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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飞鸽牌巧克力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txt下载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727 裁决(上)

    没有人比詹妮娅更明白眼下的境况。在真正目睹任何可怕的事物以前,她已经从空气里闻出了某种骚动,恰似地震前的家畜们惊慌不安。当她在卧室里来回踱步时,那个念头就在脑袋里挥之不去:这将会是一场泼天大祸。

    她一直尽量不把这种直觉太当回事,因为她对自己的优点与缺陷都有所了解。在她内心的某个隐秘角落,“泼天大祸”这个词显出一种超越无聊生活的戏剧性,因而颇得她欢心。某种不太道德的渴望让她总想找个场合用一用这个词。可她也明白,对于真正碰到那种境况的人而言,她的念头是极不合适的,于是她总是努力克制,让自己看起来严肃而正确,有时难免像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詹妮娅。”站在桌前的汉娜盯着窗外,以一种十分戏剧化的平静口吻说,“这可能会是一场泼天大祸。”

    这句话,还有汉娜看见的东西,终于让詹妮娅免除了妄想与不安分的道德负担。她和汉娜都同意现在有必要未雨绸缪,或者该说是亡羊补牢。她去母亲卧室找枪,还顺手把雷奥关在了自己房里——猎兔犬聪明又矫健,可是如果要对付人,就会显得不上不下了。雷奥既不会驯服乖巧到令人放心,也没能凶悍猛恶到致人死命。她心里想到的还是枪,因为她的甩棍已经在海上弄丢了。

    叫人丧气的是,人总是不能在最需要的场合带上最合适的东西。以前有一回她刚把随身的几张止血贴放进抽屉,雷奥就在散步时踩到了碎玻璃,而那天以前止血贴已经在她的外套口袋里隐匿了两个星期。这等背运有时令她怀疑森林里是否真的有妖精。可不是那种长着绚烂蝶翅,翩跹在花丛里的美貌小人儿,而是唯恐天下不乱的绿脸小怪物。

    她在童年时代经常梦见这类异物。她梦见它们露出尖牙利爪,在黑暗的夜晚溜出树林,潜入她那没有大人看顾的家宅中。它们会搜寻她,捕猎她,想吞食她的血肉与眼球。它们追逐在房间与花园里,留下一地落枝横树,还有道道腐臭暗绿的粘液。怪物侵入家园的噩梦如此真实,她总是在伸腿奔跑的动作里醒来,小腿因为抽筋而疼痛不已。

    大人们用过各种理由来解释这件事,比如她太好动了,玩了太多手机,不爱吃蔬菜,没喝完早上的牛奶。她不知道这些答案是否真有道理,或者有的人生来注定要在睡觉时腿脚抽筋。理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因果次序,因为她妈妈总是强调,是腿脚抽筋的疼痛使她的潜意识编造了噩梦,而不是噩梦使她腿脚抽筋。她不喜欢这种说法,似乎大人们觉得只要在清醒时做对了每一件事,你就无需在暗夜中有丝毫恐惧。

    她希望今夜自己没有做错。就在今夜,她的噩梦主动侵入了现实,在花园里留下血迹与横枝倒树。鲜血并不是粘稠的墨绿色,而是新鲜的人血。夜灯的灯泡亮得炫目,却只能照见周围一圈薄薄的空气,仿佛夜晚的轮廓已将所有光源都紧密包裹起来。黑暗淹没了她的家园,而灯光只是侥幸在其中制造一个个细小脆弱的气泡,使人想到深海里散发微光的水母。

    这种脱离现实的色调弥漫在花园中,詹妮娅追出去时觉得自己又像在梦里。但这一次她的腿很稳当,再也不会有突如其来的抽筋痛帮她脱离困境了。她越过街道,奔向对面那所更加黑暗的住宅,像一条鱼从海床表面潜入更深的渊薮里。

    一路上的血迹似乎是盖德·希林的,因为他明显处于下风。接着她又明白有部分血迹也是她老哥的。他的腿受了伤,还对受伤的原因吞吞吐吐。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她老哥说,“你瞧瞧它长得什么样!”

    他的话让詹妮娅觉得相当古怪,在那攻击相貌的言辞背后,她觉得自己似乎抓住了某种

    关窍。但是眼下时机并不恰当,她看到“盖德·希林”沾满血迹的脸上满是审视的意味。那不是一个着急自保的人会有的姿态。

    她得稳住他。他们需要时间准备,需要弄清楚正在发生些什么。对方挑中今晚不会是偶然的,今夜和其他夜晚有一处重大的不同:不知怎么,昂蒂·皮埃尔小姐竟然不在家。今夜有两个本应在场的人都离开了,而盖德·希林就在此时到访。

    詹妮娅尚未完全窥见其中的联系,但她决心不按照对手安排的步调走,而且也打定主意要抢先一步——那也就是说,倘若对手相信她是真心示好,那么她也该见机行事,必要的话就率先开火。她的确那样做了,不过并不认为自己的行为算得上偷袭,充其量是后知后觉的反击。因为她看见了盖德·希林的神情。在那张年轻、刻薄而近乎凶狠的脸孔上,她地看出了一种远比他外表年龄更为衰老的诡诈和阴森。那黑洞洞的眼睛就像食尸鬼——像出现在海中的伦尼·科莱因。这个联想刺激了她的神经,再等她发现对方身下有什么东西在晃动时,她想也不想地扣下扳机。

    藏在盖德·希林身下的东西延伸了出来。她知道那会是什么,一道怪影,一柄利刃,一根尖矛,它会快如闪电地刺穿她的手掌,打掉她的手枪。事情本来应当是这样的,可是从盖德·希林身下爆发的却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潮。潮水如海啸般吞没了一切。这下她明白自己又在做梦了,只是这一次她梦见的是片阴影之海。

    她落进了黑色的潮水里。下落。下落。下落之后仍是下落。那使她想起通往奇境的兔子洞,然后她感觉到了风,又或者是水流,在她面颊上寒冷却温柔地拂动,使她想要就这么睡过去。紧接着她听见了恐怖的尖叫,那声音一点也不像人类。是林中的妖精!那些暗绿的生物从黑暗里扑了出来。它们扑到她身上撕咬,其中一只咬在她的手背上,传来的疼痛再真实不过。

    詹妮娅突然觉得害怕起来。她已经意识到自己正在做梦,但却并不像网上说的那样能够支配梦境的内容。她从未做到过在梦里呼风唤雨,只是不停地碰上麻烦——但这一次情况不同!这一次她迫切地想要苏醒,想要看见妈妈和爸爸,甚至想要去小学里见汉娜。某种急迫的恐惧催促她要尽快摆脱这个梦境。于是她不管那些扑来的鬼怪,闭上眼睛发足狂奔。她知道每次自己在梦里这么使劲时,猛力抻腿造成的抽筋总是会让她哀叫着醒来。

    一股钻心的疼痛从她的右脚趾蹿到后背。詹妮娅打挺似地抬起上半身,倒抽着凉气缩回双腿。本能的眼泪模糊了她的视线,手掌间又湿又粘,几乎没有知觉。但这种仁慈的麻目非常短暂,当她那似乎是踢到了硬物的脚趾缓过来以后,右手撕裂的疼痛又让她的神经在脑袋里猛烈跳动,像有万马千军在她头顶踏步。周围很暗,有十分剧烈的声响就在她附近。那种动静无疑是生物活动造成的,可因为耳鸣,她听得并不真切。詹妮娅挣扎着去摸索周围的地面,因为她记得她握着一把枪。不过她可能是把梦境与现实混淆了。现实里不会有林中精怪,她拿着把枪是要对付谁呢?

    伦尼·科莱因。一只越狱的食尸鬼。

    她想到这个名字时便唤起了关于海难的记忆,觉得自己没准是淹死了,正徘徊于人世与地狱之间,也就是那个被神学家称作是“中间地带”或“灵薄域”的地方。她也可能变成了孤魂野鬼——在她老哥曾经讲述的东方灵异故事里,亡魂要在七天之后才会返回家中,自那之前他们流亡于阴世中最外围的地带,或是于夜晚游荡在阳间。

    关于东方世界里的阴世,詹妮娅在小时候曾和她老哥有过一番争论。她是不喜欢只有光辉、云彩和星辰的天堂,但更不相信一个管辖死人的政府。她当时的观点是一种基于儿童天性产生的,相当朴素和严苛的公平观:死亡应当是生命所能得到的最平等的事,是清算善恶与展现公道的时刻。可没有任何一种关于死后的说法真正叫人满意:镇上的神父认为,早夭的婴儿与诞生于公元前的圣贤都不得不落入灵薄域徘徊,甚至是在炼狱里受苦,直到所有的罪愆洗尽,因为他们未曾有幸得到圣子的点化——于是她问她老哥:那么生在东方世界里的原始人又怎么在地府中找着自己的位置?他们如何认同那些后来者成为这块地盘的领袖?用什么标准来选择阎王和鬼差?以及,假如人们能用生前的功绩、名声和地位来博取死后的地位,那就说明阴世的社会结构完全受阳世影响,两个世界的价值观总是保持接近,并且死人们也会更愿意让和自己时代相同、价值观也更近的人来当阎王。不管怎样,她可不乐意在死后还要被一个穿着长袍、操着古语的老头指手画脚,用那套从未经她同意过的古代规矩来教训她对错。这和神父对待公元前的圣贤一样毫无公平可言。她不能忍受带着这种不公平的生死观上床睡觉,除非她老哥能给她满意的解释,或者承认这一切都是胡说八道。

    不许找借口熬夜。她老哥在床边说。天啊,我的阎王就是你!

    詹妮娅在黑暗中吃力地翻身,心想如果她非得去所谓的炼狱或者阴间,甚至是那些给更邪恶的人准备的地方,那么留在这儿也算不错。这个丧气的念头只出现了一瞬间,旋即就被抛开了。她发觉自己的脸颊贴着冰凉且有花纹的地板,那花纹攒密而浮突,如同万寿菊或绣球花。詹妮娅顿时就意识到什么地方会有这样的地砖——她肯定是躺在皮埃尔小姐的厨房里!

    她骨碌一下从地上爬了起来,手指摸向墙面,沿着冰箱摸到了门边的电灯开关。视野倏然变得雪亮,她的头脑里也似划过一道闪电,想起自己是如何被丢进了这栋屋子里:她当时是想要往家里跑的,可是有什么东西缠住了她的脚,接着——她并不觉得自己是被拽得跌倒了,更像失去了重量,天旋地转,最后是来自背部的猛击。这其中或许夹杂了她老哥的喊叫,或许只是灌进她耳朵里的风声。她不能辨别出来,因为当她摔落到黑暗的硬地上时,后面的记忆便中断了。她猜想自己准是短暂晕厥了过去。

    看来她是被盖德·希林用某种方法从街道直接丢进了皮埃尔小姐的房子里。而既然她的脊椎骨没有断成几截,她猜测自己是穿过门窗而非墙壁进来的。她把头探出厨房,看见玄关处大门洞开,感到自己后背发疼。从前她就觉得昂蒂·皮埃尔家的门锁有点松动,而她今后再也不会抱怨这件事了。

    她在厨房里站了几秒,因为后怕和疼痛而难以集中精神。但旋即她又从呆滞里挣脱出来,意识到屋子里并不只有她一个人。骚乱的声响正回荡在室内,她屏息分辨,察觉动静源自于楼梯上方。

    如果不是一只私闯民宅的豹子正在皮埃尔宅里大肆破坏,那么就是有什么东西在二楼上激烈搏斗。在短短十数秒里,詹妮娅分辨出各种各样的声音:有软质的重物坠地、桌椅翻倒、碎玻璃或瓷片被碾压、门扉因猛撞而开合。她依稀听见了几声急促的脚步,但无法由此来判断人数。没人说得清理由,可昂蒂小姐太喜欢在房间里铺厚地毯了。

    詹妮娅竖起耳朵聆听着,觉得有些毛骨悚然。她发觉尽管楼上的噪声如此激烈,其中却没有任何一种足够可靠——可靠到能被准确认定是活物发出的——没有喘息、呻吟或是咒骂,使得这一切宛如是在闹鬼。那其中可能有她老哥发出的动静,但……她觉得咬紧牙关不是她老哥的风格,他向来是那种生死关头也管不住舌头的人。

    细小的寒意从詹妮娅的后背爬向脖颈,就像许多小冰虫正想钻进她的脑壳。厨房里的明亮使得外头更显漆黑,两个世界泾渭分明,如同生死。詹妮娅用不断动摇的理性提醒自己,尽管留在篝火边提防野兽是人的本能,眼下的场合里却不适合留在明处。而且,她不能抛弃她可能已经变成哑巴的老哥。

    厨房的料理台角落有一座挂壁式刀架,里头只插着一根孤零零的汤匙、一把叉子和一双长得过分的筷子,却塞着满满当当种类繁多的刀具。詹妮娅悄没声息地走过去,犹豫着提起那把最为醒目厚重的剁骨刀。她只掂了掂它,又把它放回原位,转而抽出最角落里的长刀。它理应是把面包刀,但比市售常见的面包刀还要更厚长。詹妮娅曾目睹昂蒂·皮埃尔用这把刀来锯冻得死硬的鸡肉与脆骨,轻松得就像在切开黄油。那可能大半要归功于昂蒂·皮埃尔本身,但她也一直相信这刀质量很好。

    此刻她用没受伤的左手握住它,试探着挥动了两下,发觉刀柄的配重远比外观要合理。她觉得自己就像拿到了一根轻质的甩棍,长刃灿亮如新,边缘排布细密的锯齿。这样的锯刀既能让她和危险拉开距离,又不会沉重到容易脱手,就算在没法腾挪发力的地方也能派上用场。她认定已做出最好的选择,就握着它慢慢挪出厨房,正要循声走向楼梯口,二楼的动静却骤然消失了。

    万籁俱寂,只有屋内电器运行时发出的轻微噪鸣叫。压抑的黑暗中潜伏着危险,但詹妮娅这时已经踏出了厨房。她决心不再回去,而是屏息走到厨房灯光照不到的死角,在那里观察二楼的情况。不像整天要担心小孩或老人的邻居们,詹妮娅从未见过皮埃尔宅的任何角落设置过夜明灯,但楼梯拐角的平台上却有一扇小窗。百叶帘没有关紧,被切碎成一道道的月光落到低处的楼梯上,好像台阶本身长出了瘢痕状的纹理。

    詹妮娅目不转睛地瞪着那片光源,看见无数尘埃在一片比黑暗更寒冷的钴蓝色中飘舞。她的头皮刺痛发痒,从未如此真切地感受到空气在不安地震颤,也从未像今夜这样相信鬼怪真实存在。它就在那里,在楼梯上的某个房间里。但她仍不确定自己是否应当上去,或者掉头逃离这座宅子。

    出来吧。她在心里说。就算你真是魔鬼,也让我看看你长了个什么德行。

    二楼走廊的深处有了动静。那是一个人穿着鞋子轻轻落步的声音,并且两只脚的轻重有所不同。詹妮娅的心猛跳了一下,想起她老哥的脚受过伤。她忍不住朝前探了探身子,想看清从楼上下来的究竟是谁。可是在她看见任何活动的东西前,一个缓慢的声音自暗处传来:“这么说,你已经醒了。”

    詹妮娅感到自己的头皮触了电,心则像铅块那样直直往肚子里坠。她认出了那个用德语跟她打招呼的声音,同时明白自己躲在客厅角落里已经是毫无意义的举动。她把握着刀的手背到身后,慢慢从藏身处踱出半个身位。

    楼梯上方的脚步声一轻一重地响着,紧接着盖德·希林那张傲慢的面孔从黑暗中浮现,刻意停留在散发钴蓝色光辉的小窗前。他居高临下地望着客厅,面孔直对着她。詹妮娅看见血污水覆盖了他的额头与小半张脸,那个隐隐可见美人沟的下巴上有着全新的淤青,就连月光披照的肩膀上也正微微反光——血。全都是鲜血。他的上半身沾满了大量的血,而幽蓝的月光使它们看上去分外诡异,犹如披着一身濡湿的鱼鳞。

    詹妮娅出神地盯着他,几乎忘了恐惧与防备。直到察觉盖德·希林身上似乎没有什么严重的创口以后,她问道:“我哥哥在哪儿?”

    “哦,他死了。”盖德·希林说,“我刚刚杀了他。”

728 裁决(中)

    詹妮娅从不觉得自己是个冷血无情的人。

    当然,她很关心她的亲人与朋友,还有雷奥与它的朋友们,她也会为陌生人难过,像是碰到年迈残疾的乞丐,或者在街头拖着好几个年幼小孩佝偻而行的妇人。可若是有人轻易对路边乞丐摆出一副肝肠寸断、泫然欲泣的模样,她又会无端地感到厌恶。

    难道这是什么错处吗?一个人易于表达自己充沛的怜悯和慈爱,即便不将这种反应视为美德,那似乎也远远谈不上可恶。但她就是不喜欢厄米亚·莱曼——那个痴迷于汉娜的富家独子,一对大学教授夫妇中年所得的宝贝麟儿,从小被小心呵护在有玫瑰色石墙的豪宅里。他让詹妮娅想起茶杯犬,那么的纯洁和娇弱,那么的无辜又讨人欢心,而这一切都并非刻意伪装,就像茶杯犬从来不是故意想装得可爱,那些姿态和行为纯粹是天性使然——只不过是已然经过人为精心设计和培育的天性。就像上帝按着自己的心意塑造了蠢兮兮光溜溜的人,人又按照自己的心意塑造了狗。那些遗传病众多的纯种们。茶杯犬。查理王猎犬。吉娃娃。

    她努力想要公正地对待莱曼。她有许多理由来说服自己这样做:在同年龄段的男孩(甚至是和他同阶层的成年人)里,厄米亚·莱曼都是极有教养的。他待人礼貌亲切,对时下所有火热的议题都持一种温和良善的态度,而且确实发自真心。有几个他这样岁数的富家少爷会愿意花费好几个周末来帮忙筹办校园慈善会呢?就算他还有别的动机——也就是说,汉娜是组织的主力——至少他的确帮上了忙。可她就是忘不掉一件小事。她总是想起那个星期五的傍晚,想起那个肮脏丑陋的拾荒者。于是她的心中总是生出一股对厄米亚·莱曼的轻蔑与恼火。

    或许我并不是一个足够公正的人,她暗暗地想,也许我真的有些冷血,就算我总是想表现出合乎道义的态度,实际上我并没有那么真诚。她必须承认自己不关心厄米亚·莱曼是否有颗纯洁美丽的心灵,也不会有任何浪漫化的感伤。她从来不欣赏莱曼写的那些纤细迂回的辞藻,而比那更糟糕的是,她其实也从未被任何关于亲情的文艺桥段打动过。如果有一天妈妈或爸爸去世了该怎么办?她倒是真的这样想过,可是并没有唤起那种人们爱描述的那种感伤和恐惧。她不觉得自己的双亲会上天堂,至少她妈妈不会去,那她爸爸自然也不会去。他们就只是死去,在未来的某一天。她想到这个事实时从未觉得伤心,这也不大符合一个正派之人该有的情感状态。

    她试着给自己找过解释,那就是她还并未真正的经历。也许想象自己的损失和真的体验失去根本不是一回事,也许当她真正发现自己孤零零地遗留于世时,悲痛与绝望就会像洪水一样淹没她。那时她就会发现自己既非特别冷血,也非分外坚强,不过就是个少不更事的普通人。过去她是这么安慰自己的,不过今夜之后她恐怕不能这么确信了。

    她盯着一团尘埃在钴蓝之光中飞舞,慢慢消化着那个消息,品味它会给自己带来的感受,好似要在炉灰堆里捡出一碟芝麻来。她一边暗暗观察自己的心理是怎样变化,一边注意到楼梯上的盖德·希林正暗含鬼祟地打量她。他那副神情,在詹妮娅看来,仿佛正等着她猛烈摇头,声音颤抖地说一句“你在撒谎”。

    他的确可能在撒谎,为了打击她的精神,但詹妮娅看不出这有什么必要。要是她老哥还有意识,假希林是没法这么轻轻松松地走下楼来的。不管是用了什么办法,他已经摆平了她老哥。而要是他身上的血迹全是来自于一个人,詹妮娅会觉得那个人的确是死了。她哥哥死了——这个念头萦绕在她脑袋里,却不激起悲伤或愤怒,不像她在沙滩上陷入昏迷的时候。既然木已成舟,她只想到自己必须见到尸体,得弄清楚盖德·希林到底用了什么手法。而那甚至也不是首要任务,现在她得想着怎么闯过眼前这一关。

    “你到底是什么?”她问道,接着又改口,“你的真名是什么?”

    “我已舍弃旧的姓名。”楼梯上的东西说,“我为了更崇高的理念而行动。”

    “你认识伦尼·科莱因?”

    曾经自称为盖德·希林的人脸露微笑。“他赞扬过你,”那陌生人说,“即便在睡梦中,我们也能听见他偶尔喊出你的名字。他始终对你印象深刻。”

    听到这话并没让詹妮娅觉得惊骇。她又对了一次——这人身上有某种类似科莱因的东西。她盯着对方,回忆着曾经在报纸上看到的内容。她当然记得曾经被刊登在照片上的两张面孔,但叫她奇怪的是,那两张脸从特征与年龄都和眼前的人对不上。他的确长得像多普勒·科隆口中的那个盖德·希林,而非任何一个可能从监狱里逃出来的人。那是怎么做到的?一场事先安排的整容手术?可要是他能在逃狱后潜入雷根贝格,调查清楚盖德·希林的长相,然后再安排一场不需要任何合法手续的整容手术,那未免也过于神通广大。

    “我在报纸上读到过一场事故。”她说,“白蚁把监狱弄塌了。”

    “哦,那不是白蚁。”

    那还用说吗,詹妮娅心想,白蚁可不能把克莱因从海里变出来。“我还在报纸上看到了另外两个名字。”

    那人怡然地微笑着,带有某种不为人知的得意:“说说看。”

    “劳伯特,把受护理的病人弄成意外的劳伯特。还有……”詹妮娅瞥着对方的神情,“爱杀少数族裔和流浪汉的罗得。”

    一阵笑声从对方口里爆发出来。那笑声是那么爽快和开朗,像是人们能在运动场和狂欢节上能听到的,詹妮娅突然觉得一阵反胃。有一股火正在她肚子里往上蹿,她忍着焦灼感轻声说:“罗得。”

    “这罪恶之城里唯一的纯善者,”对方说,“亚伯拉罕的儿子,引着两位天使进城来的人呵,罗得!”

    “把亲生女儿交给暴徒处置的罗得,”詹妮娅忍不住反唇相讥,“你何不自己去献身呢?既然你都能听见伦尼·科莱因做梦时说的疯话,我猜你们的关系非同一般。”

    对方的脸色霎时变了。他恶狠狠地瞧着詹妮娅,活像被她当面扇了一巴掌。詹妮娅明白这不是什么好事,她这种行为无异于是学她老哥在火上浇油。不过那有什么关系呢?她心里叛逆的声音说,要是对方已下定决心要杀她,谄媚讨好也不会改变什么。

    “你这个愚蠢下贱的丫头片子最好学乖点。”他的声音变得恶毒起来,“我可不会纵着女人把自己当成个玩意儿。你要是不知道什么是规矩,我会亲自教教你。”

    你这个脑子有病的反社会精神病,詹妮娅在心里说,你搞不好一边恐同一边跪着舔伦尼·科莱因的屁股。但她到底没能把这句能让她妈妈尖叫的话说出口。

    “我不记得你在入狱前是长这副模样,罗得。”她不动声色地转开话题,“真有意思,监狱生活竟然能让你长得更像一个警察。”

    “盖德·希林”——现在詹妮娅更相信他的名字是罗得,只是她一时不太记得他的姓氏了——现在又露出了得意洋洋的微笑,仿佛他觉得詹妮娅指出的这个问题揭示了他自身的某种超然性。于是他马上就忘了先前那句顶撞。

    “你当然无法想象。”他很快就说,“这是启示的一部分……对于足够虔诚的人来说,就算被困在世上最无助的地方,他也必定能得到搭救。”

    可他是错的。詹妮娅已经在那个奇怪的夜晚见过科莱因,自那以后她就能够想象和接受最离奇荒诞的越狱方式。但她仍然装作一副将信将疑的模样,好激起对方更多的倾诉欲。她有时也会嘲笑故事里的反派们太爱跟受害者说话了,可同时她又能理解他们为什么会这么做——能被他人全神贯注地倾听实在是太有吸引力了,所有的事实都只能任自己阐释和解读,所有最见不得光的蠢话都难以遭到反驳,谁抗拒得了这样痛快的事?老人们渴望能对年轻人说教,名流与老板渴望向底层展示自己的成功,有抱负的杀人犯当然也希望能向自己的权力下游表达自我。再没有比死亡威胁更为直接的权力了,临死之人将会把他的每一句每一字都刻在脑子里。还能有比这更高的关注和奉承吗?那真是再妙也没有的自恋时机,汉娜就一定会这么说。

    “你肯定是收买了狱警。”詹妮娅故意尖声尖气地说,“我知道你们准是这么干的。”

    对方哑然失笑。“你这个蠢姑娘,”他带着鄙夷,同时又显出了更多的自得与满意,“你也不过是比别的蠢人聪明上一点,可你的想象力也就到这儿为止了。收买狱警?你觉得收买狱警能办成像我这样的事?你先前就亲眼见证了,不过那肯定超乎你的理解。好吧,看来我得让你再看一次。”

    他的手向前抬起,映照在台阶上的影子也跟着探起,在楼梯台阶的栅栏状光斑上层层爬行,直至越过了钴蓝之光的边界。詹妮娅还没有彻底明白那是怎么回事,她的本能却使她猛然瑟缩了一下脖颈。某种锋锐的事物从她脸颊边倏然而过,空气里爆出短促的尖鸣,接着她身后的什么东西轰然倒塌了。

    詹妮娅的身体往旁边倾倒,踉跄了半步。她站稳脚跟,伸右手摸了摸脸。她的脸颊倒没有刺痛感,不过那也许是因为她右手上的伤就够呛了。等她确定自己基本还算活着,这才转头飞快地瞄向身后。借着厨房的灯光,她看见餐桌旁最靠外侧的椅子已经翻倒了,也许是被拆碎了。她在匆匆一瞥里只能看见椅背横倒在地,而四只椅脚全都只剩下短短一截。霎时间她脑袋里想象出了异常具体而骇人的一幕:她哥哥就这么倒在地上,躯干跟椅背着地的走向一致,断肢四处散落。她的胸膛内侧猛烈地震动了一下,那种临危不乱的平静被扰乱了。

    她又回头去看罗得,脑中飞速地思考着。情况有些叫人绝望,她不得不承认这点,但她还是要继续冒险下去,像在一块逐渐压低的铁壁上四处敲打,指望哪处还藏着能逃出生天的缝隙,直到一个模糊的主意逐渐在她脑袋里形成。

    “我确实看见了。”她说,“好吧,这就是帮你脱困的东西,我承认它让人印象深刻……不过你有什么证据能把它当作神迹呢?”

    罗得的脸上显得很阴森,似乎在考虑用那影子似的东西抽她一下。但他没这么做,于是詹妮娅相当冒险地继续往下说:“就我知道的故事里,可从来没有哪个圣人施展神迹是用上这种……要怎么称呼它?被选中的记号?可是它看起来一点也不神圣。我觉得它看起来像巫术和魔鬼的手段。你有什么办法证明它神圣呢?”

    “我能让它吞食你的血肉。”罗德轻轻地说,“我会把你的头颅悬挂在你那荒唐的家门口,就像把异教徒将领的头颅悬挂在他们的城门上。”

    若说这句话毫不可怕,那是假的,但詹妮娅还是决定把计划贯彻到底。她横下心不表露任何怯懦,而是以稍带挑衅的口吻说:“你是可以这么做,但我可不知道经书里有哪个圣人是这么干的,只有异教的恶神才干这样的事。”

    她有点心虚地顿了一下,因为实际上她从未完整地读完经书。在五记中她只读过前两记,并且马尔科姆总是对《约书亚记》到《约伯记》之间的内容含糊其辞。詹妮娅没耐性去验证,但她直觉认为里头肯定有点大人不想让小孩看的东西。不过现在她也没退路,没什么可羞愧的,汉娜还曾经假装读过一本根本不存在的书,只为了逗一下莱曼取乐。

    “只有莎乐美才会索要圣约翰的脑袋。”她放肆地说,“你要是砍下我的脑袋,那不过就是证明了我才是殉道的圣徒,而你不过是个奉承魔鬼的巫师。就算你杀了我,我也会因为比你虔诚上天堂。”

    “胡言乱语。”罗得说,脸上面无表情,肩膀却激动地微微耸起,“你对天国一无所知。”

    “你难道知道得比我更多吗?”詹妮娅反问道,握刀的指头悄悄活动,舒缓血流不畅带来的麻痹,“你要真是受了启示的人,就该从磐石里变出水,再把水变成酒,那样才能叫人心服口服。”

    “那力量只归属于一人。”罗得说,“但我已见过那片乐园……”

    他的脸上闪过一阵痴迷,声音飘忽渐低。詹妮娅意识到这也许是她最后的机会——她可以冲上去,把手里的面包刀插进他的腹部。但最后她还是选择按捺不动,因为成功机会看起来太渺茫了:她和罗得的距离不够近,刀具不够可靠,腹部也不够致命。这些理由都很充分,而在这一切基于理性的考量之外,她还发现自己对这件怪事感到好奇。

    “乐园?”她问道。问这句话可能终结了她展开偷袭的最佳机会,但罗得看起来对她的疑问极为满意。他在窗前徐徐伸开双手,着迷地朝空气中的尘埃探去,如同在抚摸欣赏詹妮娅所不能见的事物。

    “那一夜我抵达了四河源起之地。”罗得说,“当牢笼崩毁时,我走入了黑夜与迷雾里。那雾气是明亮的,可过度饥渴让我接近失明。我在那片原野上徘徊良久,祈祷能获得庇佑和启示,而我从未丧失过信念,所以我也理应得到报偿。就在那有辉光的雾气中,我听见了河流之声。何等天籁!一切都和经中说得同样美丽,甚至还要更好。我已看到了那繁茂的果园,还有那些金子、珍珠与红玛瑙。我在那园中受洗,重获新生。”

    詹妮娅怔怔地听着,她看着对方的眼睛,觉得这些说得都是疯话。可毕竟她也看见过奇怪的景象,海中的悬园。它和孤岛监狱外的伊甸又差多少?可是,目睹那景象并没给她带来什么,她可没增长任何超自然力。有一瞬间她感到茫然,是种脱离了眼下境况,对这巨大世界本身的纯粹困惑。但她很快又回到了自己立足的位置。“你见到天使了吗?那些奉命看守的?”

    罗德的脸色又沉了下去,真像个被天使从极乐世界赶出来的人。“我听见了他们的声音。那些来自天上的人与加利利人。他们教导了我如何从那孤岛中脱身。他们给了我自由,因为他们明白我的一举一动完全是为了更高的意志服务。”

    “可你的计划是什么呢,罗得?你来到这里是为什么?是他们叫你来的?”

    也许那只是月光的假象,在短暂的沉默里,詹妮娅竟然觉得罗得脸上是同她一样茫然的。他仿佛也不晓得自己为何身处此地,在那些异象与怪事面前,他们谁也把握不了自己的位置。意识到这点几乎令她要和眼前这个怪物产生共鸣了——几乎,要不是他很可能已经杀了她哥哥。

    “一切行动都在那宏伟的计划中。”罗得说,“凡人的眼目不足以窥看全景。”

    詹妮娅把脑袋向旁一偏。“他们没有给你明确的计划,对不对?”她揣测道,“你只是凭着科莱因的话找到我这里。可实际上,这也不是他们给你的主意。他们给你的只是——”她伸出胳膊挥了一下,她的影子也依样行动。“这么个本事。”

    “这么个本事!”罗得厉声说,“你以为这是什么愚蠢的小魔术?”

    詹妮娅沉默不语,有意显出自己无可反驳。她心里掂量的则是上一次的遭遇。周温行没有提起过任何信仰上的话题,赤拉滨也没有。他们两个却显得比罗得更了解状况,因为他们对自身的异常之处好像半点都不惊奇。“这不是魔术,但你也不能证明这不是妖法,罗得。如你想证明和你接触的是神圣的力量,你得拿出更有说服力的证据才行。他们不叫你复活死人,不叫你把水变成酒,却让你有这样闻所未闻的本事,这是什么道理呢?你总得把这点说通吧?”

    她的口吻软和得简直叫她自己都陌生,就像她自己已经心虚了,快要被奇迹给动摇了。她不等对方开口就接着说:“我知道天使也杀人——杀得还不少,不过并不是他们叫你来杀了我哥哥,对吧?是你自己来的,因为科莱因提过我。”

    “我的一切思想都瞒不过他们。”罗得说,“我想来这儿,他们早已洞明。而既然我在这儿,那就是他们让我来的。”

    这可真是自成一派的论证,詹妮娅恨恨地想,她要是能在数学证明题上用这种逻辑可得多痛快。而这也是为什么她始终讨厌满嘴经文的人,从今以后恐怕还会加倍讨厌。要是她还有以后的话。“你敢肯定他们让你来这儿是为了消灭我吗?科莱因爱杀小孩是因为他觉得这能赋予他净化和长生,我可不记得这是神说过的。”

    “神是慈爱的。”罗得莫名庄重地宣布,“科莱因的出发点是好的,他的心是专注向道的。只是他浪漫化的思想使他误读了启示。”

    那可真是个大得离谱的误读。詹妮娅抿紧嘴唇,管住舌头,双肩却不由地放松了。“那么,你没有什么道理杀我。”

    “你是一个亵渎者,小姑娘。你一定有许多不敬的行径,有些或许能瞒过我,却瞒不过神圣的眼目。行邪术的女人不可容她存活。”

    你干脆把我绑起来扔河里好了,詹妮娅心说,看我是沉是浮还是能表演一出魔术逃生。“我可没行过什么邪术。科莱因难道没告诉你吗?我对他所作的一切就是打了个电话给家长。这难道有什么邪恶的吗?”她的口气里加入了一点质问。“而且你知道我怎么想吗,罗得?有可能你真是对的,他们确实是想让你来找我。可并不是来杀我——你难道没有想过门徒的职责是传播教义?”

    在最初的几秒里,罗得似乎在消化她的语言上有障碍,如同那些混迹汉诺威的英国佬在试图听懂南部口音。詹妮娅不给他组织语言的时机,而是抢先抛出她想到的话术。“是玛利亚见证了基督的复活——抹大拉的那一个,”她尽量给语气里兑入一种游移不定的向往和好奇,“他们说玛利亚是个妓女,但她也是蒙受恩赐的门徒,不是吗?女人也能是最虔诚的信徒……甚至我哥哥也可能是,如果你没杀了他的话。”

    她看见罗得脸上露出一丝讥笑。显然她有点太心急了,可是覆水难收,她横下心说:“我哥哥是个见过奇迹的人,罗得,不管你信不信,这一点千真万确。在你出现以前,他正告诉我他见到了科莱因。”

729 裁决(下)

    要使一个脑子有病的人改变想法绝非易事。他们的逻辑自成体系,并非纯靠辩论就能说服。马尔科姆曾给詹妮娅讲过一个疯子的故事:他们经过一座村外的孤桥,有个疯子拦在那儿,声称他们偷了他的宝藏。那是个浑身烂疮,举止异常得不容分毫误解的可怜虫,因此没人会错想成是讹诈。狩

    不知怎么,在场所有人好像都读过些关于精神病人的介绍,成了说服精神病人的专家。他们好声好气地哄他,脱掉衣服证明自己身上没藏着那个宝藏,甚至编故事说他们正在追赶一伙儿可疑的盗贼。他们讲的故事要比那个疯子生动多了,绝对得要多可信有多可信,要多逗乐也有多逗乐。他们依照专业的建议,先完全顺着对方的话说,再轻而易举地扭曲成自己的意思,试图叫这个脏兮兮病殃殃的可怜人让路。可是不成!甭管他们怎么巧舌如簧,那疯子总是兜回原点。最后他认定,他们非但偷了他的宝藏,并且还把它藏在了肚子里。他甚至想让他们张开嘴,让他把手伸进去掏一掏。那份古怪的偏执与朦胧的恶意骇住了他们几个外地的游荡者,于是他们果断地溜走了,又往前走了好几里路,从另一处浅滩过了河。

    詹妮娅永远记得马尔科姆说这个故事时脸上的神气。他望着天,手里握着的几颗抛光石珠撞得咔哒响。最后他同她承认,人们常说疯子是偏执的,只相信自己说的故事,其实并不尽然。至少有一种疯子,自己也不把自己的话当真,在他们内心尽管有某种极度偏执的念头,他们也并没有丧失常人那样矫饰和掩盖的本领。所以精神病人当然也会撒谎,也会灵活地变更自己的疯话以符合他内心真实的冲动……就和所有正常人一样。

    也许那疯子想要使我们害怕,马尔科姆这么猜,也许他只是不想让任何人过桥,或者想证明所有人都辜负了他。所以无论那个关于失窃宝藏的故事如何编造,最终它都不会让人满意。单纯在口才和话术上赢过一个精神病人并不能真的让他信任你,除非你迎合的是他藏在心里的那种欲望,憎恶或喜爱,暴力或讨好。这种现象里头也许有某种道理,精神病学上的,心理学上的,甚至是人类学上的,但当她那富有艺术家气质的父亲谈起这件事时,它显出一种叫人毛骨悚然阴森色彩——这难道不是噩梦特有的逻辑吗?不管你怎么努力,情况都注定要恶化下去,因为这场梦的动机就是要使你惊恐。他们最后都陷入了沉默,假装这个故事和别的“流浪壁画家冒险记”没什么不同。

    詹妮娅不觉得自己能真正说服罗得。她有时会想科莱因看起来并不蠢——真的,一个不蠢的人却相信通过虐待与侵害儿童能够延寿,这怎么能说得通?可是……如果那是一种扭曲的怨恨,对于自身逐渐衰老而幼童却生命力勃发的怨恨,对于自己正逐渐丧失重要地位的怨恨……她不知道。她永远也不会知道科莱因真实的想法,甚至科莱因自己也不知道。这世上对自己内心一无所知却编出一堆大道理的人难道还少吗?

    但是眼下,詹妮娅知道罗得对什么事情有兴趣。她说她老哥见过科莱因时,罗得脸上有种奇怪的近似于恍悟的表情。“你在撒谎。”他嘴上这么说,但掩饰不住自己对这个信息的满意。这家伙佯装的本事其实有点蹩脚,詹妮娅在心里想,难怪连她老哥那样的人都能识破。

    她的双肩压下来,摆出不屑一顾的样子。“信不信由你,但我哥哥的确见过科莱因。他在非洲的时候遇到了奇怪的事,”她顿住语句,给要说的话制造出一点犹疑,“我……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我觉得科莱因当时不可能也在非洲,但他描述了很多细节……我觉得他的确见过近期的科莱因。”她脸上浮现出一丝惶惑的怒气。“他所见的那个科莱因想让他加入某种活动。他拒绝了,马上就从非洲回来了,但是——”

    “什么样的活动?”罗得打断她问。瞳孔深处仿佛亮起了一层暗绿的荧光。狩

    “没人会知道答案了。”詹妮娅说,差点就屏住了呼吸,“你杀了他。”

    短暂的沉默在她的感觉里被拉得很长。钴蓝色的光晕似乎在窗户边缘旋转,泛出均匀的淡白色。这种令人感到苍白的淡蓝混淆了詹妮娅的知觉,有一瞬间她以为外头已经快要拂晓了。可是紧接着她意识到这根本不可能。现在说不定连凌晨都不到呢,甭管她昏过去多久,现在多半连凌晨三点都不到。准是外头有什么安静的小车经过,因为转眼之间,照亮罗得的近似月白的淡蓝色又浓重起来,沉甸甸地压在她胸口。在这场糟糕的梦魇中,也许罗得会推翻他前面说过的话……

    “那么让我们瞧瞧他的身上是否还留有线索。”罗得说。他侧过身,将靠近转角的位置让出来。随后他就这么瞧着詹妮娅,看她是否敢于上去。詹妮娅知道自己必须去,要是罗得一个人去查看尸体——尸体,她尽量让自己不去理解这个词背后的含义——他会先想办法不让她逃跑,把她绑起来或干脆弄掉她一条腿。那可就全完了。

    “很好。”她说,“我也正想知道他瞒了我点什么。”然后她迈向那扇映出噩梦的窗户。每上一个台阶,空气就似乎更呛人。血腥味与寒冷混杂着灌进她的气管里,罗得睃望着她靠近,突然咧开嘴笑了。“看来你和你兄弟的关系并不怎么样。”

    詹妮娅垂下手臂,把藏在背后的刀调整到罗得看不见的位置。她觉得自己这点小动作多半已经暴露了。但她现在离那扇楼梯口的窗户很近,她不禁幻想自己能够跳出去,逃到外头的街道上,像经过的路人求助。“我们不是一个父亲,”她嘴上却冷冷地说,“以撒和以实玛利总得有一个被赶走,对吧?”

    罗得咯咯地笑了。“你们是可以有两个王国。”他带着几分莫名的得意命令道,“你走在前面,小丫头。上了走廊往右转。”

    詹妮娅的脚趾在鞋里使劲抓了一下,让自己别干冲动的事。她不吭声地转身往上走,感到罗得的视线正在后头盯着自己。她裸露的后脖颈上黏附着一种叫人恶心的阴冷,像是有只泥潭里的癞蛤蟆正趴在那儿。但她忍住不去看,也不伸手去抓,而是漠不关心地拾级而上。脚下踩到了一滩液体,她压低视线扫了过去。血。当然是血。她和罗得说了这么些话,那些沿途滴落的血竟然还没干涸。詹妮娅突然感到一阵心惊。狩

    走廊里全是血,几乎像是给地板刷了层深漆。每扇房间的门都洞开着,微弱的光线从窗户爬过一扇扇门扉,照亮潮湿而腥臭的走廊。詹妮娅一眼就能望见走廊尽头悬挂的壁钟,距离应当不超过二十步。可在她的感觉里,这条走廊却在无止境地延伸,延伸,房门接着房门,血路续着血路。这就像是她老哥所讲述的东方地狱与十殿阎罗,每个房间内都藏着各自的恐怖,一直通到十八层地狱的地板。

    在这条地狱回廊的尽头,昂蒂·皮埃尔最喜爱的壁钟静静挂在墙上,这只古董似的旧钟具有阿拉伯花砖的风格,泥色的木框架与雪白的嵌石拼镶成复杂的纹饰,金属包边泛出青铜似的光泽。过去詹妮娅仔细琢磨过这只钟,知道它走的从来不是当地时间,还忽快忽慢的。她以前也曾喜欢过它的神秘,想到自己今后也应当在私人房间里摆上这么一件没有实际用处的古董,好叫客人们摸不着头脑。或许她还这么做吧,但一定不会选壁钟了。那钟面下方的墙壁已深深开裂,真像有人拿电锯往那儿使劲捅过,给这屋子切了道丑陋的创口,害得这可怜的大家伙血如泉涌。再没有比钟表底下血迹更多的地方,不过,还是没有尸体。

    詹妮娅有点逡巡,但寒气正从她身后靠近。“一直往前走。”那低语带着幸灾乐祸的威胁,她不得不听从,同时心底的希望也在一点点熄灭。光线很暗是一方面,可是这儿的血也太多……她真不应该昏过去那么久!她慢慢地往前挪步,把刀垂在右腿前边的位置,不像是为了向后头的人掩藏,倒像是前面的房间里会有怪物铺出来袭击她。经过第一扇房门时,她用眼角余光往里头瞥,差点把皱巴巴的地毯认成死人,还有好些零碎的玩意儿散在地上。第二间房的状况也差不多——该死,每个房间的状况都一塌糊涂,难道这是一场纠缠得难以想象的游斗?这实在说不通,既然罗得有那样的本领,他要杀死任何一个手无寸铁的人都不需眨眼。

    只剩下最后的房间了。詹妮娅知道那是舞蹈室:一个几乎没有摆设的方室,铺着褐红色的木地板,三面墙壁有连排的落地镜,只有靠近后院的那面墙留下了窗户与露台,仿佛时常会有人在那儿观看昂蒂·皮埃尔练习她那奇异的舞蹈。不过,在詹妮娅所知的范围内,只有她和她妈妈曾在那里小坐过。

    她一点一点地接近门框,像船只即将驶入港口时那么小心缓慢,心里存着最糟糕的预期和最微薄的希望。别,千万被让她第一眼就看到面孔,要是直接和一双蒙着死灰的眼睛或一颗支离破碎的头颅对视,她不确定自己是否还能保持冷静。

    几星碎玻璃落在门边,晶莹闪耀得古怪,简直像蒙着珠光的奇珍异宝。它们是碎裂的镜子的一部分,不过那种奇光却不知源自何处。詹妮娅的视线顺着它们望祥呈现出蛛网状裂痕的壁镜,看到的是一条无限延伸向远方的廊道,廊道之中,每隔一段距离就坐了一个人,他们看上去一模一样,全都靠着墙壁,脑袋低垂,形如昏睡。一条无尽的路途上躺着无尽的死人!詹妮娅猛吃一惊,眨了两下眼睛,幻觉便消失了。原来那只是两面彼此平行的壁镜造成的多重投影。那直入黑暗的深邃廊道只是她紧张之余的错觉,而房间中自始至终只有一个人,在她所能望见的那面镜子对面,倚靠墙壁,一动不动。

    詹妮娅跑了进去。她忘记了恐怖的邪恶正尾随着她,也没空再担心见着死人面孔,而是径直朝着房间最深处扑去。黑暗中,她第一眼看到的是那人的手。应当是左手,掌心朝上,无力地垂在大腿旁边,像只苍白蜷曲的死蛆。这人背靠镜子,两腿笔直前身,身体被脑袋拖得往前倒,活脱脱就是漫画里困死在迷宫里的遗体。詹妮娅在心里无声地大喊着,她希望有奇迹,希望环绕着房间的镜子其实通往异空间,一具陌生的尸体恰好从秘密通道里掉出来,换走了她被打晕的老哥——可是,那人穿的是她熟悉的衣服。她的胸膛里翻涌着酸涩,舌根下满是麻木的苦味。就这样简单,就这样轻易。有的人饭后出门散散步,却被一辆酒鬼开的车撞死;有的人吃晚饭时还能胡说八道,午夜时却被一个疯子害死了。狩

    她的右腿空前地疼痛,让最后几步路变得蹒跚难行。但她咬牙坚持下来,稳稳地来到那人身旁,靠左腿支撑着蹲下来。空气中的血腥味一直都很浓,可是靠近这具尸体时她又闻到了另一种味道,近乎是芬芳的腐败,使人想到晨雾与树林。倒是没有谁提起过死亡的气息会是芳香的。她用力地眨眨眼睛,让视线不要因为湿润而模糊,然后摸了一下那只惨白的像棉花的手,皮肤还是柔软的,但冷得如同冰块。

    “我告诉过你了。”她听见房门外有人这样说,带着懒洋洋的自得。但是她没觉得愤怒或害怕。她还是要把事情干到底,因为人们都会说“死要见尸”。她咬紧牙根,探手抓住那人额前的头发,缓缓把他的脑袋抬起来。

    一张极度肖似她老哥的脸孔望着她。那张脸没有血色,也没有表情,比石膏做的人像平静和呆板。任何有生命的人,任何面部有着灵活肌肉与柔软组织的哺乳动物绝不能长久保留这样的空白。而当詹妮娅刚刚抬起它的头,把视线落在它两眼之间时,那双眼睛猛地转动了一下,瞳孔收缩起来,把焦点从虚无转向了詹妮娅惊得目瞪口呆的脸。他淡然地瞧着她,瞳孔轻微却迅疾无伦地活动着,如同盯着正在他们中间活动的无数隐形飞虫。詹妮娅惊得说不出话来。她的腿伤让她站不起来,这不是她老哥,这甚至不是个活人,这更像是……艾玛曾向她展示的宠物鳄龟,那只遽然探头嚼碎了活虾脑袋的冷血动物。她下意识地把手缩了回来。那东西依旧盯着她,它的视线似乎渐渐清楚了,不再倏忽转动。它正一点点把注意力放到她身上。

    也许她在不知觉中叫了起来,也许只是寂静持续得太久。在门口的罗得故意踏着重重的步子走了进来。“你还需要多少时间哀悼你的兄弟?”他假惺惺地说,“可别伤心过度,我们还有正事要办。”

    詹妮娅没有出声。她觉得自己并非唯一一个不了解现况的人。她不敢转头去瞧罗得,而罗得似乎也完全没再多打量一眼那具他嘴里的尸体。他在这镜屋里到处乱转,一点点把满地的碎玻璃碾踏成细沙。如果他是计划用这种方式动摇她的精神,那就注定是枉费了,詹妮娅的紧张只是因为她发现,对面那张面孔也微微歪斜,露出了聆听的表情。

    她舔一舔嘴唇,尽量不喷出气息地说话。“你杀了他。”

    “我早就告诉你了。难道你觉得我在吹牛吗?”狩

    “至少不是故意的。”詹妮娅干巴巴地说。她使劲地锤了一下自己的脸,既是希望能把自己从梦里打醒,也是命令自己别再给罗得提醒。不过,也许她应该给的,因为那东西现在又静静地盯着她了。她也说不好眼下是不是一个“两害相权取其轻”的关头。或许她老哥只是被打得损伤了面部神经,或者,(就眼下的局面来说倒也不能算太坏)她老哥成了某种丧尸病毒的零号患者。

    “我的确没计划这么早杀死你的兄弟,”罗得说,显然完全误解了她的意思,“当他开始学会制造麻烦时,我只能先下手为强。要是我知道他的顿悟来自于科莱因……”

    “你会怎么做?劝说他加入你的传教?”

    “那并非完全不可能。”

    詹妮娅并不太相信他的话。在监狱因白蚁而塌方的报道传出来后,她仔细地读过那几位介绍失踪罪犯的文章,暗自认为罗得就是马尔科姆所说的那种潜在欲望驱动的疯子,不是因信仰而投入仇恨,而是为保持仇恨而编造信仰。你不过就是故作大方而已,她在心里恨恨地想,因为你已经把他杀掉了。“这么说来,要是他能死而复生,你还是愿意让他加入你的行动吗?”

    “死而复生!”罗得重重地说,带有舞台表演的腔调,“要是他能得蒙那样的恩赦,我当然会重新考虑一切。每个人受到的裁决都应当是恰当的。”

    “你发誓你会公正地做裁决?”狩

    罗得谦逊地说:“我只听从神圣者的裁决。”

    詹妮娅几乎要露出报复成功的笑容来了,结果有人抢先她一步。当罗德的誓言落下几秒后,她对面那个漠然聆听着的东西竟然微笑了。瞬息之间,它的眼睛失去了焦距,如同盲人的散漫无神,可那微笑却毫无疑问是具有智能意味的。又是一种完全和她老哥不相干的神态:那种近似天真的愉快里带着不怀好意。它的嘴唇动了起来。詹妮娅发觉它像在用德语数数:一、二、三——然后它的脑袋猛地往旁一歪,灰蒙蒙的瞳孔直瞪空虚,极为可信地死去了。

    詹妮娅瞪着她死去老哥的尸体。她开始摇晃他,那颗脑袋跟种上去似地灵活摇摆,真是一根该死的墙头草!她暗暗在指头上使劲,又是掐又是拧,像最开始那样揪起他的头发。尸体依旧泰然自若地死着。

    “别再浪费时间了。”罗得催促道,“把你兄弟的遗物都拿走,然后你得跟我一起离开这儿。”

    “是啊。”詹妮娅从牙缝里说。她忍了又忍,试图以伦常的情感与超脱的理性来克服一切未知。她将会随机应变,将想尽办法和凶手周旋,将把兄弟之死的悲伤与诡诞短暂的复活现象都跨越过去——想到这里她终于忍不住了,伸手狠狠地抽了死人一巴掌。

    “啊!”那死人大叫了一声,后脑勺猛地磕碎了背后的镜子。

730 第三态(上)

    罗彬瀚浑浑噩噩地问:“那桥能过人吗?”

    没人回答他,连桥也不见了,隐没在氤氲悄寂的青雾里。雾总是浓了又淡,如云潮涨落,一轮又一轮,从来没什么变故。园中此刻很安静,除了他谁也不在。他问了关于那些朱红石桥的事,但不真的指望有人回答。

    真是个好时候,或许是一生中最好的时候。他对这个状况是满意的,于是继续坐在草地上,听那些石头和花木玲珑叮当地奏乐,等着那浓郁的青雾散去,韵调奇特的流水与雕饰精绝的朱桥再度显露出来。他可以一直看下去,从不担心会腻烦——这地方是绝不存在腻烦的,一分钟和一万年没什么不同。不过要是风景变了,他也不会有什么意见,这不是他能决定的事,能继续待着就挺好。

    可是,唉,这一次雾总是不肯淡去。雾越来越浓,翠得发沉,接着碧幕变得幽暗,黝黑。园中的长夜到来了。罗彬瀚忍不住大声地抱怨,草地也在他身下叹息不已。园中的主人回来了。那东西从未以真面目示人,不过它的确就在雾后。蠕爬,翻滚,丑恶又可悲地挣扎挪行。当这东西占据着花园时,风景便有了变化,一切生命都无法忍耐盘桓。

    罗彬瀚朝后倒下。浓黑的夜雾把他猛然推出了丽园。沾染过主人习性的雾是有害的,腐败的毒瘴扑入皮肤内,使人疼痛难忍。他大叫了一声,使劲朝后仰头,有什么东西哗啦啦地碎了。他从弥漫死气的雾中脱离出来,头晕目眩,后脑勺仿佛给人钻了个空洞。

    四面八方都传来回响,就像身处在某个狭小的洞窟之中。他已经不在那园子里了,落在一个相当糟糕的地方。没有光线,氧气稀薄,他的肚子像给人掏空了似的,靠近皮肤与表层肌肉的地方痛得要命,而脂肪深处却是空虚麻木的,什么知觉也没有。他因此而被拦腰截断了,再也站不起来。这是真的,不久前有什么东西把他砍断了。像这样的事从前就发生过一回,是魔女干的,现在又发生了一回。

    这到底是怎么了?罗彬瀚混沌地问自己。耳朵里的嗡鸣逐渐轻了下去,他首先感到手指尖有了知觉。湿润的水面。不。是影面。世界的另一重倒影,通往丽园的暗路。接着是脸上的温热,有活物把气息喷在他脸上。他的眼前渐渐有了色彩与形状,几秒钟后则是一个活人的半身轮廓,不辨面目,只有额顶的碎发反射出微光,就像只吸光不足的水母。罗彬瀚觉得这一幕有点好笑。

    “老莫……”他含糊地说,“你的灯……”

    轮廓晃动了一下,发出响亮的,深深吸气的动静。然后他听见俞晓绒的声音。“他活了。”

    黑暗里有一个很低沉的声音回应了她。罗彬瀚听不清楚,又或者那本来只是一声不以为然的哼声。俞晓绒这是在搞什么?她和谁在一起?他的脑袋又是怎么了?罗彬瀚使劲地回想了几秒——坠进这座黑暗房屋前的记忆一下就回来了,他猛然明白自己是身处何地。

    “绒绒?”他想伸手抓住眼前那个轮廓。但胳膊刚刚离地,一种虚脱感就使他的肌肉松弛了,手掌坠在碎玻璃上,有点冷冰冰的刺痛感。接着他察觉自己的呼唤声也极为反常。不是哑了,也不是漏气,仿佛成了刚学会说话的野人。他想问俞晓绒是否平安无事,却想不起来这句话应该如何发音。那是种他甚至不曾想象过的奇怪的失控。言辞自胸膛内酝酿时尚且形状分明,等流淌出咽喉后却剧烈地变形了,像一坨松塌塌的面团,音节与声调全胡乱搅合起来。

    “啊啊,啊?”他虚弱地问,“吼啊?”

    “你的喉咙怎么了?”俞晓绒焦急地低声问。她把手掌探到罗彬瀚的脖子上。那掌心湿漉漉的,可能是汗水,并且炙热得像块刚烧完的炭。她急切地在他脖子上寻找伤口,而活人的热量给了罗彬瀚强烈的安慰。那种使他忘却言辞的陌生感消失了。几秒钟后他重新控制住了自己的音与调。

    “我没事。”他有气无力地说,“你……你……”

    “我以为你被人杀了。”

    俞晓绒把手从他脖子上抽走了。她在黑暗里静止了一会儿:“刚才……刚才你的样子……”

    她不再说下去了。罗彬瀚隐约觉得她的语气显得有点疏远。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可他没有得到机会细问。黑暗里又浮出了另一个影子,它从房间门口飘近,落到靠近露台的一边。罗彬瀚看见了盖德·希林,或是自称为盖德·希林的什么东西。他立刻抓住俞晓绒的胳膊,想把她拽到远离那东西的一边。但是他的手依然什么力气也使不上,空洞洞的感觉正从他腹部散发到全身,让他置身于虚浮飘忽的云雾之中。

    俞晓绒抓住他往下滑的手:“你觉得哪儿不舒服?”

    罗彬瀚茫然地摇摇头。他的头和肚子的确都在发疼,可那并不是真的痛苦。他感到自己的意识仍在距离肉体很远的地方,是隔着一层厚厚的迷障接收眼前的一切。这一切仿佛和他没有关系,因此调用头脑与调用力气同样费劲,不过一种急迫感使得他越来越清醒。俞晓绒就在他旁边,他不能把她丢在这片黑暗里……尤其是和那个盖德·希林一起。

    “非常感人的相见。”那东西沙哑地说。罗彬瀚又伸手去抓俞晓绒的胳膊,结果却摸到了一片冰冷而锋利的锯口。某种不平滑的刃口,刚撞到他的指尖就缩了回去,然后俞晓绒用手肘把他的胳膊压回去。

    “他还活着,”她说,“你看见了。”

    “刚才他是死的。”

    “只不过是在你的嘴里而已——不过,罗得,也许你是对的,我承认这件事不可思议。而且你看,既然你的力量杀不死他……”

    “我们会搞清楚的。”那东西轻声慢调地说,声音显得有点恼火。罗彬瀚又是痛苦又是疲惫地听着他们说话,全是用英语说的,也许他听错了一部分,所以难免摸不着头脑。

    “罗得?”他低声向俞晓绒寻求答案。而后者正小心翼翼地把手探到他脑后,检查那里是否有伤口。“他不是盖德·希林,”她的指头轻轻地探进他的头发里,“他的名字是罗得——我猜,他曾经是科莱因的狱友。”

    他脑后的某块皮肤冷不丁地刺痛了一下。罗彬瀚嘶了一声,但俞晓绒牢牢擒住他的头发。“只是碎玻璃,我能取下来。”

    “然后我的脑浆就会流出来。”罗彬瀚抱怨道,眼睛却盯着露台边的那个影子。他暂时有点摸不清楚局势,可那东西绝非善类,这点是绝不会错的。

    “那只是很小的一片,只是嵌进了皮里——别动,我已经摸到了。”

    她也许是尽量轻柔地摘掉了那片碎玻璃,但罗彬瀚还是故意表现出痛苦的模样。那是做过监视着他们的家伙看的。他摇晃着头,眼睛装出无神的样子:“我的头是不是破了?”

    “这儿太黑了。我看不太清楚……”

    “实际上,”罗得说,“我记得致命一击是在腹部。”

    “但我的头疼得厉害。”罗彬瀚仍然坚持说,“谁打的?”

    俞晓绒把手伸向他的肚子。“他没事。”她带着几分奇怪的语调宣布,“我没找到伤口。”

    “那可真有意思。你最好再确认……”

    “你可以自己来瞧瞧,罗得。他真的没事。除非你给他致命一击的时候连他的衣服都没割破。”

    罗彬瀚发现那张枯朽的脸上仍然能显示出吃惊的表情。他微微眯起眼睛,想把这个叫罗得的东西给看得更清楚些,但他的视力还没完全恢复。每片阴影似乎都是蠕动的,带着斑斓的光泽,像是爬满了蚂蚁。他只瞧见罗得那张惨淡的脸从领口伸出来,如同从蚁群里突出一截朽败无皮的树干。他平静地想到这是个怪物,俞晓绒却说这是科莱因的狱友。她怎么会知道?除非科莱因又有了什么新的动静。没准科莱因也变成了这样的东西。俞晓绒在这件事上知道得比他多——而他还以为自己是唯一有大秘密的那个。

    那个属于俞晓绒的秘密朝他们靠近了两步。“现在让我来问几个问题。首先,科莱因现在在哪儿?”

    “我们不知道。”俞晓绒说,“他只是找过我哥哥一次,然后他就离开了。我们不清楚他去了哪儿。”

    罗彬瀚忍不住要瞥她,但俞晓绒的手悄悄在他腿上掐了一把。他老老实实地仰着头,装出眩晕而痛苦的模样,脑袋里转悠她的话。

    罗得的声音听不出信或不信,但却有一种奇异的重量,令人觉得他此刻是多么全神贯注。“告诉我细节。”

    “什么细节?”俞晓绒说。她的手又放到罗彬瀚的肚子上,这一次罗彬瀚感觉到某种冰凉坚硬的利器隔着衬衫布料贴在他的左侧腹边。她在告诉他现在他们手头有什么武器。一把刀,相当的寒酸无用。

    “别捣鬼,小丫头。”罗得厉声说,“让你的哥哥亲口说!让他把科莱因找他的每一个细节都告诉我,我会知道你们是不是在撒谎!”

    罗彬瀚从来没有见到过照片和录像以外的伦尼·科莱因,而且也对现状完全摸不着头脑。他只能继续装作意识不清、稀里糊涂的样子,等着俞晓绒来给他指示。

    俞晓绒安静了几秒。罗彬瀚仿佛能听见她脑袋里的齿轮在嘎啦啦地飞转。“他没办法说清楚的,罗得,这件事太复杂了……我是说,他不懂德语,英语也不够好,他可没办法把那么离奇古怪的事交代得一点不错,除非你让他用他的母语来说。”

    “那么你想担当翻译?”

    “我用不着现场翻译。”俞晓绒镇静地说,“他已经告诉过我了,我能说得出所有细节。”

    她的声音里有一股沉定的力量,是那种演员在表现问心无愧时特有的声调。如果不是足够了解她小时候撒谎的状态,罗彬瀚也得承认她很有感染力,但罗德的疑心没有轻易打消。他的目光穿越黑暗依旧笼罩着他们,罗彬瀚看不清楚,却能感觉到阴影的重量在自己身上游移。

    “我们会弄清楚的。”最后罗得说,“不,我不相信你,小丫头。我知道你欺骗过科莱因一次,而我不会犯同样的错误。”

    “随你的便,罗得。你要是现在立刻就能找个中文翻译来,我还得承认你确有几分本事。”

    罗得哼了一声。“我用不着。”

    “你要施展读心术了?”

    “我会让你说出这个故事的,小丫头。”罗得说,“但与此同时我会让你哥哥写一遍,用他自己的母语。我希望你们会说出同样的故事。”

    “开什么玩笑。”罗彬瀚说,“你不会让我手写这么多字吧?”

    没人理会他。俞晓绒搭在他身上的手悄悄松开了。只要罗得对他们即将胡编乱造的故事感兴趣,他们就能拥有一段喘息的时机。没法预料罗得稍后会怎么处置他们,不过要是罗彬瀚有机会摸到自己的手机,至少他还有一个能指望的帮手。

    “扶好你哥哥。”罗得说,声音突然变得和蔼起来。“让我们去找个更舒适些的地方吧——别在那儿拖拖拉拉的,小丫头,你该明白我并不怕你们报警,我已不畏惧任何尘世凡胎的力量。”

    “也包括核弹吗?”罗彬瀚礼貌地问。俞晓绒掐着他的胳膊,半扶半拽地拉他从地上起来,低声问他是否走得动路。罗彬瀚的确感到脚底有点虚浮,就像正站在一艘海船的甲板上,但还能努力迈开步子。他的力气消耗了很多,头脑和视野却恢复了好些,因此他含含糊糊地应答俞晓绒,将一只胳膊搭在她肩膀上,顺势把她推向远离罗得的那一侧。俞晓绒察觉了他的力气,也悄悄地用胳膊肘顶了他一下。

    “你需要找个地方躺下休息。”她用正好合适的音量说,“我们先去楼下客厅里……”

    “不。”罗得说,“我们不留在这屋子里。”

    俞晓绒先迈出去的脚停住了。她和罗彬瀚都转头望着罗得,后者正仰着头,打量这间狼藉的镜室。有一个瞬间,这怪物仿佛把他们两个遗忘了,自顾自地为某件事而困惑着,为这间屋子而困惑着。他们听见它含含糊糊的喃语,不成字句却暗藏疑虑。

    罗彬瀚悄悄地碰了一下俞晓绒,暗示她留意自己的信号,抓住稍后任何逃跑的机会。俞晓绒却挥开他低声说:“别犯傻了!”

    他们短暂的沟通惊动了罗得。它从它那神秘的恍惚里醒来,眼中幽光闪烁,分外凶狠可怖。可不知怎么,那并不让它比先前的模样更叫人害怕,霎时间罗彬瀚只觉得它甚至有点色厉内荏。他不由地盯住罗得,直到他们视线相交。从内心深处,他仍然不觉得这东西可怕,即便这东西能要他的命。而这种念头似乎没法从目光里掩藏。

    罗得的嘴角扭曲起来。“我想到一个好主意。”他轻柔地说,“我们何必在别人的屋子里做这些?让我们去更舒适的地方,这样也许能帮助你们说实话——”“不行!”俞晓绒说,但她旋即陷入了沉默,因为这句话只会起相反的作用。

    罗彬瀚和她一样明白了罗得的意图。他的心往下一沉,但旋即想到这至少是个机会。既然莫莫罗从未听见过心之呼唤(至少不是他的),他是很需要手机和网络来扭转乾坤的,这在昂蒂·皮埃尔的屋子里可千难万难。现在不是担忧俞庆殊和马尔科姆发现秘密的时候,现在实实在在是得为俞晓绒和其他人的性命而努力当的时候了。

    “我觉得在父母的监督下孩子会表现得更诚实。”罗得说,“当我还是个孩子时,我从不在我的父亲面前撒谎,因为深爱子女的家长最能识破孩子的谎言……”

    “听着像编的。”罗彬瀚用中文嘀咕着说,“没一个字是我碰见过的。”

    “所以让我们回到你父母的屋子里去吧,小丫头。这会儿他们想必正在担心你哥哥。”

    俞晓绒没有吱声。从她微微收紧的指尖,罗彬瀚知道她一定正在绞尽脑汁地想主意,好阻止冒牌货希林警官侵入她的家园,拿她的父母来威胁她。然而罗彬瀚却认为他们应当冒这个险。事情是明摆着的,他不能让任何跟科莱因沆瀣一气的疯子接近俞晓绒,而既然现在他指望不了昂蒂·皮埃尔,那就无论如何也得把莫莫罗找来。于是当俞晓绒轻轻摇晃了一下他的手臂,要求他也想想办法阻止罗得时,罗彬瀚却故意装傻。

    俞晓绒掐了他一把,急躁地用中文低语:“我们不能让他进到家里去!”

    “为什么不能?”罗彬瀚说,“现在我们需要帮手。而且,你真不该把科莱因的事瞒着我的,绒绒。这太过分了。”

    “你没告诉我的事更多!”俞晓绒愤懑地回答。她无疑还有许多控诉的话想要喷吐,但罗得打断了他们之间的交谈。

    “从现在开始,”罗得说,“如果你们两兄妹非得说话,那就用英语或德语来说。我不希望自己被排除在你们的话题之外,好吗?”

    “好啊。”罗彬瀚说。他脑袋里已经转起了许多个关于他和科莱因相见的故事。但光他一个人讲得天花乱坠是管不了用的,他得知道俞晓绒准备编一个什么样的谎。也许她会从她的床边故事里摘取一个扣在科莱因头上,而这些被反复讲述的故事内容全是他们共同的秘密。他只需要等着俞晓绒给他一个暗示,也许提起一盏金灯,或是一个疯疯癫癫的教授。他给幼年时代的俞晓绒讲了那么多遍睡前故事,只消她给出一个关键词,他就准能知道她的意思。

    罗得逼迫他们走出了房间,穿过狼藉的走廊。当罗彬瀚瞥见走廊尽头的挂钟时,他不由顿住脚步,像被闪电劈中那样动弹不得,几幅朦胧却可怖的画面在他脑海中翻涌。紧接着俞晓绒抓紧了他,让他更多地靠在她肩膀上——她准是以为他走不动路了。但当她的目光逡巡在走廊上时,罗彬瀚也听见她低低地嘶气。

    “刚才这儿发生了什么?”她用英语问,也许是盼望着罗得能回答她。但罗得没有一丝反应,罗彬瀚迟疑了一下,最后也保持沉默。片刻间他们陷入了一种分外奇怪的寂静。在黑暗中,罗彬瀚陡然觉得他们此刻并不像是一个怪物和两个被胁迫的受害者,而是三只懵懂蠢笨的蠕虫,于这充斥未知的世界里无知无觉地翻滚着,既瞧不见远方的景象,也听不到外部的声响。他们只能感受到自己偶然所触碰到的事物,尽管罗得和俞晓绒绝不可能比他知道得更多——不过,没准另外两个人也是这么想的。

    “往前走。”罗得厉声说,语气里带着过分强调的凶狠,那却使他更像活人而非某种怪物。他们慢慢地走下楼梯,每一步都像过了好几个小时。罗彬瀚仍然觉得头脑眩晕,脚下的地砖柔软得像是烂泥,像那片被青雾笼罩的潮湿草地。

    他如同做梦般穿过钴蓝色的月光,洞开的房门外似乎只是一片虚空。当他穿越门扉时又感到这件事似乎是早已反复发生过的——他过去就跨越了这样一扇门,或者未来注定要跨过这样一扇门,跨越门扉到那长久静谧的花园中去。他仍在那花园中吗?还是走在雷根贝格的街道上?他几乎看不见街道与房屋的样子了。当一种偏执的愿望压过了合理的,幻象也便压过了现实。不过,至少俞晓绒还在他旁边,让他明白自己并不真的在做梦。

    园中奇景于他已经是很熟悉的了,但每次又都有所不同。这一次有河流,但流水已经凝固成玉砌的游径。跨越玉径后是他从未见过的一道竹篱,闪耀着动人夺目的翠色。篱后万花丛生,簇拥在一扇雕饰精美的月洞门边。他在俞晓绒的搀扶下走入其中。而后门扉关闭,尖叫响起。

731 第三态(中)

    汉娜已经找到了屋子里的第二把手枪。不知怎样她竟还设法把它握在了手里。也许她设法说服了俞庆殊让她瞧一瞧,不过当罗得把面包刀架在詹妮娅脖子上时,马尔科姆第一时间按住了她的手。其实用不着他提醒,汉娜是完全知道射击新手要打中躲在两名人质后头的半颗脑袋是多么困难的。

    “放开他们!”俞庆殊尖叫着从楼上奔下来。

    “所有人放下武器。”罗得说,“都安静些,好吗?”

    他把詹妮娅的头往前推了一点,刃口在脖颈的皮肤上压出一条凹陷。已经下到客厅的俞庆殊停住脚步。詹妮娅的视线对上她,看见她妈妈正胸膛起伏,尽力地调节呼吸。“你想要什么?”她妈妈问,“想从我这儿知道什么?”

    “我对你的事业毫不关心,夫人。”罗得说,“我不过是想和你的子女们谈谈。”

    他第二次要求所有人放下武器时,马尔科姆轻轻把汉娜手里的枪摘掉,捏着枪管放在地上。面对一个闯进家里的不速之客,接受威胁算不上明智。但马尔科姆显然认为现在还不到需要赌上自己女儿的小命——谁都能瞧见罗得手里没有枪,要单枪匹马地把屋子里的人全杀害可没有那么容易。

    对于这一结论,詹妮娅和她爸爸持有截然相反的看法。她相信汉娜一定也从她的脸色里感觉出事情不对头。她们互相打了个眼色,詹妮娅猜测她还想找机会拿武器。但那对汉娜而言太冒险了,于是她用力地抿了一下嘴唇,示意自己强烈反对任何冒险举动。

    罗得让所有人都坐到沙发上去。詹妮娅把她老哥单独安置在一边,发现他的目光有点涣散。她拍拍他的脸,触手冰冷得像石头。“伱还好吗?”詹妮娅问。她竖起一根手指在她老哥眼前摇晃。好几秒以后她老哥的视线才对上那根指头。他僵硬地盯着她的指甲,像是看一个从未在世间出现过的怪物。

    “我没事。”

    “你的反应很慢。”詹妮娅说,指头又晃了一下。她老哥却眼也不眨,痴痴地盯着空气。他甚至连对动态物体的条件反射也没有,詹妮娅顿时感到情况严峻。

    “有点头晕。”她老哥说,表情仍然呆滞。詹妮娅发愁地看了他一会儿。

    “我需要你配合。”她轻声说,“我们得一起过这一关。”

    她老哥使劲地眨眼睛,在自己的手背上扭了一把。他脸上的肌肉轻微抽搐着,也许是心理作用,但他看上去确实很清醒了些。

    “你不会出事的。”他口齿清晰地说。这一次他的视线总算跟上了她手指的移动。詹妮娅必须承认自己有点高兴,同时有点难为情,但她还是暗暗地提醒自己,现在没有谁能保证谁的安全。要是她不靠自己想点办法,这屋子里的所有人最终都会出事。

    她能感觉到罗得的视线正落在她的后脑勺上。事实上,屋子里的每个人几乎都在盯着她。这让詹妮娅有点喘不过气来。也许这就是新手走钢丝的感觉,并不是惊恐或畏惧,而是一种麻木的眩晕。她下意识地望向汉娜,后者果然也正盯着她,脸色苍白,翠色的眼睛却有一股明亮的光。

    再没有人比詹妮娅懂得这种神态了。当汉娜咬着嘴唇时,眉毛就会向中间聚拢,鼻梁两侧的皮肤露出细微的皱褶,使她看上去专心致志,特别像一副肖像画中的人物。汉娜有时的确不像她的同龄人,而像个奇异的、假装融入了人类社会的妖精,实则却暗暗思索着她自己的秘密。詹妮娅能听到那颗超群的头脑正暗地里哗啦啦地运转,盘算如何应付眼下的局面。她仿佛用眼睛说话,詹妮娅,我们可信不了这个绑匪的保证,我们得有所行动。

    可是,就算是有着充沛想象力的汉娜也不会明白她在顾忌什么。他们有五个人,就算只有三个成年人,可马尔科姆和她老哥看上去都挺不好对付,而她妈妈也见识过许多场面。之所以她父母还老实坐着,是因为罗得拿着一把刀。他是一个威胁,但又不够威胁到叫人绝望。詹妮娅敢打赌罗得完全是有意设计的:他把马尔科姆放在地上的枪踢进了沙发最深处,一个虚假的示好信号,让她父母相信这次挟持是带有某种协商目的,而不是想制造一起灭门惨案——否则罗得怎么也得把枪拿在自己手里吧?她父母无疑认为,比起让在场的任何一个人受伤,他们是情愿让罗得从家里抢走些财物或资料的。只有汉娜,聪明又奇妙的学院小魔女汉娜,即便没见过任何怪异的蛛丝马迹,也总能淡定又精明地应付一切。

    要是再给詹妮娅一次机会,她准会把她在海边的奇遇告诉汉娜,至少会吐露一部分。这样一来,汉娜准会意识到眼前的境况不同寻常,她没准还会猜出罗得那怪异的本领。可是现在詹妮娅什么也没法告诉她,只能冲她压一压下巴,就像在课堂上暗示自己用不着帮助。她是在要求汉娜什么都别做,这点汉娜一定能明白,可她不知道汉娜能否从她的表情里读懂罗得的危险。就像汉娜自己承认的那样,有时过度丰富的想象力会引导她误入歧途。

    她妈妈的脸色通红,肩膀微微发抖,视线在詹妮娅和她老哥间徘徊。詹妮娅看得出她快气疯了,为她这对明显吃了苦头的子女。相比之下,马尔科姆倒还算平静,他一直就喜欢给詹妮娅讲那些流浪者在野外可能会碰到的事儿,包括执法者与犯法者。而就詹妮娅看,马尔科姆也从不是那种特别具有领地意识的人,既然詹妮娅还能直挺挺地自个儿站着,他就只管打量那位入侵者,寻思怎样跟对方搭上话头。他以前真的干过,同一个深夜闯进露营地的抢劫犯谈起了石榴鸡肉与波斯面条汤。

    这屋子里似乎没有谁被吓得不知所措了,跟詹妮娅小时候幻想的情况很不一样——是的,她小时候总想象绑匪闯进了家里或学校,所有人都吓得惊慌失措,而她就像动作电影里的英雄主角那样力挽狂澜。这样的幻想是没法告诉别人的,就算是汉娜也不行,因此她不知道别人是否也幻想过类似的事。也许所有人都这样幻想过,那么她就是一个平平无奇的俗人;也许只有她一个人爱这样想,那她就是个格格不入的怪胎。不管怎样,在这一刻她突然觉得自己并没有那么特别,或者,从某些角度上看,每个人都是怪胎。

    “我真不愿意这样打搅你们的家庭聚会。”唯一的外来怪胎说,“夫人……还有这位……”

    马尔科姆积极地报上了自己的姓名,完全没注意詹妮娅瞪他。罗得仔细地打量了他几秒。

    “我本来以为今晚不会碰见你。”他说,“镇上的人们都说这房子里住着一对母女。”

    詹妮娅立刻觉得这真是一句令人深思的怪话。它是那么的突兀,差点让她怀疑马尔科姆也藏着某个惊人的大秘密。不过马尔科姆看上去一点也不像个心虚的人。他简直是不谙世事地咧嘴微笑,带着点纳罕的口吻说:“噢,我经常不在镇子上。”

    “你是最近几天回来的。”罗得缓慢地问,“但为了什么呢?”

    “因为工作假期?”马尔科姆无辜地说。他与俞庆殊对望了一眼,显然从他配偶那儿得到了警告。他清了清喉咙,用他最友善最受人喜爱的音调说:“先生,如果你是想从我妻子这儿拿到某样东西,我提议我们可以——”

    “我唯一感兴趣的是你们的子女,先生。”罗得打断他,马尔科姆的脸皱了起来,“现在,请允许我同你们的女儿详细谈谈。”

    他的语气里带有催促。詹妮娅不得不转过身,面对这怪物的逼视。“好啊。”她尽量用无所畏惧的口吻说,“我们单独聊聊。”

    她在“单独”这个词上加了重音,希望这能令罗得有点烦恼,结果她的父母却被吓着了。“詹妮娅?”马尔科姆试探着问,声调就好像小时候她干了什么坏事,而马尔科姆正准备帮她在妈妈面前遮掩。不用说,他们现在肯定觉得这事儿和她有关系了。而最糟糕的就是,詹妮娅自己也说不清楚了。她的脑袋嗡嗡直响,真想就这样躺在地上什么也不做。但她当然不能真的这样干,而是强迫自己盯着罗得,琢磨接下来该怎么办。

    罗得显出了考虑的模样。詹妮娅无法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想的,她只能猜测罗得并不希望太多人听到关于科莱因的事,因此他会更愿意跟她单独谈话。这是好事,因为如果他毫不在乎地让她的父母也听见,那也许暗示着最糟糕的情况,他不准备让任何人活下来——不过谁说得准呢?也许罗得看得比她更远一步,他故意让她这样想。虽然詹妮娅隐隐觉得,罗得不太像是个精于掩饰和哄骗的人,他缺乏某种必要的、稳定的自控力,而且精神状态有问题的人也往往不能按照事先安排好的计划走。罗得能吗?她还实在是不够了解这个怪胎。

    她沉默着,而罗得已经作出决定。“让我们就在门口聊聊吧。”他目光闪烁,口气和蔼可亲,“在你父母瞧得见的地方,这能帮助你说得更多,是不是?”

    当然,詹妮娅心想,这也方便你监视屋子的动静。玄关离客厅沙发的距离的确恰到好处,每次她妈妈在客厅里接到电话时,假如不乐意上楼梯去书房,那就会走到玄关那儿低低地说。而只要客厅里还开着电视,坐在沙发上的人就什么也听不清楚。

    此刻,电视关着。不过罗得的视线已经落在了那台马尔科姆搬出来的唱片机上。他走过去,饶有兴致地抚摸黄铜喇叭,敲敲木质底柜。“非常精致。”他拉开柜子,检查里头的唱片。“啊哈!”他满意地喊了一声。

    在他身后,马尔科姆已经悄悄从沙发上站起来。他可能考虑过要从沙发底下找出那把手枪,但那样动静太大,要趴着把枪捞出来又太慢,因此他立刻又盯向厨房,掂量如果自己跑出去,是否能在罗得挟持一个人质前就赶回来搏斗。

    詹妮娅变了脸色。她猛烈地朝着马尔科姆摇头,打手势让他坐回去,用嘴型告诉他那根本没用——她早就干过了!他们的确是父女,要不是她亲眼见过罗得那奇怪的本领,她的思路准会跟马尔一模一样。马尔科姆注意到了她的提醒,而作为她童年时代最忠诚的野外玩伴,他也立刻就读懂了她的意思。差不多只犹豫了半秒,他就坐回了原位,把手按在他配偶的手臂上,让俞庆殊也无法行动。詹妮娅的心放了下去,一时说不上来自己的感受。马尔!他总是那么稀里糊涂的,可是认识他的人却很难不喜爱他。因为他是那么的善于倾听和观察,在关键时刻从来不叫人失望。

    几乎就在马尔科姆坐下的瞬间,罗得拿着一张唱片转过身。詹妮娅不知道他是否发觉了他们的小动作,或者他根本不在乎。不管怎样,他找到的那张唱片叫他满意了。

    “我很少承认德国人有真正的幽默能力。”罗得说,詹妮娅与马尔科姆都忍不住瞧着他,“不过你们在谈起法国人时是经常有点意思的。”

    詹妮娅眯着眼睛,想辨认那张唱片上的标签。她不知道马尔科姆是从什么时候收集了这些东西,没准马尔科姆自己都不知道。不过那唱片一定有年头了,上面的标签已经模糊,她实在瞧不清楚。总不能是一张二战军曲的唱片吧?那一点都不像是马尔科姆会喜欢的东西。他彻头彻尾是个反战主义者。

    罗得转身去换唱片。他放下唱臂,调整转速,一段管弦乐从喇叭里流淌出来。那旋律明快又热烈,但并不激昂,不像詹妮娅想象中的阅兵曲或进行曲。更像某种舞曲,而且是她所熟悉的,那名字就在口边,她只是一时叫不出来。但她没时间去琢磨这样的小事了,罗得在那愉快的旋律里转过身,满身肮脏血迹,脸上洋溢着病态的笑容,向她做了个邀请的手势——可真是人间地狱般的场面。詹妮娅深吸了口气,朝着玄关那儿走过去。从唱片里释放的欢快旋律渐渐离她远去,而寒意却紧跟她的脚步逼近。

    她走到门边,背靠鞋柜,越过壁柜回望客厅。其实不过是十几步的距离,可是从玄关这儿看过去却有一种奇特的距离感。灯光明亮温暖,乐声美妙动人,她的亲友们都在沙发上坐着,姿态僵硬,神色呆板。这一幕是那么刻意,那么渺小而缺乏生气,就像是娃娃屋里的布景。她只要伸出手,就能从娃娃屋的窗口里抓出任意一个玩具小人,把他们调整成满意的位置和姿态。

    要是她能就这样把罗得抓出屋子,扔到雷奥的狗窝里去该多好——詹妮娅忽然意识到这屋子里到底少了什么。雷奥还被关在她的卧室里吗?可它是从来不会忽略陌生人来访的。要是在平时,它早该咆哮起来了。幸好它没有这么做,因为詹妮娅不确定罗得会不会来个杀鸡儆猴。他也许不会马上杀她的家人,为了那个关于科莱因的故事,可是一只狗……她知道许多变态杀人狂都是从猫狗开始的。她只能希望雷奥已在她的卧室里睡着了,睡得越久越好。她竭力不让那个可怕的念头过于清晰地浮现出来:要是今夜他们运气不好,雷奥也许会成为这屋子里唯一的活口。

    寒气向着她逼近了。詹妮娅强迫自己把视线从温暖明亮的客厅移向那个靠近自己的阴影。在灯光下,罗得脸上的笑容令她想起了尤迪特家的儿子,那个被她收拾过的尼克·尤迪特。实在是很像,当尤迪特谈起“虔徒”把一窝掉在地上的雏鸟全部咬碎时,他脸上的表情就像罗得此刻的状态。今后她一定会多在尤迪特的事情上长个心眼,前提是她今晚活下来了。

    她能做到吗?那真的很难说。罗得也许真的对科莱因的事很感兴趣,因此而愿意放他们一马,但那不过是詹妮娅的一厢情愿。当她看到罗得脸上的表情时,一个更强烈、更真实的声音在她心里说:瞧,这是个杀人狂才会有的样子,他盼着让你大吃一惊,盼着在你正松口气的时候扭断你家人的脖子,然后再把你也弄死。你可得放聪明点。

    她是该放聪明点,可具体要怎么办呢?詹妮娅呆站在原地,无数个念头转过脑海,它们有些是无由来的,有些显然是或影视给她带来的灵感。然而她用不着逐一分辨,就知道它们实际上都毫无价值。她深切意识到这才是现实情况:当你忽然撞上某种未知而危险的事物时,在常识经验里积累的那些小聪明终究无济于事。除非你早已有了充分的准备——就是说,像飞机坦克甚至是一整支军队那样的准备——否则你就什么都做不了。

    这可不是《小鬼当家》那样绝无差错的喜剧。这一次,曾经让她把科莱因送进监狱的急智也许再不能帮她了。这种沮丧的念头令她心口突突直跳,手脚发麻,仿佛真的变成了一个不知所措的笨蛋。现在她真的要行动起来了,她不敢相信自己依然没有编出一个合适的故事来,一个能够暗示给她老哥,让他们撒出同一个谎言的故事。这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不是吗?他们有那么多共同的经历,他们之间的默契应该仅次于她和汉娜。可是该死的,她偏偏就在这种关键时刻什么都想不出来。她到底是怎么了?被今晚这一连串的怪事吓坏了?

    或许罗得暗藏了一种嗅出他人心虚的本领。詹妮娅越是紧张慌乱,罗得看起来就越是得意。他甚至装模作样地问詹妮娅是否需要一杯水。詹妮娅有些恼火地答应了,也不过是想再拖延一点时间,结果罗得却朝着客厅里的汉娜发号施令,让她去倒杯水来。

    汉娜镇定地服从了命令。因为担心她的安全,这下詹妮娅非但没能抓住更多的时机,反而变得更加三心二意。该死,罗得摆明了是在耍她,他利用汉娜钓得她心烦意乱。

    “我想现在我们可以开始了。”罗得催促道,“来吧,说说你哥哥那有趣的旅行故事。别担心你的家人们,他们正享受音乐呢。”

    遥远处的音乐进行到了新阶段。客厅里回荡着小提琴独奏的旋律。那流畅明朗的调子突然激起詹妮娅的记忆。她当然知道这首曲子的名字,那还跟她本周要做的小组展示有点关系呢!可不就是那些浪漫主义的戏剧家们摒弃了三一律?汉娜喜欢这些东西,当她满心都是白蚁与监狱时,汉娜正兴致盎然地观看那些最精彩的片段。当时詹妮娅心不在焉,可传世之作确有它钻进别人脑袋里的办法——这被罗得挑中的不正是《地狱中的奥菲欧》吗?那首快活而又充满讽刺的序曲。这没准就是罗得此刻想跟她开的玩笑呢!瞧,好一出《地狱中的詹妮娅》。

    汉娜端着水杯,缓缓地向他们走近了。詹妮娅抿抿嘴唇,想起了她老哥曾给他讲过一个水杯与魔鬼的故事。她曾经最爱的巫术故事,而谁又能说科莱因不是个魔鬼呢?她别无选择地接过水杯,眼睛望向客厅,希望她老哥能注意到她的手指正在杯壁上划动。他能够理解吗?他还记得那个故事吗?詹妮娅几乎能记得每一个他讲过的故事,但对方可未必如此。她必须冒险再给出更多暗示,于是她无声地用转动杯子,希望她老哥还记得那个魔鬼是如何被召唤来的:盛满了善人眼泪的水杯,按照正确的顺序转动,魔鬼便从杯中显形。她轻轻地、小幅度地转动杯子,顺时针三下、逆时针三下——

    门铃在她背后响了起来。

    大家儿童节快乐!

732 第三态(下)

    和其他所有人的看法都不同的是,罗彬瀚不把扭转局面的关键放在趁机拿到一把武器上。在门铃响起以前,他一边紧盯着玄关那儿的俞晓绒与汉娜,一边则琢磨着要如何联系上莫莫罗。

    那可能不会特别困难,因为这个被俞晓绒称作罗得的家伙是个有着特别本领的怪物。除非有人试图来一段全网直播,把他的怪物身份曝光于世,他摆明着是不怎么害怕个别警察或邻居们出现帮忙的。而基于他的自负,等会儿罗彬瀚大可以提出需要使用电脑或手机打字,因为他的的确确是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手写过正经东西了。这个要求倒是很可能被罗得采纳,可与此同时对方也一定会把他盯得牢牢的,会亲眼看着他在屏幕上打下每一个字。

    他得想个办法把罗得的注意力转开一小会儿,估摸着半分钟就够用了。他的思绪在这个关键问题上来回打转,因此在罗得和俞晓绒最初转头去瞧房门时,他竟还没有反应过来。唱片里流溢的旋律阻碍了他听清玄关处的细语,但罗得显然是给两个女孩下了命令。她们不情愿地朝着客厅退了回来。汉娜回到了马尔科姆旁边,俞晓绒则拖着脚步,一直退到罗彬瀚手边,把没喝完的水放在茶几上。直到这时,门铃才不急不缓地响起第二声。

    罗彬瀚飞快地扭头朝自己的卧室看了一眼。他的手机还放在里头充电。他考虑着自己是否应当趁这个意外的机会溜进去,赶紧给莫莫罗发消息。但他最后没动。毕竟房间离得不近,他右脚还伤着,有点太过冒险了,这是其一。至于另外一点则是,这门铃声的节奏太熟悉了,罗彬瀚完全可以猜出门外来的是谁。这下事情更麻烦了,他心想,不过多个知情人或许也能帮得上忙。

    他略略扭了一下脖子,越过俞晓绒的胳膊观望玄关。罗得显然没想过这个点还会有访客上门,因此展露出一丝疑心。他把从俞晓绒那儿抢来的刀竖在身后,缓慢地逼近正门。那股阴险狠辣的调调叫罗彬瀚立刻紧张起来,担心他会刚开门就给来客一下狠的。门铃发出拖沓的第三响。罗得慢吞吞地按下把手,猛然把门打开。

    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往外瞧。罗彬瀚听见马尔科姆甚至用他有点别扭口音的中文犹豫着喊了一句“小心”。这举动有点冒险(毕竟罗得拿着刀呢),不过其实没什么用处,因为客厅里的管弦乐正渐渐迈向高潮,吵得所有人耳朵发疼。有这么一首喧嚣的背景乐在,站在门外的人根本听不清客厅里说了些什么。

    同样困扰的是,坐在客厅里的人也听不见玄关那儿发生的状况。他们只能看见大约半个周雨,穿着那件更适合春季的黑色长款薄外套,手里提着电脑包和长柄雨伞,静静地与门前的罗得对望着。罗得一定跟他说了什么,因此周雨大大方方地迈步走了进来。他的目光扫过客厅里的众人,罗彬瀚不知道别人是什么反应,他自己反正是尽了语言之外的最大努力。他的眼神,他的表情,他的每一丝细微肢体语言都向他最好的朋友示警,告诉他此刻的处境有多不妙。

    周雨同他视线相接,神情深不可测。他看看罗彬瀚满身的血迹,以及刻意露出来的右脚踝伤口。他的眉毛微微皱了一下,最后平静地点点头,把手里的电脑包放在鞋柜上。

    “警察说你遇到了车祸。”他径直走向罗彬瀚,而罗得在他背后咧嘴暗笑,“伤得严重吗?”

    罗彬瀚差点一口气没喘过来。万幸俞晓绒跟周雨并没有什么情谊,她立刻就厉声说:“留神你背后!”

    周雨自然地回过身去。但那早就迟得无力回天了。罗得满面笑容地关上了房门,扣上内锁,然后从背后拿出那把该死的长面包刀。他轻轻地晃动它,靠近客厅的脚步踏着歌剧舞台的节拍。黄铜喇叭里的小号连跳三个短音,在给他无声又得意的狂笑配音。

    “又一个新客人。”他提高了声音,用的是英语,“欢迎参加家庭聚会,请坐下吧。”

    周雨盯着那把刀,一句话也没问。作为一个刚刚发现自己误闯龙潭虎穴的人,他的表现也堪称冷静。这点倒不是很出罗彬瀚的意料,因为他清楚自个儿的发小到底是个什么体质,这完全就是周雨会习惯遇到的那种事:碰巧从满世界的凶杀案与鬼故事旁边路过。但今天的情况可能不同了。今天要是他不能想个招儿化险为夷,周雨或许也得搭进去。罗彬瀚只好以此鼓励自己振作精神,更加积极地琢磨办法。

    “是抢劫吗?”周雨问。

    很难分辨他的本意是在向谁发问。不过罗得以胜利者的姿态获得了发言权:“不,我保证不是。我猜你是这家的朋友,而我今夜来这儿寻找一个答案。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冲突。找个位子坐下吧,先生,请吧。坐下,然后乖乖地等着。因为我不希望在寒暄的事情上花太多时间。”

    也许周雨在避免尴尬寒暄的问题上跟罗得是不谋而合的。他又朝那把明晃晃的刀看了一眼,随后扭头扫视沙发,从俞晓绒一路望到她妈妈。罗彬瀚估计他脑袋里盘算着一些很自然而显著的问题:这屋子里现在总共有六个受到威胁的人,其中有四个成年人,只有一个受伤。闯进屋里的罪犯只有一个,武器是一把危险却不够致命的面包刀。罗彬瀚不由地瞄向周雨手里那把黑色长柄雨伞。它肯定不在周雨的行李里,想必是今天刚从市区里买来的,或者在谁那儿借来的。不过说来奇怪,他不记得今天下雨了。

    那把伞有一根相当粗实的木头柄,而且长度也远远超过了面包刀,看起来颇适合挥舞着打击敌人。在如今的境况下,罗彬瀚难免幻想周雨拿这把伞往前一顶,将罗得给直挺挺地戳死在墙上。不过,现实总是不尽如人意,周雨自小学以来从未参与过任何一场男生混架,他的体能的确不错,可搏斗能力很难叫人有乐观估计。而且,这屋子里恐怕只有俞晓绒和他最清楚,罗得最要命的地方可不是一把带锯齿的水果刀。

    他想张口喊住周雨,想个法子让对方别做傻事。好在这一次他们俩总算有些默契了。周雨没拿那雨伞做什么,只是轻轻把它倚靠在墙边,迈步走向沙发上的几人。他从俞晓绒身边经过,后者的视线紧紧粘着他不放。罗彬瀚也希望她别琢磨什么危险的主意。

    这套搭配有两个独座的转角沙发还有相当的空间能容纳一个人。周雨完全能坐到俞庆殊的旁边,或是罗彬瀚的对面。然而他并没有这么干,而是把原本闲置在墙角的软凳搬到罗彬瀚旁边。他有点疑虑地看着凳面上那一小盘三角形的曲奇饼。

    罗彬瀚想起来了。那是他们晚餐时特意剩下的甜点部分。“留给你的。”他不得不开口解释,“万一你凌晨回来还能垫一垫。”

    在这当口跟人解释夜宵的问题显得有点不合时宜。但周雨仿佛是下定决心要坐在这个位置上,他稳稳地把饼干盘挪放到茶几上,然后才坐上软凳,弯腰查看罗彬瀚的脚踝。在这过程中竟然没有一个人对此提出异议。罗彬瀚忍不住瞄了一眼罗得。没见过了吧?他在心里暗暗地说。周雨的淡定在学校里也是出名的。

    罗得的表情颇难揣度。他细细端详着周雨,似乎起了某种无谓的疑心,没准以为这里头有什么阴谋诡计。尽管罗彬瀚很乐意叫这人上一点恶当,他可不想把周雨这个文静无害的普通人给卷进去。他只好尽量动作克制地把周雨拉起身,告诉对方自己脚上只是一点小伤。

    “虽然血已经止住了,还是再消毒一下比较好吧。”周雨说。

    罗彬瀚耸耸肩,把嘴巴朝罗得努了一努。“我的脚只是小事,”他告诉周雨他们的现状,“这个闯进来的家伙才是麻烦,比以前住你家那个堂弟都麻烦。”

    周雨悄悄望了他一下。当然,他们两个对周雨那三代单传的家谱都很清楚,不存在什么近得能叫罗彬瀚认识的堂弟,但任何一个曾经收容过荆璜的人都会明白“麻烦”会是什么样的,或者挑明点说,是什么性质的。他希望周雨知道他们正面对什么类型的危险。

    这一趟周雨想必听懂了。他转头去看罗得,罗得也正瞧着他。舞曲最高潮的段落到来了,提琴和管号全都发了疯地追赶节拍,热烈至极地彼此撕扯,让人恨不得跟着蹬腿踢脚。在这欢快至癫狂地步的旋律里,他斯文内向的好朋友手持半块饼干,与人间最险恶的魔鬼安安静静地彼此相望。罗彬瀚不禁思考自己前世是做了什么事才要目睹这种场面。军镲一下一下敲打着他的耳膜,管号开始把调子拉向顶点,他的脑袋里跟着砰砰乱响。周雨伸出一只手——可别干傻事!他在心里呐喊,紧接着——音乐声戛然而止。

    唱针开始在乐曲尽头的内圈里空转。周雨缓缓伸手从盘子里拿了一片饼干。他不再看向罗得,而是专心致志地吃起晚餐的剩余部分。房间安静极了,咀嚼声非常轻微,但就是没法叫人假装听不见。

    “……还吃呢?”罗彬瀚忍不住说。

    “工作会议开得太久了。”周雨说,“胃痛。”

    要是换个场合,罗彬瀚可能会说他是喝了太多咖啡的恶报。但谁也说不准他们能不能度过今夜,没准周雨是再也没有下一杯了。这让罗彬瀚也不禁寻思事情到底是孰重孰轻,是加班后的过度劳累与胃病折磨?还是区区的一个超能力变态杀人狂?

    他试探着问:“我包里有胃药……不然去给你拿点?”

    说这话时他看着罗得,心里则考虑着能不能博得这个机会。假如罗得允许他单独进入房间,他就有机会用手机联络莫莫罗。他可以假装在包里翻找胃药,在这个时间里给莫莫罗发求救消息,或者干脆别发消息,他只需要发送语音申请后再把手机静音——

    “不,”罗得说,“我想用不着。”

    他把两只手抱在胸前,定定地瞧着周雨,看起来仍旧多疑而险恶,但却已下定某种决心。罗彬瀚有点担心他对周雨产生了某种误解,把天性造成的奇怪特点当作是本领造成的。不过很快罗得就放下双手,在明亮的灯光下,他那丑恶的面孔不知何时竟然修复了一些。不再是盖德·希林,可也不是罗彬瀚最初识破的那个老朽怪物,而是介于两者中间的一张脸。

    “我希望你们安分地待在这里。”他轻柔地说,“让我们继续干正事吧。”

    他走向角落的唱片机,把唱针放回唱片的外圈,让这首天堂与地狱的序曲从头再演,然后又命令俞晓绒回到玄关那边。在这整个过程里,罗彬瀚发现他老妹也很不对劲。她本来该趁机跟他通个消息什么的,结果却木挺挺地杵在旁边,眼睛一直瞪着周雨。

    罗彬瀚咳嗽了一声,用他完好的左脚轻轻踢她。“该你去讲故事了。”他提醒道,“水杯里的魔鬼?”

    他以为这件事足以让俞晓绒对他刮目相看。是的,他已经猜出了她给的小小暗示,尽管那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他甚至还能记得每一个俞晓绒的睡前故事,这在“好哥哥量化指数成绩表”上可实在称得上是项丰功伟绩。可惜俞晓绒并不领情,她只是古怪地瞥瞥他,拖拖拉拉地往玄关走去了。她肯定是心不在焉,经过拐角时甚至还把肩膀在墙上撞了一下。

    罗彬瀚甩甩脑袋,控制自己别去太关注那边的动静。罗得暂时是不会动她的。现在这个家全靠他(和从天而降的莫莫罗)来拯救了。趁着罗得和俞晓绒说话的机会,他低下头,假装关注右脚的伤痛,嘴里悄悄地问周雨:“你的胃痛好点了?”

    周雨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他的眉毛皱着,除此以外倒也瞧不出多少痛苦。因此罗彬瀚继续问:“你的手机带在身上?”

    “在包里。”

    罗彬瀚简直要叹气了。他望了一眼那个被放在鞋柜上的电脑包,心想世上怎么会有人把手机放在包里而不是衣袋里。难道周雨平时坐车或赶路时都不看手机?当所有人都在咖啡店里专心致志地当低头族时,谁会不觉得这样一个独自发呆的家伙可疑呢?在那时,罗得都不会比周雨更像个变态杀人狂。他只得重新把目标放回自己的手机上。看起来他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想办法单独混进卧室,要么就坚称自己是个手写的文盲,然后想办法在罗得的眼睛底下呼救。

    这两件事都挺难办成,但是如果有周雨的配合,没准就能容易很多。他的眼睛往左右两边乱瞟了一会儿,心里逐渐有了主意。

    “我需要你引开那人的注意。”他尽量不动嘴唇地对周雨说,“等会儿看我信号,就假装你胃病发作得不行了。”

    请注意:730第三态(上)一章中有增补段落以保证表达的清晰性。

    感谢大家的催更。

733 于天堂与地狱之间(上)

    音乐第二次走到尽头时,罗得把詹妮娅放了回来。绝不会超过十五分钟,但对客厅里的人而言实在万分难熬。这期间罗彬瀚想的是周雨的演技问题,诚然医生是最应该知道病痛发作时的状态的,能不能模仿出来就是另一回事了。他得让周雨闹出点大的动静来,可要是演得过于浮夸和虚假,罗得会立刻起疑。

    装病明摆着不是周雨擅长撒的那种谎,因此罗彬瀚掂量着是否该让马尔科姆来。马尔科姆倒是个天生的表演爱好者,可惜的是罗得这会儿还在盯着客厅,而马尔科姆与他隔得稍微有点远了。要是他想把这么个略有点复杂的计划传达给马尔科姆,那他要么就得扯扯嗓子喊起来,要么就得把整个身子探过去,跨过汉娜·察恩的身体去耳语。罗得也许是个狂妄自大的家伙,但至少还不是个痴呆症。这疯子竟然允许周雨自己挑座位就够走运了。考试前把他和周雨安排成同桌,就连他们的高中班主任都不会犯这种错。

    罗彬瀚说不上来罗得是怎么想的,没准是给周雨那股镇静的气质唬住了。不过机会都是从对手的昏头中来的。他在音乐最高潮的时间里从牙缝里挤出声音,一遍遍提醒周雨千万要演好这一出。周雨表现得就像什么也没听见一样,在粉饰太平上他确是好手。不过,罗彬瀚还没怎么见过周雨情绪激动的状态,更别提是要表演出来了。最后他只得告诉周雨,实在不行就往地上一倒,假装自己是累昏了。他以为要是碰到这种情况,罗得无论如何也会去检查检查。

    可是在那之后怎么办呢?一旦罗得发现周雨是装晕,会采取什么对策就难以猜测了。周雨倒不如真的昏过去,这样罗得就不会把他当一回事。而更令罗彬瀚坐立不安的是,他其实根本没把握莫莫罗是否能及时赶到,而又会以什么形式赶到。在分别以后的通讯中,莫莫罗可不是每次都即时回复,有时甚至得隔上大半天才会有一句应答,像是“好的”、“是呀”、“这是什么呢罗先生”——简直像个三流网店的在线客服。

    那可能说明莫莫罗真的有什么事在忙,或者他还不习惯使用本地这套聊天工具。自从那个分别的早晨以后,罗彬瀚就已经对自己发誓不再计较这种小事了。可要是现在他发出一条求救信息,结果莫莫罗半天后才瞧见,事情又该怎么收场?他可不觉得罗得会安安分分地在这屋子里留到天明,那东西正策划着些他不愿去细想的勾当。而即便是莫莫罗第一时间收到他的消息,理解了他眼下处境的十万火急,他又该如何赶到雷根贝格呢?如果没有飞船或任意门可用,显然就只剩下一种办法了。那办法完全称不上是妙计。哪怕莫莫罗解了他们的燃眉之急,接下来整个镇子都将会为一个惊人的谣言(没准还会有视频录像呢)而彻底轰动。社会公众甚至是政府部门可能会投来注意,除非他想办法把一切流言都打成彻头彻尾的假消息。那并非完全不可能,但非常难,难到他不禁考虑是否能装作自己是被莫莫罗绑架去了月球。

    这些纷乱的念头,尽管在现实里只出现了半分钟不到,却差点让罗彬瀚对自己计划的信心灰飞烟灭。他看出太多的变数和隐患,也许就不应该叫莫莫罗来,而是再琢磨琢磨昂蒂·皮埃尔。他后悔没和昂蒂交换电话号码,他明明去拜访过她了,结果却把时间全花在谈论陈薇上了,但凡他问一句昂蒂喜欢用什么社交软件!不过那也可能是无用功,要说整个雷根贝格谁会比周雨更不理解互联网,那就只可能是周妤曾曾曾曾曾曾曾祖母的徒弟了。

    他没有更多的时间去考虑这些烦心事。转眼之间,客厅里又安静下来,俞晓绒沉默着走回来。罗彬瀚与她对了个眼神,想暗示自己已经有了一条脱身之计,因此俞晓绒不必担心——她倒仿佛是真的不怎么担心。罗彬瀚从她那双比俞庆殊稍浅的眼睛里看出的更多是怀疑。她的步子很慢,经过周雨时更像鞋子里灌了铅似的。周雨也看了看她的右手,伤口的血已止住了,不过仍旧怪唬人的。

    现在可不是让他们两个寒暄慰问的时候。罗彬瀚用膝盖轻碰了一下她的腿,催她坐到她妈妈旁边去。紧接着罗得也过来了。他若有所思地踱着步子,搞不好还沉浸在俞晓绒给他说的那番鬼话里。到了这个关口,罗彬瀚才终于有点担心起他和俞晓绒的默契问题。他当然瞧见了俞晓绒在那儿偷偷摸摸地转水杯,那简直就和明说没什么两样,都不比他们以前联手跟父母撒谎难。可是终究,他们是要靠彼此的默契来编出同一个谎,一个有头有尾的故事,那可不是“拷贝不走样”或“你画我猜”之类的小把戏。罗得会抽出各种细节来拷问他,验证他和俞晓绒是否能说得一致。

    破绽是一定会出现的,他没法心存侥幸。一旦脱离了那个他和俞晓绒共同熟悉的床边故事,他们就只好各自胡编乱造。那能有多少概率一点错都不出呢?他们只是一对真的很要好的普通兄妹,可不是彼此肚子里的蛔虫。这整个把戏的关窍不过是拖延时间。罗得要多久才能发现这个弥天大谎?也许要把他和俞晓绒轮流问上三四轮,甚至是七八轮。他估计那至少能花掉一两个小时。

    “该你了。”罗得说。

    罗彬瀚冲他扯了一下嘴角。“我能把电脑拿来吗?我有好几年没写过那么长的东西了。”

    “那么也许是你重温书法的时候了。”

    “行啊,”罗彬瀚说,“我怎么着都行,只要你别抱怨我的字丑得像狗爬。我倒想瞧瞧你能不能找到一个能把我的字迹认出来的人。这可不是我故意捣蛋,换成你在非洲混个两年多,没准你连自己的名字都会写错。你介意我偶尔用注音来替代词语吗?因为我搞不好连笔画都忘了。”

    他把受伤的脚搁到茶几的底座上,等着瞧罗得是个什么反应。摆出这副样子当然是有点冒险的,要是罗得脑子够用,或者心理够变态,那就会在这屋子里找个人来整一整。随便是俞庆殊或马尔科姆,罗得捏着他们就能轻松地杀他的威风。这套流程当然也是讨价还价的一部分,要是罗得真的这么干,他随时准备滑跪倒地,再来一通低声下气的软话。可要是罗得非要先杀一个人呢?罗彬瀚也拿不准,这种可能性是有的。真到了那种时候,他只好扑出去,让俞晓绒带着剩下的人逃走。这么干是没有一点胜算的,但他也没别的法子。他就是决心要赌到底了。

    这里头还有一些事是他没想明白的。在那东西把俞晓绒扔进昂蒂·皮埃尔的房子以后,他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一点怪事。不,那个过程里他是清醒的,并没忘记任何事,但他不明白那是怎么发生的,或者又该怎么重演一次,因此他决定不去考虑。暂时不考虑,除非他真的要扑出去跟罗得干个死活。

    罗得明显正思考着,酝酿一些注定不讨人喜欢的坏主意。罗彬瀚不能让自己对拿到电子设备的事显得太迫切,只好继续装模作样地无所谓着。这时周雨问:“他需要你写什么?”

    这个问题可不在罗彬瀚的计划里,而且也没挑到一个正确的时机。他不由埋怨地瞄了周雨一眼:“我和逃犯勾结的认罪书。”

    “逃犯?”

    “他的亲亲好朋友。我在非洲时遇见的,我为了实现一个愿望而……”

    “安静。”罗得说,“我会满足你的要求。”

    罗彬瀚紧绷的后背差点便松弛下来了。结果罗得却把手伸进衣袋里,掏出一台明显曾在泥沟里待过的手机,把它丢到罗彬瀚的身上。罗彬瀚瞪着它,用两根手指把它夹起来,发现它还该死的是英文界面。没有开屏锁。没有手机卡。

    他试着制造障碍。“我需要中文输入法。”

    “去设置里调吧。”罗得说,“这个版本是全球发售的。”

    罗彬瀚差点要给气笑了。他抬起头瞧着罗得那张呈现中间状态的脸,很相信自己在上头看出了嘲讽与洋洋得意。但他的确没有办法,而且几乎是有点佩服这个疯子了。罗得分得清手机的发售版本。一个天杀的不知道关了多少年的重刑犯居然比他更懂手机。这下可真的谁也说不清楚了,到底是周雨还是罗得更像一个变态杀人狂?他不得不扭曲着嘴角问:“这是你的?”

    “现在是的。”

    “那么以前呢?”

    罗得那么得意地瞧着他,罗彬瀚的脸色沉了下去。他当然明白一部没有手机卡的旧手机总是有故事的。在梨海市的随便哪家手机维修店里,那最多不过是扒手和捡漏的家伙。但罗得呢?罗得可不是翻翻别人的口袋就能满意的。

    他再没有什么别的想说了,连句刺人的垃圾话也没有。于是他低头在手机设置里翻找起语言选项,心里思忖着他那胎死腹中的计划。这可真是刻板印象害了他——谁说宗教狂热分子一定是科技白痴呢?在互联网传播学的本质上,热衷宣扬教派的信徒可比他懂得什么是与时俱进。至少罗得对现代电子产品可熟得很,绝不会傻乎乎地看着他联网,然后下载一个根本没必要的聊天软件。他不可能像骗他祖父母那样轻松地骗过这东西。

    这下旧计划完蛋了。他在手机重启的几秒里琢磨着(这该死的设备运行得还挺流畅)。现在他还是得设法溜进卧室,拿到自己的手机,以最快的速度给莫莫罗发消息。要完成这一切而不叫罗得发觉,那可不是让周雨抱着肚子随随便便喊两声就能解决的。

    周雨也看着他,等他给出下一步行动的信号。罗彬瀚莫可奈何地瞄瞄他,又飞快地扫了一眼洗手间。他不指望周雨能把人骗到二楼去,除非罗得是真的疯了。不过如果是底楼的洗手间呢?洗手间的门口是个很微妙的位置。要是他没记错,站在那儿是通往玄关的必经之路,能同时监视到呈斜对角的前门与后门,同时又瞧得见大部分客厅——妙处就在这儿了,只是大部分的客厅,唯独他坐的地方被墙边的柜子挡着了。假如有人站在那儿,就必须要使劲探出头来才能确认他的动向。也许他可以叫俞晓绒跟罗得说点什么,把罗得的注意力转开。不过他又要怎么把罗得骗到那个位置去呢?

    罗得绕到了他的身后。一只铁钩般坚硬的手握住他的肩膀,用的是那种会把小孩弄哭的力气。“我希望你在构思措辞。”

    “对啊。”罗彬瀚说。他已经有了中文输入法,还有个特别愚蠢的系统自带便签程序,这已经是一个处境落魄或病困在床的家需要的一切了。罗得毫不掩饰地从他肩膀后头盯着屏幕,罗彬瀚不清楚这东西认识多少方块字,不过他要是切到联网界面,再大咧咧地打开应用商店下载一个聊天软件,那可真就是自己骗自己了。局势发展至此,他心里不由冒出一个不太本土化的念头:罗得要是个会对着机械按钮尖叫的古约律就好了。

    他不得不开始输入文字。杯中魔鬼。一个非常简单的故事。一位探险家被巫医诱惑着走入地下洞窟,从那里拿到了一个带有魔力的水晶杯。他按照巫医的指示欺骗好心收留了他的当地人,使他们伤心绝望,痛不欲生,用他们的眼泪填满了杯子。然后借着这些纯洁的泪水,他开始施展邪恶的巫术,用以复活他自己的朋友,一位在先前的冒险中失去的旅伴。

    这根本就不像是给小孩准备的睡前故事,可偏偏俞晓绒喜欢它。在她十岁以前,每次他来时都要把这个简短却阴森的故事念上两到三回。每当故事讲到那恶毒的探险家如何花言巧语地欺骗善良天真的本地人时,她总是仰面躺在床上,目光炯炯地盯着天花板,仿佛这故事中的某种险恶令她着迷。但那不是向往,他一直猜想,俞晓绒准是把自己代入到那些受害的本地人。她会想象自己是其中之一,是本地人的帮手与守卫,如何识破了外乡人的阴谋诡计。当他念着一个恶人得逞的故事时,她是在编织另一个与之作战的版本。

    现在他正给这故事编第三个版本,一个罪恶的富家子的自白书。俞晓绒显然会告诉罗得他是在非洲的某场巫术仪式上见到了科莱因。他不知道她是否也编造了一些他迫害当地土著的细节,反正他可以先笼统地提到一些钱财或药物方面的事——罗彬瀚直觉罗得会喜欢这一段的,只要他承认自己干过许多不曾见光的肮脏事。但他也不能承认得太快,而是得狠狠玩点欲盖弥彰的把戏,这样才合那东西的心意。

    他还得有一个犯罪动机。他倒是真的可以有。要是谁给他一个百分百可靠的机会,牺牲几个素昧平生的人去复活周妤,他不敢说自己一点不会去琢磨这个事。万幸这个坑蒙拐骗的故事没个好结局,到头不过是魔鬼耍了所有人。他一下下点着屏幕,写到自己在水杯里看到了伦尼·科莱因的脸(这铁定就是俞晓绒会给那个畜生安排的角色)。他木然地描述自己是多么震惊和崇拜那个幻象,反正这方面和俞晓绒的说法出入也不要紧,因此他对杯中显圣的伦尼·科莱因五体投地。他登上祭台,立定杯前,推金山,倒玉柱,纳头便拜。

    在旁边侧目偷看的周雨突然咳嗽起来,随后深深地埋下了头,伸手按住胸口。罗得立刻怀疑地望着他。罗彬瀚也偷眼发出警告——他可不记得周雨的笑点有这么低。不过这可能是他误会了,因为当周雨抬头时,脸上看不出半点笑容,只是纯粹的痛苦不适。

    “胃痛。”他依然说,“需要温水。”

    罗彬瀚还没有发出过行动信号。他捏不准周雨是不是装的。可是不管怎样,罗得脸上立刻露出了恶毒的笑容。他能装腔作势地叫汉娜给俞晓绒倒一杯水,可要是真的有人很需要一杯水,他却是绝不肯叫人如愿的。

    “等你的朋友完成他的工作吧。”罗得说。他的语气显示即便罗彬瀚真的交代了一切,周雨照样是拿不到那一杯水的。罗彬瀚也不能显示他对周雨状况的关心,因为那百分百会给罗得一些更加丑恶的灵感。当他一感觉背后的罗得又在观察自己时,立刻就把视线控制在手机屏幕上,不去留意周雨那边的情况,只是竖起耳朵,听出周雨调整了一下坐姿,椅垫因为重量改变发出沙沙细响。还有一种略微刺耳的摩擦声,那是周雨的手套擦过革面或布料的动静。接着他听见周雨说:“我去厨房倒杯水吧。”

    那简直就不像是个问句,罗彬瀚不禁为这生硬的演技而侧目。他隐约瞄见周雨正抬头跟罗得对视,脸上带着一种奇特而割裂的表情:下半张脸是痛苦的,嘴唇发白,嘴角绷紧,忍受着不知真假的折磨;而上半张脸却显得那么平淡,眉毛和眼睛述说着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状态。有那么一秒,他觉得那不见情绪的半张脸是在嘲笑罗得。

    “只是一杯水而已,没什么关系吧?”

    这下罗彬瀚觉得自己已经用不着再假装看手机了。他扭头去瞧周雨究竟是怎么回事,客厅里的每个人都和他差不多。坐在他斜对面的俞晓绒也望着这边,手指无意识地搓抹胳膊上干涸的血渍。这丫头居然没有被吓着,与她满脸紧张的父母相比,她是真的不怎么担心,甚至还有点魂不守舍的。

    罗彬瀚不想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琢磨她的心思。他正准备说点什么来转移罗得的注意力,周雨已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要是你不放心的话就跟过来好了。”

    这真是再露骨也没有的诱骗了。罗彬瀚真想敲敲周雨的脑壳,提醒他这样蹩脚的演技连五岁时的俞晓绒都骗不过去。罗得根本不可能被他骗去厨房,因为那和正门完全是两个方向。

    “我突然想起来一件怪事,”他不得不横插一杠,好转移罗得的注意力,“关于你要找的那个混账……”

    他没来得及说完,罗得已经跟着周雨走开了。罗彬瀚张大嘴,盯着罗得异常安静的背影,直到对方消失在厨房的门边——罗得甚至没有站在门口,而是径直地走了进去。这可是他从来没想过的事情。现在罗得看不见他了,也许能瞧见坐得更近的俞晓绒和俞庆殊,但只要那东西不探出头来,就不会知道他是否还坐在原位上。

    这正是他刚才处心积虑想要制造的良机。可是当它真的到来时却显得那么轻易,那么莫名其妙,叫他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反应。罗得这是在发什么疯?这里头有什么样的诡计?或者只是他自己陷入了幻觉?就在他质疑自我的时候,汉娜·察恩已经悄没声息地从座位上滑落,趴下来观察地面与沙发的夹隙。她也和罗彬瀚一样有个好位置,并且有了自己的行动计划。很快她便伸出手去,想摸到先前被马尔科姆踢进去的那把手枪。

    俞晓绒和俞庆殊都没注意到她那熟练而果断的小动作。这对母女正一起扭头盯着厨房,完全被里头发生的事吸引住了。罗彬瀚恨不得钻进她俩的脑袋里,把她们看到的画面挖出来共享。可更要紧的事在他这边——马尔科姆发现了汉娜的小动作。他只考虑了几秒,接着就调换了坐姿,把胳膊挡在沙发靠背上。这是在给汉娜的行动打掩护,让罗得出来时没法第一时间发现。

    罗彬瀚很想给他们打个手势,让他们别太信赖枪械的重要性,可是压根儿就没人往他这边看。他瞧出来汉娜是绝不会安安分分地等着被奇迹拯救了。因此,眼下不是说服的时候,而必须得是行动的时候。于是他横下一条心,先悄悄把鞋子脱掉,然后慢慢地从位置上站起来。他尽量把这件事做得安静,但客厅里的人还是全都发现了。这不免叫罗彬瀚感到整个计划的艰难。他给他们做了个嘘声的手势,然后一步步挪向卧室。俞庆殊想用眼神制止他,不过什么也没说。

    他开始往卧室的方向走去,尽量快速而不发出声响。这事儿竟比他想象中的容易,因为他原本担心腿伤会拖累行动,而实际上,他没觉得有什么痛苦。也许是情绪高度紧张的缘故,他的身体差不多已没有知觉,而且出奇的轻盈,就像一道影子那样滑进卧室里。手机就放在桌上充电。他把它拿起来,第一时间关掉铃声和振动。这一切他都做得既顺畅又迅捷。然后他打开聊天软件,准备先发出一个明确的呼救。

    这时他听到了骚动。从卧室外头传来的,像有谁深深地喘了口气。他闪过一个念头:干脆就别管那声音。现在他就站在这个房间里,简简单单地打出救命两个字,把它利落地发送出去,再打一个语音提醒,然后一切就结束了。他可以从这桩匪夷所思的破事里脱身了。哪怕下一刻罗得冲进来逮住他,他也可以说自己不过是报了警。罗得不怕警察,只会嘲笑他的不知死活。他可以再使点激将法,跟罗得拌拌嘴,直到某种巨物从天而降。

    门外响起某人的尖叫。

    罗彬瀚扭头冲向门口,手机被他抓在手里,随时准备打响语音通讯。但是当他把头探出卧室时,几乎就忘了自己手里还攥着东西。他看见罗得从厨房里出来了。那该死的东西站在距离厨房入口两三步的地方,若有所思地望着墙上的挂画——那水蓝天空下的杏花。在他脚下是块深咖啡色的防滑用毛垫,许多年前就搁在那儿了,因为厨房的门框是金属的,特别尖锐。俞庆殊端汤出来时曾经磕伤了膝盖。

    血正滴滴答答地落在毛垫子上。一滴又一滴,就像屋檐边落下的积雨。但那边缘如瓦檐般曲折的刀刃正握在罗得手上。金属的光泽明亮闪耀,粘附在上头的血迹却很淡。在罗彬瀚轰轰作响的脑袋里混成了一种柔和的银红色。

734 于天堂与地狱之间(中)

    屋子里的每个人都站了起来。马尔科姆扣住俞晓绒的肩膀,把她拦在自己身后。罗彬瀚还发现了汉娜已经拿到了枪,正用右手握着枪柄,反扣在自己身后。或许那枪的保险已经打开了吧,他心里短暂地想到这点,然后他便什么都不考虑了。他从卧室里迈出去,眼睛盯着罗得的刀。

    尽管他是如此明目张胆地干了某些事,罗得却一点都不感兴趣。那东西敛声屏气,全心全意地观望着画中的杏花,好像周围的人都已经无关紧要了。罗彬瀚伸手按了按太阳穴——他觉得那儿有什么东西要撞穿皮肤跳出来似的,当他开口时,声音像是彻夜失眠那样疲倦:“你干了什么?”

    罗得发出了一声深重的喘息。那似乎正是罗彬瀚先前在房间里听见的动静。竟然是罗得。那种人处在氧气稀薄的高原上,只能使劲鼓动胸膛呼吸的声音。一个怪物何必要这样努力地呼吸空气?

    “你把他怎么了?”有人这样问。隔了片刻后罗彬瀚才意识提问的人不是他自己,而是俞晓绒。

    罗得又喘了两声。刀上的血已流尽了,他沿着墙壁向前走去,所有人都听见他喃喃地说:“那色彩。”

    “你说什么?”俞晓绒高声问。

    这一次罗得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满足与失落。他扭头望向他们,但又好像谁也没瞧见,但他却似乎很有信心地挥了一下手,然后满意地笑起来。

    “我没有见过那种颜色。”他说,发音清楚而语气稳定,“确实,说得一点没错。葡萄藤和鱼封在土里,你可以看到发酵是这么一种过程,我会说那是血液在起作用。因为,我们都瞧见了,那河流的颜色见证了一切。”

    “罗得!”俞晓绒叫道,声音绷得像根随时会拉断的弦,“你又在玩什么把戏?”

    “由一作十,二任其去。”罗得回答道。

    他紧接着欣快地哼唱起来,先用手打了两个拍子,又剁了两下脚。“风新娘和包玻,两个下流的娘们,可毕竟她们也有用处。我现在看见了,她们也在全景里头。”

    他停顿了两秒,然后彬彬有礼地问:“给我的药里加片柠檬好吗?它就是这一点点酸味,年头最陈的药会发苦。好啊,现在我的视野已打开了,我完全明白了。”

    房间里再没有旁人说话。罗得又开始吃力地喘气,眼中闪闪发亮,脸上挂着满足的笑容。他轻轻晃动手里的面包刀,好像它是根拐棍或雨伞。然后他哼唱着那交响曲的旋律,蹒跚地沿着墙往前走,一直走到唱片机前面。汉娜·察恩已经不再把枪藏在背后了,而是犹豫未决地半举着。她没有立刻射击,无疑也是被罗得那副毫无征兆的疯样迷惑了。

    罗得又开始摆弄那台唱片机,动作温柔而小心,像给一个熟睡的婴儿裹好被子。他那满怀柔情的模样直叫人汗毛倒竖,可是罗彬瀚没再关心下去。其实他真的应该关心的,他应该防着罗得新一轮的诡计,应该上前去按住汉娜,阻止她贸然行动而遭遇危险。可是这些念头只是从他脑袋里不留痕迹地滑过,他一个也没有抓住,而是直奔厨房。

    他进去时基本是头脑空空,并没有时间去预想自己将会看见什么画面,甭管是好的还是坏的。厨房最深处站着周雨——大概可以算是站着的。周雨把后背靠在料理台边,微微弯着腰,戴手套的右手搁在腹部。从深色的衣料上没法判断他流了多少血,但他的确受伤了,罗彬瀚瞧见地上有滩被踩过的血迹,淡淡的血脚印一直延伸到门口。

    周雨抬头看见了罗彬瀚。尽管气色糟糕,他的表情倒还算镇静。罗彬瀚快步走过去扶住他,想检查一下伤口。但周雨按住他的手,摇头说:“先别动。”

    罗彬瀚不打算在这时候挑战专业人士的判断。他让周雨把胳膊搭在他肩膀上,心里有种解脱般的感觉,因为周雨似乎伤得不重。肯定没有刺到内脏,否则人会像泄气的皮球,软趴趴地躺在地上,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既然现在周雨能自己站着,像平常那样说话,思路依旧清晰,按住他的手也颇有力量,这样一个人至少是没有生命危险的。于是他扶着周雨慢慢坐到地上,让他尽量少动用力气。

    “得给你找点东西包扎。”他对周雨说,“你感觉怎么样?”

    “还好,应该只是皮外伤而已。”

    周雨按在腹部的手动了动。罗彬瀚密切留意着他的神态,确认他不是在强忍痛楚。应该不是,因为周雨的面部肌肉的确是松弛的,甚至有点过于松弛了,反而令人担心——在他听说过的案例里,那些被刀捅穿了肠子的人倒是经常不觉得痛。不过那种人也没力气像周雨一样推动他的肩膀,让他先留意门口的动静。

    “那个人还没走吧?你妹妹他们还好吗?”

    罗彬瀚胡乱答应了一声。这会儿他差不多是放下心来了,关于罗得的疑问又重新进入他的脑袋里。

    “这是怎么回事?”他低声问,“为什么他突然攻击你?”

    “不知道。”周雨说,“你先去看住那个人吧。这里我自己处理就好。”

    他说得很平静,但是并不虚弱。于是罗彬瀚最后朝他的腹部看了一眼——实在瞧不清楚什么,手套与衣服的颜色都是近黑的,只能确定那儿确实沾着一些血迹——然后起身朝厨房外走去。那首欢快的交响曲又奏起来了,第三次进入舒缓的前奏。

    罗得还在唱片机前,而客厅里的其他人都已站到距离他最远的角落里,活像在躲避瘟疫的传染源。罗彬瀚刚走出厨房,马尔科姆就冲他悄悄打起手势,用口型和动作表示他认为罗得正在发病。这可怜人要么是吃了不该吃的药,要么就是忘了吃该吃的药。他又招手让罗彬瀚赶紧跟他们站到一处,别去靠近一个随时可能发作的疯子。

    罗彬瀚假装没太看懂他的意思,而是反手关紧了厨房的门,靠在门边打量七八步开外的罗得。他没来得及问问周雨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过任谁也瞧得出罗得现在不大正常。如果这怪物突然决定要杀死眼前所见的每一个人,罗彬瀚觉得自己最好还是站得更近一些。在几步开外,他可以试试扑上去砸烂罗得的脑袋,而要是站得太远了,罗得玩他那套小把戏时可不是吃素的。因此他继续站在原地,一只眼睛盯住罗得,另一只眼睛则盯着从衣袋里掏出来的手机。

    他把手机举在脸旁打字,试图用这种办法监视住罗得,又能发消息给莫莫罗。不过要同时盯住远近不同的两个方向(还得辨认那该死的输入法键盘)比他设想的难多了。人体构造有时真的不可理喻,他现在的视力也许比九成九的本地人都要强,可在这方面还是不如一只变色龙或山羊。“救命”两个字先被他按成了“姐妹”,然后又错打成了“叫你”。谢天谢地第三次他打对了。他满头是汗地按下发送键,正准备再打个语音提醒莫莫罗看消息,罗得猛然喊了一声。他的手指因紧张而微微一抽,从语音拨号键旁滑开,点开了照相功能。

    手机屏幕里显出了一个满面欢笑的罗得。那张脸,至少在手机屏幕里看来,几乎像第三个人。不是因为五官变化,而是那股洋溢欢悦与幸福的炫目神采。照中人已经入迷了,彻底陷到另一个世界里去了。罗彬瀚凝视着掌中这幅四四方方的画面。那沐浴在光明与鲜血中的狂喜之人,将耳朵贴向灿亮冰冷的铜质喇叭,聆听序曲一步步登上最高潮。他就像一位家庭宴会上喝过头的宾客,如痴如醉,如癫如狂,如在梦幻与天堂的至深处。罗彬瀚目不转瞬地看着,想从拍摄界面里退出来,手指却自顾自地按下快门键,把这张万分迷人,同时却又无比丑恶的照片发送给了莫莫罗。他犹犹豫豫地重新发送了语音请求。

    这时厨房的门打开了。罗彬瀚扭头回望,看见周雨已扶着门框走出来,脸上没有分毫血色。他越过罗彬瀚的肩膀望了一眼罗得,随后低下头,肩膀轻微地痉挛了几下,抓着腹部的手指逐渐收紧,看来延迟发作的疼痛终于降临到他身上。罗彬瀚准备过去扶他,罗得却在这时耸耸肩膀。

    “啊,好吧。”他目光失神地说,“我不相信那扇门会说真话,但让我们看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蹒跚着从唱片机走开了。周雨咳嗽了两声,伸手指向他,提醒罗彬瀚先去关注眼下的头号威胁。那也的确是更稳妥的做法。罗彬瀚把语音拨号中的手机揣进兜里,信手抄起旁边沉甸甸的玉石烟灰缸,一件来自刘玲的赠礼。他可以随时把它掷向罗得的脑袋,试试能否给它砸个稀巴烂。他也不是唯一一个动这类主意的。马尔科姆灵活地溜到了墙角,把藏在橱柜里头的金属棒球棍抄在手里。俞晓绒倒是什么都没拿到,她被她妈妈强硬地揽在怀里,退到通往二楼的楼梯口,目光凶恶地盯着他——不,更像是盯着他后头。在她旁边,汉娜·察恩似乎正小声地问她怎么更好地瞄准。

    每个人都蠢蠢欲动,除了周雨的状况有点糟糕。他急促的呼吸声即便在轰鸣的音乐里也那么明显,几乎跟罗得踉跄前行的脚步打成了同一个拍子。某种隐忧浮上罗彬瀚的心头,但周雨依然指着罗得,坚持让他去留意那疯子的状况。他不得不同意这个判断是对的。

    在迷狂纷乱的乐曲高潮中,罗得几乎像个歌剧台上的舞者。他的身躯歪斜摇荡,一步步迈向玄关。没人明白他的目的是什么,或者他是否有一个目的。他和蔼地挥舞手臂,朝周围看不见的观众们招呼致意,然后打开正门走出了屋子。他没有再把门带上,因此所有人都能从敞开的门扉看见他往外走了两步,眼看要这么走到院子里去。接着他却把左手的手掌盖在脸上,转身面对着门,从指缝里细细观察门框上方的某样东西——用来查看访客的监控摄像头。那是罗彬瀚所能想到的唯一可能。

    罗得用单手盖着脸,打量了摄像头足足半分钟,然后徐徐举起面包刀,在空中甩出一条闪亮的弧线。管弦交织的旋律紧随刀尖跳跃,军镲锵锵推进,一声高过一声,把这场荒诞喜剧顶向皆大欢喜的结局——然后他猛地把刀丢了出去,甩进玄关深处。马尔科姆一下扑了过去,把刀远远地踢进客厅。汉娜则紧跟着跑到他身后,举起枪为他提供掩护。

    “不!”一个尖利的嗓音说,“不不不不不不不不!”

    罗彬瀚感到一阵电流从自己头皮上刮过,留下阵阵痉挛的感觉。发出怪叫的人是罗得,或者,在罗得身体里的某种东西。那声音根本就不像个活物,再好的歌剧演员也发不出这样像要扯断声带似的动静。他赶紧往前跑,要把最近的汉娜与马尔科姆拖回来。但紧接着他又听见罗得发出了一声近乎于哭嚎的可怕动静。

    “你!”那东西的音色像粉笔划过黑板时刺耳的尖鸣,整个小区恐怕都已从噩梦里惊醒,“你不能这样对我!”

    然后他安静了。盖着脸的左手滑落下来。他的脑袋猛然往前一冲,重重撞在墙上。砰!那一声巨响像沉闷而厚重的鼓点。砰!接着又是一下。砰!斑斑红雨飞溅到玄关里,让俞庆殊发出惊叫。马尔科姆已然转身捂住汉娜的眼睛。砰砰砰!他们终于听出来那声音正跟着旋律而动,仿佛一面身不由己的皮鼓,正被人倾尽全力地狂敲猛打。砰砰!他们依稀听到鼓面破碎的声音,听到绝望的鼓锤断折与濡湿的汗水飞溅。砰砰!

    管号如狂欢乱舞的蜂群。砰!弦乐满怀讥笑地萦绕反复。砰!渐近结尾。砰砰!最后三个小节。砰!砰!砰!最后一个音节。砰。唱针空转,万籁俱寂。

    只有鼓点还在继续。砰。砰。砰。砰。砰。砰。门前的东西已经站不起来了。它抽搐着滑卧到地上,只有脑袋依旧一下又一下猛烈地撞击地砖。血,还有些别的奇怪颜色的液体溅越过门框。有一种杂音混在空气里,罗彬瀚很难分清它来自身后的唱片机,还是门口那个东西的喘气。砰。节奏越来越慢。砰。动静越来越轻。砰。

    马尔科姆已经抓住汉娜,迫使她转过身背对门口。他推着同样脸色惨白的汉娜走回客厅,确保这个未成年人瞧不见玄关的情形。罗彬瀚与他对上视线,谁也说不出话来。远处传来隐约的警笛声,但罗彬瀚不知道那是不是过度充血的大脑带给他的幻听。他已头晕目眩,说不上来自己有什么样的感觉,只是慢慢把那个沉重的玉石烟灰缸放回桌子上。是的,他想现在罗得已经不再是个威胁了。

    这个念头让他木然地拿出手机,想把最新情况告诉莫莫罗,让他不必再十万火急地赶来救援了。这时他才发现聊天界面上只有两个醒目的红色叹号。某种不凑巧的网络问题,竟然让他的求救信息与照片根本没发出去,他的语音也压根没有打出去。妙极了,这简直是场倒霉到难以置信的事故,一个愚蠢低级到致命的错误,足以害死他们所有人!但是……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他盯着手机屏幕,仿佛过去了好几个小时,周围什么动静都没有,只有一下又一下的撞击。当手机上的时钟数字变化了两次后,门口终于再也没有声音了,远处却似乎渐渐有了喧闹。这个夜晚很快将会变得更热闹,将会彻底喧嚣沸腾起来,可罗彬瀚的注意力已经不在听觉上了,他只是盯着手机,脑袋里回荡着刚才的音乐,直到有人在他身后痛苦地咳嗽了几声。

    他有点恍惚地回过头去。是周雨。在刚才的混乱里,周雨已经从厨房边走了出来,就靠在唱片机旁罗得曾经站过的地方。血迹在他的手套上微微发亮,他仍然按着腹部,看起来并不轻松。罗彬瀚想过去扶他坐下,周雨仍然只是摇摇头。

    “我没事。现在这种情况……先去叫警察吧。”

    “还有救护车。”马尔科姆说,已经把自己的手机从口袋里递给俞庆殊。他这会儿倒没忘记自己在警察那儿缺乏信任的问题。要是他给本地警察打电话说有人撞死在自己家门口,谁不会觉得他喝多了呢?罗彬瀚几乎也怀疑是自己吃错了点什么。

    俞庆殊脸色煞白地拨打起号码,其他人似乎都僵住了,还在对这离奇恐怖的一夜不知所措。罗彬瀚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最后决定去门边做点遮挡物。当然,不能乱动门口的痕迹,免得警察来时说不清楚,可也没必要让家里人一直盯着门外的场面看。于是他一瘸一拐地朝玄关走去,经过俞晓绒时他停下来,双手从后头搭住她的肩膀,感觉到她浑身蓦然绷紧,就像野兽听见远方的枪声。

    “别盯着那儿看了。”他尽量调子和缓地说,“去楼上坐一会儿吧。”

    俞晓绒回头望着他。她绷紧的脸孔上有恐惧,但除此以外还有别的情绪,一种潜藏压抑得更深的东西。她的视线先是看他的脸,然后又落到他的腿上。他们对彼此都有很多疑问,可是已经够了,今晚他们两个都受够了罪,是该好好歇一歇了。

    “我俩都得消毒包扎一下。”罗彬瀚改口说,“还有周雨。家里的药和绷带都放哪儿了?在二楼?我记不起来了,你去帮忙拿一下?”

    俞晓绒挣开他的手,朝他身后走去。罗彬瀚则继续往前去收拾玄关的烂摊子。他们擦肩而过。但在他背后,俞晓绒并没真的上楼去,俞晓绒——詹妮娅有她自己的想法。

    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在那一刻她心里正这么想着。她径直朝着客厅最深处走去。我知道这是谁干的。她悄悄地说,手掌紧紧蜷握起来。那贯穿掌心的伤口疼得她浑身打颤,但是现在她需要这种疼痛,她需要肉体的警醒来压过本能的恐惧。

    詹妮娅忍耐着一切在胸口翻滚的冲动,举目看向唱片机旁的人。那人,就像完全料中了她的念头,正以空虚的神态凝视着她,也可能只是两眼空空地对着她所站的位置。他的一只手仍然按着腹部(倒好像真的受了什么重伤似的),另一只手却状似无意地搭在唱片机上,如奖励一只温顺的狗那样抚摸花形喇叭。海边的记忆重新回到詹妮娅脑海中,这是属于她的秘密,不止是周温行、赤拉滨与科莱因,还有这个人——这个她甚至不知道是不是人的东西。

    这机器在你眼中确实就是一只好狗,是吧?她用眼神无声地质问,或许它制造的动静帮了你什么忙?好让你像玩弄一只狗那样玩弄罗得?你在我们面前杀死他,就像随意地锤烂一面破鼓,这场戏让你开心了?

    倚在金光灿漫的铜质花朵边的东西,这屋中真正潜伏的恐怖之物,此刻静静将脸偏向花瓣锋锐的边缘。他的手臂环绕过铜花,又在嘴唇边竖起一根手指。嘘——可千万别坏了这场好戏呀。那目空一切的脸上清楚浮现出一丝病态而嘲弄的笑意。

735 于天堂与地狱之间(下)

    第二天将近中午的时候,得到消息的刘玲终于驱车赶到了。她穿着那件罗彬瀚印象深刻的藏青色吸烟装,把外套披风似地搭在肩膀上,气概堂堂地登场亮相。坐在窗边的罗彬瀚瞧着她走到前院里,跟某个正指挥别人检查草坪的警察搭上了话。她们想必是熟人,所以刘玲肆无忌惮地指着门口问了好半天,最后竟然用不着俞庆殊出面就轻松走进了屋子里。

    推开前门前,她盯着脚下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才走到客厅里站定,把一只提包撂在沙发上,叉着腰环顾整个底楼。罗彬瀚一向觉得她这种腔调特别有意思,因此从不主动打断,而是兴味盎然地喝着他的热可可。当刘玲瞧见他时,他举了举杯子表示招呼。

    “你们这儿昨晚进土匪了?”刘玲说,眼睛瞥向厨房门口沾染血污的防滑垫,“听说死了人?”

    “来了个疯子。”罗彬瀚接着吃他的早午餐,“先是冒充警察闯进来恐吓我们,然后又自己撞死在我们家门前。”

    “你的腿怎么了?”

    “一点小伤。”

    “那疯子弄的?”

    “他还弄伤了绒绒的手。”罗彬瀚说,看见刘玲的眉头开始打结,“反正都不算严重。他对自己倒是够狠。”

    “他跑到你们这儿到底是想干什么?”

    罗彬瀚冲她做了个怪脸:“发疯。”

    刘玲放弃了向他打听更多消息。她往厨房里探了一眼,没找到第二个能说得上话的人。“伱妈妈人呢?”

    “在楼上和警察谈话,马尔跟她在一起。绒绒和她同学在她自己的卧室里。”

    后院里已经响起雷奥兴奋的吠叫声,它也许是听出了熟人到来的动静,但却不能出来迎接。俞晓绒把它栓在了后院的柳树上,以免干扰警察的检查工作。屋子里的电话差不多十分钟就要响一次。消息灵通的友邻们都关心他们,迫切想知道他们是否安好(以及命案的种种骇人细节)。

    街道对面还远远站着几个游手好闲的青少年,对十五号门前的情形指指点点。他们当然瞧不见尸体,那具形状可怖的遗骸早被运走了,可门口和前院里溅射的血迹也足够他们兴奋一整天了。在这晴空如洗、阳光明媚的日子里,没有什么比邻居家门口发生的惊悚命案更激动人心。要不是这屋子里的住客都平安无事的,他们今夜就会潜进来玩通灵板。

    前院搜索草坪的警察在外头喊着他们的探长,也许发现了什么线索。后院里的雷奥还没嚷够,而电话又令人发狂地叮铃铃直叫起来。这阵鸡飞狗跳吵得刘玲头晕。她捋了把油光闪亮的卷发(不消说,她肯定是从彻夜通明的办公室里赶来的),再用指头使劲地捏捏鼻子,上楼找俞庆殊去了。

    罗彬瀚继续从容地吃他的早午餐。他不必起身去应付警察或电话,因为他只是个愚蠢的外国佬。他老妈要求他绝不单独和警察谈话,更不准乱说任何关于昨夜的事情,要是谁用英语或德语跟他搭话,他只管傻乎乎地问对方能不能说中文。这安排倒是很合他的心意,虽然他不觉得自己会惹上什么法律麻烦,因为无论昨夜的情形多么怪异,罗得都百分百是自杀的。他自己主动走出屋子,然后生生把自己的脑袋撞了个稀巴烂,连五官的形状都分辨不出来了。门口的摄像头完整记录了他的疯狂行径,那可是铁证如山。

    叮铃铃的噪音还在继续。楼上某扇房门打开了。罗彬瀚扭头瞧见汉娜·察恩从俞晓绒的卧室里走出来,驾轻就熟地接起电话,用绝对是佯装出来的虚弱声调应付了好邻居们的慰问。然后她便走下楼来,从罗彬瀚盘子里拿走一块没动过的酥饼。罗彬瀚觑了眼她的脸色,发现她神采奕奕,一点看不出彻夜未眠的迹象。可真是周雨羡慕不来的青春活力。

    “不去上课了?”他随口问。

    汉娜睁大眼睛。“当然不,”她用吃惊的口吻说,“在发生了昨夜的事情以后!我和可怜的詹妮娅当然都得休息几天。”

    罗彬瀚又古怪地瞄了她一眼。他不知道这丫头说的话是真是假,甚至怀疑她父母现在是否知情。在昨天夜里,罗得发疯的那个时刻,她的确受了惊吓,可一夜之后便又是个满脑袋鬼主意的怪丫头了。这符合一个青春期孩子的正常心理吗?他说不准。他已经脱离学生时代太久了,只觉得那种野蛮而发乎天性的狡猾有时怪吓人的。

    汉娜在他对面坐下来,一双翠眼望着窗外来来去去的警察。借着玻璃的反光,罗彬瀚悄悄打量她,心里琢磨她究竟知道多少事。昨夜警察来得很快,尸体的状况又太吓人,各种各样的麻烦都让他们疲于应付,他还没来得及和俞晓绒进行一次开诚布公,至少在某种程度上真诚的谈话。伦尼·科莱因到底是怎么回事?罗得又是怎么学会那个把戏的?

    在他离开雷根贝格之前非得把这些事情搞清楚不可。而与此同时他也得掂量掂量自己身上的包袱。关于天空之外的那些事,他又应该告诉俞晓绒多少?

    他习惯性地抓起手机,看了一眼消息框。经历过险些致命的网络问题以后,他仔仔细细检查了手机设置,还有剩余的话费。没有任何看得出来的毛病,但他还是决定回去就把这手机换掉。它搞不好已经在寂静号穿越某片特殊区域时就故障了,寄宿了一个意图谋杀他的宇宙恶灵。而为了避免来自官方的麻烦,他还在警察赶到前删掉了那两条发送失败的消息,改为询问莫莫罗什么时候方便跟他在梨海市碰个头。他甚至不敢打电话交代情况,因为眼下就连雷根贝格都能冒出个罗得,他可说不准自己的通讯安全是不是真能得到保障了。

    莫莫罗还是没有回复他。这次的延迟至少已有七个小时,不禁让罗彬瀚怀疑永光族是否也遇到了麻烦。他劝说自己再多等半天,别轻易把敏感信息发到网上,手上却忍不住反复打开莫莫罗的身份资料,或是回翻之前他们互相发送的图片。他漫无边际地想象那个秘密,那件荆璜和雅莱丽伽瞒着他的事,莫莫罗正背着他进行的秘密行动。也许罗得只是个开始,很快全世界的人都会一头撞死在别人家门口。

    这个念头让罗彬瀚很不合时宜地笑了,直到他发现汉娜正偷偷打量着他的手机。这可不是乖学生该做的事情。他立刻把手机收起来,然后笑眯眯地瞧着汉娜。如此明显的表示却不能叫这丫头知难而退,她满面无辜地眨着眼睛:“有什么有趣的新闻吗?”

    “不过是和朋友聊聊电影。”罗彬瀚说,“反正今天咱们是别想出门了,我正考虑找点有意思的东西看看。”

    “你想看什么?”

    这正是罗彬瀚暗自等待的问题。他不怀好意地搜出那部名叫《狐狸与猎狗》的动画电影,把它拿在汉娜面前晃。“我觉得我们该看点温馨的片子,”他阴险地说,“一对两小无猜的动物伙伴,最后因为人类反目成仇。你觉得怎么样?”

    汉娜咯咯地笑了起来。

    “我肯定看过这部片子。”她回忆着说,“那是小学的事了,但我还记得里头有个老奶奶,还有一头熊——狗和狐狸长大后本来已经分开了,成为了敌人。是那头熊的袭击叫它们和好的,对吗?”

    罗彬瀚并没真的看过这部片子。他只能不置可否地在手机上搜起剧情梗概。

    “我记得是这样没错。”汉娜相当确信地继续说,“不过我不喜欢这部片子,老套的大团圆。我倒是更喜欢它的原著,我想应该是同名小说。狐狸是被人类养大的,这点和电影一样,不过它和猎狗从来不是朋友。实际上那只猎狗一直为猎人追杀狐狸,他们还杀了它的孩子和配偶。”

    罗彬瀚直勾勾地盯着她,不过汉娜已经完全陷入了自己的思绪里。“他们最后抓住了狐狸。”她带着几分愉快地口吻说,“终于把它干掉了。老猎人既然完成了目的,就得收拾行李进养老院去了。但那里是不准养狗的呀!所以,在搬进去以前,他就亲自用枪把那只忠诚的猎狗打死了。”

    一片树叶在街头静悄悄落下。汉娜若有所思地点着自己的手指:“我好奇他们为何要把电影拍成一个温馨故事。”

    “也许,”罗彬瀚说,“为了让大部分孩子不必在影院里尖叫痛哭?”

    “没有工作和退休金的确是怪吓人的。”汉娜赞同道,“一个乡下人终日酗酒,滥交,把杀死野生狐狸和受人吹捧当作人生的最终追求,英雄的伟大成就,最后被城市化经济无情地抛弃。我觉得这非常有警示意义。”

    “那么猎狗呢?”罗彬瀚提醒她,“被主人背叛和杀死的那一只?”

    “噢,那难道不是注定的吗?”汉娜自然地说,“既然它为这样一个不太聪明的主人效忠,我想它无论如何都不会有好下场。它死前还相信着他,舔着他的手呢!可既然它已经看到人是怎样对待狐狸的,就该明白自己是个什么位置。它太相信自己和人类是一体的了。”

    “狐狸也死了。”罗彬瀚补充道。

    “优先消灭反对派。”汉娜思考着说,“我还没有从这个角度考虑过。不过我不觉得这是什么高深的政治隐喻——我们的社会素来就是这样做事的。”

    罗彬瀚开始从头到脚地打量她,仿佛他是第一天认识这个人。他没有大惊小怪,因为互联网时代的小孩完全可能像个外星带路党。他只是诧异于她是接受得这么自然和平静,紧接着他脑海里浮现出她昨夜拿着枪的样子。

    “昨晚你觉得害怕吗?”他问道,“在那个疯子发作的时候?”

    “当然,我还是第一次瞧见有人那样做呢。”

    “可你恢复得挺快。照昨夜的情况,我还以为能吓得小孩三天睡不着觉。”

    “可他到底是死了,不是吗?”汉娜轻描淡写地说,“要是他活着,还有着不怕死的疯狂,那会威胁到我们所有人。不过既然他已经死了,我想就用不着担心什么了。那不过是一具尸体。”

    她考虑了一会儿,点头承认道:“那真是具难忘的尸体。警察都认不出他的脸了,那会是他选择这样干的目的吗?”

    罗彬瀚也不知道答案。他避开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不能否认自己内心有点朦胧的恐慌,关于俞晓绒是否真正了解自己这位最要好的朋友。也许她只是个头脑聪明又思路古怪的普通女孩,也许她日后将率领外星军队毁灭全人类。此时此刻,他只希望狐狸与猎狗之间是真的非常非常要好,像动画电影版的那种。

    “我得进屋睡一会儿。”他假装打了个哈欠,抓起自己的手机,从俞晓绒的同伙身边溜走。但他不是真的犯困,周雨趁他不注意时独自去了医院,他实在没什么对象可聊。因此他只是在房间里躲着看了一会儿工作邮件和流程消息,揣测那边什么时候会知道昨晚上的奇事。他知道他父母之间一定还有跟双方都联系得上的朋友(这毕竟是生意场上的关系嘛)。南明光早晚都会来找他聊聊。

    他粗略翻了翻昨天错过的消息,跟上财务部门关于合规性整顿计划的最新进度。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整份文件的真正意义就是在结尾尖叫他们的内审人员早已精疲力竭,所以赶紧去请个专业的审计团队来!至于两边怎么协调?谁来做哪些决定?恐怕这就是南明光准备丢给他的任务了。他还没跟新上任的财务主管碰过头呢。

    这一切真是太棒了,太美妙了。人生最浪漫的事,就是在度过被疯子砍伤一条腿的假期后去公司狠狠折磨打工仔。他都想好下一次请加班组吃饭时点什么菜了。其后他又偷偷观察了罗骄天的朋友圈,全是学生会活动宣传与武侠小说的阅读打卡。这在罗彬瀚眼中也是一个谜,罗骄天时常在举止上不自觉地模仿周雨,可武侠小说就完全是他自己的兴趣了,没准那才是罗骄天内心认同的“真我”。

    他靠研究罗骄天的书单品味消磨了一段时间,直到确定汉娜已经不在客厅里,这才走出家门,穿过街道,去和对面的昂蒂·皮埃尔打个招呼。昂蒂是昨天午夜回来的,大约就在周雨跟罗得碰面的时候,她刚从外头回到自己家里,发现里头一片狼藉。而当罗彬瀚推开虚掩的正门走进去时,正看见客厅里横七竖八地躺着十几个垃圾袋,昂蒂本人则相当沮丧地躺在沙发上。她是上下颠倒地躺着的,长发铺散及地,两只腿则挂在沙发靠背上。罗彬瀚响亮地咳嗽两声,她依然一动不动,像巨型蝙蝠般倒悬着瞧他。

    罗彬瀚有点尴尬。他也说不好昂蒂的目光里是否有几分谴责的意思,毕竟这屋子的毁坏有他一份。二楼的舞蹈室彻底完了,其他房间也完全是灾难现场。如果这些都不算是最大的麻烦,现在警察手里还有一把来自她家里的面包刀,曾经被某个疯子用以非法入侵和故意伤害。这可能会把昂蒂也给卷进问讯里,实际上,警察到现在都没来找她问话就够奇怪了。他估计他们是准备先在十五号彻底检查完,然后再来跟这位说不了话的哑巴女士打交道。

    考虑到罗得证据确凿的死因,那倒算不上真的风险,可仍旧添了麻烦。作为歉意的表示,罗彬瀚老老实实地替她把客厅里的垃圾堆按照不同的分类收拾起来,又去了趟二楼查看情况。看来昂蒂只把那些砸碎的玻璃、瓷器、碎布之类的小杂物拾掇了一番,各式地毯凌乱地堆在墙边,血迹鲜明刺目。最后,他站在走廊尽头的古董挂钟前,打量它那精美的木质框架和雪白冰冷的嵌石花纹。钟面上的三根指针都没动静了。罗彬瀚盯着最长的秒针看了好一会儿,才发觉它仍在微乎其微地往前推进。这钟恐怕是在昨夜的冲突里撞坏了,又是昂蒂的一笔巨大损失。

    罗彬瀚不觉得自己是这笔损失的罪魁祸首,可有个念头隐隐戳着他的喉咙。他记得昨夜那奇怪的情形,在俞晓绒出现之前……他不能肯定,这钟的确可能是他自己而非罗得撞坏的。他又低头看看脚底,古董钟下方的血迹分外浓烈。还能让人感受到那股腥咸的气味,那沿着脊椎上升的寒气。他犹豫了一下,想到警察看到这么多血迹时会有什么想法,而贸然清洗是否又会引来额外的嫌疑。最后他决定先不去碰它,就让昂蒂·皮埃尔自个儿决定怎么处理家里的事。

    他下了楼,回到客厅里,坐在颠倒的昂蒂对面。“抱歉搞乱了你的房子。”他开门见山地说,“昨晚那家伙把绒绒丢进了你家里,接着我们就打起来了,没法顾上你的家具。”

    昂蒂垂落在地的手臂如游蛇般轻摆。罗彬瀚就当她已经把这件事揭过去了。他本想谈谈经济赔偿的问题,但又觉得估值谈判这档子事儿最好还是交给他老妈处理,于是便沉默下来。昂蒂则旁若无人地想着她自己的心事,时不时像条活蛇蠕动一下,看着怪可怕的。

    难道她在俞晓绒那对母女面前也会这么干吗?罗彬瀚不禁有点怀疑。也可能是因为他认识陈薇,而这个好徒弟在一切认识她师父的人面前都会解放某些天性,或者该说——邪性。他在心里反复咀嚼这个词,终于决定自己还是得问个明白。

    “昂蒂。”他组织着措辞说,“昨天晚上那件事,就是说,那个陌生人在我们家里突然发了疯,把自己给活活撞死了……我估计,这其实是你干的?”

    昂蒂缓缓蠕动着背脊,使整个身子在沙发靠背上升高,好让视线能更接近罗彬瀚的高度。她不出声地盯着他,眼珠在他身上转了又转,仿佛有某些事叫她费解。

    “我看这还是挺明显的吧?”罗彬瀚揣测道,“你刚好在那个时候赶回来了,对吧?发现了我们屋子里的事情,所以你使了个什么办法让他对着摄像头发疯。有人曾经告诉我,你有一种类似催眠的本事……别担心,反正这事儿你知我知,我不会跟别人说的。”

    昂蒂又摆了摆手臂,身体往下滑出一截,视线漫无边际地飘向天花板。毫无疑问她这是默认了。他轻而易举地抓住了干掉罗得的幕后真凶,当然不是打算告发她,还得给她打掩护。

    “我们最好别让我妹妹知道这件事。”他松了口气说,“她太喜欢研究秘密,没准会发现你和罗得那件事的关系。那样她就会每天都盯梢你,派人试探你,偷窥你的生活隐私。所以,要是今后任何人,不管是谁,问你怎么看这件事,你就假装一点都不知道,行吗?”

    昂蒂用两只小腿轮流敲打起沙发的靠背,发出一阵信誓旦旦的砰砰声。这节奏表明她坚决同意罗彬瀚的看法,绝不会向任何人泄露内情。罗彬瀚跟她对上眼神,彼此都充满自信地笑了。

736 瓦尔普吉斯的序幕(上)

    当汉娜下楼望风去时,詹妮娅从卧室的窗户溜出了房子。她悄无声息地落在前院里,有两个警察注意到了她,但没放在心上。她装作是因为无聊而想出去散散步,这些成年人便会宽容地笑笑,任由她去胡闹。离开前院的过程更加顺利,即便她老哥坐在客厅的窗户前边,只需要让汉娜假装看他的手机,就轻而易举地转移了他的注意力。

    詹妮娅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去了什么地方,而在“任何人”当中,最需要严防死守的就是她那满口谎话的老哥。她加快脚步跑出小区,把街上那些游手好闲又烦得要命的同龄人远远甩在身后,径直去往镇子边缘的树林地带。

    天气晴燠得过了头。日光把每一片树叶都打磨得油亮鲜艳,空气中还有股过分浓郁的茉莉香气,让詹妮娅觉得有点喘不过气来。她在最后一段坡道前停下脚步,回望身后的镇子。入目的景致叫人看多久都不会厌烦,那些童话般的房屋,那繁花盛开的林道,这张乡间夏季的油画在丽日晖光下如此耀艳夺目。它仿佛要把人的灵魂吸引进去,然后便燃烧为一捧灰烬。

    这里是她出生与成长的地方。詹妮娅在心中默念。雷根贝格是她的家园,用开普勒·科隆的玩笑话来说,是她的“领地”。这里的一草一木对她都如此熟悉,所以她不应当害怕——她不应当对眼前所见的事物感到陌生。

    有阵急风从林子的方向吹来。詹妮娅的后颈浸上一股微凉的湿气,犹如落入早春的晨雾里。她抬头眺望天际,只能在勾连交错的屋檐间找到几片洁白的淡积云,也就是那种棉絮状的,又轻透又柔和的小云团。人们时常能在漫画背景里瞧见的就是这种结构简单的云。小时候,马尔科姆告诉她那通常象征着晴天,只要它们不进一步地堆积和变化。

    詹妮娅想起了她卧室里的那根竹竿,还有把竹竿留给她的神秘人物。她想象赤拉滨那张丑陋而促狭的笑脸浮现在云层的阴翳中间,就像只猿猴版本的柴郡猫。那个暴雨的海滨之夜里他们谈到过云。云和英雄故事的共通性。在凶暴的激流里抗击酷日,而后蒸腾上升至天界。一条灵魂的进升之路。

    还有另一条路。自上而下的坠落之路。詹妮娅感觉手掌上的绷带已被汗水浸湿了。这绷带是她自己打好的,没有让别人插手,恐怕处理得不够妥帖,但她自个儿清楚这才是最保险的做法。也不能按照她妈妈的意思去找她们熟悉的社区医生,因为这伤口是显而易见的古怪。专业人士只要仔细一瞧,就会明白它不可能是普通的刀伤。她老哥也是一样地拒绝了去见医生,只不过他是让专业人士帮忙处理了。

    源自林地的风声越来越响,最后形成高低错落的音调。树海时急时缓的摇荡已然在詹妮娅耳中变幻成一场不祥的合唱。一种根本不属于雷根贝格的调子。她闭上眼睛,把空气用力地抽进肺里,那股过度熟烂的湿香也伺机混进她的呼吸。但这不是茉莉花的错,而是别的什么异物。

    某种异物混进了她的家园,使生活中一切熟悉的旋律都荒腔走板,似是而非。她看见天空中的积云有了聚集的趋势。乌沉幽暗的色彩在云底洇散。这几天的天气预报全错了,今天很快就会下一场不小的雨。

    天气是一个复杂系统。即便它把所有的数据都展示出来,人们还是无法彻底搞懂这个系统是怎么运作的。詹妮娅记得二十四小时内的天气预报有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准确率,那就意味着气象学家还是会搞错。在事情真正发生以前,他们只能判断趋势和可能性,而对于任何一项干扰因素对整个系统的最终影响,再聪明而专业的人也没法实时掌握。

    现在詹妮娅有着同样的感觉:受到入侵、失去掌控、难以预测。她忍不住想要捍卫她的领地,如同雷奥一定要监视和警告每个生人。其实雷奥不会朝每个生人都叫,它自有它分辨好恶的办法。而詹妮娅,当她在暗示骤雨前的急风里继续前进时,她也要求自己重新分辨这件事。她可能是有误解的,可能是有偏见的,就像她对待厄米亚·莱曼那样。

    想想迷恋着汉娜的莱曼吧。他是环境的产物——詹妮娅这样形容,因为她觉得这是后天的影响。她能从自己身上看到很多父母的特质,尽管她和双亲的童年经历大相径庭,这毫无疑问是遗传的结果。汉娜呢?汉娜不像她父母中的任何一个,在那对具有传统气质的蓝领夫妇身上一点也看不出汉娜的痕迹,他们也完全闹不清自己的女儿平时都想些什么。汉娜是她自己独特的头脑与高度发达的信息技术塑造出来的。

    至于厄米亚·莱曼,含着金汤匙出生在书香世家里的娇儿,是怀着对现代性的庸俗浅薄的抗拒而生长起来的。他应该没怎么看过电视,对网络文化更是疑虑重重。这倒不是说莱曼一家不懂得互联网在技术原理上是怎么回事,他们只是把它当作图书馆与邮政系统的概念延伸,并且断然否认其中有任何全新的内涵。厄米亚·莱曼举例子时用的总是至少两百年以前的人物或书籍,简直跟刚刚逃出古堡的吸血鬼似的。詹妮实在想不出来一个人如何能生在那样温吞枯燥的家庭里却不感到窒息。

    但那不是她反感莱曼的原因。不是因为他的迟钝、落伍或是对一切现代精神的优点的否认,而恰恰是他那充满古典风味的仁善。在那个周五的傍晚,她走出校门,在湖畔的野地间漫步,厄米亚·莱曼正在那儿构思着他们在公益演出上的安排。他认出了她,作为与汉娜形影不离的朋友,他们礼貌而客套地谈了几句。

    就在那时,湖对面现出一个影子。是个年纪很大的瘸脚男人,戴着顶磨损严重的橄榄色皮帽,背着异常巨大的旅行包。这人浑身上下都穿得臃肿又肮脏,可拄木棍的胳膊却细得可怕。在这么久的时间过去以后,詹妮娅只能回忆起那落日剪影中最难忘的细节:那手腕细得和木棍的阴影融为了一体,以至于从她的角度看,那不再像人拄着木棍,而是从人的肩膀处长出了一根奇长的昆虫般的足肢,摇摇欲坠地撑着这大堆东西往前爬行。

    她看着那个拾荒者沿湖而行,从湖滨茂密的灯心草丛中拾起废弃的瓶罐,心底猜测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疾病?药物?精神问题?她试图从那人的举手投足里找到提示。而这时莱曼也瞧见了她所目睹的。他发出一声悠长的喟叹,那调子满怀忧郁,具有令听者动容的诗人气质。

    詹妮娅满头雾水地去瞧他。莱曼坐在湖畔的石头上,跟个贵族淑女似地双腿并拢,一只手放在膝盖上,一只手托着下巴,满面怜悯地凝视着对岸的拾荒者。他的眼中湿润,俊容愁闷。

    “难以想象的悲剧。”他自言自语地说,“这样苦难的人生有何意义?”

    他是真心实意的,至少詹妮娅举不出反证来。他的感叹里带有超越同龄人的成熟与悲观,对于世道悲惨的惊撼与失望——而那叫詹妮娅一下子火冒三丈。当时她诧异极了,也恼火极了,真想按住莱曼的肩膀狠狠摇晃上一阵,把他那颗徘徊在前几个世纪的迷离云烟里的脑袋给摇出个干湿分离。你是怎么回事?她真想问问他。你他妈到底有什么毛病?吗啡发明于两百年前,而精神病院在公元四世纪以前就出现了!疯癫、疫病、贫穷、灾害、战争……这些苦难贯穿了整个人类历史!这些到底有什么不可想象的?难道你反复咀嚼的那些典籍里一句也不曾提过?互联网发明已有五十年了,而伱活到今天才发现世间竟有如此惨事?

    她不能忍受莱曼当时的样子。那副漂亮的书香子弟的伤感嘴脸。那种把拾荒者的结局归于某种不可抗的笼统的宿命悲剧,站在旁边细细观赏,然后屁股也不抬地发出感叹。如今她不能说这一定是莱曼的个人问题,因为她已发现好些个搞艺术的都是这样。他们把内心世界当作是真实,而把外部世界视为供他们汲取灵感的浮光掠影。在那样的情况下,与他们争辩道德与尊重的标准就像要禁止一只狗去闻电线杆。

    甚至连马尔科姆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也具有艺术家们共同的特质与缺陷,只不过那个世界所处的位置更低,更接近尘土与马路,而不是鲜花、蛋糕或犊皮纸装帧的雅致古籍。但从骨子里来说,马尔和莱曼都不是爱追根究底的人。他们止步于一种超越自我经验的宏大体验,一种艺术上的悲剧性的陶醉,而并不见得真正关心具体的人与事。所以,一个拾荒者到底是因患病或赌博而沦落至此,莱曼绝不会真的关切,因为那都不过是“人世无常”和“命运注定”的表现手段。人们都觉得厄米亚·莱曼是个好脾气的人,就连汉娜也觉得他是个羞赧避世的人,可在詹妮娅看来,这种大发慈悲又和彻底的蔑视有什么区别?

    于是,在那个偶遇拾荒者的傍晚,詹妮娅又懂得了一些人格类型上的特点。那与其说她变得更加了解莱曼,不如说她更进一步地了解了自我。她,詹妮娅·迪布瓦,尽管也像马尔那样爱幻想和做梦,骨子里却继承了她妈妈的特点,那就是关注具体事物胜于概念。她受不了坐在那儿对着一个毫无办法的东西感叹,像是命运注定、政治环境、社会偏见、经济规律……随便大人们爱用哪个词吧,她就是不喜欢咀嚼这些概念。她需要的是让身体动起来,是低头抓住每一个具体的人和具体的问题。假如艺术家们对抗自身渺小的办法是献身创作,那么她对抗恐惧的办法就是行动,走起来,跑起来,别去想终点会有什么,只专注于手边最近的问题。

    现在她手边的问题是:一个以残忍方法杀害杀人犯的凶手是否具有正当性?而更进一步的问题则是:在无辜的人面前公开虐杀是否具有正当性?对于这两个问题,詹妮娅自己的意见都是,不行。

    这就像是杀死动物。她对自己说,人们每天都在杀死动物。可因为畏惧狂犬病而打死一只狗,和公开在网上发布血腥残忍的虐待视频,这在文明社会眼中是两回事,因为后者真正想折磨的是观众。通过折磨动物,那处刑者乃是向观众们炫示自身的地位,痛苦与死亡施加于牲畜,而示威与恐吓却是向着同类去的。这正是明明白白的恶意。

    昨夜罗得就成了那只狗。面对一只危险如“虔徒”的疯狗,詹妮娅自己也会毫不犹豫地打死它,可她不会残忍地玩弄它,更不会在汉娜或她父母面前那么做。如果那个东西——那个曾经倚靠在唱片机喇叭边的东西——真的对她老哥有分毫尊重与关心,它大可以叫罗得去找警察自首,去树林里吊死,甚至用面包刀割断喉咙也来得更好些。它却偏偏在他们面前表演这么一出变态的自杀秀!

    这是在杀鸡儆猴。詹妮娅只能这么认为。她也可能是错的,因为她并不清楚那东西用了怎样的办法来对付罗得,又是否能用同样的办法来对付她。假如她把这位好朋友的真面目告诉她老哥会怎么样呢?也许某天她自己就会站去房顶,哼几首喜欢的民谣,再两脚朝天地栽到水泥地上。这种想象令她觉得血管里像有股冰水在涌动,连脚步都虚浮得像走在软床上。但她不肯就这么半途而废,因为她对抗恐惧的办法,不是逃进迷离恍惚的艺术领域,不是躲进被窝里假装入睡,而是永不停歇地行动。

    往前一步。再往前一步。林地吹来的风已隐隐对她形成了阻力,暗示着天气即将迎来变化。幽翠荒野在风中层层展开,那交错的深浅层次让詹妮娅一度迷失方向。她担心自己真的流落到了异国他乡,直到那片熊葱覆盖的绿丘出现在凝云之下。

    一片枯藤遍地的废墟呈现在眼前。百年以前,这里矗立着被当地人称为“瓦格纳教堂”的石质房屋,如今仅剩散落四处的灰岩。教堂后头曾是墓地,然而墓碑早已悉数毁坏了。再也没什么理由叫人们记得这片故地,可雷奥却偏爱这片荒草萋萋的旷野。是它带领詹妮娅发现了这儿,而詹妮娅又和她哥哥分享了秘密基地。

    已经不再是秘密了。“来瓦格纳教堂遗址见我。”——当这张字条出现在詹妮娅卧室的书桌上时,她知道那里被选中并不是巧合。这个人,这个来历不明的东西了解她和她老哥,它甚至可能了解雷根贝格的历史。那张字条甚至是用德文写的!

    留言者此刻正坐在旧日教堂的废墟上。当詹妮娅走上绿草摇曳的丘地时,那个面向林地的背影回过头来,冲她的方向微微一笑。在光线充足的野外,这次詹妮娅能清清楚楚地瞧见对方的眼睛。那是一双没有焦点,简直像盲人或死物的眼睛。

    詹妮娅右手的伤口又在抽痛。对于这种特别怪异的眼神,她昨夜曾经见过两次。是的,的的确确是两次,在皮埃尔家支离破碎的镜室里,那个被罗得宣判死亡的人也曾睁开眼睛,却表现得像个看不清东西的人。当时她没来得及考虑这件事,她认定那是由罗得引来的某种怪诞。可现在她能够分辨出来了,无论是在她老哥还是“手套先生”身上,这种眼神代表的是另一个陌生的参与者。

    她在丘地与平野的交界地带裹足不前。高低变幻的啸风正哼唱着某种不祥的旋律,使人想起水琴与无调性音乐。詹妮娅刻意地控制起呼吸的节奏,好消除胸中那股不安的窒息。有那么多问题等着她去搞清楚,可舌头却像在上腭粘住了。她把手伸进衣带,掏出那张她去找绷带时发现的便签字条。

    “是你。”她说。

    风突然猛烈起来。眼前的景象前所未有的浓艳。绿意在她眼中融化,扭曲,如同在涟漪表面摇摆的藻类。詹妮娅吃了一惊,手指不由地松开了。那张字条立时被急风夺走,沉没在流动的翠浪中。现在这世上再没有人能知道她为何来到这里,除了那个给她写字条的人。

    那邀请者从苔藓滋生的废石堆上站起来。风声萦绕着他,奏唱他的一举一动,他在丘顶四处走动,迟缓的步伐便逐渐在观者心中挑起躁郁狂音。当他开口时,拖沓的声调也如同歌唱。

    “我。”他说,仿佛那就回答了一切。詹妮娅来不及想清楚她要提的下一个问题,丘顶之人停下脚步,摘掉左手的手套。包裹严密的绷带早已被取下了。他又转头向着她微笑,展现在詹妮娅眼前的是一只接近碳化程度的焦黑枯手。

737 瓦尔普吉斯的序幕(中)

    那只焦黑枯瘦、严重变形的手在风中转动。烧伤,或是某种化学品的侵蚀,使得它很难再看得出原本的模样。已经没法从这可怖的残害上分辨皮肤与肌肉,那只是五根细木炭条插在一片扁平的煤炭块上。谁要是轻轻碰一碰,这怪异又悲惨的东西指不定就会簌簌地扑落黑灰,碎得七零八落。

    可是,叫人难以理解的是,这焦骨状的手掌仍然连接着血肉丰满的臂腕,两者界限分明,全靠绷带与手套掩藏。当主人轻轻转动手腕时,五根枯干的死人手指也在灵活地弯曲舒展,指挥着萦绕在指缝间的微风。那残骸的幽黑色泽仿佛正污染着空气。阴云转眼压住绿野,丘顶的光线更阴暗了。

    詹妮娅用力地攥紧右手。“这就是你戴手套的原因?”她紧盯着他的手问,“这到底是什么?”

    丘顶之人挂着那种蔑然而恶意的微笑。这种微笑如今对詹妮娅已经很熟悉了。她能够把眼前这个人,还有她老哥眼中的那位朋友——也就是曾经被她称为“手套先生”的那个人区分开来了。可她不明白这种差异具体是怎么造成的。是巧妙的伪装?人格的分裂?无论如何,眼前同她说话的东西正是杀死罗得的人,甚至是曾在那间镜室里短暂地与她对视的人。

    他开口了。说话的声音很轻,但风把每一个字词都清清楚楚地送到詹妮娅耳边:“这本来是你哥哥的手。”

    “什么?”

    “你哥哥的代价。”丘顶之人吟咏般悄语,“在两年以前,他至少该失去一只手。”

    “这只手可不长在他身上。”

    “有人替他买单。”他带着喜悦的口吻回答道。

    詹妮娅不知道这是不是在骗她。她盯着那只手,脑袋里冒出了七八个截然不同的念头,接着她想到了昨晚上罗得说过的某句话。

    “致命一击在腹部。”她喃喃地说,“死而复生。”

    她的眼光往下移,从左手落到那外客的肚子上。深色的双排扣外套严严实实地挡住了一切证据,但昨夜她的确看见了,她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亲眼看见了厨房里发生的事情:凶手跟着受害人走到厨房最深处,后者本应去拿水杯,却突然转身跟凶手面对面。他们也许说了什么,也许只是互相看了看,紧接着凶手猛然提起刀,把它凶狠地扎进受害人的腹部。没人知道是什么让罗得突然发动攻击,可整个过程都那么清楚明白,詹妮娅甚至记得她妈妈在那一刻发出的惊叫。

    可即便是她妈妈事后也承认当时看错了。当时,她坚信罗得那残忍的一刀准是能把人的肚子扎穿,后来却发现不过是丁点皮肉伤,医学生自个儿就差不多把伤口处理好了,还主动要出门去社区医院检查。任何一个活人都不能在带着腹部贯穿伤的情况下这么活蹦乱跳——可那伤是真的吗?或者那真的是个活人吗?

    “关于这个问题,”丘顶之人主动接话,仿佛詹妮娅已经张嘴问出来了似的,“伱也许听说过两面镜子不该相对放置,那会开启通往无穷的门扉。”

    我可从没听说过这种鬼话。詹妮娅心里反驳。而且,至少在一个物理学算数的世界里,即便两面平行的镜子也不能无限地反射下去。她不是什么领域专家,可至少知道光会耗散,而世上可没有那么完美无缺的镜子。

    她有意不把这些话说出口。而就像她猜测的那样,丘顶之人依旧能听见她的心声。他把仍然戴着手套的右手放在腹部。詹妮娅忍不住去考虑那只隐藏的手又长什么样。

    “仪式不过是对理想境地的有限模仿。”他慢声细语地说,“而我对于重点对象向来很宽容。至于在那间带镜子的屋子里……”

    他用右手在腹部横着划动了一下。“他那一下原本确实能杀了你哥哥,至少,在足够长的时间以后会的。”

    詹妮娅急促地呼吸了两口。她感到空气正逐渐变得闷热潮湿。一场预料外的暴雨很快就要来了。

    “你?”她迟疑地问,“是你在那时救了他?”

    “我不过同意了进行交换。”

    詹妮娅没法很透彻地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于是丘顶之人又把右手重新按回腹部中央。他在酝酿着动荡的风云中是那么怡然自得,愉快得像要随时跳起舞来。

    “这伤口终须存在。”他笑着,几乎是唱着说,“可是——出现在谁身上?以何种理由?在什么场地?只要一命换一命,墓中仅需一人眠。”

    他捧腹大笑起来。那音量并不高,狂风却像听到口哨的狗群席卷四野,扑倒每一片摇摇欲坠的草丛。站立不稳的詹妮娅差点也摔倒了,可她咬牙切齿地保持住了平衡。放低身体,把重心朝前压,而后克服情绪,把怒火往后抛。

    “你不是他。”她试着抓住一点事实,“你和……我哥哥的朋友不是同一个人。”

    外客无趣地将头偏向一边。它不屑于回答她的问题,这也可以算作是默认。她开始在脑袋里拼凑起事实的碎片:她第一次见到“手套先生”的情景、罗得的到来和死亡、还有眼前这个东西……这一切要怎么才能说得通?如果她亲眼见证的都是真的,而她老哥所信任的也都是真的。在这两条互相堵塞的死路中必然得有一个合理的解释。

    “附身。”她用最小的音量吐出这个词,仿佛自己也为此感到不光彩。这不该是个合格的侦探能说出来的词,可她发现,一旦接受了这该死的答案,接受这个世界存在着理性之外的事物,剩余的部分反倒变得通顺起来。

    “他召唤了你,”她试着拼凑下一块碎片,“因为他知道罗得会来,还是因为你告诉了他罗得会来?他来这儿是为了……”

    她停顿了一下。“我哥哥。”但这个答案还不够清晰。“他召唤了你,是为了救我哥哥。”

    现在答案的形状似乎更贴合她所知晓的那些事实片段了。尽管丘顶之人未置一词,詹妮娅却坚信自己在往正确的答案靠近。这是说得通的。这甚至能解释罗得在厨房里那一场毫无征兆的袭击——不是凶手需要这场袭击,而是受害者需要。她曾经认为那完全是伪装的,是为了撇清嫌疑而故作姿态,可假如并不是呢?假如罗得并非信口吹嘘,而是真的曾在她老哥肚子上打了个洞,伤口却无缘无故地消失了?转移了?出现在另一个人身上?

    她立即想到了胃痛症。胃痛的人捂着肚子是再自然不过的事,而罗得的袭击为伤口出现补上了理由。可是,那要怎么才能做得到呢?那应当会流许多血——

    “绷带。”丘顶之人微笑着提示。

    “那还会很痛苦。”詹妮娅毫不客气地说,“痛得人根本站不起来。”

    “对尚有痛觉的人,是这样没错。”

    詹妮娅直直盯着对方,想弄明白这句话是在暗示什么。不管怎样,现在她承认自己兴许对“手套先生”有点先入为主的偏见。假如昨夜她真的失去她老哥,谁还在乎罗得的死相难不难看?她自己就会想把罗得的头砸个稀巴烂。现在,如果有人为她老哥而承担了不为人知的痛苦,她就欠对方一个重大人情——可是,当她瞧见此刻那张苍白的脸上浮现出醉酒般迷离的狂态时,詹妮娅实在无法对它的主人心存感激。她能信任他吗?能信任此刻降临在这具躯体里的事物吗?

    “为什么不行呢?”丘顶之人柔声问,“我是你唯一的机会。若没有我的许可,你注定只能早早退场。”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关于你将会成就的功业。”那外客笑了,又把手指竖在唇边,仿佛要泄露一个惊天的秘密,“在未来的迷宫里找一条生路,无尽的路途,无尽的死人。但是你……我会允许你稍微走得远些,在你的运气所能发挥的极限处,在这片土地一切潜在历史的边界内,我允许你去找那条出路,为了那个在过去把你从死路里救出来的人。”

    假如这不是一段十足的疯话,詹妮娅心想,那恐怕就只是在故意搞乱她的脑子。在附身过医学生之后,现在这个东西搞不好想拿她当容器。她别无他法,只能使劲地回想那些和电影里是怎么处理这类状况的:不能自报姓名、不能提出和接受邀请、不能进行眼神交流……尽是些没用的主意。这人可都已经住到她家里来了呀!

    “你想要什么?”最后她只好直截了当地问,“你能离开这具身体,放它的主人自由吗?”

    “不建议你有这种愿望。”

    “我就是这么想的。”詹妮娅有点挑衅地问,“那又怎么样?”

    “那么你哥哥会生不如死。”

    詹妮娅变了脸色。她首先认为这是一个威胁,而对方无疑也做得到。可这是为了什么呢?仅仅为了占据一个凡人的身体?她老哥这位朋友的身躯有什么特别的?

    “别想得那么坏,”外客说,“我要求的不过是尘世中最普通的一个席位。”

    “通过抢夺别人的?”

    “你认为生命是怎么一回事呢?”对方轻声问,“当你吃下每一块肉,每一片菜,当你把马蜂窝与白蚁清除出自己的房子时,你以为自己不曾占据他人的位置吗?”

    詹妮娅哑口无言。她不是不能争辩。关于不同的生命形式,不同的生态位置,人类这一物种在这颗星球上具有的特殊地位与超然智性,还有基于同类与异类之间的道德标准差异——即便是在她这个看重动物保护的故乡,杀死一只狗所遭到的惩罚也绝不能同杀死一个人相比——这些全部都是老生常谈了,在每次大选以前都能看见人们翻来覆去地吵个没完。可是在詹妮娅能把这些陈腔滥调摆出来以前,她已经意识到自己会遭到什么样的回应。如果她要用同类相残、损人利己的道德标准去质疑对方,她就不得不先解决一个更基础的问题。

    “你是谁?”她问。接着她又改口,“你是什么?”

    外客把双手合在胸前,头颅偏向一边,然后稍稍躬身,行了一个詹妮娅全然陌生的礼。

    “在你们述说的故事里,”他这般自我介绍,“我乃否定一切者。我乃格拉鲁斯人与塞勒姆人。我乃踞坐山巅的布罗肯人。”

    有一滴细雨落在詹妮娅额上,又顺着眉骨流进眼睛。在朦胧水汽里,丘顶那幽暗的形象如烟雾般急速地升高和膨胀,化为一团若隐若现的幻影。詹妮娅不得不使劲仰起头,才能看见那庞然巨物在高处的样子。而当她真正看清楚时,强烈的恐惧如闪电般刺穿了她。

    一个令人亡魂丧胆的怪影矗立在天地间。那头颅紧贴着乌暗沉重的云团,长发如腐朽撕裂的黑绸自天际垂落;裸露白骨的脚掌踩踏在昔日的圣所与坟地上,仿佛是这怪物将一切夷为了废墟。它是完全赤裸的,活脱脱就是一具死皮里裹着枯骨的干尸,任凭狂风在它半透明的肋骨间噭噪尖啸。当它垂头面对地上小如蝼蚁的詹妮娅时,那张已风化成骷髅的面孔仍在狞恶地微笑。尘埃和雨水击打在它空洞的眼窝与颧骨周边,使它陷入一股朦胧而阴森的白雾里。不知为何,詹妮娅认定那是一张死去的年轻女人的面孔。

    地狱般的幻象一动不动地俯视着她。它的唇舌腐朽殆尽,声带不复存焉,风声却尖锐地谑闹着。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飘渺之声在她耳畔齐声哼唱:

    “追寻崇高者进升,

    自甘堕落者坠湮。

    穾厦由微小处崩坏,

    蝇蚁自丰饶中滋生。

    永恒啊!若你情愿片刻驻足,

    叫这猎犬奔入林中,

    让她自以为寻得出路,

    最终却难逃落魄迷途。

    眼下同她做场游戏,

    亦不妨碍长远大计。

    且听这个余兴赌约:

    大可用尽浑身解数,

    将你那位血亲搭救。

    但凡发条尚有余力,

    野兽游走,毒蛇隐匿,

    死神必定袖手旁观。

    可若时钟走至尽头,

    表针下落,垂摆无声,

    一条性命便告终结。

    去吧,这打听隐秘的探子!

    快快赶回家中,掀开活板,

    把那缸中蠢物救出苦海。

    家人的博注不过玩笑,

    精灵的赌约绝不姑息。

    待你留下一滴鲜血,

    便是演出拉开序幕。”

    骤雨落下来了,天地间一派昏蒙溟昧。詹妮娅踉踉跄跄地往家中跑去。曾经在绿丘上发生过的事正在她的记忆里迅速褪色。它还在那儿,并不是被遗忘了,只是变得模棱两可,真假难辨。但她记得狂风在谑笑中唱出的歌谣。

    快快赶回家中。她跑过泥泞的草地,甩开脸上的雨珠。这么做的理由并不明确,但她已感到了一种急迫。流沙下落,钟表滴答,她必须争分夺秒。她踏着第一声雷电的震响冲入家门,雨水在干净的地板上留下道道湿痕。正在客厅中端详某张画作的马尔科姆抬起头,吃惊地喊道:“詹妮娅!”

    詹妮娅望着他手中的画,那幅被匿名送来的水中女妖的画。她看见画中女妖濡湿朦胧的面孔,像是云团中露出两道深渊般幽暗的眼睛,缭绕身周的轻纱犹如白雾。她一下子就认出了那张脸,那行尸走肉的怪物的面孔。她终于知道这画中的人物是谁!

    “你得赶快换件衣服,再把头发吹干!”马尔科姆说,“詹妮娅?”

    还有最后一个悬疑未能解开。詹妮娅慢慢转过身,朝地下室的方向走去。在昨夜的混乱里,她和所有人一样忘了这件事。

    鱼缸底部,龙虾肚腹朝天地躺着,两只眼睛透出无望的灰暗。它已经死去有段时间了。詹妮娅站在缸外看着它,脑袋里响起了汉娜的声音:即便你做对了所有的事,即便你给它最好的条件,它还是随时可能会死掉。这不取决于你的努力,而只能依靠它自己的本性。

    她把左手伸进缸里,想把死虾从里头捞出来,却被虾壳上的尖刺扎着了,一缕鲜红在水中扩散开来。詹妮娅觉得自己有点喘不过气来。她努力地做了一个又一个深呼吸,却无法缓解那突如其来的剧烈头痛。那时她终于痛苦地意识到,在今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甚至可能是在全部的余生里,她都要为这股狂烈而绝望的怒火所折磨。

738 瓦尔普吉斯的序幕(下)

    相对于整件事的恶劣性质,罗彬瀚觉得最后的收尾是相当顺利了。在引起轩然大波的三天过去后,频繁进出家中的警察就不怎么来了。又过了一星期,就连强行按捺住激动来拜访的友邻也暂时失去了热情。漫天流言或许还未消散,罗彬瀚估摸自己用不着掺和。

    他又额外在雷根贝格逗留了一个星期,倒不是因为罗得这档子事,而是俞晓绒病倒了。那丫头趁她父母跟警察谈话时溜出家门,结果却撞上场大雨,淋了个透心凉。这恶贯满盈的捣乱分子当天下午就发起高烧,只能乖乖地静卧休养。在所有人都被罗得的事弄得手忙脚乱之际,闲散的罗彬瀚当然就得扛起照顾她的责任。

    他按周雨的判断给她喂了药,病人的热度倒是很快就退了下去,可依旧精神不振,还频繁头疼。罗彬瀚有点疑心她这是在谋求额外的病假,可她的模样看着的确不好。他也想过带她去医院瞧瞧情况,俞晓绒却坚称那只是静养就能解决的小毛病,于是就成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也许是真的在休息,也许又酝酿着某些坏主意。

    罗彬瀚没工夫去琢磨其中奥妙,因为各种各样的烂事突然挤满了他的生活。南明光已经从某种渠道知道了他的遭遇,早早打来一通慰问电话,还顺便给他带来了整个内审部门的主管通讯录。他是能在雷根贝格逗留几天,但项目计划可不等人,每天总有那么一两个电话会议少不了他的份,还要加上逐渐反应过来的熟人们。当手机消息的震动每半小时至少要响一次时,罗彬瀚明白自己的假期差不多算是完了。

    是时候重回生活了。真正意义上的人类生活,其中包括了叫人搞不清意义的工作会议,每天都要他伺候吃药却拒绝交流的叛逆期妹妹,还有迟迟联系不上的失踪巨人。罗彬瀚已经暂时放弃了骚扰莫莫罗,决定回梨海市去找另一个或许帮得上忙的人。不过,他也仔仔细细地反省了他在雷根贝格所干的一切蠢事,结论是很清楚的:第一,他要再去买一个手机,确保随时都能保持联系;第二,他必须把莫莫罗设为紧急联络人,而不是在大难临头的时候还去找那该死的聊天界面;第三,从今以后,甭管是洗澡还是睡觉,只要安检不要求他脱光衣服,他都绝不会忘了带上武器。罗得的事儿简直是匪夷所思,而法克和荆璜竟然还好意思觉得他在这儿会很安全!

    当然,还有昂蒂,幸亏还有精通催眠和打击乐的昂蒂。但那也已经把他的家人们吓得够呛了。他和周雨都为这事儿受了伤,而俞晓绒的病说不准也有受惊过度的成分。这可多少有点触及他的底线了。罗彬瀚觉得他有必要记荆璜一笔,只可惜他曾经用过的记仇小册子还丢在梨海市的行李箱夹层里。他几乎都快忘了那玩意儿,因此上面至今只有五个名字:反面是荆璜、雅莱丽伽与糖城的老兽医(总有一天他得让这三人向他忏悔自身的罪恶),正面则是周温行与魔星路弗。如今路弗大约是该划掉了,脑袋稀烂的罗得也不妨免除记名。可他回去还是要记荆璜一笔,省得他晚年时不幸罹患阿兹海默。

    他一边盘算着这件事一边照顾俞晓绒,眼看这捣乱分子终于逐渐好转,而他老妈也开始在餐桌上跟他聊起警察们发现的事。她提起他们发现真正的盖徳·希林死在路边的警车里,整个脑袋被利器削了下来。鉴于司法调查的需要,暂时还没法举行葬礼,不过他的同事与亲友已经先进行了一次追悼仪式。

    “他还没结婚,不过有个对象。”他老妈不知为何添了这么一句,“还有一个姐姐。”

    “啊。”罗彬瀚说,不知道自己还能再评价点什么。这确实让他觉得昂蒂颇具邪性的处刑方式也不是那么过分了。

    “死了一个警察。”最后他只能问,“这事儿应该挺严重的吧?”

    “你又能拿一个把自己活活撞死的精神病怎么办?”俞庆殊说,“连脸都撞烂了。我估计他们现在还在做基因检测,找这个人到底是谁。”

    “难道咱们家的监控没拍到他的脸吗?他在我们门口站过啊。”

    “他第一次敲门时低着头呢。”

    “那么他挟持我和绒绒时呢?”

    “躲在你们两个后头。”俞庆殊说。这时她微微皱了一下眉,似乎终于想到要问问为何他们俩被罗得劫持的过程。

    罗彬瀚早已准备好一套故事,讲述自己如何对这个假警察起了疑心,又是怎么在追逐搏斗里滚进了皮埃尔家的屋子。可偏巧这时周雨从楼上下来了,把一根温度计拿给俞庆殊,告诉她俞晓绒已经脱离低烧。他老妈立刻就忘了精神病挟持亲儿子的事,而是对周雨热情地嘘寒问暖,为他被卷进这件吓人的怪事而道歉,又打听他肚子上的伤恢复得怎么样。

    “你怎么能自己一个人跑去医院呢?”她略带责备地说,“你跟伯母说一声,我好开车送你呀。”

    “没关系的。正好有一个工作上认识的人可以帮忙,就让他来开车送我了。”

    “那你的工作呢?这几天耽误了不要紧吗?”

    “没事,都差不多处理好了。”

    可真是工作狂之间才会出现的对话。罗彬瀚正要发表抨击,手机闹钟却响了,又到了他与财务部的主管们开跨国会议的时间了。他只好起身去卧室开电脑。等他挂着近乎僵硬的热情笑容从卧室出来时,他老妈已经进了书房,而周雨又在客厅里睡着了。马尔科姆则在厨房里忙忙碌碌,哼着一首可能是临时瞎编的小调。

    罗彬瀚揉揉脸,下定决心要趁这个时候跟俞晓绒谈一谈。他上楼去敲门,确认她还没睡着。从屋里传来的应答仍然有点沙哑,罗彬瀚不由想起了那句老话:平时很少生病的人往往会一病不起。

    “感觉怎么样?”他进门问道,“还难受吗?”

    俞晓绒靠坐在床上,头发乱蓬蓬地披散着,脸颊白得像泡水过久的生鸡肉,嘴唇也还是干枯得很明显。但当她瞧向罗彬瀚时,神气里总算有了几分活力,而且也还是凶巴巴的。

    罗彬瀚以为这兆头还算不错:“要给你倒杯水吗?”

    “不。”

    “吃的呢?饼干?水果?青椒炒辣椒?”

    俞晓绒准备拿枕头扔他。罗彬瀚一闪身溜到书桌前。他把桌前的椅子拉到床边。

    “不开玩笑,”他说,“我们真的得谈谈,绒绒。科莱因和这个罗得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

    “别赌气,这真的很重要。”

    俞晓绒的眉毛扬了起来,嘴唇抿成一条直线。“那么你呢?”

    “我怎么了?”

    “你说了一个名字。当罗得说他是为了某个人而来时,你也说了一个名字,那是谁?”

    罗彬瀚一直希望俞晓绒已经把这件事忘了。他盼着生病这件事会干扰她那种打探秘密的本事。事实证明这完全是心存侥幸。他叹了口气:“我在非洲碰到点麻烦。”

    “什么样的麻烦?”

    “一个搞非法走私的。”他干巴巴地说,“可能弄了些炸药、军火之类的玩意儿。我不过碰巧撞见过他们,其中的一个看见了我的脸。不过我跑掉了,马上就动身回国。我估计他们不可能追到这里,只是那个罗得……他出现时吓了我一跳,就这么回事。”

    他以为这番话还是能应付俞晓绒一阵的,不过后者冷冰冰的眼神还是叫人心生忐忑。

    “你说的是真的吗?”她问道,“每一个字都是?”

    没一个字是。罗彬瀚在心里说。但他控制着自己不去逃避对视,也不要生硬地盯着对方猛瞧。时不时看一会儿,然后保持在脸部的三角区,这是他的撒谎心得。“当然,否则我还能碰见什么?巫医吗?”

    “那么你怎么解释你和罗得……”

    “啊啊,”罗彬瀚打断她,“这可不行,总不能老是你问我。为什么你知道他叫罗得?”

    “科莱因可能越狱了。”俞晓绒说,她大大方方地瞧着他,“我在报纸上看到关押他的监狱塌了,失踪人员里有他,还有罗得。当天夜里我还做了个怪梦,梦见他像条鲨鱼似地在海里游泳。在罗得出现以前,我一直觉得那个梦很不寻常。”

    “就这样?”

    “就这样。”

    “那监狱里还失踪了别的人吗?”

    “还有一个叫劳伯特的,是个杀了病人的护工。”

    “好个死亡天使啊。”罗彬瀚说。

    房间里一下变得静悄悄。罗彬瀚在心里念着劳伯特的名字,准备去跟昂蒂提提这件事,要她千万留心。俞晓绒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眼睛望着一根摆在房间对面的竹竿。他们都在等对方先提那个最重要,最迷幻的问题,那只房间里的飞天巨象。

    “你觉得罗得整过容吗?”俞晓绒问,“他拿出的证件照片和他很像。”

    “我们又不知道那证件是真是假。说实话,他就是给我看张借书证我也不会知道。”

    “可妈妈会知道的。她也被罗得骗过去了,不是吗?而且他还杀了盖德·希林,他确实弄得到证件。”

    罗彬瀚低头估量自己的指甲长度。他知道俞晓绒兜这个圈子的目的是什么,其实罗得的长相根本就不要紧。他们只不过是在绕着那个核心问题打转。

    “他不是一个普通人。”他决定主动把这件事挑破,“我相信你也看见了,绒绒。他有一种奇怪的力量。”

    “你不如直说他是个魔鬼。”

    “我还没有见过把自己活活撞死的魔鬼。”罗彬瀚说,勉强露出一丝笑容,“混成这样的家伙可配不上叫魔鬼。”

    “难道你还见过比他更可怕的东西吗?”

    这话听起来只像是普通的拌嘴,可罗彬瀚有种感觉,他觉得俞晓绒似乎是在刺探点什么。其实他自己也免不了想这件事:罗得那怪异的本领有点像矮星客。当然,他根本比不了阿萨巴姆,既没有在另一个世界里穿来穿去,似乎也不懂得如何用影子窃听或控制别人。可阿萨巴姆本来就是一个女神,一个能骑着飞龙大战魔怪的武神,而罗得不过是个懂点电子产品的疯子。没准这就是所谓的天资差异。他不也一样吗?碰巧沾上点魔女的血,照样连马的视野宽度都赶不上。

    他沉默着,头一次认真审视这件事。其实并不是没有人同他这样建议。他到底为什么不能把真相告诉俞晓绒?法克问过他,陈薇问过他,周雨也问过他,而他们都是罗彬瀚认为具备着某种公正气质的人。他之前总对自己说这对俞晓绒有害无益,这只会徒增烦恼。可事实是,即便俞晓绒现在什么都不知道,她也已经被牵连了,已经见证了罗得的疯狂与死亡。她受了伤,也生了病,不过毕竟没什么大碍,这不足以说明她其实能接受更荒唐更离奇的真相吗?

    紧接着他又想起了另外两个例子。关于善意的谎言是否必要,宇普西隆或雅莱丽伽想必会有另一套观点。他们都跟他讲过有关信息污染的故事,并且他们也都是惯于照顾他人的角色。那么哪一边的做法更合理呢?如果他不经拣选地把那些此世之外的事情讲出来,是否也会给俞晓绒招来此世之外的麻烦?他说不好这件事,也许在和更聪明的人讨论过后就会清楚。反正,眼下有昂蒂·皮埃尔在这儿保驾护航。

    他终究选了最保守的做法。“我从没见过。”但马上又留下几分余地。“不过我可能听说过类似的事,得等我找几个人打听打听。”

    “找谁?”

    “当然是懂这些事儿的人,我认识一个搞过巫毒和降头术的。”

    “你还说你没在非洲碰见过巫医。”

    “她就在梨海市呢。”罗彬瀚说,“大隐隐于市,不行吗?等我回去就找她问问。”

    俞晓绒不再追问下去了。她今后可能会每天打一遍他的电话,可终归是让他逃到自己的地盘上去了。罗彬瀚放松了下来,因为昂蒂·皮埃尔在雷根贝格看着这一家人,而下次要是有任何矮星客相关的家伙来找他,它们就会去梨海市了。那里有他的关系网,有他的蜥蜴和食人族,有他的武器,还有李理。有这么些人才与宝贝在,他认为就算是那位劳伯特也得吃吃苦头。

    “我过几天就得回去了。”他安抚地对俞晓绒说,“等你的病好得差不多就走,到时候给你打电话。”

    俞晓绒依然没说话。罗彬瀚清了清嗓子:“你还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走好。”俞晓绒说。她把毯子蒙在头上继续睡觉去了,任由罗彬瀚悻悻地离开。这也是他们在雷根贝格最后一次谈起罗得的事。他每天只顾着开会,和周雨聊聊天,向他老妈打听打听警察的新进展。不可思议的是,警察似乎根本就没想到去找昂蒂·皮埃尔,他们只是收走了那把面包刀。

    “有些草率吧?”他跟周雨说,“他们甚至没来问问我遭遇了什么!”

    “是伯母已经替你说了吧,毕竟你也不会德语。而且,凶手也已经确定死亡了。”

    尽管罗彬瀚也相信罗得就是真凶,他还是很想问问周雨怎么能说得这么肯定。警察可能永远也不会搞明白盖德·希林的车怎么会爆了引擎,而他的脑袋又是被什么东西割下来的。没有吻合的凶器,没有合理的动机,只有一个被指认是凶手的死掉的精神病嫌犯。他设法想象盖德·希林的家人该怎么接受这个结果,可他毕竟不能真的代替别人去感受,就像他没法知道周雨最后是怎么走出了周妤的死。

    “他们的一个同事死了,这不值得更仔细地查个究竟吗?”最后他这么说。而周雨对此反应得很平淡,只是低头去绕笔记本的数据线,再把它塞进行李箱的角落里。他这趟惊险的出差工作也结束了,只等着跟罗彬瀚一起回梨海。

    日子那么充实却又那么无聊,以至于罗彬瀚会幻想意外发生,比如在他登机前一刻被警察包围,因为他有重大的作案嫌疑。

    可是什么也没有,临走以前他又去找了昂蒂,再三请求她务必看顾银莲花路十五号里的每个人,确保他们别再经受罗得之类的事。然后他和马尔科姆告别,俞庆殊开车送他和周雨去机场。已经痊愈的俞晓绒也穿得整整齐齐,出门来为他送行。

    她不吭声地坐在副驾驶位上,对罗彬瀚的任何一句话都不搭理。天气晴朗,没有塞车,一路碰见的全是绿灯。他们在机场前下了车,罗彬瀚去后备箱搬他自己和周雨的行李,却纳闷地发现角落里竟然还有一个鼓鼓囊囊的运动背包。

    “这是谁的东西?”他问道。

    俞晓绒从车里钻出来:“我的。”

    “干嘛把它放在你妈妈车里?准备送走我们以后上哪儿玩?”

    “去你家里。”

    罗彬瀚以为俞晓绒在跟他闹着玩。但俞庆殊把脑袋从车窗里伸了出来。“绒绒,怎么回事?你到现在还没告诉你哥?你不是说他早同意了吗?”

    “什么东西!”罗彬瀚高声说,“我同意过什么?”

    “去你家里住几天。”俞晓绒说,把两只胳膊抱在胸前,“现在你知道了。也同意了。”

    “我可没有!”

    “你有自己单住的公寓,干什么不同意?”

    “你还要上学呢!”

    “科莱因越狱了,行踪不明。”俞晓绒以着绝对的道德优势问道,“难道我不该避避风头吗?你难道觉得学习成绩比我的生命都重要?”

    罗彬瀚瞠目结舌。他看见周雨在旁边摇头,预感到自己的麻烦才真正开始。

740 人生最重要的事(中)

    对于李理的话,罗彬瀚一开始没怎么听进去。他脑子里想的还是那个藏在罗得背后的人。

    “什么房客?”他心神不属地问,“你说菲娜和米菲?噢……不,我妹妹见了它们会出大乱子的。”

    “什么样的乱子?”

    罗彬瀚想也不想地张嘴了,但是竟然什么也没说出来。他还真是没考虑过细节,只是完全凭印象做出的判断:既然菲娜、米菲和俞晓绒都是会搅动风云的麻烦精,他们三合一的时候当然会产生宇宙爆炸般的可怕效果。一场名为米菲娜·迪布瓦的巨大灾厄。

    “我不能让她发现我衣柜里有一滩食人族。”

    “这是一个带锁的箱子就能解决的问题。”李理指出,“它可以从缝隙进出,你妹妹却无法窥看。以那位住客的狡猾,要避开生人是很很容易的。”

    “那么菲娜呢?它可是有毒的。而且只要我妹妹稍微研究一下蜥蜴,就会发现这是全新品种。”

    李理忽然露出一丝奇怪的微笑。

    “可你打算把它送到周雨家去,先生。”她近乎是带着点淘气的口吻问,“你难道就不担心他中毒吗?”

    “啊?”罗彬瀚呆呆地说。他震惊地发现自己竟然真的没想过。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他已经觉得周雨和任何爱睡觉的动物都能相处融洽?

    “我会找个笼子把它关起来的。”他勉强往回找补,“买个大号笼子,给它挂上它最喜欢的戒指玩具。再让周雨喂食时躲得远远的。”

    “那和把它留在这个家里又有何不同呢?如果你把它送去周雨家里,你妹妹依然会看到。”

    “我妹妹又不会经常上周雨家。”

    “我认为,”李理却说,“她会尽一切可能找机会去的。”

    罗彬瀚以为这是个非常离奇的推断。俞晓绒也许会对周雨的住处感到好奇,但以那间房子的寻常程度,看上一次也就足够了。有什么东西能吸引俞晓绒“尽一切可能找机会去”?仅仅是一只有点小聪明的虎皮鹦鹉?而且,罗彬瀚隐隐有种印象,那就是俞晓绒跟周雨不怎么合得来,和她要好的朋友总是才思敏捷、口齿伶俐的类型。

    他把这个观点告诉李理,想纠正她对于这两人之间关系的错误认知。结果李理只是把两只手撑在腿边,脸上带着奇特的笑容。

    “怎么了?”罗彬瀚警觉地问,“我说的有什么不对?”

    “有时人的关系并不像他们自己描述的那样。”李理说,“一个人在你面前严厉地批评另一个人,而当这两个人相处时,你又发现他们似乎很要好。”

    “通常我们把这种事称作两面三刀。”

    “这的确不太道德。”李理悠然地说,“但未必是故意的。具体情境对于人的素养的影响往往会被低估。除了有意撒谎的部分,我们做出的选择很少经过严肃的考虑,只是在当时环境中最令自己感到舒适的。我们谋求的并非清晰的利益,而是自我的安全感。”

    “举个例子?”

    “难道你一次也没见过吗,先生?好比一对男女在你面前时客套又冷淡,从不主动提起对方。可有一天,你却惊讶地发现,他们不知何时已经是一对情侣了。”

    当这么说时,罗彬瀚心里的确闪过了那么两三个名字。他甚至想到了周妤。她倒是从来不会刻意在外人面前说周雨的坏话,可依然没有多少人能猜出她和周雨的关系。这真是非常玄妙的一件事。

    “好吧,我是见过类似的。”他接着又说,“但我还是不明白这跟我妹妹和周雨……慢着?”

    他突然住了嘴,瞪着李理。“你不是那个意思吧。”

    李理仿佛觉得怪好玩似地看着他。

    罗彬瀚有点激动地喊道:“这绝对不行!”

    “为什么?”

    “她还是个未成年的小孩呢!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丫头片子!”

    “这么说,”李理问,“如果这是两个年龄与心智水平相当的成年人的事,你就不会反对?”

    “那还是不行!”

    “为什么?”

    李理居然还一本正经地向他讨要理由,罗彬瀚对此只觉得不可思议。他扪心自问:难道这种事还需要理由?连天都要塌了!他不再是开明派的监护人了,而是铁血独断的监护人。俞晓绒和周雨!这是一个正常人类做梦都想不出来的事情,这是礼崩乐坏,是历史的终结,是马尔科姆妄图用巧克力酱来做饺子馅,是对人类文明彻头彻尾的背叛和亵渎!倘若这种大逆不道倒行逆施罔顾人伦灭伦悖理的事情有哪怕一丝一厘的苗头,他都要亲自把俞晓绒押去阿尔卑斯山脉,在白雪皑皑的楚格峰最深最底处压上五百年!

    “这违背我的配对观。”罗彬瀚不容置喙地说,“我的生活秩序里绝不允许出现这样的事。”

    他虎视眈眈地盯着李理,一等她分析出任何可疑迹象,就要马上去安排一次三堂会审,重新拷问俞晓绒闪击梨海市的理由。万幸的是,李理没在这事儿上继续吓唬他。

    “一个小小的玩笑,”她只是说,“我举情侣的例子不过是想说明,有时过度表现出来的敌意是为了掩盖别的情绪。至于你所担心的问题,至少我们此刻看不出任何迹象——以及,说句题外话,从目前的发展而言,我的确很喜欢你妹妹。”

    罗彬瀚震惊地瞧着她,接着斩钉截铁地说:“我不同意这门婚事。”

    “出于礼貌,”李理继续说,“我希望有机会送她一份礼物。”

    罗彬瀚立刻就要搞清楚这份礼物是什么东西。他再三追问,李理却声称她不过是临时起意,一个非常草率的想法,没什么可具化的名目。

    “真的吗?”罗彬瀚反复地问,“你可别背着我给她核弹密码啊!”

    “我不能这么做。”

    “为什么?你也怀疑她会用上?”

    “一个关于权限的承诺。在获得你的许可前,我无法接入本地网络。”

    “啊。”罗彬瀚说。他短暂地沉默,然后问:“所以,这对你是强制性的?不止是个口头保障?就像是一个……誓约?”

    “更像一个安全协议。”李理说,“正如船上的另一位那样,在我们登入寂静号以前,一些必须被遵守的规则已被写入了。倘若没有这些规则限制,我是可以轻松侵入这一区域的无线网络的。”

    “而现在你必须要有物理接口,”罗彬瀚说。他想起了第一次把李理的数据存储器带出寂静号的经历,脸上露出一点勉强的笑容。“这就是为什么他放心把你丢给我。”

    这句话已触及她微妙的处境,但李理看起来没太放在心上。反倒是罗彬瀚自己有一种隐秘的念头,他想到李理的生活实际上和坐牢没多大区别。她不能像∈那样轻松地联系外网,或者至少在断网时骚扰骚扰船上的人员,“保持一下信息流变动”。那她究竟是怎么打发时间的呢?在他卧室的保险箱里,或是在寂静号的仓库中,当长久无人前去拜访时,这段由数据流构成的思想在干什么?或者她是否还称得上存在?

    仔细琢磨这件事绝不愉快,因为那似乎注定要把责任指向雅莱丽伽或荆璜。要么是他们迁怒了一个其实没犯过什么错的“人”,让她因为制造者的罪恶而身陷囹圄,与世隔绝;要么他们是对的,而李理,这个一直同和他相处得还算不错的朋友,实际却是个远超他想象的巨大危险源。她那从未展示出来的一面是如此叫人忌惮,以至于荆璜也不愿意让他轻易地把她释放出牢笼。

    罗彬瀚看着她,不知不觉地陷入了漫无边际的狂想。他的思绪又兜回了俞晓绒身上。不管有意无意,俞晓绒总是撞上危险人物。他说她“总是招变态喜欢”,那当然略有一点夸张成分,可是前车之鉴摆在那里。当然,刘玲和开普勒·科隆也挺喜欢她,所以单纯把“喜欢俞晓绒”作为一条犯罪证据是极不公正的。

    假如他因为一时同情而把李理的数据存储器插上电脑,那又会引发什么呢?在他的家乡引起一次智械危机?或者什么也不发生,李理依旧还会是那个与众不同的朋友,时不时说点玄妙莫测的话,给他的烦恼出出主意。他任由思绪在这个假设上尽情地奔驰,可是身躯却一动不动。他自己明白这是为什么,因为无论眼前的李理多么真切,和他有多少关于故乡的共同话题,在内心深处他仍然信赖雅莱丽伽远远超过李理。他信任荆璜,或者说他想要信任荆璜,哪怕那就意味着他会坐看李理继续困在这个狭窄的匣子里。

    “你的形象经常出现在我的梦里。”他轻轻地说。这句话在旁人那里恐怕会引起误解,可他知道李理不会。

    “我们以前讨论过这个问题了。”

    罗彬瀚记得自己曾经问过她,那还是他们在追赶宇普西隆时发生的事。在魔星之梦里,那个伴着雷霆与歌声出现的形象。那是他第一次清晰地记住了梦中的李理,而在那之后他又回想起了更多。在他、莫莫罗与阿萨巴姆意识融合的时刻里,他是同时在以自我和他人的角度审视这个躯体内的思想。那仿佛是绕开了某些限制,令他前所未有地看清了梦中的李理。他的知觉与记忆被打开了,闭塞的视听正逐渐恢复——然后他就马上被扔回了老家。

    “你说有人冒用了你的形象。”他随手关上柜门,不让米菲继续往外探头,“但是在我看来,那梦里的你其实还是挺像你的……只有一次我觉得那不是你。不过我们暂时不讨论这个,我只是想说,梦里的那个你似乎总是在我只剩半口气的时候出现,想方设法救我的命。”

    “你想要我解释些什么呢,先生?”

    “最近的一次我没有梦见你。”罗彬瀚说,“就是在罗得出现的时候。那时他袭击了我妹妹。他用影子似的东西抓住了她,把她丢进了昂蒂·皮埃尔的房子里。那时我以为他是要杀了她,所以我有点激动。”

    “你刚才已提过这件事,先生。你和他搏斗起来,直至你重伤昏迷。这个过程是很引人遐想的。可当我问你具体的细节时,我想你是有意含糊其辞。”

    “我是准备把这件事单拎出来说。”罗彬瀚强调道,“这件事得重点说……其实我本来想找老莫说这件事,但他一直没回我消息。你知道他到底去哪儿了?”

    “我并未被告知他的去向。”

    罗彬瀚忍不住想这可能是一句谎话,或是李理在跟他玩文字游戏。但此刻他不愿意纠缠在这点上,只要知道李理不会帮他联系莫莫罗就够了。“看来我只好先和你商量商量了。”他说着起身去卧室门口望了一眼,菲娜已经鬼鬼祟祟地匍匐在那儿。他把它抱到沙发上,又去厨房里拿了个最大的锅。

    “你,”他端着锅打开衣柜,“到锅里来。”

    原本紧贴着柜门的那层薄膜溶解了。罗彬瀚知道这也是食人族的某种耳朵形态。他干脆地告诉它接下来的内容不是它该听的。虽然他们已经对彼此在食物链中的地位达成了和解,可也没有亲密到能听这种隐私的程度。对这狡猾的猎食者,罗彬瀚认为自己还是有必要时不时留一手。

    米菲不太情愿地滑进锅里。罗彬瀚又细细检查了衣柜的角落与衣服的口袋。其实它多半在某个隐蔽处藏了一部分物质,但那也问题不大。正如先锋剧作家妥巴无法把自己缩小成一粒米珠,如果米菲不能拥有足够的物质,它的思维与行动能力也将大打折扣,从恐怖的食人巨怪沦为另类的旱地水母。他把这一锅迷你食人族端进厨房,又挂上锁栓,确保菲娜不会很快溜进去掀锅盖。

    然后他回到卧室里,去面对已经“坐”到了书桌前的李理。对于他突然的谨慎,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建议他可以先给自己来杯白兰地或威士忌。

    这还是他头一次听到有人跟自己提这种建议。他有点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周妤,要是周妤准备和他谈这么一段话,多半会给他们两个人泡一壶热茶。这似乎隐隐显露了一丝李理作为凡人时的生活状况。

    他推拒了这个提议,虽然酒柜里的确有威士忌,那只是在偶尔睡不着的时候用的。不过这倒是提醒了他,务必要在俞晓绒过来以前好好检查一遍,把所有烈酒和未成年人不该看见的东西都收起来。

    “我要是喝了酒可能就真的讲不清楚了。”他在床边坐下,假装忘了考虑自己和过去的体质差异,“这件事本来就……我觉得非常不真实。我都有点不知道从何说起。”

    “就从你妹妹被袭击的那一刻吧,先生。你是如何与罗得开始搏斗?”

    “我扑向了他。”罗彬瀚回忆道,这一段对他倒还算清晰,“我考虑的是要控制住他,虽然那时我还不清楚他那影子到底是什么,不过我猜要是他晕过去了,那影子不会自己行动。我勒住他的脖子,想让他窒息昏迷,或者……”

    “死亡。”李理说。

    罗彬瀚耸耸肩。“没成功。”他低头看看自己的手,“他好像不怎么害怕窒息,要么就是我掐得还不够用力。等我打算再加把劲时,有种东西缠到我的手上,非常锋利,感觉我的手像被切丝器刮过了。”

    “你看到是什么了吗?”

    “没看太清楚,多半还是那种影子。”

    “是哪一只手?”

    这下罗彬瀚答不上来了。他只能根据当时的情境去推测:“两只都有?”

    “你如何处理这个问题呢?”

    “我用手肘撞了他的眼睛。”罗彬瀚沉默了片刻,“我可能还咬了他的脖子。”

    “我提议我们尽量完整客观地叙述这次冲突,”李理平静地说,“你的选择显示你是有格斗基础的,先生。我假设你也尝试了攻击腹部和裆部。”

    “可能吧,但我真的记不清了。当时局面很混乱,我们搏斗的过程里也滚进了皮埃尔家的房子。屋里光线太暗了,我看不清多少东西。”

    “那么你的进攻成效如何?”

    “没多大用。那东西似乎根本不怕痛——要不是最后他把自己活活撞死了,我还真要怀疑他到底能不能被杀死。”

    “在这过程里,”李理问,“难道他不曾用那种力量反击过你吗?”

    “我觉得他是这么干了。”

    “你无法肯定?”

    “我只觉得那屋子里非常湿冷。”罗彬瀚说,“连一丁点光线都没有,好像到处都是水,还有我身上的血。我闻出来那是血,可当时我并不觉得自己受伤了,也可能是情绪激动的缘故。我跟那东西一起撞在了通向二楼的楼梯口,他挣脱了我,我感觉到他正往楼梯上跑……他要跟我拉开距离,然后从高处对付我。所以我马上也爬起来追赶,当我踩上第一级台阶时,我听到前面有种奇怪的动静,像是从别人耳机里漏出来的说话声。我就伸出左手去抓了一下。我真的抓到了什么东西,触感就像一片能抓得起来的水,或者软化的冰。”

    这并不是他全部的感受,可罗彬瀚觉得自己难以再说下去了,只能深深地吸了口气,用手掌根部使劲地按按额头。

    “我觉得我抓到的是他的影子。”他说。

741 人生最重要的事(下)

    李理偏过头,把视线对着罗彬瀚脚边的影子。她自己是没有影子的,罗彬瀚不由地注意这点。可紧接着他又想到,其实他眼前这个色彩鲜明的“李理”本身就是一种幻影。

    “影子,”她推敲着这个词,“阴影,倒影,镜影……你怎么解释影子这个词呢,先生?”

    “一种光学现象?”

    “那么,在另一种维度上呢?在我们习惯称为魔法或神鬼的那个世界里,为什么我们如此看重影子,而特意把它们和别的光学现象区分开?”

    “这跟我们正在谈的内容有关系吗?”罗彬瀚有点不满地说,“我还在和罗得生死相搏呢!”

    “我猜想这件事的重点在于映射的形式。”李理说。她接着又若无其事地请罗彬瀚继续讲。如此一来,他自己反而犹豫不决。

    “我最初没有意识到自己抓着的是什么,”他尝试把印象说清楚,“我只是觉得前头有种杂音。可当我真正地抓住那个东西时,那种噪音突然放大了,就像突然拔掉了耳塞。我脑袋里全是那些声音,或者说是许多种振动。而且我还不能靠着捂住耳朵来减轻这种感觉,它简直是从我的手掌直接传到脑袋里的。”

    “那些声音听起来是什么样的?”

    “我听不出来意义。”罗彬瀚说,“不是任何一种我知道的语言,也不像是音乐。如果你问我它像什么,我也想不出一个生活里类似的例子。它……它像是很多种情绪混合着,或者用不同重量和形状的凿子在脑袋内侧随机敲打。我没有办法再听见别的东西了。”

    “但你当时仍在和罗得搏斗。”

    “我没忘记这点。”罗彬瀚有点艰难地说,“我还没忘记他把我妹妹砸在昂蒂家房门上的事。那时我是听不见了,但楼梯就在我脚下,所以我抓着他的影子往上跑。我估计是在二楼的走廊口抓住了他,然后我们两个都摔倒了。我松开了手,没再抓着他的影子,那些声音就消失了。我的脑袋好受了点。”

    罗彬瀚又把手掌根压在额头上。记忆到这一段已然变得不那么明确,他只能闭上眼睛,尝试在黑暗里重温噩梦。“有钟表声。”他顿了顿,“不是整点报时的敲钟声,而是表针走动的声音。在和罗得角力时,我听见表针的声音越来越近——”

    “那是否意味着你们在缠斗中逐渐远离了楼梯?”

    “也可能只是我搞错了。我记得我一直想压住罗得,给他的眼睛和脑袋来几下重的。但是他非常滑溜,我很难控制住他。有几次我觉得抓住的是他的影子而不是衣服,当时我分不清楚——说实话,我的脑袋里吵得快要发疯了。”

    “但你还是听见了钟表声。你能把它和影子的声音区分开吗?”

    “能。它们完全不一样。”

    罗彬瀚睁开眼睛。李理正把手臂搁在双腿上,身体前倾,目不转瞬地望着他。她用投影制造出的这种刻意的专注叫他略为吃惊。“怎么了?”

    “只是一些对于环境的好奇。”李理说,“你事后找到钟声的源头了吗?”

    “那房子二楼确实有一只钟。”

    他把昂蒂家里那只造型奇异的古董钟描述了一番,细致得令他自己也暗感意外。他甚至还能回想起那些白色嵌石的拼接形状和纹理。不过这种深刻印象并非源自它的华美名贵,而是他在那场暗夜搏斗中所能记清的最后一幕。他真的记清楚了吗?或者只是他在剧烈的搏斗里昏了过去,而他的头脑自行编出了一段让他更体面点的故事。

    “那钟声给了我一个念头,”他拣选着用词,“当时,钟声离我越来越近,而且像是在高处。我意识到那里肯定有一堵墙壁,一处死角。所以我决定要把罗得逼到那儿,这样我就能更容易地抓住他。我们滚到了钟声底下,我的后背撞到了墙,手抓到了可能是他胳膊的东西。那里确实是处死角,可我和罗得之间的位置却错了,是我的位置更靠近墙壁。所以我抓着他的胳膊站起来,想调换我们两个的位置,再把他的头往钟上撞——我之前就去过皮埃尔家的屋子里,记得那钟底部的棱角非常尖锐——可是在我调换位置以前,罗得也知道了我的位置。我猜他是从我抓住他的方向判断出我准备站起来,所以他抢先一步把我撞到墙上,我的后脑在钟底部磕了一下,不算很重。可我的力气一下就松了。不是疼痛,而是变得轻松了,有一股温暖包围着。我的手从罗得身上滑了下来,然后我摸到了自己身上,大概在肚子上,那里有一个洞。”

    他在这里停住了话头,并非刻意想吓唬李理,只是没想好该说什么。李理则把视线放低,落到他的肚子周围。在她无形无质的目光下,他倒觉得肚子里装满了沉甸甸的铅块。

    “我们应当可以假定这是罗得做的。”李理说,语气像在做数独游戏般轻巧,“如果他没有远超过于你的力气,先生,他当时能给你造成腹部贯穿伤的唯一方法是那影子。”

    “也许他本来是想往我胸口或脑袋招呼。”罗彬瀚猜测道,“那样其实更快。可是当时我刚刚站起来,还没来得及把他也拖起来。我猜他是估错了正确的高度。”

    “但效果是一样的。如果伤到了你的脏器,普通人会在两个小时内死亡。”

    “我不能算真正意义上的普通人。”罗彬瀚纠正道,“我可能会撑得更久。

    “我们仍然假定那是重伤。而且还得考虑到,就你描述的情况而言,那不能类同于被短刀戳伤脏器。当时你摸到的伤口是一个洞。你估计直径有多少呢?”

    “至少有五六厘米吧。我不知道。我当时觉得整个肚子都空了,那肯定是错觉。”

    “钢筋造成的腹部贯穿伤。”李理说,“有存活的案例,先生,但那是在大出血以前。如果受到损伤的脏器只有肠道,只要医生通过恰当的切除和缝补,伤患有不低的幸存概率。但以你的情况,我想即便救护车赶到也无济于事。”

    罗彬瀚不禁露出了一点笑容。在开始这场谈话以来,他头一次觉得开心了点,因为想起上一次被人打穿肚子时也是李理在一本正经地应付局面(只不过是他梦里的版本)。但眼下这个场合开些关于肠道和消化物的玩笑实在极不合适,他最终决定对自己的赛博军师稳重一点。

    “我事后去看过昂蒂家的房子。”他板起了脸,“二楼全是血,简直每个房间都有——我仍然不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但血迹最多的地方是挂钟的位置。钟的下方,你简直找不到一点干净的墙面。奇怪的是我没找到一点肉末或肠子的碎片。只是血。这些血迹里可能有一部分是罗得的,但照我看,出血量就是死三个人也够了。你也知道罗得后来撞死在了我妹妹家门口,那已经够吓人的了,可是和昂蒂家里情况相比,那根本就——怎么了?”

    他注意到李理做了个轻敲书桌的动作。那显得很突兀,因为尽管视觉影像在敲击,桌子本身却根本没响。除了必要的言语,李理的行动向来无声,不像∈那样热衷于配上炫人眼目的声光效果。

    “敲敲木头避免厄运。”李理沉吟似地说,“我刚想起希伯来人是如何在家门口做逾越节的标记。不过他们想逾越的是神的怒火,而我们的羔羊血是献给恶鬼的。”

    “什么恶鬼?”罗彬瀚茫然地问。

    “只是一个玩笑,先生。我们走得够远了,是时候回到你站在钟前受难的时刻了。”

    “我可不能保证这真的发生过,”罗彬瀚声明道,“罗得死后我检查过自己,一点受伤的痕迹也没有。在几个小时内填上掏空的肚子,这不是凭着我自个儿的体质就能做到的。”

    李理好像一点也不介意这个明显的事实矛盾。她依然坚持要罗彬瀚描述那些真假难辨的记忆,一直讲到他彻底失去意识的时刻为止。因此罗彬瀚说:“那时我的力气在消失。不过那感觉倒并不难受,我只是觉得很轻松,而且思维也很轻盈。我意识到自己对罗得已经没什么胜算了。我是真的要死了,可我妹妹还在屋子里,在我们楼下的某个房间。我至少应该把罗得吸引出这个屋子,让他不能立刻去找她,或者试试吸引什么人过来帮忙。所以,我想要在死前找到窗户,从窗户翻到屋子外头。”

    “你说那屋子里当时没有光。”

    “我们打斗的时候的确没有。但在我想着要找到窗户的时候,我忽然看到了一扇发微光的门。我使劲把罗得撞倒在地,然后走了进去。那房间里全都是落地窗,亮光就是从这些窗户透进来的。在窗外,我看见一片青灰色的花园。那园子里的草甸长得很高,到处都是野花。有很多树,但枝叶都冷冰冰地发亮,跟用抛光石头雕出来的一样。我还看见更远处有山的阴影……一座巨大的山,可我看不太清楚,它被园子里的雾气挡住了。还有天空……那天空看起来也很怪,更像是发着光的海面,云都是半透明的,跟潮水一样滚动得很急。”

    “这不是雷根贝格能看见的景色。”

    “当然。”罗彬瀚说。他本想再强调一次这可能全是他的错觉,是昏迷中混淆了梦境与现实。可另一件小事突然闯进他的脑中,那就是他发现李理念出“雷根贝格”这个词的发音与声调居然非常准确,不是单纯地读出音译词,而是正确的德语念法。这未免有点奇怪,因为他自己念这个词时完全是按照中文的调子来的,而他甚至都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告诉过李理他妹妹的故乡叫雷根贝格。

    “你懂德语吗?”他不确定地问,“以前去过那儿?”

    “我从未去过。”李理说,“我们该专注在你的故事上了。”

    “没多少剩下的了。这些就是我当时看到的东西。再然后我撞破了一扇窗户,从屋里掉到了外头的园子里。当我掉下去时,我感到有什么东西穿过了我,然后我的身体一下子就变沉重了。我掉在草地里,却找不到出去的路,也没再看见皮埃尔家的房子。我就一个人坐在那儿,直到我妹妹把我叫醒。”

    “在一间全是镜子的房间里。”

    “昂蒂·皮埃尔的练舞室。”罗彬瀚解释道,“她在雷根贝格是个教乐器和舞蹈的。不过你也知道,她其实是陈薇的徒弟。”

    “你了解她的工作和经济状况吗?”李理饶有兴致地问,“她和你母亲住在同一个小区,我假定她有稳定的收入来源。”

    罗彬瀚为她所关注的重点感到纳闷,这真像是雷根贝格的下午茶闲话里才会出现的问题。“我没见过她教课的样子,但我估计她确实有学生。罗得来的那天她就碰巧不在,可能是出去给人当家教了。而且她还会催眠。要是她能让罗得把自己活活撞死,她要别人乖乖奉上银行卡又有什么难的?”

    “获得资金的渠道很多,”李理说,“但要不留痕迹是困难的,先生。如果你能考察她的资金流水,也许会得到一些有意思的结论。”

    “我可没本事干这种事。而且那也不重要——”

    “那对你也许会很重要。”

    “好吧,”罗彬瀚妥协地说,“但我现在确实没办法,她可不是住在梨海市。我只想问问你对于我和罗得那场搏斗的看法。”

    “你在一间练舞室被你妹妹唤醒了。”李理以快速而平淡的声调说,“当你醒来时,部分镜子碎了。我们可以猜测这和你昏迷中的幻梦有所对应——那些镜子或许正是你所梦见的窗户。那房间是完全封闭的吗?”

    “不,三面是镜子,有一面通往露台。”

    “那么它应当是有光源的,即便在午夜的时候。我们可以解释为你的确看到了那扇发光的门,闯进了练舞室里。或许你的本意是从露台去到屋子外头,可虚弱却使你误把镜子当成了窗户。你因为撞击镜面而昏迷,直到罗得带着你妹妹过来。”

    罗彬瀚无言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腹部。“那你怎么解释我进那房间的原因呢?”他有点沙哑地问,“我肚子上的洞去哪儿了?”

    “一个缺乏乐趣但在实例中相当普遍的解释。”李理说,“失血引起幻觉。”

    “就这样?前头我和罗得打进了房子里是真的,我在那镜子屋里醒来也是真的,偏偏在这过程里全是幻觉?”罗彬瀚急促地诘问,“我醒来时身上几乎没有伤口……腿伤,脑袋的撞伤,这些我知道来历的伤口都在。可是那挂钟…那挂钟底下的血该怎么解释?”

    “罗得也受了伤。”

    “那是在我们靠近那只钟之前。”

    李理静静地看着他。“你真正想问的是什么呢,先生?”她问道,“在这件事里,是什么让你迫切地想要一个答案?”

    罗彬瀚伸出自己的左手。

    “我要知道这只手究竟对我有多大影响。”他说,“自从我回来以来,这只手的感觉一直就不对劲。那天夜里我抓住了罗得的影子,用的就是这只手。在那之后他的影子就没再打中过我,一直到那最后一下。所以,如果我真的挨了那一下,我就不得不问——我算是死过了吗?”

    李理了然地松开交握的手指。“阴影之血。”

    “我听说它有一个别名叫做‘死人血’。你了解它吗?”

    “我知道的不会比公开传闻更多。”

    “荆璜说这血只有在死人身上流转过一次才能真正起效。他还说死去的宿主能在死亡后复活——但是以另一种不同的状态。”罗彬瀚说着,重重敲打了一下自己的腹部,“所以,我必须要搞清楚的是,当我从那房间里醒来时,我算是死过一次了吗?”

    他不指望李理能迅速地给他答案,至多也不过是能帮他分析分析情况。然而后者却相当轻巧地说:“不算。”

    “你怎么知道?”

    “死而复生所引起的变貌是相当显著的。你看见过两位带有阴影之血的人如何行动,先生。如果同样的情况发生在你身上,你不会需要再向别人提问。”

    “你肯定吗?”

    “这一点我可以担保。”

    罗彬瀚把左手收了回去。没有什么证据说明李理不会像雅莱丽伽那样把人骗得团团转,可是当她说出“担保”这个词时,他还是感到难以言喻的轻松。不管那个关于钟声和空洞的错觉是怎么回事,至少他已经避免了最坏的情况,那就是变成周温行或罗得那样的人。至于其他的可能?反正不会比他害怕的这一种更糟了。

    “我们依然要弄清楚罗得身上发生了什么。”他嘴上说着,语气却不由地轻松了,“对,还有我妹妹的事。你想让我把你们留在家里,可如果她看见了菲娜该怎么办?”

    “就像你之前说的,让她发现这是一种尚未被发现的蜥蜴品种。”

    “然后让她怀疑我去了另一个世界?”

    “她无法证明菲娜来自何处。如果她是个颇具学识和眼力的人,先生,情况反倒更好些。她会愿意相信菲娜来自丛林更胜于来自天外,因为在整个宇宙的尺度下,菲娜和我们的高相似性是不合乎逻辑的。”

    “这终究发生了不是吗?”罗彬瀚嘀咕着说。他已经为这番长途飞行后的谈话感到疲倦了。“我再考虑考虑吧,等晚上她来了,我再决定该把你们放在哪儿。”

    这次谈话已经消耗了太多时间。罗彬瀚不得不暂且中断它,好有充分的余裕来收拾房子。从他还丢在烘干机里的袜子到台式电脑的浏览器记录,有太多东西比菲娜更需要藏起来。他忙忙碌碌地干了两三个小时,细细检查电视的点播记录是否会暴露莫莫罗,也确保客房里没有一根属于雅莱丽伽的金棕色头发。等他觉得万事俱备,也已经把菲娜和米菲都关进卧室以后,门铃终于响了。他以准备万全的心情打开门,看见周雨一个人满脸疲倦地站在外头。

    “搞什么?”他说。

    “……你妹妹说她不过来了。”

    “什么意思?”

    周雨缓缓地把一只袋子交给他。罗彬瀚接过来,看见里头有洗漱用品与一件干净的夏季衬衫。

    “刚接到通知,现在实验室那里很需要有人值守,所以我明天开始要过去值班,估计会封闭居住一两个星期吧。今晚姑且在你家过一夜……”

    “她把你赶出来了?”罗彬瀚说,“她自个儿把你家占了?为什么她还能把你赶出来?”

    “……没有那回事。”

    “那你干嘛不把她绑过来?”

    周雨沉默地看着他。罗彬瀚不得不承认,让周雨在唇枪舌剑中吵赢一个混世魔王,这可能是有些期望过高。何况那魔王还是好朋友的亲妹妹!

    “太不像话了!”他震怒地说,义不容辞地把周雨拉到屋子里,“你在这待着,我去吵!”

    周雨按住他的肩膀,建议他不必急于一时。反正俞晓绒已经在他家中驻扎,罗彬瀚可以先享受几天清净日子。原本他们所顾虑的礼仪问题已经不再那么敏感而尴尬了,因为反正周雨接下来的日日夜夜都得奉献在实验室里,留下的不过是一间无人居住的闲置公寓。

    把闲置空屋借给朋友的妹妹住,这听起来确实还在罗彬瀚的接受范围内——但那是在今天下午以前。如今李理的话如毒牙般深深嵌入了他的头脑中。他已经变了。从二郎神到提伯尔特,古今中外一切致力于破坏妹妹人生大事的缺德哥哥都已在他灵魂中复活。他表面沉着地让疲倦不堪的周雨进屋休息,心里却下定决心:明天早上他必须先去集团总部,到南明光跟前露个脸。而一等他抽身,就要直奔周雨家中,把俞晓绒抓去楚格峰顶,在火焰与巨龙的围困下坐牢五百年。

    他满心满眼都在盘算这件事,以至于第二天早晨给自己打领带时都没觉得丧气。还没等周雨起床,他已经下楼去了停车场,找到那辆他以前出游时常用的黑色轿车。一辆各方面都相当平庸的中档车,曾经载着周雨和周妤去看市郊的花展。而自从周妤失踪,他就再也没开过这一辆了。不是受不了回忆,只是一直找不到用它的理由。现在他倒是喜欢它胜过那辆招摇的跑车,既不会在公司的停车场里吸引眼球,又能彰显他即将大义除妹的肃穆决心。

    他没有为新的前台不认识他而烦恼,也没有因为在会客室中等待南明光而忐忑。占据他头脑的尽是晚些时候即将跟俞晓绒展开激烈缠斗的画面。他甚至已经开始推演俞晓绒将会用哪些话来攻击他,而他又要如何巧妙地予以回击,这其中的种种险恶拉扯绝不会逊于无远人大战许愿机。他还在构思得起劲,南明光已经推门而入。

    “怎么不去你自己的办公室?”他漫不经心地对罗彬瀚发问,“你母亲那边的事解决了?”

    “差不多吧。”罗彬瀚回答道,“我今天要早点走,家里还有点事要处理……”

    南明光看上去并没放在心上。他一向事务繁忙,很可能已经忘了昨天说要罗彬瀚和主管们好好聚一聚的事情。“你这个周末有空吗?”

    “没什么安排。”罗彬瀚立刻说,“有急事?”

    “不是工作上的事。我有几个老同学刚从国外回来,子女都和你差不多大。你要是有空就去招待招待。”

    “噢。”罗彬瀚下意识地回答。可南明光依旧别有深意地瞧着他,罗彬瀚突然间回过了神。

    “我去招待?”他满怀疑虑地确认道。

    “年轻人聚在一起更谈得来些。”南明光答非所问地说,“出去好好玩一玩,跳个舞看场表演,比干坐在饭桌前有用。”

    这下罗彬瀚觉得不可能是自己想多了。他直勾勾地盯着南明光,后者则自若地从衣袋里掏出一张崭新的办公室门禁卡,从桌子尽头直接滑到罗彬瀚面前。“不过是去见见面,互相认识一下。”

    “有点仓促了吧?”罗彬瀚说。他伸手把门禁卡捞起来,尽量想显得不太在意。“我还没熟悉现在的……”

    “工作是第二位的。”南明光说,“生活是第一位的。人生最重要的事不是赚钱。”

    罗彬瀚有点想笑,但是忍住了。他抿着嘴唇不说话。南明光拍拍他的肩膀:“你也不小了。合不合适可以见过了再说。”

    “行啊。”罗彬瀚说。他把卡放进兜里,看着南明光走出会客室,心想这才是他今天被叫来的理由。

742 西洲曲(上)

    罗彬瀚只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坐了半天就走了。他和上午在公司的几个主管都打了招呼,客套地聊了几句闲话。对于他无故消失的这段时间,没有人表现出特别的好奇,即便是熟人也只是笑着问他旅行是否有趣,也许是南明光事先打了招呼的缘故。

    他也去找了楼下的财务部,可碰巧几个内控部门的负责人今天都不在,因此没人能跟他讨论那份在雷根贝格时看见的项目评估报告了。他回到楼上,找到以前归他使用的办公室,发现他的东西果然还全在里头。室内当然还是干净的,只是桌上的复合式笔架难免沾了点灰。他心不在焉地用纸巾擦了擦,从最底部的便签堆里找到半盒自己的名片。

    这名片估计已经是三四年前的了,因为上面用的头衔还是销售部副经理,而南明光早就叫他换到行政部去熟悉管理制度了。他奇怪自己怎么还没把这些废名片扔掉,直到想起来那时他们正在为周妤的事情搞得焦头烂额。当他不得不联络各种各样的关系去寻找周妤时,递给别人的还是这盒旧名片。于是他在垃圾桶边站住了,又转身把它放进了抽屉里。他是再也不会用这盒名片了,可是就像他不愿意卖掉那辆旧车,如果他亲手把这些旧名片丢掉,那就好像是他自己丢弃了那段时光。

    总有一天这盒名片会自己失踪的。他撕下便签纸,记下要重印一套行政部或财务部头衔的名片,取决于南明光的意思。不过今天他不想再去找南明光了,后者把他叫来就是为了让他调整调整心情。他犯不着表现得太积极。等简单整理过一遍办公室,把所有杂物都放到了最让他满意的位置上,他才坐在墙边的小沙发上玩起手机。

    俞晓绒认识的汉字很少,因此他们几乎不用聊天软件交流。他给周雨发了几条消息,问他是否已经起床去了实验室,或者还有时间能在下午跟他和俞晓绒出去吃顿饭。周雨没有回复,他就又琢磨起莫莫罗那神秘难测的去向。自从罗得那一夜后,莫莫罗彻底没了消息。一个永光族想必不会遇到什么人身危险,可莫莫罗不会真的把手机丢了吧?或者是处在一个没法充电的地方?他有点后悔没在莫莫罗离开以前给他配一个太阳能充电器。正当他搜索着是否有专门为手机充电而设计的太阳能装置时,办公室的房门被人敲响了。

    “进来。”他放下手机,站起来回到办公桌前。

    进门的是个大约二十五岁上下的年轻男人,穿着件带浅纹的蓝色衬衫,一头很精神的短发,脸上挂着令人愉快的笑容。罗彬汉打量他第一眼时就把他当作了新人——两年前常来跟他联络的行政助理是个三十出头的女人,办事效率很高,特别擅长处理大型会务,早晚会被南明光调去更有用的岗位。眼前这个新人估计很难有他前任那样老到的经验,不过看着倒是挺活泼,没准是那种人缘极佳的类型。

    “小罗总,”那年轻人说,“好久不见。”

    这下罗彬瀚开始分外仔细地打量他。那高高瘦瘦的个头与讨人喜欢的笑容总算让他想起来一个名字。“陆津?”

    “还记得我呀!”对方笑着说,“听南总说你出国旅游去了?”

    罗彬瀚稍稍在座位上直起身体,示意对方在他对面坐下:“你跑行政来了?自愿转岗了?”

    不同于真正新人常见的紧张寡语,陆津这个人颇有几分自来熟的天性。他爽快地跟罗彬瀚说起自己在去年的部门评估里被从销售部门调来了行政。时不时看中几个尚无资历的新人来换换血,这就是典型的南明光的风格,而他挑出来的人也往往颇具个性,有时甚至引起争议。不过,罗彬瀚对陆津的印象不错,作为校招时录取的实习生,他身上没有应届生常常带有的莽撞或沉闷,既能给人一种坦率而爽快的印象,办事又很周到,脑筋也转得快。像这样一个人被南明光挑中是不足为奇的。

    “这边干得怎么样?”他用打趣的口吻对陆津问道,“还是销售更有趣些?”

    陆津依然笑着说:“在哪里不都是学习嘛。”

    “你现在主要做哪一块?”

    “现在算是在齐经理手底下,主要是弄绩效考评和会务,有时也跟南总的项目。不过南总那边的活儿现在归他自己的行政秘书处理了。”

    “啊。”罗彬瀚说。他开始明白南明光为何要叫这个人来见自己。果不其然,陆津也带着了然的笑容说:“今后还要麻烦小罗总指教了。”

    “客气了。”罗彬瀚说,“都是熟人了,别那么拘着。什么时候我请大伙儿出去吃顿饭?”

    “那好啊。也让新同事都认识一下小罗总。”

    他们又接着客套了几句,直到罗彬瀚问起他现在的联系方式。陆津便拿出手机,把罗彬瀚的账号从主管通讯录群组中拉出来,单独设置为一个置顶的分组,又在这个聊天界面里把自己的手机号码发了过去。

    “如果您有急事就打我电话,”他利落地说,“平时公文和会务有需要也是找我。”

    罗彬瀚斜靠在椅背上,从聊天框里发过去一个笑脸,心想这人的的确确是被齐妮娜教出来的。他也按照该有的礼仪跟对方相视微笑,紧接着装作无意地看了看时间。

    “不早了。”他说,“我下午还得出去处理点事,马上就要走了。现在你们办公室里有几个人?”

    “齐经理带了几个人出项目,今天算上我一共留了八个。”

    罗彬瀚从手机里转了五百元过去。“下午茶我请了,”他从位子上站起身,“改天再请你们吃饭。”

    陆津替他开了门,又一路送到了电梯口。罗彬瀚跟他有说有笑地道别,然后下了停车场,面无表情地钻进车里,开始给周雨打电话。回复他的是无法接通的自动语音,估计对面的人已经进了实验室。他盯着方向盘看了一会儿,终于发动引擎去找俞晓绒。

    他本来已经计划好要在周雨家大战俞晓绒,一举清算他们的恩怨。可当他真正用周雨给的钥匙打开房门后,那股亢奋的兴头早已经消失了。俞晓绒正坐在客厅里,把脚翘在茶几边上,埋头读着一本英文期刊。当他走进门时,她便无所畏惧地抬起头,摆出一副严阵以待的架势。

    罗彬瀚闷闷地瞟了她一眼,又环顾整个客厅。屋里秩序井然,整洁如旧,并不像被大型猎犬挖地三尺地搜查过。“你看什么呢?”他说,“周雨买的医学期刊?你看得懂吗?”

    俞晓绒合上手里的刊物。“他同意我看的。”她答非所问地回应,已然进入备战状态。罗彬瀚叹了口气,觉得自己今天已经才思枯竭,连一句无聊的俏皮话都想不出了。

    “我们之前明明说好的。”他走过去坐下,“要对别人讲礼貌,绒绒。”

    “我可没做不礼貌的事。”俞晓绒不悦地回答。

    “你都把人家的房子占了,”罗彬瀚指了指房门,“把主人赶到我家里去了。你觉得这合适吗?”

    “是他自己要走的!”

    “不是因为你对他说了什么?”

    俞晓绒的脸因恼怒而微微泛红。她坚决地说:“我不过问了他几个关于你的问题。”

    “然后呢?”

    “然后他就说自己有急事要出去。他还让我自己决定要住在哪儿。”

    罗彬瀚狐疑地打量着她怒气冲冲的脸。他从来不把俞晓绒看成是不打诳语的君子,可她这顿脾气看起来还挺像一回事。而且他也想不出俞晓绒为何要在这件事上撒谎。

    “好吧,”最后他决定先不追究,“但你找周雨问关于我的问题?你干嘛不来直接问我?”

    “因为你只会糊弄人。”

    “我可没有在正经事上糊弄过你。”

    俞晓绒扬起下巴,对他表达出嗤之以鼻的态度。罗彬瀚干笑了两声:“有些事不是你这个年纪该知道的。”

    “比如?”

    “没什么好比如的。”罗彬瀚坚决地说,“你一个人住在这儿可不行。今晚你得跟我回去。”

    他以为这必定要引起新一轮的争论,但这一次俞晓绒意外得好说话。她干干脆脆地答应了,不禁让罗彬瀚怀疑她是否把周雨家中的每一条地缝都检查过了。

    “说到这个,”他若无其事地问,“你对周雨怎么看?”

    “你为什么这样问?”

    “没什么,没什么……就随便问问。”

    俞晓绒盯着他猛瞧。“你难道还不了解自己的朋友是什么样的人?”

    “就想问问你的看法嘛。”罗彬瀚说,“你总不能无缘无故想往他家里跑吧?”

    “我听说他是个医生的儿子。”

    “你现在又想学医了?”

    “我想看看一个医生的家里究竟是什么样。马尔说他们会在床边放一堆骷髅标本。”

    “胡扯!”罗彬瀚说,心里却偷偷摸摸地松了口气。这下危机被解除了。他高兴地发现俞晓绒是对死人而非活人感兴趣。可俞晓绒依然用十分锐利的目光盯着他,不依不饶地问:“你觉得我为什么要来这儿?”

    “因为你想看骷髅标本呀!”罗彬瀚说,“下午咱们出去逛逛街吧!我要去买几样东西,也给你买点衣服吧。你中饭想吃点什么?”

    俞晓绒还想说点什么,但罗彬瀚看了一眼时间,立刻表示自己已经饿得两眼昏花,一秒都不能多等。他催着俞晓绒收拾好背包,然后开车直奔闹市区。这还是俞晓绒头一次来梨海市,尽管有点措手不及,罗彬瀚还是觉得自己有义务给她留下点美好的印象。他想先找一家迎合俞晓绒喜好的西餐厅,比如西班牙菜或德国菜,结果俞晓绒却选中了一家平平无奇的麻辣烫。

    “那个可是热菜。”罗彬瀚提醒道,“没有冷盘。你能吃吗?”

    “我不怕烫。”

    “你就不想吃我做的热菜是吧?”罗彬瀚气愤地说。他把西装外套和领带甩在车上,满怀怨恨地跟着俞晓绒钻进那黑乎乎的店面里。店里甚至没有空调,热得简直像在蒸桑拿,于是要不了二十分钟俞晓绒便不再嘴硬,打着吃饱散步的名义逃进了冷气森森的商场里。

    他们漫无目的地乱走,随便看见哪家店都要进去逛一圈,捏捏架子上的玩偶,敲敲琴行里的编钟。当他们溜进电玩城时,俞晓绒的个头与气质便起了作用,根本就没人把她当未成年。她保证回去绝不告诉她妈妈,罗彬瀚才肯让她玩了几把赛车游戏。这也是有代价的,因为俞晓绒只带了两三套换洗的衣服,她只得同意他们等下得去多添置几件,以免天气改变时无衣可换。

    “你到底打算在这儿待多久?”罗彬瀚在她挑衣服时问,“你总不能三个月都不去上学吧?”

    俞晓绒假装没听见,一头钻进了试衣间里。罗彬瀚无可奈何地等在外头,心想她妈妈总不会坐视她长期逃学。他甚至都想不通俞庆殊怎么会同意她跑到梨海市来。

    他们买了三套轻薄方便的夏装,还有两件适合降温时穿的外套。经过运动用品店时,罗彬瀚瞧见对面的橱窗里有两只猫正在嬉闹。他想起自己计划要买的东西,于是停下脚步,走进店里询问是否有给大型犬用的笼子。

    “你要买笼子关什么?”俞晓绒问。

    这时罗彬瀚已经做好了决定。李理的建议有她的道理,而周雨这一整周又不在家,因此他注定要把菲娜留在家里,跟俞晓绒共度假日时光。

    “我养了只宠物。”他吞吞吐吐地说,“蜥蜴。”

    “我从没听说过用铁笼子关蜥蜴。难道不该用缸吗?”

    罗彬瀚觉得菲娜并不会在意这其中的区别,而且要立刻买一个像铁笼子那么宽敞的玻璃缸也并非易事。他含糊其辞地表示自己养的是极为罕见的特殊品种。

    “什么品种?”

    “说了你也不知道。”

    俞晓绒没有再问了。但罗彬瀚肯定她心里一定计划着要查清这件事。他订下一个大笼子,顺便还买了一堆宠物玩具与肉类零食,准备试试这些东西能否让菲娜原谅他的笼养计划。等店主记下地址,约定好晚上把所有东西送货上门,他们又去电子城买了只新手机。他还企图给俞晓绒买一个特别好笑的手机壳,上面印着只摆臭脸的猎兔犬。俞晓绒追着他一路打出了店门。最后他们越走越偏,终于在一家街角的咖啡店里坐下歇脚。

    这家店装修得很雅致,每个靠窗的座位都用花草盆栽做视觉的隔断,因此起初罗彬瀚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俞晓绒却总是不停地左右打量。“怎么啦?”罗彬瀚问她,“看什么呢?”

    “为什么坐在这儿的都是年轻男女?”

    罗彬瀚再把周围的客人仔细瞧了瞧,发现俞晓绒说得不错,几乎每对客人都是一男一女。他甚至没见到三个人同桌的情况。不过这儿的氛围本来不像商务型咖啡馆,只有逛商场的游客会坐进来。即便如此,他也得承认这个情形不大常见。

    “正在搞什么情侣优惠活动?”罗彬瀚猜测道。他突然也觉得有些尴尬,毕竟他是那个带头走进来的东道主。带着俞晓绒这个稚气未脱的丫头坐在这儿,别人会怎么揣测他呢?好在大部分客人都不怎么关心别桌的事情,即便有两三个人悄悄打量俞晓绒那头暗金色的细卷发,也会迅速在俞晓绒毫不掩饰的回望里退缩。

    “这些人不像情侣。”她奇怪地说,“他们在干什么?”

    “怎么不像情侣?”罗彬瀚说,“别老瞪着人家看,怪没礼貌的。”

    他叫来服务员,要了两份咖啡和甜点,想休息半小时就出去,再到两百米开外的花鸟鱼虫市场去瞧瞧是否有合适的缸。他已经想好要弄一个水缸放在客厅里,铺上大把水草和孔石,再放几只青鳉进去,就可以成为米菲完美的藏身之所。那食人族可以躲在水底的石头缝隙中,吃他平时投下去的碎肉与虫饲料,还能顺便在他出去上班时帮忙监视俞晓绒。把米菲藏在水里就像是藏木于林,除了要三天换一次鱼的风险外,这可比李理提出的办法高明多了。

    罗彬瀚颇为自己的狡猾而得意,但很快就听见隔壁的一对男女在说话。他们说话的音量并不大,只是罗彬瀚控制不了自己的听力,他清楚地捕捉到这两个人在那里十分拘谨地自我介绍,小心翼翼地探问对方的喜好和工作。他一下就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于是转头环顾了一圈店面,发现收银台的咖啡罐前摆着两只小小的丘比特瓷偶,还有一个贴着二维码的立式牌架,顶部用彩笔画着花体的“心动有约”四个字。

    “哦……”他喃喃地说,“难怪。”

    “难怪什么?”俞晓绒问。

    “我们闯入了战场。”罗彬瀚压低声音说,“别多问。咱们吃完了就跑。”

    他们果然像两个饿死鬼那样狂炫蛋糕,随即在一对对枯坐的男女面前扬长而去。罗彬瀚不知道旁人怎么解读这一幕,他自己心里却感到一股烦闷,因为想起了南明光派给他的周末任务。其实他可以拒绝,拒绝一次,两次,三次……直到拒绝的成本变得过于高昂。但是那样有什么意义?这件事有什么值得如此去奋力反对的?他也找不出一个足够强力的理由。这件事的无意义并不超过他平时所做的其他事。

    “你怎么了?”俞晓绒敏锐地问。

    “没什么。”

    “你的样子不太高兴。”

    罗彬瀚无法同她解释这是为什么。他知道如果自己告诉俞晓绒,她会说既然他不乐意就别去。而如果他说这件事没法轻易拒绝,俞晓绒只会认为这是鬼扯。拒绝是很简单的一件事。先找到提出要求的人,然后张嘴说不。

    “大人每天都有不高兴的事,”他只能牵着她的手说,“工作上的事和生活上的事。你妈妈每天至少有十件不高兴的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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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介绍:
普通人类罗彬瀚被外星飞船绑架了。这艘船上除了他之外的成员有修真大少爷,魅魔,人工智能,奥特曼和许愿机。罗彬瀚确信这个宇宙一定有点问题。————————本书的备用书名如下道外战志寂静号绑票指南道士大战外星人这个宇宙大有问题没时间解释了快上船!飞船里的无尽星层之王修真者会梦见章鱼头外星人吗?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