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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飞鸽牌巧克力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txt下载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89 轮转法华(中)

    活人消失的谜团,在两人走到近处后马上就解开了。

    米根竹市的地铁隧道采用的是明挖法,隧道截面就是方形。在那人影消失的位置侧边开了一个可供成人穿行的洞。宽约半米,高约两米的洞道,如果不是因为隧道内的红光,平时坐地铁时一定会湮没在黑暗中,永远不为乘客所知。看那墙面工整连贯的样子,一点也不像是后期私挖,而是和隧道工程同期完成的。

    “是安全通道一类的吗?”

    对地铁工程并不了解,周雨也只能凭着自己的常识猜测。往洞道深处窥看,视线也被内部的折道完全遮挡了。他们只能走进洞道之内。

    宽仅半米多的通道,就算两人都是体型偏瘦,也无法并排行走。安全起见,红叶领头走在前面。

    逼仄的空间,在血红幽光映衬下益发让人觉得压抑。这也不仅仅是心理上的错觉,就在刚才,周雨已经体会过这种红光下的墙面会变得多么脆弱。两人踩在地上却没有陷进去,在他看来都是不可理解的事。

    “如果现在洞顶塌下来,我们都会被埋在底下吧?”

    红叶似乎并不担心这个问题,头也不回地答道:“不会的。就算真的塌下来我也能处理。”

    虽然她没有说具体要如何“处理”,周雨也能猜知大概。既然在羊角阶梯的那一夜,红叶能够凭空制造出晶层似的屏障,想必眼下身周的“魔土”也无法阻止她的力量。

    但那一定是最后的手段。那双奇怪的,像由晶体打造的眼睛,恐怕就和桑莲用来拯救乡民的“净土”一样,本质上绝不是正当之物。即便红叶没有点破,周雨也已隐约意识到这一点。选择不过问的理由,仅仅是觉得没有必要去发问。

    红叶看起来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作为外人的他即便了解了内情,也不会改变什么吧。

    狭窄的洞道在百步后豁然开朗。看到面前的景象,周雨和红叶不约而同地晃起了脑袋。

    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既非尸山血海,亦非妖魔鬼怪,甚至连不祥的红光也消失无影。弥漫整个空间的,是一种暧昧的粉红色晕光。

    而晕光的源头,是矗立在中间地面上的一盏柱式旋转灯。此刻灯上红白相间的螺旋条纹兀自招摇地转动着。望着那款式像极了美发店外部装饰物的旋转灯,周雨慢慢地伸出双手,揉按自己的太阳穴。

    “那么,他和奥斯尔关系很好吧?”他镇定地说

    红叶有点不明所以地眨着眼:“这我倒是不清楚。周雨你如何知道?”

    “奥斯尔那家伙不是开赌场的吗?既然都是娱乐业的同侪,想必彼此经常交流吧?那个李理不如从事一下化学药品行业的研究,正好可以把产业链补齐呢。”

    “周雨,你说的话,我好像一点也听不懂。”

    “别在意,听不懂是好事。”

    周雨面无表情地走到旋转灯前面,蹲下身检查灯体。外部的玻璃灯罩上布满划痕,看得出来已经有一定的年头。而且不知是灯主讨厌蓝色,还是觉得红艳艳的暖色更能助兴,三色灯的转筒被红色胶布重新缠了一遍,变成了红白两色的条纹灯,只有在胶布边缘才露出少许深蓝。

    实在看不出这盏灯的特别之处,周雨只得站起身,继续跟着红叶前进。在三色灯后方的墙壁开着一扇不起眼的门。

    有了门前的旋转灯,尽管明白眼前的事态十分诡异,周雨还是对那扇门后的场面有着不宜直言的想象。为了避免尴尬,他赶在红叶前面走到门边,试着探听里面的动静。门后确有依稀的人声,像是好几个人正在对话。但从语调和零碎的词句判断,应该不是什么需要回避的场面。

    “周雨,门后的情况还不确定,让我先来吧。”

    对他顾虑一无所知的红叶坦率地走上前,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已经确定门后没有什么不雅场面,周雨也毫无异议地退到旁边,让红叶带头进入未知区域。

    门并未锁住,只是轻轻一推,就应声而开。敞露的门后,如同是突然将静音的电视调到最大音量,一下子涌出无数嘈杂的声音。

    收音机里字正腔圆地念诵着新闻稿。对面的猫像是发情般发出低低的号叫。男人用口哨吹着流行曲。婴儿在不停地啼哭。旁边的女人一边叱骂一边安抚。

    周雨由于站在后方而被挡住了视线。但光是看着红叶晃来晃去的脑袋,想必此刻她脸上也充满了迷惘。

    “周雨?”

    “别问我,我也不知道。”

    他走上前,越过红叶的肩膀,看到门后是一道类似火车走廊的水泥通道。通道左侧是封死的墙壁,右侧则被割成一排整齐的方格。犹如是列车床位一般,每个方格内都被男女老少的人给占据,自顾自地做着自己的事情。在两人推开门后,这些“乘客”也没有任何特别的反应,只有邻近的几个人投来相当漠然的瞥视。

    如果不是深藏在隧道当中,这里看起来就像是那种最廉价的合租房。周雨甚至能看到床上摊散着内衣与袋装洗发液。

    哪怕是遇到一群僵尸,也比眼前的场面要容易理解得多。门外的两人面面相觑,最后只能一前一后,犹如探索地雷区般小心翼翼地迈进走廊里。

    左侧连排的隔间,因为过分狭小,除了安置左右两张床铺外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自然,隔间也没有挡门,有些床铺挂了布帘,大部分就坦荡荡地敞开着,任由走廊上经过的人窥看。

    穿过走廊的过程中,周雨扫视着床位上的居民们,试图找到疑似桑莲的人选。他发现这里的居者可谓是千姿百态,有穿着t恤衫听音乐的青年,胳膊上刺满纹身的绿发女孩,腆着肚子用报纸条清理鼻孔的老头,乃至是西装革履,还在床位上方晾着衬衣的中年男人。

    要把他们全部概括为无家可归的流民,似乎并不合适。周雨越是观察,越想不明白这些人寄身于此的原因。

    同样,床上的人们也对他投以异色的眼光。那很难说有什么恶意,只是一种拒绝外来人侵入的防备。

    虽然如此,周雨的行进没有受到任何阻拦,甚至根本无人上前搭话。就这么安然无恙地抵达走廊尽头,才发现左侧又是一排走廊。如同摆满商品的超市货架,整排整排的走廊和床铺将整个空间切割成长条状。光凭目测估计,居住在这里的人已有近百。

    目睹这样的场面,周雨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行动。

    “……红叶,这些人有问题吗?像你以前杀过的那些怪物?”

    “不,他们都只是普通人而已。”

    “不是说吃了那个土,身上就会长出鳞片来吗?”

    “我也不知道,或许他们并没有吃下那种土。”

    对于红叶的说法,周雨实在不觉得认同。不管桑莲的动因是善是恶,既然将地铁隧道变成了一截血腔,绝对是有所企图。

    而在这不见天日的地底,能有希望吃下泥土的人,恐怕也只有这些蜗居之人了。

90 轮转法华(下)

    陷入这种境地,红叶又不愿意对普通人诉诸武力,周雨一时间也没有了应对之策。

    “现在怎么办?要一个个地找下去吗?还是说找个人问问会比较好?”

    “嗯,先打听一下吧。我实在想象不出桑莲会住在这种地方。”

    虽然比起下水道尚且还算有些提升,但但这个“出租屋”里的环境也谈不上令人舒适。浑浊的空气里充满了各种体味,还有香烟、啤酒、加热后的速食品——虽然是在地下,每个人的床位前都亮着一个灯泡,可以确定这里能够提供稳定的电力。

    就算是从下水道一路走过来的周雨,看到这样猪圈般乱糟糟的场面,也实在无法克制住自己的抵触心理。他回头望了一圈,最后走到那个胳膊上全是纹身的女孩床前。

    “干什么?”

    女孩很快放下手里的杂志,很不耐烦地发问。不知道她是出于何种考虑,非但铲青了半边脑袋,竟然给把剩下的头发全部染成了孔雀尾羽般的暗绿色。直到她开口说话,周雨才察觉她的实际年龄可能比外表要小得多。

    “我在找人。这里有一个叫桑莲的人吗?”

    “桑莲?没听说过。”

    “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青年。额头有红色的点。”

    绿发女孩不屑地嗤笑起来:“男人还点吉祥痣啊?娘炮!”

    周雨很想说你的样子也不怎么好看,最后还是忍住冲动,尽可能平静地问道:“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你自己不长眼睛吗?这旅馆啊,余老大开的。”

    绿发女孩不耐烦地朝里头一指:“一晚上十块钱,不要押金身份证,现付。你自己进去办吧。”

    “在这种地方开旅馆,不怕被管理部门发现吗?”

    “你傻逼啊,谁会管余老大的事情?只要你不去撞地铁,没人关心底下的事情。这里的规矩全靠余老大定,就算是死了人也是他来管。”

    “……那么你呢?为何要住在这种地方?”

    “啊?你谁啊?我住哪里关你屁事?”

    “你住在这种地方,父母难道不担心吗?你平时靠什么糊口?”

    周雨本来以为这个绿发女孩是自己的同龄人,但对方那粗俗无礼却稚气未脱的声音,如果不是和张沐牧一样少见的天生童音,那么实际年龄估计也就在十五六岁左右。她的身材也佐证了这一点。考虑到对方可能还没有成年,他才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这显然不是明智之举,绿发女孩的眼神里露出强烈的怀疑与警惕。眼看她就要采取某些驱赶或者叫人的举动,周雨马上说:“我去找余老大。”然后便拉着旁边的红叶快速走开。然而还不等他们走开,绿发女孩已经大叫起来。

    “站住!那两个人有问题!摩天派来的!”

    从绿发女孩口中喊出的熟悉名字,让周雨和红叶同时呆了一下。两人停住脚步,彼此疑惑相望。

    像是在沸腾的锅里倒入整缸冷水,原本空间内嘈杂的人声瞬间就安静下来。除了顾自啼哭的婴儿,过道内的所有人都停下自己的事,目不转睛地望过来。还不等两人反应,从走廊内侧走来一个高壮的、冷着脸的光头男人。

    “丹哥,这两个女的乱打听!”

    女孩高声地说着,用手指着红叶和周雨。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显得尖细变形,周雨也不知道她说的究竟是“丹哥”还是“蛋哥”。

    丹哥也好,蛋哥也罢。听了绿发女孩的话后,光头男以着充满威胁的表情看了过来。作为引发状况的责任人,周雨只得开口说:“我们是来住店的。”

    从两人的外表气质而言,这句话本来不会很有说服力。不过经历了先前的下水道游历,无论周雨多么不情愿,都无法避免地沾上了许多脏污和腐臭,勉强给他们增添了一点落魄的感觉。

    光头男的表情将信将疑。在他下结论以前,周雨又向他举起双手说:“如果我们有恶意,至少该带点防身的武器来吧?我们只是听人说这里提供便宜的床位,想稍微寄宿一段时间。”

    实际上是有的。红叶那把青剑不说,他的弹簧刀也好端端地放在运动服的衣袋里。不过,大概是两人的体型和性别增强了说服力,光头男最后也没有提出搜身之类的要求,就这么冷冷地点头说:“跟我去见余老大再说。”

    周雨看向红叶,得到同意的眼神后,两人便一起跟着光头男前进。绕着货架似的隔间来回走了五六遍后,光头男打开了墙上一扇很不起眼的门。

    “进去。”他站在门边冷冷地催促,似乎没有继续领路的打算。

    门后的场景,没有想象中的森严肃杀,只是很平常的,像老式店铺般的水泥房间。房间中央并排放着三把靠背扶手椅,看起来有些像是美发店的格局,但却完全没有装修,也看不见镜子、焗油机一类的物件。

    屋内为数不多的装饰,是放在墙边格架上的物品。多数是招财猫、瓷瓶之类的摆件,在最下方的格子里就直接摆了个碗,里面盛满了清水,水上飘着一朵白色的假莲花。或许是被开门的动静影响,水中的莲花正不断飘摇旋转。

    一进屋内,红叶就径自走到格子架旁,默默看着碗中旋转的莲花。

    “红叶,你怎么……”

    周雨还想发问,房间另一层的黑色布帘被人掀开,从中走出一个中年男人。看到这人时,周雨的第一反应就是失望。

    并不是说,这人长得多么平凡无奇。他有将近两米的身高,横肉堆积的凶脸,虬结壮实的肌肉。再加上手里拿着的钝头刀片,这人看起来不像占地为王的恶棍,更像个养猪场里的屠夫。

    但无论看起来如何不善,这个男人显然不是红叶口中的桑莲。他来到房间中央,用袖子粗鲁地擦了擦刀片上的血迹,然后瞪着眼睛看向周雨。

    “两位小姑娘找我什么事?”

    周雨被这个家伙的声音弄得呆了一下。

    跟他的表情不同,那语调实在是异常的老实和善,令人有种说不出来的违和感,硬要形容的话,就像是一只老虎发出了猫叫。

    “你就是余老大吗?”

    “是我。找我干什么?租床是十块一位,不能挑已经有人的位置。”

    屠夫似的男人,用粗犷的声音十分严肃地说着。周雨又情不自禁地盯着他走神了。就在他准备真的掏钱租一个床位试试时,红叶转过身来说:“这朵花是你的吧?”

    她的指尖顶着那朵小巧如蚕豆的莲花。不可思议的是,即便脱离了水体,那栩栩如生的白花兀自旋转着。仔细看去,花柄的位置仿佛根本没有和红叶指尖接触。

    面对这种景象,余老大只是木讷地点头说:“是我的。请你放回去。”

    红叶没有动。她将莲花轻轻放入掌中,猛地收起拳头,将娇柔的花朵捏得粉碎。

    然后,她用冰冷的语调说:“把你的师父叫出来。”

91空闻道曲(上)

    好像没有听懂红叶的意思,余老大只是有点迟钝地看着红叶,又一次问道:“到底住不住?”

    “不用再装疯卖傻了,桑莲应该也知道我来了吧?”

    红叶缓步踏上前去。察觉到她态度的转变,周雨当即往旁边退开。

    缠绕黑绳的剑,自空气中缓缓浮现出来。这一次,黑色的绳子没有自行脱落坠地,反而蜿蜒地爬向红叶手腕。一圈一圈依附在红叶的前臂上。看到青剑的一刻,余老大立刻张大了嘴。那表情却没有太多惊恐、愤怒的意味,只是纯粹的不可思议,像是在惊奇这把武器为何会凭空出现。

    眼看他没有任何抵抗的意思,红叶以仍旧充满敌意的态度宣告说:“再不叫他出来的话,我就把这里全部拆掉。”

    听到这句话,余老大才算是有了反应。他摇摇头说:“不要闹事,否则请你出去。”

    即便是这种警告性质的言语,他的语气也还是不急不缓,不愠不火,和气得令人感到无力。说完这番话后,他举起了手中的钝头剃刀。

    与红叶的剑相比,那把刀连柄的长度大约只有二十至三十公分,像老电影里理发师傅用的剃头刀。如果没有余老大的体型放在那里,这样一把家伙实在很难带给人什么压迫感。

    不过,周雨也很清楚,常规意义上的体型差距,对于红叶来说恐怕什么也不是。他甚至没有上前帮助的意思,只是双手插着口袋在旁观看。

    红叶的剑晃动起来,变成一抹青色的幽光。不像和昂蒂的决斗,这一次她主动地刺向对手。没有任何悬念,余老大的剃刀一下就被打落在地。他发出疼痛的叫声,立刻捂住手腕。然而当他松开手后,那里既没有血迹也没有伤痕。他愣愣地把手臂放到眼前,翻来覆去地检查起来。

    “别看了,这把剑伤不了你。”

    红叶冷冷地说:“但是只要我想的话,要破坏死物是可以的。把这个洞窟拆掉的话,你们也不能再引人进来了吧?”

    她再次举起剑,随手将挡路的椅子斩成上下两端,看起来似乎是打算从这个房间开始兑现她的威胁。就在这时,布帘后有个年轻的声音说:“请阁下高抬贵手。”

    布帘掀起,从中走出一个白色的人影。他翩然来到余老大的身旁,对着红叶做了一个道教稽首似的动作。

    “原本不欲同晶子为敌,既然您执意如此,我也只好出来相见。”

    说话间,他抬起头来。直到这时,周雨才看清他的长相。

    从相貌来看,这只是一个平凡而略有几分清秀的少年。他穿着一件干净整洁的白色t恤衫,戴着黑色的腕表,眉宇恬静,气态谦和,显露出良好的教养。如果走在街上,多半会被认为是个循规蹈矩的高中生。

    跟红叶描述的不同,这个少年在外表上绝对比他们年幼一些。然而,看到对方的第一眼,周雨就明白他们没有找错,这个少年就是红叶所说的桑莲。

    这是因为,当少年抬起头时,他的额头有一颗殷红的赤珠。

    那并不是痣、斑一类的印记,而是的的确确,仿佛镶嵌到骨肉里的一颗红珠。大小接近普通珍珠的球体物,至少有一半以上埋没进他的皮肤内,只有很小的一部分露出体外。如果自远处看去,像一点艳丽的朱砂痣。

    额头长着红珠的少年,用平和宁静的目光看着他们。

    “晶子来此,意欲何为?”

    显而易见,他口中的“晶子”就是红叶。

    “我为什么会来这里,桑莲你应该更清楚吧?”

    红叶持着剑,态度冷淡地说:“烦请告知吧,你到底是做了什么事情,才会让自己的外表恢复到现在的年龄?又是准备对外面的人做什么?”

    被红叶亲口确认为桑莲的少年微笑了。他将双手交叠在身前,用一种很文静的态度答道:“洞明虚实,即可了脱生死;来此地者,皆是烦恼中人。”

    听到他的回答后,红叶的怒气似乎更加强烈了。她提高了音量说:“那么你自己呢?从一开始,这座城市就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吧?为何现身来此?为何留滞在此?为何施害于此?这就是你当初对自己老师发下的誓愿吗?”

    她语气中所表达的强烈怒气与失望,让周雨也不由感到吃惊。如果说在奥斯尔那里,红叶的举止还相对克制,此刻她可以说是全然不顾身份地叫喊起来了。如此激烈的态度,根本不像是面对一个素未谋面的人。

    对此,桑莲只是从容而宁静地微笑着。那双黑色的眼睛,用清明透彻的目光看着两人。

    “晶子以为这是何故呢?”

    “如果我知道的话,也不需要找你问个明白了。本来我也不希望是你所为,但现在看来,奥斯尔的话竟然是真的。你现在的行为是背盟之举,这一点你明白吧?”

    “不知。”

    像是真的不理解红叶的意思,桑莲平静地说:“度化大魔,是为昔日悲愿之始。谈何背盟?”

    “那么‘冻结’呢?你跟他为伍,难道也不觉得耻于见人吗?他想要做的事……”

    红叶说到这里,忽然自己顿了下来。站在她身后的周雨只能看到她的肩膀在微微发颤。

    “原来如此。你把‘冻结’也给欺骗了吧?说是要为他提供入口,实际上只是想让他为你转移注意力罢了。这样一来,领主们也好,‘冻结’和他的党羽也好,两边都没有时间来阻止你的行动。这就是你把‘冻结’引进来的理由,对吧?”

    桑莲轻轻地颔首。

    “晶子既已洞悉究竟,当无需再向我求证。此地非你当留,还请趁早归去。”

    说到后半句时,他明明是在和红叶交流,不知为何却朝着周雨望了过来。与他目光接触的瞬间,周雨忽然觉得脑袋开始剧烈地抽痛。冰冷感从顺着脊椎往上攀爬,将一个反反复复呐喊着的声音传递到全身。

    ——要杀了这个人。

    不管用什么办法、什么手段,要把这个少年剥皮拆骨,碎尸万段。把他切得粉碎,扔进火堆里烧得干干净净。他是敌人、仇人,是比红叶的剑还要令人厌恶的存在。

    少年额头的红珠,在他眼中变得愈发娇艳,犹如黑寡妇蛛腹上的赤斑。那是剧毒之物,一定要挖出来,然后用脚碾得粉碎。不知不觉中,他的手已经握在弹簧刀的柄上。

    “周雨!”

    红叶忽然回过头来,一把按住他的肩膀。她把自己的脸凑到周雨面前,用银光闪动的眼睛凝视着周雨。

    被那样晶体般异样的眼睛注视,周雨心中嘶吼的声音骤然消失了。他有点茫然地闭了闭眼。

    “红叶,这是……”

    “是我的疏忽。你跟桑莲不应该接触。”

    红叶将他扶到墙边,然后扯下自己手臂上的黑绳,将它缠在周雨的右手腕上。原本至少有一米长度的玉线,不知在何时已经缩短到了二十多公分,正好能够系住周雨的手腕。

    “先这样应付一下,这边由我来处理。”

    做完这一切后,红叶重新转过身面对桑莲。这一次她没有任何犹豫,快步上前,青剑击出。那迅捷的一剑,毫无障碍地刺向少年的胸膛。

    在即将命中以前,少年用恬然的声音说:

    “空。”

92 空闻道曲(中)

    后面的事情完全超出了周雨的理解范围。

    毫无疑问的是,红叶的剑确实命中了桑莲。虽然被红叶的身体挡住了视线,但衣衫单薄的少年没有携带任何武器,那双手也始终安稳地交叠垂落在身前。两人之间不存在任何障碍物。更何况,即便是有着铜墙铁壁,恐怕也无法阻止那青剑的光刃。红叶曾以剑破开厚墙,斩断钢管,这全部都是周雨亲眼见证的战绩。

    然而,当红叶往后退却时,站在原地的少年依旧毫发无伤。他维持着原先的站姿,向红叶微微低头行礼,以文静的态度说:“晶子指教了。”

    红叶没有说话。在逐渐熟悉她肢体语言的周雨看来,那像是一种费解的姿态。不像刚才攻击余老大的时候,青剑未能伤害到桑莲,这件事绝对出乎红叶的意料。

    “连‘义理’都无法破坏的法,为何你会有这种神通?是‘冻结’……不,就算是他也做不到。桑莲,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仿佛没有听到红叶的质问,少年静静低下头,如同陷入了冥思一般。

    “义有金之德,青有木之形。”他自言自语地念道,“此在四有内,不具皆空法。”

    红叶发出急促的呼吸声。从她的反应看,似乎能够理解桑莲那莫名其妙的言语。她忽然大步上前,以双手握剑,自桑莲头顶斩落。

    这一次,周雨看清了发生的事情。当剑刃接触到少年额发时,青光像烟花落入海面般消湮无踪。直到不再与少年的躯体接触时,青光又重新“生长”出来。那不可思议的景象,让人怀疑站在那里的少年是一个没有实体的幻影。

    红叶毫不停顿地挥剑。那狂风暴雨般急遽的攻势,那以全身为轴线划出的青之弧规,和她往日所使用的剑术简直是判若两人。

    或许是周雨为不懂剑术而产生的错觉,在他看来,此刻的红叶虽然稳稳站在原地,手中华丽的剑式却酷似那一夜和她决斗的昂蒂。和昂蒂不同的是,她的动作更快、更稳,毫无野兽的凶狂,反而给予人冷酷的印象。

    青色的剑光如星流霆击。

    与之相对,桑莲仍旧静静地,如山木般站立在原地。无论青色的风暴如何在他身畔呼啸,他也只是望着前方的空虚处。

    这副情形,竟然和奥斯尔宴会上的状况完全翻转过来。而和当初的红叶不同,桑莲甚至连反击的尝试也没有。十几秒后,青色的风暴骤然而歇,红叶依旧退回原地。大概已经确认了剑的无效,她松开右手,任由剑刃消坠在空气当中。与此同时,周雨却觉得自己手腕上的黑绳变得沉重起来。他抬起手臂看了一眼,玉线粗细的绳仍如旧状,粗细和长短都没有变化。

    “你的神通,是在吞食土地以后又增强了吧?确实,现在普通的办法已经无法伤害到你了。既然如此……”

    收起青剑的红叶,语气里却没有善罢甘休的意思。她忽然转头望了周雨一眼,又很快地回过头去。

    周雨忽然有了不祥的预感,从红叶的目光中,他感觉到了某种沉重的决心。

    然后,空气凝滞起来。

    明明只是望着红叶的背影,周雨却觉得自己看到了两颗散发出璀璨银光的晶体。被沉重空气压迫着的眼球开始出现黑视,唯独那冰冷闪耀的银晶之光,犹如黑夜里的双月般烙印在视网膜上。

    “再见了桑莲。关于你的死亡,我会委托老人去向盗火解释的。”

    娇艳动听的声音,在双月间轻飘飘地徊荡。那应当是周雨十分熟悉的人,此时此刻却陡然变得陌生起来。凝视着黑暗里的双月过久,让他的意识也逐渐昏沉起来。身体像是被浸入了某种冰冷的火焰当中,明明灼痛不已,却开始变得僵冷、硬化。

    无法抵抗,无法逃跑,就连弯曲一根手指也做不到了。身体和思维都在一点点地结晶,变成某种美丽冰冷的无机物。

    尽管明白此刻正身处某种致命的危险当中,意识却仍旧朝着沉睡的渊薮里滑落。就在彻底丧失知感以前,黑暗里响起清脆的笛声。

    无名的笛曲,明明旋律简单至极,却令人过耳难忘。在那曲乐奏响的瞬间,黑暗中的双月立刻旋即消湮黯淡。在被冷火烧灼的感觉褪去,视野复归光明以后,他第一眼看见的便是红叶的背影。

    “红叶!”

    周雨快步上前,搀扶住她的左臂。刚才还在与桑莲对峙的红叶,此刻却低着头,用右手紧紧盖住眼睛。

    “周雨,不必紧张,我没有大碍。”

    这么说着的红叶,终于放下盖住眼睛的右手,慢慢抬起头来。还不等她再说什么,两行朱红的血泪就从她眼眶里流了出来,无声地滑落到脸颊下方。

    “啊……”

    周雨呆呆地凝视着她的脸。

    明明是如此惨烈的景象,看在此刻的周雨眼中,却突兀地有一种凄艳的美感。虽然觉得难以置信,他却发现自己在内心深处,竟然无比地期盼着红叶受伤。

    不,真的只是期待着受伤吗?像这样微不足道的轻伤,根本不足以动摇“晶之母”的根本。要流更多的血,制造更加严重的伤害,要把她……把她……

    周雨猛地摇头,把浑浊的思绪从脑海里驱赶出去。然后,他用正常而关切的问道:“红叶,你的眼睛没事吧?”

    “不要紧,是稍微有点过度了。”

    察觉出流淌到脸颊上的血,红叶马上低头用袖子擦拭了两下,再抬头看向周雨时,她的眼睛已经恢复成了稍浅的棕色。周雨试着在她眼前挥动了两下,红叶的眼瞳准确地随之移动,目光焦距集中,显然没有什么太大的视觉问题。

    确认红叶并非虚言安危,他才松了口气,转而想起另一边的桑莲。转头看过去时,他却被眼前的场面给惊呆了。

    并非桑莲有什么异样,而是因为此刻的整个房间,已经完全像是另一个世界了。原本由水泥砌成的石墙、地面、天花板,但凡目光所及,全都焕发出晶莹奇异的光彩。

    周雨试探着将手按在地板上。那光滑坚硬的触感,像是摸到了石英一类的矿物。那通透无垢的质地,甚至能从表面看到地底二十公分以下的泥土和岩石。原本严实紧密的水泥方盒,在他失去视觉的这段时间里,已经变成了一间灰白色调的“晶室”。

    就连那或残损或完好的三把椅子,都变成了维持着原本颜色的“晶椅”。

    理解眼前的状况后,周雨深深地吸了口气。能制造这种场面的人绝不是桑莲,而是有着怪异眼睛的红叶。

    错不了,将目视之物化为晶体,就是红叶那双眼睛的功能。如果是活人被注视,也同样无法幸免。

    ——不对。

    想到这里时,另一个声音在他心中窃窃私语。

    活人的话,可不止是**变质那么简单,还会发生更加恐怖、比死去恐怖得多的事情。

    那心中的秘音悄声细语地说。

    太危险了。太可怕了。始祖是不应该存活的,要想办法把她杀掉才好。要把她的眼睛夺过来才好……

    周雨松开了扶住红叶的手,往后方退开两步。就在他忍不住想要呕吐的时候,属于少年的声音在室内静静响起。

    “晶子来访此地,何故携一幼子?”

    自然,说话的人是桑莲。

    在周雨直觉中可以毁灭一切的晶之眼,实际上没有杀死室内的任何一个人。白衣少年正盘坐在原地,余老大则怯畏地缩在他身后,惊恐地张望着周遭。

    面对面目全非的房间,桑莲的脸色依旧平和。他的手中握着一支青碧的竹笛。

93 空闻道曲(下)

    因为刚才的视觉丧失,周雨并不清楚桑莲是如何抵挡了红叶的眼睛。不过很显然,眼下桑莲所握的竹笛,一定是使他免于晶化,乃至于反伤红叶的关键。但是无论怎么看,那都只是一支平常的笛子而已。管身是青翠的绿色,估计年头很短,不会是什么古物珍品。像这样的东西,如果不是被桑莲拿在手里,恐怕周雨平时连一眼也不会多看。

    室内安静了片刻后,红叶说:“我带他来是为了救一个女孩。原以为你或许愿意相助,现在看来已无此必要了。”

    “晶子何出此言呢?”

    桑莲将竹笛放下,语气恬静地说:“救人之事,皆为善举。如我能相助,自然愿效犬马。”

    “不必了。我需要的是领主,如今你已开始吞食土地,已经无法和这座城市联结了。”

    听到红叶的拒绝,桑莲脸上的神色也没有改变,仍旧淡然地回答道:“如此殊为遗憾。”

    红叶无言地伸出手。系在周雨手腕上的黑绳自行解脱,悄然钻进她的衣袖里。

    “晶子这便走了吗?”

    “是的。今日是我技逊于人,改日会再来拜访的。桑莲,你在吃完这里以前都不打算去别的地方吧?”

    桑莲静静地点头。像是实在无法按捺心中的疑惑,红叶忽然又问道:“为什么?”

    “为施旧日之愿。”

    他也用平稳不变的声调回答。随后,他将一只手掌展开,轻轻地贴在晶化的地面上。

    自他手掌以下,不断传来晶体被碾碎的声音,那密集的动静,仿佛他的掌中长满了足以咬噬晶体的利齿。

    看着这一幕时,周雨忽然感到脚下的晶层移动起来。他小步往后退去,晶层则逐层朝着桑莲的手掌收缩、挤压。裂纹和破损很快遍布其表,旋即又消失在桑莲的手掌下。只有那清脆到令人头皮发麻的咀嚼声贯彻始终。

    晶面一点点地变薄,最后露出底部的泥土和岩石。不出几分钟的时间,整个晶化的地面全部都被“吸”进了桑莲的手掌中。

    为了不被移动的晶层拉过去,周雨和红叶只得站在裸露的泥土表面上。红叶轻轻咬住嘴唇,脸色凝重地看着对方。

    桑莲抬起手,重新握住竹笛。此刻屋子的地面已经矮了二十公分有余,镶嵌在天花板上的日光灯却安然无恙,将光线透过晶化的灯罩投射下来。借助光线,能够清楚地看出桑莲手掌上的情形。那里完整得一如常人,既无裂隙,也无齿牙。

    “竟然连我的识物也会吞吃,桑莲,再这样下去,你会变成伪神类吧?”

    桑莲只是不言不语地微笑。

    看到他这种表情,红叶又咬牙说:“是我多问了。现在的你,本来就已经是伪神类了,你想变成古代种吗?像‘蛇’一样的生命形式,你觉得那样都可以接受吗?”

    “此乃,”桑莲说,“成愿所必为。”

    红叶不再说什么,她拉过周雨的手往屋外走去。房间的墙壁相当厚实,尽管内部已经变为晶室,从外侧的“租屋”却丝毫看不出来。

    打开门后,光头的丹哥仍旧守在入口处。一见两人出来,他正要拦路询问,红叶却冷冷地甩下一句“不住了”,便径自从他旁边穿过。

    两人沿着旧路,一直返回到下水道内。直到此时,红叶才后知后觉地松开周雨的手。

    “抱歉。今晚有点失态了。”

    红叶双手环臂,对着浊臭的污水流长吁短叹起来。看她那副沮丧的模样,简直恨不得将头埋到污水里去。

    “……红叶,离脏水远一点。回去清洗会很麻烦的。”

    “正常清洗是不会很麻烦的,周雨。不是每个人都像你那样把衣服翻来覆去地洗好几遍。”

    红叶闷闷地回答,非但没有回到相对干净的一边,反而对着污水沟蹲了下来。眼看她把自己埋进脏水里的可能性越来越大,周雨也只得忍着本能的反感靠近那恶臭的源头。他在红叶旁边蹲下身问道:“桑莲的事情,让你很烦恼吗?”

    “……嗯。”

    红叶用充满挫败感的语调说:“他是曾为道义之事而死的人,我的剑对他没有效果。现在连‘那个’也不起作用的话,我就对他无可奈何了。”

    她所指的,想必就是自己的双眼。

    “他是用那支笛子做了什么吧?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

    红叶轻轻地摇头说:“笛子只是普通的笛子而已。重要的是他吹奏的那支曲子。”

    “曲子很特别吗?”

    “是一首独一无二的曲子。如果我没想错的话,它的名字叫做《道律》,是一位至圣之人所创作的‘幽歌’。能够把它演奏出来的,除了创作者以外就只有三个人,桑莲是其中之一。”

    “有这么复杂吗?在我听来只是很简单的旋律。”

    跟昂蒂那一晚的歌舞不同,周雨所听见的笛曲一点复杂之处也没有,像一支再寻常不过的山间小调。那种简单的程度,像是随手就能够把曲谱听录出来,新手随便学个一两小时也可以完整地吹奏。

    “如果是普通人听的话,确实只是很简单的旋律,那是因为凡人只能听闻‘常音’,无法听到在那以上的‘幽音’。周雨你也一样,你只有眼睛具备‘幽视’的机能,在听觉方面和其他人没有区别。”

    “就是说,桑莲吹的曲子有人耳听不见的部分吧?类似超声波和次声波?”

    对于周雨提出的物理名词,红叶似乎没有理解上的困难。她想了一会儿,点头说:“确实有些类似,但原理还是不同的,因为‘幽音’并不是音频的问题……周雨,你知道耳朵除了听觉以外,实际上还是平衡器官吧?”

    “你是说半规管。”

    “嗯。如果说那部分耳器官发生了损坏,人就会丧失平衡感,开始头晕目眩。但是听觉却并不会因此丧失,因为两个功能是独立的。所谓的‘幽听’是某种独立于听觉的功能。它不是对声波的捕捉。”

    红叶伸出手,在虚空中轻轻弹了一下手指。在周雨听来,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她却像是在敲打某个曲调般一下一下地弹屈指节。

    “假设周雨的世界会把声波当作是实体的振动,那么‘幽音’就像是宣夜之气的振动,即为地中万物、诸天星罗的运行之音。这种声音,凡人既不能捕捉,也无法发出,因此才能够保持精神平衡,不被那种巨大的混沌吞没。以此而言,不闻‘幽音’本来也是人耳的自我保护。至于少数能够用耳感觉到宣夜气振动的人,如果不具备其他关联的感知能力,比如说‘幽视’和‘幽感’,那么他的大脑也无法正确处理获得的信息,只能把耳搜集到的东西归类为某种声音,以听觉的形式表现出来。同理,周雨你所看到的宣夜之气,那也并非它的真正形态,只是因为捕捉器官为眼,所以你的大脑就把它概念化为视觉了而已。”

    “这么说来,红叶你可以全部感知到吗?”

    “嗯,比起周雨你,我要多出六种感知。也就是听、嗅、味、触、心、念。”

    “前四种我倒是理解,心就是直觉吧?那么念是什么?”

    “那是……”

    红叶静默了一会儿,然后丧气地说:“抱歉,周雨,这件事我无法解释。”

    “夏虫语冰的那种难度吗?”

    “嗯……应该说是夏虫语热力学的难度。”

    红叶的声音越说越低,周雨却没感到有什么难堪之情。听到红叶口中跳出“热力学”之类的词,他反而觉得有些滑稽起来。

    “回去吧。”

    最后,他从污水池边站起身来。

    “既然现在拿他没办法,就暂且撤退,回去以后再想对策。”

    不知为何,他一点也没有感到沮丧,反而异常平静地说。

94 复仇之刃(上)

    回到家中以后,红叶难得地什么都不去做,而是静静缩在沙发上发呆。虽然周雨并不能感同身受,但也看得出来这一夜的失利对她造成了很大的心理打击。

    倒不是说他不想去安慰对方,只是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其实他连红叶为何如此沮丧都搞不太清楚。诚然眼下他们无法战胜桑莲,但那样的话重新寻找对策就好。而红叶表现出来的情绪,与其说是对局面的无奈,不如说是对自身表现的不满。用比较古典的说法,就像是擂台比武时被人当众一脚踢下来的那种耻辱感。

    此刻环绕在红叶身边的阴沉气氛,让周雨不断地产生此类联想。而既然周雨既不觉得自己是什么侠者义士,也不把战术性地滚下擂台当做人格污点,他就完全无法跟红叶产生共鸣。

    于是,他收起冗余的言语,拿过红叶放在玄关的靴子,用毛巾蘸了肥皂水一遍遍地洗刷起来——红叶的外套已经被他泡进了水盆里,至于那件不讨周妤欢心的黄色运动服,在回来的路上就早早扔进了垃圾桶。当他刷到第四遍的时候,沙发上的红叶总算是从发呆状态中恢复过来。

    她走到卫生间门口,对着周雨严肃地说:“周雨,我要离开一阵。”

    “嗯,靴子刷干净再出门。”周雨头也不抬地说。

    “周雨,你对卫生真的在意过头了。像你这样的话,在虫群尸腐之地根本无法生存。我在那里的时候差不多要半个月才能洗一次澡……”

    “红叶,可以了。你再说下去,我只好把你也刷一遍了。”

    听到他的威胁,红叶双手叉腰,无言地表达着自己的不满。大概是觉得短期内无法说服周雨,最后她还是跳过了这个话题,继续说道:“周雨,我准备离开这里,是指离开这座城市。”

    周雨终于停下了手里的活,有点惊讶地转头看着她。

    “那个叫桑莲的人,他的事情你不管了吗?”

    “不,我正是为此事出行。桑莲的能力正好克制于我,以我现在的情况无法将他制伏,必须去寻找外力相助。”

    说到这里时,红叶顿了一下,脸上有着明显的不甘,最后却仍然继续道:“我要去山中请教师父,如果师父也不在的话,就只能去找另一个朋友了。”

    “你的朋友吗?”

    “嗯,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友人。”

    周雨有点惊讶地看着她。老实说,此前他几乎没想象过红叶小时候的生活。这件事实在令人好奇,不过眼下显然不是关切的时机。

    “连你也应付不了桑莲,你的朋友能比你更强吗?”

    “这个不是强弱的问题,而是物性的生克。应对桑莲的话,她应该比我更有利一些。”

    红叶的表情渐渐变得柔和起来。光是看着她现在的表情,就能明白她口中“友人”的重要性。

    面对她的决意,周雨除了讶然以外也没有什么反对的理由。他问道:“你大概要去多久?”

    “顺利的话十天就好,如果师父不在,可能就要拖些时日。至多一月光景,我一定会回来解决桑莲的事。”

    “明白了,那么等靴子刷完,你就去吧。”

    虽然周雨这么说,红叶却迟迟没有走开,反而认真地凝视着他。

    “周雨,在我俩离开的这段时间里,你不可以独自去找桑莲。”

    “我没有理由去自找麻烦。听你们之前的意思,他也解决不了张同学的问题吧?”

    “嗯……此事我再想办法。”

    “你先专注解决掉那个桑莲好了。前几天的时候我去看过张同学,精神非常好呢,拖一个月也不会死的。”

    周雨取过旁边的干毛巾,把红叶的靴子匆匆擦拭干净。因为两人归来时已经下起了小雨,出去时难免会再度弄脏,他只擦过两遍就把靴子交还给红叶。

    红叶拿着靴子思考了一会儿,忽然说:“周雨,你跟我来。”

    她领着周雨来到客厅,从沙发底下抽出一把有着翼状的白骨之刃。

    “这是……”

    周雨自然认得这把奇怪的骨剑。自从昂蒂被红叶送走后,这把剑也跟着不知去向,他一直以为是被红叶带去了别处,没想到对方竟然把这种东西藏在沙发底下。

    “周雨,这把剑由你来保管。”

    “你确定吗?”

    “嗯,这把剑本来是我父亲授予奥斯尔的东西,既然他转赠给你,那么是你的东西了。本来我不该把它藏起来,但是坦白说,我不想让你接触这种凶物。”

    “那么你就把它收回去吧,我不想要这种东西。”周雨诚实地答道。

    不管那把骨剑是什么稀世神兵,对于毫无剑术基础的他都意义甚微。况且如此招摇的形态,根本不可能随便带到街上去,其实战的效用恐怕还不如造成的麻烦多。相比之下,他宁可选择短小实用的弹簧刀。

    红叶迟疑了一下,仍然坚持着将剑递来。

    “还是拿着以防万一吧。虽然这是把充满凶戾的剑,但它本身并非罪恶之物。如果确实遇到危险,周雨你也不要犹豫,直接使用它吧。有了这个,哪怕是摩天那种家伙,应该也会对你退避三舍。”

    “虽然你这么说,我可不会什么剑术。这种细剑在实战上很需要基础吧?”

    周雨一边说,一边伸手接过骨剑。看起来冰冷坚硬的刃身,触摸时却温热得令人吃惊,几乎有种要烫伤手掌的错觉。他只拿了几秒,就不得不将剑放回桌面上。看到他的反应,红叶却安心似地微笑起来。

    “你不用考虑剑术方面的事情,把它放在家里就可以了。平时也尽量少出去吧,这样就没有动用它的必要……对了,这把剑的名字叫作‘第二王剑’。”

    “还有第一吗?”

    “有的,一共是五把剑,被分别授予了五个人。”

    红叶轻轻地偏过头,像是被窗外变大的雨声吸引了注意。关于剑的话题便顺势终止了。

    “无梦香大概还有五天的分量,我放在沙发右边的抽屉里,周雨你可以视情况使用……那么事不宜迟,我现在就出发了。”

    五分钟后,套好靴子的红叶就这么简单地向周雨告别,披着雨衣走出门去。因为她的外套还泡在水盆里,身上穿的全是周妤的衣物。

    周雨站在窗前,目送下楼的红叶走上街道,逐渐远去。

    那透明雨衣下的蓝色衣裙,让他在恍惚间产生了一种错觉,此刻离他而去的仿佛不是红叶,而是周妤。他几乎想要不顾一切地追上去,但旋即又按捺住这种莫名其妙的冲动。

    为何要去追赶红叶呢?周妤和红叶的区别,恐怕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

    茫然间,红叶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街角。周雨静静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直到雨水被风吹到脸上,才后知后觉地想要关窗。

    这时,黑暗的雨幕中传来扑棱扑棱,像是羽翼扇动的声响。一只乌鸦从窗外穿了进来。它倏然掠过周雨的头顶,落在沙发中间的茶几上。

    周雨慢慢转过身,花了点时间才找到它。这通体漆黑的鸟如一道夜晚的影子,在桌面上收拢翅膀,静谧而诡异地盯视着他。

    周雨看到它的左爪上系着一截光滑的布料,那熟悉的材质与花纹,酷似是从某条丝毯上裁剪下来的残片。

    这自窗外飞来的不祥之宾,先是作怪似地扭动脑袋,然后松开了自己的右爪。一个绿痕斑驳的纸团从它爪中掉落。

    周雨抬步上前。它立刻振翅而起,敏捷地遁入窗外的雨夜中。桌面上只剩下那个破旧肮脏的纸团。

    周雨将它捡起展开。

    纸团上布满凌乱癫狂的字迹,统统只写着一个字:杀,杀,杀……

    他猛地转身冲向卧室,将很久不曾翻阅的日记自枕下抽出,用发颤的手指翻动书页。

    二月,一月,去年十二月,十一月……

    十月,他的诞生之日,在那之前被周妤丢失掉的一天。

    他将残破的纸片按在日记的断页上,同样的纸质,同样的撕口。

    已经失踪数月之久,几乎断绝了寻获希望的最后一块拼图,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复归原位了。

95 复仇之刃(中)

    在破晓以前,雨势变得分外汹猛。狂风在街道上呼啸不止,几乎要把行道树连根拔起。

    没有任何预报的风暴和豪雨,在仅仅半小时内就达到了台风袭境的强度。街道上积留了大量雨水,在低洼处甚至达到二十公分以上。

    这样的风雨中,周雨艰难地奔跑着。

    面对天河破堤般的雨况,和摧枯拉朽的风势,雨具已经完全失去了意义,他早已不知将雨伞丢弃在何处,只是浑身湿透地朝着目的地奔跑。明明是寒冷刺骨的春夜,他却觉得浑身都烫得难以忍受,像是胸膛里有一股烈火正熊熊燃烧。血液已经化为铁汁,在体内到处流淌肆虐,无论外界的雨水如何冰冷,都无法使那热度冷却下来。

    混沌的思考间,他偶然地想起了桑莲。暴雨的规模已经足以导致暂时性的地铁停运了,在地底深处蛰居的人群,是否也会被这场大雨影响?沾染红光后变得无比脆弱的地铁隧道,相邻之处即是有着排雨通道的污水河。一旦河水暴涨,那条隧道真的能够安然无恙吗?

    这些念头在他脑海里飞快地掠过,旋即就不留痕影地消失了。

    桑莲。红叶。地下的人群。张沐牧的诅咒。此时此刻,这些都已经不再重要。

    他向着目的地奔跑不休。没有等到白天的必要了,这种规格的雨,反正公交也会停运。

    工厂的大门逐渐出现在他眼前,跑近以后,他粗暴地将整个门框撞开,闯进工厂内部。因为顶棚的破洞,此刻工厂的地面已经完全湿透,汇集的雨水汩汩流向正中央的深洞。

    踏着浅溪似的雨水,他打开手电筒走到墙边,用手刮下上面的绿痕。

    在不见天日的仓库内部,这些鲜绿到晃眼的苔类究竟是怎么长出来的呢?此前他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但是不会错。那软腻如泥的质地,那荧翠欲滴的色泽,乌鸦送来的日记残页上,的确沾染着一模一样的苔藓。周雨只在这间工厂仓库里见过同样的植物。

    整个空间里一目了然,除了雨水,和他上次来的时候没有任何区别。他很快把目光锁定在中央的深洞上。

    周雨取下背包,拿出里面的绳勾。工具不是家里现成的,他是撕了三条被单和床单,再用晾衣架扭成了钩子。他走到深洞边沿,将末端的钩子探入其中。在整条绳索用尽以后,非但没有勾到什么,甚至连深洞的底都没有触到。

    将绳钩提回拆下后,这一次他把手电筒绑了上去。

    手电的光束在洞穴深处摇摇荡荡,变成了一个不大的光点。从那来回撞壁的距离估计,洞穴深处相当狭窄,足以让一个人借助洞壁上下攀爬。

    他决定爬下去看个究竟。

    洞穴周遭的地面上没有能作为支撑点的地方,他用榔头将几枚铁钉深深地敲进洞口边缘的泥土内。那泥土混合着岩石与根系,原本应该比较坚实,然而在雨水冲刷下,表面一层已经变成了软滑的淤泥,无法保证其可靠性。

    周雨试着对钉子推拉了几下,没有明显的摇动,他就停止了安全性方面的考量,把绳索缠绕在几枚长钉上。

    将手电系在脖颈前,他握着绳索,朝下方慢慢蹬落。抵达绳尾时,孔穴仍然深不见底。仰头上观,漆黑的洞口与洞穴内部几乎同色,根本无法辨别距离地面的远近。只有自洞壁灌下的冰冷水流,证明着上方存在出口。

    这种上不见天、下不着地的处境,简直就像是被活埋于渊中。

    他咬着手电,然后用背脊和双脚撑住洞壁,慢慢地松开手掌。

    被流水浸透的洞壁滑得可怕,最初的十几秒,他根本无法控制身体不下滑。好在土层当中混杂着许多石砾,粗糙的表面虽然磨得皮肤生疼,却提供了更可靠的支撑面。

    忍着手臂和背脊的疼痛感,他一点点往下方挪动。

    不知过去多久,他的双脚接触到了冰凉的水面。

    洞穴底部积满了自上方淌落的雨水,像一口腥臭的深井。周雨试探着将身体沉入水下,幸好,因为暴雨持续的时间短暂,洞中积水只淹到腰部。

    不知何时,他胸中那种灼烧的感觉渐渐消散了。湿透的身体冻得发僵,背部与手也疼得厉害。他开始无法控制地发起抖来。并非恐惧或痛苦,这是躯体在急剧失温时的本能反应。

    但是不能再拖延了。

    如果这场暴雨继续下去,积水不知会蓄到多深,就算把整个洞穴淹没也不足为奇。他没有那个耐心等到积水全部流干,必须在雨水没顶以前解决一切。

    他弯下腰,在水底的烂泥中摸索起来。

    到底期盼着找到什么呢?他自己也不知道。乌鸦已经送来了周妤日记残缺的部分,就算真的是从这个洞里挖出来的,也不代表洞里还有其他东西。

    手电只是从超市买到的普通民用品,廉价的塑料材质,既没有很强的穿透性光束,也无法防止筒身进水。为了避免失去唯一的光源,他不敢把手电探进水下,只能用双手在水底摸索。洞底的泥质很软,稍微挤捏就能判断其中是否有异物。

    如果日记的残页里真的藏着某种秘密,谜面就更应该是纸上的内容,而非这个洞穴。

    ……所以此时此刻,他怀着某种深切的恐惧与绝望,拼命在泥水中寻找的东西,会遗落在这绝地中的秘密,到底能是什么呢?

    他的手指触到了一个坚硬的条状物。略感粗糙的表面,两端有凸起的节,中间的部分则稍细几分。

    浑浊的泥水遮挡了视线,手指也冻僵到几乎失去知觉,他竟然辨识不出那是什么。在呆呆地站了许久以后,他将手臂从泥水中抽出来。

    那是一只简单的笛子,形态十分原始,镶口、缠丝、角饰全都没有。因为久埋土中,笛身变成了棕黑的泥色。如果不是有突起的竹节,周雨根本认不出这是竹制品。

    他将笛子握在手中,像是脱力般靠着洞壁,身体慢慢滑落下去。积水一直淹到他的脖颈,他懒得去挣扎一下。

    这个就是答案了吗?他还无法确定。但能够明白的是,这并非他心中原本相信能找到、期盼能找到、然而也恐惧能找到的那样东西。

    他茫然若失地坐了一会儿,仅仅是这么一小段出神的时间,雨水已经快要淹到嘴唇的位置了。怀着既欣慰又惶恐的心情,他把笛子系在脖颈上,开始一点点往上攀爬。

    归返的过程比下来更为艰难。不断滑落的污泥与雨水,让他有时都分不清自己是在上升还是在下滑。感觉上足足过去了一个多小时,他才算返回到了绳索末端的高度。用沾满泥水的手握住绳索后,他总算松了口气,继续往上攀登。但只是刚刚爬出两米不到,自绳索彼端就传来令人不安的松动感。

    啪嗒。

    还不等他反应过来,一颗铁钉自头顶坠落,几乎贴着他的脸掉了下去。

    周雨立刻用左臂护住头部。他已意识到情况的危险,想要用手脚攀附住两侧的洞壁,然而此刻他已经身处于洞穴上部,是一个宽敞得令人绝望的位置。这样的泥壁根本无法直接攀附,只能趁情况恶化以前,一鼓作气爬回地面。刚才掉落的钉子应该是最靠近洞口的,所以剩下的几个支撑点仍然没有被雨水浸毁。

    继续往上吧。只要行动足够果断,就有很大可能在钉子全部脱落以前就抵达洞……

    就在周雨这样思考的瞬间,手中原本尚且坚实的绳索,忽然毫无征兆地自洞顶松落了。

    伴随着突如其来的失重感,他坠向幽洞之底。

96 复仇之刃(下)

    他很快从短暂的昏迷中醒转过来。

    苏醒的原因,是积水没顶导致的窒息也好,是双腿骨折般的剧痛也罢。但无论如何,他总算没有死在这种糟糕的地方。

    因为视野过于黑暗,周雨甚至分不清自己的脸到底是朝上还是朝下。直到洞穴上方的雨水打落在他脸上,才让他有了最基本的空间感。手电筒在摔落中不知去向,大概已经因为进水而报废了。

    他扶着洞壁,笨拙地站直身体,做了几个深呼吸后开始确认自己身处的局势。

    洞底积水已经快要淹到胸前,短时内看不出停止上涨的趋势。坠落时空间狭小,没有机会采取缓冲姿势,先着地的双腿显然受到了最大损伤,不过还不至于丧失行动力。没有明显的失血感觉,但也可能是因为体温过度,知觉麻痹所致。

    现在最大的威胁,是随着失温迅速衰竭的体力,以及正逐渐上涨的积水。现在绳索已经脱落,如果不能寻得帮助,就算他的脚还爬得动,也会被困死在洞穴中段。

    想到求助,他把手伸进了外套底下的衬衣口袋里。

    赶来的时候,因为雨势很大,他来不及慎重思考,直接就把手机放进了衬衣袋里,以免被雨水溅湿。当时的无意之举,现在却成了救命稻草。

    万幸,那个坚硬的金属方板没有在先前的颠簸里丢失,仍旧躺在衣袋最深处。大概是因为刚才的落水,手机表面不可避免地沾湿了。

    周雨用颤抖的手指划开屏幕。也许是体温过低,也许是因为屏幕上的水痕,他试了好几次才解开滑屏锁。在那手机屏幕胡乱颤动的十几秒内,他几乎以为这唯一的求救工具已经因为进水而损坏了。还好,正常打开的手机仍有五分之一的电量,信号也还剩下一格。

    他仰着头,昏沉地思考了一会儿,然后打开通话记录,回拨最近打来的那个号码。

    听筒里传来和张沐牧手机中相似的《卡农》旋律,但却是小提琴演奏的版本。差不多过了半分钟,电话才总算接通了。

    “喂?周同学吗?”

    对面传来了陈伟的声音,看来他确实存了周雨的号码。

    “……你接得太慢了。”

    周雨闭着眼睛说。手机的扬声器已经进水,洞内又回荡着他的喘息和积水流淌的波声。他只有集中全部精神才能听清陈伟的话。

    “你也稍微注意一下时间吧,正常人在这个点是不会起床的。总之,找我有什么事?又听到什么奇怪的故事了吗?”

    “你有登山绳之类的东西吗?”

    好像没听懂他的意思,陈伟问道:“你说什么?”

    “我刚刚掉进了一个很深的洞里,里面积了很多雨水,现在水位还在上涨。我需要绳子逃出去。”

    “……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你觉得我的语气像吗?”

    周雨说完这句话,又无法控制地重喘起来。他不知道这是因为腿伤疼痛造成的幻觉,还是洞底的氧气的确变得稀薄了。

    总算意识到情况的严峻,陈伟立刻问道:“你在哪里?”

    周雨把工厂的地址报了出来。住在城东的陈伟显然对这一带不是特别熟悉,特意把每个字都确认过一遍,然后说:“我马上想办法赶过去。你的身体状况如何?掉进洞里的时候有受伤吗?”

    “小腿可能有轻微骨裂,但还能动弹。”

    “要我把救护车和警察也叫来吗?”

    “不需要,把绳子带来就够了。”

    “明白了,那么你再坚持一下吧。我马上就出发。”

    陈伟以少有的语速交代完这句话,然后就挂掉了通讯。那毫不拖泥带水的态度让周雨都快对他刮目相看了。

    成功发出求救后,他稍微松了口气,靠着洞壁呆呆地等待起来。黑暗里哗哗不绝的水声实在令人压抑,他很快又点亮手机,照看四周的环境,以此来维持神智清醒。

    这洞底的景观,实在不能说是赏心悦目,只是一团混沌肮脏的泥水潭。如果非要说有什么特别之处,就是洞底的尺寸虽说狭窄,但实在很巧,恰好能容下一个普通体型的人蹲坐在那里。考虑到洞口处的开阔和洞底的狭窄,整个地洞的形状如同喇叭。周雨怎么也想不出这个洞是怎么自然形成的,又或者制造这个洞的人准备拿它做什么。

    如果拿来当埋尸坑倒很理想,但事实证明底下没有任何疑似尸骨的东西,而且挖这么深也完全是多余之举。

    恍惚的思考中,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处境似曾相识。

    那是在何时、何地,他曾经在洞口纵身跃下?

    ……啊,是在梦中。是指引着他首次找到红叶的那个骷髅狂舞之梦。

    如果梦中的景象是洞穴深处的真实情况,起码就不会像眼下这样令人失望。

    …如果每次跳下这个洞,都能得到那些骷髅的提示就好了。

    水位不断高涨,双脚的痛觉渐渐减轻,他的思绪也变得浑浊不清。

    就在这时,从洞顶突地落下一具骷髅。

    准确来说,那只是一个巴掌大小,发出幽绿荧光的骷髅模型。它在空中飘飘荡荡,一直降落到周雨面前。

    骷髅咧开嘴,冲周雨诡异地微笑着。鬼火自它头颅的孔窍内燃烧,射出迷雾般变幻不定的绿光。

    周雨微微眯起眼睛。他看到一条铁链吊在骷髅的脖颈上。锁链摇摇荡荡,它也随之起舞。

    那般姿态,毫无疑问是在表达一种邀请。因此几乎没有怎么考虑,周雨伸出手,拉住了悬在骷髅脖颈上的铁链。

    哗啦,哗啦。

    链环碰撞的声响自上方传来。纤细却坚实的锁链,徐徐将他自深洞中拉起。

    他用左手抓紧链子,右手则插入衣袋内,静静地等待着升上地面的一刻。

    尚且距离遥远的洞顶处,传来阴诡刺耳的歌声。

    “那天老国王,来到花园里。

    他让侍从官,叫来小王子。

    他问小王子,王后在哪里?

    他问小王子,王子不肯答。

    王子不说话,拇指掉下来。

    王子摇摇头,食指掉下来。

    王子闭上眼,中指掉下来。

    王子合拢嘴,环指掉下来;

    王子放声叫,小指也没啦!”

    铁链不断上升。犹如夜枭喋笑的歌声,变得益发清楚响亮。

    “后来小王子,回到花园里。

    他用刀与斧,砍下老人头。

    他拿手指骨,铸来五把剑。

    拇指叫什么?第一叫背叛。

    食指叫什么?第二叫复仇。

    中指叫什么?第三叫谎言。

    环指叫什么?第四叫咒罚。

    小指叫什么?最末叫死亡!”

    在这歌声中,铁链升至洞顶。

    周雨松开手,踩上坚实的地面。

    废弃的仓库内,除他以外还站着三个人。

    用手臂绞动锁链的,是个身高接近两米,肌肉发达如铁块的壮汉。用双手捧起骷髅的,是个干瘦到几乎没有血肉,只有皮肤贴附在骨骼上的少女。

    然后,第三个人,唱响邪歌之人向周雨鞠躬行礼。

    “早上好呀,小姑娘。你好像没把‘复仇’带在身上呢。”

    被称作摩天的矮胖子,用狐鬼般笑嘻嘻的表情说着。他装模作样地用手按住前胸,五枚骷髅指环在暗夜中依旧苍白得刺目。

97 愿(上)

    猫并非天生懂得猎杀老鼠。

    不记得这是哪里了解来的知识,但周雨清楚地记得,自己读过所谓的“猫鼠同笼实验”。倘若将猫和老鼠自小关在同一笼内,以人工方式饲养,那么这对天敌一样会友好相处,甚至让老鼠骑猫嬉戏。

    以此而论,绝大多数所谓的“天敌”,实际上也并非真的天生为敌,而是后天环境所习得的。一方懂得了猎物的价值,另一方便会理解猎手的威胁。没有任何神奇之处,这不过就是基于食物链的简单求生反应。

    所以,针对于特定对象的,毫无道理的憎恶、仇恨、虐杀欲,这才算是名副其实的“天敌”。不需要什么利益冲突,生存所迫,只要目睹对方的存在,就觉得肮脏到根本无法容忍。

    ——这就是,当他注视着摩天时,从指尖一路沸腾到脑海中的想法。

    没有任何体验能够与之相比,无论是红叶持有的青剑,藏身地底的桑莲,都跟摩天带给他的感觉有所不同。颤栗在指尖的除了仇恨以外,还有隐藏在内心最深处的,无法言明的恐惧。

    对,如果非要追究,那应该是“身为猎物”的感觉。

    兔子也会蹬鹰,羚羊也会搏狮,但两者之间的狩猎关系却不会因此而逆转。

    “摩天,你在这里做什么?”

    几乎是在理解这种关系的一瞬间,寒冷与疼痛都从躯体上消失了。他握着刀柄,用陌生的语调向对方发问。

    骷髅戒的主人咧嘴而笑。

    “啊……这不是路过的时候发现有人需要帮助吗?难得我大发善心,小姑娘连感谢的话也不说一句?”

    “让那只乌鸦来找我的人就是你吧。”

    “我岂有那样的能耐呢?这是我那可怜的前主人给小姑娘你的一点礼物,他难道从来没跟你提过吗?你也听过让你多开开窗之类的忠告吧?”

    摩天用油滑的腔调回答着。对此,周雨冰冷地偏过头。

    “那么,特意让乌鸦在红叶走掉以后才飞进来,也是那个死人的安排吗?”

    骷髅戒与它的主人一起无声窃笑。那裹藏在嘲弄之下的,是比泥水更为污浊的恶意。

    “……这个嘛,”膜天慢吞吞地说,“前主人在赠礼时机上有欠考量。鄙人以为,这份礼物还是避开公主为好。”

    “你还真是对红叶怕得要死呢。担心她把你变成一块石头吗?虽然也是丑陋的雕像,倒是比你现在满身的肥肉好看一点。”

    “嚯,真是暴脾气的小丫头。对救命恩人这副态度,看来你也不想知道那张纸的来历了。”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目的吗?”

    周雨轻轻地笑了起来。那不是他的意识,而是身体在自行地发笑。

    “那支笛子,不就是在向我暗示桑莲吗?你想说什么呢?之前在他的地方也有人知道你的名字,你早就派人去探过那里了吧。”

    “这一点,鄙人倒是不否认。”

    摩天拍着他臃肿的腹部,继续用那种令人厌恶的语调说:“但是小姑娘,在这方面,你和鄙人可谓是同一阵线。你那日记上写满的,不都是要杀他之类的话吗?”

    周雨不置可否地看着他。

    “嘿嘿,连自己要杀的人是谁都忘了,真是可怜呐。要是不信的话,你不妨亲自去找他确认一下,问问自己以前有没有找过他。”

    “就算有,那也无法说明任何事。”周雨冷冷地说,“你呢?你想杀了桑莲是在图谋什么?”

    “鄙人这也是替公主分忧嘛。小姑娘,你知道那个饿死鬼现在在干什么吗?公主在这里巡夜十年,却被他一下就逼跑了,你就不想知道理由吗?”

    摩天忽然发出一阵神经质的笑声。

    “他啊,在吃这整座城市。现阶段还是以气的形式在吃,等到准备完全,应该就会变成物理形式的吃了吧?那个大圣人现在就是在干这种肮脏事,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像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笑得差点在地上打滚。那枭叫般刺耳的声音让周雨皱起眉。

    “无聊至极。这座城市是无法被吞尽的。”

    不知是如何得出的判断,从他口中自然地说出。没错,哪怕是真实的世界都归于寂灭,这里也会永远持续下去。

    “别那么自信嘛。就算是始祖,也难免有结束的时候。那位大圣人的老师也曾是盗取天火之人。在这方面想必很有心得吧。”

    “你到底想说什么?”

    “就是说,不如这一次我们联手吧。”

    摩天脸上的笑容益发扭曲。

    “小姑娘你意下如何?我呢,虽然对城里人的生死没什么兴趣,不过毕竟是先主人住了那么多年的地方,多少有点怀故之情。舍不得它就这么毁掉呀!如此伟城溃于蚁穴,实在叫人痛心!”

    对于他的话,周雨连一个字也不相信。看到对方那副成竹在胸的表情,他只是微微冷笑。

    “真敢说呢。红叶无法对付的人,你却觉得自己有办法吗?要是凭你这种走狗也能解决桑莲,恐怕早就自己去做了吧?”

    “嚯哦,我不擅长对付这种大圣人,想必公主也是一样的吧?但是,现在不是还有小姑娘你吗?”

    骷髅戒的双眼,犹如幻觉般亮起血红的微光。

    “公主应该把‘复仇’给你了吧?”摩天笑着说,“那件武器可是大圣人的克星。小姑娘,只要你想,杀掉那只地底蚯蚓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你说的是‘第二王剑’吧?”

    “哦,公主没跟你说它的真名啊。”摩天又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第二王剑……哈哈哈哈哈,这么含蓄的说法一点儿意思也没有,简直就是狗屁不通。那可是魔性一流的鬼剑,它从被造出来的时候就叫‘复仇’。怎么样?很适合小姑娘你吧?”

    “我没兴趣,对你和剑都是。”

    “我也不想让漂亮小姑娘讨厌呀。如果先主人肯把剑借给我,也不至于低声下气地跑来请小姑娘你帮忙。”

    “是吗?那么如果我拒绝的话,你打算怎么做呢?”

    周雨抓紧了刀柄。他可不觉得对方真的是在请求自己,否则也没必要多带两个人来了。

    然而,摩天只是懒散地打着哈欠。

    “不要那么剑拔弩张的嘛。我也只是提个建议,没强迫小姑娘你做什么吧?不过真心实意地说,杀掉那条蚯蚓对我们都有好处,你也多考虑一下比较好。”

    说话间,他朝着出口的方向退去。另外两人也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你就亲自去问问他吧。问问看那个大圣人,到底为什么会把自己的笛子丢在这个洞里。”

    临去前,摩天仍旧笑眯眯地宣告着。他戴在中指上的第三枚骷髅戒,其眼洞里闪烁的光比另外四枚都更加阴邪鬼祟。直至三人离开仓库,那两点险恶的红瞳仍旧残留在周雨脑海中。

    确认整个空间里只剩下自己后,周雨慢慢松开刀,坐倒在积满雨水的地面上。他想走过去检查一下洞口,看看钉子脱落的地方是否有人为痕迹,但是双脚实在痛得动弹不得。他拿手机屏幕照去,膝盖下部完全肿了起来。

    先回去再说吧。

    这样做出决定后,他却不知不觉地闭上眼睛,彻底昏睡了过去。

98 愿(中)

    再次醒来时,他已经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入目皆白的房间,看起来有种莫名的熟悉感,甚至可以说是到了亲切的程度,令周雨自己都有点吃惊——正常而言,病房怎么都不该是让人舒服的地方。

    对于病房的疑惑没有持续太久,很快,旁边看书的人就察觉了他的苏醒。

    “睡够了吗?”

    陈伟放下书,态度自然地问道:“腿感觉怎么样?”

    被他一问,周雨稍微坐起身,看向自己的双腿。他的双膝和右脚踝上都缠着绷带,所幸没有打石膏。他试着动了两下,疼痛感依旧非常强烈。

    “医生怎么说的?”

    “不记得了吗?我两个小时前才跟你说过一遍吧。”

    “……忘了。”

    “你的头应该没受伤吧?刚才睡着以前也是一副完全不明白状况的样子,问什么都说不记得,还把今天记成上周了。”

    自然是不会记得,因为那是周妤。有红叶的帮助,近来控制着身体行动的都是周雨,周妤的记忆恐怕还停留在数日前。实在不想在眼下思考如何善后,周雨一声不吭地躺回床上。

    “总之,双腿都有骨裂。最严重的是右脚踝,虽然医生说打石膏不是必须的,但也要一个月左右才能康复,在此之前要尽量避免走路——喏,这是拄拐,最近一个月你就靠它活动吧。”

    周雨无言地看着放在墙边的木拐,最后只能问道:“你找到我的时候,有看见别的什么人吗?”

    “没有。我只看见你一个人倒在那里。好不容易跟库管借来的长绳,结果也完全没用上……说到这里,我就不得不问两句话了。周同学,你是怎么掉进那个洞里的?然后又是怎么出来的?”

    “这些跟你没关系。”

    “别这么不客气嘛。就看在我凌晨五点冒着暴雨跑到那里,然后还要载着你来医院的份上,好歹让我明白自己劳动的价值所在吧。”

    他既然把话这样说,就连周雨也无法再拒绝了。考虑一会儿后,他说:“我去洞下找一样东西。”

    “你找的是这个吧?”

    陈伟拿出床头柜上的竹笛。此刻笛身已经被洗净,露出稍带翠青色的质地。

    “这么说可能有点失礼,不过你看起来可不像是会吹笛子的样子。而且这支笛子也不是什么珍品吧?”

    “这是别人的东西。”

    此刻两人所在的是双人病房,邻床上还躺着一个熟睡的青年人,因此周雨不愿想说。他想了一会儿,问道:“陈同学,你听说过额头长珠子的人吗?”

    “你指的是现实还是传说呢?”陈伟有点困扰似地说,“先是问吃土,现在又是长额珠。周同学,你的毕设难道和都市怪谈有关吗?”

    “对,我在做后现代版百鬼夜行图。”周雨语气平淡地说。

    “那也请你尽可能注意安全,不要一个人跑到那种求救无门的地方去采风。你要是想找比较特别的怪谈,我倒建议你从地铁站入手。”

    周雨愣了一下:“为什么这么说?”

    “啊……因为地铁系统可以算是这座城市的血管吧,比起学校、医院,往来地铁的人群类型更复杂,也会有各种奇怪的传闻,比如只有午夜才停靠的特殊车站,不向普通人开放的地铁支线,还有居住在地铁隧道里的流民……最后这个搞不好是真的。据我知道的情况,米根竹在战争时期建造过大量的地下防空所和密道,里面的通风与发电系统都很完备。后来设计地铁的时候,也难免会和这些旧设施相连,发现这点的流浪汉有时会选择住进去。”

    “地铁勤务不管吗?”

    “我想应该很难完全管住,因为旧防空洞另有独立的通道,未必需要从地铁隧道进去。而且比起天桥和公园之类的地方,或许让他们待在地底也更好一些吧。”

    说到这里,陈伟又马上补充道:“不过周同学你还是不要单独去那种地方比较好。地铁站里面还有勤务和监控,要是在旧防空所里,发生什么就很难求救了。地下深处的话,搞不好连手机信号都没有。”

    周雨不耐烦地嗯了一声。

    “然后说回你刚才的问题,额头长珠子的人,在现实里我没有听说过。虽说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但从生理角度考虑,人和蚌可差得太远了,没有头上结珠的道理吧?肉瘤、肿包倒是有可能。”

    “你觉得我连病变组织和珠子都分不清楚?”

    “这么说来,你是真的见到有人额头长珠子了吗?”

    陈伟突如其来的发问,让周雨一时无言以答。几秒后他才说:“是在画里看到的。”

    “是关于佛教主题的画吗?”

    “你为什么这么想?”

    “哈哈,想起了一个佛教故事而已。据说曾经有一名力士头佩金刚珠,和旁人扑打。打斗中,有人撞击他的头部,宝珠没入肤内,他自己却懵然无知,还以为自己将宝珠丢失。后来他额上长疮,找医生询问。医生说是他的宝珠嵌入体内,他仍旧不信,认为如果没入肤内,应该有脓血流出,如果进入筋骨当中,医生就无法看见。于是医生取来一面镜子,让他自己察看。力士一看镜子,果然发现宝珠嵌在额头,心里惊奇万分。这是《涅槃经》中的寓言故事,是说众生体内都有圆融智慧,犹如金刚宝珠,因受无量烦恼蒙蔽,才会无法自识。如果能通明心性,脱离烦恼,则如力士照看明镜,智珠自显额间。”

    听完他的话,周雨面无表情地问道:“那么力士后来呢?”

    “后来?”

    “他的疮治好了吗?珠子得做手术取出来吧?”

    “你的关注点有点偏了吧?”陈伟无奈地笑着说,“手术的事情交给医生去考虑吧,这个故事只是一种比喻罢了。传说佛有三十二相,其中有所谓的‘白毫相’,就是在眉间生有白色毫毛,右旋如圆日,大放光明。我想额上宝珠或许也是参照这一圣相而衍生的隐喻。所谓的智珠,是圆融通明的智慧,用佛教的说法,这是不同于‘禅法’的‘般若’。”

    “般若?”

    “嗯,应该解释为‘终极的智慧’比较好?对于宇宙内万物的辨识,是人与生俱来的能力。至于‘禅法’,则是靠后天修行来发展心智,提升领悟,最后达到洞悟和涅槃。这么说来,比较像是天赋和勤奋的关系——不过这一套也是我听别人说的,没办法确认真伪。实在不好意思,我对佛教文化不是那么熟悉,如果这件事对你很重要,我倒是可以去查一下。”

    “不必了,有需要的话我会自己去看。”

    “是遇到了什么困难吗?”

    周雨用疑问的目光看向对方。陈伟解释道:“你看起来不像是信佛的人,突然对这种事追根究底,是遇到相关的麻烦了吧?如果这件事和那个小矮人有关,我也不介意分担一些。”

    “不,和张同学的事无关……不过确实有事请你帮忙。”

    “唉,请讲吧。反正我来都来了,权当积德行善好了。”

    听到陈伟半真半假的抱怨,周雨微微笑了一下。

    “我现在准备去办出院手续,麻烦你把自行车借我用一下。”

99 愿(下)

    办理出院手续的时候,周雨才知道自己的治疗与住院费用是陈伟垫付的。因为来时身上没有身份证明和医保卡,等于完全是自费看诊。不但押金是陈伟交,就连结算也不得不全由陈伟支付。

    “……回去以后会还给你的。”

    看着陈伟刷卡时,没带钱包的他尽量不显露窘迫地说。

    “等你方便的时候再还吧。我是本地人,钱的问题上宽裕一点。”

    陈伟不是很在意地答道。虽然周雨不知道他的家庭经济状况如何,但看他平时的衣着打扮,并不像豪门巨富,推测是偏上的中产。

    虽然不得已借人钱财,但好在因为是自费,想出院没什么特别的麻烦。陈伟很快把他扶到了医院外。

    “与其说你是借自行车,倒不如说是借我的腿。”

    “你要是肯让我骑走的话我也不介意。”坐在后座的周雨如此答道。在刚才下楼的过程中,他已经切身体会了双腿伤势的严重程度。膝盖那里的骨裂还算轻微,但右踝却比较严重。即便使用拄拐一类的辅具,走起路来也相当疼痛,不可能连续坚持三百米以上。就算蹬车比走路好些,估计也没办法一个人抵达目的地。

    他把左手伸进衣袋内,从洞中找到的竹笛现在就放在那里。

    “现在你打算去哪里,就直接回家吗?”

    “不,去地铁站就好了。”

    陈伟立刻回过头来,盯着他说:“你不会现在就打算去采风了吧?”

    “不,这个是早就决定好的行程。”

    周雨平静地回答。这句话并非谎言,这是在他从洞里出来以后就已作出的决定。

    得到他的答复后,陈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开始蹬车前往最近的地铁站。自行车驰行的过程中,陈伟忽然问道:“你相信愿吗?”

    “……我应该早就表态过自己是无神论者吧?”

    “那也不矛盾啊,我问的不是鬼神之类的东西,而是单纯的,人的愿望。用佛教的理论,人的‘愿’会形成业力,也即是推导自身命运走向的力量。”

    “那不过就是单纯地按照想法做事而已,想喝水就会去找水喝,只不过是这样的道理吧。”

    “不,我想比较接近于,想喝水的时候,水源会自己主动出现。你所描述的,像这样影响到现实的状况,应该更接近于业。”

    黄灯闪烁的时候,路口明明无人,陈伟还是极其老实地停下来等待。暴雨结束不久,路面仍有大量积水,他骑行速度的稳重实在让人无话可说。

    周雨有点阴沉地盯着亮起的红灯,那颜色使他想起了骷髅戒上闪烁的鬼眼。

    “我不相信那种事。人的想法只能控制自己的身体,身体则去改变外部的世界,就是这么简单。跳过中间的步骤,那么什么也不会发生,否则的话,把所有产生过杀人想法的家伙都直接关监狱好了。”

    “你还真是相当固执的唯物论者。不过,就算是物理学里,不也有观测者效应吗?对量子系统本身观测越多,其表现的性质就会越确定。反过来说,如果根本不观测的话,那么就只是一团无法确定性质的混沌而已。”

    “所以呢?我不知道你想表达什么。”

    “所以,有时我很好奇。到底是哪一步完全确定了这个系统的性质呢?从存在无限可能的‘无’,变成明确无疑的‘一’,那个最初的方向性,可以算作是‘本真之心’吗?那么把这种确定原始方向的念头形容为‘愿’,应该也还算贴切吧?”

    “那和胡思乱想有区别吗?”

    “应该是有的吧。‘愿’这个词,在宗教里是一种许诺的状态,表达愿望的同时,也默认了同意为此付出代价。‘将会对实现愿望的神明进行酬谢’,发愿本身就包含了这样的意思。”

    周雨无声地笑了。大概是从身体的微颤察觉到这一点,陈伟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好奇而已。如果真有神存在的话,人有什么东西能够让神想要呢?打个比方,有什么东西是你想从一只蚂蚁那里得到的吗?为此还要替它挖个洞穴?确保它一生都衣食无忧?”

    “唔……物质方面倒是没什么能提供给我的。不过如果那只蚂蚁真的能够认识到我的话,我就觉得挺高兴了。说不定会给它找来食物,或者专门给它和它的家族找个玻璃钢盒子养起来呢,这是在我有同类的前提下。如果我不幸被遗弃在一座孤岛上,恰好又有一只蚂蚁能够认识我,搞不好我会主动和它做朋友。”

    “……你这个,根本就是孤独症发作了吧?”

    陈伟笑起来。

    “哈哈,说得也是。不过,毕竟我们和蚂蚁都还属于同一世界的生物,如果真的有神存在,它和我们的差别一定比人和蚂蚁还大,蚂蚁也无法断言人类的生存状态吧?或许光是‘承认它的存在’这件事,对神来说就足以作为报酬?像是信仰之力一类的东西。”

    格外漫长的红灯终于结束闪烁,跳成允许通行的绿色。自行车慢吞吞地转过街角,来到地铁站前面。

    “到这里就可以了,谢谢你帮忙。”

    周雨用左脚撑地下车,向陈伟道谢后朝地铁站走去。他没有带上那对碍事的拄拐,只能抓着电梯扶手,尽可能把重心靠向左臂。

    “我扶你进去吧。”

    将自行车停靠在站旁的陈伟追了下来,搀扶着周雨,走到自动售票机旁边。他掏出钱包,态度自然地用零钱买了两张车票。看到周雨的眼神后,他耸耸肩说:“反正已经来了,好人做到底吧。”

    “……不用了。后面的路我自己会走。”

    “会走的话,你也不至于掉进那么深的洞里去了吧?把自己当成刺客了吗?”

    虽然不知道陈伟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但周雨突然就不想跟他交谈了。他在对方的搀扶下穿过检票口,解开被铁栏挂住的裙角时,他突然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陈同学,这件不是我的衣服吧?”

    虽然淡青色的丝裙也算是周妤的风格,但他很肯定衣柜里没有这一条。更何况他爬下洞穴时穿的是一套黑色的衣裤。

    “这个嘛,因为找到你的时候,你全身上下都是泥水,简直快认不出原来的长相了。虽然送到医院以后把身体清理过,服装要洗补就比较费时了——先说明,帮你擦身体的是护士,我当时是回避的。”

    “……我也没问你这个吧?”

    “总之,因为没有替换的衣物,发给你的病号服也稍微有点问题,我就去附近买了一套。按照你平时穿衣的风格买的,你就临时凑合一下吧。”

    “多少钱?”

    “两百块而已,就当是你帮助那个小矮人的谢礼。”

    周雨把这笔账加在了医疗费里。走进列车后,陈伟依然没有离开的打算,而是把他扶到靠近门边的位置坐下。

    “……你送到这里就可以了。”

    “反正连车票都买了,别浪费钱,就送到底吧。”

    周雨无言地盯着陈伟。他开始觉得事情变得麻烦了。

100 无生空性(上)

    结果,直到两人抵达新月路站,陈伟还是没走。

    几乎每过一站,周雨都会申明自己能够独立行走,不需要对方继续陪同。而陈伟也会继续用无懈可击的礼貌笑容表达自己坚定不离开的态度,说出“反正已经过来了”、“反正已经花了钱”之类的答复。

    最后,忍无可忍的周雨终于问道:“你就没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吗?”

    “嗯……怎么说呢,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比起学习来说更紧急吧。”

    “……你是认真的吗?”

    “开玩笑的。不过我确实不希望社内成员发生意外。就算不是在社团活动的时间里,我也得尽一点临时社长的责任。”

    “你不是为了凑社会实践分吗?”

    “没错。所以在我毕业以前,社团不能因为人数不足而被取缔啊。你因为什么原因退社就麻烦了。”

    周雨顿时无话可说了。这时两人已经坐过了新月路站,眼看再拖延下去也没有意义,他终于准备下车。自然,陈伟也跟着他起身,把他扶出列车车厢。

    “周同学,这一带跟你家可不是一个方向,来这种偏僻的地方干什么?”

    “你猜不到吗?”

    此时是下午六点,车站内除了他们外竟然连勤务也不见踪影。在陈伟的搀扶下,周雨慢慢走到候车区的最边缘。不知该说是意外还是理所当然,这个位置被设计成了监控的死角。

    陈伟似乎也明白了他的打算。

    “你之前通宵的时候,不会都是在地铁隧道里观光吧?”

    “不,这是第一次。”

    看到陈伟还打算说什么的样子,周雨不耐烦地皱起眉:“你到底下不下去?”

    “原则上我是不应该妨碍你的人身自由,不过还是问一句,隧道里面不会有危险的东西吧?”

    “你指怎样的危险?”

    “各种各样吧。像是杀人狂、食人虫、喷火龙一类的东西。先跟你生命,光是动口的话我还派得上用场,动手就不是很有把握了。以我们现在这种老弱病残的队伍,最好不要去挑战需要武力的任务。”

    “……不需要你动手,下面只有旅馆而已。按照你所说,应该是用旧防空所改建的。”

    眼看陈伟似乎还准备继续问下去,周雨已经完全失去了耐心。他扶着墙壁,小心地从站台滑落到铁轨上。陈伟也不得不跟着下来,把他搀架到远离铁轨的隧道边缘。

    “朝那边走。”他指向寝待路所在的西南方向。

    陈伟搀扶着他的右臂,左臂则以洞壁为支撑。如此一来,膝盖的疼痛固然无法减轻,但也勉强能够支持走路。

    两人就这样慢慢地前进,偶尔会有一辆列车呼啸着经过。遇到这种时刻,陈伟便谨慎地停住脚步,扶着他贴墙而立,等待地铁带起的风声过去以后,才继续往前慢行。虽然觉得这种小心是毫无必要的,周雨也没有提出反对。

    这样滞滞泥泥地走了大半个小时,前方的隧道逐渐浮现出血红的光。看到那魔土的形态后,陈伟立刻停住了脚步。

    “……那是?”

    “别在意,地下矿物而已。”

    周雨毫无诚意地回答道。他不知道世上是否真的有发出血红光亮的矿物,不过对于是文科生的陈伟,想必也没办法马上断言。

    果不其然,陈伟没有提出任何反对,只是调整了两人的位置,把自己转到靠近洞壁的一侧。走了大约十分钟后,前方隐约出现一个人影。周雨隐约觉得对方很眼熟。他仔细辨认了一会儿,似乎是上次来时见过的男人。他的床位就在绿发女孩旁边,因为在床位上方挂着西装,看起来像是有正经工作的人,所以令周雨分外的印象深刻。

    站在隧道中的男人正叼着烟,试图用打火机把烟点燃,想必这就是他独自跑到隧道里来的目的。察觉自远处走来的两人后,他手忙脚乱地将烟收起来,不知为何显得十分心虚。

    “你……你是上次……”

    看到周雨时,他结结巴巴地叫了起来,然而到最后也没把话说清楚。不想在对方身上浪费时间,周雨便径自指挥陈伟绕开他,走进后方的通道内。那盏红白相间的旋转灯依旧矗立在空室中央,散发出古怪的粉红色光芒。看到这一幕后,周雨明显感觉到旁边的陈伟在无声地发笑。

    “你觉得很有趣吗?”

    “嗯,是挺出乎意料的。虽然觉得可能性不高,这里不会是什么非法保健中心吧?”

    “是啊,我昨天特意把脚摔断,就是为了请你过来体验一下服务呢。”

    受到周雨的讽刺,陈伟也只是不以为意地耸耸肩说:“玩笑而已,不用那么生气吧?周同学,你知道理发店前的旋转灯是怎么来的吗?在中世纪的欧洲,因为教会禁止神职人员做不洁之事,外科医生的角色通常也由理发师兼任。当然了,那时对于医学和手术的认知是很浅薄的,还停留在放血疗法的层次,所以不需要什么特别高深的知识。在完成放血手术以后,他们把染血的绷带挂到柱顶晾干,绷带会被风吹得缠绕在柱子上,这个就是旋转灯的雏形。后来蓝色的条纹就代表理发、剃须一类的职能,红色的条纹则代表店里可以替人进行手术。虽然很多店是兼做两业,但也存在只干其中一项的。”

    他指了指两人前方的立柱,用一本正经的口吻说:“这盏灯特意把蓝色的部分用红胶带盖起来,或许是在强调店主人手术医生的属性。”

    “是吗?那么陈同学,再请教你一下,这种品味独特的粉红灯光又是在象征什么呢?”

    “这我就不清楚了。”陈伟说,“或许象征着灯本身是从不太健康的地方偷来的吧。”

    “你对那种地方很熟悉吗?”

    “当然不是,我可没有奇怪的夜游嗜好。请吧,这个地方周同学你应该比我更认路。”

    周雨不冷不热地哼了一声,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他们穿过有着旋转灯的房间,走进火车包厢似的地下旅馆内部。很快,光头的丹哥挡在了他们面前。面对着拦路者压倒性的体型优势,陈伟很明显露出了退缩的意思。他苦笑着对周雨说:“讲好了不用动手的吧?”

    “……你还真是个胆小鬼啊。”

    口中虽然习惯性地讽刺了对方一句,周雨也并没有真的要动武的打算,他对着丹哥说:“我要见余老大。”

    对于他的要求,丹哥好像一点也不意外。他仍旧稳稳地挡在那里,眼睛盯着陈伟说:“你进去,他不行。”

    “我只是一根人体拐杖而已,没必要那么在意我吧?我保证对这里的事一个字也不会泄露。”

    丹哥不为所动地说:“你不能进去。”

    听出他的决心,周雨收回了架在陈伟肩膀上的手臂。

    “陈同学,你就在这里等吧。我去和这里的主人说几句就好。”

    陈伟皱着眉头,似乎很不赞同他的决定。周雨看了他一眼说:“你打得过这个光头吗?”

    “周同学,你这样当面叫别人光头太失礼了。不过很遗憾,和他打的话我肯定会毫无还手之力……所以还是请你今早出来吧,这样我也能早点放心。”

    “如果我最后出不来了呢?”

    “那么我只好跑到有信号的地方去报警了。希望你武运昌隆,独自支撑到警察赶来——我对自己的口才还是很有信心的,两个小时内准能说服他们相信这里有人居住。”陈伟诚恳地说。

    周雨抽动了两下嘴角,跟着同样表情扭曲的丹哥,头也不回地走入旅馆深处。

101 无生空性(中)

    出租屋内部的房间,和周雨上次离开时并没有太大变化。裸露的泥土地面比外侧矮下去大约二十公分,形成了一个天然的阶梯。三把晶化的椅子已经消失不见,应该是被清理掉了。

    位于墙侧的格架,自上次开始也变成了玲珑剔透的晶质物,或许是因为对其功能没有什么影响,依旧好端端地待在原位。在最下方的架子上摆着一只水碗,里面漂浮着一朵小巧的白色莲花。那朵花的大小,颜色,看起来都和前日里红叶捏碎的一模一样。

    就在周妤留意水中莲花时,对面的黑帘被人掀开。桑莲从里面走了出来。他的衣着打扮也一如前日,看不出任何变化。那件怎么看都很容易弄脏的白色t恤,像是刚从货架上取下来般一尘不染。

    他翩然来到周雨面前,无言无语地站立着,像是在等周雨先开口。于是,周雨取出那支斜插在衣袋里的短笛。

    “这支笛子是你的吧?”

    听到周雨的提问后,桑莲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就在周雨以为他不会给予任何反应时,他却点头说:“是。”

    那平静而轻微的声音,几乎要让周雨以为是自己的幻听。然而在整个密闭的房间内,除了他和桑莲以外,就只有余老大在角落里默默坐着,绝不会再有其他人出声应答了。为了确认自己没有听错,他又问道:“是你把这支笛子扔进了那个深洞里吗?”

    “是。”

    这一次,没有任何误会的可能,肯定的答复自桑莲口中发出。

    “你以前见过我吗?在上次我和红叶一起过来以前?”

    问到这句话时,周雨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额生红珠的少年,用幽潭似的目光看着他。许久以后,他说:“此躯曾见,此魂不曾。”

    周雨听懂了他的意思。他攥紧了手里的竹笛,眼前浮现出骷髅戒红色的眼睛。

    “那么,你第一次碰见这具躯体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桑莲淡然地说:“此躯欲将我除去,未成。”

    “她为什么要杀你?”

    “不知。”

    “你胜利了吗?”

    “未分胜负。”

    “你有伤到她吗?”

    “无。”

    周雨停止了询问。他的脑海里已经一片茫然。桑莲的每一个答案都出乎他的意料,让他根本无法顺畅地思考下去。好半天后,他说:“你为何要把笛子扔进那个洞里?”

    “此笛已毁,留之无用。”

    周雨看向手里的笛子,没有从笛子表面上找到损毁痕迹。在他继续发问以前,桑莲竟然从对面走了过来,从他手中抽走了竹笛。

    “你……”

    竹笛在桑莲手中自行裂开。变成两片半圆的竹简。暴露出来的竹管内部,挤满了细碎闪烁的晶粒。那并非后天塞灌进管内,反倒像是从竹管内壁上生长出来的。

    “红叶?”看到那熟悉的晶粒样子,周雨马上脱口而出。

    然而,桑莲微微地摇头,伸出一根手指朝向周雨。

    “你是说,这根笛子里面的东西,是我造成的吗?”

    “非此魂,是此躯。”

    周雨凝视着对方毫无波澜的双眼。继红叶和奥斯尔之后,桑莲是第三个能直接分辨出他和周妤的人。他不认为对方拥有这样的能力,还会把自己和红叶搞混。

    “那么,你有看到我……当时控制这具躯体的人,往那个洞里扔了什么吗?”

    桑莲摇头说:“不曾。”

    周雨完全失去了头绪。

    在面对桑莲以前,他始终认为摩天的话不足采信。日记的残页也好,内部晶化的竹笛也好,或许从一开始就在奥斯尔那里。那么在奥斯尔死后,其遗产自然被摩天所得。虽然他不知道矮胖子的目的,但此人无疑正在针对桑莲,那么拿着日记残页和竹笛扔到洞里,再把周雨引过去栽赃陷害,这是对方完全做得出来的。

    这是他原本的想法,为此才特意跑来找桑莲确认。即便他和摩天似乎都是红叶的敌对者,周雨不知为何对这个长着额珠的少年更为信赖一些。无论怎样厌恶那赤色的额珠,生此珠者都不会对他撒谎,这是一种发乎直觉的确信。

    然而,桑莲用确凿的答复亲口否认了他的想法。

    看着对方额头上红色的圆珠,周雨又产生了那种想要呕吐的厌恶感。或许是因为有了上一次的经验,这回他很快就控制住了自己。

    “你认识那个叫摩天的矮胖子吧?”

    “是。”

    桑莲的应答,一如机器般简洁了当。那副静定的模样,甚至令人怀疑他是否真为活物。

    “他想要杀你这件事,你知道吗?”

    “我知。”

    周雨想起了上次来到这里时,从绿发女孩口中喊出来的言语。

    “你和他有什么恩怨吗?”

    这一次,桑莲甚至连一个字都没有吐出来。他只是静默地看着周雨,那表情似乎根本就不理解“恩怨”是什么意思。看到他的态度,周雨不得不改变了提问方式。

    “你知道他要杀你的理由吗?”

    这一次,桑莲点了点头。他说:“为守此城。”

    他的回答,竟然和摩天的说辞完全吻合,令周雨一时无法反应过来。

    “换句话说,你确实是在威胁这座城市,是吧?”

    怀着难以置信的心情,周雨问道:“你真的打算把这座城市……吃掉?”

    “是。”

    像是在陈述一个非常明显的事实,桑莲毫不迟疑地点头肯定。

    坦白说,交谈到这里的时候,周雨已经彻底糊涂了。他很期望此刻红叶能够在自己身边,能不能听懂且不论,至少能够得到一个比较详细的说明。像桑莲这样的说话方式,根本就不是正常人能够理解的。

    没错,他跟桑莲根本无法交流。不是因为对方的意思过于含糊,光从答复的明确性来说,没有比“是”和“否”更清楚的选项。然而,独自面对着桑莲时,周雨才发现这个人“没有实感”。

    那是无法用言语来表述的体验。额生赤珠的少年的确站在他面前,呼吸、眨眼、脸部肌肉的自然牵动,所有表征都如常人。唯独缺乏的,就是作为生者的印象。他的一言一行,都像是早已录制好的放映机,在被按下特定的开关时,便给予相对应的回复。

    在那言语的背后,仿佛仅有残留的声音,而无传达的思想存在。

    即便是在周雨因为思索而陷入漫长沉默时,对方也仍旧毫无反馈地注视着他。那目光里既没有等待时的烦躁不耐,也不流露任何好奇揣度之意。在如此贴近的距离看去,他就宛如一具高度仿真的机器人。

    越是这样想,面前的人就越显得虚假,这是他先前和红叶同来时未曾注意的。注视着这具“空躯”,他本能地问出最后一个疑问。

    “为什么?”

    为何而吞食城市?为何而据实以告?为何而如此空洞?就连自己到底想问些什么,周雨也搞不清楚了。

    听到这个提问后,桑莲终于轻轻地,宛如欣悦一般地微笑起来。在短暂会面的最后,他说出唯一一句,让周雨感觉到“真实”的回答。

    “为达真如之境。”

102 无生空性(下)

    周雨走出隧道的时候发现,陈伟正在和那个抽烟的男人聊天。

    明明只是分开半小时的时间,这个号称情况不对就会去报警的家伙,不知如何已经跟抽烟男打成了一片,两人说说笑笑,简直如同认识多年的朋友一般。

    “周同学,这么快就谈好了吗?”

    听到这家伙颇有些意犹未尽感觉的问话,周雨的心情更加糟糕了。他沉着脸说:“走了。”

    “啊,你们这就走了吗?”

    开口的人竟然是那个抽烟男。他颇为惋惜地对陈伟说:“还没来得及给你说说那两部,今后也不知道会不会再见面了。”

    “没关系,等我回去看了以后再说吧,反正已经加了好友,要聊天用手机就可以了。”

    带着爽朗的笑容,陈伟跟抽烟男依依惜别。在这整个过程中,周雨就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们两个。当陈伟过来扶他时,他也仍旧一言不发地盯着对方。

    “怎么了吗?”

    “刚才那一位,是你失散多年的亲兄弟吗?”

    “不是。只是刚好有共同爱好而已,那个人功夫电影的爱好者,刚才是在和我聊上世纪的武打片。说实话他还挺渊博的,有好几部片子我听都没听过,只好勉强假装知道剧情的样子。”

    “很喜欢武打片的流浪汉啊……已经沦落到这种地方,还有兴趣谈这些吗?”

    “……慢着,周同学,你好像对这里的情况有误解。”

    明明是第一次来的陈伟,反而挑起了眉毛,用讶异的目光看着周雨:“这里有相当一部分人,都不是因为经济困难才住进来的。”

    “是吗?”

    因为还在烦心桑莲的事情,周雨只是随口应答着。坦白地说,他对于出租屋内的普通人一点也不关心。他们的来历,目的,命运,如今都没有桑莲的话来得重要。

    虽然他的态度相当冷漠,陈伟却依旧用聊闲天似的语调说:“这里的人,大多数都是离家出走者。像刚才那个男人,本身收入和职业都很不错,只是因为受不了家庭暴力才跑掉的。”

    “……家庭暴力?”

    “嗯,据他说是妻子非常凶悍,甚至会因为没有拿到全勤奖而用菜刀追砍他。”

    周雨哑然地摇头,最后说:“那样的话就起诉离婚好了。”

    “没有那么容易。女方的父母是他的授业恩师,人情上就很难过去,还有房子和财产的分割问题,而且因为这种事离婚,对自己的声誉也是损害……”

    “懦夫的借口罢了。”

    “哈哈,那我也没法反驳,不过人就是有各种各样的弱点和困难嘛。”陈伟说,“总之就是这么一回事。起初他为了逃避回家而总是停留在车站里,结果无意间听说车站底下有这么一个地方,就姑且来这里容身。这里的人互相不会关心,也不过问彼此的身份,待得久了以后反倒觉得很自在,所以就住到了现在。里面的其他人也是类似的情况,有因为家庭问题离家出走的学生,主妇,也有事业或情场失意而开始躲避社会的人。”

    “还真是问题人士集中营。”

    “嗯,按照那位家暴受害者先生的说法,这个地方有种特别的魔力,会吸引无家可归的人自己找来。虽然环境很糟糕,住在里面却觉得让人没有烦恼——这么说来,简直就像是一所后现代的修道院。是不是和你的毕设题材很相称?”

    突然提起这个连周雨自己都快要忘掉的借口后,陈伟又问道:“所以,结果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你不是进去和这里的主人谈话了吗?结果如何?我对这里的创设者也很好奇,为何会想到经营这种地方呢?”陈伟耸耸肩说,“可惜他好像不太愿意见我。”

    “跟你这种家伙见面,绝对会被烦死的。”

    “那也不一定。虽然不讨周同学你喜欢,其实我在人际交往还是挺有信心的。通常来说,只要是我想接触的人,都可以很顺利地成为朋友。”

    “多余。朋友只需要几个合得来的就够了,没必要去特意讨好所有人。”

    陈伟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因为对这种话题不感兴趣,周雨转口问道:“陈同学,你听说过‘真如’这个词吗?”

    “你指的是哪两个字?真实的真,如此的如吗?”

    “大概是这两个字吧。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啊,也是佛教的术语。怎么说呢,这是是很难用三言两语来解释清楚的概念。非要说的话,真如就是世间万物的本质。真就是真实本相,如就是恒定如常。据说真如就是师尊佛祖所拥有的境界。”

    “就是全知全能吗?”

    “不,我想是完全相反的东西吧。”

    陈伟沉吟了一会儿说:“真如的另一个译法是‘本无’。想要达到万物皆有的本质,就要舍弃自身的独特,也即是‘我’的存在。所以与其说真如是洞见一切,不如说是舍弃了一切。无我,无物,这就是所谓的‘真如’。”

    “这种事,人类真能做得到吗?完全违背大脑的思维结构吧?”

    “所以就有了涅槃的概念啊。要达到无,唯一的路径就是寂灭,寂是没有烦恼,灭则是没有生死。像是这样既没有自我,也没有死生,那就是万物本来的状态,是至高层阶的智慧……”

    “——那只是纯粹的死而已。”

    不假思索地说出这句话后,周雨自己都因为意外而呆住了。陈伟倒是很平静地问道:“为什么这么说呢?”

    “……没什么需要解释的吧。不会死的事物只有一种,那就是原本就没有活过的东西。那和得到生命以后再死去有区别吗?那种境界高明在哪里?”

    不知不觉间,周雨停下了脚步。扶着他的陈伟也不得不随之驻足。

    “把整个过程都予以否定和抛弃,只关注到起点和终点,这件事没有任何智慧可言。婴儿一出生就死掉的话,诞生的意义何在?干脆就取消医生这个职业吧,把人放血放到死就好了。”

    胸中有着无以名状的刺痛和愤怒。究竟是怎样的感情鞭促着言语流出口齿,他已无法分辨。

    “割舍所有的过程,追求最简单的答案……像这样的话,食物链也没必要存在,直接像蚯蚓一样吃土就可以了,是吧?毫无意义的夺和予,反复循环的始与末,如果没有中间的事物加以填充,那就是无死无生的混沌。”

    原本怀着强烈情感而倾诉出来的言辞,越是说到后面,反而变得越发冷静。那操纵唇齿的已经不是思维和意志,而是“这具躯体”本身。

    “我不承认这种‘愿’。”

    轻盈如蝶翼的声音,自发地下达结论。旁边的陈伟也像是因为惊讶而怔住了。

    “既非永有的‘序’,也非永无的‘死’,像这种空虚无聊的祈愿,还不如一只祈求玻璃缸的蝼蚁来得实际。随便他轮转几次好了,绝对不会有任何一个神会应答他。”

103 遗蜕残响(上)

    夜幕降临,周雨摇摇晃晃地走上街道。稍显蹒跚的步伐,乍看如同醉酒一般。这是因为双脚的骨伤没有痊愈。

    理所当然,正常要修养一个月的伤势,不会在睡上一觉后就自动恢复如初。

    但是,或许医生也错判了伤势的严重程度,仅仅一夜时间,皮肤表面的血肿已经消褪。慢慢行走的时候,即便不用拄拐也没有过于吃力。为了减轻负担,他还是带上了一把长柄的黑色雨伞。伞身很长,可以作为拐杖使用。伞尖哒哒地敲打地面时,他甚至感到一股莫名的欣悦。

    雨霁过后的积水路面,如镜子般倒影出星空。穿过水面时,他刻意用伞柄将那些最亮的星星捣得粉碎。第三次捣碎闪烁不已的荧惑星后,他来到曾经的奥斯尔路上,对写着“摩天路”的牌子微微发笑。

    被焚毁的商场,至今仍在修整复健当中,从他立足处望去,就像是一艘搁浅废弃的巨轮,隐藏在灯火辉煌的群厦之后。

    他朝着商场走去。或许是因为他那独身行走的奇怪姿态,或许是因为他口中轻轻哼唱的、关于屠龙者的歌谣,跟他擦肩而过的行人总是忍不住回头看他。

    往常他会为了不给周妤添麻烦而选择低调,但今夜是例外的。胸中逐渐高涨的情绪,让他自然地无视了那些诧异的目光。

    他来到商场门前。

    内部漆黑一片的玻璃门,在他靠近的时候自行向着内侧打开,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那就像是黑暗里有一只巨兽正用地面磨砺利爪。

    周雨步入黑暗。

    底楼大厅的环形藤蔓灯,以逆时针的顺序逐一亮起。当他来到大厅正中时,整个空间内变得灯火通明。

    “诶呀,欢迎,欢迎。这么一来主角总算是登场了。”

    大厅的正中央,原本应该是商铺展柜的位置摆着一张七八米长的赌桌。在那堆满筹码与纸牌的桌面后头,摩天正靠坐在沙发。不知是有意无意,他手中摩挲着一枚淡红色的筹码。当周雨走到桌前后,他用指缝夹着筹码,极其夸张地鼓起掌来。

    “今夜的你真是光彩照人啊,小姑娘。”

    “你也比以前更令人作呕了呢,摩天。”

    周雨将雨伞竖在身前,用柄支撑着体重,稍稍俯下身看向摩天。

    “今夜没有带你的走狗们一起来吗?”

    “呀,别说得这么难听。小姑娘你也不是一个人来了吗?本来公主就不乐见你跟鄙人接触,要是再多带几个人来,不就被当成以多欺少了吗?”

    “是吗?那么藏在二楼的那些乌鸦,也是凑巧在这里寄居的吗?”

    周雨缓缓地仰头,看向上方深远空洞的黑暗。在环绕着大厅的楼层栏杆上,栖息着数以千计的鸦群。它们阴沉的羽色完全融入在黑暗里,不知为何却被周雨看得清清楚楚。

    被揭穿的摩天嘿嘿地笑着。

    “总得有几个仆从跟着伺候嘛。话又说回来,小姑娘你不也找了朋友帮忙吗?那个把你送去医院的小男生,还真是相当怜香惜玉啊。”

    周雨无声地微笑起来。他又将身体压下去一点,隔着桌面对骷髅戒的主人低声细语。

    “刚才的话我就当没听见,再敢用其他人威胁我的话,现在就把你的内脏掏出来喂乌鸦。”

    “嚯,我可真是害怕到发抖了。”

    摩天笑嘻嘻地举起了双手:“言归正传,小姑娘,你今夜跑到我的地盘来,总不会是为了来吓唬我吧?到底有何贵干呢?”

    “别明知故问了。”

    “唉,女人心海底针,鄙人在这方面向来是很谨慎的。”

    明白对方的难缠,周雨也没有兴趣继续跟他搬弄口舌。他冷冷地问道:“桑莲的情报,你掌握了多少?”

    摩天的眼里闪烁着诡谲的光:“小姑娘突然对那条蚯蚓感兴趣了吗?”

    “我没有兴趣跟你多说,如果你没有我想知道的东西,今夜就到此为止吧。”

    “唉唉,别心急嘛。诚然鄙人对那条蚯蚓略知一二,大概也就比公主多上几分?”

    他窃窃地发出嘲笑。

    “先告诉你一点也无妨。小姑娘你对桑莲的认识,全部都是从公主那里来的吧?不过呢,那条蚯蚓可不是简单的东西,就连公主也被他骗过去了。这样一来,自然传达给小姑娘你的也是错误认知……再说,公主也不会全都告诉你,像是‘复仇’真正的意义,她就对你隐瞒了吧?”

    “挑拨离间的话就省了吧,我是不会采信的。”

    “那可不是鄙人的本意。只是若不说清此点,小姑娘你是听不懂下文的。那条蚯蚓准备吃掉这座城市,这点小姑娘你已经知道了吧?如果光是此地被其啖尽,便算是命数已尽,鄙人也无话可说。但若表境耗尽,想必真王便会惊醒,那可是一场浩劫呀。”

    膜天张开手指,装模作样地捂着胸前。他那矫揉造作的痛心模样,令周雨厌恶地别过了头。

    “说什么浩劫,你在乎的只是自己的安危吧?”

    “这就是误会鄙人了。小姑娘,那条蚯蚓想吞食的不过是城市本身,对于我等附毛毫无兴趣。若是他将城市尽入腹中,于我等也毫无妨害,不过就是换了一个居所罢了。不过,这座城市以外的人就另当别论。既有那条变形的蚯蚓,又有那位转醒的国王,这城外想必会有一场滔天大劫吧?救的不过是一城之人,造的却是灭世之灾!这是何等蠢材的作为!”

    说到这里时,那蛇鼠般面目可憎的男人终于连表面的掩饰功夫也不想再做,就这么亢奋地哈哈大笑起来。

    桌子对面的周雨偏着头,无所感想地看着他癫笑欲狂的丑态。直到摩天的笑声歇止,他才轻轻问道:“这件事对你很有趣吗?”

    “当然,这个笑话小姑娘你是不会明白的。鄙人呢,最喜欢看到的就是那种大圣人跌进泥里的样子了。这可是作为旁观者独有的趣味。”

    “既然如此,我也来给你讲一个笑话吧。”

    迎着摩天狐疑的目光,周雨平静地说道。他稍稍直起身体,右手伸入伞内。

    然后,他一点一点地,将捆系在伞柄上的白骨细剑抽了出来。

    “先前我在洞底下的时候,绳子会突然脱落,就是你搞的鬼吧?拜你所赐,现在双脚稍微有点不灵便了,我想这件事总得有个说法——正好,你说这把剑的真名叫做‘复仇’,是这样吧?”

    洁白的刃越过桌面,抵住那挤满肥肉的下巴。看到对方额头冒出的冷汗后,周雨欢喜地笑起来。

    “原来是这么回事。这把剑的用法,我好像已经明白了呢。难怪红叶说这把剑会让你退避三舍……那么,接下来我要讲的笑话就是,用这把剑把你碎尸万段,一点点串到火上去烤的话,到底能做多少串骨肉相连呢?不如就试试把它们喂给那条蚯蚓吧。你说怎么样?”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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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通人类罗彬瀚被外星飞船绑架了。这艘船上除了他之外的成员有修真大少爷,魅魔,人工智能,奥特曼和许愿机。罗彬瀚确信这个宇宙一定有点问题。————————本书的备用书名如下道外战志寂静号绑票指南道士大战外星人这个宇宙大有问题没时间解释了快上船!飞船里的无尽星层之王修真者会梦见章鱼头外星人吗?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