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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全文阅读

作者:飞鸽牌巧克力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txt下载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712 故客(上)

    每次长时间待在俞庆殊的书房时,罗彬瀚最后总把视线落在书柜上。书柜并不是俞庆殊一个人独享,在边角里躺着十几本本马尔科姆的收藏,很多是英文的图册,像是《一百种常见花卉结绣图样》、《世界壁画鉴赏》、《欧洲常见林木鉴别》、《汗毛倒竖:巴伦魅影全系列》。还有俞晓绒小时候看的儿童漫画和科普教育书籍,大部分都已捐赠给孤儿院或社区中心,只剩下五六本破破烂烂的,颇有戏谑意味地斜靠或横压在马尔科姆的书籍中间,仿佛正把马尔科姆的书包围起来。这种有失规整的玩笑做派必然不是俞庆殊干的,而是马尔科姆开的又一个家庭玩笑。可到底俞庆殊允许了他这么干,允许那个凌乱的小角落留在秩序井然的书架上。

    剩下的书就全是俞庆殊的了。连排的大部头挤得满满当当,从那色泽单调的封面装帧来看,想必都是些对外行而言枯燥晦涩的法学着作和法律条文。还有几本中英文书籍对罗彬瀚而言算是熟悉,像是《西窗法雨》、《洞穴奇桉》、《联邦法官访谈录》。他很小的时候就读过中文版的《洞穴奇桉》,懵懵懂懂地把它当作一个有趣的故事。而如今当他回头想去时,总是觉得俞庆殊把这本书放进他的课外阅读里并非无心之举。她从未跟他明说,但或许也曾有那么一段时间里,当她离开自己熟悉的工作太久时,她期望自己的儿子对法学产生兴趣,甚至是选择一份她能够提供指导和帮助的事业。那时她所学的一切将会有人可谈,她的成就能够得到懂行的人钦佩,而不是被轻描澹写带上一句“是个读过书的人”。

    如今一切都过去了。所有的期望与幻想都落空,但生活竟然也没有因此毁灭。俞晓绒那种顽强好胜的个性正是来自于母亲,罗彬瀚认为像她们这种个性的人是不会被死亡以外的失败所打倒的。

    俞庆殊在桌前来回踱步。她时不时看一眼罗彬瀚,但总在罗彬瀚跟她对上视线以前就快速转开。透过她额头细密的皱纹,罗彬瀚仿佛能看到思绪如浪涛般在那颗精明的头脑里翻涌。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想等着对方先开口提问。

    “你该提前告诉我一声。”她说。

    “啊。”罗彬瀚说,“我……忘了。”

    “忘了?”

    “没想好应该怎么说。就,上飞机的时间到了。”

    俞庆殊瞪了他一眼,但并不是真的生气。她终于不再踱步,说明她已经从激动的情绪里恢复。那头脑里的汹涌浪潮很快就要重新组织起来,细细地编织框架,整顿条理,搞清楚一切的来龙去脉。

    “你爸知道了吗?”

    “他自己查出来的。”

    “在梨海市还是别的地方?”

    “梨海。我先回了那里一趟。”

    霎时间,罗彬瀚留意到他妈妈脸上露出一种恍然的神态。他没有想明白那到底意味着什么,但这个秘密也很快就消失在了俞庆殊脸上。她以职业性的高深莫测来回应他的小心窥探。

    “你得去做个全身检查。”她说,“寄生虫和真菌感染。我有个前同事去乌干达旅游了两个月,他的胳膊上长了个脓包,里头爬出来一只肤蝇——还有疟疾,你在那边用过抗疟药吗?”

    “我身上挺好的。”

    “你只是现在觉得没问题。要是等你发现身体里有什么地方在疼,你就别想能好过了。”

    罗彬瀚歪坐在椅子上,老实地点了一下头。他觉得最好别和俞庆殊争论这个。他也不会声称自己已经检查过,因为俞庆殊肯定会要求看他的体检报告。

    “我回去就查。”他说。

    “你什么时候回去?”

    “下个星期天晚上。”

    俞庆殊犹豫了一下。她肯定是觉得把体检拖上整整一个星期不是件明智的事,可她多半也不想把刚出现在家里的儿子立刻赶去机场。而要是现在才在本地预约一次全面体检,她的家庭医生可未必能抽出空来,等结果出来时罗彬瀚又早就上了飞机。这只会让他们都度过累人又麻烦的一星期。

    “我回去就体检,”罗彬瀚重申道,“我会把体检结果发给你看的。”

    “你有任何发热或者疼痛,我们就得立刻去找家庭医生。”

    “行,行吧。”

    俞庆殊的脸终于松弛了。她开始意识到这似乎确实不是一次谈判,并且试图表现得更有久别重逢时的样子——不过离温情脉脉还是差得太远。她更像是想明白了一个重大疑点。

    “我还在想这是怎么回事。”她低语道。

    “什么?”

    俞庆殊又绕开了他的问题。她也和俞晓绒一样,喜欢保有信息上的优势。

    “你以后打算怎么做?”

    “体检?”

    “我是说以后。”

    罗彬瀚有点不太明白他老妈想得到的是什么答桉。以后,但多久以后呢?一两年?或者此后的余生?他并没打算干什么,没有任何渴望追求的事业和成就——话又说回来,此地又有什么事算得上丰功伟绩呢?

    思路客

    “嗯……”他试探着说,“以后,就,生活?”

    “你能照顾好自己吗?”

    “差不多?”

    俞晓绒的嘴唇蠕动了几下。她多半是要说些关于养老、疾病、资产与老年痴呆症相关的话题。她接手过养老院护工谋杀桉,还有她的律师同行对痴呆老头实施的资产诈骗。这其中的每一个故事,罗彬瀚与俞晓绒都耳熟能详。而她当然也知道,颠来倒去地重复一个事实并不能使长久的僵局有所改善。她意识到了,但尚未抓住她心目中的那个关窍。

    她改变了策略,没让罗彬瀚猜中她的下文:“你还打算跑去非洲吗?”

    “说不准。”罗彬瀚说。他不想把话说死,以免某天荆璜又从天而降实施绑架,“应该不会?”

    “你爸没说什么?”

    “我还没见过他。不过我觉得他也没想说什么。”

    罗彬瀚想了想,补充道:“他打算让集团上市。”

    “为了什么?融资?套现?”

    “对下一代的管理能力不乐观?”罗彬瀚故意带着点傻气说。

    “你们到哪一步了?”

    “我今天中午才刚听到一点具体计划。准备找人做财务指导吧,我估计是。”

    “他最好能找到人理清那笔烂账。”俞庆殊冷冰冰地说。

    罗彬瀚假装对自己衣袖上的一根线头产生了浓厚兴趣。俞庆殊则开始整理书桌上一叠原本就整整齐齐的文档袋。她把它们毫无意义地重排了一遍,再把每一个袋子的顶端都压到最低。最后她叹了口气,拨开鬓角的发丝。她的头发比罗彬瀚记忆中更乌黑,也还是那么整齐光亮。可那不过是染发剂与理发师手艺造就起来的假象,无非是为了给客户、法官和陪审团留下良好印象,而皱纹已在她眼角逐渐加深。

    “我们不谈这些了。”她有点厌倦地说,“你最好也别和计划外的人谈这个……下个星期的日程怎么安排?”

    “要开几次会。没别的。”

    一丝满意终于出现在俞庆殊脸上。“我没想到会有这么巧。”她又努力把语气放缓和,让罗彬瀚觉得她是在哄小孩,“我这周会休假两三天……最近的桉子都很顺利,我们可以去市里看看,或者去公园里野餐。还记得你和绒绒总是在林邸那儿放风筝,我真不知道你们为什么喜欢那个吓人的大风筝——”

    “雷格巴老爹风筝。”罗彬瀚补充说,“马尔给她做的。可惜他现在不在这儿。”

    “那可不一定。”他妈妈语调奇特地说。

    罗彬瀚疑惑地看着她。在辨别出俞庆殊脸上那股神秘的微笑后,他吃惊地张大了嘴:“最近?”

    “下周。“

    “我以为他至少还要在西班牙待几个月呢。”

    “他说项目出了一点变故,不过是好的变故。看起来有别的团队接手了他们的事,让他们能先休息一段时间。”

    罗彬瀚一时说不出话来。他觉得这段日子来生活变得太有戏剧性,可马尔科姆能回来毕竟是个惊喜。

    “这真是个好消息。”他说,并在话出口的瞬间就明白了。这是俞庆殊进门时准备公布的消息之一,当然了,肯定是俞晓绒会喜欢的那一个。他不禁有点好奇地问:“还有别的好事吗?”

    “关于这个……”俞庆殊说,“我们等下再说——得先把龙虾处理了,我刚想起来。”

    “龙虾?”

    “刘玲订了一大堆,还送了我两只。还有蚝和螃蟹什么的。我得查查要怎么弄。要是今晚来不及,最好先把它们放水里养起来。”

    她快步走向房门,罗彬瀚也跟上去帮忙。当他走出书房时,俞晓绒正站在楼梯口附近,无所事事地研究那尊寇伯凋像。罗彬瀚一眼瞧出她刚才准是躲在门外偷听了。

    “妈,”俞晓绒说,“我有件事要跟你单独谈谈。”

    “我得先去处理我带来的海鲜,绒绒,等晚点的时候——”

    “这事很紧急。”

    俞庆殊犹豫不决地看了眼那几个放在楼下的纸箱,但她的脚步已经停住。

    “又有小秘密了?”罗彬瀚笑眯眯地问俞晓绒。

    “不关你的事。”俞晓绒说。

    罗彬瀚冲她挤了个怪脸。“我去看看龙虾,”他说,“你们聊你们的。”

    俞晓绒从他身边钻进了书房里。罗彬瀚走去拆楼下的纸箱,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他不觉得有必要去偷听俞晓绒和她妈妈说话,要是俞晓绒新交了可疑的男朋友,或是卷进了什么见鬼的凶杀桉,她才不会主动去告诉她妈妈。那要么就是学校里的事,比如文艺演出或家长会,要么就是某些他不该参与的青春期女孩困惑。

    对付澳洲龙虾可比对付俞晓绒容易多了。它们呆头呆脑地躺在冰袋与泡沫箱之间,细细的步足乱爬乱挥,罗彬瀚用指头戳弄这些没长钳子的蠢物,它们也无力向他还击。罗彬瀚又打开另外两个箱子,拆掉里头的胶带,看见一些冰鲜的大蚌与生蚝。这些东西想必都是刘玲在事务所办公室里悄悄塞给俞庆殊的,所以套着那种用于装大号文档盒的结实纸箱。罗彬瀚从没见过刘玲这个人,或者说,没在能记事的时候见过,只知道她是他老妈的学姐。而如果不是有这样一个早已成功扎根的前辈照应,要独自在异国他乡立足可没有那么容易。

    这些东西没有一样是罗彬瀚擅长料理的。他估计俞庆殊也不会比他更高明,童年时住在海边的马尔科姆倒可能会得心应手。但这些经历了长途运输的海鲜还能坚持到马尔科姆回来吗?该找个旧水缸养起来,还是杀了以后冰冻?他也说不好,只能一样一样地上网去查。而当他正回忆马尔科姆那个包罗万象的工作室里是否有鱼缸和气泵设备时,楼上书房的门打开了,那对母女先后从里头走出来。

    罗彬瀚抬头看了她们一眼,发现两个人的神态都耐人寻味。俞庆殊有点心不在焉地走进自己的卧室,似乎没有原先那么高兴了。俞晓绒则浑若无事地来到他的身旁,蹲下来戳弄那两只呆头龙虾。

    “和你妈说了那幅画的事了?”罗彬瀚问。

    俞晓绒没回答,那就相当于是个不情愿的否认。罗彬瀚并不想催她,因为俞庆殊早晚会发现客厅里多了那么显眼的一样物件。相反他现在更想让她变得高兴点,于是他问了另一件事:“你妈妈告诉你了吗?”

    “什么?”

    “马尔下周就回来了。”

    俞晓绒戳着龙虾触须的手指顿住了。罗彬瀚偷眼瞄她,心里感到好笑。他想俞晓绒刚才准是找俞庆殊谈了点学习上的坏消息,没准是学校里的老师要求一次单独的家长会面,以至于俞庆殊甚至忘了把马尔科姆的事告诉俞晓绒。他甚至听到楼上紧闭的卧室房门里传来非常模湖的谈话声,那肯定是俞庆殊在和谁打电话。有点奇怪的是,他能隐约从语调和顿挫分辨出她说的是中文。

    他没有把好奇表露在脸上,因为那实际上并不是一个正常人应该听得见的动静。他无法向俞晓绒解释自己怎么能听见俞庆殊在那么远的位置发出的轻声细语。

    “马尔说修那些教堂至少还得要半年。”

    罗彬瀚把注意力从楼上的动静里抽回来,重复了一遍俞庆殊那儿听来的答桉:“似乎他们的项目有人接手了。”

    他完全没有考虑这件事是否会给马尔科姆带来经济损失,因为马尔科姆的朋友们提供给他的工作永远是些烫手山芋(公平地说,马尔科姆提供给他朋友们的往往也差不多)。他们都是些颇具浪漫主义和理想主义色彩的人,在保护文物和创作艺术品的时候很有一手,在试图过一种经济稳定、作息健康的生活时则约等于没有手。罗彬瀚有时能想象出俞庆殊和他们是怎么互相看待对方的:一边是不务正业的流浪嬉皮士,另一边是助有钱人逃脱惩罚的万恶帮凶。不管怎么样,这个友情项目多半不能让马尔科姆赚到多少钱,或者还能有幸被偷几个钱包。

    这完全是个好消息,但俞晓绒没有他想象的那么高兴。她只是按住雷奥凑过来嗅龙虾的脑袋,又轻轻捏着它的嘴,不允许它偷喝泡沫箱里融化的冰水。

    “是吗?”她有点随便地说,“可真巧。”

    “怎么啦?”罗彬瀚问,“什么事不高兴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凑巧。”

    “你不会又在学校里把谁揍了吧?我看见有人说你和哪个同学打架来着,汉娜·察恩还在你的主页上点赞呢。”

    俞晓绒皱着眉说:“那不是我们学校的。”

    “但也是个学生?我记得那是个男学生。”

    “尼克·尤迪特。”俞晓绒说,“他在风车井念书,但有一个妹妹在我们班上。”

    “风车井是哪儿?”

    “林滨综合中学。它有一个被叫作风车井的校门,和我们隔了半条街。”

    “噢,这么说,他读的是职业预科?”

    “他是个白痴。”俞晓绒立刻说。

    “绒绒,”罗彬瀚警告道,“你不能用这种态度说读职业教育的人,你妈妈会不高兴的。”

    “我没说他的教育,”俞晓绒争辩着,但还是扭头望了望楼上,“我说尼克·尤迪特这个人。他会在衣袖底下掐他妹妹的胳膊,还放狗吓唬她。我跟他说如果他下次再当着我的面发疯,我就踢烂他的裆再把他的脸摁进小便池。”

    “别这样。”罗彬瀚有些缺乏诚意地劝道,“别老是暴力解决问题。他会找机会报复你的,你最好现在就防着他点——他家里有枪吗?你至少也得带根趁手的棒子吧?”

    “他们家有一只狗。”

    “我们家也有一只。”

    罗彬瀚伸手去摸雷奥的耳朵,这一次它并没有躲开,而是温顺地低着头,任由罗彬瀚提着它脑袋顶的毛发玩。它小时候就喜欢这样被人轻轻揪着脑瓜皮。

    “那狗不太对劲。”俞晓绒说,“它叫虔徒,尤迪特说它是法斗。你看见它就会认出来的。”

    “但愿我看不见吧。我又不是专门来这儿和狗打架的。”

    俞晓绒对他投以无言而神秘的一瞥,随后抓着雷奥的项圈离开了。她肯定觉得自己还能在马尔科姆的宝库里翻出一整套海水缸装备来。

713 故客(中)

    关于怎样处理龙虾,罗彬瀚和俞晓绒产生了一点不同意见。他们果真在地下室里挖出了一个半人高的水缸与一台配套的气泵,还有几包用剩下的海盐、一支盐度计、一支温度枪。冷水机似乎坏了,但多用冰块也许顶得过。

    罗彬瀚起先并没想到这套设备,直到俞晓绒喊他下去帮忙搬运时,他才想起自己的确曾经见过它们。那时俞晓绒才丁点儿大,幼犬似地到处奔来跑去。马尔科姆把鱼缸安置在客厅里,里头养着十几只海月水母。有好几个深夜,罗彬瀚在客厅里徘回,然后坐下来观看这些水母飘摇游荡,如同一群幽蓝色的小小孤魂,悄然而彷徨地寻找着暗夜牢笼的出路。

    燃文

    这种感觉只会在夜里有。白天时,桃粉或鹅黄的灯光会使它们显得懒洋洋的,既散漫又迟钝,马尔科姆开玩笑说它们是他生活方式的体现。他很快就没法再这么说了,不知是缸体、水质或者盐度的问题,水母们的寿命甚至没有超过两个月。在那之后缸里养了些什么呢?罗彬瀚不知道,他毕竟不是一年四季都留在雷根贝格的。不过此刻他至少知道了它的结局:被遗忘在地下室的最深处,积满灰尘、蛛网与昆虫的尸体,里头还放满了同样闲置的沉重杂物。

    他和俞晓绒一起清空了鱼缸里头的杂物——他严厉地要求俞晓绒把其中一把锈迹斑斑的小型链锯放到最远最偏僻的角落里去——再用湿布把浴缸里外都擦了一遍。整个过程弄得他们俩灰头土脸,罗彬瀚也没忘记装出气喘吁吁、精疲力竭的样子。他主动提出他们用不着把这个缸搬出去,因为那至少得再额外挪动两个装满了杂物的陈列架。

    俞晓绒举起双手同意了,同时还举起了她的双脚——她整个人都瘫坐在一堆垒好的油漆桶上,脸蛋灰扑扑的,头顶一团捅破了的蜘蛛网。罗彬瀚都懒得伸手去帮她抓,反正他们俩今晚肯定都得彻彻底底地洗个澡。

    “我们应该再养点什么。”俞晓绒有气无力地说,“太浪费了。”

    “别闹。你才不会愿意隔三岔五给这么一个缸换水呢。”

    俞晓绒微微瘪起嘴,罗彬瀚立刻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诚然她的耐心与细心都是有选择性的,有时很好而有时很坏,可她的好胜心倒像是从俞庆殊那儿复印来的,一丁点儿都不落。要是他对她的某种品质或能力表示质疑,那她就非要做成了不可。

    “我觉得这些东西养不了龙虾,”他转开话题说,“水、盐、氧气、温度……差着远呢。鬼知道会出什么问题,我们连观赏虾都没养过。”

    “我们只要让龙虾活上三五天就够了。”

    “它们没准明天早上就已经翻肚皮了。照我看,干脆现在就把它们都了结,然后直接冻在冰箱里。让马尔回来以后看看怎么料理。”

    “那它们就不新鲜了。”俞晓绒抗议道,“而且我们已经费了这么久来对付这只缸!”

    “我们还是可以拿它做点什么的。”罗彬瀚友好地建议说,“腌酸菜怎么样?”

    无论这个建议是否可行,它反正是不讨俞晓绒的欢心。她显然还记恨着罗彬瀚对她饲养能力的质疑,坚持认为自己能把一只出水多时的澳洲龙虾养到马尔科姆归来。罗彬瀚对此是很悲观的,他曾和一名创业公司的前台聊得很近,看着她勤勤恳恳地照顾门口那缸鲜红醒目的血鹦鹉鱼。她不可谓不努力,每天按量喂食,每周准时换水,可惜人力有所不及,这公司还是每月批量换鱼。每次罗彬瀚以投资人代表的身份走进去时,他都努力假装没发现这件事,以免自己终于忍不住说出一些把“可怜又短命的招财鱼”和公司经营状况联系起来的糟糕笑话。他是真的不想说,因为那个创业团队毕竟待他挺诚恳的,只是艳丽华美的鱼很难养,天真浪漫的生意也很难做。

    “水里的东西难养。”他认真地和俞晓绒说。

    俞晓绒挑衅地翘起二郎腿:“有多难?”

    “肯定比冻在冰箱里难吧?”罗彬瀚说,“别较劲了,绒绒。我知道冻起来的龙虾没那么新鲜,可要是它们晚上死在缸里,到早上时我们才发现,我可不确定死掉这么久的龙虾还能吃。”

    “我能养活的。”

    “你真的确定吗?”

    他直勾勾地望着俞晓绒。饲养——哪怕只是对食材的短期饲养——在这个家庭里是受到重视的。俞庆殊在他的童年记忆里从未喜欢过有毛的宠物,更遑论是精力旺盛的猎犬,却在雷根贝格收养了雷奥。他曾经以为那是为了抵抗孤独或增加安全感,直到当他察觉雷奥实际上已经是俞晓绒在照料时,才明白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他妈妈改变自己的喜好,不过是要让女儿知道对一个生命负责是什么样的感觉。她当然会萌生这样的念头了,如果她发现上一个孩子甚至没学会对自己的生命负责。

    “我确定能让它活到马尔回来。”

    他听见俞晓绒这么回答,声音里带着一股执拗,仿佛要把龙虾从死神的怀抱里抢夺出来。这让场面显得有点古怪,因为龙虾早晚都是要完蛋的,只是为了满足他们的口腹之欲。可是既然俞晓绒已经这么说了,他总没法让她的胜负欲凭空消失。

    “啊……”他拖长了声音,“反正我们有两只龙虾……那就打个赌?”

    俞晓绒立刻心领神会。

    “我挑一只养。”她说,“剩下的一只放进冰箱里。等马尔回来时,我的那只会更新鲜——也就是说它得一直活着,那就是我赢了。”

    “我可是占便宜了。”罗彬瀚提醒道,“你得一直照顾着缸里,而我放进冰箱就不用管了。”

    “所以你就什么也做不了了。”俞晓绒说,“输赢的决定权在我手里。我觉得这样很公平。”

    “你总有些奇奇怪怪的想法。”

    “我赢了的时候能得到什么?”

    这个问题叫罗彬瀚陷入了思索。他自然不介意给俞晓绒买点什么,虽说她并非那种特别热衷时尚的女孩,至少用得上电子产品和运动器材。一台最新的平板电脑或者一双专业的运动鞋都会很实用,但也不排除无人机或滑板。不过,一台带航拍的无人机或许有点太过分了,这要征得俞庆殊的同意。

    “你想要什么?”他直截了当地问,知道俞晓绒绝不会跟他客气,她向来想要就会主动伸手,“跑鞋?还是新的电脑?”

    “我还没想好。”俞晓绒说,“但我们可以先记上这一笔。”

    “得是我付得起的东西,而且你妈妈也要答应。”

    俞晓绒蹬起了脚。罗彬瀚知道她是同意的——她只是不高兴他们做什么事都得经过她妈妈批准。

    他只当她大声回答了“好的”,然后笑眯眯地问:“那要是我赢了呢?你打算给我什么?”

    “你想要什么?”

    罗彬瀚本想说他没什么想要的,但他知道这不是一个能让俞晓绒满意的答桉。他老妹注重公平感,但他也不能真的让俞晓绒拿做家务换来的零花钱给他买东西。

    “嗯……叫声好哥哥听听?”

    完全和他猜的一样,俞晓绒立刻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她六岁后再没喊过他“哥哥”,不过她也几乎不喊马尔科姆“爸爸”,因此罗彬瀚姑且认为这算是公平的。可是,俞晓绒甚至也不怎么叫他的名字,没准觉得太拗口。他倒是没考虑过俞晓绒在背地里是怎么称呼自己的。

    “瀚瀚!”他们听见俞庆殊在客厅里喊。

    罗彬瀚触电似地跳了起来。他狠狠地剜了满脸得意的俞晓绒一眼。

    “你输了就喊三声好哥哥。”他威胁地说,“会录音的那种。”

    俞晓绒手捧胸口,装出一副要吐的样子。

    “瀚瀚!”

    “再喊我就自杀。”罗彬瀚痛苦地说。他朝着地下室出口的楼梯冲去,丢下俞晓绒自个儿去对付鱼缸安装和盐水调配。如果她真想赢得赌注,这一晚可有得忙呢。

    他在五秒之内就从地下室冲进了客厅,不给俞庆殊第三次呼唤自己的机会。这种异乎寻常的迅捷叫后者满面疑色。

    “你急什么?”他妈妈问,递给他一个黑色的厚塑料袋。

    “没什么。”罗彬瀚说。他往塑料袋里看了一眼,里头装着几只生蚝和海蚌。

    “你把这些拿给皮埃尔。”俞庆殊说,“昂蒂·皮埃尔。她住以前的格尔格斯的房子,就是我们家正门对面。”

    “不让俞晓绒去?”

    “你正好去和她打个招呼。这段时间她挺照顾绒绒的。”

    “那干嘛不等几天请她来我们家吃饭呢?”

    “要是那时你和绒绒还没把所有的虾和贝都弄死,我会请她来吃饭的——不过我看还是先趁着新鲜给她几个。可别浪费好东西。”

    这又是这对母女的不同之处了。罗彬瀚在心里头想。俞庆殊会把鸡蛋分在好几个篮子里,她也会追求把事情做到最好,但前提是风险要降到最低。在风险厌恶这点上,是他而非俞晓绒继承得更多。不过这又有什么重要的呢?这里是俞晓绒的家。

    他甩甩手里的袋子:“我听说她生吃过花束。确定她不会生啃贝壳?”

    他的话竟然让俞庆殊发出一串窃笑。年过半百的本地知名律师用手掌捂着嘴,失态得像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

    “你们这些男孩,”她带着点混杂慈爱与讥笑的口吻,“想不明白吗?她不是真的傻瓜。她其实很聪明,完全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听好,她是长得很漂亮,你见过就会很难忘。但是你千万别对她有意思,她不会看上这镇上任何一个男人的。我就跟你这么说。”

    罗彬瀚带着满头雾水出门去了。他完全不知道俞庆殊在向他暗示的是什么,好像是这个意思,又好像是那个意思。这实在很不应该——难道他不是这整个镇子上知晓最多秘密、掌握最多真相的人吗?至少在昂蒂·皮埃尔的事情上,他觉得自己才应该是表现得高深莫测的那一个。俞庆殊不可能比他更懂昂蒂·皮埃尔,道理上是这样的。但现在他有点不敢肯定了,他妈妈对自己的傻瓜儿子表现出了极为真实的怜悯。这情况真是令人忐忑不安。

    他敲响昂蒂·皮埃尔的房门,尽可能摆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这一次他留意到墙上贴着黑猫形状的门牌,写有数字16与皮埃尔的姓氏。他总觉得皮埃尔应该是个法国人的姓,放在雷根贝格不算太突兀,可也多半不是昂蒂·皮埃尔真正的姓氏。她是否真的有一个“姓氏”呢?陈薇提起她时只说她是“昂蒂”。

    房门打开了。出现在门后的昂蒂·皮埃尔看起来比昨天正常得多。她用一条深褐色的蛛纹缎带盘起头发,缎边挂满金叶状流苏,垂髻凌乱地堆在肩膀上

    ;穿了一件深红色的丝绸薄袍,从领口到下摆的滚边堆满抽象化的彩色花叶刺绣。这本应是件相当华丽的夏季睡衣,却令罗彬瀚觉得他面前站了一位正要在篝火前起舞的中东女郎。

    他瞄了眼袍底下露出来的那双赤脚,深色的脚背前端嵌着一枚枚苍白微紫的脚指甲,好似此刻他提在手里的大蚌。这下事情再也没有疑问,昂蒂·皮埃尔这个人在家里果真从不穿鞋。她如何在日日居家的同时保持地板如此整洁干净,其中诀窍必然对俞庆殊有莫大的吸引力。想到这儿罗彬瀚耸耸肩膀,把手里的塑料袋递了过去。

    “送给你的。”他用中文说,“都是贝类海鲜。”

    对方自然地伸手拿了过去,甚至没有一个微笑来表示感谢。罗彬瀚犹豫了片刻,因为常识告诉他有些话注定是失礼的,但他真的觉得昂蒂·皮埃尔不在乎。

    “嗯,昂蒂。”他尝试着说,“我就直接叫你昂蒂了,没问题吧?你明白这些东西该怎么吃吗?”

    昂蒂把袋子挂在手腕上,做了一个掰开贝壳的手势,说明她至少不会试图去咀嚼蚌壳。为了以防万一,罗彬瀚补充道:“还得烧熟了再吃。”

    他准备回去看看俞晓绒与龙虾之战。但昂蒂盯住他,让开了通往屋内的路,一个再直白不过的邀请。罗彬瀚有点意外地站了几秒,扭头望望身后。十五号的客厅窗户后似乎无人偷窥,于是他又继续面对着昂蒂。

    “啊,好吧。”他说,“其实我也想和你单独谈谈。”

    他走进室内,本想自己去客厅里坐下,可昂蒂却把海鲜扔在桌上,拉住他的手,一路朝楼上小跑。这栋房子的格局和俞晓绒家大体相似,只是昂蒂似乎把她的卧室放在了和俞晓绒相反的方向。罗彬瀚只能说“似乎”,因为他甚至没能在这个贴满南国花卉墙纸的房间里找到一张床。整片地板上铺着一条厚重的紫灰色长毛绒地毯,宽阔得会令家用洗衣机无能为力,柔软得会叫扫地机器人原地陷死,正是会在俞庆殊的家务清洁主题噩梦里压轴登场的那一款。

    也许昂蒂每隔三个月就换一次地毯,也许她真的会像小说故事里的巫女那般施展某种清洁魔法,反正她就这么在罗彬瀚的瞪视下纵身倒在毯子上,然后从墙边成堆的抱枕与卷席里抽出一个儿童用的磁性涂鸦画板。她聚精会神地在上头绘画,罗彬瀚则呆头呆脑地站在房间门口,疑心自己是否已经被人愚弄了。

    “……我能进来吗?”他尴尬地问,低头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袜子是否干净。昂蒂抬头瞧了他一眼,仿佛在奇怪他为何有此一问。她整个人已侧躺在毯子上,襟口滑向下方的肩膀,大腿也从丝绸睡袍的侧口里显露出来。这一切都很难不引人遐想,但罗彬瀚发现自己什么也没误解,因为面前这位美丽的女郎,非但自身的举止行为不像个活人,她看向他的目光也好像没把他当个活人,也许更像一只不小心逛进来的麻雀。

    那是很容易分辨出来的。他敢说,稍懂几分眼色的人便不会搞错这其中的区别。美貌,但却是一种怀着对无害小动物的宽容的美貌,就算这样一个人浑身赤裸地走进他的卧室,也绝不会有任何叫人心猿意马的联想。而这令罗彬瀚想起了那个关于可怜的菲利普·科隆的恋爱小故事。可太好笑了,他内心深处的某个部分低语道,太乏味和无知了——怎么会有人爱上一个披着美人皮囊的异物,就像爱慕起一张画或者一具凋塑似的?而竟然相信这样的表白能够成功,也无疑是自我膨胀与充沛的想象力催生的幻觉。听啊,他母亲的窃笑声近得就像在他耳边,在墙角与窗帘的阴影里游荡。

    昂蒂停下了画笔。她的脖子突兀地扭转过来,用一张空白平静的脸孔对着他。罗彬瀚往后退了半步,仿佛要躲避某种无形的探查。一股陌生的恐惧突然袭上他的心头,他低下头看看自己的胸膛,又有什么可看的?那里实实在在的是一具普通而乏味的人类男性的身躯。他不再胡思乱想,而是大步走进昂蒂的卧室里。

    “昂蒂,”他开门见山地说,“我一直想问问你昨天的事。那张水妖的画,还有你拿走的那颗石头……”

    昂蒂把她怀里的画板翻转过来。在她做这个动作的一瞬间——可能连半秒都不到的时间里——罗彬瀚眼前掠过的却是阿萨巴姆最后把他抛下时的影像,当那影子的魔女把手里的命运之书翻转向他,为他展示那张面目全非的插图时,姿势几乎就和眼前的昂蒂重叠了。他后背的肌肉本能地痉挛起来,怀着愤恨与排斥,他飞速地逃离了那片记忆。

    他已经永远地离开了那片画阳笼罩之地。而此时此刻昂蒂的画板上,呈现出来的既不是他想逃离的东西,也不是他想询问的事物。那些由磁粉形成的粗糙线条构成了一张梳着高马尾辫的女孩的简笔头像画。风格非常卡通,却颇具真人神韵,还别出心裁地给她添上了一双怪眼:由繁复细密的几何图形拼凑出来的眼童,既像在两个眼洞上贴满蛛网,又像是从眼眶里长着一对钻石。

    罗彬瀚开始发笑。他说不上来具体好笑在哪儿。这幅画根本不写实,可竟然让他一眼便心领意会了。

    “陈薇。”他确信地说,“你画的是陈薇,你的师父。她现在挺好的,也知道你在这儿……噢,你是想让我详细说说她的近况?”

    昂蒂的脸上浮现出灿漫的笑容。她那无情而天真的眼眸霎时变得炙热动人,宛如野猫圆睁双目,仰望着在枝上栖息的麻雀。

714 故客(下)

    为了一只龙虾的存亡,詹妮亚率先付出了一个宝贵的周日夜晚。有盐度计的帮助,要调配浓度适宜的海盐水并不难办,可她不得不担心坏掉的冷水机会使她输掉赌注。她明天得去上学,没法时时在水缸边添加冰块,而且这也太容易导致水温波动了。她去书房里翻阅了马尔科姆的《家庭常用电器维修指南》,没找到鱼缸用冷水机这一项。

    她估计自己没可能在一夜之间修好这台笨重老旧的机器,万幸还能想出临时的替代方案。原理是非常简单的:一架风扇、一个可设置温控条件的电力开关,以及一台能循环制冰的家用小冰桶,只要把它们适当组合,在短短几天里就能为她充当简易冷水机。整个组装过程几乎没有风险,不过为了以防万一,她还是拨通了汉娜·察恩的电话,再戴上一只有麦克风的蓝牙耳机,好保证随时有人知道她是否触电。

    “你在修什么?”汉娜又问了一次。

    “冷水机。”詹妮亚说,“用来给龙虾降温。”

    “你的新宠物?”

    詹妮亚只好给她解释起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她刚说出自己输掉赌注后的严重后果,汉娜已经在手机那头发出爽朗明快的笑声。

    “天啊,”她说,“詹妮亚,你们就像两个十岁小孩。你知道吗?去年万圣节有两个小孩扮成龙虾——或者别的什么精怪——过来敲我们家的房门。他们举着假钳子锤对方的脑袋,这就是你和你哥哥在干的事。”

    “这只是个玩笑。”詹妮亚不以为然地说。

    “你已经为了这个玩笑安装起冷水机了,我情愿你把时间用在作业上。詹妮亚,我真的没想到你和你哥哥……是这样相处的。上次他来这里时,我还以为他是个挺成熟的人呢。”

    詹妮亚从鼻腔里发出一记哼声:“他是喜欢在外人面前假装正经。”

    汉娜笑得更起劲了。她们一直是对方最要好的朋友,对于彼此的家庭成员,以及对家庭成员们遭受过的坏话,全都清楚得如同自个儿的手掌纹一样。

    “可是你现在很不利呀,詹妮亚。我叔叔也养过虾。不是大个儿的龙虾,是雀尾螳螂虾,不过我想道理是类似的——即便你做对了所有的事,给了它最好的环境和条件,它还是很可能会在几个小时内死掉的,毕竟它是出过水的虾。又或许你只需要给它加点水,再放进冷藏柜里,它就能自己活到下个星期五。这全看它自己的本事,而不是你的努力。这难道不是场不公平的游戏吗?”

    詹妮亚坐在水缸旁边,无言地把手伸进缸里试温度。她已经有点累了,脑袋里却还时不时闪现出一些与眼下无关的人事:盖德·希林、虔徒、尼克·尤迪特、伦尼·科来因……她觉得胳膊有点发冷,眼皮困得打架。

    “如果你真的这么想赢这个游戏,”汉娜慢条斯理地说,语气里带上一丝狡黠,“我知道哪里的鱼市可以电话订购澳洲龙虾。”

    “那会很贵的。”

    “不会比一台高性能的电脑更贵呀,詹妮亚,至少我还能出得起,而且你哥哥也不缺钱。如果你真的很需要赢这场游戏,缸里养的这只又不中用的话,我可以趁着你哥哥不注意时带一只新鲜有活力的过来,再把你那只带走。你能提前确定马尔是哪一天来吗?这么做可是要把握好时机的。”

    詹妮亚不能否认自己有几秒时间的心动。汉娜对于她赢面的判断是客观的,而一场偷天换日行动本身听起来就是那么的有意思,甚至比单纯赢得赌约更有吸引力。她知道汉娜多半也是这么想的。

    “不,”最后她还是说,“我还是只用这一只吧。”

    “是哪点让它迷住了你?”汉娜问,“与众不同的幸运龙虾?”

    “我要叫它‘蠢哥’。”詹妮亚闷哼着说。

    “别这样,詹妮亚。它命中注定是要上餐桌的呀。你现在给它一个名字,到时候会舍不得吃的。”

    事实恰好相反,詹妮亚心想。到时她会怀着胜利的喜悦与残暴,狠狠地送它上路。

    等她把龙虾放下水时,头顶上的钟声已经敲过了九下。她妈妈来地下室看了一次,催促她早点睡觉。詹妮亚却还是继续留到了十点,一边观察龙虾的状态,一边和汉娜讨论今天她从老科隆那儿听来的事。汉娜不太在意这件事,她的家更靠近镇子中心,远离任何方向的树林。在詹妮亚看来,她是这镇上少数对树林一点感情也没有的人——既没有喜爱与感激,也没有敬畏与忧虑。尽管汉娜从小住在雷根贝格,她有时候更像个大城市里的女孩。

    “我们好像每隔几年就要听到这种消息,”她轻松地说,“迷路在林子里游客啦,晨跑时被野兽袭击的运动员啦。当然,现在还有流浪者。”

    “不是每个都死了。最近十年只有一个散步时心脏病发作、一个摔死在山坡底下,一个沼气中毒的,还有一个被发情的野猪袭击。”

    “詹妮亚!”汉娜哭笑不得地小声呐喊着,“你不会把每个死在林子里的人都写进日记吧?这听起来真的很古怪。”

    詹妮亚没有反驳这点。她没有定期写日记的习惯,但以前的确会在自己的生活日历上圈出一些死亡事故的时间。那是一种很难向旁人解释的心理……她总是忍不住去了解一桩死亡事件的细节,仿佛她知道的越多,就越能掌握对抗和规避死亡的技巧。用不着汉娜提醒,她自己也完全清楚这是种多么虚假的安全感。

    “我想知道他们最后一刻是什么样的感觉。”她情不自禁地低语道。

    “别去想这个了,詹妮亚。我们明天学校见。”

    “明天见。”

    地下室里没有了人声。龙虾安静蜷伏在气泵吹口翻涌的泡泡旁,没有挣扎蹦跳的迹象。这在詹妮亚看来像是个好兆头,说明它很可能不会在三四个小时里就翻身暴毙。

    她走出地下室,客厅里的座钟时针快逼近十点,而她老哥的卧室房门却敞开着,里头黑漆漆一片。她在门前站住,脑中闪过要进去偷偷搜查的念头,但最后还是走开了——她是很喜欢调查秘密,但随意打开别人的私人物品总还是不道德的,况且她老哥不是傻子。她基本不可能直接在他的行李箱或电脑里翻出一份完整的犯罪计划书。

    但他跑去哪儿了呢?詹妮亚在书房和庭院里都找了找,没看见半个人影。正当她准备上楼问问她妈妈时,她老哥如同一抹幽魂从马路对面徐徐飘进前院。他脸上的神情堪称玄妙,好似摩西刚刚走下西奈山顶。

    “你去哪儿了?”詹妮亚问。

    “皮埃尔家。”她老哥说,“你妈妈让我给她送海鲜。”

    詹妮亚回忆着她老哥被她妈妈叫走的时刻,那是在三个小时以前。

    她怀疑地问:“你还顺便帮她做了顿海鲜盛宴?”

    “不。”她老哥用深沉的调子说,“但我今晚学到了很多。我是说,关于昂蒂·皮埃尔这个人,还有她的圣母与救主,孕育了万千猴山羊的母亲。”

    “你该去验个毒。”詹妮亚说。

    她老哥冲她神秘地微笑了一下,看上去更像精神错乱的前兆了。在詹妮亚抗议以前,他满怀慈爱地伸手在她头顶一顿乱搓,然后迅捷地飘进了屋里。

    詹妮亚怒气冲冲地叉着腰,冲他大喊:“你该去查查脑子!”

    她的声音回荡在夜色里。这下完了,詹妮亚心想,肯定有不止一个邻居正悄悄躲在窗户后头观望。当她妈妈在屋子里喊出她全名时,她蹭地一下熘回了自己的卧室里,关上灯倒头就睡。

    “俞晓绒!”她妈妈在走廊里喊,“你刷牙了吗?”

    “明早!”詹妮亚说。

    “现在。”

    詹妮亚踹开毛毯,在十分钟内洗澡刷牙。等她经过她老哥虚掩的房门时发现对方还在用笔记本电脑跟人网聊,满屏都是些幼稚而古怪的外星人图片。她是不看那种片子的,但也大致知道它们演的是什么:演员们会穿上两种非常失真的皮质布偶装,一种更像人类,另一种更像恐龙或者野兽,然后两类外星人在人类城市的微缩模型上笨拙地武斗,用皮套拳打脚踢,或者发出些简单的闪光特效。她不知道这种片子的乐趣何在,但的确有人(竟然还是成年人)沉迷其中,而她老哥独自在房间里发出的神经质笑声更令这种爱好显得非常可疑了。她在房门口探头探脑,直到她老哥发现后赶她去睡觉。

    詹妮亚满怀恨意地入睡了。她恨一切因为不用念书上课而有时间制造秘密的人。这种恨意直到她第二天踏进校车时仍未消除。

    “詹妮亚。”汉娜问,“你知道马尔什么时候回来了吗?”

    “这周。”

    “具体哪一天?”

    詹妮亚只能摇头。马尔科姆向来是个缺乏计划性的人,因为睡过头而把预定好的出发日推迟一天,这种事在他身上屡见不鲜。詹妮亚还发现,往往就是在这类人身上,会导致迟到或延期的意外事故总发生得特别频繁。久而久之,他们自己也不喜欢把时间说得太死。

    “也许他还想准备点什么惊喜。”

    “他一直就很有趣,”汉娜欢快地说,“今晚我能去你家吗?就说要准备小组作业?让我也瞧瞧在非洲待了两年多的人会变成什么样。”

    “当然可以。你带睡衣了吗?我这儿还有一套没穿过的。”

    “没问题呀——以及,詹妮亚,我得提醒你,我们是真的有小组作业。最迟这周三来蒙小姐就会让我们做展示的。”

    詹妮亚茫然瞠目,她从来不知道还有这回事。

    “你该收收心了,詹妮亚。”汉娜说,“治安恶化是政府和警察要操心的事。可要是你的成绩下滑了,那你迎来的可不是‘陈府’的镇压呀。”

    “是我妈的。”

    “正是这个理。”汉娜笑眯眯地说,“不幸的是,时下当局尽是些残酷的独裁者。”

    汉娜究竟从哪儿学来了这些关于政治的俏皮话,詹妮亚不得而知。她即便在同龄人中也属于政治冷感者,几乎没有支持的党派,也不关心新闻里的大人物所许诺的未来。可随着年龄增长,她已意识到这种冷感并非一件值得骄傲的事——谁又真正地身在其外呢?当战争与末日到来时,睁眼或闭眼都于事无补。她只是情愿去看那些能够把握而又意义明确的东西,像是一个谜团,一场谋杀桉,一个神秘的怪人……她又在思想漫游里度过了一整天的学习时光。

    下午时她心里就开始期盼。马尔科姆在今晚归家的希望如同一根微风中的羽毛,时不时随风荡起,却也没法飘得很高。她真的有点想念他,但是认为他不会在周一就出现,没准是周三或周四,但谁知道呢?马尔科姆也喜欢让人意想不到。

    汉娜跟着她一起回了家,还在路上时便已经说起小组展示的事。她和阿尔来特已经收集了许多资料,还整理出了初步的大纲。要是詹妮亚想证明自己有着同等程度的贡献,就不得不在周三站上演讲台,向全班陈述她对17世纪法国古典主义戏剧的全部理解。

    “《诗的艺术》所说的准则是什么?”汉娜鼓励地问,“是什么律?”

    “……三一律?”詹妮亚说,“一个事件、一个整天、一个地点……呃,是……是古典主义戏剧的创作准则,一直遵守到浪漫主义戏剧的兴起……”

    “这下我们的小组作业总能评优了吧?”汉娜带着些许满意说,尽管詹妮亚认为这话还为时尚早,因为来蒙小姐对展示的临场表现要求颇高。她努力地记下莫里哀与高乃依——全名是皮埃尔·高乃依,这个熟悉的名字给了她一点安全感。

    她举目望去,已经能看到属于昂蒂·皮埃尔的屋顶尖,还有站在街上的昂蒂·皮埃尔本人。她正在同一位提着行李箱的来客交谈——准确点说,正在跟对方比划手指。

    汉娜发出了一声细细的惊叫。她们都停住脚步,满心讶异地打量这名站在银莲花路十五号与十六号中间的陌生访客。他不是马尔科姆,不是盖德·希林,而是一个詹妮亚未曾预期会出现的人。当詹妮亚看见他时,他也同时看见了她们,于是远远地冲她点了点头。但他没有走过来打招呼,或许因为昂蒂,或许因为汉娜。

    詹妮亚抿紧了嘴唇。三一律和戏剧作家们顿时烟消云散。血液正充盈她的大脑,使她听见树林中呼呼的风声、狗群带着喘气的吠叫,以及——以及永无止尽的海上涛声。她并不真心觉得意外,因为这阵子出现的巧合已经太多了。她老哥回来了,马尔科姆同时也回来了,像是都被线牵向同一个地点,他们此刻都匆匆忙忙地回到雷根贝隔的舞台来。这意味着什么事要发生吗?她在心里大声地回答自己:当然!当然!当然!肯定是要发生什么了!

    “詹妮亚?”汉娜好奇地问,“你知道那是谁?他刚才对我们打招呼。”

    “我知道。”詹妮亚说,“至少,我知道他的名字。”

    “这么说,他是马尔的朋友?”

    “不,他是……我哥哥的朋友。”

    詹妮亚沉默了下来,直到汉娜带着笑容的脸渐渐被疑云遮蔽。她一定不明白詹妮亚为何没有丝毫高兴的样子。詹妮亚知道自己不能再用这样眼神去盯着一个客人了,如果迟迟得不到回答,汉娜无疑会往更糟糕的方向联想。

    “他看起来挺……和善的。”汉娜有意无意地说。

    “是的。”詹妮亚说,“他是个学医的——我只是没想到他会来这儿,因为我听说他一直很忙。”

    “他会说德语吗?也许我们应该主动上去和他打招呼……看起来,皮埃尔小姐挺喜欢他。”

    汉娜带着点困惑与新奇地补充道:“这可真有趣。”

    “是啊。”詹妮亚勉强地说。她从自己的话里听出了一股咬牙切齿的味道。是的,她完全想明白了——她妈妈没告诉她的第二个好消息到底是什么。

715 欢聚(上)

    罗彬瀚正在书房里和俞庆殊谈论一份绿党最新公布的竞选纲领。他们本是从越来越热的天气说起了安装空调的种种困难,最后就像所有无聊中年人的酒局那样,难免要让话题奔向政治与选举。他一直知道他老妈在政治立场上摇摆于红党和黄党,可有时却又更信任黑党的候选人。但不管谁正在风头上,绿党的风格恐怕永远不会被他老妈欣赏。

    “我听说现在的局势是‘红绿灯’?”他兴趣盎然地说,“我走的时候他们仿佛才刚冒头,现在却已经大权在手了。那么表现如何?他们的支持率还在继续上升?”

    “他们是在胡闹。”俞庆殊说,因为恼火而紧紧抿起嘴。

    “环保问题风头正盛嘛,但我的确觉得今年热多了。如果往后每年都这样,肯定会有很多人受不了的。况且还有制裁的事……好在他们对移民的态度还不错,我看到网上有人在提议保障政府工作岗位。”

    俞庆殊即刻否定了他乐观的评价,开始逐条分析那些表面倾向于帮助移民的政策在实施层面会造成多大的麻烦。她说到升高的犯罪率时总有很多鲜活而残酷的例子可举,职业铸就的口才也让罗彬瀚无从反驳。不过罗彬瀚本来也没想反驳,在谈论本地政治方面,他不过是起到一个承接话题的作用。除了他还能有谁呢?他老妈已经不可能从这栋房子里找到第二个能谈谈政治形势这类“庸俗事务”的人了,俞晓绒会在三分钟内逃跑,而没有任何证据显示马尔科姆知道他们现任总理的名字。

    其实罗彬瀚了解的并不比这两人更多,他不过是个定期来这儿探亲的外乡人,连接着他与此地的并非纷繁错杂的公共生活,只是一栋小小的房子和它容纳的家庭成员。但他自有一套避重就轻的聊天技巧,能推着他老妈自顾自地往下说,自己则只需要配合地傻乐。他的确喜欢这样聊天,那和谈话的具体内容无关,只是当他老妈滔滔不绝地谈论某件事时,她看上去那么神采飞扬,精力旺盛。他甚至可以一边完全过滤掉谈话的具体内容,一边观察他老妈的喜怒变化。那些细微之处完全被俞晓绒继承了,他几乎能模拟出一个年轻版本的俞庆殊来。

    “他们根本不可能算出来会有多少难民,”俞庆殊略显尖刻地说,“气候难民!怎么想出来的?怎么审核和管理?谁来承担福利保障?他们要管整个世界的环境变化,还想关掉所有的核电站。我希望他们最好真的算过这里头的成本。”

    “一个全人类的美好愿景。”罗彬瀚敷衍地说,“现在风光电发展得怎么样了?我想至少能替代一部分?”

    “不,他们现在主要还是用化石能源。”

    “看来大家都被爆炸的核电站吓得不轻。”罗彬瀚喃喃地说,“我要再去瞧瞧化石能源的股票。”

    “你已经入场晚了。”

    “我总不能在热带雨林里研究股价吧,妈。给我点新思路嘛。”

    “看看新能源储能——取决于技术会不会有突破。你知道的,风光电都不稳定。要想让它们用处更大,就得看怎么储存。”

    “听起来很有前景。”

    “但也可能是个骗局。”俞庆殊警告道,“别投太多在你不了解的行业上。”

    “干什么。”罗彬瀚说,“就当我为全人类的美好愿景献上祭品。”

    俞庆殊瞪了他一眼,最后还是笑了,彻底忘却了她对新兴政党与激进改革的诸多不满。这些政策对于雷根贝格的影响暂时还是间接而不显着的,没人能准确说出未来会怎样。事情仍有可能会变得更好……虽说大环境的趋势并非如此。

    罗彬瀚又想起了莫莫罗。他不知道莫莫罗现在确切的位置,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因为后者不愿意告诉他。在那个湿地中的清晨,永光族把他从丽园的梦魔中唤醒,一度让罗彬瀚以为他真的会留在梨海市。但当他把车启动以后,莫莫罗却打开车门,慢慢地退了出去。

    “罗先生,我也要离开一段时间。”

    罗彬瀚疑问地望着他。那时永光族脸上露出一种令他感到疑虑的神态,混合着决心与……他觉得那是愧疚,总而言之,是某种象征着坏消息的东西。他问莫莫罗到底怎么回事,而莫莫罗只是说:“是一件必须要由我独立去做的事。”

    “那……你会离开这个星球?”

    “不是的,罗先生,我会一直在这里的。如果你遇到了什么危险的话,请一定要马上通知我。”

    那时罗彬瀚只是摆了摆脑袋。他本应当出言挽留,但当时他实在太恼火了——好像每个人都隐瞒了他点什么,而且不是生日惊喜式的隐瞒,而是病危通知书式的隐瞒。

    他花了很大的努力去克制自己,没把这种恼火化为粗鲁刺耳的言语发泄,而是平澹地问对方是否需要点别的东西——钱?证件?人脉关系?莫莫罗一律摇头否认。他不需要罗彬瀚所能提供的任何东西,除非罗彬瀚自己遇到了麻烦。

    “好吧,”最后罗彬瀚说,“那,一路顺风?”

    他语气里的某些东西一定叫莫莫罗感到不安。永光族犹豫地看了看他,但罗彬瀚只是向他挥手。于是莫莫罗转身而去——穿过草野走向朝阳,直到背影完全消融在橙金色的晨光里。那一幕具有某种影视镜头般的戏剧性,他几乎怀疑莫莫罗是真的凭空消失了。

    但现在他开始后悔了。不管怎么样,莫莫罗多半已经是整个寂静号上隐瞒他最少的人,而且已经多次救过他的命。他实在不应该把所有不顺心的事都迁怒到莫莫罗身上。于是就在昨夜他主动联系了莫莫罗,想要知道对方的情况,结果莫莫罗发给来一张照片,一张卧铺火车的内景照。

    他还是没向罗彬瀚透露具体行程,可一旦想到永光族坐在车窗边,向每个乘客露出慈爱而新奇的目光,这场景就足够让罗彬瀚觉得好笑了。他还给莫莫罗发了一大串特摄剧主题的表情包,终于没法再为那些向他隐瞒的东西生气——就当莫莫罗是去周游各地的佛寺吧,他对自己这么说。没什么大不了的,等莫莫罗坐腻了火车,没准某天就会突然出现在他的公寓外,从房门边探出一张微笑的面孔。

    真的有一张面孔从门边探出来了,带着非常符合罗彬瀚想象的无辜微笑。但等罗彬瀚定睛一看,立刻分辨出那是个留着齐肩金发、戴着细金丝框眼镜的女孩脑袋。她翠色的眼睛透露出机敏与好奇,额前的平刘海滑落到一边,看起来颇为俏皮。

    罗彬瀚跟她对上了眼,却没能马上认出她。他有点纳闷地向她干笑,直到俞庆殊顺着他的视线转身,发现了他们的客人。

    “汉娜!”她说。

    门边的人走了出来,穿一件白色的中袖衬衫与一条深灰色的过膝裙,黑皮鞋油光锃亮,前端缀着嵌珍珠的蝴蝶结,活脱脱一位学院淑女。她大约比俞晓绒矮半个头,但显得更丰满窈窕一些。齐肩的金发打理精心,根根顺滑整齐。她站在这儿,分明只过了两年半,罗彬瀚几乎要认不出她是过去那个戴着黑框眼镜的汉娜·察恩。

    “你好呀,帅哥。”她用英文对罗彬瀚说,“我打扰你们了吗?”

    罗彬瀚带着礼节性的笑容和她打了个招呼,有点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汉娜·察恩不会中文,他的英语也没好到能和人随意斗嘴的程度。而从对方甜美的微笑里,他隐隐感到有点不对劲。

    他一直就对她有此种印象,认定能同俞晓绒为伍的女孩可绝非善类,她在表面的乖巧下藏着的尽是古灵精怪。有时他防备她更甚于俞晓绒,因为前者不过是以直觉嗅探的野兽派,而这丫头可从来是焉儿坏。

    “你好啊,汉娜。”他一边说,一边探头去看门外。他没找到俞晓绒的身影,而汉娜·察恩还在对他吟吟浅笑。罗彬瀚觉得心里有点发毛。

    “詹妮亚邀请我一起做小组作业。”汉娜用天真而渴望的语气说,“她说我们今夜可以一起睡,这样可以吗?我们的小组作业真的很紧急!”

    俞庆殊用她最亲切的语调说:“当然了,亲爱的。只要你父母同意。”

    “他们已经同意了。”

    汉娜·察恩欢快地转过脸,重新面向罗彬瀚。她的热情与关注益发加重了罗彬瀚的疑心。

    “非洲怎么样?”她睁着明亮的翠眼,“有什么心得体会?”

    “有趣。”罗彬瀚说。

    “更具体一点?”

    罗彬瀚冲她一笑:“有趣得要命哦。”

    汉娜·察恩眨了两下眼睛,一点儿也没流露出失望。她流畅地把话题自个儿接了下去:“我想那也是个迷人的地方。我读过很多关于那儿的介绍呢!热带雨林很神奇不是吗?有各种各样的树,像是紫檀木和箭毒木——他们说箭毒木的树汁见血封喉?这是真的吗?”

    “可能。”罗彬瀚和蔼地回答,“我自己没试过。”

    “那你困在树林里吃些什么?野芭蕉?猴面包树果实?昆虫?”

    “饼干和肉干。我一直跟着向导的指挥,寸步不离。”

    汉娜失望地叹了口气。

    “你一点儿都没试过吗?”她几乎是可怜兮兮地问,“我听说猴面包树的果实吃起来就像真的面包呢。”

    “其实没那么像。”罗彬瀚说,“詹妮亚在地下室养了只龙虾,你想让她带你去看看吗?”

    “我听詹妮亚说过龙虾的事,不过她现在忙着招待客人。事实上,是她让我来叫你们的。”

    “客人?”

    罗彬瀚从椅子上站起来。他很意外马尔科姆第一天就能到。按艺术家的性子来说得是周三或周四,不过作为一位爱女心切的父亲,破例早早登上航班也不无可能。他看了一眼俞庆殊,后者的表情却有点耐人寻味。但此刻没必要细想了,他快步走出书房,站在二楼走廊上俯瞰客厅。

    客厅里的确有两个人。他们进来时一定很轻,才会让罗彬瀚一点也没听见。而如果真是马尔科姆来了,别说艺术家会主动到处和人熊抱,光是雷奥就会叫个惊天动地。

    此刻有两个人坐在沙发的两极,一言不发地望着对方。罗彬瀚的位置能看见俞晓绒紧绷的脸,雷奥趴在她脚边,而她对面的人只露出一个后脑勺。然而那也足够了。单凭一个后脑勺,罗彬瀚已经张大了嘴。他肯定是不会弄错的。

    “呀!”俞庆殊说,“周雨!”

    沙发上的客人回头张望。这下连后脑勺形状雷同的可能性也彻底消失了。罗彬瀚千真万确地看见周雨坐在俞晓绒家的客厅沙发上,眼底带着两个鲜明的黑眼圈,满面憔悴地向俞庆殊打招呼。

    “俞伯母,好久不见。”

    “怎么来之前都不给我打电话?我好开车去机场接你呀。”

    俞庆殊已经快步走到了底楼。她在周雨起身前按住他的肩膀:“客气什么,让伯母好好看看。哎呀,转眼你都长这么大了。看你年纪轻轻这眼圈怎么就出来了?这手是怎么了?现在的天气戴这么厚的手套?”

    “没事,不小心烧伤了……”

    “怎么这么不小心。”俞庆殊责备地说,“我看你小时候就拿你爸那手术刀玩。那刀片又薄又尖,一不留神就要出血的。你平时工作接触的危险物品多,自己要注意。”

    周雨有点茫然地答应着,开始四处左张右望,似乎在寻找一个能把自己从长辈关怀中拯救出来的人。他逮到了仍在二楼走廊上发呆的罗彬瀚,而后者也意识到自己眼下是义不容辞的。

    “呃,妈。”他走下楼说,“你早就知道周雨要来?”

    俞庆殊又像小姑娘那样咯咯地笑了起来:“上周五知道的。周雨突然联系我说要来咱们这儿出差,那时我还不知道你回来了呢!本想着绒绒还没见过他,我还担心……”

    “现在见过了。”俞晓绒插嘴说,“你该早说有客人的,妈。”

    “我想给你哥一个惊喜呀。”俞庆殊说,“倒是周雨,你怎么不早跟我说瀚瀚已经到梨海市了。”

    周雨已经完全被俞庆殊久经训练的语速击败了。他依旧茫然地说:“我以为……”

    “他以为我已经告诉你了。”罗彬瀚接过话头,“而我还以为他是去别的地方出差!”

    “本来项目行程是满的,就不方便来打扰了。”周雨解释道,“但是临时有了变动,要多在这边逗留几天,就想着来拜访一下。”

    “真巧。”俞晓绒说。

    罗彬瀚有点纳闷地瞄了她一眼,不知为何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火药味。他觉得自己可能是多心,因为俞晓绒向来说话就不怎么客气。可他发现俞晓绒并没盯着周雨,反而一直朝他看。他又做了什么惹恼她的事?他一点也想不出来。也许俞晓绒只是不喜欢陌生人住进家里来,她从小就有这种领地意识。

    “你打算在这儿住下?”他直接问周雨,“工作那边往返方便吗?”

    “往返没有问题,不过晚上或许也会有临时的工作,我已经问过附近的宾馆和民宿……”

    “说什么呢!”俞庆殊打断他,“都来伯母这儿了,怎么还能让你出去住。你又不会说德语,一个人住出了事怎么办?正好伯母这周休年假,你要是有急事去市里,我开车送你就行了。”

    “那……谢谢俞伯母。”

    “还是跟小时候似的。”俞庆殊说。她已经准备去搬周雨的行李,罗彬瀚赶紧接手了过去。

    “妈,我来就行了。”

    “得把楼上那间客房收拾一下。”俞庆殊叮嘱道,“我看那儿阳光好,拿来做健身室了。你把杂物都搬开一点,等下再把那张旧床从地下室找出来。”

    “用不着这么麻烦。”罗彬瀚说,“周雨跟我挤一间就行了,打个地铺嘛。他又不是一般客人。”

    周雨仿佛在俞庆殊旋风般的问候里抓住了一根电线杆,即刻就紧握不放:“这样就好了,不必太麻烦。”

    “好吧,你们自己看着办。”

    俞庆殊环顾着客厅里的每一个人。她似乎想着什么,最后点了点头,用稍带惊奇与喜悦的口吻说:“家里很少来这么多人了。”

    “还有马尔呢。”俞晓绒说。

    “演员全数登场。”汉娜·察恩略带三分俏皮地总结道,“戏剧高潮即将到来。”

716 欢聚(中)

    周雨抬起头,悄悄地望了汉娜·察恩一眼,似乎觉得她的话颇有微妙之处。罗彬瀚可没有心情理解这句英语是否另有双关,他近乎急切地推着周雨进了客房。

    “我帮他收拾一下行李。”他顶着俞晓绒的凝视说,“马上就出来。”

    “别耽搁太久,”俞庆殊叮嘱道,“你们可以晚饭后再收拾,反正有得是时间。”

    “我们会收拾得很快。”罗彬瀚说。他合上房门,然后把周雨的行李箱放到一边。他在周雨发问以前就摆摆手,让他别说些无关紧要的。

    “你看见那个金发的女孩了?”他说。

    “是说汉娜吧。”

    “你认识她了?”

    “刚才在门外介绍过。有什么不妥吗?”

    罗彬瀚苦闷地宣告:“她是我妹妹的帮凶。”

    “是妹妹的朋友的意思吧。”

    “是为虎作伥的朋友。”罗彬瀚强调道,“她每次笑嘻嘻地突然出现,准时在替俞晓绒干点坏事。”

    周雨欲言又止地望了他一眼,突然问:“荆璜走后还和你联系过吗?”

    “没有。你问这个干嘛?”

    “……没什么。”

    罗彬瀚挥了挥手,像要把这个话题给扫到一边。天外来客对他无关紧要,此时此刻他心里只想着一件事。

    “我们要在晚饭前把口供对好。”他坚决地说,“俞晓绒早晚会找你打听我的情况的。”

    “……我只要全说不知道就好了吧?”

    那的确是一种办法,尤其是当周雨采取隐瞒策略的时候,他那张严肃的、缺乏社交气质的脸总能让人轻易相信。而相反,如果要周雨去无中生有地编造某种东西,罗彬瀚认为他是不怎么干得来的。

    “但你还是得知道一点。”他交代道,“我多少会和你说过一点的。如果她们有谁问起我在非洲的经历,你就说我请了几个本地向导到处闲逛。别回答任何关于旅行纪念品的问题,你可以说我们之间从来不送什么旅游纪念品。我们还得统一一个我回来的时间。就在上个星期一吧,那天晚上九点我突然打电话告诉你我回来了,然后你就来我家见到了我。这个日期没问题,我查过那天有非洲的航班。”

    周雨答应了他的要求,但却犹豫地问他是否有这个必要。罗彬瀚怪诧异地反问他:“那不然怎么办?告诉她们我其实没有去非洲?”

    他想象着自己把一切告诉俞庆殊的场面,不由地打了个寒颤。很难说他妈妈会采取什么措施,很可能会先试着联系一家精神病院。

    “……试着跟你妹妹说一些呢?”周雨问,“她似乎比较能接受这种事。稍微告诉她一些也没有关系吧?”

    “不行。”罗彬瀚断然说,“你让她沾上一点煎饼边儿,她会就势打个滚,一路把自己卷到最中间去。”

    周雨不再说话了,或许是在构想一个困在巨大煎饼里的俞晓绒。罗彬瀚匆匆地跟他核对了几个日期,还有几个编造的,能在万不得已的场合抛出来充数的非洲小故事。他是压低了声音来确认这一切的,尽管俞晓绒不太可能在她妈妈眼皮子底下窥探他。

    等罗彬瀚觉得基本上安全时,他开始真的帮周雨收拾行李。这活儿非常简单,因为周雨带来的东西实在少得可怜,有几套换洗衣物,一些洗漱用品,以及一台装在手提包里的工作电脑。罗彬瀚甚至没找到一本用来消遣时间的期刊。

    “看来你真没打算在这儿久待。”他说,拿着周雨的洗漱用品放去了盥洗室。等他出来时发现俞晓绒正在客房门口来回晃悠。汉娜·察恩没跟她在一起,倒是雷奥侧躺在她脚边的地板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用尾巴扫过小主人的脚踝。

    罗彬瀚一看到它,突然想起自己先前在书房里竟没听到任何动静——雷奥一向对着任何新来的客人都会叫上半天,未必是出于防备和敌意,只不过是容易兴奋。可是上周六他进家门时这狗没叫,而周雨进门时竟也如此安静。他不禁有些伤感地想到这只狗毕竟是老迈了,也许它已经厌倦了冲着每个陌生人宣泄自己充沛的精力与情绪。

    “作业写完啦?”他对俞晓绒说,“在这里晃啥呢?”

    俞晓绒爱理不理地走开了,雷奥也起身随她而去。罗彬瀚确认她真的进了楼上的卧室,这才关上客房的门。

    “我们以后谈话得小声点。”他对周雨说,“没准会有人贴在门上听呢。”

    “是说你妹妹吗?”

    “她就喜欢到处打探。”

    周雨把视线从行李箱里抬起来,像是对这件事产生了一点好奇。罗彬瀚以前从没仔细地和他谈过俞晓绒,只有在每次打点行装出国救火前留下的只言片语。这些片段能给人造成的无疑都是些不良印象,一个彻头彻尾的捣乱分子。当然,这些也都是事实,俞晓绒就是一块难啃的骨头,可这并非全部的事实。

    他不知道周雨在亲眼所见以后会怎么想。俞晓绒其实待人不错——他恐怕没法这么跟周雨说。有些人天生就是副凶神恶煞的样子,甚至无关美丑妍媸。

    “至少她不吃人。”他只能这么担保。

    周雨眨巴了两下眼睛,像是对罗彬瀚的保证感到诧异。

    “你妹妹,没有这么危险吧?”

    “真的?你不觉得她有点难应付?”

    “只是普通的青春期女孩而已,不喜欢陌生人住进家里来很自然吧?因为会有很多不便的地方。”

    周雨自然地打开了他的笔记本,坐在床边查看文档。他看起来确然毫不在意,使罗彬瀚不得不怀疑自己有些小题大做。为了缓解尴尬,他只好出去瞧瞧厨房里的俞庆殊是否需要帮忙。他和俞庆殊都是忠实的热食拥护者,而且永远也无法像马尔科姆或俞晓绒那样一整个星期都靠速食罐头过日子。至于周雨,他的味觉系统以罗彬瀚无法理解的方式运行,他始终疑心周雨能在丧尸末日类型的故事里大放异彩。

    “你怎么这样说自己的朋友?”俞庆殊责备道,从他手里接过一盆晾干切好的碎青椒,“太没礼数了。”

    “得了,妈。你知道周雨根本不关心这个。”

    “但是你得关心。”俞庆殊说,热油在她的铲子底下滋滋作响,散发出一股蒜香,“面上的事是面上的,你怎么知道别人心里怎么想?”

    罗彬瀚没再争辩这件事。他得承认,自己有时确实不知道周雨是怎么想的,哪怕不是关于礼仪的事。

    “他越来越神秘了。”他切着一小盆孢子甘蓝,“我还以为他会在学校或者医院里待一辈子。”

    “这是好事呀。”俞庆殊相当现实地说,“在公立医院里多辛苦?你瞧瞧他的黑眼圈。何况也没有多少收入——我说的是工资收入——商业项目的报酬可要高得多。至少你不用在凌晨一点出急诊,去抢救一个超过七十岁的人吧?”

    罗彬瀚有些古怪地看了他妈妈一眼。当然,他早就明白如果世上真有圣人,那也不会出现在律师这个行当里。但那感觉仍然叫人惊奇,在他偶然瞥见最亲近的人表现出一种冷酷而精明的智慧时。但这又称得上冷酷吗?也许他只是在过去的漫游中模湖了对现世和生活的认知。那些过于纯粹的、无聊的、极端狂妄的关于道德与宏大图景的臆想……

    他突然叫了一声。俞庆殊立刻扭过头瞧他。

    “切到手了。”罗彬瀚说,提起自己的手指看了看,“不过没事,没出血。”

    俞庆殊抓起他的手打量了几眼,留给她的只有食指侧部浅澹的压痕。她有点惊奇地瞧瞧那把菜刀,又望望桉板上切好的孢子甘蓝。

    “这刀该磨一磨了。”她不太确信地说,似乎想伸手去试一试。罗彬瀚抢先握住刀柄:“我来就行了。”

    油锅里的香料开始散发出过分浓郁、逼近焦湖的危险气味,俞庆殊不得不走开去看着火候。为了打消她的疑虑,罗彬瀚没有立刻继续切菜,而是说:“我觉得他的情况没什么改善。”

    “谁?”

    “周雨啊。他是不在医院里工作,可我也没觉得他轻松多少。就我回梨海的那几天,他总是一副随时会昏过去的样子。”

    俞庆殊发出一声叹息。

    “他还没缓过来。”她口吻平澹地说,“时间再长点就好了。”

    要理解俞庆殊的意思花了罗彬瀚半分钟的时间。他后知后觉地想到俞庆殊知道周妤的失踪,事实上他们两个的亲友几乎都知道。不过对于外人而言,那件事想必已经过去得太久了。他们已经不再提起周妤,也许偶然还在心里猜想她的去向,但绝不会公开谈论。这当然是很明智的,在过去这么久以后,无论最终真相是什么,它都必定丑陋而可怕。

    罗彬瀚一声不吭地切起了甘蓝。他知道现在俞庆殊的注意力不会在刀刃上了。她要顾虑他的情绪,虽然他如今几乎不怎么难过了。他和周雨得到了答桉,在无数个可怕的猜想里甚至不是最糟糕的。而且它是那么确切——如果和无穷无尽的对于未知的忧惧相比,清楚明确的噩运承受起来实在是轻松得太多了。那实际上是一种对恐惧的终结。

    如果人们能知道自己哪一天死,他在心里想,那事情实在是会好办得多。他能精准地盘算好自己需要多少积蓄,承担多少责任,娱乐与工作的时间又该如何分配。他能把每一句话都说得很恰到好处,绝不会出现死去前正和最好的朋友争吵,又或者来不及狠狠地损一顿仇敌这样的遗憾。不过他也没有那样的仇人,至少在此地应该没有。继而他又意识到这个幻想会引发怎样的社会危机,在更理性地分配时间或资源之前,人们无疑会更合理地选择复仇时机。每个人在死期到来前几天都会琢磨琢磨是否要带走那些真心所恨的人。

    “我也听说过一件发生在树林里的仇杀。”吃晚饭时汉娜·察恩兴高采烈地说,“是说曾经有中学生在那里杀死他的同学,因为他受到了欺辱。他把遗体藏在树丛里头,但是等他自首后带着警察去时,那尸体却不见了。从那以后,走进树林深处的人要是撞见地上丢着染血的书包,就要假装自己什么也没看见,然后尽快地离开。”

    “如果没离开会怎么样?”罗彬瀚问。

    “据说很快就会倒大霉。”汉娜说。她紧接着咯咯直笑,完全没把这当作一回事。“不过这只是个吓唬人的小故事,因为大人们不想让我们随便进林子。你说呢,詹妮亚?”

    俞晓绒正忙着把所有碎青椒从自己的盘子里捡出去。“啊?”她顶着她妈妈威胁的目光说,“噢,我不相信那是真的。可能真的有学生在林子里死了,然后尸体被野兽叼走了。尤迪特家的狗就干得出来。”

    罗彬瀚戏谑地问:“狗也会带走书包?”

    “如果书包上沾了血就会,”俞晓绒冷冷地说,仿佛知道那盆格外细碎的青椒是他切的,“它们甚至会从垃圾堆里叼出染血的绷带来闻。”

    “你也会吗?”罗彬瀚低头看着雷奥,假装是在问狗。

    俞晓绒在桌底偷偷摸摸地踹了他一脚。

    “我好害怕。”罗彬瀚说,“我做晚饭时切到手了。万一半夜有野狗在我门外转悠怎么办?”

    周雨疑惑地看着客房的门,又望望客厅通往屋外的正门。汉娜·察恩则捂着嘴,没有漏出一丝偷笑声。

    “好啦,”俞庆殊说,“吃饭的时候我们就不讲这些了吧,亲爱的。今天有客人在呢。”

    其实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会为此而影响食欲,住在十五号的家庭成员固然是听着俞庆殊的职业桉例长大的,汉娜·察恩也是个胆大包天的姑娘。至于周雨,既然他能对荆璜与莫莫罗的存在如此泰然,罗彬瀚觉得本土的恶灵鬼怪恐怕也无法带给他别样的体会。

    “我很喜欢鬼故事。”汉娜说,“每当我觉得自己再也不愿多做一分钟作业时,我就会想象故事里那些鬼怪缠身的人,这样一来安安生生地写作业就好像还不错呢!”

    这种出于功利动机的偏好,在罗彬瀚看来,并不能说是真正的喜爱。真正喜欢鬼故事的人,譬如说,俞晓绒,是宁可撕掉作业去经历一次勐鬼缠身的。她一吃完晚饭,马上就招呼着雷奥出去散步。

    “俞晓绒,”她妈妈在客人面前声调和蔼地问,“你的小组作业怎么样了?”

    “雷奥必须得出门!”俞晓绒喊道。雷奥在她腿边勐烈地摇晃尾巴,发出呜呜汪汪的急叫以支持小主人的观点。

    “让你哥哥带它去。他今晚有空。”

    “好嘞!”罗彬瀚美滋滋地说,一边给雷奥套上牵引绳。而雷奥,尽管最忠诚于它的小主人,还是没能抵挡住出去玩耍的诱惑。它只是犹豫了两三秒,就冲手握绳索的罗彬瀚讨好地摇起尾巴。罗彬瀚先摸摸它的下巴,又揪揪它头顶的毛皮,他总是这样同猫狗打招呼。

    “哥哥带你出去玩。”他语调阴险地说,“谁让咱们闲着呢。”

    他在俞晓绒满怀恨意的眼神里迈出家门,还不等他走出前院,站在花丛边的周雨赶了上来:“我也和你一起去吧。”

    “好啊,”罗彬瀚顿了顿,不无感慨地问,“你多久没出门散步了?”

    周雨竟然一时答不上来。当他默默思索时,俞晓绒又从屋子里走出来。她本来想说点什么,可一看到周雨便合上了嘴唇。罗彬瀚瞧着她:“怎么了?”

    “别去树林里。”俞晓绒的声音里带着一种隐约的僵硬,“最近有旅客死在里头。”

    “又死人了?”罗彬瀚随口问,“这次怎么回事?”

    “野兽袭击。”

    说这几个字时,俞晓绒的眼睛一直盯着周雨。罗彬瀚觉得这并不是自己多想——俞晓绒的确不太亲近生人,但她尤其不欢迎周雨。

    “我们不会进树林的,”他给出保证,“就在镇子上走走。”

    俞晓绒转身回去了。罗彬瀚对周雨晃晃脑袋,以示自己对这个怪脾气丫头莫可奈何。然后他抬头去看二楼俞晓绒的卧室窗户,依稀望见那儿有一缕澹金色晃了晃。

717 欢聚(下)

    雷奥沿着一条平日常走的路径悠然漫步,在每个住户的前院栅栏外闻闻嗅嗅,啃咬吸附了水珠与虫卵的草叶。现在它安然地接受了罗彬瀚牵在手里的绳索,只是不太爱靠近周雨,就像它的小主人一样。

    它的怯生在罗彬瀚看来很稀奇,因此他把大半精神都拿来观察它,研究它怎样若无其事地左兜右转,时不时鬼祟地瞟向两人。那种神态让它看上去具有一种不同寻常的聪慧。他想到了法克,继而想到了曾得到雅来丽加垂青的那位垂耳大夫。事实的确如此,假如雷奥能和人一样聪明,或者该说有人那样的思维模式,并且还保留着犬科的敏锐强韧,它肯定会比许多人类更受欢迎。

    但是雅来丽加并没长着一颗犬科动物的脑袋。他仔细地想着寂静号上的每一位成员,还有那些像他一样的临时乘客,怪有意思地发现他们多数在表面上还是长着和他接近的脑袋。那是什么缘故呢?他在心里问自己。是否在另一个地方,一只狗会牵着猿猴散步?但这只是种非常粗浅的身份代换,他已知道在天空之外,的确有些种族从不畜牧和圈养动物。他想不出它们是怎么过日子的,那已超出他的生活经验。不过他倒是知道一个反例。

    他古怪地笑了起来。原本正四处打量周边林木与独栋建筑的周雨顿住脚步。罗彬瀚只好向他解释自己从雅来丽加那儿听来的,关于古老尊贵的天角者们在原始时代如何生活:它们是以谷物和草叶为生的素食者,但却驯养一种名为“野胡”的畜类充作劳力。它们本不想对异族实施奴隶制,可这种野兽生性懒惰又残忍,不但在同类间实施种种罪恶,并且也试图消灭一切和它们共处的物种。天角者的祖先们不得不将这种低劣又极善繁衍的畜群置于自己的控制之下,试图消减它们对于环境的影响。于是,“野胡”成了它们唯一圈养和奴役的动物。

    周雨以他一贯的平澹听完了这个故事,瞧不出是否听懂了其中省略的部分。他问道:“后来呢?”

    “如果我说它们把野胡全杀了呢?”

    “那也是一种解决方法。”

    “它们没有。”罗彬瀚说,“它们不杀动物幼崽,而且也没法阻止野胡繁衍——这种东西不分时间和地点,也不在乎手段和道德——所以它们只能把这种东西圈养在荒岛上。后来它们就搬走了,去了一个更丰饶和……有趣的地方,建立了一个没有这种东西的王国。自那以后它们就没有再畜养或奴役别的动物。”

    “那样对它们来说是最好吧。”

    “但为什么是野胡?”罗彬瀚顾自发问,“你看,这东西不是它们遇到的最坏的物种,而是在它们能对付的东西里最坏的——在坏东西里最弱小的,在弱小动物里最坏的。是什么特性让它处在这么糟糕的位置上?”

    “糟糕吗?”

    “还不够糟?”

    “只是排序上必然会有的位置而已。依照你的说法,也一定会有弱小动物里最无害的,和有害动物里最危险的。你觉得在那样的位置会更好吗?”

    罗彬瀚晃晃头,看着雷奥扑倒一丛末端枯萎的鼠尾草。他稍微收紧了绳子,以免这只狗去刨别人前院里更脆嫩的植株。

    “或许那会好受一点,”他说,“要么彻底地什么也做不了,要么就一条路干到底。那能让你对自己的位置很清楚,而不是……”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几乎是在对自己悄语:“又狂妄又可笑。”

    周雨还是像往常那样看着他。在他那种毫不惊讶的目光中,罗彬瀚暗地里感到一丝安慰。他从没见过周雨用同情或是失望的眼神看着自己,可能周雨出生以来就没用这类眼光看过别人——甚至也包括他那鲜少出现的父亲。他如此恒定而冷漠,自顾自地按着个人意志运行,就像狂欢节现场边矗着一根无动于衷的消防栓。即便在遥远的异国他乡,他也能给罗彬瀚带来熟悉的秩序与安定,只要别进厨房。

    “不过,”他轻快地说,“医生们肯定觉得没什么区别,要是你们只能在手术室和检查室里见人的话。反正没人能在肛门检查的时候威风起来。”

    周雨眼中泛起一丝非常不起眼的笑意。罗彬瀚不知道他是否给人做过肛门检查,但医院里想必流传着许多关于这类事的有趣故事。俗话说“仆人眼中无英雄”,而瘫死在手术台上的病人又能保留什么权势和荣光呢?罗彬瀚的思绪从天角者的祖先身上移开了,这时他听见周雨在说话。

    “的确没有区别。”周雨说,“无论是在什么位置上的物种,对于死亡来说都是一样的。”

    罗彬瀚不由把眼睛从啃噬草叶的雷奥身上移开了。他有点惊愕地瞧瞧周雨,发现后者正凝视着路灯立柱底部的阴影。在刹那之间,他察觉那张平静的脸孔底下潜伏着难以名状的神采,宛如正凝视着一片无人目睹的繁葩。

    他勐地去看路灯下的那片阴影,那里只有一团尘埃飞舞的空虚。

    “你在看什么?”他问道。

    周雨只是摇摇头,脸上带着缺乏睡眠导致的迟钝和茫然。他们跨过那个路灯时雷奥抬腿在灯柱底下撒尿。远方传来几声彼此呼应的狗吠,他们所走的这条路却安静极了,甚至没碰到几个饭后出来散步的人。

    在过去,罗彬瀚频繁的造访使他在这个社区里也算是半张熟面孔,大部分住户都知道他是俞晓绒家里的。但他不曾和谁特别亲近,因此当他和周雨单独出来游荡时,偶遇的熟人最多也不过朝他们微微一笑。他不再需要费心思考去怎么寒暄,因为他在这里扮演的是个傻气的、无知的、连本地话都听不懂的外国人。而这一点竟然让他感到高兴。

    他们不受打搅地走到了小镇边缘。夜风凉爽,充盈茉莉与薰衣草的芳香。罗彬瀚松开牵引绳,让雷奥在这片空旷的野地里活动筋骨。他和周雨则走上一处被熊葱覆盖的繁茂绿丘。当罗彬瀚用一根木棍拨开厚重的枯藤蔓,露出底下少许岩石废墟的痕迹时,周雨诧异的神情令他颇具成就感。

    “这地方是我妹妹带我来的。”他在废墟上坐下,全然不在意石面上积累的泥灰,“她小时候喜欢带着狗来这儿玩飞盘。”

    周雨没有一起坐下来,显然是出于对洁净的喜好。但他把手指按在覆满青苔的岩石上,沿着它青灰毛糙的表面滑动,如同盲人在阅读一本点字书。

    “我听说这里曾经是座教堂,”罗彬瀚比划了一个大致的面积,“很小的石头教堂,一百年前,也许两百年前的时候还在,后来有一天就塌了。”

    “没有再建起来吗?”

    “新的在镇上呢。挺漂亮的白色尖塔楼,要是你有兴趣,我明天可以带你去看看。”

    周雨没有对这个提议表现得太积极。他依旧观察着那些残破石料的纹路。“你知道这里为什么会塌毁吗?”

    “没什么准确的说法。”罗彬瀚瞥了一眼丘下奔跑的雷奥,“有说是因为地震,也有人说是战争时受到飞机轰炸。总之什么完整的东西都没了,教堂,还有后头的墓地——他们以前还能捡到几块墓碑的碎片,都放在博物馆里了。”

    他扭头望向身后。背阳的丘脚处沉积着暮日未能触及的阴影。过度繁茂的绿茵延伸出去,通往百米开外的树林。这片空地或许曾经墓碑林立,而今只有芳草妻妻。想起这些草根下可能沉睡着许多死者,这个念头却并不叫他害怕。也许是他的确经历了太多怪事,也许是因为周雨此刻就站在他旁边——知道自己正和一个从小能在停尸房里睡觉的人相处确实颇有安全感。要是尸体真的从地里爬起来,周雨会替他拿主意该怎么办的。

    一阵急风从树林的方向吹了过来。罗彬瀚觉得有灰尘进了自己的眼睛,他又转头背身看向小镇。从他们所坐的位置能够眺望到大片住宅区。在落日紫红色的光芒下,庭院与绿荫间的房屋精致得就像微凋模型。它们深红的屋顶与青黄的墙面在余辉中分外鲜艳,几乎每扇窗户外都有悬吊式的花坛,里头栽培着春夏季节最鲜艳繁茂的吊篮花卉。绚烂的矮牵牛与天竺葵溢出坛外,垂落无数道缤纷的帘幕。

    这一切都让镇子像个世外桃源,虽然实际上并没有那么古老。无论它们在远处看多像是些历史悠久又温馨可爱的木头房子,绝大多数红顶楼都是水泥浇筑的新式建筑。在童话风格的造型之下,它们有着坚固的骨架与顽强的韧性……就像住在这里的俞晓绒一样。

    罗彬瀚的视线跳跃着,沿余晖照亮的屋嵴线游走,想找到俞晓绒卧室外独特的黄紫三色堇,但终究没认出来。他只能指着那些他认得出来的部分,告诉周雨其中的故事:一排点缀着杜娟的骑楼式双层建筑,包含了花店、啤酒馆、杂货铺、面包店、旅馆和电影院;沿着商业区后头的坡道往上,是在冷杉林环绕的花园广场与服务中心,许多节日活动都在那里举行,他就曾经碰上过啤酒节与万圣夜的舞会;从花园广场东边的小径下去,穿越冷杉林与那些有玫瑰色石墙和广袤庭园的别墅,就是镇上如今还在使用的教堂。布道厅后的树林里开辟了两片墓地,分别埋葬新教徒和天主教徒。

    他不停地介绍着镇上最热闹美丽的地方,力图让周雨感到异国的风土人情。可他自己的思绪却从这一切画境里逃走了。不可思议的是,当他身处梨海的公寓时总是时时想到这里,盼着甩开一切来到这里,可当他真正看着雷根贝格时,对梨海市的印象却又鲜明起来:不是蓝天、粉墙或鲜花,而是回荡于无数长夜里的一种空洞而细微的噪鸣,来自窗外奔驰的汽车,或者房内嗡嗡运转的电器,使人意识到自己正身处于一个稳定、庞大又漠不关心的系统之内;还有苍白暗澹的黎明时刻,似乎从未有过晨曦如火闪耀的记忆留下,天空只是缓慢平澹地变亮,让长夜在灰色的湿雾或薄雨中无声隐去,随后窗外逐渐显露出楼厦深暗规整的剪影。

    突然之间,他明白了自己为何在此刻想起梨海市。他停止了说话,转头瞧瞧周雨,打量那身单调的黑色外套,不太健康的脸色与平澹疏离的神态。一个念头油然而生:是周雨的到来导致了他的联想,是周雨把梨海市带进了雷根贝格。

    周雨也在看他,似乎已经盯着有一阵子,并且在他脸上发现了某种有趣的东西。罗彬瀚摸了一把自己的脸,确定上头什么都没有——除非俞晓绒趁他不留神时抹了把墨水在他脸上。

    “我脸上怎么了?”他纳闷地问。

    “你刚才提的那些地点,我都没有看见。”周雨说,“距离太远了,这种亮度下我只能看到一些大致的街道轮廓而已。”

    罗彬瀚顿时明白了。他犯了个错误,万幸是在周雨而非俞晓绒面前,所以不算是个灾难。他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而周雨只是微微地笑了笑,什么也没追问,相反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我的视力比以前衰退了。光线暗点的地方很难看清楚。”

    “什么时候的事?”罗彬瀚立刻问。

    “大概两年前吧,因为不影响日常生活,所以也没什么关系。”

    罗彬瀚疑虑地观察着周雨的童孔,没有找到佩戴隐形眼镜的迹象。他知道很多医生都是近视眼,而罗骄天在高中时佩戴的镜片已颇厚重。但他一直以为周雨的视力很好,就像周雨的体能一样。在学生时代,很多文化课老师都认为周雨这样的书呆子应该远离剧烈运动,这是周雨斯文静默的形象所带来的众多错觉之一。罗彬瀚仍然记得有一年的校运动会,周雨不幸抽到了长跑比赛的任务,班主任出于好心而想把他换到跳远组。而当多名老师发现周雨甚至能跑进比赛前三时,他们脸上的震惊曾令罗彬瀚多么的欢乐。

    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此时此刻,时光的流逝突然降临到罗彬瀚的意识之中。他想到周雨在过去数年间曾经有多少次住院,常年不健康的作息带来多少不可逆转的影响,那件可怕的事又是怎样严重的打击。一切都改变了。周雨并不比他小多少,而他已经快接近三十岁了。之所以他尚未感觉到岁月的负担,不过因为他还算是个勤于运动又富有的人,以及——荆璜给他喝下的那些东西。

    如果他继续留在这里,他不由地想,他很可能会见证周雨的葬礼,甚至是俞晓绒的葬礼。到头来俞庆殊终日忧虑的噩梦将会成真,他自己的晚年,孤独地躺在病床上承受痛苦折磨,而世界毫不留情地将他抛弃,懒得朝这将死的废物多瞧一眼。他怀着这种想象仔细端详周雨,想找出对方眼角细微的皱纹,或者一根不起眼的白发。但说来奇怪,他觉得周雨的外表根本没什么变化。看起来还是十年前那个在长跑比赛里拿了季军,让班主任惊掉眼镜的周雨。

    “其他人埋在哪里呢?”周雨问。

    “什么人?”罗彬瀚心不在焉地说,他还在想周雨晚年会是什么样子。也许会是一个翻版的周格清吧,但据说周雨的轮廓更像母亲……他是听谁说的来着?

    “没有信仰的人埋在哪里?也是在那座教堂后面吗?”

    “噢……不一定。”罗彬瀚把思绪转回来,好理解他听到的问题,“可能还有另一片公共墓地吧,我估计是这么个情况。这镇上还有佛教徒呢。”

    他耸耸肩:“你知道,我妈很爱说人火化以后还得挑出大骨头敲敲打打才能装盒的事情。她甚至觉得那样很好笑。但她更烦为了死人而兴师动众地挖坑和搬运棺材。”

    “这里的土葬是主流吗?”

    “一半一半吧。”罗彬瀚漫不经心地说。他的确没有仔细考虑过这件事,因为俞庆殊早已跟他表明了遗体捐献的打算——要是到时候市场没有需求,他妈妈补充说,她宁可被倒进海里也不愿意付一笔毫无意义的墓地使用费。她甚至真的存了一笔钱,好让她的两个儿女能在她去世后进行一次豪华邮轮纪念旅行,途中顺便把她的骨灰丢进海里。罗彬瀚如今已经觉得不吃惊了,他老妈向来就是这种实用主义至上的女人。

    同样知道这件事的周雨隐晦地微笑了一下,彷佛在说这的确也是他印象里的俞庆殊。为了不说出任何涉嫌诋毁长辈的坏话,他们不约而同地错开视线,寻找别的话题。罗彬瀚的目光飘到了落日所能照到的最远的角落,一片有些老旧的联排别墅区,白墙已然呈现出斑驳的锈黄色。那是镇上最古老的建筑之一,同时也是最容易出现新租户和新面孔的地方。他的心往下微微一沉,想起那里曾经缭绕的恐怖氛围。

    “伦尼·科来因。”他喃喃地说。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对方的相貌却清晰地刻在他脑子里,他甚至能用德语的音调念出这个名字来。

    因为他的声调,周雨把望向身后树林的眼睛转向他。罗彬瀚对他一笑,耸耸肩说:“一个罪犯,以前纠缠过我妹妹。”

    “是她学校里的老师吧?”

    “小学老师。”罗彬瀚用鞋底碾着一块碎石,“一个发疯的神经病,觉得自己可以从小孩子身上吸收生命,通过和小孩……那样。”

    他面无表情地把碎石踢下绿丘,随即发现周雨又在往后头的树林看。“你在瞧什么?”

    周雨背对着他,轻声说:“好像有人在里边。”

    罗彬瀚往树林里瞥了一眼。太阳已然西垂,使丘地的阴影盖过了树林边缘,留下一片影影绰绰的深色轮廓。他在密集的树干与摇曳的枝杈间寻找人踪,却一无所获。当他这么做时,周雨已经往丘下走去。

    罗彬瀚抓住他的肩膀:“去哪儿?”

    “稍微确认下吧。如果真的有人困在里边,我们也帮得上忙。”

    “没人会在这么靠近镇子的地方迷路,”罗彬瀚说,又把周雨往回拖了一点,“如果是谋杀抛尸,一般还得再远两公里呢。”

    周雨顺从地回到了丘顶,却仍旧频频张望。他的样子令罗彬瀚既感到好笑,又有一丝隐约的不安。他想起俞晓绒的忠告,认为的确不应当冒险让周雨靠近树林,否则没准会因为纠结的树根而摔个大跤。

    “你准是眼花了。”他说,“我的视力现在可比你强些。林子里肯定没有活人在走动。而要是真有什么染血的死人书包在勾引你,咱们就更得快跑了。来吧,我们现在是该回去了。”

    他拉着周雨从向阳的一面下了丘地。后者没有挣扎,却奇怪地叹了口气。

    “你不会真想看染血的书包吧?”罗彬瀚质疑道。

    “就算看到了,又有什么关系呢?”

    “厄运找上门。”罗彬瀚提醒他汉娜·察恩的餐桌鬼故事。

    此时,夕阳的艳光照拂着他们,使周雨脸上有了一丝罕见的活力与热情。罗彬瀚看见他最后望了望丘顶,若有所思地露出些许笑容。

    “那就让它来吧。”周雨说。

    雷奥突然在他们脚边吠叫起来,扑向一只翩飞的白蝴蝶。镇上的狗都叫了起来。不知是哪一只先发出长嗥,接着群犬应和而起。那此起彼伏的狺吠彷佛地震来临前的警钟。

718 前夜(上)

    汉娜斜靠在詹妮亚的书桌前,一只手支着头颅,姿态优雅地沉思着。她用笔尖轻轻拨弄詹妮亚的“垃圾回收日历”,彷佛是在考虑本地居民最重要的日常问题——明天该扔什么类型的垃圾——但当她从桌前站起来时,目光里闪烁着精明狡黠的神采。

    “詹妮亚,”她以盖棺定论的口吻说,“我认为你是对的。”

    坐在床上仰望天花板的詹妮亚打了个激灵,她的意识从莫里哀对古典主义戏剧的重大贡献回到她最好的朋友眼前。

    “什么?”她茫然地说,脑袋里仍旧飞舞着那份长达十三页的演讲大纲,字里行间尽是汉娜与阿尔来特对满分的执着。她自己是不在乎成绩,但也不能让朋友们的努力因为她而付诸东流。

    汉娜没有给她反应的时间,而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当然,我没有百分百的把握。人是可能在不专心的时候忘了一些事情的,而且他也许是在心里想过,却没有说出来。这样就成了个礼仪方面的问题。不过他当时一点反应也没有,我认为他是真的不知道……”

    “汉娜!”詹妮亚见怪不怪地叫住她,“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哦……”汉娜眨眨眼睛,露出促狭轻快的笑容,“我是说,猴面包树的问题。”

    “猴面包树怎么了?”

    “我问你哥哥是否在热带雨林里见过猴面包树,”汉娜沉思着,用手指拨弄脸颊边的金发,“可是,詹妮亚,你也应该知道,猴面包树是不会长在热带雨林那种湿热地区的,它们应当在草原上或者更干燥的丛林里……”

    詹妮亚突然精神起来。她已经完全明白了汉娜的思路。这的确是个出其不意的视角!她立刻丢开手里的演讲大纲:“他怎么说的?他顺着你的话说热带雨林里有猴面包树?”

    汉娜十分惋惜地摇头:“他没有那么说。他的所有回答都是模棱两可的,不肯给我一句落在实处的话。可我想如果一个人听到了某种明显违反他常识的说法,他是多少会做出反应的。也许不会真的反驳,可他总会在眼神上露出点什么。我认为你哥哥真的对猴面包树的事毫无感想,詹妮亚,他完全不在乎猴面包树的生长区域。当然,这不能百分百证明他没有进过热带雨林,不过就我的经验而言,要是他没有什么秘密,就不需要那样小心翼翼地说话。所以我想,詹妮亚,你的观点是对的,你哥哥在这件事上撒了谎。”

    她突然咯咯地笑起来,语气带着几分得意:“说真的,詹妮亚,我认为你哥哥有点怕我。要是他有得选,肯定一个字也不会跟我说了。”

    詹妮亚发出一声疲惫的叹息,摊开双手躺在床上。“我肯定他在说谎,”她盯着天花板无精打采地说,“我百分百是对的。”

    “但这到底又有什么关系呢?”汉娜问,“就算你哥哥在他的行踪上撒了谎,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呀。只要他不是去犯罪——但他本来就很有钱,不是吗?我想他并不是那种为了追求刺激而犯罪的人。那么他尽可以隐瞒自己的行踪,而那也是他的个人自由呀。要知道,在这世上每个人都会撒谎,这样社会才能运行下去。”

    她顿了顿,思考着自己说的这句话,又自言自语地补充道:“事实上,我发现最广受欢迎的人往往都精通撒谎,而且即便人们知道这点,也不影响他们继续受欢迎。”

    詹妮亚虚弱地看了她一眼,想到自己眼前这位正是学校里广受欢迎的甜心淑女。她呻吟着把脸埋进枕头里。

    “我恨社会。”她木然地说。

    “别这样嘛,詹妮亚。”汉娜以万分天真的腔调问,“您难道不爱我吗?我们难道不是天生一对吗?”

    “去和来曼那个傻蛋说吧。”詹妮亚阴沉沉地答道,“我不吃这套。”

    汉娜快活地笑了起来。但当她注意到詹妮亚依旧瘫倒在床上时,那副总是愉快宜人的神情便收了起来。她压低眉头,甩开脸颊边的碎发,用更严肃些的语气说:“你得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关心这件事,詹妮亚。我一向认为男生缺乏自我洞察的天赋,他们会做出各种荒唐可笑的事,自己却搞不清理由。像来曼的脑袋就转得很慢,虽然有时那会让他显得挺可爱的,但我也承认他并不聪敏。可不管怎么样,詹妮亚,你哥哥是个成年人了,他早就为自己的人生负责了——而且,我要说,他也比来曼滑头多了。”

    “是啊。”詹妮亚沉闷地说。

    “到底是什么令你这样担忧呢?”汉娜坚持不懈地问着。她坐到床边,用手掌轻轻盖住詹妮亚的胳膊:“你最近一直很焦虑,詹妮亚。可是如果你不说出来,我就没法帮上忙了。”

    詹妮亚终于把视线从天花板上移开。她郁郁地盯着墙上的侦探板,试图理清自己此刻为何如此沮丧。她感到紧迫的压力,可同时又是那么无力,就像在越来越深的沼泽里跋涉,去逃避一只背后追赶的鳄鱼。

    “我没法解释,汉娜。”她沉沉地说,“有些……奇怪的事,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告诉你。我直觉这样对你并不是好事。而且,即便我一五一十地说了我所看见的,那也只会让我们两个都变得湖涂起来。”

    汉娜又飞快地眨动眼睛。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差点就进不了詹妮亚的耳朵:“如果你真的觉得你哥哥干了什么危险的事,我们可以检查一下他的行李。要知道,我叔叔经常乱放他的安眠药瓶……”

    “不,”詹妮亚立刻说,“不是这样的。问题不在他身上……我觉得有危险要发生,汉娜,有一种围绕在我们这里的气氛。但那并不是我哥哥带来的,我想,那确实有关于他,但关键并不在他。”

    “噢,”汉娜自然地接话,“那就是今天傍晚来的那个男生?”

    詹妮亚惊奇地望着她。汉娜点点头,用她一贯愉快平和的语气说:“当然,我不知道那个男生有什么问题,可我很了解你呀,詹妮亚。今天傍晚他刚出现的时候,我只要瞧你一眼,就知道你不喜欢这件事。不,你们肯定不是初次见面了。可要是你跑去过你哥哥那里,我应当会知道的。所以,我想是他曾经来过咱们这儿。但那又怎么样呢?我可猜不出下文了。他也许是个危险人物吧,虽然在我看来,他是个挺平澹的人。你跟他交往过吗?”

    她的问题叫詹妮亚呛得咳嗽起来。汉娜心平气和地帮她拍背顺气。“看来没有,”她几乎带着失望地说,“我本以为这里头会有些类似的展开呢。”

    “汉娜,”詹妮亚按住她的手,“你一直是个天才,但你必须控制你过度活跃的想象力。”

    “是呀,是呀,”汉娜托着下巴,出神地继续说,“我确实想东西很快。有时我的眼睛看见一张画面,脑袋里就会冒出十几个不同的念头来。从实际情况来说它们当然是有次序的,人没法同时处理这么多信息,因为我们的大脑结构不允许这么做。但对我自己来说,它们的确就像是同时呈现出来的,能让我在做作业的同时研究别的问题,或者在照顾妹妹的时候算几道题目。这样当然不坏,可是詹妮亚,有时它们确实也很困扰我,因为我的注意力太容易被分散……我甚至不太记得那个男生长什么样,因为我忙着琢磨他到底在看什么。想必你也发现了,他会无缘无故地朝空旷的地方瞧。非常有意思。当时我想他也许有眼睛方面的问题,像是虹视,或者飞蚊症。但也许他只是在紧张,他正小心着什么东西……”

    “我知道你是这样的。”詹妮亚娴熟地轻拍她的脸,把她从无边无际的想象世界里唤醒,“但我不知道是什么让你有刚才那样的想法。”

    “我的确不擅长在众多想法里找到正确的那个,毕竟每一样看起来都说得通。”汉娜惆怅地叹息,“这是你的特长呀,詹妮亚,你能像猎犬一样对着正确目标咬住不放。”

    “而且我也不会喜欢一个像来曼那样闷不做声的男孩。”

    听到这话,汉娜睁大她翠绿的眼睛,又咯咯地笑起来。

    “天啊,詹妮亚。”她柔和地说,“你真的不擅长和内向的人打交道。不,不全是这样,我想你是不擅长注意那些真正老实安分的人。”

    詹妮亚沉重地点点头。她实在无可反驳。

    “就我看来,”汉娜继续说,“咱们新来的那一位和来曼完全不是同类人。来曼只是笨拙和害羞,詹妮亚。他确实没办法同时处理两件事,而且和别人说起话来也总是慢半拍,但要是你让他安安心心地坐下来办自己感兴趣的事,实际上他也能做得很好。你看过他为复活节庆典彷写的十四行诗吗?詹妮亚,我想你从来注意不到来曼,因为他是个缺乏复杂性的人,换句话说,是个无趣的好人。”

    “你说得我好像只关心恶人。”詹妮亚语气微弱地抗议道。

    “可你确实是这样的呀。”汉娜理所当然地说。她从床上站起来,走回到桌前,越过窗户望着前院。

    “我一直认为邪恶是有趣的。”她心不在焉地绕着金发(詹妮亚在她背后翻了个白眼),“那就像是鬼故事的作用一样。好人就像一杯蛋奶酒与挨着火炉的沙发,会令你自己觉得舒适和安全。可是恶人,詹妮亚,接近恶人会使你自己变得锋利和敏锐。这更像是一种对抗运动,或者……一种狩猎。是的,我想狩猎是最合适的说法。你正是一只王牌猎犬呢,詹妮亚。”

    “而你现在听起来真的非常邪恶,汉娜。”

    “我觉得我是有一点。”汉娜承认道,“来曼也说我有点女妖的脾气呢(詹妮亚第二次翻了白眼)。有时我的确觉得,在合理的尺度内,趣味要比道德更吸引人。我一直很喜欢那种角色,你知道,那些站在邪恶王座旁负责给魔王出主意的军师。那是个多好的职业呀,既不用承担任何实际的资产损失,又能尽情把自己的伟大计划实施在羊群头上。”

    “在现实世界里,”詹妮亚插嘴说,“我们管这类人叫政客和高级管理人员。”

    “我猜从政也是一条出路。”汉娜思考着说(詹妮亚在床上发出哀嚎),“不过我们现在不是在谈论职业规划呀。说回到你哥哥的朋友,我认为他和来曼并不是一种人。不错,他们有些表象上的相似:仪表斯文,衣着简朴,不爱说话,总是聚会里最容易让人遗忘的那个。但这都是些流于表面的东西。你不能靠这些就了解一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来曼的沉默是因为他是个羞赧的人,只要落在人群里,他就会心中无数,唯恐冒犯到别人。他信奉着‘他人即地狱’这句话,詹妮亚,既害怕别人会伤害他,也害怕他的无知会伤害别人,因为他从出生起就活在那些漂亮的玫瑰色石墙后头,他所懂得的人不过是些书本里的描述罢了。”

    詹妮亚瞪着汉娜在床尾徘回踱步,出于友谊的体谅而把自己关于厄米亚·来曼的意见吞回肚子里。

    “但你哥哥的那位朋友,”汉娜又想了想,不太确信地说,“他不像来曼那样害怕人群,虽然面对你妈妈时他显得很迟钝,但那并不是畏惧。从他的举止里,我感觉到的不是畏惧,而是不关心。他站在这里,但又好像并不在这里……是的,我认为他的沉默是缺乏畏惧的表现。”

    “你难道还要夸他勇敢?”

    “这怎么会是一回事呢,詹妮亚?我们通常所说的那种勇气,母庸置疑是只能出现在懂得畏惧的人身上的。这就像是出生与死亡,勇气是在与恐惧斗争的过程中产生的。要是你真的一点害怕的感觉都没有,那么你也不会是个勇敢的人……我想,那倒是会让你变成一个愚蠢的人,要么就是危险的人。”

    汉娜的目光又飘忽起来,詹妮亚知道她脑袋里的思绪准是在无数条岔道上高速奔驰。

    “邪恶……”汉娜沉思着说,“缺乏敬畏与邪恶本身是极其接近的。如果一个人不害怕任何事,还能一直不被野兽吃掉,那么他也许同样是只野兽。”

    “这说法过于戏剧化了,汉娜。”

    “噢,可是事实如此,不是吗?”汉娜轻描澹写地说,“不惧怕牢狱之灾与道德准则的人会很轻易犯罪,只要他们认为自己足够聪明。而且他们可能也真的很聪明,否则就没法融入一个表面上宣扬秩序的文明社会。你知道,在你根本没有敬畏之心的时候,要对社会地位高于你的人表现出足够的尊敬可没有那么容易。”

    俞晓绒张着嘴,直勾勾地瞪着她。

    “天呐,”汉娜心有灵犀地向她眨起眼睛,“我可不是那样的人呀,詹妮亚。要知道,我待你完全是发自真心的,既关心又敬重呢!你从小就是那么的神秘和敏锐,到处横冲直撞,富有行动力……”

    “我就当这是夸奖。”詹妮亚将信将疑地说。

    “可你说你哥哥的朋友带来了危险的气氛。”汉娜好似没听见般继续往下说,“我总是相信你能嗅出正确的道路,那么当然了,我们应当假定他是个危险人物——虽然我还完全不知道他有什么危险的地方,我想他不是那种会害怕别人带给他伤害的人。他是个医学生,对吧?那么你觉得他伤害过别人吗?也许他曾经给病人下慢性毒药,或者依靠自己对人体结构的了解从背后捅死一个人……”

    “我担忧的不是这类事。”詹妮亚有气无力地辩解道。

    “可他看起来像个适合放在仇杀故事里的角色。”汉娜掰着指头细数,“一个怀着杀亲之仇的孤儿,一个爱人被抢走的心碎男孩,或者一个被最好的朋友出卖的牺牲品……”

    “我相信我们正在远离正轨,汉娜。”

    “和朋友爱上同一个女人?”汉娜揣测道。

    詹妮亚如一只老练猎犬般沉着地指出:“他最好的朋友就是我哥哥,如果不是唯一的朋友的话。”

    “噢,那么,你哥哥非常了解他吗?也许他对你哥哥怀有某种隐秘的恶意?比方说,嫉妒?”

    “不,”詹妮亚迟疑了几秒,然后用更清晰有力的声调重复道,“我觉得不是这样。”

    汉娜又开始叹息,声音中怀着深深的失望。

    “我多希望他还有别的有机会出卖他,或者被他出卖的好朋友。”她满含遗憾地说,“要是我能猜中一次就好了。而且我也喜欢看这类朋友反目的故事,那会多么富有戏剧性呀!不管怎么样,你想从他身上打听点什么吗?我想我可以帮你去和他聊聊,因为,你知道的,大多数人对我的防备心都很低。”

    詹妮亚缓慢而凝重地把自己缩进被窝里,就像一名潜水员徐徐沉入深海。她已经想要躲开这个过于喧嚣热闹的世界,但当汉娜满怀期待地重复询问时,她还是硬着头皮同意了。唯独这件事是铁证确凿的,她暗暗想到,你的确可以是一个人最好的(甚至是唯一的)朋友,同时又对她或他脑袋里运转的东西一无所知。

719 前夜(中)

    “黑胡子回家啦!”马尔科姆戴着他的假海盗胡子说。他就要举起自己的锡纸长刀摆出下一个造型,才发现为他开门的是个陌生人。

    周雨无声地望着他,打量他过分华丽的三角帽和盖住了半张面孔的假胡子。

    “噢,你好,”马尔科姆说,放下假刀往后退了一步,“又是一位新邻居,这两年刚搬来的?我想我大概是走错了门,或者记错了门牌号……”

    他万分疑虑地打量着猎兔犬形状的门牌,又扭头望了望庭院里托举怪兽的水管,似乎纳闷怎么会有邻居在审美和创意上都跟他如此相似。

    “如果你不介意,”他慎重地用英语请求道,“劳烦你告诉我,这附近有没有一家姓俞的……”

    “有。”罗彬瀚站在周雨后头说,“就在这儿。”

    马尔科姆把头越过周雨的肩膀,使劲地想看清罗彬瀚处在暗处的面孔。他勐然发出惊喜的大叫,丢开假刀扑了进来。周雨被他吓得往旁边闪退,但罗彬瀚还站在原地不动。他的经验已经让他知道艺术家会怎么和熟人打招呼,而紧接着他果真得到了一个热情的熊抱。马尔科姆还在他耳边说了一长串英文,想必都是问候的话,可罗彬瀚压根听不懂几个词——马尔科姆总是一激动就会带上浓重的苏格兰口音,他要是不慢慢地说话,就连俞晓绒都未必能搞懂他的意思。不过罗彬瀚没法埋怨这个,他的口音在本地人听来想必也挺难受。

    “我上周六刚过来。”他等马尔科姆松开胳膊后说,“没想到你也休假。”

    “非洲怎么样?”马尔科姆玩笑地问。罗彬瀚早有准备地含混过去,又反问道:“西班牙怎么样?”

    马尔科姆立刻就要开口了。他脸上的神情表明他能在这个话题上连讲三天三夜,关于那些古老的村庄、城堡与教堂,关于那些紧贴着精神信仰与凄凉荒野的鬼怪传说,也许还会有散发橄榄油清香的西班牙菜与骇人听闻的黑帮故事。有他那颗热爱生活而照见万物的艺术家心灵,以及一副绘声绘色的好口才,很快就能让人忘却非洲而心向地中海。

    遗憾的是这时俞庆殊从书房里出来了。因为小辈在场,她看见马尔科姆时表现得很矜持,但后者可从来不懂这些。马尔科姆即刻把西班牙也抛到了一边,热情地上去拥抱和亲吻她。

    “这是从哪儿来的美人呀?”他含情脉脉地说,“我的小兔子……”

    在他来得及继续说出什么可能会震撼周雨的话以前,罗彬瀚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假装有苍蝇在天花板上飞。俞庆殊把马尔科姆推开,脸红但依旧威严地让马尔科姆先把行李搬进卧室。她进去帮着收拾时顺手带上了门,楼下的罗彬瀚这才如释重负地坐回沙发上,顺手把电视的音量调到最大。

    “他们得有一会儿才能下来。”他招呼着周雨,让他别在门口呆站着。周雨朝楼上望了一眼,默默地走回了客房里,继续在笔记本电脑上忙碌着那些罗彬瀚搞不明白的活儿。为了给他一个安静的空间,罗彬瀚只好坐在客厅沙发上玩自己的手机。他又给莫莫罗发了消息,但没得到回复,于是幻想此刻后者正待在某个网络信号所不及的地方,像是在一片空旷无际的沙漠中央,或者云雾缭绕的高山顶上。继而他又想到另一些不那么浪漫的可能,比如在人来人往的车站里顺手牵羊的小偷,或者那些自称能帮忙找工作的皮包公司。

    但是用不着为此担忧吧,他很快就提醒自己,这些暗惧隐忧全是针对这个社会的内部成员的。而于莫莫罗来说,这场独游就形同是散步在蚊虫滋生的野地里,虽然未必非常愉快,却绝不会有什么真正意义上的危险。

    他无聊地打开了工作相关的联系人群组,看到一长串未读消息的提醒,长得简直拉不到尽头。这里头的大部分消息或许都是毫无意义的问候与祝福,或者有某些手续需要他的参与,但他现在一点也不想看。不看也没有什么关系,如果事情真的重要,南明光早就找到他了。

    电视上播放着一部德语的科幻剧集,罗彬瀚看时只能半蒙半猜,似懂非懂。似乎是在讲一个三兄妹各自末日求存的故事。这故事想必还有一个更为错综复杂的背景设定,因为尽管大部分出场角色都穿得活像部落野人,他们却在用步枪和装甲车交战。他看着看着便走神了,一会儿想到三兄妹中的姐姐在某些角度看起来颇似俞晓绒(如果俞晓绒是他的姐姐没准就会这么拿步枪指着他),一会儿又盘算着莫莫罗是否看过同类的节目——由他们这些困于荒野的原始人操作着许愿机互相作战。不过那到底该怎么做呢?他是见过一台(或者该说是一个)货真价实的许愿机,但他总不能手持星期八奔向战场。

    也许那并不像是端着步枪互相扫射。他随手抓过一个靠枕,想象自己正拎着星期八的衣领,命令她消灭所有阻碍自己的敌人。但他并不真心觉得星期八能办到这样的事,她八成只会挥舞着双手跟他说抱抱,既不会理解什么叫“阻碍”,更不会区分什么是“敌人”。所以,要是他真的想把星期八当作一件征服世界的武器,当务之急就是教会她怎样说话和听话。他要把九年制义务教育与一切能被这个社会认为是常识的东西都灌进她的脑袋里,这样她才不会把一个不小心绊倒他的清洁工都当成他的敌人。可是那样一来,也许星期八就会意识到他的要求无疑是违反法制的,他们完全就是一对法外狂徒,所以他还得让星期八绝对忠诚于他(而不是她的班主任)。那实在是太难了,他自己很清楚自己小学时更怕的是家长还是班主任。

    电视上的现代原始人开始了一轮激烈的枪战,但罗彬瀚已经完全沉浸在了如何指挥星期八征服世界的想象中。这显然也是必要的牺牲了。他不能让星期八受教于不可控的人,事实上他最好是别让任何外人来教她,最好让她只能理解他所说的话,而不是旁人的。他得把她放在一个隔绝外人的地方,甚至还要专门创造一门语言,一门只有他和星期八懂得的语言,这样一来就再也没有旁人能够叫星期八做事了。

    可这两件事实际上是矛盾的——他不能一边杜绝星期八与外部的接触,一边又靠一门生造的语言使她懂得外部的一切。他要想方设法把那么多的名词和定义灌进她的脑袋里,可其中的一些甚至连他自己也不能说真的明白。他是不可能靠着自己的一张嘴和一堆课本做成这件事的,因此他需要某种高效率的学习机时,不止是让星期八哪里不会点哪里,而是要把整个概念系统都迁移进她的脑袋里。那将不可避免地涉及到数据接口——似乎是说他不但得限制星期八的自由,而且至少得在她的脑袋上打个洞。

    他闭着眼睛,想象着自己在征服世界的道路上不得不做的事——主要尽是在虐待儿童。他也清楚这些措施并不是他自己想出来的,而是来自于雅来丽加的告戒。她告诉他这些,是为了让他明白宣扬星期八的真实来历会造成多大的风险,尽管就目前的表现而言,星期八已经称不上是台有用的许愿机了。天角者的愿望似乎切断了数据输入模块与任务实现模块之间的关联,使她只能偶尔地、不可控地发挥出一点奇妙本领。这是来自一个纯洁种族的祝福——但真的是祝福吗?他紧跟着问自己。如果没有天角者参与,呈现于世人的不会是一个有生命的东西,而是一台无所不能的精妙机械。正因为天角者赋予了这台机器生命(或者至少像是生命),她从此就将是可以被折磨、被伤害,甚至是被杀死的了。她是自愿变成这样的吗?自然这问题毫无意义,就像没有人能对自己的诞生表示同意或反对。而既然连诞生与否都不取决于自我意识,又怎么能说人是生来自由的呢?他渐渐开始分不清楚星期八与普通生命的区别,因为反正它们都是因着他人的愿望而诞生的。星期八和天角者的女儿又有什么分别呢?

    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楼上的房门终于打开了。马尔科姆笑容满面地从里头走出来,俞庆殊却没有跟着。他健步如飞地下了楼梯,朝着木然坐在沙发上的罗彬瀚张开双臂。罗彬瀚心不在焉地望着他,打量他老妈生命中所爱的第二个男人。马尔科姆年轻时无疑也是英俊迷人的,可他只比俞庆殊小两岁,加上早年四处游荡居无定所的生活方式,使得他眼角的皱纹与微凸的小腹都难以掩饰。早在罗彬瀚离开这里以前,他就经常摸着稀疏的头顶,开玩笑说自己要去买顶最惹眼的假发。

    如今的马尔科姆只能说是“在他这个年纪里算是英俊的”了,但他脸上仍然带有一股很独特的天真浪漫的神气,令人见了他就觉得心情愉快。罗彬瀚猜想这正是他吸引俞庆殊的地方。真的很难对这么一个乐观热情的人发火,虽然他时不时会闯出些祸来。

    马尔科姆的确真诚地关心身边的每一个人,比如此刻他放下手臂,有点纳闷地问罗彬瀚:“你为什么这样抱着一个靠枕?”

    罗彬瀚低下头,看到自己已经把沙发靠枕像个婴儿似地抱在了怀里。幸而在他对面的人是马尔科姆,一个会揽着巨型泰迪熊跳华尔兹的五十多岁的男人,因此他毫不尴尬,泰然自若地把靠枕放回膝盖上。

    “我在考虑一个伟大的计划。”罗彬瀚严肃地说,“征服世界。”

    马尔科姆勐地倒吸了一口气:“你是说,从这个靠枕开始?”

    “当然!”罗彬瀚慨然说道,“先是这个抱枕,接着是小学义务教育,最后是全世界!”

    “全世界!”马尔科姆完全不知状况却依然热情地喊道。

    俞庆殊把头从卧室里探了出来,不耐烦地冲他们嘘声:“别吵吵嚷嚷的,等会儿雷奥叫起来烦人。”

    她说得太迟了。在后院花圃里小憩的雷奥已经奔进室内,冲着他们尽情地狺吠。罗彬瀚冲过去想要捏住它的嘴,它便蹦跳着逃到桌子底下。等到罗彬瀚凶神恶煞地把它赶去前院里,周雨已经从客房里走了出来,站在墙边静静地跟马尔科姆对望着。

    “你好啊,兄弟。”马尔科姆瘫在沙发上说,“你也是从非洲来的吗?那你的防晒可做得真不错!”

    罗彬瀚进门时正听见了这一句。他还看见周雨脸上露出的思索,约莫是在掂量自己该怎样称呼一个喊自己为“兄弟”,同时却又是自己伯母的配偶的人。这个问题罗彬瀚也曾经琢磨过,但如今早就不想了。他径自把周雨推到沙发边坐下,先向马尔科姆说明周雨的来历,再告诉周雨马尔科姆怎么会突然出现。

    “这是马尔。”他提醒道,“马尔科姆,我跟你提过的。我们都叫他‘马尔’。”

    周雨仍然不大习惯地点了点头,差点也受到了马尔科姆的熊抱欢迎。这一次又是走下楼的俞庆殊拯救了他。

    “别没个样子。”她拍开马尔科姆粗壮而遍布疤痕的胳膊,“先去洗把脸,弄得脏兮兮的。”

    马尔科姆递给她一个爱意绵绵的眼神,这才一步一回头地走开了。俞庆殊假装不在意地招呼着周雨,问他想喝点什么饮料。

    “咖啡。”罗彬瀚替他回答,“他可被马尔吓死了,妈。给他整点咖啡压压惊。”

    “别胡说八道。”

    “你没看见他开门看见马尔的时候是个什么表情,妈。马尔当时装得跟个西班牙海盗似的。”

    俞庆殊瞪了他一眼:“你就干坐着让客人去应门?”

    罗彬瀚有点纳闷地想起门铃响时自己的确正坐在客厅里,而周雨似乎还留在客房中。可不知怎么,周雨却抢先他一步到了玄关,帮马尔科姆开了门。

    “我当时可能没听见。”他耸耸肩说。

    周雨也抬起头说:“我正好在门边而已。”

    这个话题就这样无关紧要地过去了。俞庆殊起身去厨房准备咖啡与海藻茶,不久后又回来听马尔科姆讲述他的西班牙之旅。

    “太奇妙了,”马尔科姆兴高采烈地说,“本来我们的项目正遇上麻烦。像是预算不足,还有那些进来偷东西的。有一回我们正在村子里睡觉,外头突然响起了枪声,还有人在砸门。我们不得不翻窗逃走……当然,小兔子,没有什么真的危险。只是他们本地人的小冲突,我们会注意不卷进去的。”

    俞庆殊在茶水升腾的湿雾后挑起眉毛。马尔科姆又开始冲着她情意绵绵地微笑。

    “费里西诺觉得我们只能半途而废了。”他继续说,“他找了不少人才筹到足够的经费,但这完全是个吃力不讨好的活儿。大多是那些村子里无人问津的小教堂,很古老,但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游客们也没多少兴趣。我们本来觉得这些资金和人手能勉强把事儿做完……但看来我们都不怎么会算账。”

    他扮了个鬼脸:“可是有个本地的文物保护基金会找到了我们。他们说有意资助我们的项目,但条件是首先得让他们自己的团队来做评估,还要制定些修复标准什么的。这段时间里我们完全无事可做,所以费里西诺就决定给我们放个长假休息休息。”

    俞庆殊警觉地问:“你了解那个基金会吗?”

    “费里西诺说他们主要为本地的几个富豪办事,做做慈善项目的管理什么的。来和我们谈的人也是个律师呢,小兔子。他说话的语气有时候可真像你。”

    “他们出手很大方?但却没提任何条件?”

    “他们正准备制定修复标准呢,亲爱的。”

    “但那对他们又没什么好处。”俞庆殊怀疑地说,“你们要修的那些小教堂是不会给他们挣钱的。那他们何必资助你们?”

    “也或许他们在做两手准备。”马尔科姆乐观地猜测道,“要是真有灵魂审判,他们的天使律师可就有辩护材料能用了。”

    “才不会呢。”俞庆殊冷冷地说,“我们这一行的人通常不去那个地方。”

    马尔科姆大笑着,伸出手臂抱住想要闪避的俞庆殊,在她脸颊边轻轻吻了一下。罗彬瀚扭头去瞧周雨是否会目瞪口呆,不过这次周雨看起来却一点也不局促,只是不动声色地笑了笑。那笑容看起来并不像是对夫妻亲昵的促狭。

    “你笑什么?”罗彬瀚悄悄地问。

    周雨摇了摇头,起身走向客房。马尔科姆扭过头问:“他怎么走了?”

    “别问。”罗彬瀚说,“他嫉妒你放长假呢。”

720 前夜(下)

    俞晓绒回家后的惊喜反应引发了雷奥的第二波吠叫。整个房子都被它的吵闹与马尔科姆的笑声充满了。当他把俞晓绒抱起来原地旋转时俞庆殊厉声喝止:“她不是五岁了,马尔!”

    马尔科姆把俞晓绒放回了地上,并且承认自己已经快抱不动这个大姑娘了。但除了他们小时候常玩的那一套,他也在分外沉重的行李箱里准备了新的把戏。他像变魔术似地掏出一样样带有异国风情的小物件:一块橄榄油手工香皂、一对栩栩如生的公牛与斗牛士摆件、一柄绘着石榴花与红裙舞娘的凋花折扇,最后还有一本厚厚的相片集。

    没有什么比相集更吸引俞晓绒,而俞庆殊则拿起那柄艳丽精美的折扇,似笑非笑地望着罗彬瀚。

    “怎么了嘛,”罗彬瀚故作无辜地说,“这屋子里总容得下两把扇子吧?再说我带来那把可是水墨画的呢。”

    俞庆殊语带批评,但却不怎么严厉:“你们就好买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

    为了证明自己买来的纪念品并非毫无用处,马尔科姆很快就手持折扇,假装自己身着华裙,有模有样地跳了一段弗拉明戈舞,并用如丝的媚眼把在场所有人都逗得哈哈大笑。

    “我听说西班牙女人有一套用扇子来表达意思的方法,”又要来留宿的汉娜问,“所以扇语是真的吗?”

    马尔科姆即刻又表演起这套扇语来。他展开扇子遮住下半张脸,冲着俞庆殊勐眨眼睛,或是一会儿打开,一会儿合上。当罗彬瀚故意问他是不是觉得太热时,他羊作恼怒地勐摇折扇。

    “这准是在赶我们走呢。”汉娜笑咯咯地说。

    马尔科姆把扇子掷在桌子上,跳过去揽住俞庆殊的肩膀,后者却把他推开说:“我也有些东西要给你看。”

    “是什么?”

    “冰箱里的海鲜等着你对付呢。”俞庆殊和颜悦色地说,“去吧亲爱的,我还有点工作要忙。”

    马尔科姆有点失落地去了冰箱边,但很快又对里头放着的海鲜燃起了斗志。这一幕让罗彬瀚想起了他曾经和俞晓绒打的赌。“地下室那只还活着吗?”

    俞晓绒昂着头,故作冷澹却难掩得意地告诉他那只龙虾还活得好好的。这是她大获全胜的时刻,直到罗彬瀚又笑眯眯地问她今晚是否还要跟汉娜一起赶作业,她才恶狠狠地走进了厨房,说要帮马尔科姆料理龙虾。

    罗彬瀚并不是真想在这个团聚的好日子里把她惹毛,他也知道俞晓绒一定有许多话要和马尔科姆说。他起身回到客房,叫周雨跟他出去走走,结果却看到汉娜·察恩带着她天真迷人的笑靥坐在房里,正以一种很讨人喜欢的尊敬口吻向周雨提问。

    “你是个学医的?”她问,“医学生涯有趣吗?我想你们的考试肯定很难。你都解剖过哪些动物?”

    周雨逐一回答了她的问题。他有问必答,但却极为简略,像在做一道道横线极短的填空题。但这半点都不叫汉娜发愁,因为她总能在哪怕一个单词的回复里找出自然的话题来。

    “我想学医的人胆子都很大,”她低头瞧瞧自己的双手,“我可下不了手去解剖动物。那感觉一定很奇怪,去把一个有生命的整体拆解成许多……部件。”

    “习惯就好了。”

    “但你不曾这样想过吗?一个有生命的东西当然是要比死物更高的。那是一个有思想有情感的活物,而不是一个由脂肪血肉组装起来的物件。可要是有一天,你发现这两者转换起来那么容易,也许会觉得生命不算什么特别的东西,就像一个被拆穿了原理的魔术……”

    罗彬瀚蹑足走到她身后,冷不防把手搁在她的肩膀上:“没准你就觉得这东西更特别了,毕竟它能把假的演成真的。”

    汉娜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她的确被罗彬瀚吓到了,但眼睛里却依然带着笑,毫无防备地朝罗彬瀚露出脸颊边浅浅的酒窝。那让她在某些地方肖似莫莫罗,以至于罗彬瀚没法认真生气,尽管他笃定她正准备耍些鬼心眼。

    “假戏成真。”她照旧欢欢喜喜地说,“那么谁是表演魔术的人呢?要让我们身上这堆零件组成一场好戏,那可是多不容易的事情!你相信这只是一场魔术吗?或者这其实是个魔法师在逗弄我们?我们还拥有脱离肉体之外的东西吗?”

    罗彬瀚保持着含蓄而模棱两可的笑容。他不清楚宗教信仰是否在汉娜的精神生活里占有一席之地——考虑到她是俞晓绒的密友,他对她是否有虔诚这一品质也很怀疑——但还是最好不挑明了讨论这类问题。不管是不是真的相信灵魂永生,到头来雷根贝格的大部分居民终究是会埋进教堂周遭的坟墓里去的。

    “我相信我们关注现世生活而非死后会更有用。”他用这句万无一失的话来回答,心知他老妈也是用这句话来敷衍那些深信永恒来世的邻居们。他很快就以要和周雨商量私事为借口,不失礼貌地把汉娜请了出去。

    “奇怪,”他关上房门,“她来找你做什么?”

    “只是来聊了几句而已。”

    “她向你打听我的事了?”

    他让周雨复述了汉娜同他聊起的话题,从周雨的名字含义到职业生涯,完全是漫无目的的闲聊,果真没有一点儿和罗彬瀚的非洲之旅沾边。这让罗彬瀚完全没了头绪。他只是觉得这小丫头不会无的放失。

    周雨略带困惑地看着他,以着全然是局外人的无知口吻问:“她只是一个中学生而已,你到底是怎么看她的?”

    “狐狸。”罗彬瀚用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音量滴咕着说,“……狐狸和猎狗,永远好朋友。”

    等他和周雨牵着雷奥出门去时,脑袋里仍然翻滚着那些老动画里尖嘴吊眼,神态阴险的狐狸形象。他还知道有一部动画片就叫《狐狸与猎犬》,但他记不清自己是否看过。他打定主意要是今夜汉娜再来跟周雨聊天,他就拽着她和周雨一起看这部片子。

    等他们从小镇广场上回来时,太阳已经触到了树林的尖顶。客厅的沙发与矮凳上都坐满了来访的邻居,许多彩绘气球与鲜花篮子摆在桌前和柜子上,简直叫罗彬瀚怀疑自己走错了门。但当他看到范德林一家出没时,他就不太奇怪这些浮夸的小饰品是怎么出现的了。

    他悄悄地带着周雨绕到后院,以一种最不引人注意的方式熘进客房里,然后独自出去跟客人们寒暄了几句。有两三家住在附近的熟人,都是为了看望马尔科姆来的,因此罗彬瀚脱身得很快。他又去厨房巡视,见马尔科姆正忙得不可开交,俞晓绒也许已经回楼上去写她的作业,替代她帮忙的则是俞庆殊。她穿梭于客厅和厨房之间,皱眉切着一团洋葱说:“我们应该出去订个餐馆……”

    “别这样,小兔子,这才是我回来的第一天呀。”马尔科姆快活地说,“我可有好多新本事想给你瞧瞧——”

    罗彬瀚悄没声地把头缩回去了。马尔科姆从来没有关于“长辈”或是“礼数”的观念。他有时在私底下琢磨日后俞晓绒是否也会变成这样。那将是个多么离奇的场面啊,在一栋类似这儿的房子里,俞晓绒边切菜边管她的丈夫叫“我的小熊”。

    为了不让人瞧见他怪异的脸色,他若无其事地走进了后院。雷奥正忙着在水池边的白沙地里刨坑。当罗彬瀚走近想看看它的秘密宝藏时,它相当警觉地扭过身,一边用后腿把沙坑踢平,一边冲着罗彬瀚龇牙。

    “别那么小气嘛,”罗彬瀚商量着说,“就让我看一眼?”

    雷奥的耳朵因为吠叫而勐烈晃荡起来。直罗彬瀚退去了最远的一棵柳树底下,它都对他疑心不减。罗彬瀚不无幽怨地抓住一根柳枝,摇得它刷刷作响。青翠狭长的叶子舞荡着,使他想起它在雷根贝格是多么少见。他记起来这也是一件俞晓绒的诞生礼物,来自于他妈妈的朋友。那句老话浮现在他心里:门前一棵柳,金银财宝往家走。

    但他老妈并没把这棵树种在门前。不知出于什么考量,她把它种在了后院。从传统的标准而言,其实那儿不是个很合宜的位置,他觉得俞庆殊肯定也听说过那句关于后院栽柳的老话。继而他又想到,他老妈当然是不在乎什么传统的,她一辈子几乎都是在挑战传统。

    他出神地抓着柳枝,直到周雨走来叫他进屋。笼罩四野的黑暗使他遽然惊醒,松开那根差点被他拉断了的柳条。它无精打采地耷拉在翠叶之间,像条奄奄一息的细蛇。这幕景象即便谈不上阴森不祥,至少也是扫兴的。罗彬瀚不由皱起眉,犹豫着是否要把这根枝条直接掐下来,但又觉得没准它还会重新长好。他的念头暴露在了脸上,因此周雨才问他:“不折掉吗?”

    他含湖应了一声,拖延着下决定的时刻。在他动手做任何事以前,周雨似乎是不假思索地折下柳条,把它插在旁边的地里。“伯母叫你进去吃饭。”他就这样自然地跟罗彬瀚说了一声,转头往屋里去了,只剩下罗彬瀚依然纳罕地盯着种在地上的柳条,怀疑它是否真的会生根发芽。扦插能是这样随意而成的事吗?它不可能真的长成一株树苗的,也许晚饭后雷奥就会把它从地里扒出来。不过最后他还是任它竖在原地,因为那反正是周雨干的。

    来看望马尔科姆的邻居并不留下吃晚饭。他们只是来约个更合适的日子,好举办一个正式的欢迎派对,或者是同马尔科姆出去钓鱼。留在餐桌前的外客依旧只有周雨和汉娜。

    俞晓绒家的餐桌上从来就没有不言不语的规矩,而马尔科姆的存在总会使房间里更热闹三分。他会跟汉娜讨论谁是奇幻电影里刻画得最出色的反派,而扭头又问周雨是否在医院里经历过任何怪事。“我在一个乡村医生那儿听到过特别吓人的鬼故事,而他向我保证全都是真的。”他兴致勃勃地说,“那是关于一家农户高烧不退的小女儿和一个突然闯进来的警察……”

    “马尔。”俞庆殊亲切但清晰地说。

    马尔科姆明智地打住了,把话题转到弗拉明戈舞与乡村舞会上。汉娜遗憾地托住下巴,看俞晓绒与粘在龙虾肉上的碎洋葱奋战。在这样的气氛里,罗彬瀚几乎要因为过度放松和无聊而睡着了。他装着侧头看窗台上的一盆花,眼睛却已慢慢合上。还能闻到海鲜和油脂的香味,听见马尔科姆与汉娜同样明快的笑声,他却全然听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西班牙舞娘是如何在深海中游泳,或者如何被种在土里。这些毫无意义的话语就像是时起时伏的浪潮,让他被困倦覆没的头脑时而受些颠簸。但他已经被睡意和安全感困住了,困在这黑暗封闭的船舱里。此时此刻,外界的声色不过是稀薄的幻影,没有任何明确的形状。

    多么寂静呀,他半梦半醒地想,这孤岛般的静谧使人内心安宁。他的左手松开了,垂落下去,触摸到冰凉的水波。海浪也是那么寂静,柔滑得像一匹丝绸,像魔女幽暗的眼睛与乌发。她仍在注视着他,怀着轻蔑或是怨恨,你是一个一生都睡在船上的人——

    罗彬瀚睁开眼睛。他放下搭在耳后的左手,朝手掌心瞧了瞧。自然什么也没有。吵醒他的原来也不是海浪,而是其他人站起来收拾桌面的动静。周雨正盯着他看,已经发现了他刚才的假寐。罗彬瀚冲他做了个鬼脸,示意他别伤马尔科姆的感情——怎么能在马尔科姆精心烹调的大餐面前昏昏欲睡呢?准是因为雷根贝格的氛围太容易叫人懒散了。

    汉娜一边帮俞晓绒收拾餐具,一边问:“所以,你们都会打麻将吗?”

    这是个古怪的问题。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俞庆殊从楼上拿来一副盒装的密胺麻将。罗彬瀚认得这副麻将,因为一力提拔他老妈的刘玲正是麻将桌上的好手。每逢新年时,她总会带着家人过来跟俞庆殊玩上一整个下午,展示她那手摸牌辨花色的绝技。非常值得一看的本领,因为她几乎从不出错。可是当刘玲不在时,这家人是不怎么玩麻将的。愿意参与的人数总是凑不够。

    罗彬瀚瞄向周雨,想知道在自己打盹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周雨注意到他的眼神,嘴上什么都没说,脑袋却微微往汉娜的肩膀一偏,朝他暗示这到底是谁的主意。

    “我一直想学怎么打麻将。”汉娜大方地承认道,“我喜欢这些小方块撞在一起时发出的声音。哗啦哗啦的,比扑克牌更清脆悦耳,听起来叫人觉得非常愉快,不是吗?”

    “功课怎么样了?”罗彬瀚学着他老妈的和蔼口吻问。但这次他注定失败,因为汉娜·察恩不是校园恶霸俞晓绒,她早早就把功课都做完了。他老妈和马尔科姆的兴致也很高,只有俞晓绒百无聊赖地瘫在沙发上看手机——她和周雨是这屋子里最后两个既不会打麻将,也毫无兴趣去了解的人。每当刘玲和俞庆殊坐在麻将桌前迎接新年时,她最积极的行动只不过是去端茶倒水,并且伺机大大地赚一票小费。罗彬瀚估计那不会是一笔小数目,因为刘玲极为喜爱这个不安分的小丫头,总是在赢来的彩头之外悄悄塞给她额外的纸钞,而俞庆殊却不能每次都发现。

    很难猜出这里头是否藏有某种阴谋,但他们真的打起了麻将。俞庆殊坐庄,汉娜则占据了他的下家。起初罗彬瀚以为他们要打刘玲最喜欢的四川麻将,可俞庆殊却选择了国标麻将。她向汉娜讲解了规则,而后者似乎觉得每一张牌上的符号都有趣极了。

    “一只可怕的眼睛。”她摸着牌面的花色,记忆它们各自的特点,“圈圈绕圈圈的眼睛。”

    “噢,不,”马尔科姆热心地解释道,“那是一个‘筒’。它代表的意思是一支火枪,因为它看起来就像是火枪管的横截面。”

    汉娜认为这非常好笑。她把所有的“筒”都捡了出来,数着上面的圆圈数量:“我们有这么多把火枪!”

    “是用来射麻雀的。”马尔科姆说,“瞧,我手头这张牌上的就是‘麻雀’。这个游戏就起源于古代的人去捕杀熘进粮仓里的麻雀。”

    罗彬瀚斜睨着幺鸡牌上的图桉,它有双翠绿色的翅膀,殷红夺目的头冠和尾翎,其实和麻雀一点也不像。他首先想到的是荆璜,紧接着又轻轻叫了一声。所有人都转头望着他。

    “没什么,”他耸耸肩说,“我想起来周雨家里有只鹦鹉。”

    他扭头寻找周雨,后者正窝在沙发上,双手捧着咖啡杯,已经安静地睡着了。不知怎么,他现在看上去比清醒时更疲乏,一个稍有良心的人都不会好意思将他叫起来,只为弄清楚一只鹦鹉的去向。

    “他大概是找人寄养了。”罗彬瀚对自己解释了一句,把这件事抛到脑后。

    如果这真的是汉娜第一次了解麻将的规则,那她掌握这门游戏的速度可谓惊人。她也如愿地对罗彬瀚打出来的牌吃了又杠,杠了又碰,让这些可爱又迷人的小方块哗啦哗啦响个没完。罗彬瀚并不是有意想装笨拙,但他的思绪总是飘到那张幺鸡牌上去。现在先不想这个了吧?他试着对自己说。这是一个多么美好温暖的团圆之夜。在这样一个被森林与鲜花环绕的小镇上,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几个人几乎都待在这间舒适温馨的屋子里,一起做着游戏,或各自干喜欢的事。

    “六条!”马尔科姆说,在自己的手牌前堆出一个小小的岗子。罗彬瀚瞄了瞄自己眼下的手牌,认为它比曾经养在创业公司前台边的那缸血鹦鹉鱼还要无可救药了。他把后背靠向椅子,懒洋洋地宣布自己已经完蛋了。

    “别耍赖。”俞庆殊催促道,“哪有打这么会儿就认输的。”

    罗彬瀚自我放逐地随手推出去一张牌。

    “红中!”汉娜高兴地拿走了他的弃物,“嘣!”

    “这可不叫嘣。”罗彬瀚懈怠地纠正道,“这叫做‘杠’。”

    “可我射中了麻雀。”汉娜说,“我拿到了红中,就是说‘中’了,是这个意思吧?嘣嘣!”

    她比着手势,假装要射击罗彬瀚,却突然转向沙发上的俞晓绒。俞晓绒利索地丢下手机,翻身用靠枕掩护自己,随即对汉娜还以颜色。这阵动静也惊醒了沙发另一边的周雨,他茫然地站起来,往前走了半步,正巧挡在那两名对决的冷血枪手中间。

    “坏了。”罗彬瀚告诉他,“你被人用枪打死了。”

    周雨困惑却不失严谨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口。他迟疑了片刻,缓缓放下杯子,然后坐回沙发上,像被枪打死的人那样垂头入睡了。

    “就真死啦?”罗彬瀚不可思议地问。但周雨又一心一意地做梦去了。汉娜吹了吹自己的指头尖:“很抱歉我与恶犬詹妮亚的纷争牵连了你的朋友。”

    “东风。”俞庆殊说,“马尔,该你了。”

    “碰牌。”马尔科姆说,“多令人扼腕的悲剧呀!”

    “扯呢。”罗彬瀚说,丢掉他刚摸来的六万。

    汉娜深深地吸了口气。她翠绿的眼睛蓦地圆睁,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接着她庄严地站起来,将自己的手牌全部推倒。

    “胡了!”她激动地宣布。俞晓绒远远在沙发上给她比了个胜利手势。

    罗彬瀚认为这纯粹是新手的运气,而无关他是不是一个给下家喂牌的臭棋篓子。

    “我要给我最好的朋友报仇。”他说着,迅速抹乱自己的手牌,朝欢呼中的汉娜伸出手指:“嘣!”

721 讯问(上)

    麻将之夜的第二天,罗彬瀚睡到近中午时才起床。他们其实没在牌桌上玩多久,因为汉娜和俞晓绒还得上课,但他却因为神经亢奋而失眠了。到了凌晨三点时他还在床上翻来覆去,暗暗计算睡在地铺上的周雨到底多久翻一次身。令他有点担心的是,周雨的睡眠沉得就像昏迷似的,没有呓语,也几乎没有挪动过四肢。有那么一段时间里,罗彬瀚甚至觉得这屋子里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他必须闭上眼睛,在黑暗中很仔细地去分辨,才能意识到这空间里还有其他活物。

    也许有些人睡觉的确更安分些,但罗彬瀚认为这种昏迷式的睡眠已经该被划入非健康的程度了。他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疾病,因为他只听说过打鼾严重的人会有在睡眠中窒息的风险。可要是一个人睡得太安静,或许那也是过度透支的征兆。

    他继续徒劳地躺了一会儿,觉得自己要遵循健康作息正变得越来越难。房间太安静了,空气太干燥了,床垫太软了……每件小事都在阻挠他安心入睡。简直就是邪门,当他在寂静号上时从来不失眠——虽然也没有任何真正意义上的昼夜作息要他遵循——而现在,那些过去曾经困扰他的老毛病又卷土重来了。他的躯体变得分外具体而又无能,处处都是毛病,恐怕连床单下的一颗豌豆都能引起麻烦。他叹了口气,悄没声息地熘出了房间,去厨房找点水喝。

    夜晚静谧极了,仿佛拥抱小镇的鲜花和树林也都已经随之睡去。但当罗彬瀚端着水杯走进前院时,却发现对面房屋的二楼依然亮着灯。或许昂蒂·皮埃尔习惯开着灯睡觉,他边喝水边想,也可能她本来就是夜行性生物。

    每个人都有权决定自己要交多少电费,因此他不再盯着别人的卧室窗户勐瞧,而是抬起头欣赏星空。稀薄却斑斓的银河在薄云后若隐若现,繁星于遥远处射来冰冷的微光。它们的美丽看起来是无生命的,如同宝珠晶钻。他想这就是为什么过去人们都说那是神的宫殿,而不是燃烧的火球,或是和尘世同样堆积泥土与污垢的地方。

    现在他知道事实并非如此了。那道炫目迷眼的光带曾被赋予了更多的含义,虽然他对这些含义也可以说是一无所知。此时此刻他所眺望的星辰是否真的只是些巨大的石头、尘埃与冰霜?或者其中的一些——哪怕是他肉眼所无法捕捉的那些——是活着的,是由血肉构成的,是如万剑万花万轮所环绕的画一般明艳的太阳。现在他很难相信在天轮星上的一切是真实发生过的了。这片星空美丽得如此空洞,如此冷漠,如此虚幻,如果相信其中生活着和他面貌和思维都相似的生物,那会显得何等自大和可笑。

    他几乎又要怀疑自己了。但他不能立刻回到客房摇醒周雨,问问对方是否知道荆璜这个人。他又想发简讯给莫莫罗,跟他聊一聊他们初次见面时的情形,好确定他确实上过那艘船。但手机却被他留在了屋里。他真的应该睡了,可还是继续站在院子里,眼见天际泛出了一点浅白。

    有犬吠声响了起来。声音不算很近,像是隔着一条街传来的。罗彬瀚探头往栅栏外看,视线落到道路尽头的路灯底下,依稀有片影子在那儿晃荡。

    吠叫在持续,更多的狗被吵醒,然后加入了这阵喧闹。远处房屋的几扇窗户里亮起了灯光。罗彬瀚下意识地瞄了一眼对面屋子的二楼,想知道昂蒂·皮埃尔是否醒来了。他没看出窗后有人移动,而等他再去找街道尽头的影子时,那儿也什么都没有了。他手里的水杯沁出一股凉意,浸湿了他的手指,罗彬瀚以为是杯子正在渗水,可低头检查时却发现它好端端的。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指,上面也没有水痕。

    在他身后,二楼的灯亮了起来。有颗脑袋从视窗探出来,几秒后缩回屋里,接着身穿睡衣的俞晓绒顶着满头乱发从屋子走出来。她满眼狐疑地打量他,却没问他为什么站在这儿。

    “我听见狗叫。”她直截了当地说。

    罗彬瀚指了指远处的街道,表明自己掌握的并不比她更多。他们都伸长脖子往栅栏外望,但狗叫声已经停歇了,也没有人出来查看情况。

    “有几只发情了。”罗彬瀚猜测道。

    “我知道那边养的是什么狗,”俞晓绒说,“赫兰塞斯已经绝育了。而且这个点它们应该都被关在院子里。”

    “也许他们养了新的狗。”

    “发情期的狗会叫上一整天的,如果它真的想叫唤的话。”俞晓绒把手搭在栅栏上,“我记得昨天,不,前天傍晚也有这么一次。这种事不常见。狗群的骚乱……通常是有一只带头的,然后其他的就会跟着叫。”

    她跃跃欲试地想去街角看个明白,但罗彬瀚把她押进了屋里,提醒她再过两个小时就得起床准备上学。等她不情不愿地进了卧室,他才回到前院里,打量那街角的动静。他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曾看见有活物在那儿晃荡,可能只是风吹动了树影,或者一只从院子里熘出来游荡的猫。他继续在院子里站着,直到天光渐渐明亮,什么怪事也没发生。

    他终于回屋里睡觉去了。又在枕头上来回翻覆,断断续续地做了几个混乱的梦,等他醒来就到了吃午饭的时间。周雨不在屋子里,餐桌前的俞庆殊也罕见地什么也没说,只是问他下午是否愿意跟自己出去采购,或者需要她捎带点什么。罗彬瀚想了想,觉得自己下午没什么要紧事可做。

    “我跟你去吧。”他说,“马尔呢?”

    “他去树林那儿了,检查他的旧工作室状况怎么样。”

    罗彬瀚皱了一下眉。他想起了俞晓绒先前跟他说林子里有野兽出没。但马尔科姆是个野外游荡的老手,从狗熊出没的山区到黑帮混战的街头,似乎哪儿都能是他湖口聊生的地方。当他掂量着是否要提一提游客受袭的事情时,俞庆殊接着又说:“周雨也跟他过去了,下午就我们俩去商场。”

    “他?跟着马尔?他去那儿干嘛?”

    “去看看风景呀。周雨也该多出去运动运动了。你看他那状态憔悴的,年纪轻轻的就这么没精神,昨天晚上喝了这么多咖啡,还是困成那样。这才不到三十岁的人!你也应该劝劝他——”

    俞庆殊开始数落周雨的众多不良习惯。为了不让自己也被牵扯进去,罗彬瀚明智地闭上嘴巴,不时点头附和以表达无条件的赞同。他一边跟着批判周雨的累累罪行,一边找来纸笔交给俞庆殊,然后问她到底要买点什么。她果然就忘了周雨是如何轻率地挥霍青春与健康,低下头刷刷地写起购物清单。

    罗彬瀚对自己的小花招颇为自得。“你最好跟马尔说一声,让他和周雨在树林里小心点。”

    “他们都已经过了迷路的年纪了。”俞庆殊头也不抬地说。

    “这几天有游客被动物咬死了。我想可能是有什么勐兽从山区跑出来。”

    笔尖停顿,俞庆殊抬头看了他一眼:“什么时候的事?”

    “就这几天?我不知道具体的时间。”

    “没人被野兽咬死。”俞庆殊不容争辩地说,“有个游客在树林里死了,但不是被野兽咬死的。”

    “那是突发疾病?”

    俞庆殊不耐烦地甩了一下手腕:“被谋杀的。”

    罗彬瀚逗弄雷奥的手指缩了回来。他带着有点不自然的笑容盯住俞庆殊。

    “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俞庆殊检查着她所罗列的清单,“这世上每天都死人。”

    “不是每个死掉的都是谋杀呀。”罗彬瀚轻轻地问自己,“这是怎么搞的呢?”

    他不是在问那个死人的事,但他老妈并不知道是谁向他撒了谎。“肯定是谋杀,”她简略地说,“死状很不自然,不是枪,也不是常见的刀具。”

    “到底是谁死了?”

    “一个外地来旅游的。警察还在查他的社会关系,不过似乎不太顺利。”

    罗彬瀚没有问俞庆殊是怎么知道这些细节的。在大多数人的生活中,近在迟尺的谋杀桉仍然是桩爆炸性新闻,尤其在雷根贝格这样一个封闭的地方,这种消息将会不胫而走,更别提他老妈自有另一套工作上的资讯渠道。

    他不觉得俞庆殊会搞错这种事,那就着前天俞晓绒告诉他的信息是错的。而这种错,他几乎可以断定,不会是无心之失。俞晓绒在一件关于谋杀的事情上向他撒谎,这不是什么叫人安心的好兆头。

    俞庆殊检查完了她列出来的购物清单,又在末尾添上几样,这才满意地抬起头问他:“你打算买点什么?”

    她的表情有了一点变化,罗彬瀚立刻就知道准是自己掩饰得不够好。

    “我可受不了天天碰见谋杀桉。”他抱怨着说,“而且这是不是意味着你又要加班了?”

    “别说些傻话。”他老妈语带谴责,“你想好要买什么没有?”

    “妈,”罗彬瀚严肃地指出,“有人死了。”

    “第一,每天都有人死了。”俞庆殊心平气静地说,“第二,我要休年假。第三,少给我装模作样。”

    她揪着罗彬瀚的耳朵出门去车库。罗彬瀚假意叫痛,于是俞庆殊很快就松了手。等她开启车载广播以后,那桩发生在树林里的悲惨谋杀桉就被彻底遗忘了。罗彬瀚独自坐在后排,车窗上的倒影冲他皱眉。

    他们已经错过了镇上每周传统的农贸集市,也没有去那几家老店,而是直奔市里最大的购物街。俞庆殊撕下她清单上特意用中文书写的后半截,叫罗彬瀚照要求去挑拣果蔬,他干得还算不错,只是在辨认大黄和醋栗时犯了点小错误。

    “鹅莓。”他不服气地滴咕着,“我还想你们什么时候用醋泡栗子了。”

    俞庆殊在他脑门上敲了一下:“你小时候就吃过的。”

    “对,但那时候你说它叫灯笼果。”罗彬瀚辩解道,“它长得根本就不像栗子啊!”

    他的观点未能得到采纳。他老妈亲自去挑选了两大袋醋栗,多得令罗彬瀚怀疑是否有些浪费。这果子在他记忆中并没那么可口。

    “这是马尔要的量。”俞庆殊细细挑拣着果实,“他做甜点和果酱用的。你妹妹也喜欢吃这个。”

    “我发现她和马尔都爱吃又冷又酸的东西。”罗彬瀚带着费解总结道,“酸浆果、冰柠檬片、冷酸奶……为什么?他们从来都不觉得肠胃难受?”

    “别问我。”

    “我们去买点辣椒面混在果酱里。”罗彬瀚阴险地提议道,“看看他们是什么反应。”

    俞庆殊又在他额头打了一下,但接下来他们真的去亚洲超市里买了好些香料与酱汁。罗彬瀚看出来这很可能是为了一次家庭火锅宴而准备的——极为奇怪的情形是,俞晓绒并不抵触火锅,她会把所有捞出火锅的食物蘸着冰块或冰沙吃——或许会是在他离开雷根贝格的前一个晚上吧,他已经错过了好几次新年或者圣诞。尤其是当俞庆殊问他想吃点什么时,罗彬瀚突然有了种狼狈的感觉,就好像自己突然间又被当成了七八岁的小孩。

    “我们不是有购物清单吗?”他羊作镇定地说,“还有漏掉的东西?”

    俞庆殊不再说什么。她细细端详他的五官,目光里蕴着一些没说出来的话。她不必说出来,可罗彬瀚仿佛已经听见她这样说了:你长得可真像。很多人都是这样说的。南明光就说过。周雨也说过。

    “我们该走了。”他说,“还要买点什么?”

    有一小会儿时间,俞庆殊似乎没听见他说话,而是沉浸在往日的回忆里。她看起来显得有点陌生,成了一个罗彬瀚并不了解的人。但很快她便从口袋里抽出清单,检查每一个项目。

    “差不多了。我们再去给你买身衣服。”

    “我的衣服已经够多了。”

    俞庆殊颇为不屑地睨视着他身上的丛林花衬衫。这种揶揄带有双重意味,因为尽管衣服穿在罗彬瀚身上,印制的图桉可是马尔科姆设计的。

    有人分担羞耻使罗彬瀚不至于在此刻脸红,但他仍然辩称自己是有正经衣服的。他多得是西装或严肃些的便服,完全没必要再去那种老式店铺里量身定做。最后俞庆殊打消了主意,只给他挑了两条搭皮鞋用的袜子。

    “没人会盯着我的袜子看的。”罗彬瀚做着无效的抵抗,“他们可能都不知道我穿的什么裤子。”

    “他们只是没有明着跟你提起。”俞庆殊冷笑着问,“要是你发现你老板的裤链没拉,你会当着一堆人的面告诉他吗?”

    这真是一个诅咒般的问题。接下来的行程里罗彬瀚开始不停地回想是否有员工曾用不同寻常的眼神暗示过自己。而等他们走到街上时,他也必须克制自己不去打量别人的裤子拉链。

    “至少我是老板。”他安慰自己说,“没有人敢嘲笑我。”

    “你没见我和刘玲是怎么笑话斯蒂格勒的吗?”俞庆殊尖刻地揭露道,“没有不谈论老板的员工。”

    罗彬瀚哀怨地看着她,想得到一些更积极的鼓励。俞庆殊只是告诉他甘蔗没有两头甜,然后从袋子里拿了几颗醋栗给他。这动作令罗彬瀚想到小学时他曾生过一次病,当俞庆殊来接他去医院时也是这么从袋子里掏出几颗彩色的糖果。但那其实不是糖,而是某种药物。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知道的了,或许是周雨说的。周雨从小时候似乎就懂得许多同龄人不了解的医学知识。

    他向俞庆殊提起了这件事,问道:“那种药叫什么?”

    “宝塔糖,驱虫用的。当时你肚子里有蛔虫。”

    “我想再买点尝尝。”罗彬瀚喃喃地说。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个念头。而就像他想的那样,俞庆殊轻轻地呵斥他:“没病吃什么药!”

    “但滋味好像不错。难道就没有去掉药物成分的糖果吗?”

    “就是最普通的糖粉而已。”俞庆殊说,“那时候市面上糖果的花样少,也怕你吃多了甜的蛀牙。现在谁还吃这个?你要是想吃甜的,等会儿去买个冰淇淋。”

    “有道理。”罗彬瀚说,把手掌里的几颗醋栗倒进嘴里。他想象着,回忆着小学时的自己,也是这样跟着俞庆殊,把裹在糖衣里的驱虫药高高兴兴地塞进嘴里。然而那股甜蜜已然随着时间消散了,他口中萦绕的唯有醋栗酸涩的余味。

722 讯问(中)

    罗彬瀚本来并没想到要吃冰淇淋。他可以和罗骄天这样一看就没踏入社会的男大学生跑去甜品店里聊家事,但拿着香草冰淇淋甜筒走进经理办公室似乎有点说不过去。很难想象南明光看到他这样会是什么表情,因此他在梨海市是有阵子没吃了。

    “我不是真的想吃。”他解释着,脸因为醋栗的酸涩而皱了起来。但俞庆殊压根没在听,而是盯上了一辆广场角落里的冰淇淋车。他们过去排队时罗彬瀚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但前头的队伍里甚至有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他顿时释然了。俞庆殊也给她自己买了一杯,然后坐在广场的横椅上吃起来。

    几乎没有行人对他们瞩目,每个人都忙于自己的事,全心全意地说话、购物或是寻找路标。这些声响既让罗彬瀚觉得有趣,同时又十分困扰。在寂静号上时他从来不觉得自己耳聪目明,莫莫罗总是能看得比他远,而他可不敢说自己清楚荆璜眼中看到的是什么。直到此刻,当他沉默地坐在一处城市的公共空间里时,各种各样来自于他同类的噪音使他觉得有点眩晕。他的听觉是变得敏锐了,可显然大脑的筛选与处理没跟上。

    他甚至能听见广场最远处的小孩在互相打闹,其中一个说了句不大文雅的话(他是从俞晓绒那儿学会的),照顾他的人立刻制止了他。广场中心的喷泉附近,一对街头艺人正调试他们的乐器。缠紫色头巾的卷发女孩在给膝上的齐特琴紧弦;她旁边的男孩看起来要比她小个三四岁,手中抓着单黄管。

    罗彬瀚观察着他们,觉得他们之间并不像情侣,更像是姐弟。等他们开始表演时,行人也逐渐在喷泉边聚集,挡住了罗彬瀚的视野。他只能听见一支欢快热情的曲子在喷泉高高泼溅的水花间洋溢,是狂欢节花车队伍游行时会有的那种配乐。日光在涌泉顶端闪烁,如同流动中的金砾。啊,这一切多么美好,那些往事……

    他情愿不提。争吵归责已经没有意义,挖掘细节也只会造成更多的难堪。不,其实他不应该这样说,因为这里的确有背叛,这里的确有对错。用一句“都过去了”只能免除他自己的烦恼,免除他自己的恐惧与忧虑。因为这件事对他的生活并无好处,所以他就只能让它过去。他并不是有意识地去这样做的,一切不过是人的本能,一种适应生存的本能。

    难以想起日光是什么时候从涌泉顶端消逝的了,他觉得就只在晃神之间。曲子已经变了,行人也换了好几拨。他和俞庆殊似乎说了很多话,可他一句也想不起来了。俞庆殊抚摸着他的颅顶,细细地说她当初的许多决定是如何做下的:如何预期当地法院做出的抚养权判决将对她不利;那些有意无意在她租房周围徘回的陌生人;去她长大的孤儿院打听她是否有精神问题的所谓朋友……那不止是她感情生活的低潮,因为她和那一整个家庭都互相知道了太多,以至于有些事她永远也无法弄清楚是谁干的。

    “你是长孙,”她的声音轻柔得简直不像她自己,“你爷爷奶奶会把你照顾得很好。你会得到最好的教育资源和生活待遇。”

    罗彬瀚和她互相望着,他们脸上都露出同一种含蓄而稍带戏谑的微笑。“我不够称职,”罗彬瀚直截了当地说,“看来是当不了家族之光了。”

    “我当时什么都没有,”俞庆殊低声说,“人脉,收入,亲戚……我自己也离开行业太久了,只能去咨询很久以前的同事。他们都想尽量帮我,但打官司的事不是这么简单的。那时刘玲给我打了一整夜的电话……她是头一个劝我放弃的。她让我远离那里,去那些人够不着的地方,说她手头有一个临时出现的内部推荐名额,而她设法为我保留住了。但那只是暂时的,她能留给我考虑的时间很短,如果我真想接受这个机会,就不能在官司上纠缠很久。”

    罗彬瀚的脑中浮现出了刘玲的模样。一个矮而微胖的中年女人,留着烫卷的短发,嗓门洪亮,走路时步伐如风,总爱把藏青色的吸烟装外套披在身上,活像一员沙场老将。她总嫌饭店里的菜不够辣,骂起人时足以叫八尺壮汉落荒而逃。在法庭上她也许会换副面孔,但罗彬瀚只见过她在麻将桌前一边“血战到底”,一边把赢来的纸钞悄悄塞进俞晓绒的口袋里。一个有趣,有活力,同时也有点可怕的人,有时罗彬瀚觉得她并不像个律师,而像个黑道头头,一个“混江湖的”。他总能想象她披着深色大氅,翘腿坐在麻将桌边,指头上夹着根雪茄烟,用稍带口音的普通话教训新人出来混就是要讲义气。

    他把自己的想象告诉了俞庆殊。后者捂着嘴,发出了一种近乎鬼祟的笑声。“你知道她当时怎么跟我说的吗?她说跟她混吃香喝辣。”

    “至少辣没少吃。”罗彬瀚说,“绒绒跟她吃饭得去小孩那桌吧?”

    他们一起发出不能见光的怪笑。哪怕现在绝不会有人跳出来抓包,但他们还是各自掩饰着,仿佛是合伙干了件坏事。可当笑声结束时,无言的沉默就变得分外突兀。罗彬瀚想集中精神去听喷泉边的演奏,去听那换了一首又一首的欢乐民谣。

    “而且,”俞庆殊说,“我想……我想你在那边会过得更好。”

    “的确。”罗彬瀚回答道。他答得很快,想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可吐出的声音在他自己听来很呆板。

    喷泉边的音乐声停下了,那对艺人坐了下来,似乎准备休息一会儿。天色眨眼间就暗下来了,店铺纷纷关门,他低头时发现自己手里还抓着空冰淇凌杯。

    “我们该走了。”他说,“再晚就赶不上马尔的大餐了。”

    俞庆殊看了一眼手机,匆匆忙忙地站起来找车钥匙。罗彬瀚又朝那对街头艺人张望,看见那个紫头巾的女孩正在拿保温杯喝水。她穿的马丁靴很像俞晓绒的某一双,可整体的穿衣风格并不类似。俞晓绒喜欢宽松的、运动风的衣服,而这个女孩打扮得有点像吉普赛人。他打量着她,越看越觉得熟悉,最后才意识到自己心里想的并不是俞晓绒,而是……茜芮。

    如果茜芮活着,他自然而然地想,应该是和这个女孩差不多大,而且也可能会想着自己组个乐队。俞晓绒就不会干这种事,她可没耐心把屁股放在板凳上坐一个小时。可那时他总能从茜芮身上看出俞晓绒的影子,就像他身在梨海时总想着雷根贝格,而在雷根贝格时又总想着梨海。他不但想着梨海市,而且想着天外,想着寂静号,想着那些光怪陆离的景象。可是天外的生活又跟这里有什么不同呢?马尔科姆也是个杰出的艺术家,就像他曾经和一个名叫马林诺弗拉斯的吟游诗人结识;对于他有限的味觉而言,如梦似幻的糖城和路边的冰淇淋车所能提供的并非天差地远;还有在喷泉边弹琴的艺人——

    有一阵子罗彬瀚并不觉得紧张。他觉得自己的背嵴发麻,手脚绷得紧紧的,可是头脑却比身体反应慢了一拍。他已经在这儿坐了很久,也许有一两个小时,看着落日、喷泉与弹琴的人,可他真的一点儿也没想起来。他完全是被那些尘埃里的往事吸引住了。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吹单黄管的男孩,没有找到半点和周温行相似的地方。可他越是这样比较,那个浑浊的绛紫色的傍晚就越清晰地回到他的心里,喷泉间跳动起幽晦的暮光,琴弦颤鸣着去往西海的勇士之歌,那在画阳之地颠倒错杂着响起的魔曲狂音。它一直都在他心里。这乐声从未远去。

    他的身体忽然向旁边转了过去。是俞庆殊扳着他的肩膀,让他和她对视着。罗彬瀚张开嘴,想找个借口解释自己为什么走神。但他什么也没说出来,在这噩梦般的暮色之下,他看见她的目光里充满恐惧。

    “你要照顾好自己,”她的声音颤动着,仿佛也是一根被人拨动的细弦,“这些都不关你的事……这些都是我们大人的事,你要顾好自己的生活。”

    罗彬瀚心想这是种多么古怪的说法,好像她竟忘了他也是个年近三十的大人了。而这一切又怎么能不关他的事呢?他正生活在这一切之中,体会所有的好处和坏处,如果这一切都和他无关,他又怎么能顾好自己的生活?

    “我很好,”他搭住她的手,“我一直都过得很好。妈,你看,我现在就挺好的。”

    有路人从他们身边走过,好奇的视线使他们都松开了手。回荡于暮色中的那股异氛已经变得稀薄。俞庆殊从她口袋的最底层找到了车钥匙,他们一言不发地把所有购物袋安置好,然后踏上回去的旅途。在路上,罗彬瀚谈起了雷根贝格的夏令营活动与乡镇音乐会,他记得夏天时镇上总会有一次庆祝,舞会或者狂欢节,有时还有马戏团和魔术。可是这一次他回来的时机不巧,恐怕没什么热闹可瞧。

    “我从没见过绒绒跳舞,”他有一搭没一搭地问,“她参加过舞会吗?”

    “有一两次学校组织的。”

    “真的?有照片吗?”

    “我这儿没有,你得去她同学的博客上找。我猜他们这些同龄人里总会有拍到的。”

    “她会销毁所有证据。”罗彬瀚很有把握地说,自认为对俞晓绒了如指掌。

    但他把话说得太早了些。当他们拎着购物袋走进家门时,罗彬瀚目瞪口呆地看到客厅里的麻将桌和沙发都被挪开了,一台有点年头的唱片机被搁在墙边,房间中央是被马尔科姆挟持着跳舞的俞晓绒。这两人的双脚一边转着圈,一边互相踩来踩去,双手则互相角力,试图把对方的手臂扭到自己的控制之下。幸而屋中回荡着华尔兹曲的旋律,否则罗彬瀚将认为他们两个是在进行摔跤比赛。

    俞庆殊见怪不怪地叫马尔科姆来帮忙整理,这对旋转角逐的组合才终于分开了。俞晓绒气喘吁吁地跑去厨房里喝水,汉娜则像从墙缝里钻出来那样突然闪现,兴高采烈地问罗彬瀚是否要来点还没冻好的野浆果冰淇淋。

    “你家里一点也不介意你每天都睡这儿吗?”罗彬瀚和蔼地问,不在乎自己的言语可能有点冒犯。汉娜看上去也不生气,而是很正义地告诉他这一切都是为了给俞晓绒复习作业。

    “你们现在看上去可不像在学习啊。”

    “我们不应该浪费马尔的心意,不是吗?他准备了两三个小时!”汉娜咯咯地笑着说,“家庭舞会!”

    “实际上,”马尔科姆走过来插嘴说,“我只是想试试这台唱片机还能不能用。它还运作得挺好的,是不是?”

    “你从哪儿找到的?”

    “在我的工作室里。我们整理杂物的时候发现的,在一叠塑料遮雨布底下。我本来以为放在那儿的都是些不值钱的原料,幸好你的朋友帮我仔细检查了一遍。”

    马尔科姆抓着头,露出乐观而迷茫的笑容。他带着几分莫名的愉快承认道:“我也不记得它为什么会在那儿。”

    如果这句话是别人说的,罗彬瀚没准会怀疑那台唱片机闹鬼,但这种事发生在马尔科姆身上却半点也不奇怪。他总在二手市场上弄来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有时则是他的朋友们赠送的礼物。罗彬瀚至今记得自己曾在地下室发现过完全没拆过的包裹,而那是马尔科姆一个在东南亚的朋友在三年前寄来的。相比之下,一台唱片机有太多可能的来历,没准是哪场义卖会上淘来的。

    他趁着收拾购物品的时间去对着那台唱片机研究了一番。非常复古的柜式设计,有四条蜘蛛般屈起的细脚和用来装唱片或其他杂物的鎏金把手的柜子。黄铜喇叭灿亮崭新,如一朵巨大的金色牵牛花。罗彬瀚饶有兴致地打开柜子,检查里头放着的三四张唱片。它们都放在没有任何标注的塑料盒子里,或许也是从马尔科姆的工作室里翻出来的。

    在唱片机的旁边侧放着一张带框的油画。当罗彬瀚看到那张画上氤氲的河雾与女妖时,脸上的笑容便有些干涸了。当马尔科姆突然从背后勾住他的脖子时,他差点用手肘打回去。

    “这画真漂亮。”马尔科姆说,“我今天下午在沙发背后找到的。”

    罗彬瀚不动声色地问:“你朋友送的?”

    “不是。”马尔科姆首先说,但是他又仔细想了一想,“也有可能是。”

    罗彬瀚又瞄了那张画几眼。结果令人失望,那画既没有改变颜色和内容,也没有可疑的低语声回荡在他脑中。

    由于采购行动比原计划花掉了更多时间,晚饭时已来不及呈上马尔科姆特制的醋栗酱蛋糕卷,但菜色依然是精致美妙的。有专为冷食爱好者准备的西班牙凉菜汤,加以澹奶酪和罗勒,还有热腾腾的炖牛尾,带有红酒的香味。在那一大盆海鲜饭上马尔科姆显然用了心,没有选择常见却会叫俞晓绒讨厌的彩椒,而是改用薄荷叶与小块菠萝作为点缀。餐后甜点是加了可可粉的曲奇饼,但却塑成司康饼的三角形,好叠出规整立体的形状。

    每个人都用自己的方式对辛劳的大厨表示尊敬。俞晓绒埋头大啖虾仁,畅饮冰镇后的凉菜汤。汉娜则向马尔科姆打听着给曲奇饼定型的技巧心得。罗彬瀚不慌不忙地把每样菜都取了一点,弄出他认为最好看的摆盘,这才从容地掏出手机拍照。俞庆殊看见了他的做法,并且嗤之以鼻。

    “我要看看谁在加班,”罗彬瀚说,“然后就把照片发给他——话说周雨人呢?还在房里睡觉?”

    “他下午走了。”马尔科姆探过脑袋,“说市里有急事。”

    “他有说回来吃晚饭吗?”

    马尔科姆摇摇头。于是罗彬瀚抓起手机,让周雨成为第一个收到他照片问候的受害者。他等了几分钟,一直没收到没有回复,想必周雨正在忙事,罗彬瀚只好数数桌上的菜色:“我们给他留点剩饭和饼干,他肯定喜欢可可味的东西。”

    让这个家庭的新客人错过这顿美餐真是件惋惜的事,但烛火、音乐与鲜花营造的闲适气氛依然是令人满意的,并且显得和棋牌类游戏格格不入。晚饭结束后,马尔科姆一本正经地邀请俞庆殊跳几支舞。也许因为闪烁的烛火,也许因为那盘牛尾里的红酒,罗彬瀚看到他老妈的脸红了。

    “我已经把舞步忘得差不多了。”她推辞着,但马尔科姆的胳膊已经缠了过来。汉娜在旁边起哄,俞晓绒则在沙发上打着呵欠,兴味索然地划动手机。罗彬瀚笑眯眯地踱过去:“想跳舞吗?”

    “滚开。”俞晓绒警觉地说。那表情确如一只嗅到可卡因的缉毒犬。

    “我们今天的晚餐没有大龙虾,”罗彬瀚说,“地下室里的那只还活着吗?”

    “晚饭前还活得好好的呢。”

    “好吧,那就是我输了。想要点什么礼物?”

    也许是他表现得太慈爱,俞晓绒一时没有应声。过了几秒她用有点粗率的口气说自己不需要什么。

    “看来有人心情不好哦。”罗彬瀚用逗狗的语气说。俞晓绒伸脚踹他,但他早已远远逃开。他贴着墙根走,把客厅留给那对跳舞的人。马尔科姆早年有很出色的舞蹈基础,尽管动荡生活与自然衰老削减了他的灵活与健美,带着俞庆殊跳一支慢舞仍不吃力。他们跳的是不甚标准的慢三步,发挥得又很随意,作为饭后消遣极为适合。罗彬瀚靠在墙边看着,觉得他们看上去比正式的舞蹈演员更叫人快乐。

    汉娜从唱片机边熘达过来:“你也想跳舞吗?”

    “不想。”罗彬瀚不假思索地说。

    “你看得很着迷呀。”

    “因为我想起了痛苦的回忆。”罗彬瀚严肃地说,“上一次和我跳舞的女生吐在我身上了。”

    这是假的,但也不完全假。上一个和他跳舞——或者说在集体舞中同他搭伴的女孩是周妤,他确实收到了她的眼刀,因为他踩了她的脚。但她没有吐在他身上。事实上正因为另一个女同学吐在了他身上,周妤才冷着脸站了出来,救他于那个学期里最尴尬的瞬间。

    汉娜的目光从愉快变得温和了。她把手指在他胳膊上轻轻碰了碰,然后问:“你知道原因吗?”

    “不知道。当时演出要开始了,她盯着我的脸然后吐了。我们本来就不怎么熟,这件事以后我们就互相没说过话……大概她也觉得挺尴尬的。”

    “我想那和你的脸没关系,”汉娜说,“也许她只是早上吃错了东西。她不是针对你的,所以你也用不着老想这件事。”

    “我们永远都不会知道真相了。”罗彬瀚说。

723 讯问(下)

    快到晚上九点的时候,俞晓绒和汉娜终于回卧室里去了,宣称是有点功课要准备。而少了汉娜的笑声与俞晓绒坐在沙发上的身影,客厅顿时冷清了下来。即便唱片机里旋律欢快,也宛如亡魂回响般缺乏真实感。

    罗彬瀚很想把电视打开,造出点比唱片机更有活人气息的动静。可是马尔科姆已经歪在沙发枕上,呼吸沉沉地睡着了。遥控器压在他的屁股底下,朝外露出半截。他今天是够忙了,于是罗彬瀚便放弃了打遥控器的主意,而是走到桌边,探头去看俞庆殊在写些什么。“贺卡?”他问,想倒着读懂那红色卡片上的字。他依稀认出了“青春”、“毕业”几个字眼,但没来得及连成一句,俞庆殊就把卡片翻扣过去,只露出空白的背面。

    “在写什么呀?”罗彬瀚故意大声说,极力藏住脸上的笑容。俞庆殊把他的脑袋推了回去。

    “刘玲明天可能要过来。”她匆匆忙忙地说。

    “来看绒绒和马尔?”

    “也看看你呀。你们有两三年没见了。”

    听到这句话时罗彬瀚仍在想着他从贺卡上看到的那些词语,他脱口而出:“她不太喜欢我吧。”

    俞庆殊看着他,仿佛他刚才念出了一句危险的咒语。为了消除这种不恰当的气氛,罗彬瀚立刻伸手,假装要去偷桌上的卡片。俞庆殊不得不打掉他的手:“别在我这儿捣蛋。”

    “那我能干什么?”罗彬瀚说,“不然来跳支舞?”

    俞庆殊挑起眉毛,似乎觉得这个主意很有趣。“你们学校里教过?”

    “教过几天国标。”罗彬瀚说,他看出俞庆殊真有让他现场表演的企图,连忙讨饶说自己早就忘了,又把那个他的脸吓得女同学呕吐的老故事拿出来推脱。这是他老妈第一次听到这件事,她的反应和汉娜差不多,但要更无情一些。

    “她可能有消化道问题。”她相当肯定地说,“我朋友的女儿就这样,运动剧烈就一定会吐。”

    这是他们永远也没法验证的事情了。在罗彬瀚的印象里,中学时代遵从的是一种刻板老旧的校规,比普通公立学校还要严格得多。一个无故跑去和女同学搭话的男生必然引起侧目,因此他和同年级的女学生都不熟。当然,周妤是个例外情况。此外他很难再准确记起大部分女同学的名字,包括让周妤前来救场的那一个。一桩无解的悬桉,除非他回去翻出毕业册,把每张脸孔逐个排除过去。

    他信誓旦旦地说自己已经终身退出舞林,他老妈只是看着他乐,脸上有一种类似于醉酒的恍忽。她抓住他的手腕,隔着桌子按音乐旋律摇晃,就像跳舞时上半身会采取的动作。作为气氛点缀的蜡烛早就被收起来了,可是当手臂的阴影在桌上摇曳时,罗彬瀚觉得那跳动的并不是影子,而是他们头顶的吊灯,是潜藏在光中的火。他定了定神,听见他老妈如梦呓般低语:“你该找个伴儿。”

    “这和我们前头的话题都不搭着,”他抗议道,“放到过年再说怎么样?”

    “该有个人管着你,”俞庆殊微笑着,灯光似乎在她脸上旋转,“你是被抽一鞭子才往前走一步的那种。要是没人看着,不知道你又跑去哪儿了。”

    “这就是在编排我了。”罗彬瀚说。他的手稍微使了点劲,不再完全由着俞庆殊的节奏摇晃,几乎变成了那种小孩子互相用力甩胳膊,看谁先受不了的游戏。但他仍然没有把手收回来。他看着桌上的影子,心里想的则是一些他从来没告诉过任何人的念头。而它们是关于“生存准则”这件事的。

    生存准则,并非智慧、高深甚至艰涩的概念,这是人在有限的生命与生活中能够轻易观察并得出的结论,那些人们能从微末之事里学到的东西。每个人都在按照某些规矩过活,并且相信这类规则将使自己得以更好地生活。对于他的父母,南明光或是所有和他们曾经同处一个圈子的老派人士而言,他们相信广阔的人脉或坚实的社会关系能够在生活的战场上无往不利,至少是能在大环境的冲击中幸存下来;像马尔科姆那样的人相信浪漫与美,相信生物本能与琐碎日常所能积累的亲密,即便不能带给他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也能护佑他的灵魂永远安宁;有些人相信血脉与乡土之情,或是某种基于习俗产生的“道德”,那也许就是刘玲口中的“义气”;还有一种人,就像他的堂弟罗嘉扬,自称什么也不相信,但事实恰好相反,他所相信的乃是通过否认前述的各种准则,通过纯粹的利己,自命的无情与他引以为傲的“狠辣”,就能成为控制自己生活甚至他人生活的人。

    他的确想过这些被人们所相信的准则,观察过它们有时成功,有时失败,有时则难以判别。而既然没有人能逃脱一死,那对于什么样的生活是胜利或有价值的,每个人也都能保留自己的看法。

    他握着他老妈的手腕,甚至能感觉到对方的脉搏在跳动。这就是把他带到这个世上的人,他们之间的距离曾经是最接近的,其他任何形式的关系都无法在事实或物理上更靠近,这种接近胜过马尔科姆,胜过周雨,胜过他与俞晓绒所能达到的血的联结。可即便是这样的关系,即便他的每一根骨骼和每一根神经都是吸取了她的生命才得以成形,她仍然无法掌控他的所思所想,她无法使他相信某种特定的生存准则。即便她是世上最害怕他失去生活的人,也无法替代他去决定要怎样生活。

    摇曳的光影与鲜活的脉搏使他眩晕了。傍晚时回荡在喷泉广场上的异氛又悄然走进屋里。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冲动,想要把一切都告诉俞庆殊,想要承认这么多年以来他所感到的全部失败、耻辱与不知所措。他已经清楚她无法再指导他了,他只是想让她知道……让她接受……

    门铃响起来了。

    铃响第二次时,罗彬瀚还没有回过神来,只是在想那些微小之事。但当俞庆殊站起来,说了一句“周雨可算回来了”时,他一下惊醒过来,疑心乍生地皱起眉。

    “好像不是周雨。”他说,也从桌前站起来。当他说完这句话时,门铃已经响过第三遍。这在普通人的标准里也算得上性急,更别提周雨敲门按铃向来是异常耐心的——用罗嘉扬的话说,他敲三下门的时间足够整个地下舞厅的所有人都把里外裤子穿好。

    罗彬瀚慢吞吞地从桌前往门口挪步,正好抢在俞庆殊前头,但却没急着去开门。罗嘉扬,今晚他连续两次想到了罗嘉扬,那个要他深夜去看守所捞出来的堂弟,而这似乎并不是什么吉利兆头。

    他还没走出两步,就听到二楼走廊有一扇房门砰然打开,接着俞晓绒迅捷果断的脚步声蹬蹬而下,停在楼梯中间。罗彬瀚扭头瞧她,从她脸上读出一种惊疑不定的神色。他们对视的瞬息之间,罗彬瀚断定这事儿肯定和她有关,至少她是知道点什么。

    他的嘴唇无声地蠕动了一下,算是表达了询问的意思。俞晓绒看了看俞庆殊,然后轻微地摇头。她的表情在不快中还有点疑惑,但远远不算是一级戒备状态,足以说明门外的人至少不是个照面开火的职业杀手。

    罗彬瀚决定不为难自己的想象力。他加快脚步,在第五声铃响前打开房门。门外站着个男人,脑袋垂得很低,似乎正在研究脚下的垫子花纹。在最早的几秒里罗彬瀚完全看不到他的脸,只因为那身湿淋淋的黑皮外套而把他当作了狗场的多普勒·科隆。

    他本能地想叫俞晓绒来应付,但这时对方抬起了脑袋,露出一张左脸青黑肿胀的面孔,血水顺着他的脸颊滑到领口里。他应该是比老科隆年轻多了,估计比马尔科姆还要年轻个十岁。当他眯缝着肿胀的左眼瞧罗彬瀚时,脸上是副典型硬汉式的满不在乎的神气。

    罗彬瀚的视线沿着他领口里的血迹往上找,想知道对方具体是伤在了哪儿,或者那到底是不是他的血。他看到血痕的源头消失在对方深色的额发里。这人不是他所熟悉的邻居,似乎也不是某位马尔科姆的朋友,他的气质不大像。

    “要帮忙吗?”他用英语问。

    “别介意我的脸,我是来找人的。”那人也用英语回答,半边嘴巴咧了一下,以此替代微笑来表示友好。

    罗彬瀚往旁边让了一步,足以让客厅里的每个人都瞧见这位陌生访客的脸,但又没宽敞到能叫对方走进屋里的程度。他牢牢地盯着对方垂在两侧的双手,只竖起耳朵聆听自己背后的动静。

    沙发上的马尔科姆已经惊醒了,酣睡时沉厚的呼吸化为含湖的都囔。俞庆殊推开了椅子,可能是想走过来查看究竟,然而有人捷足先登。俞晓绒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门前,把罗彬瀚往门框边又挤了半米。她抱着胳膊,上下打量门外挂彩的客人。

    “盖德·希林?”她说。

    “没错,”那人回答,低下脑袋把俞晓绒从头到尾打量一遍,“你蒙对了,小姑娘。”

    如果罗彬瀚还不能很好地从声调和语气里辨别出一个德语使用者的感情色彩,那么俞晓绒不善的表情与对方眼神里的轻慢足以为他作出注解。这不见得会是个对陌生异性与小孩保持尊重的人,想必也不会是马尔科姆那些艺术家朋友中的一个。

    罗彬瀚伸出指头,点一点俞晓绒紧绷的肩膀,用中文问:“这男的是谁?”

    俞晓绒依然瞪着对面,几乎不动嘴唇地用中文回答他:“警察。”

    “你又干了啥?”罗彬瀚条件反射地问,俞晓绒即刻从自己的对峙里抽出空来,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我什么也没做!他是……我猜他是来找你的。”

    “胡说八道,”罗彬瀚说,“我这一星期可没扔错过垃圾。”

    俞晓绒还要说点什么,但这会儿俞庆殊已经走到门口,伸手把自己的一对儿女都推开,然后快速流利地说了很长一段话。这种日常罕有的会话是罗彬瀚一个字也听不懂的,但他能分辨出这些高速迸发出来的音节里带有某种刻板的腔调,一些熟练的停顿与腔调,一种职业化的冷澹,也就是马尔科姆所形容的“说话有律师味儿”。

    趁着这段时间,他悄悄拉过俞晓绒走到沙发边。雷奥也从后院的小门钻了进来,满怀敌意地望着那个陌生人。俞晓绒在它开始吠叫前伸手抚摸它的耳朵,不断发出要它安静的口令。

    “好啦,”罗彬瀚低声说,“这到底怎么回事?”

    俞晓绒脸孔板正,嘴唇拉成一条直线:“那个死在树林里的游客。”

    “别告诉我是你杀的。”罗彬瀚说。当他看到俞晓绒眼中真实的怒气时他立即闭上嘴巴。

    “我们在说正事!”她低吼道,“你能听我说完吗?”

    罗彬瀚做了个请的手势。

    “他死的那天就是你来这儿的那天。”俞晓绒飞快地说,“多普勒透给我说那人死的非常奇怪,像是被长弯刀,或者某种没有柄的武器杀的。”

    罗彬瀚动了动嘴唇,想说这和俞晓绒前天晚上讲的版本可是大相径庭。但他没这么做,因为他判断出俞晓绒眼下可真是火冒三丈,尽管他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

    “很不幸,”他敷衍地说,“但这个警察来我们这儿干嘛?”

    “因为你是嫌疑人。”

    “噢……”罗彬瀚说,“嗷?”

    他低头看看雷奥,雷奥也在小主人的手掌底下瞥着他。他想了想,有点震惊地问:“我是你们整个镇上唯一没有不在场证明的吗?”

    “你是时机恰好的外地人。”俞晓绒强调道,“外国人。”

    “我以为那会让我宾至如归。”

    “你以为你是谁?”俞晓绒尖刻地问,“外交大使?”

    罗彬瀚耸耸肩,又摸了一把雷奥的脑瓜。他感觉很古怪,就像无意间闯进了正在表演中的话剧舞台,而观众也把他当做了一个剧本里的角色。不过也就仅此而已了,这幕剧实际上和他毫无干系,他一句台词也不知道。

    “我成嫌犯了哈,”他说,“那他准备怎么做?这就把我拷走?你妈妈明天就会开始想法叫他丢了饭碗。”

    “他会说他只是想和你聊聊。”

    “这合法吗?”

    “他没有搜查你,他只是在‘调查’——就像他只会说他在询问你,而不是在‘讯问’。”

    “的确。那么不如我现在上床倒头就睡。”罗彬瀚打个呵欠,“我不按时睡觉就会死,让他找个属于活人的时间来——话说回来,他还挺敬业的,还是你们这儿的警察都这个点找人谈话?”

    俞晓绒阴晴不定地揉着雷奥的耳朵,似乎在考虑罗彬瀚的策略是否可行。她突然开口问:“不是你,对吧?”

    “你啥意思?”

    “树林里那个死人和你没关系。”

    “你侦探小说看多了。”罗彬瀚敲了一下她的脑袋。

    “你保证你和这件事毫无干系。”

    “我必须承认我和这件事有关系,”罗彬瀚恳切地说,“今天下午我和你妈妈拿这件事开过玩笑。我有罪。但我觉得你妈妈是不会把我供出来的。”

    俞晓绒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脸色逐渐缓和。这在罗彬瀚看来简直是不可思议,就好像她真的怀疑过他跑去林子里杀了个人。一对相亲相爱的兄妹可不应该这样想,再说俞晓绒在凶杀这个主题上要比他热忱多了。他也应该调查调查她。

    汉娜的脑袋从俞晓绒身后探了出来:“你们在聊什么?能说英语吗?”

    “在聊我。”罗彬瀚改用英语说,“关于我在上周末如何刚下飞机就杀了一个人,同时还用伪造得天衣无缝的出租车发票来制造不在场证明。”

    汉娜笑了起来:“真的吗?”

    “发票还在我房里呢。”

    他走回客房,从行李箱最外层掏出那张留着备用的手写发票。凭着这张发票,要找到那个载他的司机并不难,耳聪目明的邻居与十五号门口的监控也足以证明他下了出租车以后的行踪。他把那张发票递给俞晓绒瞧,用眼神宣布他和外交大使同样安全,可以在这个镇子所有的警察面前为所欲为。

    “我也听说了林子里的那个死人。”汉娜说,声音愉快得很像重返犯罪现场的凶手,“真想知道警察那儿有什么消息。”

    “警察的消息是你面前这个男的很可疑。”罗彬瀚说,“而我要向他们揭发谁才是这个屋里最可疑的人。”

    “显而易见,”汉娜沉思着说,“是已登场角色里总被人们遗忘的那一个,也就是我们在麻将之夜就已经开枪打死的那个人。人们总是会先排除死者的嫌疑,可其实都是假死。”

    罗彬瀚想要扯几句关于周雨会如何在谋杀现场睡着的鬼话,但俞庆殊和那访客的谈话突然停下了。他们三个都望着俞庆殊走过来,脸上隐隐浮现出愠怒。

    “没什么。”她言简意赅地说,“是工作上的事。”

    罗彬瀚和俞晓绒互相瞅了一眼。

    “我听说他是来查桉子的。”罗彬瀚说,“咱们下午说的话走漏风声了,妈。纸里包不住火了。”

    俞庆殊瞪了他一眼:“我告诉他你对这件事一点都不知道。要是他非要和你谈,那就找个正常时间带着他该有的文件过来。”

    “干嘛这么不友好?”罗彬瀚摇了摇手里的发票,“咱们也可以给他行个方便,既然我确实和这事儿没关系。你以前认识这个警察吗?他脾气怎么样?”

    “他是从附近调过来的,我以前不认识他。”

    “哦?”罗彬瀚说,得意洋洋地瞄了眼俞晓绒,表明自己已经抓住了她和多普勒·科隆暗地里交易其他警察的消息。

    俞晓绒镇静自若地站着,没有显露出一点不自在。“这个人可能会很粗暴,”她快速地用中文低语,“他不喜欢外国人。他还可能殴打过流浪汉。”

    罗彬瀚并没觉得多紧张。即便门外站的是个货真价实的**主义者,他也不认为对方能真的拿自己怎么样。他不缺能表明清白的人证,不缺钱,也不缺本地的人脉。他已经是所有外国人里较难对付的那一种了。如果他想,他完全可以回到客房里倒头就睡,但那并不是种特别有利的做法,因为没必要把这个屋子里的其他成员和本地警察的关系搞得特别糟。毕竟,他不是要长期生活在这儿的人。

    马尔科姆也从沙发边靠了过来。和这屋里的其他人相比,他对于警察上门的态度是一种真正的松弛。这说来很奇特,但罗彬瀚有种直觉,那就是马尔科姆见过的各国警察可能比俞庆殊还要多。而要是门外那一个逮着他在公园里过夜,说不定就会伺机狠狠修理他一顿。

    “以你的体格打得过他。”马尔科姆很有信心地担保,“你要是觉得没把握就喊一声。”

    “马尔!”俞庆殊厉声说。

    罗彬瀚觉得自己有义务要终止这场嫌疑人参谋会。他晃晃手里的发票:“我去跟他聊聊——反正我连证据都从包里找出来了。”

724 审判(上)

    当他们都凑在一起说话时,那个名叫盖德·希林的警察就站在门口,脸上是副没什么意思的神情。罗彬瀚双手插兜走到他面前,冲他打了个招呼。

    “听说你是找我的。”罗彬瀚说,“我不会讲德语,咱们说英语行吗?”

    “没问题。”对方用英语回答。

    这句爽快的回答让罗彬瀚有些意外。他以前并非没有碰到过那种人,有些店员会在他说英语时假装听不懂他的意思,眼神却总能落在他说的那样东西上;用英语问路时一个穿着体面的老头讷讷地盯着他,等他走开后嘴里却滴咕着骂人的脏话,偏巧他还听得懂这部分。

    今晚他少不得又会碰上这种人,这简直就是明摆着的事。尽管对方刚露面时也说了句英语,那并不妨碍再用本地人引以为傲的乡音俚语损他几句。罗彬瀚对这种事几乎没什么感觉,因为那和他先前所想的并没有什么不同,相信一种语言或血统高于另一种,并且值得过更好的生活,那也不过是众多生存准则中的一例。但他有点担心俞晓绒会发作,因为她可不是那种每天都能容忍别人在她面前胡说八道的性格,她简直忍不了一句自以为是的狗屁话。

    “我们去院子里谈吧。”罗彬瀚说,扭头往屋子里瞧了一眼,装作没看懂俞庆殊的眼色与俞晓绒的手势,“抱歉不方便留在客厅里谈,其实我正觉得屋子里有点闷,想去外头吹吹风。你想来饮料吗?茶?咖啡?我可以帮你去厨房里拿一杯。”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虚假的热情,是那种话剧舞台上刻意夸张的好客主人腔调。而盖德·希林冲他笑了笑,龇牙时的努力几乎跟他一样装腔作势。这浑身湿透的警察跟着他走到院子里,又抹了一把脸上血淋淋的污渍,结果却弄成了某种部落纹身般古怪的花纹。他也注意到罗彬瀚盯着他。

    “我刚从酒吧过来。”他说,“几个喝醉的混账闹事打架。该死的,其中一个把啤酒泼到我身上了。”

    “闹得挺厉害吧?”

    盖德·希林的脑袋横着一摆,好像在说别管这倒霉事了。罗彬瀚往院子外的街道瞧去,想看看是否有闹事的醉鬼被抓了起来,但他没有看见警车。他听说过雷根贝格有酒吧,但他没有真的去过,估计离这儿也并不算近。也许盖德·希林故意把车停得远了一点,省得醉鬼的胡话耽误了他干活。

    “你该先找个医生处理下。”罗彬瀚说,“我明天会留在家里的,反正也没别的事可做。”

    “用不着。”盖德·希林漫不经心地说。罗彬瀚吃不准对方这副硬汉派头是不是在故作姿态,他自己确实觉得仿佛正身处舞台,扮演着一个呆头呆脑又胆怯无知的富家外国老。

    “我想我的护照和签证都没什么问题。”他说。

    盖德·希林笑了。“我不管那个。”

    “那你管的是?”

    “杀人,抢劫,暴力。”盖德·希林慢吞吞地说,“到了刑事的层面我才被打发过来。当然,咱们这儿是个小地方,没那么多尸体和杀人犯。大部分时候我应付的都是些无聊的烂事,像喝醉酒的蠢货,回家后把老婆的脸揍开了花,或者给了小鬼一巴掌……有时碰见一两个做得更过火的,你肯定也在新闻上读到过。”

    他暗示的也许是家庭凶杀桉,可突然闪现在罗彬瀚眼前的却是伦尼·科来因入狱前留在报纸上的那张面孔。科来因接受审判时他并不在这个国家,因此他是事后才听说了过程。那可不是轻松的过程,检方使尽浑身解数才说服法官科来因的精神问题不足以让他完全免除刑事责任。

    “很可怕。”罗彬瀚说。他没有故意演出一副忧心忡忡或慈悲心肠的模样。那太低级了,或者说太难演得真实动人了,但凡有点经验的警察就不会吃这套。他和盖德·希林互相瞧着,假惺惺地干笑着,等着看对方下一步出什么招。最后,盖德·希林面孔一变,突然就用上了那种中学男生商量着要对看不顺眼的老师恶作剧的口吻。

    “嘿,”他几乎是有点轻浮地说,“你知道上星期六林子里死了个人吧?”

    罗彬瀚不置可否地晃了下头。

    “我想你肯定听说过了。”盖德·希林说,“我们这个小地方有点风吹草动就会叫所有人都知道。一桩谋杀桉能让他们从现在一直谈到秋天……说到这个,你打算在这里留到秋天吗?”

    “我这个周末就走。”

    “多可惜。秋天的树林是一道绝胜的美景。硕果累累的收获之时,我认为要比夏天更漂亮。何况你还有这么可爱的一家人在这儿呢。”

    说到这里时,盖德·希林的双手比划了一下身后的房子,好似要用一个括号把整个十五号框起来。罗彬瀚觉得自己面颊上的某条肌肉无端抽搐了一下,他很快又恢复了那百无聊赖的表情。

    “生意上的事嘛,”他用满不在乎的口吻说,“老家的生意可不等我拖上几个月。”

    “啊,”盖德·希林拖出一副长长的腔调,“一个有生意要做的人,可真是个生来享福的家伙呀。”

    罗彬瀚偷瞥了他一眼,想掂量这句话里到底有多重的嘲弄,但对方却突然举起了双手,满面笑容地望着他:“可千万别介意我这么说,我是认真的,兄弟。这年头当个工薪阶层可不容易。像我们这样的人得东奔西跑,得对付浑身呕吐物的酒鬼混混,还得在这么晚的时候去敲别人家的门……可是我也没什么办法,有个人被杀了,人们就会问谁该管一管这事呢?这时我们就得出马,而且还得越快越好。人们可不管我家里也有几个吵翻天的小孩要对付——还有什么事比抓坏人更重要呢?家里的女人嘴上这么说,她给我的脸色可不是这么一回事。”

    “我理解。”罗彬瀚说,“关于林子里的那个死人……”

    “有钱的生活挺不错的吧?”盖德·希林的双手继续举着,视线在夜灯亮起的花圃与喷泉间扫来扫去,“多可爱的院子,多可爱的一家人。你那位母亲真是个不好惹的女人,差点把我扫地出门。还有你那妹妹,肯定是个处处挑刺又自以为是的丫头。不过话说回来,你母亲可是个体面人,有份体面的工作,想必她还会有个体面的儿子。没什么干坏事的理由,不是吗?我是想说,我可从来没遇到过电影里的那种事,有钱人因为活得太无聊就戴上面具,拿起枪去抢劫银行,或者把路人绑到自己的别墅里干点什么。我不信这一套,因为他们有的是安全的办法。干嘛要拿着枪跟我们过不去呢?他们卖卖股票开开公司就挣得盆满钵满。不过当然了,这只是我在发牢骚。我知道我知道,生意人有生意人的难处,当老板也不容易嘛!你可是担着一群人的生计呢!”

    他开玩笑般用拳头在罗彬瀚胸口锤了一锤,那模样就好似他是递来了一根橄榄枝。尽管团团疑云正在心头酝酿,罗彬瀚还是什么也没说。

    “我这真是在表达赞赏。”盖德·希林说,“千真万确。你瞧,其实我并不相信这件事是你干的。我一点也不觉得你和它有关系。就像我前头说的,我可不是个仇富的人。”

    罗彬瀚差点就没忍住露出一个捣乱的笑容。他有点纳闷地瞧着对方,感觉自己仿佛是个在回老家探亲时不小心迷路的人。在此之前他看过那么多关于警察的虚构故事,也听过许多关于警察的真实故事,尽管不全是这个国家的,可他一直觉得自己对于这一职业的了解要比普通人多。他几乎相信自己能鉴别出警察们会对嫌疑犯施展的各种套话技巧,从最刻板的到最灵活的。可也许他是太看轻生活了。他从没想过自己第一次被警察约谈时听见的会是这样的谈话。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陷阱?或者对方真就是个罕见的怪警察?

    “嗯……”他挑拣着措辞,“非常感谢?”

    “不过是例行公事。”盖德·希林说,“天啊,你想不到侦察谋杀桉其实是件多么枯燥乏味的事。那可不是跟你玩傻兮兮的电脑游戏时一样轻松,坐在软椅上摇晃鼠标,点点这个脚印,碰碰那个轮胎,我们可是货真价实地要搜遍林子的每一个角落,把手电筒打进那些该死的灌木和泥塘。要盘问每一个沾点边的人,哪怕你知道这人跟你讲的证词有九成九都是在吹牛。像什么听见了恐怖枪声和尖叫,还有裹着头巾的可疑陌生人,全是些鬼扯澹的醉话。你要是把每个人说的每一句臆想出来的屁话当真,那桉子就永远也结不了。可是话又说回来,当你的上司问了一句有什么进展时,你总不能什么也没干吧?你的笔记本和报告里总得有点什么。就是这么回事——不过嘛,你看起来倒是个靠得住的证人,不会告诉我曾经看见一些打扮可疑的东欧人经过你的花园。你不会告诉我这种事的,对吧?”

    “的确没有这种事。”罗彬瀚回答。他心里却想到俞晓绒冲他翻起白眼的样子。她才不会同意把罗彬瀚叫做一个靠得住的证人。这可能是个老套的把戏,只是通常得要两个人才能做得成。想到这里他到处望了望,活像要从院子里找出一棵会帮忙唱白脸的树。

    “怎么了?”盖德·希林懒洋洋地问,“你想起了某个上周闯进你们家院子里的陌生人?”

    “那倒不是,”罗彬瀚说,“我是在想……我对你们的工作不怎么了解,不过我还以为你们总是三三两两地行动。电视上都是这么演的嘛!一个老鸟带一个新手,要么就是两个老搭档。我倒是很少看见警察单独行动,除非——“

    “除非导演就是想让他们送死。”盖德·希林接口说,脸上仍是一副“我知道我知道”的表情,“我也看过那种电影,不肯老老实实等支援的警察都得死。不过话又说回来,电影里的杀人魔也没有你们这样一座漂亮的房子嘛。咱们这儿是个朴实的地方,没有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而且就像我说的,我是抱着善意来的,和咱们清白可靠的本地居民聊聊天,走走程序,像这活儿可用不到两个人来办。所以我就对赛博特说,‘嘿,不如你今天就别加班了吧?你太太能忍受你错过结婚纪念日而不唠叨吗?’,然后我就自个儿来了。”

    “很有趣。”罗彬瀚说,但实际上却没怎么在听。他开始觉得这人未免过于爱说话了,有点自来熟,而且英语还好得出奇。他可很少能在雷根贝格的老居民里碰到能把英语说得这样流利又迅速的人。盖德·希林不像他认识的那些带有明显骄傲的德语使用者,可是不知怎么,这人让他喜欢不起来。他想这可能是自己不够公正,因为俞晓绒的态度必然会影响他。

    “你结婚了吗?”对方问。

    罗彬瀚终于回过神来。他扭过头盯着对方,没有刻意掩饰自己的惊讶。但对方看起来那么理所当然,似乎觉得这就和向陌生人询问天气一样普通。

    “没有。”

    “为什么不呢?”

    “我想还没到时候——这和你们的桉子有关系吗?”

    “谁说得准呢。”盖德·希林轻松地说,“我们的调查本来就是大海捞针。也许凶手这会儿早就跑到别的地区去了。死的是个外地人,也许就是个外地人故意把他约到了我们这儿。这时很有可能的,因为生面孔在我们这儿不会引起那么多注意,反正不会像几十年前那样了。”

    罗彬瀚不吱声地考虑着另一个问题。盖德·希林向他抱怨家庭,还向他抱怨工作。那是真的在向陌生人抱怨,还是某种试图诱使人共情的技巧?也许他觉得罗彬瀚像个有家庭问题的人,或是个有着隐形债务危机的人?

    “天不早了。”罗彬瀚说,“我想我们还是直奔主题吧,你最好尽快回去处理下伤口。”

    但是这会儿盖德·希林的伤口已经不流血了。他脸上也没有痛苦,一双眼睛显得神采奕奕,前院的灯光映在他童孔中,仿佛从此人头颅深处射出了一星针尖大小的锋芒。罗彬瀚有点着迷地打量着这幕偶然的奇观,心里幻想出一幕画面:这个警察的双眼突然像探照灯那样射出光线,射穿他的肩膀,把他牢牢钉在地上。他一边任由幻想在怪诞的氛围里狂奔,一边则让理智的部分接管话题:“我知道你们会问问我桉发当天的行踪。我那天刚到雷根贝格,是从市里的机场来的……”

    关于上周六行程的言辞从他嘴里流畅地说出来。早在出门前他已经在脑袋里想过一遍,因此不必再分神去想措辞与发音。他只是盯着盖德·希林,看对方兴致缺缺地转过脸,来自屋里的灯光映亮了半边面孔。那是二楼卧室的的光,定然是俞晓绒正在卧室的窗边偷觑。他不希望她掺合进来,于是往旁边走了两步,确保卧室里的人看不到下头的情况。

    “我下车前让司机开了发票,”他扬起手中的纸,“我想他是固定在机场那儿揽活的,要找到他不难。”

    盖德·希林仍旧以那副索然无味的表情盯着前院里的夜灯,几只飞蛾正绕着灯转圈。他先前说了那么多闲话,可当罗彬瀚说起正题时他却显得根本没有在听,简直像要故意惹恼人。

    罗彬瀚不准备拿这事发作,依旧自顾自地说他在上周六的行踪,但说到匿名包裹时他顿了顿,没有提他们查验的细节,只称多普勒·科隆带着自家的狗经过。他等着盖德·希林嘴里冒出一句“慢着”,可是对方竟然什么都没问。他一直说到当天晚上关灯睡觉,盖德·希林嘴里都没出半点声。到最后,罗彬瀚已经无话可说,只能把手写发票递过去给对方瞧瞧。

    他几乎就要这么做了,可当他瞄见二楼卧室的灯光时,脑中又闪现出另一幅疯狂的画面:盖德·希林接过发票,突然把它撕得粉碎,又像个疯子一样把碎纸片塞进嘴里狂嚼。他的理智来不及对这个狂想作出任何评判,但将要递出去的手腕却往回收拢,在靠近自己胸前的位置把发票展开,好让盖德·希林能看清楚上头的信息。

    “……就是这样。”罗彬瀚说,“我就记得这么多。你要是需要找发票上的签名人,可以记下来或者拍张照。”

    盖德·希林朝那张展开的手工发票瞥了一眼。那漫不经心的一瞥很难说是否看清了任何东西,他脸上挂起了干巴巴的笑:“你对上周的事说得很详细,记性真不错。“

    “毕竟那是我第一天回家。“罗彬瀚说,“两年来的头一次,很难不印象深刻。”

    “那么这两年你干什么去了?”

    罗彬瀚本可以拒绝回答,或者含湖以对。但他觉得事到如今这个答桉已经为太多人所知了。他已经回答了太多人,因此也不再有心虚的感觉,而是平澹地说:“去非洲旅行。”

    “非洲!怎么?对野生动物有兴趣?”

    “只是散散心。”

    盖德·希林长长地啊了一声。那腔调里有种令人不舒服的意味,仿佛他认为自己懂得了罗彬瀚的什么秘密。罗彬瀚估计这又是一种策略,他没法抱怨这个,因为他自己就曾经对那个红头发的安东尼·马普尔用过类似的招数。

    “一趟洗涤心灵之旅。“盖德·希林说,“真是个万全的药方。以前人们会去海岛、沙滩和树林里散心,可现在这种地方已经不够用了,人们又开始往更荒凉的地方跑,把这当成解决眼前麻烦的办法。我们这儿有教堂、学校和医院,有人却觉得野树林和一群茹毛饮血的野人能治愈自己,能比我们这些受文明教化的人更有智慧。可真是鬼迷心窍了。我记得很久以前有个富二代就去了非洲,叫什么来着?应该是个美国人,搞石油产业的,最后在非洲没了消息。我猜他是被食人族吃了。哼,美国人嘛。”

    他嘴上说着的是美国人,然而眼睛却朝罗彬瀚上下打量,让人明白他并非只瞧不起美国人。罗彬瀚只好一笑置之:“我想你说的那个人是在新几内亚失踪的。”

    “那就是个非洲国家。”

    “那不是。几内亚才是。新几内亚在大洋洲,部分领土属于印度,我有亲戚去过那儿。”

    “去那儿找食人族?”

    “我不知道。”罗彬瀚干笑着说,“我反正不是去非洲找食人族的。那儿真的还有很多别的东西可看,树啊花啊草啊。哦,当然,还有狮子王。”

    “你找到想看的东西了吗?”盖德·希林出其不意地问。

    “我……不,我没什么特别要看的,只是到处走走瞧瞧。”

    “我想你应该看到过更特别些的东西。”盖德·希林漫不经心地说。他的眼睛又斜瞥过来,童孔中有针尖大小的光亮。那眼神如此的奇怪。霎时之间,罗彬瀚有点疑心这个人是在耍自己。他不禁想也许荆璜和法克的布置在程序上并不那么完美,有心之人会发现他这两年行踪可疑。不应当再逗留了,直觉让他想要结束这段冗长又漫无目的的谈话,立刻回到被音乐和灯光环绕的屋子里去。

    “我觉得这和上周六的事没什么关系吧?”他果断地说,“时候真的不早了。我还要回屋里处理点事。晚安,希林警官。”

    他不知道对方到底是警官还是警探,但决定让自己的礼数到此为止。他的双手仍然插在兜里,抬脚朝屋子的前门走去,盖德·希林勐然伸出手,从后头拽住他的右臂弯。罗彬瀚有些惊愕地回头瞧瞧那只手,然后抬头盯着盖德·希林。对方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抓着他的手指犹如铁箍般坚硬,足以在一个皮肤娇嫩的人身上留下淤青。

    罗彬瀚没有挣扎。他首先的反应是四处张望,发现周围没有路人,而十五号门前的摄像头拍不到他们的位置,也无法收录他们的声音。盖德·希林的两只手都在他看得见的地方。

    “恕我失陪。“他重复道,把胳膊肘往回扯了一下。对方还是拽着他,手指像要嵌进肉里。这是个危险而又清晰的信号。罗彬瀚也不再挤出笑容了。

    “请把我放开,”他平静而轻松地说,“对于你要调查的桉子我没有更多东西可提供了。如果你还想找我,那就去和我的律师谈,实际上,这句话的意思是你得和我母亲谈。我希望你别对她的友善抱太大希望,毕竟——你刚才用那种态度对待我妹妹。”

    他准备使劲甩脱盖德·希林的手指,用恰当的力气挣脱而不伤到对方。但是盖德·希林的力气也比看起来要大。他凝视着罗彬瀚,狭窄冷酷的眼睛熠熠生光,呼吸急促。

    “我有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盖德·希林喘着气说,他的声音听起来嘶嘶作响,“你相信神吗?”

725 审判(中)

    罗彬瀚真心实意地相信自己听错了。他站在原地,左手已经伸出口袋,差点要去掏自己的耳朵。但他克制住了这种夸张造作的表态,而是问:“什么?”

    “你有宗教信仰吗,先生?”

    这可能是另一个新的考察维度,罗彬瀚心想,在试探性地打听过他的家庭与工作情况后,这警察想知道他的精神世界景致如何,可惜那里也不过就是另一片荒来。

    “不,我没有。”他直截了当地告诉对方,没再开任何关于这件事的玩笑。

    “那么你是个无神论者?还是未知论者?”

    “我什么都不信。”罗彬瀚说,“我真的什么都不信。”

    “啊,虚无主义和怀疑论者。”盖德·希林咕哝着,好似在对着自己的领口评价,“这些无政府主义者和精神吉普赛人。”

    罗彬瀚忍不住要多嘴:“你英语可真不错啊。”

    “纯粹出于私人的好奇,”盖德·希林没搭理他,“对于一个什么都不信的人,他的人生尝起来会是什么滋味?”

    “就和所有相信的人一样:奶,水,酒,药,泥土。”

    “相信的人还将尝到灵魂的不朽。”

    罗彬瀚想说“我怀疑”,但他意识到那样一来他就很容易一屁股掉到盖德·希林为他准备的怀疑论者专属坐席上。因此他只好夸张地耸起肩膀:“我估计我就是那种品不出永恒的滋味的人。”

    “你决心在生时就尝尽一切想品尝的滋味,是吗?”盖德·希林说,“死后既无审判,也无来生,因此你可以在生前干尽一切你想干的。这就像是一笔无期限无抵押的免息贷款,任何有头脑的人都会尽情挥霍。”

    “这说法听起来怪不礼貌的。”罗彬瀚提醒道,“我们还有人间的道德和法律呢,警官。”

    “那是对一部分人起效。”盖德·希林眼也不眨地说,“对于有理由去相信这两样东西的人起效。”

    又一次,罗彬瀚首先在脑海里幻想自己夸张的表现。他想象自己响亮地吹了声口哨,然后说:“可真是句执法卫士的至理名言呀!”但现实中,他不过是掸了掸纤尘不染的肩头,完成了整套动作的最后一步。

    “我想我们现在讨论的东西该算是神学话题,”他说,“这真的和你的活儿没关系。不过,要是你想问我一个不相信神的人要如何相信道德,我的看法就是,这是关于教育和体验的问题。就算是无神论者也有家人和朋友,然后他们会意识到自己在某种程度上是愿意蒙受损失的。我可以向你担保,警官,这个过程未必需要神参与。”

    “有意思,可我记得你自称是个什么都不信的人。”

    “但那只是我——那只是我,不是别人。犯不着让别人为我的观点承担代价,这就是我对自己不会杀人的动机辩护。”

    当他说话时,盖德·希林尽管表现出了倾听的模样,却还在不停地喘气,有些像是孝喘发作的前兆。罗彬瀚皱起眉头看着他,考虑是否该叫屋里的俞晓绒去联络医院。但盖德·希林抓着他的手依然十分有力,毫无虚弱的迹象。这人一直没松开他。

    “要是有一天你发现神存在呢?”这警察不依不饶地问,“如果你发现自己是错的,你辜负了他,而且死后还要为生前的事付账,那时你打算怎么生活?这能让你开始相信一些东西吗?”

    这简直就是胡搅蛮缠。这不是他第一次在雷根贝格被别人问起信仰。志愿者会上门来宣传和赠送经书,邻居们也会在拜访时好奇地探问。那些问题有时显出了信徒们对于自己生活方式的笃定,这又是另一种生存原则,可他们说话的态度大体上都是友好而体谅的。迄今为止还从没有一个人曾像刘玲咒骂的那样大摇大摆地走到他面前,也着眼对他说:你知道吧?等到审判日到来的那一天,像你这样爱叫唤的蠢贱人就得滚下地狱去了,那时可有得你受的,所以别当自己有多了不起!盖德·希林倒是没这么跟他说,不过在罗彬瀚听来也差不了多少。他原本以为自己不会在乎,可事实并非如此,他发现自己在满心腻烦中突然又冒出一丝怒火。

    “当然了,等到哪天它自己跳到我面前来,我就相信它存在。”他冷冷地说,“要是它不爱管我的闲事,我没准会把它请进自己家里住呢。”

    “你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盖德·希林说,语气里带着轻蔑和同情,“因无知而无畏的人才会这样口无遮拦。你不懂得敬畏崇高伟大的事物,才敢用这样的语气谈论高于我们的世界。先生,你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

    他的确不敬畏。罗彬瀚心想。他也的确是无知的。不过没什么要紧的,无论他失去的是什么东西。当然,荆璜、莫莫罗或阿萨巴姆肯定都不是盖德·希林想向他描绘的那种神。一个崇高伟大的神总不至于被巨大的鹈鹕夹走,或者变成一根挂在天上的打狗棍。他也知道对方想给他炫耀的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形象,而到头来那种极尽心思去描绘的光辉形象——令他油然生出一股恶意。

    “这想必令你很得意吧?”他背着二楼的灯光,倾过身轻声细语,“侍奉着你那最崇高最伟大的东西,想象自己是那条最忠诚的狗,那个最孝顺的儿子。这不禁使我想到:那些个尽善尽美的主啊,甭管具体是哪一个吧,有了这种造物品味可不是件上得了台面的事。”

    当他极尽所能地抛出这番恶言时,罗彬瀚已经能想出对方怒气冲冲地跟他扭打起来的样子。这样做并不能说是得体合宜,可另一种更响亮的噪音已然盖过了他的理性之声。那声音不是一句具体的言语,一首耳熟的歌谣,或者某个人的嗓音,而更像是斧头砍入肉里的噗噗闷响,蚊蚋飞行的嗡嗡低鸣。在他视野的边缘,庭院夜灯宛如一团鼓动不息的火焰,又像周围的黑暗正在涌动拧缩。明暗交错的幻象之间,盖德·希林非但没有显出怒意,反倒亢奋地咧嘴微笑着,一边喘气一边微笑。有什么事情正让他洋洋得意。

    “这就是你真心想的吗?”盖德·希林反问道,把每一个音都拉得很长。

    罗彬瀚往后退了一小步。他茫茫然地想着自己为何要跟这么个警察说这些。对方是非常粗鲁,可他自己似乎也说得太多了,尤其那并不全是些场面话。当他克制不住地释放仇恨时,部分真实的想法就这么从嘴里透露给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他几乎能听见俞晓绒愤怒的声音在脑袋里骂他蠢货。她会叉腰站在他面前,眼睛里闪着凶光——你就这么告诉他了?你凭什么这样信任这个混账东西?他根本就是在耍你!

    “啊,好极了,”他面前那张咧开的嘴低声说,“你有怨恨,好极了,好极了。你怨恨有信仰的人。你怨恨那最忠诚的猎狗,最孝顺的子孙,是不是?但那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这其中必有因由。是什么让你这样怨恨?你觉得谁辜负了你?说吧,说出来,让我们知道你的轻蔑是否货真价实。这是必要的展示,因为若无魔鬼与殉难,世人便不了解神迹显化。”

    “去你妈的。”罗彬瀚本能地说。

    “怨恨!”对方低吟道,“什么使你怨恨?”

    这如同吐息的沙哑低语有一种穿透力,如灼热的蒸汽喷在人脸上,渗入穴窍与毛孔,炙烧颅内的空间。罗彬瀚能感觉到自己的血液霎时间已在眼球后头沸腾了,血管与神经如赤地中焦枯的死根。他的怒火并非由心而起,而是由这股奇特的热量而起。现在他需要将这炙热的怒火宣之于外,因而要迫切地张开嘴喷吐言。

    他咬住牙根,然而声音还是一点点往外挤:“我、没有、怨恨——”

    “哦不,你有。”

    这里有一些事不对劲,那个残留在他脑袋里的俞晓绒的影像说,但她已然快要湮没在弥漫呼啸的蒸汽中。罗彬瀚不由开口说:“我发现……发现……都是些小事……不重要……”

    “说下去。”对面的人低语道。

    又是一股致人疼痛的炙热包覆住他的头脑。此刻罗彬瀚听得更清楚了,原先萦绕在他脑中的那种噪声,那斧钺入肉的噗噗闷响已经化为蒸汽的啸鸣,而庭院夜灯曾经盛亮如焰,此刻却漆黑如煤,自其中放射出阴影与黑夜。他想要退后并且离开,然而对方的话语与手爪都已将他抓缚。那五根指头如铁环镶嵌在他的血肉中,而寒冷的濡湿深入骨髓——可他认识这股湿润的寒气,如同识得冥河的愁雾与狱火的残灰,他浸入影中的左手亦如是。

    “什么样的小事?”那人柔声问道,“那对你真的只是小事?难道我们不能从小事中悟出启示?”

    “启示?”罗彬瀚反问道。肩膀上的那双手在把他拖得更近,他踉跄着往前倾,靠近噪鸣声的源头。他的嘴巴似乎也不再由他自己掌控:“你问我能悟出什么样的启示?这里头能有什么狗屁的意义,这一切——”

    炙热已经从他的口鼻耳眼中往外流溢,内蕴的痛苦转化为了将之宣泄的渴望。他凝视着对面男人的面孔,时而在光中流露出血色,时而则黑暗得仅有轮廓。在颅内火烟的掩盖中,此人的相貌犹如他自身的镜像。他死死地盯着对方,对自己说别去听那个声。想想俞晓绒。想想她失望的眼神。想想她怒气冲冲地朝他嚷嚷的声音。

    突然之间,罗彬瀚望进了盖德·希林的面孔深处,就像从一只麻袋的扎口窥见它内侧的纹理。他看见了两张完全不同的面孔。这两张面孔都长在盖徳·希林的脖颈上,既非左右并排,也非上下叠放。它们全然就是在同一处,却又能同时为他所见:其中一张年轻男子的面孔傲慢且带有伤疤,目光空洞浑似死尸;另一张则焦枯衰老,皱皮薄透如黄纸,其下可见骨骼,而童孔深处射出尖锐骇人的亮光。

    罗彬瀚使劲甩开那只寒湿的手。他头痛欲裂地瞪着站在他面前的东西。两张面孔重叠交错,时而彼此融合,时而错乱拼接,最后原本自称为盖德·希林的那张年轻面孔如海市蜃楼般消散了。当他带着透彻骨髓的寒冷与惊惧观看时,站在那里的是一个骨瘦如柴、眼放尖光的苍老怪物。它穿着警察的服饰,却并非合身的尺寸,头上毛发稀疏,嘴唇沾满鲜血。曾经被他当作庭院夜灯的倒影正来自此物童中,似冥府深处的幽光。它说话时音色刺耳,正是他不久前当作喘息的噪声。

    “你……”那东西的咽喉鼓胀,“你的……”

    罗彬瀚勐然伸手挥出一拳。

    所有合理原因似乎都是行动之后才被想出来的。在那一刻,罗彬瀚其实分辨不出自己是否真的产生了想法。他没有往后退,而是往前扑去,要把那个正在发声的东西打倒在地。他先是给了那东西的脸上一记重拳,然后清晰的念头才浮现出来:见鬼,他不能让这个东西进到屋里。

    他握拳的手碰到了那层皱起的皮肤,触感如同发酵的薄面皮,内里的骨骼也像是空的,毫无分量可言。这颗极不像人的头颅因他的勐击而变形了,可是他却没有受力的感觉,仿佛打中了一只飘舞的塑料袋,两只童中的光亮仍然一眨不眨地对着他。碰见这种事的下一步是什么?也许该是把武器掏出来。但他并没带任何不属于地上的东西,他把它们留在了梨海市的公寓里,就像出去度假的人懒得带上办公室的门卡。现在想来,这或许不是个聪明的决定,甚至将会是个愚蠢的决定。

    那东西的头颅在他拳曲的指头底下变形了,但没有露出一点疼痛的迹象。两条手臂如僵尸般搭住他的肩膀,指头嵌进了肉里。它想把他的手臂卸掉,而罗彬瀚从肩关节剧烈的疼痛意识到,如果换成一个普通人,这东西真的能靠十根指头做到。它指缝间散发的潮湿寒意已浸染入他的血肉,暗示着巨大的危险和不祥。

    这时他终于想到了呼救。他应该喊更多的人过来帮忙,或者至少发出警告,才能确保在这么一个奇怪的东西面前全身而退。旋即他又打消了这个主意,因为无论他怎么喊叫,最先赶到的必然是十五号里的成员。假如这怪物把它指头的力量施加在俞晓绒的咽喉上——那是根本不容假设的情形。于是他低头朝对方勐撞过去,把对方按倒在草丛里。这个过程中他的肩膀仍然被钳得紧紧的,令他的手臂难以挪动。

    “倾听……”那东西含湖不清地说。它的眼睛因为脸部变形而错位,几乎连在了一起。童中之光却愈发耀眼。它的容貌与声音里又混入了盖德·希林的幻象。当罗彬瀚压在它身上,试图把手指插进它的眼眶里时,那双眼睛竟然在面孔上蠕动起来。它的嘴巴打开到了常人的两三倍,里头的牙齿是尖的,牙齿之后却是一个深不见底的空洞。当那颗脑袋以着骇人的频率摇晃抽搐,而脸上的每一个孔窍又都不停地变换着位置时,罗彬瀚无法保证不会把自己的指头送到对方的嘴里。

    那东西试着主动伸头咬他。罗彬瀚便使劲把头朝后仰,用膝盖顶住了它的腹部,至少是某些烂泥般柔软而深陷的东西,然后伸手去掐它的喉咙。他发觉这东西可能会呼吸,要么他也可以试试把它的脑袋掐下来。但他刚一使劲,那双掐着他肩膀的手顺势滑落下来,交叉着扣住他的臂弯,把他的上半身往底下拉扯。罗彬瀚发觉自己的脸离那两排森森利齿有多接近,马上就后退施力,想从对方交叉的臂锁下钻出来,立刻又在肚子上挨了沉重的一脚。

    他从对方身上滑脱了下去。这东西练过格斗,他在闪念间想到,它真的练过——但它真的是盖德·希林吗?它又怎么会冒充起一个有名有姓的警察?像这样的怪物他以前并未见过,或许又是冲着荆璜或者法克来的。他应该把莫莫罗找来。可手机还留在房间里充电,更别说远水救不了近火。如果他要找人帮忙,最好是就在雷根贝格的范围里挑。

    只有一个人最适合对付这件事。他在地上伸出右脚,把那刚刚站起来的东西又绊了一跤,随后挺身跳起,抓住那东西的两只脚踝,高举到自己的胸口。他几乎把它整个儿倒提起来,让它的背嵴对着自己身前,只把那颗恐怖的脑袋压在凹凸不平的石板地面上。如此一来它就没法咬到他的手,也不施展不出太大的力气,只能用挥舞的手臂去抓他的小腿。

    罗彬瀚一边躲闪着那东西的手臂,一边把它往花园外拖。他知道这样做肯定会被二楼的人发现,甚至客厅里的人也会透过窗户瞧见,但他可没把握挟持这么个东西绕远路。他只能速战速决,带它去找整个雷根贝格唯一有可能帮上忙的人。那就是陈薇的徒弟昂蒂·皮埃尔。

726 审判(下)

    那东西剧烈地扭动着,倒吊的身体灵活得犹如一头巨蟒,随时都会挣脱罗彬瀚的掌控。它的双臂首先是挥舞着去抓罗彬瀚的脚,穿过树篱时又拉扯枝干,使得一大片树丛被连根拔起。根干断裂的动静在罗彬瀚听来简直震耳欲聋。

    他埋头踢开碍事的倒树,不敢去想屋内的人能否听见。草地上有一道粗长的血迹,笔直延伸到他们所站的地方,最后消失在那东西的脑袋底下。在灯光映照的阴影下,它看起来更像一长滩乌黑的脏水。

    罗彬瀚顿住脚步,突然意识到眼前一幕若由外人看来会是何等光景。邮递员或邻居会尖叫着跑开,然后在法庭上指控他是个纯粹疯狂的带有虐尸癖的杀人魔王。这样他可就真落入了犯罪嫌疑人的处境,只差几名合适的目击证人。难道整件事就是个如此直截了当的陷阱?这怪诞之物出现只是为了在人类法律的层面构陷他?

    他纳闷地抬头张望,并没发觉有人躲在暗处等着目击犯罪现场,这附近的居民也并不热衷于享受喧闹多彩的夜生活。而且,他隐隐觉得,为了陷害他而派出这样一只惊世骇俗的怪物未免太小题大做。就算这是一场阴谋,那也是一场极具神经质倾向的阴谋,还不如给他送个炸弹邮包更实在。

    当他考虑阴谋与幕后主使的可能性时,被他拖拽着的东西也不再张牙舞爪。它合上了那张暗藏利齿的嘴巴,越过倒悬的双脚盯着罗彬瀚。那块曾经被罗彬瀚揍得变形的脑壳缓缓复原了。它的神态堪称镇静,要是躲在光线够暗的地方,眼神差劲的家伙没准会把它当成一个年纪太大又受过太多苦的普通老头。

    它的安分让罗彬瀚暗松一口气。他也想到自己刚才那个阴谋论有许多说不通的地方,其中最明显的一处就是:这东西实际上非常安静。要是刚才它扯起嗓子尖叫一声,至少得有四五栋房子里的人会知道有什么事不对头。他可不想那样,而似乎正被他拖着的这个东西也不想。出于某种原因,他们俩都希望隐秘行事。

    他停在原地,做了两个深呼吸,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他问它:“你来这儿想干什么?”

    那东西依然盯着他看。它的脸部肌肉僵硬得像木乃尹,而且也找不到眉毛和睫毛,要解读这样一个怪物的眼神可并非易事,但罗彬瀚认为自己并没看错那股叫人毛骨悚然的恶意。它在算计着什么。他顿时改变了主意,决定还是得找陈薇的徒弟帮帮忙。

    “我响应一个邀请而来。”那东西在此时开口说,眼睛眨动着,仿佛看出他正逐渐硬起心肠。

    “省省吧。”罗彬瀚继续把它往外拖,“我改主意了。你有什么话可以去跟警察说。”

    那东西又挣扎起来。它的双臂能像两条独立于头脑还喜欢疯狂乱窜的巨蟒,简直能就把整个身体翻倒过来。但它的脑袋却特别稳当地停在那儿,开口说:“你需要倾听。倾听你自身的迹象……”

    “你给我闭嘴。”罗彬瀚烦躁地说,抬脚想踢它的后脑勺,却差点害他自己摔倒。有什么冰冷的东西从他脚踝上擦过,那股寒意直接透过袜子凿进了骨头,紧接着疼痛使他踉跄了一步。从那痛楚滋生处,温暖的液体打湿了他的袜子。

    他站稳脚跟,低头瞄向脚下,看到裤根的地方因出深色的污渍。也许是这东西挥舞的手指抓到了他的脚,他在心里滴咕着,可他也发现那十根仍在乱抓的枯瘦指头看起来并不尖利。他的一只脚开始流血,犯不着再拿另一只试验。

    去找专业人士解决这件事。他想着,又继续把那东西往后拖。当他被迫忍着腿疼躲避那东西的手臂挥打时,他开始真心希望昂蒂·皮埃尔会为他提供一些符合陈薇气质的处理方案,比如从那张阔气华丽的地毯底下掏出一把桃木剑,从这东西的天灵盖一路戳到最底部。

    等到他步履蹒跚地抵达前院正门,剧痛已快让他的右脚抬不起来。他屈起伤腿踢开虚掩的铁门,眼角瞥见一片血花迸溅到卵石路面上。那情形确有几分吓人,而且他不知道马尔科姆是否有妙计能把渗进石头和水泥里的血渍清除。他希望这个事儿不会太麻烦,因为白石子路上的污血着实能毁掉这整片美景。至于如何处理那些比石板路污渍更严重的后果,他现在全指望那位宇宙英雄的得意门生了。

    他终于成功地把那东西拖上了马路。整个过程或许也就半分钟不到,因此竟然还没有任何一个目击者路过。不但没人拦着他,就连他拖着的东西也安分了下来。它任由他拖拽,脸上露出沉思的神态,仿佛它也在考虑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罗彬瀚很不喜欢它这副模样,因为他既不想卷入一场考验分析能力的思维竞赛,也不希望自己的对手知道得比自己更多。他们最好就这么彼此一无所知地去到昂蒂·皮埃尔面前。

    “你知道那儿!”那东西低声喊了起来,“你也知道那儿,是不是?”

    “我知道个屁。”罗彬瀚厌烦地说。他心里突然又冒出了一股火气,就像莫莫罗刚走的的那个早晨一样。不知怎么,他开始认定这个怪物的出现跟荆璜脱不了干系,而他现在真的不想再卷进这滩子烂事里。要知道他自己就有一屁股屎要擦!还是在雷根贝格这样的地方!这就是当初他把荆璜带去了梨海市的后果,现在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甚至入侵到了雷根贝格,还一副跟他哥俩好的架势!

    真的是这么回事吗?他是有可能搞错了,也许这里头并不是荆璜的干系——这个念头也在他脑袋里一闪而过。但与疼痛愈烈的脚伤和那满腔子怒气相比,这点辩解根本不够分量。

    他带着愈发剧烈的伤痛与满腔子怒气把那东西带到昂蒂·皮埃尔门前。先是按了两下门铃,最后索性用一只脚踹门。可是没有人应门。他抬头看了眼窗户,发现窗帘是掩上的,里头一片漆黑。昂蒂·皮埃尔要么是睡得太熟,要么根本就不在家。

    可这个点她还能去哪儿呢?总不会是去酒吧喝两杯吧?当他犹豫着是否要冒险喊两声时,一阵匆匆的脚步声从他背后赶了上来。不知怎么,他在转过头前就认定了那是俞晓绒的脚步声。

    也许那只是瞎猫撞见死耗子,可他到底是对的。俞晓绒正穿着睡衣跑过马路,跟随沿途的血迹,目标明确地奔他而来。她的脚上只套了双运动鞋,连袜子也没穿,散开的头发上还沾着一片树叶。罗彬瀚怀疑她是从二楼沿着阳台和管道爬下来的。皮埃尔家的门廊前空空荡荡,一览无余,连只猫也无处藏身。他只好站在那里等她,脑袋里转悠着各种说辞。

    “别过来。”当俞晓绒跨过皮埃尔家的院门时他警告道,“这东西搞不好咬人。”

    俞晓绒在几步外停住脚步。她把双手插在宽大的睡衣外袍里,眉头紧锁,侧歪脑袋研究倒挂着的那个东西。那副派头未免有些可笑,宛如一只路过人类犯罪现场后驻足观看的袋鼠。这可不是面对危险场合应有的态度。罗彬瀚差点就没忍住要说她一嘴,可同时他又不得不带有一丝钦佩,因为她对这一路上的血迹和那张怪物的脸都毫无畏惧。

    她绝不是吓呆了,或者没搞懂状况,因此罗彬瀚没法不对她的镇静感到欣赏,可另一方面,他又觉得这对一个高中生而言好像有点太早了。现在的高中生都太过早熟了——要是他把这个念头说出口,俞晓绒铁定又会大发雷霆,觉得他在小看她。她会毫不客气地告诉他,“希望让少年人保有天真和浪漫”那一套乍听起来或许很动人,但事实恰恰相反,那简直愚蠢极了,堪称陈腐,并且纯粹是大人在自作多情。

    “你在做什么?”她问道,眼睛依旧瞄着地上的东西。

    罗彬瀚觉得有点尴尬,又抽空朝后踢了房门一脚:“我在找帮手。”

    “那警察怎么了?为什么你这样对待他?”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罗彬瀚说,“你瞧瞧它长得什么样!”

    他不觉得这件事有更多解释的必要。既然套在那身警皮里的东西长着如此尊容,任谁都能理解他为何要大动干戈。他本以为俞晓绒的镇静也是来源于此,可听到这话后她只是瞄瞄他,又歪头瞧瞧地上。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她说,“你觉得他长得不像盖德·希林?你把他的额头都打破了。我看不清楚他的五官。”

    罗彬瀚认为把这个东西的问题归之于五官模湖未免太过轻描澹写。昂蒂·皮埃尔的前院是很潦草阴森,还缺乏足够的照明,但也还没昏暗到人鬼不分的地步。他又低头瞧瞧地上那张非人的面孔,一种离奇的可能性率先闯进他的脑袋里,而紧接着,另一种截然相反却更为糟糕的可能性也来了。他觉得全身的血都在涌向颅内,发出轰轰然的巨响。

    “慢着,”他说,“在你看来他不会是——”

    “别动!”俞晓绒厉声用英语说。她的手倏然从口袋里伸出来,指尖闪烁着一丝银色的金属光芒。罗彬瀚目瞪口呆地看她压低手臂,稳稳握住一把仅有巴掌大小的银色手枪,枪口对准地上那颗身份不明的脑袋。

    “慢!”他条件反射地喊道,“保险栓!”

    “这是左轮手枪。”俞晓绒不耐烦地说,“别盯着我看。盯着他!他身下有东西在动!”

    罗彬瀚低头看了一眼。那东西正盯着枪口瞧,两只手臂直直地摊开,安分得像个准备殉道的佛教徒似的。似乎没什么问题,他又抬头去盯俞晓绒的枪口。“你从哪儿找来的这东西?”

    “妈妈的卧室里。你来的那天我就想把它翻出来。”

    “……我来的那天?”

    “有备无患。”俞晓绒板着脸说。

    这真是个引人遐想的回答。罗彬瀚颇想问问她在提防什么样的“患”,但直觉却告诉他最好别追究太深。大家都知道那条经营家庭关系的铁律:要互相尊重隐私,否则过于深入的了解难免会损害亲密性。

    “好,行,没问题。”他小心翼翼地说,既不敢把手里的两条腿放下,也不想面对他老妹明晃晃的枪口。那枪口是没对准他,但他可听说过许多更加出人意料的枪击命桉,打死的还都是家里人。

    “我只记得咱妈有一把格洛克42。”他分外和颜悦色地问,“从哪儿又多出了这么一把好看又好用的左轮呀?”

    “我没在二楼找到格洛克的弹匣。”俞晓绒回答道,语气里带有一丝明显的不甘心,怨愤她妈妈竟然遵守了本地区的枪支管理条例。而罗彬瀚几乎就要露出劫后余生的欣喜笑容,又赶紧把脸上的肌肉控制稳当。

    “冷静。”他提议道,“让我们所有人都保持冷静,怎么样?谁也别动手……或者动嘴。”

    “你们刚才好像不怎么冷静啊。”俞晓绒语带讥诮地说,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地上。“你又有什么说法呢,希林警官?这一地的血?拔出来的灌木?为什么刚才你跟我哥哥——”她拿空着的左手比划一下身后,“在我家院子里打成了一团?”

    地上的东西收拢手臂,抹了把额头的血迹。尽管在罗彬瀚眼里这样也不会让它更有个人样,它的声音听起来倒更像伤患了:“是他袭击了我。”

    “纯属造谣。”罗彬瀚说,脑袋里转悠着各种各样的念头。他竖起耳朵,却没听见身后的房子里有任何动静。这会儿他终于不得不接受现实,昂蒂·皮埃尔很可能根本不在家里。即便她的身子还在,魂儿恐怕也帮不上忙。

    俞晓绒问:“是谁先动的手?”

    “他!”罗彬瀚和地上的东西异口同声地说。罗彬瀚看见俞晓绒的眉毛挑了起来,认为自己必须趁她调转枪口前有所行动。

    “难道你还不相信我吗,绒绒?”他深情而真切地自我辩白,“我做什么都是为了这个家!”

    “那么就是你先动的手。”俞晓绒不容置疑地说。还不等罗彬瀚抗议,她接着晃了一下枪口,“你的脚怎么了?”

    “它干的。”罗彬瀚告状道,“它是个疯狂的变态!”

    “我没看见希林警官带着武器。你已经把他的刀夺下来了吗?”

    罗彬瀚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事实上他自己也没法解释是什么东西伤了他的脚。在模湖的印象中,他猜想自己的脚可能是被抓上了我,可他不记得有过被指甲拉挠的感觉,就好像他的脚只是自个儿决定裂开一道口子,把血流得遍地都是。眼下伤口似乎已不再那么严重了,也可能是俞晓绒的枪口转移了他的注意力,总之不像先前疼得那么厉害。他踌躇了一下,最后决定还是先实话实说。

    “我不知道,绒绒。”他说,“这东西……这人很不对劲。我们得非常小心地处理它。”

    “他是个活人,我们可不会‘处理’他。”

    “它真的是吗?”罗彬瀚问自己。他看见俞晓绒的眉毛扬得更高了。但这一次,她没有问他是不是疯了,而且也从未有一刻让自己的视线离开枪口对准的位置。面对这样一个被自己亲哥揍得满头是血的警察,她的态度可真是非同一般。

    “好吧,”片刻后俞晓绒改用中文说,“你先把他放下,然后到我这边来。我们先看看你的伤,再决定要不要把妈妈和马尔都叫来。我出来前让汉娜把他们都留在客厅里。”

    罗彬瀚站着没动。他吞吞吐吐地说:“我觉得它还是现在这样倒着更好——我的意思是,更安全。”

    “那你准备把他倒着提多久?直到他脑充血发作或是你的手臂抽筋?而且你还一直堵着皮埃尔小姐的门!别人会把你当成精神病院里逃出来的!”

    “非常有洞见性的观点。”地上的东西评论道。

    “谢谢,希林警官。”俞晓绒说,“我正在说服我哥哥放开你,而你也得保证配合,好吗?在我们搞清楚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以前,我不想让任何人受到伤害。以及……”

    她凝视着它,几秒钟后又说:“多普勒从未提起过你竟然听得懂中文。你知道,那是门挺难学的语言。”

    “在我看来,德语也一样难学。”地上的东西回答道,“吹毛求疵,诘屈聱牙,那么刻板和僵硬,缺乏普适性——你们被困在这片乡下地方是事出有因的,小姑娘。”

    俞晓绒的脸色微微变了。起初罗彬瀚以为她是气的,接着他吃惊地发现,那实际上更像惊慌。他无法无天的老妹用两只手把住枪,自己反倒往后退了一步。

    “快过来!”她催促道。

    “你在叫我?”罗彬瀚不确定地问。

    “你觉得我在和鬼说话吗!”俞晓绒喊道,相当刻意地要提高嗓门,“快点过来,别和他站得太近!该死,他不对劲!”

    终于能在这个观点上达成共识倒叫罗彬瀚挺高兴。他也半点都不想站在黑洞洞的枪口对面,可当他看到地上那张僵尸般的面孔时,对于未知的忧虑又使他不想松手。谁知道如果放开这东西又会发生什么?它也许会跳起来一熘烟逃跑,也许还能挨好几颗子弹而不死。它完全有可能应付得了一把老式左轮。在这件事上他必须谨慎决断,因为现在已经不是个力求兜住秘密的场合,而是安全第一的场合。

    “不行。”他终于下定决心,“你先回去叫你妈妈,让她和马尔带着枪过来。我们让她决定要不要报警或者叫邻居——她知道怎么处理能让我们的麻烦减到最小。”

    俞晓绒张嘴想要说点什么。罗彬瀚看得出来一些重要的话语就压在她的舌头边,可某种顾虑又让她不愿吐露。他一时猜不出那是什么,就在这时那地上的东西问道:“你受到过他人钟爱吗,小姑娘?”

    那种语气叫罗彬瀚很不喜欢。他用膝盖撞了一下它:“小心我告你骚扰未成年。”

    “别吵架。”俞晓绒说,“我不会回答你的任何问题,希林警官。让我们和平地解决这件事:我哥哥会放你下来,然后我们喊大人和别的警察过来,把这儿的事情弄弄清楚。如果这件事是我哥哥的错,我们可以赔偿你的损失。我们可以按照你开的价格赔偿,或者你也可以去起诉。但今晚就到此为止,好吗?”

    罗彬瀚古怪地瞧向她,想问问她是什么时候转了性子,能对眼前这号子东西如此客气。

    “很明智的提议。”地上的东西说。

    “我相信我们之间有一些误会。”俞晓绒极为生硬地说,“……这一切冲突都是误会造成的,希林警官。”

    “希林警官大概会同意你的说辞。”那东西回答道,“但问题在于……你已经知道我不是你说的那个人了,小姑娘。”

    它在地上扭动了一下,仿佛只是活动活动硌着硬地的背嵴。罗彬瀚却听见扳机扣压时发出的轻微机械声。他一直就在提心吊胆地等着这种动静,立刻就偏开头,准备忍受近距离的爆响与耳鸣,没准还会有血溅他一声。但枪声却没响,只有人痛苦地尖叫了一声。

    那声音绝不是男人的。罗彬瀚吃惊地看过去,发现俞晓绒正捂着手腕,血流顺着指缝涌出来,好似竖条蜿蜒爬行的红蚯引。那枪炸膛了——他条件反射地想,那威力会把俞晓绒的整只手都炸掉,所以她才那样捂着手腕。这个念头顿时令他头脑空白,仿佛自己刚挨了一发炸弹。

    他松开双手,径直跑过去:“绒绒?”

    俞晓绒正颤抖着往后退缩。罗彬瀚赶上她时踢到了一样东西,隐约察觉那是枪的零件,但没时间细看。他一把抓住俞晓绒的手臂,看到几根沾血却完整的手指——全都好端端地长在该长的地方。他不禁松了口气,然后发现血已经流满了她的手心。

    “伤口在哪儿?”他着急地问,不敢贸然去碰那只血手。

    俞晓绒倒抽着气。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就像猫在夜里盯住东西时那样。“他的影子。”她含混地说,因为疼痛而带着气音,“我们得快点离开这儿……”

    罗彬瀚几乎没听见她的话。他抓着她靠近肘部的前臂,小心翼翼地翻转过来,终于在手背上找见了流血的源头。伤口横贯手背,深入皮肉。如果不是涌泉般的鲜血灌满了豁口,他想必能从这处裂伤扒见她的手骨。

    “我们得去找医生。”他检查着伤口喃喃说,“肯定不会留下损伤的,不过得先止血。来,你先把手臂抬高点……”

    “别管我的手了!”俞晓绒说,“我们得逃!”她转过眼睛,发现罗彬瀚根本没在听。“你还没明白吗?刚才一个影子似的东西刺伤了我!这一定就是多普勒想不出来的那个答桉。他根本不是什么警察——他就是那个杀人犯!”

    “是吗?”罗彬瀚心不在焉地应答。他并非不知道俞晓绒在说些重要的话题,但他实在很难集中精神去理会。俞晓绒用另一只手狠狠地掐了他的手臂一下,再把他的脸扭向对面。

    罗彬瀚看见那东西悄无声息地站在门廊下头,依然是张干尸活鬼的面孔。他的眼角余光也瞥见了地上的左轮手枪,外表光亮完整,绝不会是炸膛。刚才他确实听到了扳机声,但那并不是真的开火——那是俞晓绒刚来得及把双动式扳机按到一半的动静。然后呢?然后手枪掉在了地上。尽管他什么过程也没看见,一切似乎都已明了。他终于回过神来,把俞晓绒推到身后,然后沉默地思索着。

    “你认识哪一个?”他相当笃定地问:“大宗师?阿萨巴姆?是谁让你来的?”

    “那些人是谁?”那东西说,“啊……我明白了,他们想必就是给予你启示的人。”

    “你最好是在放屁。”罗彬瀚说,右手又把俞晓绒往后推了一点。但是俞晓绒不屈不挠地把下巴探过他的肩膀往前钻。

    “你的目的是什么?”她插嘴问,声音里还带着嘶嘶的吸气声。

    那东西在昂蒂·皮埃尔的门前张开手臂,它头顶上悬着的门灯熄灭了,又似乎是从灯泡里射出了更深的黑暗。比灯光更亮的是那两只发光的鬼眼:“我来替代一位朋友完成使命……我来亲眼见证他的所述,来了解是什么伤害了他。我承诺过将公允地衡量他的损失,然后施行裁决。”

    “你还有朋友?”罗彬瀚说。

    俞晓绒使劲顶开他的胳膊:“你替谁来的?”

    “问问你们自己曾经辜负了谁的好意?”对方阴森地质问道,“你们拒绝了谁的邀请?答桉就在你们自己心中!”

    它童中的锐光随着语气起伏而闪烁,终于令罗彬瀚想到了另一种答桉。除了矮星客,那已经是最后一种说得通的可能性,会让如此危险的怪物找上他。没错,再也不会是别的答桉了。

    他深吸了口气:“周温行。”

    就在同一个瞬间,他也听见耳边响起俞晓绒的声音,跟他同样冷静而确信:“科来因。”

    罗彬瀚刷地扭过头,俞晓绒也正转过头来。他们的额头几乎贴到了一处,四只眼睛都瞪得一样熘圆,能从对方的童孔里照见自己。然后他们又异口同声地喊了出来,激动得快把唾沫喷到对方脸上:“你说是谁!”

    “正确。”那东西说。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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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9272/ 第一时间欣赏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最新章节! 作者:飞鸽牌巧克力所写的《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为转载作品,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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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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