久以前的事情。那时候我干过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普通点的是搬运工、杂役,走运的时候也干些更轻松的活儿——譬如,有些贵妇人很乐意在无聊时找个脸蛋还行的伴儿……”

    他居心不良地呵呵笑了起来。对此,周雨只是面无表情地端坐着。

    “但是这也有风险。你得学会怎么爬阳台,否则难保不吃男主人的刀棍。我也没法每次都躲掉老爷们的狗呀!这行是做不久的。所以我很快又换了份工作,是个一个赌场老板服务。多数时候是保镖,有时也负责催债。这可是个长见识的活儿,你能见到各种各样的人。曾有一次,我被派去找一个欠债的赌鬼。据说他是个巫师——这点永远也没法验证了。总之,从剁手指到裹上沙泥扔进海里,一切顺顺当当。另外,我在他身上找到了一本书,写得怪有意思的。”

    说出这番话时,他脸上的笑容灿烂,毫不收敛。但那双眼睛里却没有一点笑意,如两个空洞般直直凝视着周雨。

    “那书里写了些……特别的内容。一个仪式?祭祀?总之,反正也无事可做,所以当晚我找了个还不起债的倒霉鬼,把他拖到巷子的死角里宰了。我保证,那时候我可不相信什么巫术、诅咒、魔法……我就是单纯觉得怪好玩的。”

    “……你就因为这种理由杀人吗?”

    “唉,小姑娘,唉,为什么不呢?在纳伦什芙,这是家常便饭呀。你吃顿饭的工夫就能经过三具尸体,所以咱们就别为这种小事争论了。总之,我干掉了那个倒霉鬼,用他的血涂满了角落。你猜怎么着,那天夜里有人找上了我。一个很特殊的客人,鲁特琴弹得特别不错。我挺欣赏他的本事,所以也没因为他擅闯我家就砍掉他的脑袋。我们两个就在屋里聊了一会儿,他问我有什么愿望,我说想试试做个有钱人,他就邀请我,来打个赌。”

    奥斯尔忽然神经质地笑了起来。他笑得实在太厉害,把自己呛得咳嗽起来。

    “咳……那他妈的疯子!他弹了半夜的琴,然后送给我一只山羊角……天啊,又破又老的山羊角……嘿,我嘲笑他说这破玩意儿一枚银币也不值,他就把羊角盛满了泥水和砂砾,等到再倒出来的时候——你猜怎么着?里头的东西全变成金沙!源源不断倒出的金沙!

    “到那时我才晓得,那老赌棍确实有点东西。但他自己无福消受,倒把召唤魔鬼的法子留给我啦!”

70 最后请求(中)

    奥斯尔笑了很久,很久,笑得快喘不过气来。坐在他对面的周雨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我可以跟你担保,在这件事之前,虽然我为赌场老板干活儿,但我从来不赌,一次也没有。你知道原因吗?因为我见多了输家。他们都觉得自己能赢,最后却被我挨个儿丢进海里。我可不想自个儿也下去,所以如果谁邀请我来一局,我都要把他揍个腿断。但是只有那一次……哦天啊……我他妈真是快笑死了,山羊角里的金沙!要多少就有多少,永远都用不光的财富,这我可拒绝不了。当时我就拔出剑,跟那欠操的家伙说得明白,要不他把那只角留下,要不他就得把脑袋和角都留下。

    “你知道他怎么干的吗?他微笑着说不必我费劲了,他自己来,就当着我的面割开了自己喉咙。当然啦,这是个魔鬼嘛,割了喉咙也活蹦乱跳的。我可没办法对付这个,只好向他求饶,接受他的赌约。”

    周雨淡淡地,近乎嘲讽地笑了一下。奥斯尔马上说:“我看到你想说话了。怎么了?我猜你不喜欢我干的事。”

    “你想做什么是你的自由……和魔鬼的赌约,不就是要出卖灵魂吗?”

    周雨稍稍晃头,通过光线的偏移,他能看到对方眼中隐约闪烁的荧绿。那酷似兽瞳在暗夜里散发的幽光,绝非人类能有模样。他早已清楚,在他面前的不是活人。

    对于他毫不客气的说法,奥斯尔只是轻佻地耸耸肩。

    “灵魂,灵魂!亲爱的,这东西在人活着的时候一文不值。小姑娘,哦,小姑娘,你确实得体验下我可爱的故乡生活。那样你就知道,能卖掉灵魂都是件挺不错的事儿啦。

    “总之呢,我可没办法让那样一只黄金角从我面前溜走,只好答应他的条件。当天夜里他就把角送给了我,然后跟我立下了约定。在我生前,这只角将一直归属于我,而一旦我死去,灵魂就归他所有。但——我得强调一遍,这是个赌局——只要我在生前拿到同一只山羊的另一只角,将它交给那位魔鬼朋友,我跟他就算是两清了。黄金角归我所有,我的灵魂他也得不着。我当时可自信啦,因为我还年轻,而这世上没有钱做不成的事。我们俩爽快地立完契约,他就从我的家里消失了。”

    奥斯尔抽了一口雪茄,慢吞吞地想了一阵,然后点头说:“那可真他妈是我人生中最有意思的一晚。”

    “那么之后呢?”

    “之后?没什么之后,我赌输了,就待在这儿。”

    奥斯尔懒洋洋地说:“你知道,在守信方面,魔鬼比人可靠得多。我买了豪宅、田地和赌场,娶了城里最美丽的女人做妻子,过完穷奢极欲的一生,然后就他妈的给魔鬼当仆人。这就是我的故事。总的来说,我觉得这场赌局还算不赖——所以我就要问了,亲爱的小姑娘。你不缺钱,不缺青春,你可以说什么都不缺,你他妈的找那个欠操的鲁特琴魔鬼干什么?你想跟他打赌?还是打算做交易?”

    周雨愣了一下。

    “我没有那种兴趣。不管你说的魔鬼是什么,我都没有召唤他的打算。”

    “扯淡。”奥斯尔说,“你已经干了。”

    “唉,小姑娘,唉,你那么瞪着我干什么?如果不是你许了愿,我才不会注意到你这个小家伙。你跟魔鬼立了约定,自己还傻乎乎地不知道。你用了哪个法子?万蛇祭?尸腐祭?死角祭?我猜是最后一个,因为你连人都不敢杀。”

    周雨不言不语地看着他。

    “嘿!怎么着?你觉得自己他妈的很厉害?别傻了小姑娘,你把杀人当作什么了不得的事,这就证明你是个不懂玩乐的体面人——而且还不是装模作样的假体面哩。你在自己的故乡是做什么的呢?我猜不是医生就是学者,肯定不是老师,因为你的口才蹩脚极了。学生们听不了半节课就会造你的反。”

    奥斯尔越说越是高兴,几乎要在椅子上手舞足蹈起来。

    “不错,不错。要是你接我的班,我也觉得是个好主意……没错,没错,准会让我手下的人生不如死。这点子真是天才!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得你弄清楚自己的愿望才行。魔鬼在这方面是很讲究诚信的。咱们得想个办法……”

    他似乎还打算说什么,但在言辞脱口以前,从门厅外传来动物的咆哮声。那凶暴凄厉的声音,毫无疑问是虎、豹之类的猛兽。

    周雨本能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奥斯尔却仍旧软绵绵地坐在椅子里说:“放松,那是我的小家伙们。”

    “你的宠物听起来可不是很友善。”

    “那是因为它们在挨打。”奥斯尔无动于衷地说,“可怜的小崽子们,准是撞见了小主人。这下咱们的私人时间快结束啦!”

    他忽地从椅子上弹跳起来,走到周雨面前,带着一种神秘的笑容,他附在周雨耳畔说:“当是我的临别礼物吧。回去以后,记得打开你家里的窗户,会有客人从外头飞进来的。”

    还不等周雨反应,奥斯尔已经直起身,打了个响指。宴会厅的大门骤然打开。红叶正站在门外的走廊当中,她脸上充满凛冽的怒气。

    “奥斯尔,对于你所作所为,没有什么要向我解释的吗?”

    她缓缓迈步走入厅内,在她身后的走廊上,四处溅满了红漆般的朱色。

    廊上积累的赤水,犹如小溪般汇聚起来,漫过宴厅的门框,染湿地上华美精细的丝毯。

    红叶的双眼已经全然恢复正常。她提着青色的剑踏过丝毯,每行一步,都在毯上印出朱红的足迹。那异样的景象让周雨立刻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红叶,这是怎么……”

    在他说完以前,从走廊上又摇摇晃晃地走进一个人。这魂不守舍的青年正是蔡绩。

    但和先前不同,此时他的脸色惨白如一抹幽魂,即便是看到周雨以后,他也没有任何明显的反应,只是机械地说:“人……人……”

    周雨猛地站起来,他绕开形如走尸的蔡绩,冲向宴会厅的大门。

    门外的地面上浸满了积血。

    他扶住门框,向着走廊尽头张望。在血海的彼端,漂浮着许多小小的白色“岛屿”。定睛细看,就会发现这些异常白净的物体,有的是手,有的是脚,还有头颅、肉片、骨片、内脏……

    那是,由完全**的,破碎成数百片的人体残肢拼凑出的炼狱风景。

    周雨呆然地注视着一幕。

    在目视这绝景的时刻,他心里只觉得充满疑惑。眼前的画面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刚才听到的兽吼是从何而来?这些死尸又为何如此异乎寻常的白净?

    没错,哪怕是被分解成凄惨的肉片,那些残留的肉块也没有丝毫肮脏恶心的感觉,反而显得益发艳丽。鲜红的肌肉,雪白的肤骨,从周雨眼中看去,犹如凋零纷落的桃梅二花。

    宛如中魔一般,他凝视着走廊上的景象。此时宴会厅里又传来奥斯尔响亮的笑声,一直、一直地回荡在周雨耳畔。

    那是玩了一个绝妙游戏后所发出的,充满喜悦与得意的狂呼。

71 最后请求(下)

    “奥斯尔,你为谁做事?”

    宴会厅内的笑声,在不知持续多久后,终于被红叶冰冷的质问打断了。

    “何出此言呢,小主人。我只承诺为你父亲服务,范不着再给自己增加义务。”

    “让我如何再信你呢,奥斯尔?是谁让你造出这些……这些伪类的?伯以?枭王?”

    “嗨,嗨,小主人,我说过我不参与你们的权力游戏。”奥斯尔坐回扶手椅上,然后翘起脚来,“为什么我要帮他们两位呢?严格来说他们都是你父亲的竞争者,伯以也不例外。你看,规矩每次都是这样,子杀父,徒杀师,我是你父亲的话,准先把伯以干掉。”

    两人说话时,周雨已经悄然走回屋内,站在红叶旁边。

    他看见红叶脸上是前所未有的盛怒。而坐在对面的奥斯尔仍旧懒散地笑着,还冲他一下下眨着眼睛。

    “……是‘冻结’吧?”

    短暂而压抑的静默以后,红叶缓慢而清晰地说。虽然用了疑问的句式,她的语气却像在盖棺定论。

    “只有那个家伙会行如此凶恶之事……既然你宣称效忠于先王,何故跟他为伍?”

    奥斯尔摊开双手说:“我没看出这两者有何矛盾。”

    “你知道先王费了多少心力去消灭他吗?”

    “而这正是我听从他意见的原因。”

    奥斯尔微微一欠身,他的手中转动着一枚深紫色的筹码。

    “你看,小主人,我跟你父亲打赌,一旦输掉赌约,我就全心全意为他服务。他完成了他的部分,我也完成我的部分,绝无半点敷衍——但,这跟完全听从他的命令是有区别的。你能给一个赌徒提供的最佳服务,就是打断他的手,把他从赌场里踢出去,并且永远不准他再进来。这是我许诺的‘忠诚’。”

    听完他的话后,红叶的表情没有一点宽释。她用奇怪的音调说:“奥斯尔。权力也好,力量也好,永恒之物是不存在的。”

    “唉,变化是人的规矩。再说,天启末日前的日子还长着呢,在这方面,我赞成‘冻结’的意见。”

    “——撒谎。”

    奥斯尔无所谓地耸肩,扮怪脸,像是在说“信不信随你”。

    “你只是改变了,奥斯尔。维持人格和灵魂都不产生质变,你所能忍受的岁月已到此为止了。既然如此,就在今日告别吧。”

    红叶提起了剑,那是比言语更为明晰的表态。

    奥斯尔极为夸张的叹起气来。

    “好吧,我猜也是这样。”他举起双手说,“我不打算为自己的行为辩解,而您呢,在三位继承人里也是最难伺候的——我不是说亚兰就好到哪里去,但至少他找不来我这儿。不过,在咱们分道扬镳以前,我想提出一个请求。”

    “说吧,我会考虑的。”

    “我向您请求一次宴会。”奥斯尔说,“在您小时候,我曾给您讲过许多故事,曾有一度,我保证会寻找机会带您去城中游览,但此事已无法实现。因此,我请求最后一次宴会。”

    红叶沉默着。

    良久以后,她手中的剑淡去了。

    “我接受你的邀请。”她说。

    奥斯尔大笑着站起来,那吊儿郎当的举止忽而变得无影无踪。他动作标准地鞠躬行礼,用文质彬彬的调子说:“欢迎三位来到奥斯尔邸。”

    随着他的话语,灯光大亮,轻快的音乐响起,仿佛有支隐形的乐队陡然开始卖力的合奏。在轻快的音乐声中,位于主座两侧的三张宴会椅自动滑出桌下,等待着三人入座。

    周雨看向红叶,得到对方点头认可后,他拖着蔡绩往主座左手边的两张位置走去。

    恐怕是被刚才的事情吓得够呛,直到这时,蔡绩仍然一副恍惚呆滞的表情,任凭周雨把他按进座位里。

    看到他如此表现,周雨开始皱眉——虽然这家伙本来就是拖累,但照顾普通人总好过照顾一个痴呆。他不知道这个胆小鬼究竟看到了什么,事到如今也只能期望对方的精神损伤不是永久性的了。

    “可怜的小伙子,”奥斯尔用双手撑着主座的椅背,向前探着身说,“准是被我的宠物吓着了。他对血肉有点敏感过头,这可不是一个好厨师的特质。”

    “真要是觉得他可怜的话,不然就先让他离开好了。”周雨冷淡地说。

    “相信我,我很乐意。但恐怕这位年轻的先生不具备独身走出这栋宅子的能力。亲爱的小姑娘,我猜今夜以后,小主人绝不会放心把一个活人交给我处置了,所以咱们还是让他在那儿坐着吧,我保证什么也不会做。咱们今晚就用文明的手段来解决这件事——再说,能参加我的宴会,这在以前可是万中无一的幸运哩!”

    周雨微不可觉地冷笑了一下。但看到红叶的表情,他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奥斯尔拍了两下手掌。

    作为背景的轻音乐转了个调。侧墙的挂毯自行向左右收拢,露出三间侧门,三名女仆推着餐车走出。她们都是漂亮的黑发姑娘,皮肤白皙,五官精巧,没有特别明显的人种特征。那标准化的表情与动作,像是上好了发条的人偶。

    女仆们静默而迅速地上餐,实际只坐了四席的二十人餐桌,被放满了各式各样的菜肴。菜品的摆设很像法菜,但当周雨试着辨认时,他却连一道也叫不出具体的名字——说来奇怪,虽然一次也没有去过,他却总觉得自己对西餐是相当熟悉的。

    “酒,肉,歌舞,这是我年轻时最喜欢的东西。我曾经跟几个朋友合伙抢了肉店,那是我印象里最好的一顿。真奇怪,那猪肉一点也不新鲜。后来我吃饭就可讲究啦,我又讨厌跟熟人分享,又不喜欢独自用餐,于是就天天开宴会。如果客人讨我喜欢,我就单独请他,如果没有满意的,我就一次请来九个十个。得有二十人以上的表演队,还要最一流的歌手和演奏家。每周得有五六场,除非我病得起不来床。”

    奥斯尔在主座上,向右手边的红叶举杯致意。

    “但是你,尊敬的小主人,你从小就讨厌热闹,所以咱们就办得简单一点。我手头凑巧有一位天赋绝伦的琴手,专门为今夜准备的。我担保你会喜欢她的表演。”

    他殷勤地举起水晶杯,向在座的宾客们敬酒。周雨和蔡绩都纹丝不动,只有红叶平静地回应。

    这一点也没有浇灭奥斯尔的兴致,他很快鼓了鼓掌。

    轻音乐停了。

    幽暗的侧门里走出一个蒙面纱的年轻女人。她穿着介于旗袍和纱丽之间的贴身长裙,肌肤如黑褐的绸缎,既光滑又结实。在那两只修长的裸臂中间,抱着一把造型奇特的琴。

    走到宴桌末端的空地后,黑肤女人抱着琴,优雅地向众人行礼。她的体态修长绰约,俯首时宛如一枝被微风压斜的花。

    “昂蒂,昂蒂,你真是人间至宝。”奥斯尔说,“请吧,今夜的客人尊贵无比,你得发挥得尽善尽美才行。”

    女人的面纱轻轻摇曳,透过那若隐若现的遮挡,她似乎正对奥斯尔微笑着。然而,她既不说话,也不演奏。

    奥斯尔一个劲儿地对着她摇头。

    “不,这可不成。今夜我不会参与,你得一人独奏。来吧!只有一首曲子适合迎接咱们今夜的客人——请为我们演奏那首曲子,演奏《屠龙者骓贡》!”

72 宴之歌(上)

    女人用戴着细银指链的手指,一点点扳动琴码,按动琴弦。她耐心温柔地调整着那梨状共鸣腔的乐器,似乎是演奏前的准备工作。大约十多秒后,她重新将琴抱在手中,翘起光洁滑腻的小腿,坐靠在身后的野鹿雕像上。

    随后,阴郁的旋律从弦中流淌而出。

    这奇怪木琴的声音,周雨此前没有听过。它那清澈幽凉的音色,既不如吉他明亮柔和,也不像琵琶婉转幽咽。

    如此幽冷的弦音,不知为何令他想起了冰原。

    无垠无际的冰原上呼啸着狂风,吹得浮冰不断撞击,发出清脆又幽冷的声音。那流冰的曲乐在凛风中远远地传出去,传向焚灰般的天际,传向冰层下的深海。

    在那水下、海下、黑暗之下,在死去的群蛇织覆盖之下,那里……

    弹琴的女人唱起歌来。

    她长长地伸直脖子,半仰着头,如同将被割喉放血的祭品。那修长的脖颈上戴着一个弯曲如蛇的银环。自那曲线优美的喉内,发出的歌声却让周雨战栗起来。

    那并非歌者如铃的嗓音有异,也非歌调如泣的风格恼人。

    ……究竟是为何呢?光是听到对方从齿间发出的,意义不明的暧昧音节,就让他自骨髓深处发抖起来。

    女人仰首悠歌。她纤秾光艳的**,缥缈优雅的气质,统统被吐出唇齿的音节所污染。那是无可名状的歌声,优美无比又扭曲可怖、悠扬甜蜜又绝望恶毒。她随歌微微扭动的身姿,在周雨看来没有分毫人气,那是闻笛而舞的蟒蚺的身躯。

    幽泣般的歌声不知持续了多久,在周雨无法忍受地采取行动以前,终于渐渐低微下去,最终停滞了。

    女人松开琴弦,从雄鹿雕像上站起身。她对着奥斯尔徐徐张开五指,那圆润纤巧的指尖上沾满鲜血。

    奥斯尔发出响亮的笑声。他使劲地鼓掌,吹口哨,女人也随之踮脚躬身,仿佛把他的反应视为一种赞赏。

    “你总是不令我失望,昂蒂。”他一边发乐,一边转头看向右侧,“你呢?尊敬的小主人,这首曲子可让你觉得满意?”

    红叶没有回答。从女人演奏开始,她就垂着头,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这歌总令我想到你的父亲。这么多年来,我没有见到过比他更出色的琴手。只有昂蒂,我神奇的昂蒂,她的演奏和你父亲如出一辙。”

    “是吗?”

    红叶用毫无波澜的声音回应道。

    “是吗?唉,我的小主人,你可想象不到培养一名这样的琴手有多难。当然啦,我猜你父亲也不乐意在你面前弹琴,他上年纪以后可讨厌这首歌了。据说——不过也只是据说——曾经有个倒霉蛋在他面前唱这歌,他就下令砍掉那人的脑袋。人们都说他也是为了这事儿才干掉了理莎法。”

    “你真的相信这种流言吗?”

    “你问我?我可不晓得。但我喜欢这个说法。自我知道这个谣言以后,每次集会,我都要找人在他面前唱这首歌。我实在是好奇,到底哪一天他才会受不了地把我干掉,又或许把安德干掉。这种幻想支撑了我许多年,可是你看,最后我还是待在这儿。你父亲是个守信的魔鬼,这点上我尊敬他。”

    红叶静静看着弹琴的女人。明显对宴会中的话题毫无兴趣,但女人只是怡然自得地轻摆身体,像在心里哼唱着某个节奏。从进入宴厅开始,她没有说过一句能让人理解的言语。只有当奥斯尔说话时,她才表现出少许倾听之态。

    “……这也是你养的宠物吧?”

    “奥斯尔耸肩说:“这得取决于您怎么理解……严格地说,对于她的躯体和精神,我从未施加过任何外力。她是一只天生的野兽,我自认为是名发现者,仅此而已。”

    “那么,她体内的第四魂是谁放进去的?”

    奥斯尔只是笑着,他沉默,眨眼。

    “是‘冻结’吧?他把狼的魂魄抽出来了。”

    “嗨,您总这么敏锐。”奥斯尔说,“不过现在暂且不忙,咱们稍后再讨论扫兴的事儿。您得听听另外两首歌,这都是我自己编写的。”

    他拍了拍手,女人在琴上划出几串华丽的和弦。和上次的坐歌不同,她抱着琴,轻快地旋转起来。那缀满晶滴的裙摆如绽开的花般飞舞着。她在活泼的舞蹈间隙里唱歌。这一次仍是周雨无法听懂的语言,却没有刚才那种奇怪的感觉。从那松散简单的旋律判断,这似乎只是一首普通的异国民谣。

    女人演奏精妙,歌喉悦听。她在不断的旋转中唱完了这首欢快的曲子。

    奥斯尔依旧率先鼓掌,这一次他反而不再发笑了。不止是他,连红叶也沉默地拍着手,无视了周雨看向她的眼光。

    “如何?”奥斯尔问道。

    “你费了很大心思吧。”

    “不错,为了填这首歌词,我可是绞尽脑汁。要知道如今这个世道已经没人用已经没人用九音律了。接下来还有最后一首,也是我的得意之作。”

    奥斯尔又拍了拍手,女人抱着琴开始演奏。这一次她既不舞蹈也不坐下,只是站在原地边弹边唱。这一首的曲调缓慢庄严,旋律的风格却十分杂糅,就像是将好几首不同风格的歌混在了一起。若非表演者精湛的技艺,这恐怕是一首颇为平庸的曲子。

    然而,红叶依旧认真地听着。从她的表情,可以断定她完全能听懂女子所咏唱的,带着怪异喉音的歌词。

    歌曲的旋律交错往复,至少持续了一刻钟,才终于在女子长长的尾音中结束。女人松开最后一根弦。玉白的琴弦与她黑色的手指都沾满了血。

    她仍旧无知无觉般张开五指,将手掌的伤口与血迹展示给奥斯尔。

    “做得好,昂蒂。”奥斯尔说,“现在请休息吧。”

    女人悠然摇曳着躯体,退到宴厅角落的水池边,将手伸到池水里清洗。宴会厅里安静下来。

    奥斯尔不再发笑了,他眯着眼睛,轻轻地哼着歌。周雨依稀能辨别出他的调子,那是刚才所演出的第二首曲子。

    “现在我没什么遗憾了。”他说,“若我早知今日,小主人,我情愿多花点时间在你身上。那时你还是个小丫头,现在呢?你比我的儿子矮不了多少了……唉,时间!真是恼人!不过这些不该在今夜提起。现在让我们干杯!”

    他举起酒杯。这一次不仅仅向着红叶,也十分明确地朝向左边的周雨。

    迫于他的坚持,周雨也伸手握住杯子。他不能肯定杯中的红色液体是什么成分,但从醇厚的香气与通透的色调,至少可以判断不是纯血。

    “喝吧,我保证没毒。”奥斯尔说,“我从来不在宴会上干这事儿。等到宴会结束,咱们可以规规矩矩地办。我花园里有个挺大的练习场,还有一个武器收藏库。当然,小主人,您要用自己那把红乡的剑也行。咱们可以各自准备一下,去那里把问题彻底解决。”

73 宴之歌(下)

    听到奥斯尔的话后,红叶平静地点点头,然后拿起刀叉。

    那动作谈不上优雅,只能给予人利落标准的感觉。她像是完成任务般切割着餐盘内的食物。

    “每到这种时刻我总会想,要是把您和伯以糅成一个,那准会是最完美的继承人。”

    “那什么也不会改变,奥斯尔。”红叶低着头说,“这不是性情的问题。”

    “那是什么呢?”

    “如你所想,是时间。”

    红叶说完这句话以后,就安静地开始进食。奥斯尔也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用穷极无聊的表情打量着天花板。

    看到两人如此,周雨低头拾起手边的餐具。

    对于餐桌上的食物,他没有一点触碰的**。并非说这漫长的一夜还没有让他感到饥饿,而是因为桌上色彩鲜艳的佳肴香羹,无论食材荤素,绝大多数都是他无法辨识的东西。

    像是香芹、青葱、贻贝,这些看得出形状的食材都似是而非,跟周雨印象中存在着少许差异。至于处理过后的肉排与羹汤,他连是何种肉类也判断不出来。

    不过,面前的大餐虽非牛羊鸡鸭,但也绝对不是人肉。这一点,从其质地肌理来看,他可以确认。

    不止是食材来历不明,连叉子的形制也显得十分古怪。并非正餐使用的四齿叉,而是类似水果茶的三齿样式。在银叉的柄身上镂刻着纤细的浅纹。

    刻纹的形态,是一条长而蜷曲的细枝,枝头绿叶繁荣,簇拥着圆形的果实。果实并非单纯的刻纹,而是由九颗黑亮的小珍珠镶嵌而成。

    九颗黑珍珠都镶嵌在银萼当中,只有枝叶最顶部的两颗与众不同,其外围缠绕着细股的金丝。

    注意到这奇怪的枝果图,周雨又打量其他餐具。刀、匙、盘,无一例外都刻着类似的图案。

    这究竟是制作者的标识,亦或者拥有者的徽记,大概也只有去询问红叶才能知道了。

    将那图案深深地印刻在脑海中后,他将银叉放回原处。虽然知道餐桌上的菜品并非人类之躯,他也不愿意接触来历不明的食物。红叶能够安全吃下去的东西,可不代表他和蔡绩都不会有事。

    一想起同行的倒霉鬼,他侧目朝旁边看去。令人意外的是,那个吓破胆的家伙似乎已经恢复了神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餐桌上的菜碟。

    虽然周雨不觉得蔡绩有那个胆量,他还是不动声色地踢了对方一下,以免对方真的吃下什么危险的东西。

    蔡绩给他踢得差点从座位上跳起来。等接触到周雨警告的目光,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我见过这些菜!”

    “……以前吗?在哪里?”

    蔡绩脸部的肌肉不自然地抽搐着,那种杂糅了惊疑与惶恐的表情,已经达到了当初他和周雨初次见面的级别。

    他颤抖着说:“……这是方……方四请我们吃的东西……”

    他的话语伴随着牙齿打战的格格声,让周雨无法听得真切。那被提及的名字到底是“方四”还是“方似”,又或者“思”、“斯”之类的异调字,周雨一时也无法判别。

    “噢,我知道他说的是谁。”奥斯尔说,“别介意,那是我认识的一个小朋友。他在宴会上曾向我要了一些材料,我猜他准是拿去跟要好的朋友分享了。他肯定没我的厨子技艺高超,不过好菜至少有一半得归功于食材嘛。你们准是吃得上头了。”

    蔡绩剧烈地发着抖,那表情除了恐惧之外,竟然还有着近乎愤怒的意味。

    “……也就是说,是‘冻结’的人散布出去的吧?”

    始终专注于进食的红叶终于放下刀叉,用平静的语气说:“你把‘狼‘的肉交给‘冻结‘的人,让他们散布到街头去。于是就制造出了多余的浊魄,是这样吗?”

    “基本正确。”奥斯尔答道,“不过,以我个人的猜测,我以为这事儿不是一个人能干成的。”

    “他不是有你的鼎力相助吗?”

    “这可不是一码事,小主人。你知道我擅长什么,讨厌什么。诚然我赞成他的观点,不过我可干不了技术活儿。他需要一个聪明人才行。”

    奥斯尔不怀好意地笑起来。他用手指一下下点着自己的脑袋,强调似地说:“非常,非常聪明的人。”

    “告诉我这些合适吗?”

    “为什么不呢?从优先级来说,为您服务比保证他的权益重要得多——自然,这两者都必须基于服从您父亲指令的前提……我干脆再给您一点提示。”

    他伸出两根手指:“据我所知,‘冻结’有两位重要的盟友,都是些有意思的家伙。我管他们叫‘聪明人’和‘饿死鬼’。若您想捉拿凶手,我诚挚地建议您从这二人入手。只消将其党羽铲尽,那位先生必将亲自登场。”

    “奥斯尔,你可真是个忠诚的盟友。”

    面对红叶不轻不重的讽刺,奥斯尔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总得有个先来后到嘛!我陪您度过的天数,可比我说真话的次数多得多哩。我是觉得那位先生挺有想法,可是您光凭美貌就能胜过他啦!我有什么道理不帮您呢?”

    红叶安静了一会儿后,用轻缓、拖沓,仿佛带着迟疑的调子说:“你是否想过……”

    “不,完全没有。我的小主人。完全没有,一次也没有。”奥斯尔说,“我一刻也没觉得后悔。这事儿已经板上钉钉啦!我只琢磨怎么把它干得有趣些。我看到您已经结束用餐了,那么现在怎么着?有兴趣去看看我的武器库和庭院吗?”

    “无此必要。”

    红叶从坐席上站起身来。她将右手抬起,黑绳缠绕的剑浮现在空气中。

    “奥斯尔,我已接受你的宴请。作为回报,我以先王之名宣告解除你的债务。

    “——现在,安歇吧。”

    黑绳如有生命般自行解散,从中露出青荧的幽光。

    红叶将青剑指向宴厅的主人,用冷酷的声音宣布道:“再见了,奥斯尔。”

    看到她的行动,周雨也即刻起身离席,拉着蔡绩往墙角退去。

    出于某种直觉,他认定红叶有着绝对的胜算,因此在用背贴住墙壁后,他便不再关注奥斯尔的反应,反而密切留意着侧边的三道送餐小门。那黑暗的门后似乎是某种廊道,没有一丝光透得进去。

    ——若要安排伏兵,侧门就是最佳的突入路线。

    就当他这样想时,宴会厅里响起渺远的歌声。

    循声望去,他看见戴着面纱的女人仰着头曼声而歌。和先前三首歌不同,她的歌喉原始且高亢,像呼唤,像鸣唱,像原野上的风声,让人感觉不出一点技巧成分。

    简陋的旋律中,满溢着歌者昂扬的狂热之情。

    女人折过腰肢,后仰得像一朵倒垂下来的牵牛花。她高举的双臂与紧抱的琴也因此漫浸在水池内。

    那已是完全违背人类生理的动作,在她做来却优美无比。

    水池发出咕噜咕噜,犹如沸腾般的鸣声。在氤氲弥漫的热气里,她慢慢直起腰,重新回复成坐姿。

    她臂间的木琴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把装饰着翼状护柄的细剑。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9272/ 第一时间欣赏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最新章节! 作者:飞鸽牌巧克力所写的《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为转载作品,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介绍:
普通人类罗彬瀚被外星飞船绑架了。这艘船上除了他之外的成员有修真大少爷,魅魔,人工智能,奥特曼和许愿机。罗彬瀚确信这个宇宙一定有点问题。————————本书的备用书名如下道外战志寂静号绑票指南道士大战外星人这个宇宙大有问题没时间解释了快上船!飞船里的无尽星层之王修真者会梦见章鱼头外星人吗?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