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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飞鸽牌巧克力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txt下载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74 骨之刃(上)

    几乎是女人执剑的瞬间,红叶马上看了过去。她不再理会主座的奥斯尔,转而将剑对准女人手中的剑。

    “你不亲自用这把剑吗?”她问道。

    奥斯尔仍然懒散地缩在座位里,用欣赏般的态度看着执剑的女人。“当然了,昂蒂玩剑比我熟练得多,我干啥不给她?”他说,“人各有长嘛,我还是喜欢铁棍。在后脑勺来一下,比剑方便多了。”

    “……昂蒂是她的真名吧?”

    “可能吧,这是别人告诉我的。”奥斯尔打着哈欠说,“天知道她叫什么,她从不跟我讲话。”

    “你们把‘狼’的魂塞到普通人体内,还指望她说话吗?”

    “公平来说,我也没指望过。她的沉默就是最美的地方,小主人,这才是真正的艺术品——除了你自己能看见的东西,别的什么也不跟你解释。如果她能说话,那就完蛋啦,天天跟你抱怨这儿抱怨那儿,要你花时间听她说个没完。嘿!这和讨了个老婆有什么区别?我宁可找根绳子吊死,也不想再给自己找罪受。至于您,小主人,我建议您也少说两句,专心对付她更好。若您想万无一失,最好是把您的眼睛也用上。我不介意在宅子里添她一座完美的水晶像。”

    “我不会用的。”

    说完这句话,红叶紧紧地抿住嘴唇。在逐渐熟悉了她习惯的周雨看来,那已近乎于恼怒的表现。为了以防万一,周雨不动声色地朝奥斯尔靠去。

    “嗨,嗨,别这样。”奥斯尔立刻说,“亲爱的小姑娘,你得遵守点规矩。否则我就踢你的屁股——不,这还是算了。不过我一向与时俱进,瞧瞧这个。”

    他在座位底下的暗格里掏摸几下,拿出一把手枪,迅速打开保险栓后对准了周雨。看到他熟练的射击架势,周雨只得站在原地不动。

    “好孩子。”奥斯尔说,“用小刀摆酷已经过时啦!现在是热兵器时代,我建议你以后也弄一把。”

    “……我没有收藏违禁品的兴趣。”

    “唉,说得好像你的刀不是管制品似的!咱们不妨打个赌,假如我把这枪送给你,你准会毫不犹豫地收起来……”

    奥斯尔还在说个不停,看上去没有立刻射击的意思,周雨不由地将注意力转回了红叶那边。

    自刚才开始,红叶始终站在原地不动。执细剑的昂蒂像慢舞般摇曳身体,迈着缓步向她走去。

    她手中的剑有着翼形的镗,柄锷鎏金,灿烂而不失古雅,自锷内伸出的刃却绝非金属所铸。刃部洁白古朴的质地,如同象牙一类的骨质物。

    这骨质似的细刃,无论如何也不像锋利的样子。然而红叶现在如临大敌的神态,是周雨过去从未见到的。

    昂蒂翩然走近。

    她垂眸,低颈,扬臂,**的脚轻盈踮起,整个人随之旋转,缀满晶滴的裙摆如牵牛花盛开。

    一瞬间,花上闪出一道洁白的弧。

    几乎是同时,青色的幽光越过桌面,与白弧彼此敲击,声响如同碎冰。

    昂蒂旋转着。她的手、臂、足、腿、腰、胯,每一个部位都在昂然地旋动起舞。她手中骨剑剑刃所闪的白弧,如同缠绕舞者的丝带,柔软地曲折、飞散。

    丝带飘飞,宴桌四分五裂。舞者那**的足尖踏上破碎的瓷片,依旧热情、狂烈地旋转挥洒。她裸露的肌肤开始淌落汗水,焕发出油亮的光泽。那高强度的动作,足以在一分钟内令最优秀的舞蹈家精疲力竭。但“昂蒂”不知劳苦地跳着,湿热的汗水不断飞溅到地面上,与陶瓷碎片上沾染的血迹融为一体。

    那野性、煽情的,仿佛挥鞭般的旋转狂舞,使白骨剑的弧光如雷霆乱鞭,猛烈地抽打着她身周的一切。

    然而,即便是这样癫狂的绝态,也不曾令对手后退一步。

    红叶静静地站在原地。面对围绕她的白光,她只是用右手倒持青剑,背在身后,那稳重的架势颇似太极剑的起手式。

    这实在是无法解释的奇怪现象。在舞者掀起的剑岚中,青光一下一下地刺出,或横,或截,或点,或阻。与对手相比,红叶静止得犹如一座孤峰。两者的速度差用肉眼就清晰可辨。

    然而,红叶仍旧站在那里,从容不迫,完好无损。她白皙光洁的皮肤,成束扎拢的长发,简单朴素的衣衫,都是一目了然的继续完整着。

    叮——叮——叮——

    剑刃相击,回响如敲磬,如鸣钟。在白色的光之雨中,纵横直往的青剑如矫龙穿梭。

    如此简单至极的动作,要称之为“剑术”已经过于勉强了。那是全然超出周雨认知范围的“法”。

    直到此时此刻,以旁观者的视角目睹那“剑法”以后,周雨才终于明白了那夜被红叶击败的原因。她那直截了当的出剑,既不迅捷,也不刚猛,但绝对无法逃避。只要试图攻击她,就必定会遭到识破和反击。

    这其中必有什么缘由。如果不能破解原理,就一定无法正面取胜。

    剑刃相击,铿锵鸣响。舞者的汗与血流满了地面。

    她如野兽般充满力量感的舞蹈,在持续了十多分钟的剑击后,终于显现出衰落的征兆。

    至此,胜负的结果已经十分明确。

    宴厅里只剩下这场战斗的声音。被那并非属于人世的、奇异的决斗所迷,周雨忘记了周遭的一切,所能做的就是全神等待。

    每分每秒,流逝的时间都在向战斗终局靠拢。

    尽管如此,红叶却似乎并不着急取胜。不管昂蒂的舞怎样迟滞,青剑总是静待不动,直到白弧袭来的一刻,才会干脆利落地刺出。

    这究竟是红叶本人的意愿如此,还是其“剑法”的特性使然,周雨无法判断。

    就在他以为这场剑斗还要继续时,红叶前踏了一步。

    幽光形成的青锋,简简单单地朝前直刺。昂蒂沾满鲜血的脚再度踮起,朝着后方跳跃。两人在瞬间拉开的距离,足以让她避开剑锋。

    然后,有形无质的幽光之刃,陡然自顶端生出青色的“芒”。

    朦胧尖锐的青芒,其长度近乎一尺,自电射而出的刹那,毫不留情地贯穿了舞者的前胸。

    昂蒂仍在后跃,青芒自她体内脱出。

    她的双眼大张着,但既没有惊异,也没有困惑,只是一片混沌的宁静,手臂像芭蕾舞般向两侧张开。那曲线优美的身躯安静、顺从地向后倾倒下去。就连遗体与地面接触时发出的闷响,也显得异常轻微。

    红叶维持着刺击的姿势,久久没有动作。

    啪,啪,啪。

    奥斯尔开始轻轻地鼓掌,她放下手臂。

    青光自她手中消散。

    “小主人,令人难忘。”奥斯尔说,“红乡的圣人之剑,你父亲曾对它有切齿之恨。不过,就算是他,也得承认它很适合你。”

    红叶没有应答。她走到遗体旁边,从昂蒂手中轻轻拿走剑柄。

    “奥斯尔,现在我收回你所持有的第二剑。你有异议吗?”

    像是忽然间被数百年的岁月侵蚀,金翼的骨剑在红叶手中迅速生锈、黯淡。那骨质的刃身上,浮现出黢黑的腐迹。

    这时,奥斯尔懒散地举起手说:“且慢。我以为这事儿还有得商量。”

    “你难道还想拿着它吗?”

    “不,当然不。这玩意儿对我有什么用呢?不过,若您许可我的请求,我愿将它赠与旁人。”

    他慢条斯理地环视着宴厅,最后,将目光落在周雨身上。

    像是想到了一个绝佳的主意,他咧嘴而笑,随后指着周雨说:“我请求将第二剑转赠给这位女士。”

75 骨之刃(下)

    从红叶的表情看,她显然从未想过奥斯尔会提出这样的要求。随着她的迟疑,白骨剑上的腐纹也停止了扩散。

    好半天后,她说:“这把剑应当随同先王永眠。”

    “那可真是遗憾。”奥斯尔耸耸肩说,“器物,它们和人不同,存在得越久越有价值。人可受不了一直活着,但它们呢?它们哪需要睡觉呀?你就是拿它宰猪,它也照样舒舒服服。可是人就不同啦,非得认定有些东西属于自己所有,绝不能给别人使用。这剑和一张毯子有什么区别呢?不过毯子还是给我留着吧,我喜欢那个。”

    红叶无言地摇着头。

    奥斯尔终于从座位上站起来了,他向着红叶鞠躬行礼,悠然地说道:“我想现在是我退场的时候了。亲爱的小主人,您还有何吩咐吗?”

    “不,对现在的你,已经没必要说什么了。”

    “我猜也是。那么,是我自己来呢?还是您动手呢?”

    红叶淡淡地笑了一下:“你可以自己来吗?那么,今天的事也不会发生了吧?”

    “说得有理。”奥斯尔点头道,“不过咱们不妨试试嘛。”

    他猛地举起手枪。在周雨来得及躲避以前,持枪者将管口塞进嘴里,朝着斜上方扣下扳机。

    沉闷的噗响后,血液与脑浆溅射在椅背上。奥斯尔的头颅也被震得摇晃了一下,随后重重摔撞在餐桌边缘,露出后脑勺处的巨大空腔。那枚失稳的子弹似乎将他的整个脑部组织都打烂了。血液迅速地从创口涌出,将他的衬衫领口染成一片通红。

    然后,奥斯尔用手撑住桌面,若无其事地坐直身体。那个巨大的创口颤巍巍地晃了一会儿,转向红叶的方向。

    “唉,不成。”他含含糊糊地对红叶说,“真没劲。那么,也许就由您来?”

    红叶走上前去。

    她张开手臂,青色的剑光自掌心浮现。闪动的光芒掠过自杀者脖颈。没有半点意外,他的头颅掉落下来。

    “嗨,小主人。”那后脑勺露着大洞的脑袋在地上说,“这个玩笑可有点儿不够风度。”

    “你也没有资格说风度吧?”

    红叶平静的口吻里,竟像是真的带着几分玩笑的意思。她俯身将奥斯尔的脑袋提起来,与自己面对面互望着。

    不知是有意无意,她明明是正面朝着奥斯尔走来,此刻却背对着侧旁的周雨。以这个角度,周雨只能看见她的背影,以及奥斯尔的少许脸颊。

    “奥斯尔,再见。”

    她如此说道。随着话音落下,奥斯尔露出的脸颊逐渐变色、透明起来。

    半分钟后,红叶终于转过身,将手中的东西轻轻放在桌上。理应是奥斯尔头颅的物体,此刻已经完全脱离了血肉质地,变成水晶雕塑般冰冷通透的硬物。这水晶头颅脸上的微笑、因枪击震动而散乱的发丝、后脑勺翻卷起来的皮肉,每一丝细节都栩栩如生。倘若这真是一件由人雕琢的艺术品,其水平只能说是巧夺天工。

    身为“创作者”的红叶仍旧看着水晶体,烛火之下,她的双眼发出璨璨银芒。

    青色的剑光席卷过桌面,水晶体一分为二。

    寂静的宴会厅里,红叶持续地挥剑,那机械木然的动作毫无章法气势可言,宛若是门外汉在发泄式地乱砍。

    曾为屋主头颅的晶体在青光扫荡下支离破碎,几乎已成为一滩晶沙。

    “红叶。”

    确认那并非必要的行为后,周雨上前制止了她。从红叶的脸上,他看到浓重的怅然与愀闷。

    “抱歉,今夜的事情我也没有想到。本来以为这其中或许有什么误会,没想到他是真的……”

    红叶说着,忽然中途停顿,露出懊悔的神色。周雨稍微疑惑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她是在说张沐牧的事情。

    经历了这一夜的情况,不要说红叶,其实连周雨自己也差点把这件事忘诸脑后了。他摇了摇头说:“我再想其他办法。”

    红叶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叹了口气。

    “……比起这个,红叶,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么说着的周雨,其实连自己都不知道在问些什么。今夜经历这一切,要一件件拿出来详问的话,恐怕三天三夜也讲不完。

    “这是……”

    红叶张口想要解释,在她说完第一句话前,整个宅邸剧烈地隆隆震动起来。她马上改口说:“出去再解释吧。这里就要消失了。”

    不消她提醒,光是房间剧烈的摇荡就已使人心惊肉跳。周雨马上冲向呆呆站在原地的蔡绩,把他拉到红叶旁边。与此同时,红叶却将地上的昂蒂背了起来。

    看到周雨询问的眼神,她解释道:“这女孩也许能救得回来。”

    “……又是你那把剑的特性吗?”

    “嗯,杀死的是她体内‘狼’的魂,至于她本人怎样还无法断定……也许师父可以救她。”

    周雨不知道自己是该先问红叶什么是‘狼’,还是她的师父究竟是何方神圣。在房屋地震似地晃动中,多余的话已来不及说明,红叶背起昂蒂,领着他往侧门跑去。

    门后的通道没有一丝光亮。那浓重的黑暗仿佛已经有了实体,将空间内的每一个缝隙都浸得满溢出来。黑暗当中,周雨甚至无法看到前面的红叶。只有通过那稳快的脚步声,才能确定对方就在自己前方三米的距离里。

    在黑暗里行出片刻后,红叶突然念起一段话来。她那古怪的喉音,和先前昂蒂所唱的歌词如出一辙。

    “……红叶?”

    “嗯……请稍等一下。”

    红叶匆忙地说了一句,又继续喃诉着不知其意的音节。

    黑暗的前方,逐渐浮现出赤红的光亮。自那闪耀的光亮处,遥遥飘来人潮的喧嚣。

    黑暗里清醒的三人都加快了脚步。越是靠近光源,吵闹就愈发清晰。那是噼噼啪啪的火焰声、人群的惊叫声、还有消防车尖利的鸣叫。

    他们从商店的安全通道里跑出。周雨回过头时,发现整个商场都在熊熊燃烧。冲天的黑烟高高升起,矗立如一支巨角。

    商场外围站立着围观的人群。等四人跑出后,很快被接应到了安全范围内。或许是因为近处凶猛的火势,昂蒂奇异的服装也没有引起任何注意。

    三人走到安全区域后,蔡绩似乎才终于回过神来,猛地甩开周雨拉着他的手,转身逃进人群当中。一时疏忽的周雨没有追赶——现在看来,这个家伙的神经坚韧程度并没有表现得那么糟糕,用不着他去联络心理康复机构。

    观望了一阵火势后,他呼唤起红叶的名字。

    同行者并未应答,于是他转头看去。

    火光之下,仰望楼顶的红叶像在出神。她的双眼闪闪发亮。

    但是,那并非先前令人战栗的晶化,而只是因为眼中充满了水光。

    周雨停止言语,在旁安静地等待起来。直至火势已经逐渐变小,红叶才终于说:“周雨,先回去吧……可以的话,这个女孩今夜也暂且安置在你家。”

    周雨点头同意。他跟红叶一起穿出逐渐散去的人群,步履蹒跚地朝住所归去。

76 勇士之名(上)

    两人回到住所时已经是凌晨五点多。几乎是刚进房门,周雨就坐倒在了沙发上。原本被遗忘的疲乏又涨潮般涌起。

    看着头顶积灰的电灯,这一夜的经历就像是做了一场疯狂的梦。或者说,从他有记忆开始,所经历的事情就有如是掉进了兔子洞,不断不断地向着更深的混乱摔落。

    张沐牧的事依旧没有解决,今夜也是无功而返。

    在他与睡意抗争的时候,红叶也背着昂蒂走进屋内。她似乎一点也不觉得疲劳,先把昂蒂放在地上,跑去卫生间拿了毛巾与水桶,将舞者沾满血汗的身体简单擦拭一遍,才小心地将那具躯体搬到周雨对面。

    “……红叶,你不累吗?”

    原本已经无法抵御梦魇的周雨,完全是被她的举动给吸引了注意,才没有直接昏睡过去。听到他的提问,红叶也坐到沙发上说:“倒也还好。不过,还是别将你家弄脏了。明晚我便将她送去师父那里。”

    “你师父住在哪里?如果是市外的话,你也不方便带着她到处乱跑吧?你那辆摩托车……”

    说到这里是,周雨不自觉地闭上了眼睛,虽然马上又强行睁开,视野却坐海盗船似的摇晃着。

    “……周雨?周雨?”

    “嗯……我听到了。”

    “你还是先休息吧。等你醒来后再讨论这件事。”

    红叶从沙发上站起来,从衣袋里取出了某种东西点燃。

    “原本是拿来吸引‘狼’的,现在就先给你使用吧。不要担心,下次醒来的也还是你。”

    她的言语天然有种使人安心的力量,周雨顺从地闭上了眼睛,嗅到面前飘来的香气,坠入睡眠之中。

    黑沉的睡眠,如同是出于关闭模式的机械,思维全然停止运转,只剩下植物般生存的躯体。无论时间流逝了多久,在这样死气沉沉的永眠中都毫无意义。

    他在思维终止的下一秒睁开眼。

    打开手机,时间是当日晚上九点。窗外下着小雨,湿冷的黑夜又一次降临了。

    大概是因为白天没有发出任何音讯,手机的通知栏里全是张沐牧发来的消息。起初还是像一起看电影、觉得哪家零食好吃之类的闲话,到后面则是各种对他不回消息的猜测。比如说出去夜游了、自己偷偷去好玩的地方了、被外星人绑走做实验了。

    到晚上七点的时候,就连陈伟也发来一条“听说你遇到外星人了?真的被绑走了?”,像这样丝毫不能让人感受到关切的询问。

    周雨扫完长长的聊天记录,对两人分别加以回复。对前者,回以“昨天失眠白天在休息”;对后者,他回复“在跟外星人商量怎么把你杀掉”。

    在他回复陈伟的时候,红叶推开卫生间的们走了出来,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后有些奇怪地问:“周雨,你怎么了?”

    “……没事。”

    “你没有在生气吗?”

    “没有。”

    被他如此干脆利落地回答,红叶也就不再追究,转而说:“现在还有热水,你先洗漱吧。我去做些吃的。”

    “……你还真是个出色的室友。”

    红叶露出疑惑的表情,似乎并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违和之处。看到她的样子,周雨释然地笑笑说:“只是反差大而已。你一点都不像是会做饭的人。”

    “可是,在山里的时候一直都是我做。”

    “山里?”

    “嗯,随师父修行时。因为我辈分最小,所以也要做其他人的饭。不过他们都吃得很少,所以不成问题。”

    说完这番话,红叶真的走进了厨房。望着她洗完澡后披散头发的背影,周雨只觉得自己还在梦中。

    注视着那个长发的背影,时间稍长,他心头泛起就无以名状的酸楚感。那像被挖走了什么的空虚与压抑,令他自己都吃惊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最后他只能归结于身体状态的缘故。

    用纸巾擦过眼角后,他走入卫生间进行简单的洗漱。出来后果然看到红叶在厨房里熟练地颠勺炒饭。

    “……你在餐馆里做过吗?”

    “嗯……没有正式做过,但是餐馆师傅太忙的时候有帮忙。”

    “等下,你是送外卖的吧?”

    “嗯……”

    红叶含糊地应过一句,忽然间分外卖力地翻动着炒勺。

    “……红叶,你真的很不擅长隐瞒。”

    “我也做得还可以!”红叶立刻辩解道,“如果不帮忙的话,等出发以后又会超时……”

    “所以说,你为什么每次都会超时……不,与其计较这个,我更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去外卖员呢。”

    “这个是……是奥斯尔的原因。那个男人很喜欢对别人搞恶作剧。”

    红叶的动作忽然顿了顿,又很轻地叹了口气。她关掉火,将炒饭装碗端进客厅内。

    “请吧。”

    “多谢了。不过,你刚才说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接过碗筷的周雨试探性地尝了一口炒饭,不得不承认红叶在这方面确有水平——据他所了解的情况,大概可以顶十个周妤。

    就在他考虑是否应该向对方学习几手时,红叶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开口说道:“要在‘领主’的地盘上行动,就必须遵守对方指定的规则。”

    周雨疑问地看着她。

    “我是在解释你刚才问的事情……还记得我们找到摩天的地方吧?想进入那里的话,必须拥有特定数额以上的金钱,否则那个空间就无法进入。那个男人大概是想借此来恶作剧吧。当然,这种条件是不可能真的拦住我的,他应该也清楚。”

    “……需要多少金额?”

    “我们去的那晚是一万。如果是结伴的话,所有人总共有一万就可以了。”

    “那样的话,进去应该很容易吧?找个稍微有点钱的人带你进去不行吗?”

    “不妥。那个空间是完全由奥斯尔的人控制的,带普通人进去的话,我没有把握一直保护好对方。”

    “那么还有别的工作吧?比起送外卖这种劳苦的活,你应该还能找到效益更高的。”

    红叶捧着碗,有点费解似地偏头。

    “我觉得这个就很轻松,没什么劳苦。而且可以在街道上行动,这样也方便清理掉奥斯尔制造的浊魄……不,应该说是‘冻结’造出来的吧。”

    “你说的浊魄,就是我们相遇那晚被你杀掉的东西吗?”

    “是。在奥斯尔的宅邸里也存放了不少,都已经被我清理掉了,这也是我的职责之一。不过,如果不找到制作者,光是处理掉小兵没有太大用处。”

    听到这里,周雨似乎逐渐明白过来。

    “你每夜送外卖的时候,也是顺便在处理这些浊魄吧?”

    “周雨,处理浊魄才是我的主要工作。”

    “原来如此,所以副业每次都超时。”

    好像是被他的总结讲得有点难为情,红叶别开目光说:“这是无奈之举,你也不要每次都用超时来嘲笑我。”

    “没有那种意思。总之我也明白了,超时的外卖员都是在忙于拯救世界,下次我会心怀感激地饿肚子等待的。”

    周雨平静地说完这番话。在红叶的双眸开始变色之前,他及时转口道:“那么说回正事——你口中的‘冻结’,指的是一个人吗?”

77 勇士之名(下)

    “‘冻结’是一个很危险的存在。”

    将空碗放下后,红叶仔细地斟酌了一会儿,才终于如此回答道。

    “很久以前,他也是人类。不过因为活得太久,我想他已经忘记这件事了。在父亲生前,‘冻结’一直是他最想消灭的人。”

    “为什么?”

    “有很多原因……不过归根到底,‘冻结’的危害性太大了。如果放着不管的话,迟早会惹出大祸。现在他的追捕令已经遍布四海,最近的一段时间始终没有听到过他的音讯,没想到还是找来了这里。我想他可能是冲着我父亲来的吧。”

    “‘冻结’是他的绰号吗?”

    “这么说也可以……他在人类时代的名字已经没有多少人知道了,剩下的就只有‘冻结’这个称号。对他本人而言,恐怕也已经把人类时代的名字遗忘了。”

    “那么原因呢?起这种绰号,他有什么冰冻人的超能力吗?像冰雪皇后一样?”

    红叶只是摇头。

    “不是那个意思……所谓的冻结是说他本人的状态。周雨,这一点你不要有切身体会比较好。”

    她站起身来,自然而然地将碗筷收起。不好意思让她独自善后的周雨也只得跟着站起身说:“我来吧。”

    “我来就好,借用这里的水食,总当报答。”

    红叶一本正经的回答,听来实在是有些滑稽的感觉。虽然知道对方并不介意,出于主客的礼节,周雨还是跟着她走进逼仄狭长的厨房,帮忙递毛巾和海绵刷。

    “……周雨。”

    埋头擦碗时,红叶忽然又开口说:“奥斯尔将我们转移进他的宅邸时,故意把我扔到了最底层的地下室里。那时候你还在他身边吗?他……有和你说什么吗?”

    “确实是说了一些奇怪的话。”

    “能告诉我说了些什么吗?”

    周雨稍加考虑,最后还是选择如实回答。不过,相比起后续所发生的一切,那些莫名其妙的言语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忙乱之中,他也无法保证自己记得清清楚楚。

    尽量回忆了当时的情况后,他将奥斯尔所说的“流金羊角”的故事转述了一遍。提到召唤魔鬼时,他又想起了对方所说的另一件事。

    “……他好像还说,我做了类似的事情,所以从很早开始就在关注我的行动……那家伙说话的方式太混乱了,我也记不太清楚。”

    红叶原本用复杂的表情倾听着他的发言,此时摇了摇头说:“你们是不同的……你并不是自愿达成交易,所以至少现在还不会遇到奥斯尔的情况。但是周雨,我希望你答应一件事。”

    “什么事?”

    “无论你将来有什么想达成的事,不要靠超出自己理解的东西去完成。不要产生这种愿望。可以答应我吗?”

    周雨惯性地想要点头,然而面对红叶灼灼的目光,他却像被定身似地无法动弹。

    无法解释原因,他只是隐约明白这个承诺有着超乎自己想象的分量。

    开口就不能反悔了。

    确实,他对什么流黄金的羊角没有任何兴趣。但这个承诺,保证的是无论怎样的境况、怎样的理由,都绝对不会去诉助异力的铁则。

    明明没有这样的想法,他的内心深处却强烈抵触着给出承诺。一时间,他只能静静地站在原地。

    察觉他在迟疑后,红叶叹气说:“也罢。此事不能强求,我也应该尊重你的想法。”

    虽然她这么说,语调里却透露出强烈的忧虑感。为了不让这个沉重的话题继续下去,周雨问道:“红叶,你已经把那个女孩送走了吗?”

    在他醒来的时候,沙发上的昂蒂已经不见踪影。既然红叶之前没有特意提起,他就默认是对方把人接走了。

    果不其然,红叶点头说:“是我白天把她送走了。”

    “还有得救吗?在我看来她是完全死透了。”

    “性命还有挽回之望,但是她的声音恐怕……”

    “声音?”

    “她唱的第一首歌,用的是非常特殊的音节。普通人没有办法发出那种声音。像她那样长久地吟唱,从今以后就无法再开口说人类的语言了。”

    提起这件事,周雨也一下想起了昂蒂所唱的三支歌。

    如果说后面两首只是纯粹的听不懂,那么第一首歌就是令他不由自主地感到恐惧。这种发乎本能的反应,就像鼠类听见蛇信的嘶嘶声一般。

    “红叶,你听得懂那三首歌的歌词吧?”

    “嗯,听得懂,那个是我故乡的语言。”

    红叶将碗放进橱柜里,然后带着些愁闷地说:“那三首歌的歌词,是三个故事。”

    “你可以具体讲一下吗?”

    “……第一首歌是我故乡的民谣,流传得很广,名字叫做《屠龙者骓贡》。具体的歌词,格律和韵脚我翻译不好,你大致听一下吧。”

    她皱眉斟酌了一会儿,那神态十分愁苦,不断轻轻敲打着台面,像是在斟酌一个发音。

    最终,她以拍打厨房台面的声音为节律,开声吟诵。

    “有夫名骓贡,多谋复骁勇。

    行自红乡来,千古成一功。

    西海出蛟龙,伏潜冥波中。

    鸣啸何恐悚,形貌难描容。

    其心为铁石,凶酷严九冬。

    其血腐渊洞,流毒胜蝮蚣。

    其目类幽虺,触之得运穷。

    其鳞寒宇空,魔寿拟天同。

    勇士至西海,寻龙依计从。

    九宫奏玉歌,石心亦所动。

    七律吟诗颂,腐血尽归风。

    云上取天火,寒鳞如雪融。

    执剑入龙洞,斩首断龙魂,

    龙啸声哀痛,泪出虺目中。

    壮哉奇丈夫,立此绝世功!

    意欲返乡去,迢迢海之东。

    望日灼如火,掩面避洞中。

    入水生虺目,伏地化蛟龙。”

    念完这段长长的词后,红叶似乎有些惆怅,怔怔地看着窗外黑沉的天幕。

    而周雨在短暂的沉默后说:“红叶。”

    “是,怎么了?”

    “……下一次用白话解释意思就可以了。韵不压也没关系。”

    红叶不自然地别开眼说:“抱歉,这是我故乡的习惯,一下就……我在这方面不是很擅长,下次会注意的。”

    “……不,这和你没有关系,是我的文化水平问题。总之,请你下次解释的时候务必用最浅显的说法。那么第二首和第三首呢?如果也是这种内容,请你用最简单的白话语法解释,这是我能理解的极限。”

    听到周雨这样反复强调,红叶总算微笑了一下。

    “后面两首,我想应该是奥斯尔自己写的。周雨,你听过魔鬼与羊角尖的故事了吧?第二首歌就是那个故事的后续。”

    “那么第三首呢?”

    “第三首……与其说是故事,不如当成那个男人的牢骚话。你不听也是可以的。”

    不知道是不是周雨的错觉,红叶嘴角的微笑正在扩大。

    “红叶,你这样说只会让人更好奇的。愿意讲就不要再卖关子了。”

    在周雨的反复催促下,红叶终于同意了他的要求。两人回到客厅,各自坐在沙发的一边。那氛围安详得令周雨自己都觉得诧异。

    “——那么,就从那个得到黄金羊角的男人说起吧。”

78 一日尽欢(上)

    “你的黑眼圈淡了。”

    这是陈伟走进图书馆后说的第一句话。虽然并不能说多好听,但也不是最讨人嫌的。因为在看到周雨随手在纸上画出的内容后,他紧跟着问:“你在画牙签吗?”

    “……这是羊角。”

    “你的绘画风格也太波动了。”

    听到这句委婉形式的“你画得真丑”,周雨皱着眉把纸撕下,揉成一团后扔到垃圾桶里。大概终于意识到他正处于不爽当中,陈伟若无其事地转换了话题。

    “昨天白天,你失联了十多个小时,是遇到什么困难了吗?”

    “你看我像吗?”

    “不是气得连画风都变了吗?顺便问一句,你画的是山羊角吧?有什么特别的寓意吗?是昨天遇到了邪教组织?”

    “你的推理也太跳跃了。这和羊角有关系吗?”

    “文化上有象征性吧。山羊角在基督教里象征魔鬼,最初是从异教里吸收来的形象。”

    “那是故意妖魔化吧?”

    “唔,也可以这么说吧。对于信徒们来说,异教徒本来就是敌人,这么宣传也很正常……那么你呢?如果不是打算加入撒旦教,画这个干什么?”

    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不过是随手的涂鸦而已。因为等人的时间里无所事事,他就无意识地在纸上乱涂乱画。此刻被陈伟问起,周雨略略思考了一会儿说:“我昨天听到了两个奇怪的故事。”

    “关于羊角的吗?”

    “有一个是。”

    陈伟做出了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以前有个为赌场讨债的恶棍,他叫……奥斯。有一天他在无意中招来了魔鬼。魔鬼送给他一只能流出黄金的角,并以此跟他打赌,只要他能找到同一只羊的另一只角,将其归还给魔鬼抵偿,那么他就可以享受一生的荣华富贵。否则,他必须在死后永远为魔鬼服务。”

    “唔,很《浮士德》风格的故事。然后呢?”

    “接受赌约以后,奥斯借那只角成为了城中数一数二的富豪。他大量地置办豪宅和产业,娶了城中最美丽的女人为妻。不过,他也很恐惧死后被魔鬼所掌控,所以就重金悬赏,想找到另一只山羊角——据说当他找到另一只正确的角时,魔鬼就会主动前来拜访。给他带来羊角的人很多,但没有一只满足条件。恐惧死后生活的他只得不断加重筹码,最后他甚至许诺说,任何提供给他正确的角的人,可以分享他一半的财富。”

    “这还真是不惜成本。”

    “和死后的日子相比,一半财富不算什么吧?”

    “那倒也是……不过,为魔鬼服务有这么糟糕吗?如果死后灵魂永远不灭的话,我想不管怎么样都很痛苦吧?就算在天堂也没有区别。”

    “……你这又是什么理论?‘人类不希望死后是虚无,所以才喜欢鬼故事’,这个是你以前的说法吧?”

    面对周雨的驳论,陈伟不以为意地笑着说:“这两者也不矛盾吧。到手的东西,留得越久就越没有价值——这点货币大概是例外的,因为本身就是等价物,可以转换成别的东西……这种事就暂且不讨论了吧,然后呢?这个赌徒找到羊角了吗?”

    “没有。十年的时间,都没有找到。发现事态严重的奥斯开始采取第二个办法,那就是避免死亡。他去拜访了当世有名的预言家,得知自己将‘心碎而死’。预言家警告他说,如果要避免这种结局,就要深居简出,不要再和任何人有过深的交往。于是自那以后,他不再跟旧日的朋友接触,也不再跟妻子多说一句话了。他的儿子无法理解他的转变,一怒之下就去了另一座城市,在那里结婚定居。奥斯认为对儿子更安全,所以也没有阻拦。他就这么孤独地活着。但是第三年的时候,他终于觉得无法忍受了。于是他走到城门外,随便地邀请了三个旅行者到他家里,极尽热情地款待他们。从此他对这种宴戏上瘾,每天都不断请陌生人到家做客。”

    听到这里时,陈伟终于露出了感兴趣的表情。他说:“这种行为,对他难道不是很危险吗?和那么多人接触交游,很可能会产生特别亲密的关系。”

    “是,奥斯也想到了这种可能。在招待客人的时候,他极尽热情慷慨——但是,这种邀请只有一夜。当客人离开后,他会让画师把对方的容貌和名字都记录下来,从此再也不会去和对方联络。本来,他邀请的客人都是从外地来的旅人,不会在城中久留,而即便是日后在街头偶遇,他也只假作不见,绝对不会再上前招呼了。”

    “这样倒也不错。”

    “你觉得这种事很好吗?”

    陈伟耸肩,仍然笑着说:“这和刚才不是一个道理吗?寿命也好,感情也好,拥有得太久就会失去价值。如果是寿命的话,直接死掉倒也简单明了,感情就不是说取消就取消的。反目成仇的例子也很多吧?那么一开始就不要有太好的朋友,这是最优的选择——虽然这么说,这也只是假设而已。现实中交朋友有很多原因嘛。要真的长期这样做,也很难吧?”

    “确实。到第五年的时候,全城都知道了他的古怪习惯。流言说他用巫术吸取家中客人的寿命,而为了避免受害者死在他的宅子里,他就尽快将人赶走。这个流言传到周边地区后,想邀请陌生人做客也变得困难了,只能去邀请住得非常远的人。

    “那一年的某个冬天,有个流浪者来到城内,虽然他听到过流言,但还是接受了奥斯的邀请。奥斯非常高兴,所以就破例多留了那个人一晚。他们彻夜享乐,通宵达旦。可能是独自生活得太久,他发现自己非常喜爱这个流浪者,两人可以说是一见如故。第二夜过去以后,他仍舍不得和对方分别,因此流浪者又在他家逗留了第三晚。

    “……像这样到了第六夜,他强烈地感到对这个人的不舍,而对方也欣然邀请他一同结伴旅行。他终于开始感到恐惧了,害怕这个流浪者会是预言中的死神。

    “所以,为了保证自己的安全,他决定在第七夜的时候将流浪者杀死。”

    陈伟轻轻地扬起眉毛。

    看到他的表情,周雨停下话头问道:“很意外吗?”

    “倒也不是。这也算好友反目成仇的情况吧?不过,因为这点风险就要杀死一个自己欣赏的朋友,只能说不愧是跟魔鬼做交易的人了。”

    “据说那是个盗匪横行的时代,杀人对当时的人而言是家常便饭。”

    “欧洲的中世纪吗?也不对,你这个故事比较像是中东一带的风格。”

    “有区别吗?”对国外文学没什么研究的周雨反问。

    “啊……民间故事倒也没有那么明显的界定,毕竟作家都喜欢拿异国说事。我记得在《天方夜谭》的原版故事里,阿拉丁是土生土长的华人。还有很多传说是有共性的,关于仙女在湖边洗澡,被凡夫偷走羽衣而被迫下嫁,像这种故事在好几个文明里都有……只能说古代人民都对神的女儿很有兴趣吧,总之不用太介意。言归正传,那个流浪者下场如何?既然是预言里的死神,应该不是那么好处理的吧?”

    然而,周雨摇了摇头。

    “——不,那个流浪者很轻易就被杀死了。”

79 一日尽欢(中)

    “奥斯在没有获得金羊角时,靠替赌场老板追债为生。据说他很擅长格斗和剑术,也杀过许多人。于是,那一天夜里,他潜入流浪者睡觉的房间,把对方的喉咙割断。为了掩人耳目,他用剑划烂流浪者的脸,连同躯体一起运到海边抛弃……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唔,怎么说呢,你好像很适合讲这种凶杀故事。”

    “你的意思是我很像凶手吗?”

    “话不是这么讲的。”陈伟态度自然地说,“一般来说,讲到这种段落时,多少会刻意地用语气来渲染一下。像你这样一点感觉也没有地讲出来,反倒让人觉得有点在意吧。”

    “不满意的话你来讲好了。”

    “没有,没有。”陈伟投降似地说,“请务必自由发挥。”

    “……总之,奥斯把尸体运到了海边。虽然已经毁掉了死者容貌,但以防万一,他把尸体搜索了一遍,准备把对方的随身物品统统都烧掉。

    “就在搜索的时候,他发现流浪者的衣服内袋里藏着一封长信。信是由死者一个叫做吉伯托的好友写的。这个吉伯托是个离家出走的富家子,出走后一直混迹北方,靠着猎杀巫婆领取赏金为生。因为他在剑术上很有天赋,很快就在这方面崭露头角……”

    “恕我问一句,这里的巫婆,是通话故事里骑扫帚抓小孩的那一种,还是中世纪猎巫运动里被审判所烧死的那一种?”

    “谁知道呢,反正只是故事而已。不过我想是前者吧。”

    周雨说着,不自觉地露出一丝嘲弄的笑容:“既然是有魔鬼存在的故事,同样有巫婆也不奇怪吧?”

    “那也不一定。在巫术鉴别上,凡人的逻辑是很荒唐的。这一点可以去参考《女巫之锤》……不过再说下去的话大概就会被你嫌弃了,还是请你继续说下去吧。”

    “你也总算有自觉了呢……确实,吉伯托很擅长杀死女巫,不过很遗憾,他在防备同伙上就不那么擅长了。因为得罪了北地的贵族,他先是被诬陷成盗匪,然后又被指控强奸妇女,就在监狱里被直接拷打致死了。

    “临终以前,这位吉伯托设法写了一封信,将其留给自己最好的朋友,让他回南方去投靠自己的父亲……对,吉伯托就是奥斯的儿子。

    陈伟无言地耸耸肩。

    “该说这是报应呢,还是血脉遗传呢?吉伯托和生父一样,生来就没有过老实生活的能力。他从离家出走的第一天起就是在刀口上过日子。为了不让父亲干预自己,所以才谎称做生意而已。临终以前,因为知道好友多半也会遭到报复,所以才请他去投靠南方的父亲的。

    “不过,究竟是不忍心把吉伯托的死讯告诉奥斯呢,还是觉得跟对方投缘到了不需要亮明身份也可以久居的程度呢?那个流浪者到死也没有把原委告诉奥斯。”

    说着这番话时,周雨又不自觉地握着笔,在纸面上画起细长的尖角,发现以后则马上用笔将整个图案涂黑。

    “看完信以后的奥斯到底有什么想法,大概就只有他自己知道吧。在那之后的一个月里,他再没有邀请一个客人,却四处聘请名厨,花费天价寻求美食和美酒。城中风传他要举办一场大宴,结果一个月后,他的宅邸起了大火,剩下的遗产全部由妻子带回了娘家。至于他本人,自那以后就再也不见踪影,大概是随着宅邸被烧成灰烬了吧。”

    陈伟静静地听完整个故事,稍一沉思,然后说:“那么,他最后的客人不是人类咯?”

    “当然,是那个给予他山羊角的魔鬼。奥斯亲手杀死了儿子的友人,也就是亲手将追寻杀子之仇者的线索断绝了。

    “宴会当夜,带着鲁特琴的魔鬼走进厅内,他们两个纵情饮乐。狂欢结束以后,奥斯向魔鬼提出找到仇人的要求,但是这一次已经无法再用赌约来获得帮助了。为了复仇,魔鬼提供了另一份契约——当仇人死去的一刻,奥斯也要立刻开始偿债。

    “就是这么回事。奥斯到临终之时也没有赢得赌注。这就是故事的结局。”

    说完这番话后,周雨看着思考中的陈伟问道:“你想到了什么吗?”

    “唔,你期望让我想到什么呢?虽然被你描述得详细到有点可疑,这个故事应该是虚构的吧?总不可能现在有一个魔鬼准备来找我做交易。”

    “我不是问这个。你不是一直对这种乱七八糟的事情很有兴趣吗?没有听过类似的故事吗?”

    陈伟了然地点头:“你是觉得这个故事有更早的原型吗?”

    “如果不是想问这个,我也不用大费力气地讲给你听了。西方历史上类似的传说,你知道的比较多吧?”

    在周雨的注视下,陈伟敲着桌面回忆了一阵。

    “……不,没有相似的故事。要说和魔鬼交易,最有名的是《浮士德》,在阿拉伯的民间故事里也有着爱好宴请陌生人的富翁。不过,和你所说的这个都大相径庭。”

    “也没有什么关于山羊角的童话吗?”

    “有……倒是也有。你不是提到了流出黄金的山羊角吗?那个很像‘丰饶角’。”

    “那是什么?”

    “在希腊神话里,幼年的宙斯在被遗弃后,由山羊形象的女神养大的。即使年幼,宙斯的力量也很强大,有一天他不小心折断了女神的角。女神将自己折断的角赠与养子,里面装满了食物与水果……关于山羊角的神话里,这大概是最为正面的一则吧。”

    “换句话说,是女神的角吗?”

    “别混为一谈。我说的是希腊神话,跟你讲的故事可未必挂钩。如果是天启类宗教的故事,恐怕是魔鬼从自己头上掰了一只角下来吧。”

    陈伟说到这里时,忽然顿了一顿,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说到山羊角,倒是还有另一个故事,我大概是在保加利亚的小说集里读到的。”

    也许他本想卖个关子。但看到周雨的眼神,他就微笑了一下,又若无其事地讲了下去。

    “……是说有一户农家,女主人被土耳其的异教徒所奸杀,男主人就带着女儿隐居到了山林里。很多年后,附近地区连续发生多起针对权贵和土耳其人的凶杀案,凶器除了枪以外,竟然还有山羊角。有人目击到凶手是个身披兽皮、手持羊角的怪物。人们就将其称为‘山羊角杀手’。”

    “杀手是那个男主人吧?”

    “不,男主人已经老了,没有那么出色的身手。但在当年的节日庆典上,有个无人认识的美丽姑娘前来跳舞,从她的怀里掉出了山羊角。她就是当年被男主人带去山中隐居的女儿,心怀复仇想法的男主人把她培养成‘山羊角’杀手,却发现她爱上了一个漂亮青年。为了避免女儿失控,放弃复仇,他把那个青年杀掉了,一无所知的女儿却仍然去参加庆典,想和青年相会。

    “最后,被发现身份的女儿选择自杀,父亲也逃入山中。一个父亲怀着刻骨的仇恨,用九年的时间将幼女培训成冷酷的杀手,这是整个故事最动人之处——如果复仇就是主题的话,那么也许这就是另一只角了。”

    周雨疑惑地看着他。陈伟进一步解释道:“如果这个故事存在着某种隐喻的话,我想应该就在‘山羊角’上。

    “能够流出黄金的是‘丰饶角’,那么奥斯被要求提供的另一支角,或许就是‘复仇角’。那么,当奥斯以复仇名义召唤恶魔的时候,或许就是在‘归还第二只角’了。不过,既然他已决定用和魔鬼的交易复仇,即便他赢得赌注,这归还已不具意义了。从这个角度而言,这是一只让他失去一切的‘恶魔角’吧。”

    最后,他总结似地点头说:“……如果这是真的,那他遇到了一个相当恶趣味的魔鬼啊。”

80 一日尽欢(下)

    谈完这个话题后,两人一时相对无言。隔了一会儿,陈伟问道:“所以,这个故事有确切的答案吗?”

    “……什么答案?”

    “关于山羊角的猜测。虽然我是这么解释,也可能完全是牵强附会。魔鬼只是随便找了头山羊,从它头上硬掰下来一只角而已。这个故事对羊角的来历没有更确切的说明吗?”

    “没有,你就当成普通的故事听吧,别企图在虚构的事情里寻找现实感。”

    对于他毫不客气的言语,陈伟只得苦恼地笑了一笑。

    “那么第二个故事呢?不是说你昨天听了两个故事吗?”

    “……那种荒诞东西不听也没影响。”

    “别这样,反正都已经提到了,干脆就讲出来吧。卖关子就让人难受了。”

    在陈伟的坚持下,周雨只得说:“大概是这样的:在仙境大陆上有三个王国,是水之国,红之国和石之国。某天红之国的领土内结出了一颗魔晶,目视它的人都会受到诅咒,或者变成顽石,或者变成怪物。红之国内的圣贤们听到这个消息,就赶来想要将魔晶砸碎。圣贤们靠着自己的智慧与能力突破险阻,终于来到魔晶旁边。因为他们与那片土地的联结,即便目视魔晶也没有立刻变化。就在他们要砸碎晶石的时候,从水之国钻来一条巨大的黑蛇,一下就把魔晶吞到了肚子里。圣贤们大吃一惊,正要将蛇腹剖开,黑蛇忽然产下一枚白色的蛇卵。蛇卵破碎后,里面是一朵绽放的水晶花。黑蛇只看了花一眼,就自顾自地游走了。被留下的圣贤们无可奈何,只能把花捡回自己住的山洞里,用甘露与泉水养起来。花越开越大,把圣贤们的山洞挤得住不下,他们只好把花放到天上去,变成了一颗流浪的星星。”

    陈伟听完后,几乎连用来考虑的时间都没有,就相当明确地说:“我没有听过类似的故事。”

    “……我也没有问你这个。本来就不想说的。”

    很清楚这个故事有多莫名其妙的周雨近乎愠怒地答道。

    “不,我可不是觉得这个故事不好,其实在我听来还挺有意思的。不过从风格来说,比较像是近现代的人编撰的。里面的人物都是在影射吧?”

    “嗯,大概是吧。据说这是一个编得非常阴损刻薄的故事。”

    “据说?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吗?那么对方应该知道这个故事的隐喻吧?”

    陈伟露出了感兴趣的神色。不准备跟他提起红叶情况的周雨立刻转开话题道:“闲话就说到这里吧。你的那位高人呢?到今天还没回来吗?”

    “还没有。那个人的行踪一向很飘忽,消失一两个月也不奇怪。”

    虽然从心底里不信任“高人”的作用,他也还是皱眉询问:”就不能电话联络一下吗?”

    “不,联系不上的。虽然你听来会觉得不可思议,那位大少爷是生活在现代的原始人,平时都是深居简出,根本没有手机。我怀疑他连怎么拨号都不知道吧。”

    “你在开玩笑吗?这种人在现代社会里根本生活不下去吧?”

    陈伟露出了微妙的笑容。

    “……因为他家里非常富有,平时一切都是别人照顾的。”

    听见这个无懈可击的答案后,周雨彻底哑然。他克制住发出“巨婴高人”之类评价的冲动,用尽可能冷静的语气说:“那么就算了,我这边再去想想办法。张同学的事情还是越快解决越好。”

    他说到这里时,陈伟忽然若有所思地盯着他:“你已经有办法了吗?”

    “还不确定。”

    “昨天白天的失联,也和这个有关系吧?……不,就算是出行,以你的习惯也是会带上手机的。刚巧今天你好像也比先前精神了很多……该不会白天一直在睡觉吧?那么就是在前天夜里做了什么?”

    虽然中间的推导过程有误,其结论却凑巧命中事实。周雨以沉默表示默认。

    “虽然城区的治安还过得去,你也不是小矮人那种超自然生物,不过,女孩子还是不要深夜的时候独自出行比较好。”

    “别啰嗦。我不是一个人出去的。”

    周雨有点不耐烦地说。为了不牵扯出红叶,他马上拿出背包里的书籍打开。那是周妤毕业设计的参考资料,因为近期进度堪忧,连周雨也不得不开始补课,以便在必要的时刻替代周妤完成一些基础性工作。

    看到他不愿深谈的样子,陈伟识趣地打住了话题。就在这时,从楼梯口传来蹬蹬蹬的跑步声。

    “周同学学学学学!”

    张沐牧提着一个淡粉色的小纸袋,兴高采烈地向两人跑来。因为跑的实在太快,句尾拉出了一颠一颠的长音。

    她的手掌还缠着纱布,不过十根手指都已经露了出来,看起来没有太大妨碍。

    一跑到两人旁边,她就对着周雨提起纸袋。

    “吃巧克力吗?”

    “……张同学,这里是图书馆,要是把管理员惊动上来的话,我们就都会被赶出去了。”

    周雨一边说,一边接过张沐牧递来的小盒子。米根竹大学图书馆虽然在原则上禁止零食和饮料,实际因为学生的需要,管理层都是睁只眼闭只眼,从不主动过问学生所携带的物品。

    不过,私下行为是一回事,明目张胆地在管理员面前作案就是另一码事了。刚才周雨和陈伟的交流,是建立在附近没有人的前提下,而张沐牧的动静之大,就算是隔着一层楼恐怕也能听见。

    趁着管理员闻风而来以前,周雨拆开精致的包装盒,看了一眼外头的英文标注,才发现这是樱桃伏特加风味的酒心巧克力。

    “……张同学,你从哪里买来的这个?”

    “苏苏姐去国外旅游买回来的呀。”

    张沐牧一边说,一边奋力拍开陈伟伸过去的手。

    “苏苏姐说这是女生福利!阿伟走开!”

    “未成年严禁饮酒,请把违禁物品交给监护人保管。”

    “不给!阿伟死了也不给!”

    发出残酷宣言的张沐牧抱着纸袋跑到周雨旁边坐下。一把将纸袋藏进桌肚里。

    周雨一边观察她手指的恢复情况,一边小口的咬下巧克力块。大概是抽到了纯度很高的黑巧克力,尝起来不是很甜腻,只有微妙的苦涩和酒香融化在一起。

    在阳光灿烂的晴日下享受零食,就算是周雨也不得不承认有种安闲舒适的感觉。而另一边的陈伟似乎真的对巧克力很感兴趣,不断地虚张声势,做出要过来抢夺的样子。

    “阿伟走开!阿伟死了!”

    “就吃一个而已,也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吧?而且现在已经是文明社会了,要男女平等啊。”

    “骗子!苏苏姐说你已经吃过了!”

    “一个而已。正好我也饿了,再给一个垫垫肚子。”

    虽然这么说,在陈伟的反复劝说下,张沐牧还是有所动摇。最后,她从背包里拿出一个沉沉的玻璃保鲜盒。

    “那你吃这个。”

    她揭开盒盖,里面是用盐水泡好的菠萝片。在陈伟拿走一片后,她将盒子转向周雨。

    “周同学吃吗?”

    “不用了。我不是很习惯吃酸的东西。”

    “不酸的呀,泡过盐水了。不会伤胃的!”

    听到这对话,本来正专心吃菠萝的陈伟忽然奇怪地笑了起来。

    在对面两人看向他后,他说:“我想起来一个关于菠萝的故事。”

    “……菠萝鬼故事吗?”

    “不,是听生物班的一个朋友讲的。吃菠萝的时候,有时候会觉得嘴痛吧?这是因为菠萝本身含有的成分能够水解肌肉组织,就和胃酸环境里的消化酶类似。这种蛋白酶,就算泡在盐水里也无法令其完全失活,所以说——”

    他吞下菠萝片,然后下达结论:“——当你吃菠萝的时候,菠萝也在吃你。”

    “请你现在立刻对尼采和他的深渊道歉。”

    “开个玩笑而已。说起来,小矮子要听故事吗?刚才周同学讲了两个挺有意思的。虽然她不肯告诉我,似乎前天晚上过得蛮精彩的。”

    张沐牧立刻睁大了眼睛,期盼地看着周雨。周雨只得承认道:“确实是非常奇妙的一夜。”

    “讲讲呀!有外星人和鬼吗?”

    面对她兴奋的目光,周雨有种奇妙的轻松感。就像是刚刚从一间封闭的密室里逃了出来。

    “无可奉告。”他笑了笑说。

81 食泥餐土(上)

    月出皎皎。

    在林立的楼厦顶上,月亮像发着荧光的白色风筝,遥遥悬系在漆黑的天际。夜风吹动漫天流云,看去仿佛是月亮自行在云幕中间穿梭、游动。

    望着这一幕,他不由自主地,像要啃食残缺的月轮般,微微张开了嘴唇。

    “……周雨。”

    身后传来红叶的呼唤声,周雨转头,看到同居者已经穿上了一套蓝色的骑手服。

    “今夜准备用摩托车吗?”

    “嗯,因为目的地不是很明确。要巡逻的话还是骑车好了。”

    如红叶所说,两人今夜的目的是搜寻。准确来说,红叶想要搜寻某人,而周雨被委托来帮忙。

    对于有着非人之力的红叶,自己究竟能帮上什么忙,周雨自己也不知道。在奥斯尔死亡后,红叶对他的态度发生了某种微妙的转变。最初是不愿让他参与,现在变成了主动要求介入。

    坐在红叶的摩托车后座上时,周雨仍在考虑着这些。他甚至还不清楚自己在参与什么,只是应了邀约而已。

    回过神时,周遭的街道已经变得十分熟悉。那是“消失巷”所在的永宁街区。红叶仍在朝前行驶,照这个方向,他们要去的地方很可能是奥斯尔路。

    “你要找的人住在这里吗?”他在红灯时问道。

    红叶摇摇头说:“来这里不是为了找人,是要把这一带先收复。”

    “收复?”

    “嗯……之前不是说,奥斯尔就像这里的领主一样吗?这座城市是被许多和他类似的人分区域管理的。本来,红森那里全部都是奥斯尔的辖区……”

    “慢着,红叶,你说还有其他类似的人,是光指能力,还是说脾气也差不多?”

    “……也没有那么像。奥斯尔是特例。他管理这里的时间,对这里的控制力,都是其他‘领主’无法相比的。他也是唯一一个认识我的‘领主’,至少以前是这样。”

    “以前?”

    周雨还想再问,但红灯已经开始闪烁。在摩托车引擎的噪音中,想说话也很不方便。他只得暂时缄口。

    摩托车一路驶向红森区,在奥斯尔路的路口停下。还没下摩托车,周雨就察觉周遭路况与自己记忆里有明显的不同。他举目看向路牌,上面写着“摩天路”。

    “……红叶。”

    红叶毫不意外地叹着气。

    “城中的道路是可以由领主决定的。因为奥斯尔现在已经消失,所以他负责的区域改变了。”

    “改成这种名字是什么传统吗?”

    “不,很少有‘领主’愿意用自己的名字来给街道命名,因为那等于暴露自己的辖区和身份……只有奥斯尔和这个家伙会这么做吧。”她盯着路牌说。

    从红叶的语气判断,她显然也不太喜欢那个叫做摩天的矮胖子。

    “红叶,照你所说,摩天是给奥斯尔带来了另一只角的人,是这样吧?”

    “是的。虽然那时羊角已经没有意义,奥斯尔还是遵守了自己的承诺,给那个人一半的财富——也就是领地的控制权。现在奥斯尔不在了,我想大部分街道都控制在摩天手里吧。”

    “不是全部吗?”

    “不……忘记和你说了,周雨,并不是‘领主’能够凭自己意志来指定继承者的。这座城市会自己决定谁来管理。所以就算奥斯尔生前将自己的权力委托给摩天,也不代表摩天就可以接任他的职责。现在只是因为新的‘领主’没有被选出来,他才能够保持着对街道的控制力。

    “——不过只要邻近的领主有抢夺的意思,他多少会损失掉一部分土地。还有,他能够动用的能力,比起奥斯尔在时也会相差许多。”

    “你们还真是搞得和诸侯争霸一样。”

    听到他的比喻,红叶顿时微笑起来。看来她虽然不太懂中世纪的附庸概念,对于古代的分封制倒是很理解。

    “确实有些相似,不过一般来说,领主间是不会产生冲突的。首先是很难夺走有主的领地,其次夺来也没有太用处。除了管理职责以外,‘领主’也没有太大的特权,既不会有税收,也不能真的强迫领地上的人工作。如果说成为一个街区的‘领主’比较有利的话,过多的土地就只会变成负担了。”

    “是吗?我看奥斯尔那个家伙就过得挺奢侈的。”

    “所以说他是特例……而且,他的有些行为已经超出了‘领主‘的能力范围。那应该是靠着‘冻结’帮助才能办到的。”

    聊到这里时,两人抵达了道路尽头,透过楼宇间的缝隙,能够遥遥望见一栋漆黑无光的建筑。那就是那一夜焚毁的商场。

    这场突如其来的火灾,在米根竹市造成了很大轰动。据说引火的源头是雷电,但当晚却并非暴雨天。而即便是小概率的旱雷,也不可能造成如此规模的灾害。万幸的是,由于商场在紧急通道方面的规划严格远超常规,如此规模的火灾竟然没有造成人员死亡,相关报道很快就被压了下去。

    不过,这仅仅是针对电视、广播一类的媒体而已。关于这场市内几十年不遇的严重火灾,在本地论坛上的讨论仍然相当热烈,关于事故的起因更是被冠以各种各样的说法。

    比较靠谱的像是竞争者恶意纵火、内部装修不合理、电路老化之类的。但因为火灾规模的反常,以及火灾前异常的雷电现象,也有各种稀奇古怪的说法。稍微科学一点有球状闪电、可燃气体泄漏,甚至有渡劫飞升、天罚厉鬼这类完全像在开玩笑的讨论。

    只是,如果把真正的情况说出去,恐怕会比前面上述理由都还要荒谬吧。

    “就在这里吧。”

    思考中,走在前面的红叶忽然停住脚步。她回过头,神态严肃的说:“周雨,接下来的事情,我需要你帮忙。”

    “该怎么做?”

    “具体的交给我就可以了。不过可能会有些难受,辛苦你忍耐一下。”

    红叶伸出手,将食指点在周雨眉心。她指腹的触感冷硬得像冰锥一般。

    周雨发起抖来。

    强烈的刺痛感从皮肤渗进头骨,侵入到头颅内部。脑髓深处,一种极其熟悉的抽痛感开始发作。

    视野的边缘开始扭曲蠕动,若有若无的黑潮在周遭涌动。这一次不仅仅是视觉的错乱。冰冷无形的潮水,正确实地挤压、吞没着他的躯体。他的意识毫无抵抗之力地溶解在潮水中。

    理性崩散,思维流溢,“他”的视界随着高涨的浪潮不断攀升,不由自主地飘往霄中之月。

    ——如同初遇红叶时那样,“他”俯瞰着孤岛般的城市。

    幻画般遥远的城市,此刻却无比真实。在城市的某处,存在着两个微小如豆的“点”,将他的意识牢牢栓固在城市上空。

    那无法用肉眼确认的联结,在神经深处留下无法磨灭的剧痛。

    那是,来自于孤岛本身的,被食用、被消耗、被吞噬的痛苦。

    某种异物,正自体内贪婪地啃食着血肉。

    但是,因为不具备发声的躯壳,他连惨叫的机能也不具备。意识在云霄间飘飘荡荡,犹如寄身于月轮当中。

    然后,冰冷感褪去,他向着下方坠落。

82 食泥餐土(中)

    意识冲入躯体,他睁开眼睛。

    红叶已经收起了手指,正站在前方认真地看着他。

    “周雨,还好吗?”

    “还好。刚才的……是什么?”

    “你看到了什么?”

    “像潮水一样的东西……不过是黑色的。”

    听到他的回答,红叶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态。

    “周雨,你看到的是‘宣夜之气’。”

    看到周雨的表情,她又微笑起来:“在你的世界里应该没有完全符合的概念,所以我只能用这个说法。嗯,就像是……灵气、魔力,你们流行的是这类说法吧?不过,这种东西吸收进身体里通常是无用的,不会让你体内结出肉丹、婴儿。不要做类似的尝试。”

    “吸进去会有什么影响吗?”

    “倒也不会。宣夜气是本身没有性质的‘了无之物’。对于日月星辰运转,就像海水对鲸鱼那么重要。不过,对我们反而没有什么关系。有很多海洋里的微生物到陆地上也可以活吧?对于群星而言,我们就只是这种渺小易活的微生物而已。”

    说着这番话时,红叶自己却忍不住笑了起来。“抱歉……因为之前补看了一点你们这里的书籍……言归正传,不用太在意‘宣夜之气’,那个东西以后你会经常看见的。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跟你说明。”

    她收敛了笑容,又用端肃的神态看着周雨。

    “——简单来说,周雨,我把你临时任命为红森区的‘领主’了。”

    周雨有点茫然地看着她。彻底理解对方的意思后,他下意识地动了动手臂。自然,身畔的楼道仍旧稳稳待在原地。

    “你可以任命领主吗?”

    “常态下不行,你是特例。”

    红叶顿了顿又说:“其中的原因我暂时无法解释,日后再向你说明。”

    “就算你这么说,我不觉得自己能控制墙壁动来动去。”

    “那是因为,这部分被奥斯尔委托给了摩天。现在,大概是你和他平分闲置的红森管理权,这样可以保证不会被他全部夺走。”

    “那么,我所掌握的是?”

    红叶又忍不住微笑了。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大概是影响水域和气候吧。你的体质和这两项相关。”

    “……红叶,你觉得这种能力让谁拿到有区别吗?”

    “嗯,我知道。红森这一带根本没有大型的水体……不过这样就不用担心喝到变质的水了。”

    “领主还会做这种事吗?”

    “会的,会有各种各样的情况。尤其是摩天,那个人绝非善类。不过现在应该已经无法找到他了,奥斯尔不在以后,他肯定会把自己藏到最隐蔽的地方去。”

    说到这里,红叶又发出苦恼的叹息声。

    “罢了,眼下没有时间去处理那种宵小。必须尽快找到‘冻结’才行。”

    “你有办法吗?”

    “直接找到‘冻结’是不可能的,不过奥斯尔也给了我一些提示。跟‘冻结’联手的两个人,我大概知道是谁了。周雨,你想救张姑娘的话,也要着落在那两个人身上。”

    听完红叶的说法,周雨也回忆起那夜奥斯尔所说的话。

    “他说的‘聪明人’和‘饿死鬼’……是绰号吗?”

    “嗯,虽然奥斯尔说得有些刻薄,不过符合这两个特性,而且能对‘冻结’派得上用场的人,不出意外的话,就是他们两个。先要强调一下,周雨,那两个人都和奥斯尔一样,是有着管理区域的‘领主’。去找他们是相当危险的行动。”

    虽然红叶的语气十分郑重,周雨仍然不觉得有太多紧张。他直觉地认为那两人不是红叶的对手。

    “要怎么找呢?去他们的地盘乱逛吗?不会又像上次那样,去找一条怎么也走不到的街道吧?”

    “不,有那种兴趣和能力的就只有奥斯尔而已。至于怎么找到他们,周雨,要着落在你身上。”

    “我?”

    红叶确信地点了点头。

    “刚才你除了‘宣夜之气’,还看到了什么?请你把所见所感都详细告诉我。”

    周雨按照她的要求,将那幻觉中的经历尽可能周全地描述了一遍。当他提到注视城市的疼痛感时,红叶打断他问道:“具体是怎样的痛?”

    他思考了一会儿说:“像是被很大的虫类咬到。”

    “被咬的感觉吗?”

    “也不完全对,与其说是被咬……”

    周雨皱起眉,思索着如何组织语言。俯瞰孤岛时,那种与整座城市合二为一的感觉,肌体被外物剥离、撕扯下来的感觉——

    “比较像是被吃。”

    他不自觉地脱口而出。

    “就像是变成了一棵树,正在被一只蝗虫啃食叶子。”

    说出这个比喻后,他自己也因为意外而呆了一下,红叶却凝重而了然地缓缓点头。

    “果然。那么,周雨,可以感觉到‘蝗虫’是在哪个位置吗?”

    “不行,那只是种很朦胧的感觉而已,大概只持续了两三秒——‘蝗虫’有什么寓意吗?”

    “如果我没想错的话,你感觉到的‘蝗虫’就是‘饿死鬼’。本来他的辖区应该是在旧城区一带的,但是以现在的状况,他躲在市里的任何一个角落都不奇怪。”

    “不在自己的领地里呆着吗?”

    “嗯,其他领主不会采取这种做法,但他喜欢在陌生不属于自己的地方……”

    红叶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态,最后,她只是说:“周雨,虽然这个请求很不近人情,刚才的状态可以请你再试一次吗?要尽可能锁定痛感的源头。昨天刚刚下过雨,这种时机对你比较有利。”

    周雨有点奇怪地看着她,不能理解雨水和这件事有何关联。还不等他发问,红叶又伸出食指点在他眉心。

    顿时,黑色的潮水在视界里涌动起来。

    或许是有了刚才的经验,这一次,他几乎没有任何抵触的感觉,就轻飘飘地升入云霄当中。无际黑暗的汪洋,随波飘荡的孤岛,在俯瞰中变得益发清晰。

    想其红叶的请求后,他开始寻求与那城市的联结。很快,从神经深处传来了被噬咬般的剧痛。

    是在哪里。是在哪里?他在心中无声地发问着。

    嘎啦嘎啦。被咬开的是左手的指甲吗?

    叽叽咕咕。被钻入的是腹部的肠道吗?

    吭哧吭哧。被吞咽的是大腿的肌肉吗?

    他耐心地感受着。

    那是何等贪婪的虫类啊,把肌肤血肉蚕食殆尽后,还要意犹未尽地啃吸骨髓。

    顺着白骨裸露之处,他轻轻地伸手抓了过去。黑暗里传来鲜明的,虫翼扇动时的狂躁响声。

    睁开眼时,他脸上犹带着不自觉的笑容。

    “……周雨?”

    面前的红叶正关切而谨慎地看着他。

    不知怎么,看到那美丽的脸庞时,一种将其割下封存的冲动陡然而生。他无视了那奇怪的想法,用一如往常的语调说:“好像找到了。”

    “在哪里?”

    “在城市西南的位置,要经过博物馆和唯思路,然后再往南面走……”

    他无意识地描述着心中所想的位置,伴随言语吐露,思绪也渐渐变得了然。那刻印在心底的位置已经呼之欲出。

    “——在新月路。”

83 食泥餐土(下)

    摩托车快要抵达目的地时,周雨才终于想起一个问题。

    “红叶,新月路那里也有类似奥斯尔的领主吗?”

    因为摩托车的轰鸣,红叶回答的声音显得有些模糊:“唔……并不是每一个地方都有领主。新月路那一带是无主之地。”

    “无主的地方很多吗?”

    “不,新月路的情况属于少数个例。”

    说来,周雨和新月路也颇有缘分。自那条路再往西南方向走,分别为既朔路、九夜路、既望路、寝待路、晦月路……总而言之,全部都是以月相命名的街道。

    他差一点杀掉张沐牧的事,就发生在既望路和寝待路之间的某个位置。那已是去年的事情了,虽然仅仅数月,如今想来恍如隔世一般。

    拐过路口,路况从宽敞平坦的沥青马路变成了坑洼不平的砂砾土路,原本行驶平稳的摩托车颠簸起来。昏暗狭小的道路尽头,歪歪斜斜地竖着“新月路”的牌子。

    街上光线很暗,路面也是局促坎坷,红叶索性在街边停下摩托车,让两人步行前进。

    “还是老样子呢。”

    看到周遭寒酸死寂、宛如鬼蜮般的民居,周雨自言自语地给出评价。红叶听到后有些惊讶地问:“周雨,你来过这里吗?”

    “以前来过几次。”

    周雨说完这句话,立刻将头转向旁边,假装在观察环境。红叶也没有追问,而是看着周遭说:“这片区域已经快要死了。”

    “只是比较荒凉而已。”

    红叶摇了摇头:“我指的不是经济或商业之类的,是说这片土地快要死了。周雨,你过来一下。”

    周雨按她的要求走近,红叶伸出一根手指点在他眉心。那种脱离躯壳的感觉又出现了。然而,这一次仅仅维持了三秒不到,红叶就马上撤回手指,问道:“如何?”

    “这里好像没有那种黑色的东西。”

    “嗯,我就是这个意思。这里就像是海洋中的一座礁石,足够体量的海洋生物是无法登上来的,否则就会窒息而死。虽然人在短期里不会有事,长期滞留也会被潜移默化吧?精神和身体都会变得越来越不好。所以要么就尽快搬走,要么恐怕会慢慢煎熬而死。这种死法叫做‘魂销’,用科技手段是无法查出死因的。”

    “……确实,来这里的几次,我没有看到过居民。”

    当初来时,周雨只是单纯地把这里当作了被社会抛弃的贫民窟。眼下仔细考虑,就不得不承认这种想法是不甚周全的。从新月路到寝待路都处于地铁沿线,哪怕是相对偏远的终点站,也没有道理荒凉至此。如果要论荒僻,实际上作为富人居住区的城郊南浦离市中心还要更远。

    “这些民居应该都是土地还没事的时候剩下的,不会有太多人留在里面了——周雨你这种特殊体质的人不提,大部分人走到这附近时,会因为不舒服而下意识地避开。”

    发觉周雨陷入了奇异的沉默,红叶有些奇怪地问:“怎么了?”

    “不,没什么,只是想起了某个随随便便跟着陌生人钻到这里来的小矮人。”

    “小矮人?”

    “别在意,是超自然生物。”

    交谈间,两人向更加荒寂的西南方向走去。拐过路口后,红叶忽然停了脚步。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周雨也发现了异常之处。

    两人右侧的民居,因为老化而坍塌了半边屋顶,连木质的门框也已变形脱落。从洞开的门户,可以看见被月光照射的屋内环境。

    家具已经不知去向,光秃秃的墙壁也剥落大半,看来随时都有倒下的风险。在那绝不可能有人居住的陋室中央,堆积着大约两麻袋体积的泥土。

    两人对视一眼,前后钻进屋内查看。

    土堆像是个精心打造的微缩山景,高拔地直立起来。那种夯实牢固的状态,显然并非随便倾倒,而是刻意捏塑成这个样子。在“山顶”周遭的部分,留下了许多缺损的痕迹。

    周雨拿出手机,设置成手电筒模式后照向土堆。在强烈的光照下,土堆那奇怪的残缺模样暴露无遗。

    “红叶,这是?”

    不可能认错,土堆上整齐如梳齿的痕迹,是接近灵长类生物的牙印。

    比起周雨的诧然,红叶似乎早已预料到这种情况。她看着土堆点头说:“这是桑莲做的。”

    “桑莲?”

    “嗯,不出意外的话,他就是被奥斯尔叫成‘饿死鬼’的人。我在很久以前就听说过他的名字,但一直没有亲眼见过他本人。”

    “如果他连泥土都吃得下去,‘饿死鬼’这个绰号倒是挺适合他的。”

    听到周雨的感想,红叶却又叹起气来。她有些犹豫地说:“桑莲这么做,或许是有理由的。”

    “你指的是他吃掉这些土,还是说他帮助‘冻结’的事?”

    “两者都有。其实,这件事我还有些想不明白,我听说过的桑莲并不是会帮助‘冻结’的人……”

    对于红叶的辩护,周雨却没有什么信任的感觉,只是坦诚地说:“你之前也不觉得奥斯尔会背叛你吧?”

    这句话明显让红叶受到了打击。她抑郁地摇摇头说:“他们两个不同。奥斯尔只是个许下错误愿望的凡人而已,桑莲的情况和他是完全不一样的。如果连他也认可‘冻结’的想法,那么事情就非常严重了,必须尽快去警告无远星的那位老人。”

    “老人?”

    “嗯……是我朋友的父亲。”

    红叶含糊其辞地说了一句,似乎不太希望周雨继续追问下去。她说了一句:“再去看看别的地方。”然后便率先走出屋子。

    在坟墓般安静的街区里,两人又找到了更多类似的土堆。奇怪的,每次的牙印只落在土堆最顶尖的一块上。

    而每看到一个土堆,红叶的脸色就变得更糟糕一些。

    如此连续四次以后,周雨终于忍不住发问:“这是什么仪式吗?”

    “不,像这样的痕迹,恐怕他是在进食地胎……”

    走到路口时,红叶忽然停住话头,看向侧边街道的尽头。周雨跟着看了过去,才发现百米外的行道树下似乎坐着一个人影。

    佝偻褴褛的背影有着一头花白的头发,似乎正埋头咀嚼着什么。不知是听觉迟钝,还是吃得过于专心,直到两人走到他一米开外,他才后知后觉地转过头来。

    那张脸比背影显得还要苍老,白色的胡须又长又乱,上面沾满了米粒。在他腿边放着一个麻布口袋,里面似乎塞满了水瓶、纸板一类的物件。

    看到两个年轻女性在午夜现身于此,老人表现得很吃惊,讷讷地张大了嘴。光从外貌举止看,他只是个贫困潦倒的拾荒者罢了。

    为了以防万一,周雨还是问道:“红叶?”

    红叶无奈地闭了闭眼睛:“不是这位老人家……桑莲在外表上的年龄应该和我们接近。”

    然后她蹲下身问道:“老人家,你有没有在这里见过一个额头有红点的年轻人?”

    拾荒的老人显然有严重的耳力衰退,红叶大声重复了几次,又用手指点自己的额头比划,他才终于学着红叶的动作点起额头,磕磕绊绊地说:“你找他?”

    “是的,您见过他吗?”

    拾荒老人似乎突然有了精神。他连连地点头说:“小伙子好嘞,饭也不要,都给我了。你替我谢谢他。”

    他似乎是把两人当做了“小伙子”的朋友,一个劲儿地要两人代他道谢。

    老人的腿上确实摆着一个饭盒,虽然已经吃完了大半,不过从剩余的内容看,菜色包括了鸡腿、土豆丝、青菜、香菇,可以说是颇为丰盛的一餐。

    面对老人殷切的态度,红叶的表情益发复杂。她提高声音问道:“是那个小伙子把饭给您的吗?”

    老人也高声地回答:“是他,是他。”

    “您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他回家了。”

    “他的家在哪里?”

    老人高兴地笑了起来。他用食指一个劲指着泥地,异常响亮地说:“下面!”

84 祭之曲

    次日下午的时候,周雨被手机铃声吵醒过来。

    他有点烦躁地抓过手机看了一眼,上面的号码是陌生的,但也没有被标注为骚扰号码。为了防止是辅导员或导师的联系,他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打了三遍才接,是又在白天睡觉了吗?”

    对面的声音,虽然因为电话通讯而有点变形,但毫无疑问就是陈伟。确定这点的周雨立刻开始后悔接听。

    “你有事吗?”

    “啊,倒是没有特别急迫的情况……”

    听到这里,周雨马上就要按下挂断键。估计是判断出了他的意图,陈伟立刻说:“关于你昨天提到的那个故事,我有一点新的想法。”

    “你指的是哪一个?”

    “山羊角的那个。”

    聊到这个话题,周雨总算是强打精神,从床上坐了起来。因为还没有支付租金,红叶坚持在客厅沙发上休息,身处卧室的周雨也不用担心打扰到旁人。

    “你还在考虑那个故事吗?”

    “这个不是你问的吗?正好我也觉得这个故事有点意思……简而言之,这个故事里的魔鬼,我想其原型可能是潘。”

    “潘?”

    “说成‘摩羯’你应该会比较熟悉,潘就是它的原型。它是希腊神话里的牧神,同时也是噩梦与恐慌之神。潘的外表半人半羊,长相丑陋,虽然是牧歌之神,但也有守护雅典人,恐吓波斯人,令后者患上恐惧症的战绩,由此被视作战争与复仇之神。它的名字就是英语‘恐慌’一词的根由……”

    “所以呢?你说这些的意义是?”

    “就是说,在古希腊本身灭亡后,潘的形象逐渐演化成了天启宗教里的魔鬼。当然了,严格考据的话,原型应该不止是潘,还包括其他的自然神信仰,比如古埃及的公羊克奴姆……再说下去你恐怕就要挂电话了。总之,天启宗教兴起的时期,潘神以及类似的人格化神祇多数被改造成了淫神、魔鬼一类的象征物。虽然这和其背景文明的衰落有关,不过从浪漫的角度想,不也很有意思吗?随着象征人类父亲的唯一神兴起,代表自然之力的原始神也迈向消亡……”

    实在是没有听下去的兴趣,周雨打断他说:“陈同学,如果你打电话过来的目的是跟我传教的话,我们还是立刻绝交好了。”

    彼端的陈伟只得发出一阵自我解嘲的笑声。

    “哎呀,我可没有那个意思,只是单纯的个人爱好,一时没有控制住而已。总之,潘的形象和你所说的故事有不少符合的要素,比如说潘神被视为**的象征,其本身能歌善舞,擅长吹奏长笛与排箫。在酒神祭中,歌手会扮成他的形象来演唱酒神颂歌——这种歌舞表演就是古希腊悲剧的源头。”

    他顿了顿,像是开玩笑似地补充道:“如果戏剧真的都起源于巫术的话,那么酒神颂歌说不定就是人类最早的魔咒之一了。”

    “颂歌吗……”

    虽然对面是无心之言,周雨却想起了那一夜昂蒂所唱出的非人异音。

    “明明是献给酒神狄俄尼索斯的歌,表演者却会扮演成潘神的样子。据说这是因为两者有着非常密切的关联。亲子、养父子、朋友……流传的版本有各种各样。酒神颂歌的原名,也即是现今‘悲剧’一词的词源,念法是‘tragoidia’——其字面意思即是‘山羊之歌’。”

    “……这些事情,说出来的意义在于?”

    “这个嘛,我想设计这个故事的人,很可能是故意把这些隐喻放进去的。我对他的想法动机很好奇,可以的话想请你替我介绍结识一下。”

    “那可真是不巧呢。那个人已经去世了。”

    “居然是先人的作品吗?”

    “不,就是前几天晚上死的。因为非法开设赌场,先是被一枪打中脑袋,然后乱剑砍死了。”

    听完周雨平静的描述后,陈伟又发出一阵相当礼貌的笑声。

    “那样的话,我就不去打扰他的清净了。周同学你也继续休息吧。”

    在他挂掉电话以前,周雨却忽然说:“等一下。”

    “怎么了?如果是想告诉我他的坟墓地址就不必了,我没有去为他扫墓的打算。”

    “跟那个家伙没关系。既然你对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有兴趣,那么听说过吃土的人吗?”

    “吃土的人?我确实知道很多呢。学校第三食堂打白饭和包菜的地方,你到月底过去就可以看到一大群。”

    “我没在开玩笑。一个人不接受正常的食物,反而去吃泥土。这种行为什么特别的寓意吗?”

    “嗯……如果你问的是宗教鬼神方面的话,这种习俗倒是很多地方都有。”

    彼端的陈伟稍微沉吟了一会儿,又继续说道:“欧洲、非洲,还有我们这里也一样,或多或少有过进食土壤的习俗。在很多民族的神话传说里都会把土地人格化,视作是母性的象征。所以食用土壤会被理解为回归生命本源或者治愈疾病的药物,这在文明早期的医学里非常普遍。如果从微量元素和消化道菌群的角度看,可能也不是完全的无稽之谈。”

    “不是会吃死人吗?”

    “你说的是观音土吧?确实,饥荒时期大量摄入是会致死的,但死因并不是食物中毒,而是因为无法消化。如果少量吃的话就不会有事,实际上以前流传的吃法也是类似的。把土和谷类、水或者鸡蛋混合,做成饼状烤熟食用,只要比例正确,就不会因为无法消化而死。据说也有一些异食癖患者体质特殊,不需要佐以其他事物,单纯食用泥土就能够存活的。”

    听到他最后的话,周雨不自觉地露出一抹冷笑。

    “你相信这种说法吗?”

    “虽然觉得有点夸张,我也不敢说完全不可能。毕竟我是读文学的,生物方面就不那么了解了。不过如果真的能单纯靠吃土存活,不是件很有意思的事吗?”

    “我可不觉得有趣。”

    “不要去从味道的角度考虑啊。从广义来说,食物链本来就是从土壤开始的,经历逐层猎食以后以后传达到顶端的人类,这个过程本来就是一种浪费。如果直接吃土的话,不是省了很多中间流程吗?不,应该说,连我们的文明形态都会彻底改写。因为古代的饥荒现象基本不会出现,很多技术恐怕也不会再研发出来了。会像蚂蚁那样集体躲到地下,一边进食一边筑穴,直到种群充满全部的土地为止吧。”

    他用玩笑的口吻说完这番话后,周雨却陷入了沉默。察觉到这点后,他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我们就会沦为食物链的最底层,因为能和土地构建直接联系的,只有蚯蚓和微生物之类而已。比起饥荒,这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和土地亲近有你说的这么糟糕吗?虽然从吃食物的角度,我们是离泥土的环节比较远,不过反过来看的话,人死以后也会化为腐泥,重新融入土地里面,就算立在所谓的顶点上,作为食物的我们也一直都在被土地吃掉。这就是所谓的循环吧。”

    听完这番话,周雨一时也无言以对。于是陈伟又说:“这么一想,吃土非但不难受,反而变得很解气了吧?有种报复凶手的感觉。”

    在他自顾自的笑声结束以前,周雨面无表情地挂断了电话。

85 幽嘶之民(上)

    在结束通话以后,周雨再也没能睡着。他从枕头底下拿出弹簧刀,一下下地戳着旁边碗里的香灰。像这样耗到了下午五点,他才走出房门,去找客厅里的红叶。

    不出意料,红叶仍然无比端正,如同入殓的尸体般躺在沙发上入睡。等周雨走到她十步以内,她才睁开眼睛,直挺挺地坐起身。

    “周雨,你怎么了?”她有点惊奇地问道,“出了什么事吗?”

    不知为何,周雨总觉得这个场面有点眼熟。他用冷静的语气答道:“没事。我刚才杀了一个人。”

    红叶愕然地看着他:“你分明没有出去过,要如何杀人?”

    “嗯,我在心里杀的。”

    虽然他已经是用玩笑的口吻说出这句话,红叶却仍然严肃地皱着眉,活像在思考他用意念杀人的可行性。

    “……红叶,你知道我只是在说着玩吧?”

    “那是自然。不过周雨,你近来是否心中时常有凶念?”

    “这取决于有没有烦人的家伙打电话过来。”

    红叶看起来还是有点疑惑。她坐正身体,拨开自己额前的发丝说:“周雨,我给你的无梦香,虽然不会对你的身体有害,但毕竟梦为人思所寄,你长久无法做梦,也许会对精神造成一些压力也说不定。这点我没法事先察觉,若你觉得有何不对,一定要尽早与我说明。”

    “明白了。不过我现在没觉得有什么不对,问题是出在其他人身上。”

    非要说的话,周雨非但不认为自己最近有什么凶念,反而比年前的状态更好一些。那种渴望着杀死什么的冲动已经不再出现得那么频繁,只有面对红叶的剑时,才会让他重新产生杀人欲。

    不,严格来说,不止是红叶的剑。在见到摩天的那一晚,他也有类似的感觉。奇怪的是,他对摩天充满了本能的敌意,面对奥斯尔时反倒没有同类的感觉。

    吃过晚饭后,两人再次下楼出发。临行前,红叶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他问道:“周雨,你打算一直控制着这具躯体吗?”

    周雨怔了一下说:“不,现在只是临时状况。”

    因为有了红叶的香,这几天来他都维持着身体的控制权。不过那是为了解决张沐牧的事情,等到麻烦了结,他也自然会把日常生活的部分交还给周妤。

    虽然到那时,要怎么解释这几天来的连续失忆,他还完全没有想好,甚至连日记都没有开始动手伪造。需要掩盖的矛盾部分实在太多了,他至今没想好要怎么去写,只能把这件事压后处理。

    “其实,你把自己的存在告诉原主会比较好。”发动摩托时,红叶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太麻烦了。”

    “不会比过去更不便吧?你会以这种方式来此,定是和原主存在渊源。那么她应该也会接受你的存在。”

    “……等眼下的事解决再说吧。”

    虽然红叶的话也不无道理,周雨还是不愿再继续讨论下去。嫌麻烦当然只是托词,真正的理由还是不希望周妤知道这些。首先是不希望周妤牵涉到异常之事;其次,不管是否出于故意,被另一个意识无端地使用自己的身体,不产生反感是不可能的。

    大概也听出他的不情愿,红叶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摩托车在轰鸣声中驶向新月路。

    昨夜的行动,虽然遇到了那个拾荒老人,最后却并没有找到红叶所说的桑莲。听到“家在下面”这种回答,周雨的第一反应是怀疑那个拾荒老人的目的。然而几次试探后,他很快就感觉对方的行止并不像是装疯卖傻。

    从其言行的表现看,老人恐怕是轻度的痴呆症患者。虽然还能认知旁人的提问,回答的时候却夹缠不清。问起他说的“下面”是什么意思时,他只会乐呵呵地重复这个说法。徒劳地尝试着二十多分钟后,周雨也只能放弃跟对方交流。

    本来,他还考虑是否把对方带回去详细询问,不过那样恐怕会构成非法拘禁,而且红叶也明显地不赞成这个主意。她蹲下身,跟老人直勾勾地对视了一会儿,然后就对周雨断言道:“这位老人家没有撒谎。”

    “你刚才是在观察他的瞳孔缩放吗?先说好,这个方法是不准确的,只能证明情绪变化而已。”

    “不是,我在辨别他的‘气’。这位老人家对我们没有敌意,我想也不会成心骗我们。”

    听到红叶说出“气”这样玄之又玄的字眼,周雨也无话可说了。剩下的几个小时,他们只能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转,寻找潜在的线索。

    从常理考虑,老人的说法的应该就是地下室、下水道等等地底的空间。不过,在经历了这么多以后,就算是周雨也已经习惯了接受异常。他向红叶确认道:“你所知道的桑莲,应该不会飞天遁地之类的吧?”

    “我想应该不会有这种事,因为这里并不是他的辖区。”

    虽然话是这么说,红叶的语气却显得不太确定。

    这样直到凌晨,他们也没有找到地洞一类的东西。废弃的民居,虽然多数都是紧锁,但其内部构造大同小异,都是仿佛上世纪残留物的简陋方盒。要在地基没有空腔的位置挖掘地下室,恐怕不是一个人能够仓促完成的。

    剩下的一种可能性就是下水道。不过,他们在附近的街区连一个井盖入口也没有找到。无奈之下,查看下水道的计划只得延后到第二天晚上。

    因为实在不想体验那种肮脏环境,周雨在抵达新月路后又提议道:“红叶,再用一次先前那种办法吧。”

    红叶没有立刻反应过来,下意识地问:“何法?”

    “就是你把手指放在我头上的那个。也许今晚能重新找到他的位置。”

    红叶露出了然的表情。

    “没用的,周雨。你感觉到的是此世的‘残损’。目前为止,最严重的就是这带。即便桑莲在他处行同样之事,只要损害没有超过此处,你就无法感觉出来。而且,频繁地联结城市对你有害,莫要过分依赖那种状态。”

    “……多试一次也不要紧吧。”

    “先将此处搜索完再试也不迟。桑莲的行动不像奥斯尔,即便拖延几天也不会有人受害的。”

    尽管有了她的保证,周雨仍然阴沉着脸。红叶疑惑地盯着他看了几秒,渐渐明白了过来。

    “周雨。你不想去下水道里,该不会是在嫌脏吧?”

    “没有。”周雨迅速回答。

    “你洗碗的时候,每次都要先把手和毛巾洗三遍吧?这可不是正常人的习惯。”

    “这很正常。”

    “不,已经超出普通人的程度了……用你们的话说,这个叫做洁癖是吧?”

    周雨板着脸不说话了。

    红叶干脆转过身,背着他开始发笑。

    “抱歉……实在不行的话你就在上面等着吧。我下去找就好了。”

    “不用了,我也下去。”

    周雨咬牙说出这句话来。看到他的脸色,红叶也不再说什么打击人的言语。她用青剑插入井盖边缘划了一圈,然后将铁质井盖轻松地提了起来。

    自暗井深处飘出浓重的、如同呕吐物般的强烈腐臭。

    “下去看看吧。”

    连眉毛也不皱一下,红叶打开事先准备的手电筒,带头跳下了井道。

86 幽嘶之民(中)

    关于城市下水道内的情况,周雨以前并没有太多了解。在他想象中,那差不多就是一条脏水形成的河流。等到实际下去以后,才发现真实情况比想象中稍好一些。

    大概是因为米根竹市内常年多雨,对于排水系统的设计格外宽裕,通道内的污水流汇集在中间的渠路里,侧边干燥处足以让两人并肩而行。红叶一边走,一边拿着手电筒四处扫照。因为她所用的是普通的民用手电,实际的用途相当有限。

    不过,当她四处环顾时,那双眼睛似乎能够直接洞穿黑暗,并不真的依赖那束线光。与其说是为两人照路,不如说是在特意照顾周雨。

    黑暗的管道里寂静异常,只有一刻不停的水流与间或响起的窸窣声。那在雨水孔中进进出出的鼠影,其大小看起来都已接近瘦小的猫类了。

    因为事先知道要来下水道,周雨今天换上了衣橱最深处的明黄色运动服。无论是从颜色还是存放位置看,这绝对是周妤最不喜欢的一套服装,哪怕无缘无故地失踪,也多半会被周妤当成自己扔掉的。

    下水道的入口,在偏离新月路大约半里左右的邻区。为了靠近昨日拾荒老人所在的位置,两人下井后就一直朝着偏向西南方向的路径走。

    半途中,红叶忽然停下了脚步,看向污水河对岸的高处。

    “怎么了?”周雨转头问道。

    “那里有一个很小的东西。”

    红叶指向对面高处的进水孔。此时两人身处的是用于排泄污水的主管道,而用于排雨的小管道则分布在两侧高处,防止污水混入雨道当中。

    两人跨过污水河,来到红叶所指的孔洞下。借助手电筒的光照,周雨也看到空盖边缘夹着一个颜色漆黑的方盒,其前端面积比硬币还要稍小一圈。

    “亏你能看到这么小的东西。”

    他一边说,一边踮起脚,用指尖将那个东西抠下来仔细辨认。起初,他还没有意识到那是什么,直至察觉了黑盒前端细小如针的孔洞。将手电筒对准孔洞照射时,孔内反射出一星玻璃的冷光。

    明白这东西用途的瞬间,他马上握紧手掌,将整个黑色方盒都牢牢盖在掌内。

    “……这是针孔摄像机。”

    摄像是否还在运作不清楚,然而机器的外壳很新,恐怕电池也没有耗尽。

    他与红叶面面相觑。显然红叶也知道这个词的意思。

    “红叶,我忘记问了。下水道的这部分空间,通常也归相应的领主管辖吗?可以像奥斯尔那样随便把东西和空间变来变去?”

    “不行的……就算是上面的街道,也没有人可以做到奥斯尔的程度。这是我父亲赋予他的特权。而且,在所有公共区域里,唯独地下的部分是不归领主管辖的。这里的一切都是由城市本身的意志构造,就算是领主也无法更改。就是因为这一点,通常领主会把通往地下的入口尽可能隐藏起来。另外周雨,有件事我也没有跟你提起,就是我能够感受到旁人投注在我身上的‘意’。刚刚就是因为感觉到有人在注视我们,所以我才能发现这个机器。”

    “我确实听说有的人能感应到自己背后的视线……但你连摄像头都可以吗?”

    周雨一边说,一边松开手掌,将镜头对准红叶问道:“现在呢?”

    “没有感觉。之前看着这里的人已经把监控关掉了。”

    虽然不知道红叶是如何判断出来的,周雨还是决定相信她的回答。他将摄像头随手扔进墨绿色的污水当中。

    “走吧,看来这里果然有门道。”

    他们继续向着西面行进。期间红叶不断地左张右望,周雨也试着留意高处的小水孔,但都没有新的发现。

    如果不是他们运气太好,碰巧发现了本来就数量极少的监控,就是对方清楚红叶的能力原理,自己主动关闭了监控系统。

    没有新的线索作为路标,他们就只能凭感觉乱撞。周雨试着用手机来定位,却发现gps和网络信号都极为微弱。

    无可奈何之下,他只得自嘲般地说:“要是我们在这里迷路的话,会被活活困死吧。”

    “周雨,你多虑了。只要联结城市,周雨你是可以确定自己的位置的。真有必要的话,我也可以挖洞出去。”

    听到红叶这样郑重其事的回答,周雨不禁看了她一眼,想象起她用青剑对着管道上方奋力挖土的样子。

    就在他快要控制不住脸上的笑容时,管道内响起一种奇怪的低鸣声。那像是自空穴内发出的风啸,周雨却没有感觉到强烈的空气流动。只有极少量的风从侧面吹过来。

    他很快发现声音是从管道的墙中传来的。

    因为环境阴湿,墙上生着一层腐臭厚实的霉菌。周雨忍着恶心将其抹开,然后贴耳去听墙后的动静。

    墙后传来的,是尖锐鸣叫的风,还有某种规律的、像是摇晃装了硬物的铁箱般哐当哐当的轰响。这个动静立刻勾起了周雨的记忆。

    “是地铁。”他立刻脱口而出。

    本来,自新月路到寝待路都是地铁沿线,会有邻近下水道的区域也不奇怪。

    奇怪的是,明明与地铁间有墙壁相隔,他刚才却感觉到了少许的风。

    “红叶,你有感觉到风吗?”

    “有的。”

    夜视能力远超于他的红叶,一边用手电筒为他照亮,一边往上方仰看。很快,她指着两人侧前方的高处说:“那里似乎有个洞。”

    手电筒的光束随之照去。在黑褐色霉菌的重重覆盖下,那里果然裸露着一个拳头大小的圆形孔洞。因为位置在离地越两米的高度,如果正常地走过去,就难免会把它忽略掉。

    周雨走到孔洞下方,仰头观察情况。他觉得孔洞另一侧的边缘似乎隐隐散发出红色的幽光。但那颜色实在过于微弱,像是因为久视黑暗而产生的错觉。

    为了确认自己所见,他不自觉地靠向墙壁。越是走近,就越能看清孔洞边缘淡红的光泽。那并非某种固体的光源,而像是涂抹在洞缘的一层发光颜料。

    “红叶,你认得这种……”

    说话的同时,他伸手按住墙壁。

    但是,随着一种干瘪的嘎啦声,墙面陡然粉碎。

    那不是因年久而产生的坍塌,而是如风化多年的尸骨,脆弱到稍一施力便化为齑粉。

    周雨完全没有预料到这个状况,只得呆怔地站立在原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掌。接触到墙面的刹那,明明上面覆盖着湿软腐烂的霉菌,他却觉得摸到了非常干枯的东西。

    他没有在这个疑惑上耽误太久,几秒后就抬起头,看向墙后空旷而黑暗的空间。

    或者说,理应是黑暗的空间。

    在地铁列车日日都要经过,狭长幽闭的隧道内,此刻盈满了炽红的微光。那华艳的色泽像是自墙体内渗出的血迹,浸满了隧道的腔内。

    那情形,就像是钻进人体血管里面,观察着内侧的管壁一般。

    红叶在他身后长长地叹息。她的声音里充满着浓厚的哀意。

87 幽嘶之民(下)

    “红叶,你知道这是什么吧?”

    用不着回头,周雨也能大致想象出红叶此刻的表情。自从认识对方以来,那种心事重重的沉郁感一直就缠绕在红叶身上。

    “我也不是很肯定,但听说过类似的情形。”

    红叶走到他旁边,轻而易举地将手插入墙壁内,抓出一捧散发红光的土。

    “……果然。这个是桑莲的‘法’。”

    “会把水泥变成泥土吗?”

    “嗯,只要是与土地相关的概念物,都会变成最符合广泛认知的土。不过,这不是最终的目的。”

    就在周雨注视下,她用手指拈起一点泥土放入口中,用难以揣度的表情吃了下去。

    “……如何?觉得好吃吗?”

    “老实说,和你做的饭差不多。”

    很清楚这句话不是在褒奖自己,周雨索性就假装没听见,仍旧盯着红叶等待解释。

    “周雨,跟你说一个故事吧。那是从我一个友人那里听说的。”

    红叶松开手,看着泥土一点点从指缝间倾泻下去。

    “在某时某地曾经有一位……僧人,在他出生的时候,明明是冬季,河里的寒冰却全数消融。一夜之间,水面开满了白色的莲花,乡人见后无不称奇。他五岁的时候,谈吐学识比大人更为广博,神童的名声远近皆知。八岁的时候,他自己主动辞别父母,去山上的寺庙修行。据说,他和长老们第一次见面,就相互诘难考问,竟然将几位年高的法师都问倒了。长老们也感到震惊,以为他是转世修行的圣贤,于是由主持出面将其收为弟子。周雨,这个孩子就是桑莲。”

    基本已经预料到答案的周雨点了点头。

    “等桑莲长到十六岁时,寺中已无人能与他说法。他的名声传出去后,也有许多善于辩法的高僧慕名来访,甚至还有单纯的辩术高手找他比试,结果也都是甘拜下风。主持见他声望日重,已经足以压服争议,竟然直接将主持之位交给了他。

    “主持之位就这么交给一个十六岁的半大小孩吗?”

    “嗯,如果是别的孩子也许不行,桑莲是特例的。原因说来话长,总之桑莲并不是沽名钓誉之徒,他的学识也确实和生前之事有关。如果就这样下去,他大概会以高僧的身份终老。但是,在他接任主持的第三年,天下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大饥荒。”

    听到这里时,虽然已经习惯了红叶偶尔的古典用词,周雨也还是觉得有些奇怪。他问道:“天下?”

    “嗯,不止是桑莲住的地方。普天之下,不分种色民族,只要是有人居住的地方,全部都发生了饥荒。”

    周雨一时陷入了沉默。

    这不是说他先前就没有发觉,然而,因为和自己的事情无关,他便刻意地无视了其中的矛盾。

    红叶也好,奥斯尔也好,他们所说的故事都不像是来自异国,甚至也不像是来自过去的时代,那纯粹像是在讲述另一个世界。

    如果说奥斯尔的故事还可以用他不了解西方文化来解释,那么此刻红叶所说的桑莲之事,毫无疑问是不存在于他所认知的尘世上。就算他的历史知识再贫乏,也知道人类的文明史上从未出现过红叶所说的,覆盖整个洲、乃至于整个星球大陆的饥荒。

    “那种事是不可能发生的吧?就算是天灾造成的饥荒,也不可能让所有地区都受到影响。”

    “周雨,不是的。如果是常规的灾害,比如干旱、蝗虫,那么怎样都还有一点办法。但是,周雨,桑莲所处的时代、地点,和你是完全不一样的。那里所遭遇的,是形成了现象的‘地绝’之灾。无论怎样努力耕种、浇灌、施肥,都无法再培育出新苗了。因为那里的地脉已经死绝,泥土变成了没有意义的纯粹‘实体’,它作为生命温床的功能也丧失了。”

    听到这样的描述,周雨哑然。他思考了一会儿才说:“是土质的变化吗?像是全球性的荒漠化?”

    “荒漠化是指泥土变成沙土吗?虽然后果有一点相似,但‘地绝’是截然不同的现象。发生地绝的土壤,光从外表分辨不出,水的循环也不会受到影响,雨雪霜雾几乎都完全正常。想快速辨别发生‘地绝’的土壤,最好的办法就是土下有没有存活的蚓虫。在‘地绝’发生时,没有任何生物可以在土里生活。”

    “连蚯蚓都无法存活吗?它本来就是以土为食的生物吧?”

    “周雨,你没有认真听我前面的话。我已经说过了,那里的土,除了作为‘实体’的概念外已经没有其他意义。也就是说,除了用来做垫脚、填洞等等的简单用途,不会再有任何培育生物的功能。这么说你应该可以理解吧?”

    “理解了。这是要灭绝整个生物界吧?”

    红叶苦涩地笑了一下。

    “你这样说也没错。制造这种现象的人,确实是以此作为了他们的目的。”

    “——等等,你是说,这是人为制造的吗?”

    “嗯……虽然也有自然形成的偶发性‘地绝’。但桑莲遭遇的,覆及全大陆的‘地绝’现象,确实是有人刻意制造的。那些人来自一个叫做无远星的地方……这些都没有必要细说。总之,当时的大饥荒几乎让百姓死绝,将存活的其他动物吃光以后,剩下的人被迫漂泊到海上,靠着鱼鳖为生。那样也无法持久,大多数人都因败血而死。至于像桑莲所住的地区,因为在内陆的群山深处,根本不及逃去海边,他们……就只能等死而已。”

    说到最后,红叶的言语中出现了微妙的停顿。虽然没有明白地说出来,周雨也大概知道她的未竟之语。

    既然陆中已经成为不毛之地,那么剩下的,最唾手可得的“食物”是什么,并不是很难推想出来。

    不分地域和种族,这几乎是任何严重的饥荒时期都会出现的情况。

    “就是这种时候,桑莲让所有人都到寺庙所在的山上来。因为他的名声,邻近的人都听从了他的话。然后,在某天晚上,整座山都发出了红色的光。桑莲声称整座山已经进入了清净法界,山中净土就可以充饥。信众吃下以后,果然也没有因腹中积土而病。自此人们就居住在山腹之内,以穴为居,以土为食……周雨,怎么了?对我刚才的话有什么疑问吗?”

    周雨摇摇头,将脸上的表情收敛起来。

    “……没什么,只是忽然觉得某个人很可疑而已。你先继续说吧。”

    “嗯。在那以后,乡民潜山幽居,因为地下有清泉为饮,他们也鲜少出洞。如此衍息三纪,遗民视夜如昼,肤生软鳞,话声细若蛇嘶。直至山寺中的桑莲派人传讯,告说‘地绝’已尽,草木复萌,穴民才再次出山。众民于山外复耕一年,体表怪鳞褪去,恢复如常。岁秋获时,山中红光倏然消去,地土再不可食,乡民上山拜谢僧众与桑莲,才觉寺庙里已久无人烟,唯有主殿坐一死骨,獠牙蛇尾,体庞如犀,身披主持袈裟。于是皆传桑莲是山灵化人,割肉饲民。此虽民间无知,杜撰风言,但,周雨,桑莲为救生而死,这件事是千真万确的。”

88 轮转法华(上)

    听完红叶的故事,周雨也不知道该如何评价了。最后,他还是决定回到眼前的状态来。

    “如果这个故事是真的,那么这些发光的东西就是所谓的‘净土’吗?”

    周雨环顾着整个隧道。红光尽管微弱,却已遍布隧道的每一处角落。如果刚才经过的列车上有乘客,绝对不可能会忽视这种怪异的景象。

    虽然新月路本身人迹罕至,但邻近的几个街区都有居民,很可能选择这条线路回家。去年周雨来时,除了跟踪他的张沐牧以外也看到了其他的乘客。换句话说,隧道内的异象至今没有引起骚动,就说明持续时间还不算很长。

    “先不说他和‘冻结’是否有关,现在弄出这些红土是为什么?这座城市还没有到寸草不生的程度吧?”

    他一边说,一边用指尖按了一下墙面。原本应该是水泥和石灰组成的通道,在红光中却变得面粉般柔软脆弱。只是稍稍施力,就滑腻腻地凹陷下去。这让周雨有种极其恶心的感觉,仿佛自己所触碰的并非土石的墙壁,而是某种病变的脏器。

    将手指收回以后,皮肤上沾着一层暗白细腻,犹如香灰似的墙粉。在淡红的晕光之下,竟然也真的让人觉得可以下咽。

    周雨盯着手中的灰。从重视卫生的性格而言,他一点也不想接触这种东西,但听过红叶所说的故事以后,他也确实很想研究一下这所谓的‘净土’。

    他正在犹豫时,红叶却拉住他的手说:“周雨,这个你还是不要吃比较好。”

    “会有影响吗?”

    “嗯,虽然对你应该不会很严重。”

    红叶的脸上,带着一点微不可觉的难堪,乃至于是羞愧的神态。她抹掉周雨指尖的灰,然后说:“桑莲所制造并不是什么‘净土’。非要说的话,那个叫做‘魔土’才比较合适。”

    “……饥民吃下去不是没事吗?”

    “不是的……他们能够食土为生,并不是因为土的性质发生了变化,而是他们自己改变了。周雨,你所看见的红光是一种非常恶性的法仪。食用魔土的人会被诅咒成异物。夜视,鳞片,这些都是异化的现象。他们也并不是通过泥土充饥,而是通过食土维持诅咒,把自己变成了吞食宣夜之气的‘约律’生灵,才没有饿死。像那样持续几十年的诅咒,足以让凡人永远失去形体和心智了。”

    “但那些人不是……”

    “这是因为法仪的诅咒全部都由桑莲一个人承担了。本来,‘山’的概念就是一种法仪。桑莲让乡民躲进山内,自己则驻留在山顶的寺庙里,我想是某种借助镇位来转移诅咒的手法。那几十年间,他应该就是在不断地变形、异化。寺里消失的僧侣,除掉在早期自然老死的人,恐怕都是被他吃掉了。”

    “那么,寺庙里的骨头确实是他吗?因为吃光了寺庙里的僧人,最后就把自己也饿死了?”

    “绝不可能。以他遭受的诅咒强度,已经不需要用普通生物的方式进食。乡民会发现他的尸骨,一定是桑莲他在察觉到‘地绝’将要终结时,自己把自己杀掉了。借助诅咒性质的法仪来助人度过‘地绝’,然后再把全部的诅咒都由自己消化……如此忍受了数十年岁月,他的意志一定坚如磐石。”

    红叶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发出红光的墙壁。

    柔软的墙,按理早该被隧道上方土石的重量压垮,却不知为何仍旧保留着原初的形态,直到人为按压,才会像烂泥般变形脱落。

    “周雨……像这样的仁士,是不会去破坏自己的本愿的,对吗?”

    这似乎是头一次,她在以前会独自做出判断的场合,竟然向所知甚少的周雨征求意见。

    周雨考虑了一会儿。他听得出红叶想要的答案是什么,然而最终他只是说:“红叶,你还记得奥斯尔给你听的第一首歌吗?”

    “……嗯。”

    “想要达成伟业,为此背负诅咒,最终变成了自己敌视的怪物……这种事并不罕有。如果桑莲现在确实是你的敌人,你不可能因为他过去怎样而束手待毙吧?”

    周雨如实地说出想法。或许因为红叶所讲述的故事实在离他太过遥远,无法让他产生切实的体会,他此刻仍然对桑莲毫无感想。

    “不管怎么样,还是眼见为实,先找到他本人再说吧。从我角度而言,也不希望他和你的敌人勾结,毕竟我也有问题需要靠他解决。”

    他说到这里,红叶的脸色总算略微好转。两人一起沿着隧道往西南面走去。过程中,周雨忽然想起另一件事来。

    “对了,红叶,奥斯尔提到的两个人,‘饿死鬼’是桑莲的话,另一个人是谁?”

    “……我想奥斯尔说的,可能是一个叫李理的人。”

    “哪一个字?鲤鱼的鲤吗?”

    “不是,道理的理。”

    光从名字而言,的确比较像是聪明人。说到名字能够透露性格,张沐牧的“木木”就是很好的例子。不过当周雨想到陈伟时,他马上就否决了这种毫无因果逻辑的玄学论调。

    “这个叫李理的人又如何?也和桑莲一样有什么奇怪的事迹吗?”

    “不,李理的话,我不怎么熟悉。那姑娘与桑莲不同,来这里的时间非常短,我最早听到她的名字也是从奥斯尔那里。不过,奥斯尔用‘聪明人’这个绰号来指代某人,还很确定是我认识的对象。那我想得到的就只有两个,其中一个绝不会出现在这座城市里,剩下的就只可能是李理了。”

    “慢着,李理是女性吗?”

    “是跟你同龄的女子。”

    周雨注意到了红叶所采用的说法。之前描述桑莲时,她只是说和两人“看起来差不多大”,而这一次却很肯定地说是和自己“同龄”。

    “红叶,你知道我的确切年龄吗?”

    “嗯,我可以看到……”

    红叶正自说明,忽然又顿口不语。已经很熟悉她反应的周雨也马上停步,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发现在极远的前方依稀有个人影。

    此时两边的距离大概在五百米左右,隧道内的红光又十分幽暗,即便周雨自认眼力不错,也只能极其勉强地辨认出那个人形的轮廓。

    “红叶,那是桑莲吗?”

    “好像不是。他的样子看起来比较接近四十岁,身上穿着西服。我想就算桑莲改变外貌,也不会选择他这种打扮的。”

    红叶的眼力实在好得令人吃惊。周雨转头看了她一眼,不知是不是错觉,他仿佛看见那双眼睛闪动着微弱的银光。

    “就算不是桑莲,这个家伙跑到隧道里面干什么?”

    “我也不知。看他的样子,似乎是要穿过铁轨。”

    周雨极力远眺,无奈他没有红叶的鹰目,光是分辨出黑暗中的那一点蠕动就已是极限。正在尽力观察时,红叶忽然轻轻地叫了一声。

    “那个人……他走到墙边后消失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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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通人类罗彬瀚被外星飞船绑架了。这艘船上除了他之外的成员有修真大少爷,魅魔,人工智能,奥特曼和许愿机。罗彬瀚确信这个宇宙一定有点问题。————————本书的备用书名如下道外战志寂静号绑票指南道士大战外星人这个宇宙大有问题没时间解释了快上船!飞船里的无尽星层之王修真者会梦见章鱼头外星人吗?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