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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全文阅读

作者:飞鸽牌巧克力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txt下载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743 西洲曲(中)

    他们要找的花鸟市场藏在一条地势低矮的巷子里,巷口只贴着蓝得发灰的塑料膜横幅广告,一不留神就要漏过去,给人的初始印象很差。不过,等钻进巷口以后,迎目的就是绵延出去的花鱼店错落的盆景、鸟笼和金鱼缸,组成一条狭窄而缤纷的夹道,远远通向尽头冰蓝色的塑料顶棚。就连鸟雀的嘈杂和活鱼的腥气在夏日里也是叫人愉悦的。罗彬瀚拉着俞晓绒在吊兰和鹦鹉笼组成的屏障间穿行。周围吵闹的程度对罗彬瀚而言有点过头,可俞晓绒却挺满意。她对扎成宝塔状的富贵竹、会发出小孩笑声的八哥,以及玉器店里各形各色的佛像都很又兴趣。

    “他脸上的笑真吓人。”她对一尊弥勒佛雕像评价道。躺椅上的店主伸长了脖子瞪她。罗彬瀚赶紧把她拉走了。他们又往前走了两步,找到一家看起来挺齐全的鱼店。门前用塑料箱装着各色金鱼,气泵里不断涌出雪沫似的气泡,一筐挤挤挨挨的大个儿草龟令人眼晕地伸缩着脖颈。看上去既可怕又迷人。

    俞晓绒想去戳草龟的鼻子,罗彬瀚拍开她的手指,警告她乌龟咬东西时的顽固。他探头往店里瞧了一眼,发现四壁都被架子和鱼缸摞满了。水光藻影在整个房间里摇曳,各种艳丽或奇特的鱼群无声地往返穿梭。一个荷叶形状的漆木矮架蹲在角落,三层高低错落的荷叶架盘上堆着各类水景石。

    这里正像是罗彬瀚要找的地方。他走到矮架旁,摸摸几块带有孔洞的湖石,又弯腰看了一个做成头骨形状的树脂遮蔽物,有点拿不定主意。湖石当然在隐蔽性上更好,可只要想到食人族藏匿在一个破损的骷髅头里,而俞晓绒把脸贴在缸外盯着瞧,他就实在很难控制嘴角的笑容。

    他喊了两声店主,一个明显经历过风吹日晒的中年人从鱼缸后的小门里钻出来。他告诉对方自己要买一个现成的生态缸,全套配齐的那种。

    “要多大的缸?”

    “五十的方缸。差不多的条缸也行。”

    “养什么鱼的?”

    “观背青鳉有吗?”

    店主看了他一眼。“就只养这个?”

    “对。养着玩玩而已。”

    “几条?”

    “来个七八条吧。水草和石头多弄一点。”罗彬瀚指指架子上的骷髅头,“来个大点的这个。”

    店主又问了几个他在水草与底砂方面的偏好,罗彬瀚对此毫无意见,只让他帮忙看着准备,最好是把整个缸都一并弄好,再能送货上门。接受报价他时答应得很爽快,因此对方一点情绪也不露地进了里间,去替他找合适的白缸与底砂。罗彬瀚估计他正在想别人怎么花钱都是自由的。

    他在店主拿东西的当口又踱出店门,去瞧瞧外头的俞晓绒是否被乌龟咬了。结果她正在研究泡沫箱里的几尾草金鱼。

    “想弄几只回去?”罗彬瀚问,瞥见旁边的牌子上写着五元任选十条。“你来养?”

    “这些鱼能和你买的品种混养吗?”

    “不能。它们个头太大了,而且有野性。我买的鱼只够给它们塞牙缝。”

    “你为什么不养这一种呢?它们的样子很美,而且看起来不难养。”

    “它们可能活不过一个星期,绒绒。你看,要是没有气泵,这种鱼根本受不了这么挤的环境。”

    斑斓花艳的鱼群在白箱里成群游弋,即便罗彬瀚对它们的短命心知肚明,也得承认这景象具有近乎天然的诱惑力。正因为每个路过的小孩都会忍不住想要捞上一两只,它们才会被放在店外头。而尽管他告诫自己根本没必要在家里摆两只又沉又占地方的鱼缸,眼睛却下意识地四处张望。就在他们左手边的店面前挂着千奇百怪的玻璃瓶,瓶中插着的尽是绿萝、红掌或铜钱草一类水培植物。玻璃瓶下方的地上,两只青花釉面的瓷缸并排摆着,缸面覆盖着碗口大小的圆叶,但只结了两三朵茜红的花苞。

    这些碗莲长得不能算好,可是颜色很吸引人,浓郁得像用丹砂染过。罗彬瀚不禁想到把金鱼放在这样的瓷缸中会更漂亮。

    “我们买个瓷缸养鱼怎么样?”他问俞晓绒,“搁在你的卧室阳台上,再往里头放点碗莲。”

    这个提议对俞晓绒似乎是件新鲜事。“把鱼养在莲叶底下?”

    “以前的人确实是这么养的。我是说在玻璃缸出现以前。”

    俞晓绒露出一点怀疑。对于观赏鱼类,她了解得不像兽类那么多。罗彬瀚同她解释起金鱼和热带鱼的不同——养热带鱼很难从俯视的角度里得到乐趣,可金鱼从古至今都是被这样观赏的。正如它们在泡沫箱里时看起来最为艳丽,从缸口俯瞰水波与莲叶下的鱼嬉,那是千百年来人们已习惯的角度。朦胧的轮廓,游动的瞬间,突出的局部,那要比清清楚楚地看见整体更美丽得多。

    “那你怎么看得清鱼的状态呢?你只能瞧得见它的背和尾巴了。”俞晓绒说。

    “你还想看什么呢?”罗彬瀚反问,“它最漂亮的不就是这两点吗?”

    “我要看到它是不是生病了。”

    “金鱼本来就活不长。”

    他看出俞晓绒对他这句话颇不认同。她对观赏金鱼的态度就像对龙虾的保存方法一样,有着自己的偏执。罗彬瀚也承认对宠物有责任感是好事——不过说来奇怪,他在鱼类饲养上不怎么能坚持这点,不像猫狗或者鹦鹉,观赏鱼的频繁死亡似乎只是饲养者的必经之路。你大可以去尽一切的努力,每天喂一次食,三天换一次水,五天洗一次缸,七天换一批鱼。没有一条鱼能长久陪伴主人,真正留下来的只有永恒不灭的鱼缸。他用心去饲养的不能说是鱼,而是那个虚怀若谷又包容万物的神秘容器,一个影射了大千世界的微观环境模型。

    “我们应该给鱼缸起个名字。”罗彬瀚自言自语地说。他随手用鱼网兜住一条通体血红的草金鱼,正要把它丢进边上空着的塑料金鱼盒,有个人在旁边叫了他一声。

    那声音很轻,差点被街上鸟鸣犬吠的嘈杂盖住。罗彬瀚是出于对自己姓名的敏感才分辨出来的。他扭头去找喊他的人,网中红鱼蓦地拍尾一弹,跃回气泡翻涌的水箱里。水花飞溅四射,罗彬瀚猛然往后跳开,可悲剧的事态依然发生了。一小片水渍好死不死地落在西裤中间最最不合适的位置。

    “见鬼了!”罗彬瀚恼火地喊了一句,徒劳地把手伸进兜里掏了掏,想找到并不存在的纸巾。俞晓绒窃窃地笑了一下,罗彬瀚立刻作势要去揪她的马尾辫。

    “笑什么笑!”他说,“快帮我挡一挡!”

    “你就不该穿着这样的衣服捞鱼。”俞晓绒飞快地说,还是走了过来,让罗彬瀚把手搭在她后背上,假装两人正很亲密地看鱼。他们刚摆好架势,那个喊了罗彬瀚名字的人便出现了。此人不是从远处走来,而是自隔壁摆着碗莲的水生植物店里姗姗登场。先前想必是站在摆放玻璃瓶的架子后头,恰好从缝隙间认出了熟人。

    罗彬瀚强装镇定地转过头,作出一副仿佛是刚听见呼唤的样子,心里却难以消除刚才那份尴尬。他只能祈祷从对方的角度看不清刚才发生了什么,虽然那多少有点自欺欺人。来人是个年轻女性,穿着条松石绿的绸纱连衣裙,头上戴着镶黑缎的宽檐草帽,身高体型都属中等,毫无出奇之处。

    她步履迟疑,略略掀高帽檐,好端详鱼池前的两人。“罗彬瀚?”她又一次问道。

    罗彬瀚朝她笑了笑,嘴上什么也没说。这个问题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了,自从他的双脚沾上故乡的土地,就发现自己正在往脸盲症的方向发展。上午时他就差点没认出陆津,现在又碰上一个叫不出名字的熟人。他不得不死盯着帽子下那张面孔,苦苦回想对方到底是谁。是同事?亲戚?生意上往来过的?亲戚的朋友?南明光的同学的女儿?可能性太多而线索又太少,这人甚至连发型都没有露出来。

    “是我。”他只能冒险发问,“……你是?”

    对面的女人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打量着他和俞晓绒。过了一会儿她说:“我是石颀,石头的石,左斤右页的颀。记得吗?”

    俞晓绒扭过头,用眼角瞄他。可罗彬瀚对这个名字仍旧没什么印象。“石”不算是个常见姓,要是努努力就该记得起来。似乎是遇到过的,又也许只是跟无远人的故事搞混了。他只能端起笑容说:“石女士,我们……”

    对面女人的脸上浮起一丝诧异,右臂习惯性地缩了起来,横过胸前,轻轻抓住左臂弯,仿佛有点不知所措。这个动作落在罗彬瀚眼中,像是猛然甩动积满沉灰的旧布,露出底下一大片褪色的刺绣花纹。对往事的细节记忆已经模糊了,可是那股情绪却很分明,就像用手指触摸到旧布上密密麻麻的丝线。

    “噢,”他很快回过神,“……石颀?”

    “你想起来了?”

    罗彬瀚点了点头。“很久没看见你了。”他放松了下来,重新换上一副偶遇旧友的惊喜神态,“这几年你去哪儿了?”

    “去外地读大学了。”

    “刚刚才回来找工作?一直都没再听说你的消息。”

    石颀细微地、有点局促地笑着,把右手放回了原位。“我一年前就回来了。”

    “没告诉其他人?你好像从来不在同学群里说话。”

    “群里活跃的人都不熟。总觉得,冒头说话的话,不太好意思。”

    他们相视一笑,随即便陷入无话可说的沉默。罗彬瀚想问问她读了什么专业,或者正在干什么工作,可是似乎又有点冒险。他和对方其实并不怎么熟悉,没熟到有必要去了解彼此近况的程度。

    “觉得这里怎么样?”他挑了个最安全的话题,“跟几年前比如何?”

    “是变了许多。你知道学校旁边的路重修了吗?”

    “是吗?我还没听说。”

    “加宽了好些呢,而且弄平整了。骑车经过也不颠了。”

    “不错。”罗彬瀚说。他发现自己手里还抓着捕鱼网,连忙悄悄地丢回水池边。俞晓绒依然站在他身前,跟他挨得很紧密。

    “你还没回学校去看过吗?”石颀问。

    “还没呢……这两年我出国了。”

    “那么是上个月刚回来?”

    “是啊。”罗彬瀚回答道。然后他觉出了这个问题相当奇怪。可石颀并不解释,只是有点神秘地笑着,然后看向了站在罗彬瀚前头的俞晓绒。“这位是?”

    “我妹妹。”罗彬瀚说。他看出石颀的迟疑,可觉得没必要特意去解释。没几个同学知道他的家庭状况,这也不是什么值得宣扬的事。“她一直住在国外,来我这里玩两天。”

    俞晓绒抬手朝石颀晃了晃,算是打了招呼。她似乎正假装成一个不懂中文的外国佬,罗彬瀚也就由着她去。

    石颀打量着俞晓绒。“你们长得是很像,”她说,“你来这儿买鱼吗?”

    “对。你呢?在挑盆栽?”

    “只是逛逛而已。”

    她还想再说点什么。可鱼店的店主走了出来,叫罗彬瀚进去看看东西是否满意。这对罗彬瀚而言正是个摆脱窘境的好时机。他拍拍挡在身前的俞晓绒:“我们去瞧瞧鱼缸用什么水草合适。”然后他又抬头朝石颀一笑。“先走了,回头联系。”

    石颀无声地点头道别。罗彬瀚推着俞晓绒钻进店里,去查看那些店主为他们拣选的铺缸材料。每样东西都挺合适,只是出于增强隐蔽性的私心,罗彬瀚又多要了两大把浓密茂盛的金鱼草。俞晓绒发现了他亲自指定的骷髅头遮蔽物,对他的品味不屑一顾。

    “不满意?”罗彬瀚戳着那仿真头骨的眼洞,“不是你想看骷髅头吗?给你在家里摆一个。”

    “就摆在你的床边吧,”俞晓绒反击道,“我看你挺乐意跟死人睡在一起。”

    “这就是个树脂的。”罗彬瀚不以为意地说。他们又在店里磨磨蹭蹭地坐了十几分钟,直到罗彬瀚身上的水渍全都干透了,才给店主写下收货地址,让他一并寄送到家里去。

    等他们终于走出店门时,石颀已经不见了。青瓷缸中的碗莲也少了两朵,显出些孤零零的冷清。罗彬瀚问俞晓绒是否还要买金鱼,后者却摇摇头,走到那面挂满水生植物的墙后望了一眼。

    “她走了。”俞晓绒说。

    “谁?石颀?”

    “她是什么人?”

    “我的高中同学。曾经是一个班的,不过谈不上熟络。”

    这些话字字都是真言,然而俞晓绒依然目光烁烁地盯着他。“你们谈话的样子很怪。”

    “有什么怪的?”罗彬瀚不自在地避开她的视线,“我们很多年没见过对方了。她变化不小,我都没认出来。”

    “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

    “别瞎猜。”

    “她甩过你。”俞晓绒冷静地说。这下罗彬瀚再也不能装作没听见了。他摆出要去捏俞晓绒脸颊的架势,一路打闹到了车上,俞晓绒还是死抓着这个问题不放。

    “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她不依不饶地问,甚至来抢他的车钥匙,“你甚至不敢看她的眼睛!”

    罗彬瀚奋力拍开她的手:“那是有原因的!”

    “你骗过她。”俞晓绒说,“你假装要和她约会,然后就闹失踪了。”

    “你这是私人恩怨!”罗彬瀚控诉道,“你到底把我当什么人?”

    “那你何必要遮遮掩掩?”

    罗彬瀚只得揭开真相了。他总不能平白无故地变成一个伤心多年的痴情种,或者禽兽不如的诈骗犯。

    “以前有一次学校组织的舞会,”他一边发动引擎一边对俞晓绒说,“男生和女生结伴跳的,可我原本的舞伴刚看了我一眼,马上就吐在我身上了,场面搞得我有点难堪。这时,另一个女生出来救了我的场。”

    “是她?”

    “是周雨的未婚妻。”罗彬瀚缓缓地说,“她是吐我身上那个。”

744 西洲曲(下)

    到家以后,罗彬瀚要处理的麻烦事依然数不胜数。周雨已经去了实验室,只在客厅留下一张便条,告诉罗彬瀚他把鹦鹉暂时寄养在熟人那里。他还写下了对方的联系方式,但罗彬瀚暂时不打算再添额外的乱子。他帮俞晓绒把添置的衣服提到客房,叫她自己按着喜好收拾,然后便四处寻找菲娜,最后又在窗帘与墙壁的夹隙里把它掏了出来。

    “你紧张什么?”他用双手举起它问。鬼影蜥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状态相当警觉。它显然不喜欢外人侵入自己的生活空间,昨晚周雨来时,它就闷闷不乐地藏进了沙发底下,任凭罗彬瀚怎么喊也不出来。相比之下,它对俞晓绒的反应倒温和些。罗彬瀚猜想也许是周雨身上沾染了什么气味,消毒水或者麻醉剂,诸如此类。

    “你可别突然咬我。”他摸摸它的脑袋,“现在不是跟你闹着玩的时候。”

    他刚把菲娜放到沙发靠背上,俞晓绒就从客房里走了出来。还不等罗彬瀚挡住她的视线,菲娜嗖地蹿进了沙发底下。

    “那是什么?”俞晓绒问。

    “蜥蜴,我跟你说过的。”

    “它动起来太快了。”

    “稀有品种嘛。”罗彬瀚假装不在意地说。俞晓绒却自顾自地趴到沙发旁,脸颊贴着地面,窥伺沙发底下的情形。“别凑那么近,它可能会吓得咬你一口。这东西可是带点毒性的。”

    俞晓绒仍然趴在那儿不动。罗彬瀚提心吊胆地观察着她的反应,有点害怕菲娜会突然伸出舌头,在她脸颊甚至眼睛上来一下。幸好她没再做什么更容易刺激野生动物的事,只是动作轻缓地从地上站起来。

    “它是什么品种?”

    “我也不知道。”罗彬瀚装傻地说,“别人送的。”

    “谁?”

    “一个非洲小部落的酋长。特别讲信用的一个人,不小心拿错了我的东西,就把自己的宠物赔给了我。”

    俞晓绒抱起两只胳膊,满脸都写着她知道他是在鬼扯。“你说它身上有毒?”

    “不是致命的。但你要是被它咬上一口,就会浑身僵硬上半天,所以你可别去惹它。晚点笼子来了我就把它关起来。”

    “它合法吗?”俞晓绒冷不丁地问,“你怎么带着它过境的?”

    “快递运过来的。”罗彬瀚说,“你不服气吗?去报警抓我啊。”

    俞晓绒扑过来勒他的脖子。他们打闹了几分钟,罗彬瀚的新手机就响了。送鱼缸的人已经到了小区门口,他立刻借机脱身,催着她一起把东西搬上楼。等他们布置完鱼缸,给菲娜准备的笼子又到了。出于补偿的心理,罗彬瀚最后买下的不是狗笼,而是一个结构颇为复杂的多层猫笼,足以让关在里头的小型动物爬上爬下。可这东西组装起来却不像他想的那么简单,他们甚至为了一根螺丝应该插在哪儿而争论不休。

    “固定轮子的!”他敲敲手里的万向轮。

    “顶盖!”俞晓绒抓着她手里的笼盖部件,“肯定是顶盖!如果是固定轮子的螺丝,它至少得有四个一样的……”

    她突然不说了,惊讶地望着沙发上。罗彬瀚转头去瞧,发现菲娜不知何时从沙发底下溜了出来,正鬼祟地盯着尚未完工的笼子。一身咖色的鳞片上长着星星点点的菱纹,正和它身下的抱枕如出一辙。

    俞晓绒惊奇地端详着它。“它会变成环境色?”

    “对啊,不行吗?”罗彬瀚趁机拧起螺丝,“没听说过变色龙?”

    “变色龙可不会这样变色!它们是根据心情和温度……它还能变多少种颜色?它肯定在珍稀动物的名录里。”

    “保护保护你自己吧。”罗彬瀚敷衍地回答。他全副精神都已投入到拧螺丝的事业里,可恨的是这一次他好像真的错了。螺丝的粗细稍微差了一丁点,怎么都拧不牢固。他懊丧地丢开它,偷偷换了另一种,这次倒是对了。而一旦找对了第一步,后头的事情反而简单得多。他顺顺当当地独自拼起了整个笼子。

    “怎么样?”他扭头问俞晓绒。结果发现她站在沙发前不动,有那么一会儿他以为她是被菲娜给麻痹了,连忙走过去要扶她躺下。

    “嘘!”俞晓绒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蜥蜴。后者也像块岩石般凝望着她。她们之间的氛围叫罗彬瀚有点插不进去。

    “怎么?看对眼了?”

    “你真的不知道它的品种?”

    “当地有人管它叫鬼影麻痹蜥,不过你可别指望能靠这个查到它的学名。”

    “它也许是个还没被发现的品种。”俞晓绒低声说,“一种濒临灭绝的生物。你确定它是在非洲长大的吗?”

    罗彬瀚惊奇地发现李理可能是对的。不知怎么,俞晓绒被菲娜迷住了,尽管它的外表实在谈不上可爱。菲娜对俞晓绒的态度也不算太坏。它毕竟是个相当聪明的动物,似乎还能判断出俞晓绒和屋主人之间的关系。因此它等待了一会儿,然后试探性地从沙发挪动到地面上。

    俞晓绒配合地退开,它就慢慢走向刚搭起来的笼子,在敞开的笼门口跃跃欲试。罗彬瀚想趁机把笼门关上,俞晓绒却拦住他。

    “何必要把它关起来?”

    “开什么玩笑!”罗彬瀚说,“那我买这个笼子的意义是什么?”

    “它挺喜欢的。”

    菲娜已经钻进了笼里,在高低交错的平台上攀爬观望。俞晓绒双手插兜,站在笼外很专注地瞧着它。这下罗彬瀚确定了,她是真的喜欢它。

    “它叫什么名字?”

    “菲娜。”

    “多大了?”

    “这我可不知道。”

    “我会搞清楚它是不是新物种的。”俞晓绒坚决地说。

    罗彬瀚没太把这句放在心上。尽管他把俞晓绒称作捣乱分子,她还不至于因为一只神秘的蜥蜴而去报警逮捕他。而凭她自己研究出菲娜的来历?那可是花上整整一年、十年或一百年也做不到的事。

    “绒绒,它可不是一只狗。”他不得不声明,“我没开玩笑,它是真的能让你一整天都动弹不得。就算那不致命,也会让你浑身难受上很久。要是我们不把它关起来,那么你就得承担这个风险,明白吗?它可不会把你当成家庭成员。”

    “我会跟它保持距离的。”俞晓绒说,“操心你自己的事去吧。”

    罗彬瀚仍然有点疑虑,不过他也明白十六岁毕竟和八岁是不同了,在无关原则的事上,他最好还是让她自己拿主意。于是他走进自己的卧室,开始处理工作上要办的事。他列了列自己在这周必须见到的人,又翻了翻这两年来的集团年度报告,记下几个关于费用数字方面的疑问。等这么几件小事办完,两个小时就过去了。

    他坚决地合上电脑,正要去客厅瞧瞧俞晓绒是否已经睡着,突然又想起一样东西。

    “放哪儿了来着?”他自言自语地问着,首先趴下来看了看床底的几个抽柜。里头放着各类平时少用的证件和文件、各种他自己相关的保险单、秋冬季才穿的厚鞋袜,甚至还有一盒子连环画与故事磁带。在那堆证件里能找到从小学到大学的毕业证书,但就是没有他需要的东西。最后他灵光一闪,起身去打开书柜,从最深处搬出存放周妤画作和照片副本的档案盒。

    “有了!”他说着,从里头抽出一本黑底烫金字的高中毕业纪念册。他带着它回到床边,坐下来仔细翻看。

    纪念册的最前面是班级合照,每个人都穿着同样的深青色制服,留着大同小异的简单发型。要在这一张张比黄豆都小的面孔里认出谁来可不容易。时隔多年,他只能比较确信地辨别出他自己,周雨,还有另外几个男生的名字。

    他继续往后头翻。剩下的全都是些自由组合的多人照。他跟周雨的合照。整个男生寝室的搞怪照。除了一张他站在椅子上,假装正给前头的周妤和周雨撒花瓣(那两个人在快门落下时当然是浑然未觉的),这些照片里确实找不出另一个女生。这不出意料,在他们那个管理严格的高中里,谁也不会在毕业前无缘无故去邀请异性同学拍合照。

    他翻过最后两张“与最爱戴的老师的合照”,夹在封底处的是十几张五颜六色的信纸,那就是所谓的“毕业同学录”。罗彬瀚从未搞明白这东西的意义,因为那时他们已经有了一个同学聊天群,可这种纸质纪念本在当时依旧十分流行。似乎先是在女生之间兴起,她们会拿着一些精致花哨的小本子,邀请每一个同学都在上面填写姓名、生日、星座、生肖属性、联系方式——甚至还要有同学印象和寄语祝福!

    这根本不是为了纪念。罗彬瀚主张这种行为的本质乃是人类对集卡的天然狂热。因此不同于拍纪念合照,每个搞这种纸质同学录的人都会热衷于收集更多的名字,让每个熟悉或不熟悉,只要不是讨厌的同学都交代一下自己的血型和星座,写写对自己的评语和祝福。作为回报,他们也积极地把写有自己信息和祝福的花哨纸张散发出去。

    罗彬瀚自己没有做过这样的同学录,但不得不在十几个人的集邮本上交代了自己的生日与玄学属性,还收到了每个同学录主人的回赠。这绝对是他收到来自女同学的纸墨最多的一天。出于反复填表的疲倦,他当时没有研究这些纸上到底给了他什么祝福或评价,可到底还是守住了校友情谊的底线,那就是把这些注定用不上的旧纸一张不落地收在纪念册里。

    重温少年时代的回忆给他一种奇怪的体验。或许是因为年龄未到,他一点也不渴望回到那段校园生活的日子里去,可要说青春的痛苦与烦恼,那和成年后要经历的相比也算不上什么。他所感到的是一种淡淡的恐惧与厌恶,如同在通宵狂欢结束之后照见镜子里的自己。浅薄、浑噩、浮夸忘形,狼狈得叫人不忍卒视。回望十几岁的自我就好像在观看一只愚蠢的野生动物,他甚至都不敢考虑自己当时在作文或日记里写过些什么。

    然而,当他一张张翻看这些同学录时,读出来的又仿佛是另一种人生。这个人在自己同学的评语里开朗、热情、喜欢运动、风趣幽默、广受欢迎……这写的到底是谁?罗彬瀚纳闷地想。他再三确认自己没有错拿写给别人的同学录。不过没准这些都是套话,他们只是把模块化的赞语分给每个同学,就像血型与星座性格书。

    一张湖色的信笺纸映入他的眼中。这纸笺的质量很好,摸起来厚实而光滑,表面泛着莹润的油蜡质光泽,四角压印了淡紫色的报春花图案,用深绿色墨水写下的钢笔字宛然如新。罗彬瀚端起它,看见姓名那一栏写的是“石颀”,接下来则是生日、住址和电话。星座是白羊,血型栏倒空着,没准她自己也不知道。

    他继续往下看,后半部分果然也是“同学寄语”。在空旷的白色方框中央,信笺的前主人用一种过于方正却显得有点死板的字迹写着:

    毕业快乐!

    “啊?”罗彬瀚说。他把纸翻到背面看了看,一个字也没有。于是他又翻回来,盯着那句话陷入了沉思。他对石颀实在没有更多印象了,似乎她并非那种个性独特,令人难忘的类型。不过这张信笺给了他一点提示,那就是石颀搞不好有社交恐惧症。毕业快乐。僵硬而深刻的字迹显示书写人当时非但毫不快乐,可能还相当紧张。至于一个社恐人士为什么要给不亲近的同学散发自己的信息,他就猜想不透了。

    也许石颀当时是想向他表示友好,因为他们之间发生过尴尬事。而既然她都愿意这么做,也就说明她至少不是厌恶他。那件窘事纯粹就是意外状况。他们的小小恩怨彻底翻篇了,也许毕业那天就已经翻篇了,只是当时他自己没注意到。想到这里,他把那张格外精致的信笺又塞回原处,将整个纪念册放回书柜深处。

    “想起了往事吗,先生?”

    这次罗彬瀚一点也不惊讶了。他回头看见李理,做了个嘘声的手势,然后走去门边悄悄窥了眼外头,确认俞晓绒已经进了客房。

    “我妹妹在的时候你可不能随便出来晃。”他关上门低声说,“说话千万小心。还有,可别趁我睡着的时候站在我床头。”

    “我无意制造麻烦。”李理说,“但这房间里的一切都会进入我的监控,先生,我想你应当清楚这点。”

    罗彬瀚莫可奈何地瞪她。对于自己的隐私,他已经做了最大程度的让步。现在每天他都会去距离卧室最远的那个卫生间梳洗穿衣,也尽量不在卧室里摆出不合适的模样。这屋子里简直快没有他能放松的一席之地了。

    “你见过我妹妹了?”

    “是的。”

    “印象怎么样?”罗彬瀚多少带点情绪地问,“接下来她就要跟你整天待在一个屋里礼物,还觉得挺喜欢她吗?”

    “这对我不构成问题。”李理露出微笑,“往好的方面想,先生,我可以替你监视她的动向,尤其是在她探索你的卧室的时候。”

    罗彬瀚已经有了米菲与菲娜这两名监视者。不过他也相信,就观察的细致与汇报的诚意而言,李理远比另外两个探子中用得多。他终于高兴起来,觉得俞晓绒的隐私权也不能比自己更强。如果哥哥每天下班后还要在卧室里面对一个超级智能的无死角监视,那么苦一苦妹妹也是应有之义呀。

    “我注意到你在翻阅纪念册。”李理说,“是什么令你想起了往事?”

    “没什么,我碰到了一个老同学……挺感慨的。”

    李理请他详细说说经过。这故事本来有点私密,可罗彬瀚现在的确想找个人聊聊,而周雨又偏偏不在。于是他坐下来跟李理说了今天在花鸟市场的经历,还有几件他记得起来的高中往事。李理一如既往地充当着出色的听众,时不时提几个古怪的问题。她问他是否记得石颀过去有哪些喜好,以及他们曾经说过哪些话。

    这些问题罗彬瀚一样也答不上来。他真的没留意过石颀,她不是班里成绩最好的或最活泼的,也不像周妤那样离群得醒目。他们压根儿就没评选过班花或班草(说真的,他都不知道究竟是谁在评这个)。如今他努力地回想,只能依稀记得她家境不错,可他的同学里本来就没几个是家境不好的。他只能告诉李理她的美术成绩也许不错,因为她有一幅画曾经和周妤的作品一起贴在展示墙上。

    “画了什么呢?”李理兴味盎然地问。

    “这我怎么记得?”罗彬瀚含糊地说,“风景?静物?”

    “你脑袋里一定有画面留下的,先生。否则你根本不会记得有那张画。”

    罗彬瀚仰头望着天花板。他只记得周妤的画。她那继承自父亲的绘画天赋展现得很早,这么多年过去后,挂在展示墙中央的画作依然历历鲜明:一盆幽墙处盛开的扶桑花。花瓣边缘卷曲发黑,如燃烧过后的灰烬。

    谁能轻易忘得掉呢?那股炙热的狂艳,那份暗蕴的凶恶,都极难相信是从周妤纤细而冰凉的手指下流出的。望着展示墙的人只可能看见这一幅画,看见无数色彩线条中间翻涌滚动的火一般的红花。别的作品都模糊了,隐匿了,如同白日之下的星辰,或是黑洞周边的几个墨斑,根本就引不起注意。罗彬瀚已经要放弃追索答案,白天的那一幕却浮现在他眼前:远处冰蓝色的顶棚,光华荡漾的水影,青瓷缸中静静漂浮的碗莲。

    记忆的镜头突然拉近了一寸,或者该说远退了一步。他终于看到在燃烧的红花周围,的确还有别人的画作存在。它当然也是美的,只是难免有些黯淡。也不完全是扶桑花的缘故,因为这画本来就没有强烈的色彩,只是张铅笔或炭笔勾画的黑白画,是幽乌的茎叶脉络与细弱的花瓣线条,淡如青筋的阴影,一大片突兀的留白。

    罗彬瀚在回忆中贴近这张画,想知道署名落款是否也如他所想。其实过去他就没细看过这张画,但它毫无疑问是石颀的作品,是曾被美术老师在课上称赞颇具神韵的一张。

    “莲花。”罗彬瀚琢磨着说,“我猜这是她的喜好。”

    “有趣的地方是,你那张信笺上的图案是报春花,先生。”

    “那又有什么问题?人难道一辈子只能吃一道菜?”

    李理没有说话,只是用她那富于深意的微笑回应他。罗彬瀚坚信这人又在故弄玄虚。

745 鹦鹉歌(上)

    凌晨四点的时候,罗彬瀚从床上爬了起来。经历过整个昨天的折腾,他确信俞晓绒这会儿睡得和刚出生的狗崽一样沉。他不慌不忙地去卧室外的卫生间梳洗穿衣,然后把米菲从衣柜里揪了出来,跟它商量更换栖息地的事。

    作为一种形态灵活的高级生命,生活在水底对于米菲并非困扰,甚至更方便进行物质交换。罗彬瀚许诺它会经常打开电视或智能音箱,好让它有更多的消遣方式。他甚至退了大大的一步,允许它戏耍和吃掉缸里的观背青鳉,只是每周仅限一条,以免俞晓绒起疑。

    交易很快达成了。米菲悄没声息地从缸边滑落,钻进金鱼草深处的骷髅头里。睡在笼子高处的菲娜也悄悄溜过来围观。罗彬瀚顺手摸摸它,在它鳞片上抹了一大片鱼缸水,菲娜便一下子跑开了。它不喜欢水,也许因为那破坏了它的隐匿性。

    “下次不玩了。”他对有点生气的菲娜保证,“没有下次。”

    菲娜暂时原谅了他,回到敞开的笼子里继续睡觉。罗彬瀚则心情愉快地钻进厨房,准备简单整点早餐。俞晓绒毕竟是个经常被父母独自丢在家里的小孩,饮食方面不算难伺候。他冲了两杯豆奶,蒸了锅速冻肉包,拌了点蔬菜沙拉,再加上一盘(周雨除外的)人有手就会做的煎蛋饼。这么几件小事下来竟然花了快一个小时,足以叫人对认真生活丧失信心。不过今天罗彬瀚觉得自己还能顶得住,他心里仍然为“俞晓绒在梨海市”这件事感到新鲜和好玩。当然,理性对他说这很麻烦也很危险,可这里头又会看到多少有意思的乐子!他回到卧室去读南明光昨晚发来的几个同业IPO案例,心里却已经琢磨周末要把俞晓绒带去哪儿玩,她可不是那种能靠手机与网络就在家里安分度日的类型。

    夏季的天亮得很早,等他看完那几篇长长的证监会质询,又不得不在昨晚写的备忘录上多加了几个问题,时间便已走到七点半。晨光照得他的电脑屏幕白花花一片,于是罗彬瀚站起身,怀着满腔幸福去狂敲俞晓绒的房门,直至里头传来一连串不宜翻译的德语咒骂。

    “起来吃饭!”他高兴地说。

    “滚开,今天是周末!”

    “才不是。今天周二。”

    “去你的,今天对我就是周末!”

    客房已经极有先见之明地反锁了,因此罗彬瀚无法溜进去喊一句“太阳晒屁股咯”。他只能遗憾地收拾起东西,穿上外套,打好领带,出门去面对事务繁忙的一天。适应期已经结束了,他的运气也到头了,每个有必要跟他碰碰头的人今天都来了公司。上午他在行政部坐了两个小时,同南明光一项一项梳理现在的高层构架,以及本年度待执行的人事安排。总的来说,就同罗彬瀚对陆津调岗的印象一样,他们正打算换一批血。

    “这活儿可不能我来干啊。”罗彬瀚说,“我才什么身份?”

    南明光依然用他慢悠悠的调子说着他们的计划。他指出这并不完全是坏事——不是每个人都乐意在岗位上捏着事情不放。到了他们这个年龄,紧紧粘在手掌上的不见得是成就和名誉,而是给别人的承诺与别人给的期望。只要有顺理成章的台阶,有的是人愿意选择去享受丰厚的年金与假日。说到这里时,他那干瘦黢黑的手指敲打起桌面,罗彬瀚不由地盯过去,心里琢磨这番话到底是不是真心的。他刚知道南明光去年做了一次肝脏方面的手术,还有一个前同事得癌症去世了。

    “提前退休的事你最好装作不知道,”南明光指示道,“去把新人的关系抓抓牢,这是你该干的。”

    “行啊。”

    “陆津是你的熟人吧?”

    “在销售部认识的。”

    “没事就和他多聊聊。”南明光说。对于陆津他就提了这么一句,不过在罗彬瀚看来这差不多是给未来的行政副经理下了定论。没准还会有变数,但计划的雏形一定有了。

    他们又自然而然地聊到了陆津的前任。罗彬瀚一直觉得齐妮娜的名字很有股时代特色,但和她本人却不太搭调。这人处理具体事务要比处理人际关系更强(倒也不是说后者就做得很糟糕),管什么都很细致,很少出纰漏,也很少跟下属们走得近。南明光评价她是个指挥型的领导者,一个任务导向者,“什么人在她手里都是一样的用法”。

    “那你把陆津给她干什么?”罗彬瀚不由地问,“你不觉得他们两个的风格差太多了吗?”

    “我正想看看能不能磨出点新意来。”南明光说,脸上挂着一丝看斗狗比赛似的笑。罗彬瀚觉得这不见得是个好主意,但这话跟对方说是没用的。他想起来自己刚到这儿时看到过一份文件,是综合管理部要一个美工岗位,结果却莫名其妙地把计划书递到他这儿来了,于是就把这件事跟南明光提了提。

    “是老宋的一个侄女。”南明光轻描淡写地说,“毕业实习要点材料而已。”

    “怎么把资料送我这儿来了?”

    “事是用你的名义办的,算是你的人情。”南明光往椅背上靠过去,拉开距离瞧着他,“老宋当初是你谢阿姨介绍进来的。”

    “这真的还要紧吗?”罗彬瀚问。他有点莽撞地指了指南明光的肚子,那个去年在手术台上被切开过的位置。南明光笑了,他自己也笑了。“一个学医的怎么跟我争?”

    “也未必只有这一个。”

    南明光也许知道点什么,罗彬瀚忍不住想,也许只是想刺激刺激自己,就像把齐妮娜与陆津放进一个笼子里去。南明光的确挺喜欢他,可那究竟是对子侄晚辈的喜爱更多,还是对一只优良斗犬的喜爱更多,他始终掂量不出来。不过南明光一定会拿他和某人去比较,从相似的地方与不同的地方,就像他也会比较俞晓绒和她妈妈的差异。

    “你的手还是放得太松了。”南明光说,“想得太多,准备得太少。”

    “还有人说该拿鞭子抽着我走呢。”罗彬瀚说。南明光差点就要放声大笑了,但这时齐妮娜抱着一堆文件走了进来。

    南明光一边签字,一边叫她让另外几个行政主管去茶室里坐坐。他们在那儿跟罗彬瀚正式地碰了头,过一过必要的礼仪程序。其中有两个已经是老资格了,恐怕正被南明光策划着送走。罗彬瀚恭恭敬敬地给他们沏茶,还说了几个关于非洲旅行的笑话。中午时他又继续陪南明光出去吃饭,还捎上了齐妮娜与陆津。

    “小罗总去非洲旅游了?”齐妮娜笑着问。整个上午以来,她是第六个问这句话的人。罗彬瀚已经习惯了,并且养出了一套标准的回应流程。“是啊!”他说,“去玩得有点久,底下都说我跟人私奔了。”

    “你要是真带个对象回来倒也好。”南明光说,“咱们算是在非洲办成了一个大项目。”

    “我不好抢在韵琼姐前头吧?”罗彬瀚替他点烟,“她要是从法国带回来一个该怎么说?”

    南明光挥手把他赶开。所有人都开始笑。饭局上都是熟人,没谈多少工作的事,只好扯些无关紧要的家常闲话:齐妮娜有个五岁的孩子,目前正由家里的老人带着;陆津的女朋友在读化学专业研究生,可却碰到一个很难伺候的导师;南明光又有一个朋友进了重症监护室,是因为特发性肺纤维化。

    他们的话题已经远离了非洲,再安全不过。罗彬瀚便开始抽空偷瞄手机,想看看周雨或莫莫罗是否可能在线,南明光突然转头对他说:“听说你妹妹来了?”

    “啊?”罗彬瀚说,“噢……对,来我们这儿玩几天。”

    “不带她出来见个面?”

    这倒是个罗彬瀚从没预料过的问题。它完全跨越了他多重生活之间的藩篱,简直就像荆璜在问他今天的股市表现如何。罗彬瀚不由停顿了两秒,然后才摆出笑容:“她比较内向。”

    “怎么?害怕见生人?”

    “她可胆小了!”罗彬瀚说,“中文也懂不了几句,看见外人就直往我身后躲,一天到晚不肯出门。”

    “小罗总还有个妹妹呀?”齐妮娜说。她的语气就像顺口一问,不过罗彬瀚估计她对罗骄天的事早就一清二楚。

    “一直住在国外呢。”他继续唉声叹气地说,“刚生了场大病,身体不大好,她妈妈让她休学来我这儿散散心。”

    没有人对他的话表示质疑。罗彬瀚估计他们已经在心中勾勒出一位忧郁、病弱、沉默寡言的异国少女,从来不会在工作日早晨七点半咒骂亲哥。他总算是在这顿饭局里得到了一点小小的乐趣,好去面对一个更漫长的下午。饭局结束以后,他先在办公楼外吸了根烟,做做心理准备,然后才进电梯去了财务部的楼层,开始着手处理那份财务评估报告的事。

    和这事关系最密切的内审部门主管姓祢,也干了好些年,只是罗彬瀚没怎么打过交道。他倒是熟悉他们的财务总监和总会计师。总会计师是个不可不提的女人,大约有五十岁了,寒暄客套时敷衍得不行,从没给过罗彬瀚好脸。罗彬瀚曾因不信邪而去问南明光,终于确认自己没有受到不公正待遇。真相很叫人着迷,那就是泠蕃对谁都是这个臭脸,连南明光也逃不过。她仿佛就是整个财务部门对薪资与账目的怨气的具象化身。当着她的面时,手下们会喊她“泠老师”,可背地里的绰号是人尽皆知的。罗彬瀚坚信一定有人不小心在她面前叫错过。

    “冷老师,”罗彬瀚笑容满面地说,刻意模糊了第一个字的发音,“好久不见呀!”

    他热情地要去跟对方握手,总会计师的表情就好像快要上断头台。财务总监王霁升与内审经理祢勃是两个戴着厚重眼镜的中年男人,比她的社交属性要强点,不过也强得有限。照罗彬瀚的看法,全公司的社恐人士都已经塞进这个部门里了。王霁升之所以能坐上财务总监的位子,搞不好就是因为他是这个部门里唯一能在敬酒时把祝酒词说利索的。

    跟这三个人过礼数既简单又有娱乐性,罗彬瀚表现得越热情,他们就回应得越警惕。当罗彬瀚请他们一起来开个小会时,泠蕃简直恨不能把他从键盘声狂响的财务室里赶出去。祢勃倒是要比她反应得好点,毕竟那份评估报告是以他的名义交上去的。而当罗彬瀚在他的笔记本上打开年度财务报告、财务整顿评估报告,以及他自己批注的疑难备忘录时,他们三个看上去都有点茫然。不是因为他罗列出来的那些数字问题,而是因为这些问题竟然是他在提。

    “南总的意思是让我来对接财务整顿的事。”罗彬瀚解释道。对面三个人的表情说不好是震惊还是痛苦,反正叫他开心了起来。“我看报告上的意思是要先找机构?需要这么早就开始吗?不能找我们自己的法务先看看?”

    祢勃向他解释这其中的必要性。他所说的内容其实不过是把报告里的分析复述了一遍,又强调他们自己的法务部在账目整顿和企业改制方面是多么无用。他们是负责跟客户或友商打官司的,简直就是隔行如隔山。罗彬瀚不觉得意外,他只不过要挑这个话头,好接着一项一项地问数据:关联交易的数字怎么会变得这么多?为什么现有的加盟酒店收入确认时点必须往后改?投资公司运作的金融资产估值为什么正在往低里调整?报告期内的月度采购费用波动大点又有什么不妥?

    他每提出一个问题,三位专业人士就得轮番上阵跟他解释,从最基础的法规准则一直到最新发布的政策调整。他们是在尽量让对外的数字好看,可谨慎性上起码也要说得过去。说到费用入账的规范性时泠蕃激动得根本停不下来,只差指着他的鼻子骂市场部。祢勃与王霁升一起把她按住了,开始顾左右而言他地谈起人手问题。罗彬瀚假装什么也没看见,只顾勤奋地敲打键盘,整理他们说过的要点。这活儿其实不该他自己干的,他顺手又在文档上补充:叫陆津给他找个能做会议纪要的助理来。

    “辛苦,辛苦,”他笑眯眯地说,“真是麻烦三位老师了。”

    对面三人以极大的克制同他客套了一番。摆在会议室桌上的瓶装矿泉水已经全被喝完了。在这漫长的三个小时里他们备受文盲兼法盲老板的折磨,还有当年市场部混乱的发票管理所导致的深刻积怨。为了不让总会计师在这个年龄段上愤而离职,罗彬瀚开始信口开河地允诺要增加人手。当然要加!他信誓旦旦地说。像理账和改制这样重大的事,增加的工作量绝不是现有团队能应付的,他会立刻去向综合管理部要求制定招聘计划——不过南明光会不会当真就跟他没关系了。有多少财务部的段子都是他从南明光那儿听来的啊。

    “我们得先找哪些机构?”他趁着泠蕃脸色稍缓时问,“律师?评估师?审计?”

    相比起财务数据,这个问题不算敏感。他们笼统地谈了几种选择,财务部里不缺有这方面门路的人,罗彬瀚自己也信得过泠蕃的推荐(她可是在财务室里对南明光摆了十几年臭脸啊),不过像这样的事情终究得在董事会层面上过一过,所以也没什么能立刻操办起来的。最后罗彬瀚终于把这财务部的三人组放生了,并且提醒他们这周之内还要就费用的规范性问题再开几个小会,琢磨琢磨整顿方案,再理理过去几年的账目。说完这句话他马上就抱着电脑开溜,以免被总会计师刺死在会议室里。

    他步履如风地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血红的夕阳已经落到一栋栋高层办公楼中间。无数扇落地窗如同细密的鳞片,其上倒映出支离破碎的天空。罗彬瀚望着这一幕,想起失踪多日的莫莫罗来。他拉上窗帘,埋头整理下午所做的记录,逐条研究财务部给出的答复,再查找对应的法规准则与同业数据,粗略估算这些调整究竟要花费多少成本。

    这种估计无疑是极不准确的,但他至少得给南明光一个程序上的交代,把财务部觉得重要的问题提上去。他专心致志地敲打键盘,只想在下班前忘掉除此以外的所有杂事,可等他终于搞完这一切时,却发现窗外彻底黑了。

    时间已经是晚上八点,他赶紧给俞晓绒打了个电话,问问她是否已经吃过晚饭。从电话那头传来嘈杂的电视声,俞晓绒显然是度过了极其悠闲的居家一日,正躺在沙发上跟菲娜一起享用外卖。她被城市生活驯化腐蚀的速度实在令人心痛。

    “可别一个人出门乱跑。”罗彬瀚叮嘱道,“有陌生人敲门就先给我打电话。”

    “加你的班去吧。”俞晓绒说,嘴里不知在咀嚼些什么。罗彬瀚不无幽怨地挂了电话,开始沉思他这一天究竟都做了什么。似乎都是正事,又似乎都毫无意义。他又开始强烈地想找周雨聊一聊,想要回到那种脱离凡尘自说自话的氛围里。他从包里掏出那个陪伴多时的银质打火机,一下一下地摁动,凝视着红花的熄灭与复现。突然间,他想到了一个去处。

746 鹦鹉歌(中)

    当罗彬瀚走出停车场时,街头正好下起了小雨。他有点担心自己的衣服,就打开手机看了眼天气,上头只说是多云转阴,估计不会有突然的雷雨。他犹豫了片刻,还是继续沿着商铺溜达,天气本来有点闷热,有点雨丝也叫人舒心。有了灯光的妆点,夜晚的街道看上去总是同白日大不相同。还有一股叫人微醺的桂花香气,叫人很想找个地方坐下,在带气泡的酒精饮料里加几块冰,听它们在杯中哐当乱撞。

    要在晚上十点的闹市区满足这个欲望是一点也不难的。只是罗彬瀚不想挤进人堆里。他今天已经看了太多张掩饰了真实情绪的面孔,可要是乍然面对另一群全不掩饰的人,去目睹一种最为直白的动物性的放纵,他也终究感到无趣。此刻只有一个地方能让他安静地坐下,如果它还没倒闭的话。

    “枪花”果然还在它原来的地方。这家店曾经让罗彬瀚搞不清楚性质,而如今通过长达月余的网上冲浪,他已重新毕业为时髦度合格的现代人,能够顺利地说出“日咖夜酒”这个词来。这个词是如此充分地展现着现代性的矛盾与内卷,而秉持着如此经营理念的店事实上却摆烂如斯,正是罗彬瀚此刻迫切需要的魔幻色彩。

    他从隐藏在行道树背后的狭窄门面钻了进去。里头的装饰依然如故,但一个人也瞧不见。员工休息室紧锁着,他揿了揿柜台上的电铃,袅袅余音在昏暗的灯光下回荡。

    罗彬瀚心想要么梨海市的治安已经在这两年到了夜不闭户的水平,要么这店里的每样东西上都附有针对盗贼的恶毒诅咒。他更倾向于后一种,因为覆盖一个店铺的魔法显然要比覆盖一个城市的魔法容易些,至少他所接受的常理是这么支持的。许愿机是另一回事,许愿机是和这片土地毫不相关的事。他给自己搞来一罐黑啤酒,又在冷冻柜里掏了盒冰块。气泡翻涌起来时他不禁觉得自己傻得好笑。先跑去雷根贝格吃火锅,然后在梨海市喝啤酒;在寂静号上发愁罗骄天的高考志愿,现在又开始琢磨莫莫罗到底去哪儿了。

    他依然不觉得特别担心,或者特别生气。店内弥漫着一股咖啡豆与松木的气味,使得每样东西看着都显出懒洋洋的棕黄色调。妆点墙壁的红玫瑰折纸已有些发潮,在不凋的外表下却显露出了气韵的萎靡。那些仿制的子弹壳比上次少了,可能是店主觉得清理不便。一切诗情画意终须给现实的便利性让步。罗彬瀚边喝啤酒边打量周围,觉得店里的气候已然与外界脱节,提前步入萧索衰落的秋季。

    可能不是店面的问题。他反思着自己的念头,也许只是因为他自己此刻心情不大好。可那并不是纯粹的怨怒,只是种相当平淡的失落,是在巨大的落里反涌出少许欢欣和安宁。未来是模糊而可怖,命运是注定悲剧性的,可至少此时此刻,独自坐在一个属于他者的幻梦中,人才得以跳脱他自身的局限。只有在这种时刻,他可以毫不忧虑地展开狂想,关于未来,关于生活,最后到底会发生什么呢?如果日子一天接着一天过下去,再也没有超越世俗的事物在他面前出现,他该怎么处理自己的事?

    他认识的所有人都会死在他前边,这是很容易想到的。可他自己的“死期”还要更早,在衰老速度暴露出明显的异常以前,他的社会身份就必须死亡。身处这样一个网络信息日渐密集的社会,要隐匿在深山老林里埋头种地,或在市区以无名氏的身份活上百年,那可不是说说就能做到的。除非他也懂得如何给别人催眠洗脑。

    不过,在梨海市的头四十年,要给自己伪造一个合法身份或许行得通。在那之后,当他能动用的关系网逐渐瓦解,他就必须离开这儿,去那些户籍系统落后的国家转转。如果那时昂蒂还在,她倒可以帮得上许多忙。至于钱呢?也许他可以学点到穷乡僻壤也用得上的手艺,比如木匠或编织。他还可以在“罗彬瀚”还活着的时候把部分保值资产转移给周雨,后续的几百年里就时不时回来瞧瞧周雨的后代,从他们那里拿点经营的本钱。那时他还可以跟他们聊聊周雨的事情,成为一个神秘莫测的祖先传说——想到这里时他蓦地清醒了,察觉出这场白日梦里最大的漏洞。要是周雨根本没有后代呢?

    也许是时候关注罗骄天的感情生活了。当他暗暗这样想时,有人从店门口走了进来。罗彬瀚抬头望了一眼。两边都吃惊地愣住了。

    “你?”安东尼·肯特说。

    罗彬瀚的手慢慢松开酒杯,脸上刚摆出的笑容也消失了。“是我,”他打量着对方,“你是怎么回事?”

    站在他面前的正是那个红头发的外国青年,他在这家店里认识的神秘朋友。尽管时间过去了大半个月,安东尼可能还没厌倦这座城市。罗彬瀚在来“枪花”时就隐隐盼着会遇到这个人,或者遇到那位不曾露过面的店主。可是,眼前这个重逢的老朋友完全和罗彬瀚预想的完全不一样。

    在短短三个星期左右的分别里,这人已剧烈地消瘦下去。他原本就够瘦了,个头在他自己的人种里也不算高,而眼下更是形销骨立,憔悴不堪。两个深陷而发黑的眼窝使得眼球益发突出,头发也干枯凌乱。或许是心理因素,罗彬瀚甚至觉得他的发际线都要比过去高,那额头上沁出微小而细密的红疹。

    安东尼·肯特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走向罗彬瀚,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他深蓝色的眼睛完全丧失了灵动,木楞空虚得可怕,却又显出病态的亢奋,像是罗嘉扬在网吧里玩了两天两夜,最后被罗彬瀚抓出来时的那种状态。

    “我没想到你还会来。”安东尼说。他随即埋下头,两只手使劲在乱发中抓了一把,像是想把自己弄得清醒些。罗彬瀚观察着他,疑心对方是否在这段时间服用了某些药物。

    “你好像生病了。”他不动声色地说,“怎么了?水土不服?”

    安东尼抬起头,仓促地拉扯嘴角笑了一下。“我这几天没睡好,”他几乎有点无助地说,“没注意作息时间,前两天餐厅里还有个人在抽烟。”

    他痛苦地揉了揉额头。罗彬瀚这才想起来此人是严重的尼古丁过敏者。他也没在安东尼露出的胳膊上找到针孔,或是闻到什么刺鼻的异味。于是他缓和了语气:“你该休息几天,好好地睡一觉。”

    安东尼又挤出一个生硬的笑容,在罗彬瀚眼里几乎是痛苦的意味。“我遇到件想不明白的事。”他干巴巴地说,“我……我想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去吧台前拿了一罐重度的气泡酒。罗彬瀚不禁皱起眉头,感到自己似乎有义务制止这种行为。他和对方其实不算太熟,可对方的样子实在是太不对劲了。这人就算突然猝死在他眼前都不值得惊讶。

    “你遇到麻烦了?”

    安东尼摇了摇头,摆明了不愿意详说。他猛灌了一口酒,脸上迅速地涌起血色。可这也不是个兆头,恐怕他在好几个小时里没吃过东西了。

    “你怎么样?”他反问罗彬瀚,“我记得你上次走前说要出国去看亲戚。”

    “确实。”罗彬瀚顺着他的话头,“只不过出了点意外,多耽误了几天。”

    “我还以为你已经把这里忘记了。”安东尼说,硬挤出来的笑容里终于有了点真诚,“丢下你的‘梦幻回忆’,去过现实里的生活了。”

    “现实里的生活?”

    “上上班,喝喝酒,玩点游戏。”安东尼厌倦地说,“随便你喜欢或者需要去干什么,总之,远离这个胡编乱造的白日梦。”

    他猛挥了一下手,像是要把整个店都给使劲扇走。罗彬瀚从他的言行里觉察出一股莫名的怨恨。他意识到这就是自己的突破口。

    “我挺喜欢白日梦的,”他立刻故作轻松地说,“干嘛不来呢?我只是被别的事耽搁了一段时间。”

    “你亲戚的事?”

    “各种各样的意外。出了趟国,生了次大病,还有些我自己生意上的事——做白日梦前毕竟也得吃饭嘛。”

    “你看着并不缺钱。”

    “这不止是钱的事。”罗彬瀚举起双手,想要抓住胸前某个不存在的东西,“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我还有别的社会角色要演……在咱们这个白日梦以外的地方,我不能把别的责任抛下不管。不过说真的,我今天就是逃到这儿来躲清静的。现实生活已经让我有点过腻了。”

    “这么说,”安东尼又灌了口酒,“我来得不是时候?”

    “你来得正是时候!”罗彬瀚说,“我刚把现实生活的事儿处理完——没彻底处理完,不过已经有个大致头绪了。现在正是我每周来这里鬼混的好时机啊。来嘛,接着奏乐接着舞。”

    “你还不如去找个热闹的舞厅玩玩,我看你像那种爱混在人群里出风头的类型。”

    “这是什么鬼话。”罗彬瀚不满地说,“就因为我长得像个不稳重的人?我就是喜欢在没人知道的地方找乐子,不行吗?”

    安东尼有气无力地笑了笑,坚硬的肩膀一下子松垮了。这几句闲聊似乎耗尽了他的精力,让他没法维持原本应有的边界。罗彬瀚也感觉出来了,今夜这家店里有种奇特的氛围,那股颓败的秋意在灯光外的阴暗处萦绕不去,环伺包围的纸花洞穴中生长出来的晶簇,渐渐逼迫其中的人靠拢。安东尼·肯特就处在这样的情绪里,随时都会被敲出一个缺口来。

    “我这几天过得很糟。”这外国人说,“我都想过要不要一走了之。可是……”

    他没继续说下去。罗彬瀚提议道:“你吃点东西吧。”

    “这几天店里没吃的东西。”

    “店主人呢?”

    “没出现过,他这周好像碰到点什么事。”

    “他倒真不怕别人把这店搬空。”罗彬瀚嘀咕着。最后他还是站起身,去外头的面包店里买了份吐司,还顺手给自己拿了包花生。他回到“枪花”,把吐司面包丢到安东尼面前。

    “我有个亲戚死在了酒桌上的。”他在安东尼开口前说,“空腹喝了半斤白酒,然后酸中毒死了。我可不想碰上命案。”

    安东尼不再反对了。他相当麻木地吞咽面包。罗彬瀚则无聊地剥起花生,揣测这个人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相信鬼魂吗?”对方忽然问。

    罗彬瀚瞟了他一眼。“会半夜站在床头看你的那种?”

    “你遇到过?”

    “那倒没有。不过你要是去网上找个灵异视频,底下的评论都爱讲这种故事。”

    安东尼的脸颊鼓动了一下,看上去多少有点失望。“你身边的人呢?”他依然犹豫着问道,“任何你信得过的,不会向你撒谎的人?他们中有谁见到过鬼魂吗?”

    “我不记得有谁见过。”罗彬瀚说。他意识到这个问题不会是空穴来风。“怎么了?你撞见鬼了?”

    安东尼看起来犹豫不决。“你不会信的……连我自己也不信。”

    “我以前不信的事情可多着呢。”罗彬瀚无所谓地说,“现在我什么都能接受。你要是告诉我你被一群苍蝇人劫持了都行。”

    “没差多少。”

    这下罗彬瀚着实感到惊奇了。他仔细打量这个红头发的外国人,想看出他究竟有什么理由要被宇宙条子出警。“你真的被劫持了?”

    “我的程序被人劫持了。”安东尼说。

    罗彬瀚搓着花生种皮的手顿住了。他和对方大眼瞪小眼地看了几秒。“去下个杀毒软件怎么样?”

    “不,不是那么回事。”安东尼焦躁地说,他似乎不知该怎么解释。罗彬瀚瞧了瞧他的手指,发觉这人的指甲尽管很短,边缘却很不平整,没准有啃指甲的习惯。而且他这一次出现时两手空空,什么东西都没拿。

    “你的电脑呢?”他问道。

    “送修去了。”

    “坏了?你不能自己修?”

    也许是看在面包的份上,安东尼没冲他皱眉,只是说:“你明白我只是个写代码的吧?”

    “我有时会叫信息部搞网页的人来帮我修电脑。”罗彬瀚诚恳地说,“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只写代码,反正最后电脑能用就行。”

    “他们会恨你的。”安东尼说,“他们真的会恨你的。”

    罗彬瀚不以为然。工科生的恨意固然可虑,可是财务们的改锥也未尝不利。更别说他自己都在偷偷跟周雨讲财产继承权与刹车失灵的段子。

    “咱们还是谈谈你那台闹鬼的电脑吧。”他很是豁达地说,“电脑上出现了鬼脸?把你的程序图标全都变成熊猫?”

    “那是病毒。我分得清一个问题是不是病毒导致的,好吧?”

    “真的吗?如果它是一种特别新的病毒呢?”

    话题聊到这会儿,安东尼·肯特的脸上终于有了几分活力,也可能是被外行人的蠢话气的。他默默抓紧吐司面包的袋子,把它团成一个实心球。

    “我有个前女友。”他深吸了口气说,“我跟你提过的。”

    “是啊。你们分手得挺突然的。”

    “我一直在想原因。”

    罗彬瀚耸耸肩。他没有说出来的一句话是世上所有的分手归根究底都是不适合。“过去的事情就是过去了,你找到原因又有什么用?”

    “我知道,我知道。但……这里总得有个原因吧?我可没有说我不接受分手,我只是想知道真正的理由是什么。”

    罗彬瀚不再反驳了。他把剥好的花生米分了一半给对方,然后安安分分地给自己灌啤酒。他心想自己的梦幻之夜竟然要以听别人的感情八卦来结束,真是吃饱了撑的。

    “我时不时琢磨这个问题。”安东尼说,“我问过她,短信,电话,邮件,账户私信,她什么都不回复。如果她直接给一个答案我就能解脱了——”

    “她真的什么都没说?”

    “她说我们不合适。”

    “哦。”罗彬瀚说,“你还是觉得不满意?”

    “那不是真的理由。”

    罗彬瀚短暂地走了一下神。他想到了网上流传的说法——真正的恋爱专家是那些从来没谈过恋爱的人。这句话可能是纯粹的胡说八道,但此时此刻他的确有种超脱的感觉。他俨然是一位得道高僧,以一双无情慧眼看穿了眼前这个落魄青年的红尘迷障。

    “那不是真的理由!”安东尼重复道,仿佛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行,行。”罗彬瀚说。他桌前堆起一座花生壳的小山。

    “有段时间我自己可能忽略了什么问题,所以我就把我们所有的聊天记录都整理了起来,想看看里头有什么线索。大概有十几个G。我们互相发过很多东西,图片和文件之类的。实在太多了,我看了整整两个星期,还是觉得自己没法一个不落地查过去……”

    “你不觉得这样有点太过头了吗?”罗彬瀚说。把剥得干干净净的花生米放在啤酒罐顶部。

    “我把这些资料放进了一个优化过的检索软件。”安东尼继续说,这会儿他倒好像停不下来了,“我给不同类型和日期的资料打了标签,这样方便我想起什么的时候随时找出来。然后我又想到,如果我找不到思路,也许应该把这些数据设置成随机播放,没准哪天我会无意中看到一条有用的。”

    “啊。”罗彬瀚缓缓地说。他脑袋里突然想起了陈薇,正是在这家店里,神父般宝相庄严的法剑聆听了他关于妹妹的忏悔。他不得不把手里搓着的花生放下了。

    “没什么用。”安东尼忘我地说,额头的疹子红得更明显了,“什么用处都没有。然后有一天,我上论坛去找一段开源代码,我看见有人问了一个模型训练的问题。他想用一个网上现成的语库来做游戏里的角色对话。那时我一下子想到我也可以这么做。”

    “怎么做?”罗彬瀚纳闷地问。

    “训练一个能和我对话的ai模型。”安东尼说,“我把聊天记录里的数据全放进去了。”

747 鹦鹉歌(下)

    在逗留于雷根贝格的日子里,罗彬瀚已经读遍了两年来的重大时事新闻,还有中文互联网上新一轮的奇腔怪调。有些内容令他觉得自己已经老了,恐怕很快就无法再跟上时代流行,不过大部分还算在他能理解的范畴内。他还关注了几只新兴的科技概念股,主要是能源和材料的,也有信息技术方面的。有几个接入了聊天机器人的社交帐户在网上颇受瞩目。他看见过其中一个在社交网站上发消息,但他自己对此兴趣不大。有多少人工就有多少智能,这句话是他在被荆璜抓走前就已经有了的。

    一个能假装说人话的程序,罗彬瀚不觉得它多么神秘,也不大向往同这样的东西接触。他不理解马尔科姆对此产生的浓烈好奇心,刘玲和俞庆殊那似有若无的忧虑,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估计自己对于科技进步的敏感性是远远差于常人的。毕竟他已习惯了∈在飞船上骚扰所有人,而李理眼下还时不时地在他卧室里晃悠。

    他从未想过一个本地研究员能造出类似的东西。这其中巨大的技术差距,虽然他不明白原理,但却是文盲也瞧得出来的。因此,当安东尼说他也弄了个聊天机器人时,罗彬瀚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表示敬佩,亦或者这对程序员不过是雕虫小技。

    “呃,”他说,“挺厉害的?”

    “只不过是个磨时间的活儿。”安东尼厌倦地说,“模型是现成的,你只需要往里头不断地喂参数……总之,我花了很多时间来调整,让这个程序的反馈和她本人越来越像。”

    “你是说模拟你前女友的思维。”

    “不,根本不是。你说的是那些家伙拿来骗傻子的话。”

    在专业性的问题上,罗彬瀚早已习惯被当作傻子。他请安东尼解释解释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最好别用太多专业术语。他的要求让对方差点就要结束这场聊天。但最后终究还是傻子赢了,在忍受谬误和无知的本领上,越专业的人就越脆弱。

    安东尼靠在椅背上搜肠刮肚,两眼无神,半天都没说话。直到罗彬瀚以为他要放弃时,他干巴巴地说:“这就像是……像是做园艺造型。”

    “噢。怎么说?”

    “你把灌木修剪成你要的造型,比如动物,或者城堡什么的。你可以把它剪得非常像实物……我是说,不一定是园艺,你也可以想成蜡像或着陶艺,总之你在用一种东西模仿另一种不同的东西,让它们在特定环境下表现得很相似,可它们的底层原理是完全不同的……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安东尼挫败地抓了一把头发。罗彬瀚也不得不承认这人恐怕不是个高明的演说家。可这种想法没有一点从他脸上露出来,因为经验表明那多半会让对方再也不肯开口。相反他摆出了一副感兴趣的样子,鼓励对方接着说下去。

    “照你的意思,”他把新剥的花生推过去,“你做程序就像在剪灌木?你在试着把它剪得和你前女友更像?”

    “调参数就像是在修剪灌木。”安东尼说,“但植物的长法和活人是不一样的。你要是不动手修剪,植物就会按照自己的规则去长,它不可能在自然状态下长得和动物一样,因为它有一整套独立的内在机制,光合作用,叶绿体,细胞壁……它和动物用的是不同的模型,我的意思是,程序和人用的是不同的模型,程序和程序之间也可能用了不同的模型。”

    “就像用不同的材料做动物雕像?有的是灌木,有的是陶土?”

    “对,就是这个意思。”

    “可它们没有思想,也不能像活物一样动起来。”

    “那没什么区别。”安东尼焦躁地说,“如果你做的机关足够精巧,你甚至可以让瓷偶唱歌或者弹琴……但它们并不真的像人那样理解自己的行为——我不是说它们不可能理解,重点是,它们理解的方式和人不一样。”

    “你说得好像程序的确能思考。”罗彬瀚奇怪地问,“咱们的技术已经进步到这种程度了吗?”

    安东尼呻吟了一声。“神经网络。”

    “什么?”

    “我是说人工神经网络——它是我们现在使用的运算模型之一,是按照生物脑神经的信息传递方式复制出来。所有的节点关、次序、权重……这就是模型,或者说灌木本身。而如果你要给它个性,那只需要对它的外形修修剪剪,调整调整参数和环境,而用不着去动它的基础模型。实际上你也干预不了,因为那一整套机制太复杂了,那就是个算法版本的脑神经手术。我们做得到的还不如医生多呢,他们好歹有个正确的原型样本来当参考。可是不管怎样,如果你问我神经网络模型开发出来的人工智能能不能思考,至少我觉得它们能,只不过思考的路径和我们不一样。你应该知道的,现在他们说植物和鱼都会思考,那就没道理把算法的思考方式排除。”

    “你说是就是吧。”罗彬瀚心不在焉地说。他不确定自己完全理解了安东尼的意思,但这个从闹鬼开始的技术话题已经钻进了他的耳朵。“不过……我们是怎么把人的脑神经给转化成算法的?总不能是找活人解剖吧?”

    “我也不知道他们具体用了什么设备,反正他们设法抄了些人做决策时神经元会有的反应。这和实际的递质物没什么关系,你只需要知道在这个系统里活跃的部分怎么关联和分配权重就行了。不过我也听说过可能涉及到解剖学的神经网络模型……我记不太清楚了,有一个神经网络模型是用了猫的脑神经来模拟。”

    “哦?”罗彬瀚说。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忘记了话题的开头,直起身子聚精会神地盯着对面。

    “怎么了?”安东尼敏感地问,“我用错了什么词?”

    “你用错了我也不会知道的。”罗彬瀚说,“我可不懂你们这些技术上的事情。不过你不妨再说说那个猫的模型,它琢磨事情也像猫一样吗?”

    他自认为没露出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可是安东尼还是怀疑地偷瞥了好几眼。“我没仔细研究过那个模型。”他说,“不过我听说有团队拿它来做决策训练,它们搞了个捉耗子的游戏——你每抓到一只耗子就会得分,而你花费的时间则会导致扣分,撞到墙壁也会扣分,而撞到狗窝则会直接结束游戏。这样一来,算法如果想拿到最高的分数,就得研究出最佳行动路线。他们想通过这个训练让算法变得更聪明。”

    “然后呢?”

    “这算法学会了每次开局都直接自杀。”安东尼说,“直奔狗窝而去。这样一来,至少它不会损失时间消耗和撞墙扣掉的那些分数。这就是从它的神经网络里考虑出来的最佳方案。”

    “清清白白的一生呀。”罗彬瀚说。他这话并没带什么情绪,只不过是随口搭腔。安东尼却突然若有所思地打量起他来。

    “你不会也用了这个算法模型来塞你女朋友的数据吧?”罗彬瀚问,“然后它开始劝你去跳楼?”

    “我没用这个模型。但是……”

    “真的劝你去跳楼了?”

    “它给我发了一条不应该有的消息。”

    罗彬瀚不明所以地望着他。安东尼考虑了好半天,最后突然又垮了。“我一直在训练它说话的口吻。我让它回答问题的语言习惯更像她,然后再是回答问题的思路。”

    “你怎么能让一个程序的思路更像某个人呢?”

    “这还是修剪枝叶的问题。你只要有足够的训练集让它自己去形成内部路径。”安东尼不耐烦地说,“本质上还是个人工活儿,所以我其实也不指望自己能做出个什么东西来……我只是在打发时间,找找思路——”

    “找找你前女友跟你分手的思路。”罗彬瀚多少有点坏心地补充。

    安东尼假装没听见他的话。他的脸早就因为酒精而开始发红,因此罗彬瀚看不出什么究竟来。他一鼓作气地说:“两个星期以前我给它和我的其他程序做了个接口,让它能做点更复杂的运算和联想,但数据集仍然是闭合的——我不想让它去网上连抓消息,就让它用我提供的学习资料——然后我给了它几个简单的拼字谜题,就是让它设法在有限的字母表里凑出一句话来。我,我们以前经常做这个游戏……”

    “你们情侣之间就玩这个?”罗彬瀚震惊地问。

    “这有什么不对?”

    罗彬瀚不好说。他暗自在心底更新了一些对于外国人刻板印象。这当然是没道理的,可先前他总觉得外国人谈对象都会和马尔科姆一样腻乎。他感到自己不应该继续大惊小怪,难免会显得缺乏经验。这是很不符合他眼下的人设的。

    “你做的程序表现如何呢?”他问道,“它能找出所有的句子吗?我猜它做这件事得比人容易点吧?”

    “你为什么这么觉得?”

    “这不该是常识吗?”

    安东尼似乎想说点什么,但是放弃了。他果断地宣布这问题无关紧要,只是他自己做这个程序没那么“聪明”。拥有的计算资源不足,字词库也很有限。前者是财力所限,而后者则是他有意为之。他不希望这个程序因为拥有未经筛选的网络语库而拼出一些不该有的词来。它也不应该有本事拼出不该有的句子,因为它的训练模型根本没成熟到能理解语法的程度。

    就在一周前的某个日子,当安东尼·肯特从餐厅走回自己的客房时,发现屏幕上已经弹出了一个带笑脸的窗口。

    这窗口是他自己设置好的,用以通知训练集的完成进度。当程序自认为找到字母表中所有隐藏的语句后,它就会发一个笑脸给他,然后则是一个写有全部答案的文档附件、花费的总时间和由此得到的评分。由于时间系数的影响,综合评分往往是负数,他对此也习以为常,不准备去调整计算规则。他只是觉得它今天结束任务的速度要比平时早些。而紧接着他看到了评分。9分。

    他又认真地瞧了瞧。的确是正数的9分,一个他还从没在训练里遇到过的高分。这不太合理,多半是搞错了什么。于是他打开记录全部语句的附件,在本该记录有至少六个答案的位置只找到孤零零的一行自:

    凡事皆有定时。生有时,死有时。

    起初,安东尼疑惑地盯着这行字,以为是他自己设置的条件参数出了问题。游戏本该在至少拼出六句话,并且再也找不出新结果时才结束,可是现在这儿只有一句话,这句话甚至还不在他准备的标准答案里。他又把这句话读了一遍,认出它无疑援引自《传道书》第三章,那首传说由所罗门王所著的定时诗。而那时他的后背猛然有一阵刺骨的电流经过,他意识到这句话绝不可能出现在他事先设置好的语言库里。对于这电脑中的程序而言,它是拼出了一句从未在世上存在过的哲言。

    “你这么确定吗?”听到这里时罗彬瀚问,“这话本身没什么特别冷门的词,也许它就是把它们随机组合了起来?”

    “不,没这回事……我还没来得及教会它语法呢。要是不照现成的数据库,它完全说对一个长句子的几率连百分之二十也不到。”

    “那你的那个什么数据库呢?你确定不是你自己不小心把这句话放进去了?”

    “这不可能。”

    “为什么?难道你从来不把东西放错位置?”

    安东尼郁悒地看了他一会儿。“因为这句话来自《圣经》,我早就禁用了所有来自经书的句子。”

    “这又是为了什么?虔诚?”

    “不,和那没关系。”

    他没再解释下去。罗彬瀚看出这是个相当私人的秘密,对于解释安东尼当前遇到的怪事可能也无关紧要。他不再追究,而是琢磨起一句禁语是怎样溜进了私人程序里。“你梦游吗?”他漫无边际地问,“也许你有双重人格?谁偶然进了你的房间?你养的宠物踩了键盘?”

    “我可是住在宾馆里。”安东尼说。他甚至不屑于回答前两个假设,而是自顾自地说起他怎样检查了数据库和运行日志,断定这不可能是程序自发完成的。有人动过他设置的参数,甚至多喂了别的训练集,光是这个问题就已经够叫人抓狂了,而这也不能解释为什么他给训练游戏设置的结束条件没能起效。他全都检查过了,至少从在他回到房间的那一刻起,所有条件设置都和他当初做的一样。也许有人曾经将之改动过又复原——那就意味着他的电脑遭到了入侵。他去询问过酒店的服务人员,甚至还要求调用了监控,跟他们闹得很不愉快。可是的确没人去过他的房间,所以那只可能是一次非物理层面的入侵。

    安东尼·肯特无法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就像冥冥中有个爱好恶作剧的精灵潜入了他的房间,在他的程序里留下这样一句突兀的赠语。他找不出任何入侵的痕迹,只能怀疑是否在硬件层面被人动了手脚。不管怎样,继续使用这台电脑处理私人项目已经不再安全了。他彻底地转移和清除了里头的敏感数据,几乎想把它给物理销毁。可又有一点不甘心阻止了他去五金店买把锤子——他还是想不通谁能在他的电脑上动手脚,有个神秘人把他给打败了,可是至少他得找出手法来。于是他把电脑送去了维修店,不是随便的哪个路边维修点,而是他在国外的某个专精此道的朋友。如今新的电脑还在调试,而他自己却心烦意乱,生活完全被打乱了。

    简直是一团糟。说到这儿时他向罗彬瀚承认。他脸上已经有了明显的醉态,说话时也逐渐变得语无伦次。“我情愿相信有鬼,”他错乱地把吐司包装袋团成的塑料球丢进酒杯里,“这要是鬼做的倒是好事!”他开始用英语说话,几句罗彬瀚都听不太懂的俚语粗口,然后则是缩写字母。在此人彻底陷入发酒疯的状态以前,罗彬瀚赶紧一把夺过他的酒杯,又去柜台给他倒了杯温水。

    “你喝过头了。”他半是劝说半是强迫地给对方灌了几口水,安东尼的表情看起来随时都会呕吐,“你这酒量是怎么活下来的?”

    “我这周总共睡了十个小时。”安东尼含含糊糊地说,无力地趴在了桌子上。罗彬瀚着实感到了震撼。他对这人讲的电子幽灵故事没什么感觉,因为在他看来,安东尼·肯特不过是个普通的程序员,而且年纪在这行当里也不大。这人的专业水平是得打个问号,也许不过是哪个厉害点的黑客盯上了他,跟他开了个不太厚道的玩笑,他却大惊小怪地断定这件事绝不可能。可是这人的憔悴倒是叫他大开眼界,仿佛一个程序的异常就是整个世界都塌了——也许只是太伤心了,罗彬瀚在心里对自己说,也许这个人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是因为事关前女友。

    这个念头让他突然对安东尼·肯特多出了几分同情。他想到的是几年前的周雨。那段时间他们简直是草木皆兵,对任何一个看似荒唐至极的线索都不想放过。在某个死气沉沉的午夜,周雨在客厅里睡着了,他无事可做地走进书房,随手打开了书柜最深处那本周妤留下的萨福诗集选,却在书页间找到了两三张密密麻麻的笔记。上头用周雨的字迹写着各种各样的古怪内容,像是人骨或荨麻之类的,起初他以为这些是什么冷门的药方,直到“鬼魂”两个字出现时,他才意识到事情正往什么方向发展。他立刻把这几张纸夹回原位,假装自己什么也没发现,可心里却明白他们不能再继续这样下去了。也许正是在那一夜,他已经接受了周妤失踪的现实,并且准备着在之后的某一天让周雨也接受。

    他真应该当时就有所行动的,但那实在是太难开口了。那是要给一个失踪的人硬生生钉上棺材板。所以他什么都没说,直到周雨因为在浴室里割腕而进了医院。他确信周雨不是为了自杀,一个医学生用割腕来自杀实在不是专业素养优秀的表现。罗彬瀚不愿意再深入去想这件事了。他叹了口气,对自己说难道当时的周雨就比眼前这个安东尼看起来更正常吗?他一下子就感到沉甸甸的责任落在了自己肩头,无法把这么个举目无亲的异国醉鬼丢下走人。

    “你住的宾馆在哪儿?”他敲敲安东尼垂落的脑袋,“我把你送回去?”

    安东尼含糊地发了几个音,根本就听不懂。罗彬瀚不禁后悔起来,怀疑是自己的出现让这个缺少倾诉对象的家伙一时上头。他要是什么都不问,没准这会儿已经到家睡觉了,而不是在柜台底下翻来找去,想弄点醒酒药或干净的毛巾。他还在一袋袋标着不同产地与烘焙度的咖啡豆之间到处乱摸,安东尼摇摇晃晃地歪过身子,哇地吐在了地上。一股刺鼻异味弥漫在室内。

    “你耍我呢?”罗彬瀚恼火地说,不得不从柜台前起来,走过去给对方顺顺气,免得有人先被呕吐物噎死。“你最好还是去床上躺着吧。你住的宾馆在哪儿?”

    安东尼一时说不上话来,可能还在被那股呕吐物的味道折磨,只是指了指自己的口袋。罗彬瀚把手伸进去,摸到了一张门禁卡,这时店门处却有了动静,两个吵吵嚷嚷的声音突然冒了出来。

    “闭嘴!”一个人骂道,“再吵我把你下锅炖了!”

    受到威胁者不甘示弱地回喊:“MAYDAY!MAYDAY!”

    罗彬瀚不由地扭头去看。他听见后一个声音时已经惊讶得快把安东尼给忘了,而当迎面走来的人看见他时,面上的厌烦也一下子僵住了。他手中提着的鸟笼没有盖上纱布,一只艳丽的虎皮鹦鹉蹲在里头,满脸倨傲地打量着周围。当它瞧见罗彬瀚时便急不可待地扑扇起翅膀。

    “船长!”它高兴地叫着,落下来啄起笼门,“船长!船长!”

    罗彬瀚表面镇静地把手从安东尼的口袋里抽出来。他瞧瞧那个染了一头花发、手中提着鸟笼的年轻人,又瞧瞧因见到熟人而高兴不已的鹦鹉,对自己身处的事态彻底糊涂了起来。

748 摽有梅(上)

    在出发去雷根贝格以前,罗彬瀚对于“枪花”的店主有过诸多幻想。他的推理方式就好比在一个扮演律师的法庭破案游戏里推测凶手是谁:有一个他不知道身份的绝世剑仙帮助过荆璜,有一个经营能力极差的店主和陈薇关系匪浅,在如此狭窄的关系网里竟然出现了两个立绘不明的角色,他自然而然地把他们合二为一。然而,当这个提着鹦鹉笼的人突然闪现在他眼前时,罗彬瀚清晰地听见自己关于绝世剑仙的幻想有如昂蒂家的镜子般清脆地破碎了。

    “你?”他说,抓着安东尼的手不由地松开了,差点害这醉鬼摔在呕吐物里。

    提着鹦鹉笼的人显然也没料到他此刻会在店里,那张苍白的脸孔一时间僵得像块石头。罗彬瀚比他先一步缓了过来,好整以暇地打量起他:一身白色围裙似的连身工作服,胸前沾满汽油味浓重的深褐色污渍,一条洗得发白脱线的深蓝牛仔裤,脖颈上明晃晃地挂着几条假金链子。如果这几样要素还不够叫人印象深刻,那张因瘦长而显得不友善的面孔上方还有一头精彩纷呈的头发,想必是曾经挖空心思地烫染过几番,活脱脱就是十几年前活跃于黑网吧周围的逃课小流氓。

    像这样的人要是出现在郊区的野道上,绝不会让人有半分印象,可此刻的情况就不同了,连罗彬瀚自己都感到惊奇——他连石颀这样同班数年的故人都记不起来了,却能认出这么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外卖员。可是绝对错不了,从那粗鲁的眼神到古怪的品味,都让他断定此人曾经来他居住的小区送过东西。

    他瞟了这个人足有一分钟,对方的视线才终于从他脸上挪开。

    “你们在干什么?”这个人硬邦邦地问,终于发现了地板上的呕吐物。他的脸色沉了下来,像是要为此而发作,不过那股怒气在罗彬瀚看来显得有点造作,更像在寻个由头来转移注意。

    “他喝醉了。”他把安东尼放回座位上,“我正准备把他送回酒店。”

    来人阴阴地瞧了他一眼,随后径直走向柜台,把鹦鹉笼放在角落的架子上。鹦鹉还在冲着罗彬瀚叫唤,他便从柜台底下掏出一块黑布丢在笼子上。

    那股粗鲁很清楚地说明了他对眼下情况的态度,罗彬瀚识趣地坐下了,没急着去问鹦鹉是怎么回事。他若无其事地拨动着桌上的花生壳,脑袋里则飞快转动着念头,回忆他究竟是在什么时候见过这个年轻人。那还是他刚回梨海市时发生的事,如今不可能记得分毫不差,但那一定是在小区门口发生的。他又瞄瞄被黑布盖住的鹦鹉笼,突然间恍然大悟——这不正是那个曾经给周雨送过咖啡外卖的小子!那时他还拿这张欠揍的流氓面孔调侃过周雨,问他是否在给病人献爱心。

    而现在一切倒是都联系起来了:周雨已经认识了陈薇,再通过陈薇认识了这家店。想到这儿他心里不免咯噔了一下,强烈地怀疑起法克所描述的绝世剑仙是否真如自己所想。他默不作声地把花生壳都收拾起来,鬼鬼祟祟地透过玻璃杯打量身后的柜台。这人看着没超过二十岁,经营着一家怎么看都该早早倒闭的店铺,对素无恩怨却打扮体面的客人报以毫不掩饰的臭脸。放在平时罗彬瀚只会习以为常,他又不是没碰到过看不起纨绔子弟的人。可眼前这个小混混模样的家伙可能干掉过一个在逃无远人呀!这样的绝世高人可没道理对着一个平平无奇的富二代摆臭脸。那身品味独特的打扮又是怎么一回事呢?难道暗示着对方来自一个审美怪异的遥远之地?

    罗彬瀚彻底陷入了遐思。他试图勾勒出一副诸神激战的画面:一个类似法克的无远人0206正用大炮追杀荆璜,而站在柜台前的混混剑仙则在背后捅了那叛徒一剑。这场诸神之战突然就变得有点叫人提不起劲来了。但他仍然说服自己应该调整心态来看待这件事。在追杀无远叛徒的问题上,最终结果当然应该比具体手段更重要,而且假如真的是这个人杀了0206,那就意味着他在周妤的事情上欠了对方一个巨大的人情。

    “让开。”他背后有个死样活气的声音说。

    罗彬瀚抬起头,瞧见混混剑仙端着一个装满锯末的塑料簸箕站在自己身后。他若无其事地起身去邻桌落座,混混剑仙则阴沉着脸,把不知从哪儿弄来的锯末倾倒在呕吐物上,然后三下五除二地扫走了。那股干活儿的利落劲儿倒是一点也不像游手好闲的混混,叫罗彬瀚刮目相看。

    他抱着手臂,琢磨要怎么才能跟对方搭上话。也许应该从这只叫铁钩的鹦鹉开始,毕竟严格来说那还是属于他的鹦鹉。既然如今铁钩船长出现在了“枪花”,足以说明周雨和这位混混剑仙关系不差。以周雨对咖啡的上瘾程度,没准还是这地方的vip客户呢!

    桌前的安东尼发出一声呻吟,勉强把脑袋抬了起来。在吐了一顿之后,他的脸色更憔悴了,可人倒是清醒了点。当店主叫他挪脚好拖一拖地板时,他有气无力地道了声歉,还承诺等下会给双倍的酒钱。

    “不用。”店主冷冰冰地说。

    “我来买单。”罗彬瀚见缝插针地说,“今晚算我的。”

    店主朝他看了一眼,表情并没什么大变化,不过罗彬瀚却有种感觉,那就是这人对待安东尼的态度远比待他友好。这可是没什么道理,除非是因为安东尼眼下看起来更落魄。他不屈不挠地问:“你这鹦鹉挺好看的,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

    “不是你自己的?”

    店主一言不发地拖着地板。他似乎真的不知道铁钩的主人是谁。罗彬瀚又装模作样地问:“我想买下它,能问问主人是谁吗?”

    “不卖。”

    “我都还没开价呢。”

    “你开多少都不卖。”

    店主又看了他一眼。这一次罗彬瀚坚信不是自己的错觉,这人非但不怎么喜欢他,而且简直就是在敌视他。他不禁在心头泛起嘀咕,想不通自己怎么能得罪一个跟荆璜合过伙的古约律神仙。尽管如此,他没有什么害怕的感觉,不是因为他认识陈薇或周雨,单纯就是因为眼前这个人的形象叫他害怕不起来。不像陈薇或荆璜,这人身上就是没有那种异乎寻常的氛围。一个拥有生杀伟力的人竟能如此地缺乏威严气度,这实在是一件叫人梦想破灭的事。不过也许是他想错了,也许这个人与杀死0206的古约律剑仙根本没有关系。不管怎样,他是不能再用“剑仙”来形容这样一个精神小伙了。

    “你应该认识陈薇吧?”他试图用亲切的笑容来拉近关系。

    “不认识。”

    “她在你这儿借住过啊。”

    精神小伙爱理不理地收拾起被罗彬瀚翻动过的柜台,对于他抬出的名字没有一点反应。这下罗彬瀚对于整件事又有点茫然起来。他还没考虑好是否要再提一提荆璜的名字,那人已经走出柜台,把一张手写的单子放在他面前。罗彬瀚低头看了看,发现这人写的还是花体字。

    “自己扫码买单吧。”

    “啊?”罗彬瀚说。

    “打烊了。”

    “这儿有个不太舒服的人呢。就不能让他再歇一歇吗?”

    “我等下送他回去。”

    作为萍水相逢的生意人,这倒是个挺仗义的提议。要不是有陈薇和法克的信用在,罗彬瀚都会担心安东尼这个奄奄一息的外国佬是否会被谋财害命。还不等他想清楚这件事是否妥当,对方已经把安东尼扶了起来,几乎是挟持着后者走向店外。他看上去并不强壮,可带着另一个成年男性的样子却轻松极了,跟扛起一袋棉花也没什么不同。罗彬瀚一下子警觉起来,意识到这还真不是个普通人。他慢吞吞地收起花生袋,去柜台结了帐,然后跟着对方走出店门。鹦鹉在笼子里大声呼叫,罗彬瀚也只好假装听不见。这也不失为一种历练嘛,他在心里对着被他抛弃的宠物鹦鹉说,反正周雨从回来以前,他俩恐怕都没法在“枪花”混得开了。

    对他和鹦鹉都颇为敌视的店主正站在门口等待。一等所有人都出了店,他便熟练地用单手上锁,再没有多瞧罗彬瀚一眼。街边停着一辆朴素无奇的白色面包车,想必正是他的座驾。罗彬瀚看着这一幕,心中忽然有了股恶作剧的冲动。他先一步抢到了面包车的车门前头,对着疑似有仇富情节的古约律精神小伙儿灿烂一笑。

    “顺便搭我一乘怎么样?”他说,“以及,你们这儿白天是不是还送外卖?”

    “只送熟客。”

    “我朋友也是你们的熟客呀。给个叫外卖的联系方式?我可以出额外的派送……”

    店主低垂的头抬了起来。在瞬息之间,罗彬瀚看见一双深渊般的眼睛盯着自己,其中涌动着最为强烈而真实的憎恶,几乎让他以为面前站着的人是罗得。他猛地住了口,差点就伸出拳头把对方击倒,但一只冰凉的手抢先攥在他肩膀上,像是千斤巨石压得他抬不起胳膊。

    一种恐怖的杂音在他脑内爆发开来,如同信号不良的收音机在刺耳尖叫。他痛苦地低叫了一声,眼睛死死地盯着对面。那家伙也正盯着他,目光刻毒而阴狠,费劲地喘着粗气。罗彬瀚扣住他的手腕,要把他的手从肩头扯下来,他们俩便在午夜无人的街道上较起了劲。关于剑仙与0206的恩情忽然变得无关紧要,罗彬瀚强烈地意识到,他面前这东西有着和罗得相似的性质。这店主天杀的也是个怪物!

    “你到底是什么?”他压低了声音问,“你想干什么?”

    “滚开。”对方低吼道,“滚出这个地方!”

    罗彬瀚还想问个清楚。他必须弄明白眼前的东西是不是另一个罗得。对方却松开压在他肩膀上的力量,像要往后撤退,结果这是个骗人的假动作,他趁着罗彬瀚重心前倾的一刻猛然回扑,施展巧劲把他往旁边一掼,让他结结实实地撞在路灯杆子上。罗彬瀚及时歪了歪脖子,没让后脑勺挨着这一下,可对方却已经趁着这个功夫打开车门,把安东尼丢在了副驾驶座上。他回头冲罗彬瀚冷冷一笑。

    “这儿不欢迎你。”他抛下这一句,飞快地钻进车里。罗彬瀚刚撑着路灯站起来,面包车已然绝尘而去。他眼睁睁看着汽车尾灯的亮光消失在路口,不禁怀疑安东尼·肯特这个人是否将从此人间蒸发。作为不小心把安东尼灌醉的罪魁祸首,他对此人的安全多少该负上点责任。可是他心底的另一个声音却在告诉他根本用不着操心,那人是不会对安东尼·肯特怎么样的。安东尼是“枪花”的常客,真要是会有麻烦,他今晚压根就见不着这个人了。那个店主只讨厌他,应该说是憎恨他,可不是小伙子们在不得意时随口骂几句有钱佬,而是货真价实、足以杀得人头滚滚的那种恨意。

    罗彬瀚站在街头发了会儿呆,品味着在这段莫名而又刻骨的恩怨,然后开始整理身上皱巴巴的衬衫。就刚才那么几下拉扯,这衣服已经快到了只能送去干洗店的程度。他又扭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枪花”,心里冒出了那句老话——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甚至想着现在就砸门闯进去,研究研究员工休息室里是否会有什么秘密留下。但最后他忍耐住了,告诫自己正身处法治社会,而不是在海盗头子的宇宙飞船上混日子。他在这儿有社会身份,有亲戚朋友,还有住在家里的妹妹,在这种情况下惹怒一个有类似罗得本领的人可不大明智。对方还很可能知道他的住址呢!

    不过事情也不能这么算了。他对着“枪花”的玻璃门整了整仪容,又用力敲了敲玻璃,让困在里头的鹦鹉别再吵吵嚷嚷。他当然会来拯救它的,大概这周之内就来,没准还会带几个管消防的人一起来。等他把领带重新打好时,脑袋里已经转过了七八个不大光彩却相当实用的主意。这个精神小伙或许真是罗得的同类,但他不是个到处流窜杀人的逃犯。他有财产,有工作,有社会关系,有了这么多负担之后,一个怪物也不见得能来去自由。

    在这一切之前,罗彬瀚想到,他应该先去问问周雨。既然周雨甚至可以叫那家伙来送外卖,他俩的关系总不至于很差,他至少可以打听点有用的消息。他先打开手机,把这件事加进了周末的日程表里,然后拖着比来时更加疲惫的步伐走向停车场。

    他开车到家时已经是凌晨一点了。他悄没声地用钥匙开了门,摸进黑漆漆的玄关。客厅里的落地灯突然啪嗒一下亮了,俞晓绒横躺在沙发上,以一种逮住了耗子偷油的表情瞧着他。

    “你窝客厅里干嘛?”罗彬瀚说,“还不睡?”

    “你回来得真晚。”

    “我有应酬。”罗彬瀚振振有词地说。他今晚不打算再继续加班,因此把电脑包留在了车里,手中只有半袋子没吃完的花生。俞晓绒瞄着这半袋子“应酬”剩下的东西,脸上只有对拙劣谎言的蔑视。她又上下打量了一通他,然后皱起眉:“你的衣服怎么了?”

    “被几个醉鬼闹的,差点给我袖子都揪掉。”

    “你怎么会碰上——”

    俞晓绒还向再问下去,但罗彬瀚装出一副喝得醉醺醺的样子,掏出花生朝她肚子上扔,她抓起抱枕来充当盾牌。“你怎么会在公司聚会时碰上醉鬼?你身边肯定都是一群拍你——噢!”一粒花生掉进了她的领口,她忍无可忍地跳了起来,“别扔了!你以为你今年几岁!”

    “正当妙龄。”罗彬瀚说。俞晓绒扑了过来,差点把半袋子没剥壳的花生全塞进他嘴里。最后罗彬瀚只得低声下气地哄她回房睡觉,自己则带着满身酒气去洗澡。他在哗啦啦的水声里回顾了这波澜起伏的一天,算着自己在二十四小时里到底撒了多少个谎。等他从浴室出来时,距离凌晨两点也只差十几分钟了。

    他像道鬼影般潜行到俞晓绒的客房门前,聆听里头是否还有动静。等他确定彻底安全,这才走去鱼缸前头,抓了一大把红虫饲料丢进去。鱼群绕着这些食饵游动,忽然又受惊地四散逃开。一根透明的柱体徐徐从水中升起,将红虫全都黏附在身上。罗彬瀚耐心地等着它消化完饲料,然后在水面上形成丝弦状的发声结构。

    “今天如何?”他问道,“她有发现你的迹象吗?”

    “我认为没有。”米菲回答道,“她对蜥蜴更感兴趣。”

    菲娜已经来到了罗彬瀚脚边。罗彬瀚心不在焉地俯身摸摸它,也抓了一把红虫放在它面前。“她今天都干了些什么?”他继续问道,“只是待在家里看电视?没出过门?”

    “她一直在使用她自己的联网设备。”

    “你是说手机和平板。那她具体都在看点什么?”

    米菲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它的视角只能瞧见俞晓绒的正面,自然也就是她手中设备的背面。罗彬瀚不免感到自己有点失策,不过现在才改动鱼缸位置就有点太刻意了,俞晓绒多半会起疑。而且,即便是在这令人疲惫到麻木的一整天后,他的良心总算还有那么点知觉,提醒他用这种针孔摄像头式的手段监视自己妹妹的私生活根本就不符合道德伦理。他不能因为罗得的事,或者“枪花”店主的事,就试图去掌控俞晓绒的整个生活。那可能会让他自己很有安全感,但堪堪快要踩到精神变态的红线了。

    “好吧,”他自我妥协地说,“你就在这个位置守着吧。如果有什么可疑的事再告诉我。”

    米菲缓缓沉了下去。罗彬瀚也满心疲惫地走向卧室。他明天——准确来说其实是今天——的整个白天都有行程。他在雷根贝格时就已经跟人约好了,要在本周内以投资人的身份去跟几个创业团队碰碰头,把这两年来欠下的签字文件与重大会议补一补。他闭着眼睛盘算明天该说些什么话,就连梦里也全是这些东西,直到一阵催人性命的手机铃声把他从梦里惊醒。这时距离他睡着还不到三个小时,他痛苦不堪地抓过手机,看见来电提醒显示着一个熟悉的名字——罗嘉扬。

749 摽有梅(中)

    又是一个凌晨五点就得爬起来的早晨。罗彬瀚沉着脸起床洗漱,脑袋里乱糟糟地想着各种各样的事,还有他这周的日程表该怎么调整。他想把南明光给他的周末安排推掉,就用罗嘉扬的事情作为借口。然后他还要想想怎么调查一下“枪花”的来历,也许可以先从工商入手,看看这家店究竟是在谁名下。

    不够,这样做也许有点太显眼了,要是他为了这样一家小店去找关系,事后南明光难免要问一嘴。他不希望两重生活里的麻烦事彼此搭上线。不过关于劳伯特的事倒是可以找找南明光,问问有没有德国方面的路子,可是说实话,他觉得南明光在这方面的消息渠道恐怕还不如刘玲。

    事情永远是越做越多。为了集中精神,他使了个很久没用过的老招数:对着镜子深呼吸,除了计数外什么也不想,直到镜子里的形象变得陌生起来,接着则只专心去想接下来一个小时里他需要干什么。他拿起一条惯常使用的烟灰色领带,立刻想起今天他很可能会见到罗嘉扬那帮人,于是他又折回卧室,换了套黑色衬衫与一条暗酒红色的领带,还有一只蜾蠃造型的金质领带夹。领带夹是几年前周妤送的生日礼物,正是为他这套不常穿的打扮特意挑的。她曾以奚落的语调评价他这套扮相颇具恶少气质,只是还缺一抹纸醉金迷的点缀,结果真的送来一只金光闪闪的寄生蜂饰品。这女的对周雨以外的熟人很少掩饰她扭曲尖刻的幽默感。

    他用指头夹起触须细长的昆虫头部,把它拿到眼前端详。这只蜾蠃领带夹没有任何来历标识,金质的身躯保存完好,只是嵌作眼部的珍珠已经发黄,不知是周妤从哪个古玩店里买来的。她自己在礼物卡片上将其写作“蜾蠃”,罗彬瀚才知道世上还有这种昆虫。依据惯例,这东西里头必定有送礼人的一番刻薄隐语:蜾蠃曾被误认为是没有雌性的物种——毫无疑问是周妤在预言他会孤独终老——因而只能掠夺螟蛉的幼虫为后代——精准预测了她和周雨的小孩最后会是谁在养——不过这些全都是无知古人的臆想。蜾蠃有自己的幼虫;会在其他昆虫体内产卵,然后慢慢地把宿主吃空。成熟以前,幼虫隐匿在宿主体内,靠着宿主的血肉滋养发育,直到机会到来,它们便会立刻丢弃那副被吸食殆尽的残骸。

    罗彬瀚转动这只饰品,不自觉地皱起眉头。在他的生活被天降之物搞得一团乱以前,他看待这份礼物就和别的赠礼没什么不同。周妤的礼物总是领带夹,已经形成了传统。冷眼旁观的画家每年选出一种色彩来点评他的生活。这么干有点冒昧,但他俩反正也不是第一天认识对方。可是……怎么就刚好是虫类呢?那只是周妤的私人喜好,还是在暗示别的什么迹象?他又把另外两只周妤送的领带夹找了出来。一只绿松石的,上头浅刻着山纹;另一只是银的,形状如镂空的翅膀。这两只的造型都不怎么出格,体面而又低调,显然是考虑到了他在正式场合的需求。

    唯独这只珍珠眼的蜾蠃是那么格格不入。他捏着它在手心转了一阵,最后还是把它别到了衬衫上,再用扣紧的西装外套盖住。他今天是需要在身上带点奇形怪状的东西,好让某些人明白他也可以是个不守规矩的。他心想这种行为真像是公孔雀在炫耀开屏,简直是蠢透了,可是身处这样的种群和环境里你也不得不为。

    “你今天穿得像个政客。”吃早饭时俞晓绒打量着他,“喜欢发表挑衅言论的那种。”

    “我今晚要去杀人。”罗彬瀚说,摊开双手给她展示自己今天的暗黑系着装,“这是我的黑手党套装。”

    “只有政客才打红领带。”

    罗彬瀚申明这完全就是偏见。谁都可以打红领带。据说刘玲曾在她客户的葬礼上打红领带(很漫长而离奇的故事,反正她胜诉了,是控方证人在出法庭后开枪打死的),足以见得这种风格与政治无关。他在吃东西的空档里和她简短地聊了几句,问她这两天有什么计划,或者是否需要他来教一教某些智能家电的使用。俞晓绒的反响都很冷淡,只说自己有作业要解决。

    “你还做作业?”罗彬瀚惊奇地问。他还以为她跑来梨海市就是为了逃课。

    “汉娜会把题目和阅读书目发给我。”

    面对罗彬瀚怀疑的眼神,俞晓绒表现出一派问心无愧者的高傲姿态。罗彬瀚暂时没空去查证真伪,他匆忙地喝了几口水,就要赶去公司和南明光开个小会。这时俞晓绒问:“伱什么时候去见那个会巫毒和降头术的人?”

    “什么人?”

    “你之前说有个懂得巫毒和降头术的人住在你这儿,也许能知道罗得是怎么回事。你什么时候带我去见这个人?”

    “我当时可没说过要带你去。”

    俞晓绒挑起眉毛。罗彬瀚看出她是要咬住这件事不放了。他赶紧说自己今天还有急事,而且晚上也没法回来吃饭。“我们周末再聊这个吧,”他站在门口说,“今晚别等我了,早点睡!”

    他飞快地关上门溜走了。这也不只是为了逃避问题,他今天的行程的确挤得很紧。上午他还是去了趟公司,找南明光谈谈他和财务部的结果,以及必须由董事会层面去解决的程序。对于几项问题的要点,南明光显然已经有数。他瞧了眼罗彬瀚今天的穿着,脸上露出了古怪的笑意。

    “家里出事了?”他直截了当地问。

    “罗嘉扬和人打架了。”

    南明光的表情没有透露他对这件事的看法。他只是继续笑着,靠在椅背上端详罗彬瀚的表情。“最好不要让他的父母有过高期望。”他说,“你父亲的底线只是让家里人过上安稳日子,他也不希望强捧谁上去。”

    “他还有得选吗?”罗彬瀚平淡却刻毒地说。这一次他甚至不掩饰脸上讥讽的笑容。今天实在没必要再做这种表面功夫了,他的坏心情根本藏都藏不住。南明光挥手把他放走了。“这两天是关账的日子,”他提醒道,“别去触泠蕃的霉头。”

    罗彬瀚当然不会去自讨苦吃。他在午饭前找到陆津,提出要找个跟着开会的助理,用不着级别太高,只是得懂点财会知识。陆津答应下周前给他答复,他就顺道和行政部的几个新人认识了一圈,又去办公室里整理了一遍两年前销售部的文件。南明光如今是不大让他管市场部和销售部的事情了,可他估计费用合规性的问题早晚绕不开。作为前任副经理,他也得先给老同事打打预防针。这两个部门的主要办公地点与综合管理部并不在一处,因此他把这件事排到了周五。

    下午,是时候去和他代持股份的几个创业团队碰头了。在他消失的两年半时间里,这些团队竟然没一个宣告破产,或者索性卷款跑路,已经算是十足的诚信经营。作为回报,他提前一周就预约了要去拜访,好让他们有充分的时间去粉饰报表或编造故事,确保在一个小时的会面里不至于无话可说。

    他这份苦心没有被辜负,每个团队自上周以来恐怕都在夜以继日地赶工,拿精心筛选的样本与水漫金山的数据把说得天花乱坠。对这一切,罗彬瀚全都态度和煦地接受了。他没理由抱怨,因为倘若和找财务部开会相比,忍受这种忽悠是较为轻松的任务,至少他是以金主(或称冤大头)的身份在被敷衍,而不知道是以早晚要被税务局抓起来的白痴老板。其实他也不怎么在乎这些项目,不过是替那些突发奇想的亲戚们打理。他还可以愉快地品鉴品鉴各家团队的茶桌造型;从没人告诉过他这规矩是哪儿来的,可每个项目老板都觉得自己有必要搞张气派的茶桌。只有一个特别年轻的团队不信这套。他们还安排了一个结结巴巴双目无神的演讲人。罗彬瀚看出这纯粹是个只有技术背景的项目组,只好自己端着咖啡杯,对门口那缸子血鹦鹉鱼露出神秘的笑容。他觉得这些鱼在两个月内就得死上一半。

    最后一场会面在下午六点半结束了。双目无神的主讲人跟着他的老板一起送罗彬瀚进电梯,脸上的营业性笑容也显得万分恍惚。这人搞不好这一整周都没睡觉,让罗彬瀚对自己所背负的作孽有了更深的认识。他琢磨着“枪花”的店主是否也有类似的情况。这人如此厌恶自己总得有个道理吧?难道是因为自己收留荆璜而害得对方倾家荡产了?也可能是无远人的问题,因为他记起来安东尼曾讲过的一件事:店主和陈薇的关系似乎很一般。这家伙愿意收留陈薇搞不好也是被无远人胁迫的。

    上车以后他就不想这个问题了。“枪花”就像个通往异界的入口,你去不去它都会在那儿,可罗嘉扬却是颗埋在泥潭里的定时炸弹,要是放着它不管,早晚都会被溅起的臭泥浆淹没。他的余光盯着后视镜上飞掠而过的路灯柱,罗嘉扬那张清秀而凶险的面孔从记忆里浮现出来。他的堂弟,他父亲的弟弟的独子,但他们之间的血缘实际上很远,因为他这位二叔也是从去世的同宗那儿过继来的。他和罗嘉扬在血缘上的真实关系纯属一笔糊涂账。

    可古怪的是,许多人仿佛认为他和罗嘉扬的关系应当比罗骄天更近。他们之间的权力关系是清晰的,彼此没有威胁,而且罗彬瀚已经帮他解决了好几桩烂事。他和罗骄天在外人面前则几乎不交流。比起他,罗骄天搞不好更乐意做周雨的弟弟。

    罗嘉扬。他在等绿灯的时间里敲打方向盘,琢磨父母们给孩子起名时所费的那些心思。和罗骄天相比,罗嘉扬的名字来得异常考究,是他那经营果汁厂的父亲专门请先生来取的。他们研究族谱,测算八字,还找了许多首拗口的诗歌,最后选了“嘉荐斯备,雅奏具扬”这一句。他们在名头上挖空了心思,到头来罗嘉扬根本不满意自己的名字。他觉得那过于阴柔,毫无气概。要是他能和罗骄天对调一下,这两人说不定都会更满意些。

    人的姓名、外貌与真实的个性往往南辕北辙。每当回忆起罗嘉扬的样子时,罗彬瀚首先想到的是这人的眉毛。深长锋利的眉毛,在上部末端有个尖锐的折角,也就是俗话所说的“刀眉”。那是这人面相里最具攻击性的部分。剩下的部分则不大如人意了,鼻子和嘴部的轮廓都不够分明,下颌线倒很清晰,可惜整体是个尖脸,以至于毫无力量感。毋庸讳言还是称得上俊秀,放在时下或许还迎合了某些中性化的审美。然而此人一旦发怒,眉毛就会陡然间变得高耸而醒目,肌肉扭曲在面孔上部和鼻翼两侧形成重重的折痕,犹如一只狰狞的恶鬼被困在那娇生惯养的皮囊之下。没有人能心平气和地凝视那样一张脸,倾听从那张嘴里吐出来的不堪入耳的言语。

    他从来没有喜欢过这个堂弟。可是,如果单纯把这种避之不及的情感概括为厌恶或鄙夷,那也和事实并不相符。有一件小事发生在七年前,那时罗嘉扬还没从职中肄业,但已经惯于逃学。束手无措的父母用各种办法来管教儿子:他们不忌讳体罚,直到罗嘉扬学会还手;想方设法把儿子送去参军,招致的是更为强烈的怨恨与反抗;当他们想把他送到某些所谓的矫正机构去时,他扬言将杀死他们。不好说他是否会真的实施威胁,不管怎样,他那两位对生活没什么想象力的至亲的确害怕了,毕竟他们也总有睡觉的时候。最后他们所想到,自然而然,是求助于家族中最为发达的长房。

    南明光受托给罗嘉扬安排一份简单轻松的工作,他起先是缺勤,然后则是盗窃与变卖酒店里的陈设。自然,南明光以最温和而迅速的方式辞退了他。这老家伙可不允许别人在他的地盘上撒野。解决不了的小问题早晚会变成大乱子,这就是南明光的评语。人事总监兼执行副总裁轻松地甩脱了这个麻烦,可是罗彬瀚却不能。有个万能的理由让他的好叔叔把亲儿子塞到他这儿来,那就是“年轻人之间更谈得来”。罗彬瀚只得去过这个场面。他摆出全天下最最老套的那副好大哥的嘴脸,说着最最无聊的那些关于上进和孝顺的废话。

    在他说这些屁话时,罗嘉扬就拿着手机看网络直播——在那个时刻,他以为罗嘉扬不过是看些思春期小鬼们经常幻想的内容,花点钱让女主播腻腻地说几句好话,踩着监管尺度的边缘扭扭跳跳,说些只有小鬼才觉得刺激的低俗段子。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后他才发现自己错了。罗嘉扬所沉迷的事超出了他所能容忍的范围。合乎法律却超出他的底线,那一次他动了手,这世上却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那已经是很久之后的事了。在当时,在那个他还扮演着体面的家族长子的时候,罗嘉扬对于他说的那些套话不理不睬。于是罗彬瀚开始问他究竟有何打算。他要如何规划自己的未来?如果父母决心不再给他提供经济支持,再生养另一个孩子来继承家业(这计划是真的有过,只不过因年龄问题而失败了),他又怎么养活自己呢?对此,罗嘉扬告诉他,自己要成为一个名垂千古的伟人。

    罗彬瀚当时没有笑。他是真的没觉得好笑,那感觉更像是对于新一代人的思想的疑惑。他和罗嘉扬只差五岁,但在信息过度发达的时代,五岁的差距也足以塑造出两代人了。他认真地讨教对方什么叫做“名垂千古的伟人”,而一个凡人又要怎么实现这个目标。你对这件事有计划吗?他近乎戏谑地问,你的第一步是什么?

    罗嘉扬真的有第一步,并且,早在他人知晓前就实施了。就在他头一次逃学并声称要去打工的时候,他并不是真的去了工地,而是去当了药物试验的志愿者。那倒是正规合法的临床试验,要求志愿者待在指定公寓里观察一个月,进行指定的作息活动,每周抽血化验两次,结束时则会有五千元的报酬。这一点罗彬瀚的确感到好笑,因为罗嘉扬口中的“有能力养活自己”就是这样去当别人的小白鼠。

    但这和成为伟人又有什么关系?他问道。去当药物试验的志愿者?

    我要成为历史上最伟大最出名的人,罗嘉扬直言不讳地说,首先,我就要活得够长,我要变异成超人,实现长生不死。他说出这句话时正好十八岁,说得那么愚蠢无知却又理直气壮,那份天真而又自命不凡的赤裸裸的贪婪一直困扰着罗彬瀚。一个年轻人不学无术,苛待父母,做出种种主流社会最为蔑视的恶迹,与此同时又幻想着超凡脱俗,使众人不得不对他加以崇拜。

    究竟是谁给他灌输了这样的幻想?或者只是一个天性冷酷的原始动物自发产生的念头?这种白日梦本身也许是愚蠢的,然而在荒谬的言语之下,那股令自我存在无限膨胀和拔高的欲望是如此真实。一个年仅十八岁的人就已经想到了死,想到通过超自然力而非能力或道德来凌驾于众生之上,并且真的试图予以实施。

    让这件事更富有意味的地方是,如今罗彬瀚已经知道了,罗嘉扬那凌驾于凡人历史之上的伟愿其实是可以实现的,许多生命可以活得比这颗星球更久。假设真有机缘巧合的情况发生,譬如,罗嘉扬拥有了荆璜的全部本领,事情又会变得怎么样呢?谁也没有规定拥有伟力者必定拥有超拔的智慧或品德。它们完全可以只关心自己,或者只关心整个宇宙是否都无条件地崇拜着自己。

    绿灯亮了。罗彬瀚又记起了法克。在回来的第一天,法克问就他为何从未给自己的故乡要求过技术援助。他松开刹车,脸上不由露出苦涩而刻薄的笑容,在心里对着法克反问:你说呢?

750 摽有梅(下)

    罗嘉扬闹出来的麻烦并不是这两年半以来的头一桩。此前,当罗彬瀚处于文明社会的视野之外时,他心灰意冷的叔婶已经任罗嘉扬在外头独居,只管每月支付租金。其实他们自己名下也有空着的房子,但长期斗争使这对夫妇也增长了精明。他们担心罗嘉扬会偷偷把房子卖掉。这不仅仅是资产上的损失,卖了房子就有了更多的钱,更多不可测的风险。

    很难想象这两年多以来他们是如何度过的。罗彬瀚估计他们不大敢去见自己阴晴不定的儿子——但凡罗骄天有罗嘉扬十分之一的恶意,南明光肯定会从中找到巨大的乐子。他们尽量拿钱和关系摆平了问题,就像是把肉丢给一只关在笼子里的老虎。

    在罗彬瀚心底最幽暗的角落,有时会冒出一个幽灵般的声音说,这就是问题所在,这就是婴儿长成老虎的原因。去问一对老实巴交的父母,何以把儿子管教得如此糟糕?他们也会自责说这是过度溺爱的缘故。可实际上这与因爱而生的软弱无关,这不过是因为他们迟迟没有搞明白,即便你给了某个东西以生命和呼吸,你能够支配和控制它的权力却依然是有时限的;你需要去测试表现、筛选信息、控制环境、调整参数……否则它就会随时横出斜逸,凭着不可测度的内在机制去发展。在这一点上,摆弄一个人和安东尼·肯特所谓的摆弄程序并没什么不同。罗嘉扬的父母以为只要管照好一日三餐,儿子将自然而然地长大成人;结果小概率事件发生了,他们愕然发现自己养出了一只猛兽,一只有袭人天性的老虎。

    法治社会里有理性的人不能随便打死老虎了,老虎咬人却照旧无所顾忌。他们不能打开笼子把猛虎放走,否则伤人的责任将会落到他们头上,但他们自己也不敢得罪老虎,以免衰老无力之后遭到记恨。这时主人们玩弄的手法总是惊人相似,那就是引入一个外部的驯兽师。就如罗彬瀚日常所见到的人是南明光,而罗嘉扬的父母把他推到了笼子前头。他们不关心他会使用什么手法,也绝不会去过问,只要笼子里的老虎安分下来就够了。

    这些念头绝不能宣之于口。罗彬瀚没对任何人讲过,甚至包括周雨,罗嘉扬尽管是如此无足轻重的小角色,却成为了他和周雨之间的信息黑洞。因为正如周雨有从满世界的命案现场路过的天赋,罗嘉扬也有种自身意识不到的本领。一个沸腾冒泡的臭泥潭,不但污浊自身,也总能激起别人最丑恶、阴暗和暴力的一面。

    罗彬瀚先去了罗嘉扬父母的家里。趁着上楼的时间,他已经调整好状态,进入到自己的角色。他带着一个好大哥该有的忧愁关切的表情按下门铃,他的叔婶双眼通红,殷勤地把他迎进去,惯例性地问了几句他这两年的旅行,然后絮絮叨叨地说罗嘉扬的最新事迹。他们无数遍地说“还是彬瀚伱懂事”“知道孝顺大人”,罗彬瀚也不厌其烦地重复他们是多么辛苦,这其中的牺牲多么可贵。罗嘉扬还小,还小,还小。他早晚会懂事。结了婚就会懂。做了父母就会懂。他早晚会忏悔和感动的。

    这样的谈话很能熨帖中年父母的心灵,但对于工作的实质性推进却效率很低。整整两个小时的诉苦与哀叹里真正有用的信息却少得可怜。罗彬瀚一方面要假装自己也正全面地投入情绪,另一方面则要找到合适的空子打听情况。事由渐渐清楚了;打人的事情发生于两个月前,对方的社会角色,抛开财力背景不谈,和罗嘉扬没什么不同。两边因为女服务员给哪一桌先送酒吵了起来,继而演变成了群架。最后,罗嘉扬那边赢了。

    酒吧门前有一条污水河,上游是工业区,常年散发出刺鼻的怪味;在河水靠近娱乐街的地段,警示牌高高竖在桥头,上面用鲜红色油漆写着“水深危险请勿下河”。罗嘉扬就带着他那一帮子人,抓着几个和他打架的对手,把他们从桥上丢进了河里。

    罗彬瀚心平气和地追问是否淹死了人,或者淹出什么毛病,结果并没有。当时有段日子没下雨了,河水流速也低缓,没有一个人在河里超过半分钟。可是,桥拱顶距离河面有将近六米,而河道的水深不过一米半,还用水泥板做了硬化。掉下去的人不是摔断了腿就是磕破了头。要是河水真的深得足以淹死人,他们反倒未必会受伤。

    “啊。”罗彬瀚平淡地应答,眼睛盯着客厅的佛龛来避免露出冷笑。

    “没有出人命?”他问道,“医院定了几级损伤?”

    没有死人。只有这一点是确定的。可说到伤害程度时,这对父母就几乎没一句清楚的话了。他们只是可怜巴巴地申诉说对方特别厉害,特别难缠。总是不断地打电话来索要医药费,并且扬言要把罗嘉扬送进监狱。当罗彬瀚隐晦暗示那也不失为一件好事时,他婶婶的眼泪立刻落了下来。她回忆罗嘉扬小时候是多么乖巧和听话(罗彬瀚倒记得他打伤过一个小学同班女生的眼睛);他总是对父母说将来会挣大钱,会娶个漂亮懂事的媳妇让父母享福;他本来应该很有出息,如果不是外头的小孩把他带坏了的话。

    罗彬瀚耐心地尽他自己的义务。“义务”这个词既有极为宽泛的尺度,要是讲给俞晓绒听只会叫她觉得莫名其妙。像她那种小孩是在纯粹现代化、原子化的家庭里长大的,根本搞不明白大家族之间复杂的利益关联与伦理秩序。罗彬瀚知道自己今晚被叫来是为了给出一个承诺,倒和钱没有关系——赔偿金上个月就付掉了,问题是两边都还没把消气;挨打的那边总想再狠狠地敲一笔,罗嘉扬则觉得自己上了当,受了流氓的讹诈。他表面上答应这件事就这么算了,但父母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了报复的意图。因此,他们需要一个真正能控制罗嘉扬,却又不会为其反噬的人。俗话说,长兄如父。

    这场诉苦会比罗彬瀚预想得还要长。他的叔婶是遍数了这两年来全部的心酸,把他们对于儿子的期盼与现实返还的失望全部倾吐给了另一个族中晚辈。这件事急不来,因为安抚他们也是处理罗嘉扬的步骤之一,其重要性就好比在拆除炸弹前先清空周围所有的易燃易爆物品。罗彬瀚自己也在努力符合传统道德的标准,即作为子侄有义务为此事感到难过,有义务倾尽全力去理解长辈的不幸。他控制住了低头看手机时间的频率,至少在表面功夫上合格了。

    他还问了问罗嘉扬在昨夜凌晨给他打电话的事,结果倒也无出意料:是他这对叔婶施力的结果。他们感到进一步和儿子谈论前程有切实的人身危险,便转而兜起圈子,委婉却反复地劝说罗嘉扬去跟他的堂兄谈谈心,这样他们就不会再去打扰他。而为了让父母彻底从视野里消失,罗嘉扬在他自己的活动时间打电话把罗彬瀚叫醒,又一声不吭地挂了电话。这样一来,他的父母便合乎情理地无法再来烦他。义务转移到了罗彬瀚这边。

    等罗彬瀚离开屋子时,距离午夜只差八分钟了。他的叔婶终于想起来他第二天还要上班,歉意地要给他带点水果。罗彬瀚推辞掉额外的赠礼,又开始重新排自己的日程。他本来觉得自己今晚好歹能见罗嘉扬一面,可太低估了安抚叔婶的难度。眼下再去罗嘉扬的住处有点太晚了;再早两个小时,罗嘉扬没准刚刚起床,但现在这个时间点,他只能去翻遍市里的每一个夜场。于是他修改计划,带着满脑袋别人的苦水回到家里。

    俞晓绒已经睡了,他只在客厅里发现一本敞开的中德对照词典,不知是从哪儿弄来的。他没碰乱这本书的页码,把它小心地平移到了电视柜上,用遥控器压好,然后坐在那儿琢磨罗嘉扬的各种往事。等他进卧室的时候,窗外天空露出了第一抹红光。他感到精神上的疲倦,头脑和身躯却活跃亢奋。也许是为了给他一点喘息空间,这两晚李理都没主动现身。他在床上看了会儿手机,很快又起床做饭,在俞晓绒起床前就出门去了。

    上午还是得见南明光。他交代自己可能需要找个专用司机,因为晚上应酬喝酒的场合太多了,他不能老是自己开车。南明光看了眼他的脸色,对他的烦恼心领神会,并且也同意让他这个周末别再做什么社交活动,而是好好地休息休息。这是唯一一件叫罗彬瀚顺心的事,而转眼间他又投入到投资公司的业绩报告里去了。一整个周四白天,他都在和投资部的主管们远程连线,商量估值标准和风险分类的问题,并且千方百计想让这些人去财务部和泠蕃碰一碰。周五白天他又和两个董事见了面,陪着南明光解释财务整顿计划,晚上则去市场部和销售部所在的办公楼附近吃饭。

    业务部门的办公楼位于更靠近休闲商业区,公共交通便捷,是他们早年间的业务中心。那栋老办公楼的特点是室内天花板格外低矮,人钻进细细分割的办公区域后显得像在坐牢。这鸽子笼似的八层建筑,仿佛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就设计了一个形似菩萨莲台的华丽顶檐。市场部总监佘胜旗由此得名,人称“佛口蛇心”。这绰号比“冷又烦”更不容易失口叫错,罗彬瀚估计此人也许至今尚不知情。销售部总监姓肖,年近五十而依旧时髦,很能制造气氛,得享绰号“笑里藏刀”。依据这两名主管的情况,罗彬瀚猜测自己在下级员工间亦有别称。但他猜不出“罗”这个字该怎么谐音,并且打心底抗拒进一步深究答案。

    他和几位佛台底下的名人一起吃了顿晚饭,打听一下当前业务部门的工作制度,也委婉表达了财务部对于销售费用合规性的专业观点。他不想把这件事压得太紧,因为清楚业务部门会如何看待新的规章制度与新的流程培训,概括来说就是无事生非。可这活儿注定就是要得罪人的,他也只能一层层地往前推。等这顿三个小时的聚餐结束,周末总算是到来了。尽管罗彬瀚还是得去见罗嘉扬一面,他决定把这件事推到周日再说。

    他居然在周五晚上八点前就到家了,这件事叫俞晓绒始料未及。当他走进门时,她竭力要抠开一只特别顽固的外卖盒,里头是荞麦皮紫薯卷与炙烤三文鱼。电视里播放着市内新闻,这频道如今只有上年纪的人爱看。罗彬瀚的一个表妹——不是俞庆殊那边的,是谢贞婉那边的——甚至从来没听说过这个电视台存在。市内新闻实在没什么花样,除了市政方面的通告,剩下的实际内容无非是大量家长里短的争端调解,连一场金店抢劫案也能充当重磅消息。

    “你怎么看起这个?”他问俞晓绒,“这有意思吗?”

    “了解了解你住的地方。”俞晓绒说。她这个回答简直叫罗彬瀚受宠若惊。但接下来她又公布了坏消息:“你的鱼全死了。我把它们放进厕所里冲掉了。”

    罗彬瀚扭头看向空空荡荡的鱼缸。“这就是养鱼,”他心态平和地说,“我明天再去买几条。”

    “你是在谋杀。”俞晓绒说。

    罗彬瀚从她的外卖盒子里偷走一片三文鱼:“你这才是谋杀呢。明天你怎么安排?想去哪儿玩?”

    他原想带俞晓绒出去散散心,结果她却宣布要去市里的公立图书馆看看。她这样突然地变了性子,罗彬瀚差点怀疑是有人偷梁换柱。不过很快原因就明晰了,俞晓绒还有家庭作业没做完,而这个有着神秘蜥蜴、主机游戏、点播电影、空调和各种零食的屋子实在诱惑太多。这几天的进度已经引起了她的危机感。她不得不使自己更加自觉上进,因为要是真的落下太多功课,没准她妈妈会亲自过来逮她。

    “那你就做着吧。”罗彬瀚美滋滋地说,“我明天出去鬼混。”

    俞晓绒叼着酸奶的吸管,目光险恶地瞧着他。“你的鱼食丢得太多了。”她突然说,“那些鱼是不是因为这个才死的?”

    “可能吧。”罗彬瀚说。他的得意马上消失了,暗暗提醒要自己明天再买些鱼饲料藏起来。

    这个夜晚剩下的时间,他们玩了各种有双人模式的主机游戏,直到俞晓绒撑不住去睡觉。罗彬瀚在浴室里给俞庆殊打了个问候电话。在雷根贝格的早上七点半,电话那头充满旧打印机运作时咔擦咔擦的声响。他跟他老妈聊了聊俞晓绒这周的表现,然后则是关于罗得一案的进展。没有多少新的东西。他又若无其事地和俞庆殊提起科莱因。“绒绒前几天还做了个噩梦。”他说,“梦见那个畜生从监狱里逃出来了。但我记得他得坐一辈子牢?”

    俞庆殊跟他解释起“无期徒刑”和事实上的终身监禁究竟有何区别。她的声音有些不自然,于是罗彬瀚猜测她早就知道了越狱的事。在犹豫片刻后,他直接挑明了目的。“我听绒绒说她读到了报纸新闻。关那个畜生的监狱最近塌了,而且,他本人和另外两个人失踪了。警察有试着找他们吗?”

    “他被活埋了。”俞庆殊略带困意的声音说,“没找到能辨认尸体。很多塌方事故的受害人最后都只能报失踪。”

    “他不可能逃走吗?”

    “那是座孤岛。塌方以后他们派人搜过整座岛。”

    尽管声音里带着确信,她对情况的详细了解还是令人觉得,她也并不是那么放心。罗彬瀚考虑了一会儿,然后谨慎地问:“刘玲最近有空吗?”

    “她一般忙吧。你问这个做什么?”

    “有点生意上的事。”罗彬瀚含糊其辞地说,“想找她通通人脉。”

    一旦涉及到“生意上的事”,他老妈果然不再多问了,只给了他刘玲的私人号码。他们又接着科莱因的话题聊了点判刑标准和死刑废除方面的事,罗彬瀚便借口犯困挂了电话。第二天早上他比俞晓绒起得都晚,挨了这死丫头好一通嘲笑。她还是坚持不用明火,可翻出了一个闲置许久的电磁炉,开始用它煎鸡蛋和鱼肉片,还催着罗彬瀚去买平底锅和黄油。

    “外卖吃腻啦?”罗彬瀚随口问。俞晓绒居然从盘子里拿肉喂菲娜,他不禁觉得要是他再这么不着家,恐怕菲娜很快就不是他的蜥蜴了

    快到中午的时候,他出门去买鱼,顺便也替俞晓绒刷她的采购清单。这天天气不错,手机消息也难得消停,他的心情略有好转,想着至少今天他理直气壮地逃掉了一次南明光安排的社交活动,而且周雨应该很快也能从实验室里刑满释放。

    他先去花鸟市场选鱼。出于建立熟人关系的惯性,他依旧去了当初买缸的店,计划商量着每周都给他备一批。店主对他仍有印象,却对他的买鱼频率不置一词,只建议他尽量多买几条。这种不顾货物死活的态度颇受罗彬瀚敬重,因为他总觉得好为人师是高手最难克制的冲动,就连南明光有时也忍不住要犯。一个人能为了赚钱而无底线容忍新手犯蠢,这是何等的商业精神呀。

    他拎着新一批的不幸青鳉和鱼食出了门,迎面看见邻店的青瓷水缸,让他一下子想起了石颀。大约她买的碗莲要比他的鱼运气好些,不过也不能肯定她真的买了。他走过去瞧瞧剩下来的几株,也顺道打量店内千奇百怪的盛水器皿。有一个深色瓷盆格外有趣,是做成咖啡罐模样的,里头甚至还插着白瓣黄蕊的洋甘菊。

    罗彬瀚在这盆花的设计里感到了一种无心而成的幽默。他考虑着把这盆花放到周雨家里是否过于阴损,脸上顿时露出了一种不大体面的笑容。这时,有人在背后轻拍了他一下,他便带着这种鬼祟阴险的笑容转过头,看见石颀站在他身后。她陡然瞧见他的表情,吓得立刻后退了一步。罗彬瀚不由僵在那里,半天才调整出偶遇故人的惊喜。

    “……真巧。”他带着极不自然的热情说,“又碰上了。”

    这种生硬的社交变脸也感染了石颀。她犹犹豫豫地附和了一句“真巧”,随即和罗彬瀚大眼瞪小眼地沉默了。罗彬瀚估计她还在心里琢磨刚才那个邪恶的表情意味着什么,不禁感到一阵尴尬。可他也不好解释自己正谋划要把周雨家布置成纪念堂。为了快速地摆脱这个糟糕的处境,他旁若无事地提起手中的水袋。

    “我来买鱼,”他用刻意营造出来的快活语调说,“上周买的那些全完了,估计是缸里的水搞得不对。你怎么又来这里了?”

    他自然而然地瞄向石颀的手,但那儿只有一个很小巧的皮质拎包。“你买的花也没有活过一周?”他打趣地问,总算放得自然了些,“我看到店里的碗莲少了几株,是你买走的?”

    石颀不置可否地微笑着。她的神态里总有一种不自然的紧绷,好像罗彬瀚是个脑子不正常的危险分子,因而需要分外小心地对待。而她越是这样谨慎,罗彬瀚便越是感到窘迫。他也说不好是怎么回事,石颀这个人仿佛特别能撞见他的尴尬时刻。用玄学的话来说,他们简直八字不合。

    在当下的境地里,想迅速挽回形象已不切实际,罗彬瀚只得尽量体面地撤退。他刚要想个借口脱身,沉默过久的石颀却决心要打破这层坚冰。她也用那种一听即知是刻意营造的快活口吻问:“今天怎么没见到你妹妹?她回家去了?”

    “噢,不是,她今天要做作业。”

    “她在读大学吗?”

    “还是高中生。”罗彬瀚说,“她个子高而已。”

    像许多初次见到俞晓绒的人,石颀也显得有点怀疑。她眨了两下眼睛,又说:“你们关系很好。”

    “亲兄妹嘛。”罗彬瀚有点纳闷地回答。石颀这句话实在没头没尾的。不过,只要话题不在他自己身上就好。于是他自然而然地接着说下去:“她刚到这儿来,对我们这里的话听不太懂,所以才不爱说话。其实她对熟人还挺健谈的。”

    “是呢。我弟弟也是这样。”

    “噢,你有弟弟?多大了?”

    “今年在读大学。”

    “市里的大学?还是外地?”

    “是外地的,不过,最近要回来住几天。”

    “难怪你来这儿买花,”罗彬瀚半开玩笑地说,“准备给他办个欢迎会?”

    “我不是来买花的。”

    罗彬瀚轻轻甩了一下脑袋,有点疑惑地瞧着她。石颀今天穿着件宝石绿色的绸面裙,头上戴着顶深棕色的软呢钟形帽。帽檐根部的饰物特别有趣,是朵光华莹润的青绿色丝线缠花,使她本人也显得更为鲜亮。这不是她上次戴的那顶帽子,显出一种特殊考究,可在首饰衣着上又相当朴素,不太符合罗彬瀚的一贯经验。他不由怀疑她是个花式帽子爱好者。

    此刻,石颀直直地盯着他,眼睛也不眨一下。这么老盯着关系一般的人是有些失礼的。但她像在考虑什么而没注意到,因此罗彬瀚只能自己想点话来解除僵局:“你要是想买只鹦鹉之类的,我倒是可以帮你看看。我家里也养了一只……”

    “我是来相亲的。”石颀说。

    罗彬瀚住了口,瞧着她。她也相当镇静地回望他,仿佛说出这句话以后,她那种局促紧张的毛病就一下子治好了。

    “啊,”罗彬瀚说,“……在这儿?”

    “在附近的店里。只是不想干坐着,所以先来这里逛一逛而已。”

    她又朝罗彬瀚微微一笑。这一次她是彻底地不紧张了,甚至是从容地说:“刚才看见你的时候,我还以为你也是一样的情况呢。”

751 野有蔓草(上)

    罗彬瀚很快从吃惊里冷静了下来。在他身边的熟人里,还不曾有人这样直接了当地同他谈起这类话题。不过说到底,他们的年纪已经到了,并且处在一个对此很看重的社会关系里。于是他只是耸耸肩,不想显得自己很大惊小怪,又回到他所熟悉的闲话模式里。

    他想起周一时和俞晓绒误入的那家咖啡店,还有店里那种不大寻常的氛围,于是问石颀是否也约在那儿。他这样问倒也证明了他的确不熟悉周边的情况,因为这附近有十几家店都提供类似的服务,活脱脱就是个城市相亲圈。有好几个会员制的相亲聊天群喜欢组织在这里。他们会严格审核每一个加入者的身份资料是否真实,然后群友间凭着兴趣自由聊天,或者参与他们组织的线下活动。要是进程中的情侣想找个地方营造点氛围,这些店里也准备了几种小小的把戏。

    说到这里时,石颀便停住了。罗彬瀚好奇地追问这些把戏是什么意思,她也只是摇摇头,脸上挂着拥有秘密的人才会露出的神秘微笑。这不禁让人觉得里头有些恶作剧(甚至是真正意义上的骗术)成分,不过罗彬瀚一时还猜不出来。南明光从骨子里仍是个老派的人,喜欢的是那种传统、可靠而私密的熟人网络。城市相亲群这样的玩意儿在他眼中多半过于儿戏,要么就有阴谋诈骗的嫌疑。

    在这点上,罗彬瀚自己也觉得来自于商家的身份审核不大靠得住。石颀家境优渥又个性内向,正是最容易被施以图谋的那个类型。出于同班同学的情谊,他忍不住想提醒她,坐在咖啡馆里谈天说地不足以了解一个人的全貌。他提这点时把话说得相当委婉,不过恐怕还是有点冒昧越界了。石颀的态度很平淡,并不为她正在参与的活动做任何解释。可是罗彬瀚还是怀疑自己说错了话,因此她有点不高兴。

    “那么,”他灵活地转移了话题,“你今天的约会什么时候开始呢?”

    “还要一个小时。”

    “你可来得够早啊。”罗彬瀚疑惑地说。不过他注意到她装扮得很精心,也许相亲约会不过是今天的安排之一。这倒不关他的事,反正也不是他的约会,他正准备再扯两句场面话就撤,石颀却问道:“你今天有空吗?”

    “有?”罗彬瀚条件反射地说,“怎么了?”

    “方便的话一起去茶馆坐一会儿?”

    “……现在?”

    “有些事情很想跟伱打听一下,就当是帮我一个忙吧。”

    听到她的说法时,罗彬瀚本能产生的念头是,石颀想让他帮忙参谋参谋相亲对象。这么想有自以为是的嫌疑,可他表妹以前真就干过,仿佛男人之间通过远观一眼就能识别出对方的道德水准似的。何人拥有这样的慧眼?反正罗彬瀚觉得自己做不到。他正要推辞掉这个风险过大的任务,石颀又接着说:“很久没有见到高中认识的人了,你还和他们碰过头吗?”

    “有几个碰见过。”

    “周雨呢?还有在联系?我记得你们两个一直关系很好吧?”

    她一提起周雨,罗彬瀚不由想起了许多高中时的旧事。这是无可否认的事实,在高中时代他们简直就是形影不离,但凡记住他的人便不会忘记周雨,反之也是一样。“周雨也留在市里。”他很快对石颀说,“我们上周还见过面。”

    “他现在是在医院上班吗?”

    “不,”罗彬瀚说,旋即有点诧异起来,“你知道他学医?”

    “他以前不就一直在看些奇怪的书吗?我记得有一本和人体解剖有关的,上面的插图很吓人呢。”

    这种对于细枝末节的准确记忆值得瞩目。他瞄了石颀一眼,惊异于她对周雨的事竟然记得如此之深。这件事忽然玄妙起来,因为尽管周雨有点特立独行,在男生圈里却是时时被人遗忘的隐形人物。他偷偷摸摸地想着这点,脚下不自觉地跟着石颀往前走。“你倒是还记得他,”他说,“什么时候还看过他的书?”

    “是有一次出黑板报的时候看见的。”

    他们已经沿着主干道往前走了起来。石颀在行走间讲起这个学生时代的小小插曲。她曾经是班里的文艺委员(罗彬瀚竟然一点不记得了),在高三的冲刺阶段以前,每隔两个星期她和美术课代表都要绞尽脑汁,用各种图案、摘抄与名人语录来填满教室后头那块黑板。

    这种黑板报,向来被罗彬瀚当作表面功夫,可在班级之间还竞争得颇为激烈。他们总是输那么一点点,因为隔壁班做得实在太出色。某个学生能写一手特别漂亮的粉笔字,就跟打印出来的楷体字一样整齐美观;还有一个善于运用色彩的画手,把那几种单调至极的粉笔运用得很神妙,几乎就是栩栩如生,谁见了都很难移开目光。这些人里当然也包括了石颀,她对这位画画的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后来才知道对方是周雨的妹妹——

    “啊?”罗彬瀚说,他停下脚步。不知不觉间他们走到了市场尽头,就站在明丽敞亮的冰蓝色大棚底下。街道对面林立着各类餐馆。他已经把相亲群的事情全忘了,只顾震惊地瞧着石颀。

    “怎么了?”石颀问。

    绿灯在这时亮了,她抬步朝着街对面走去。罗彬瀚惯性地挡在她右边,眼睛则盯着左边的路口。“周雨的妹妹?”他重复道,“你是说隔壁班那个特别阴沉的女生?”

    石颀转过头怔怔地望着他,仿佛是他而不是她说了句特别离奇的话。她差点就在马路中间停下了。罗彬瀚尽管被话头吸引着,却也能意识到他们这种行为既是找死又是找骂,赶紧轻轻地推了她一下,让他们快速地穿过人行道。马路对面的步行街也很狭窄,不大能允许两个人杵在原地说话,因此他们自然而然地走进最近的一家茶室里。到了这会儿,罗彬瀚反倒走在了前头。原先的生疏隔阂已经不重要了,他决心在今天把这段离奇的校园往事给唠明白——居然到了今天还有人把周妤当成周雨的妹妹!

    他和石颀在靠窗的角落坐下,随便点了份套餐,接着便急不可待地请她把故事说完。就在罗彬瀚懵然无知之处,他自己班级的黑板报小组正在与“周雨的妹妹”进行残酷的学院争斗。他们觉得她有点专业过头了,就不得不去向周雨打听这位竞争对手的来历。这时他们才知道周雨有一位画家父亲(“根本不是啊!”罗彬瀚痛苦地插嘴。),并且把天赋完全遗传给了第二个孩子(罗彬瀚差点把头埋进茶壶里。)。这下他们觉得很难再有胜算了,不过还是尽了最后的努力,想问问周妤那些风格奇异的画作是否是从别的作品中临摹来的。周雨去替他们问了,后来转交给他们一整袋打印成册的复印画稿。画稿都像是私人作品,可是不知怎么,里头还混进了两本颇为吓人的书。一本是扉页上写有“赠周雨”字样的解剖学著作,里头附带着大幅彩印插图;另一本则是讲述中世纪酷刑的书,同样配有详实细致的插图。

    那些书在如今的成年人看来或许不算什么,不过当时可把他们吓了一条。石颀回忆着她自己的学生时代,因为抛离当下的话题而放松了。说起为那些怪书而做过的噩梦时,她甚至会莞尔一笑。肯定是周雨或她妹妹搞错了。她这样对罗彬瀚说。把平时的读物不小心混进了画册里——可平时读这些东西也够怪了呀!她至今没好意思问那本《中世纪酷刑详解》到底是属于谁的。

    她所说的内容在罗彬瀚耳中完全是不同的意味。基本上,他不相信周妤干的任何一件坏事是无心而为,这女人无疑是有意地把两本不相干的书混进了画稿里,跟石颀开了个有点恶劣的小玩笑。她干嘛要这样作弄石颀呢?这个恶作剧在罗彬瀚看来也不大像是出于厌恶——实际上周妤对于厌恶的人更倾向于无视,反倒是对熟人展现出那种略显刻薄的幽默。可是,不管怎么看,石颀和她都毫无瓜葛,石颀甚至都不清楚她和周雨的真正关系。

    “我从没想过黑板报是件这么残酷的事。”他假装严肃地说。石颀立刻有点不好意思,但仍然辩解说那没什么不对。不管是多么无意义的小事,一旦投入得太久,人就很难再让自己不较真。“那么,”罗彬瀚一本正经地问,“你也花了很多时间学绘画咯?”

    “小时候学过一段时间而已。”

    “素描?国画?还是水彩画?”

    “是素描。”

    那张黑白的莲花图又浮现在罗彬瀚眼前了。他透过茶杯里的倒影观察着石颀,心想这确实能算是个共同点。可也还是太勉强了。周妤不是那种因为共同爱好就对你露出好脸色的人。“你后来不画了吗?”他随口问,“还是现在也在画?”

    石颀转动着茶杯,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很多年不画了。”

    “怎么了?”罗彬瀚敏锐地问。

    “没什么。平时的工作用不上,本身也不是很喜欢。小时候只是因为被父母报了兴趣班才去的。你呢?你的爱好是什么?”

    她转移话题的方式有点生硬,似乎不想再提绘画方面的事。“我没什么特别的爱好,”罗彬瀚顺着她说,“玩点游戏,看点,旅旅游,就是这类没什么水平的消遣。”

    “你之前说出国了两年。是旅游吗?还是留学?”

    又到了把非洲故事搬出来的时间。罗彬瀚如今已经讲得滚瓜烂熟,几乎连他自己都要相信了。石颀是个很不错的听众,不会像汉娜·察恩那样处处刺探,叫人胆颤心惊。她全程把手支在下巴上,规规矩矩地听着,即便目露疑色也不肯发问。他们聊了一会儿非洲的动物,又从非洲艺术返回到周妤身上。石颀还在用“周雨妹妹”来称呼周妤,像要报复罗彬瀚在非洲旅行上的胡扯,不过她的天真轻信已经在罗彬瀚心里盖了章。连如此离谱的谎言都能诓骗她十年之久!

    罗彬瀚觉得自己应当为她纠正这个完全错误的认知。他还没找到合适的时机,石颀忽然问他:“你和她见过面吗?”

    “谁?”

    “周雨的妹妹。既然你还和周雨联系的话,应该也见过她吧?”

    罗彬瀚拨弄茶杯的手顿了一下。“嗯,”他含糊地说,“前两年见过。她……已经不在市里了。”

    他不想在石颀面前讲那件事,以免这场偶然的叙旧变得不大愉快。石颀也没注意到他的躲闪,而是专注地问:“你觉得她的个性很阴沉吗?”

    “难道不是?”罗彬瀚反问道,“你见过她对谁有好脸色?”

    “但,你当年和她关系不错吧?”

    罗彬瀚当即就要义正词严地澄清这种谣言,但有种隐隐的情绪使他提不起劲来。一个人活着的时候叫人避之不及,去世后反倒如空气般无处不在,充斥于各种各样的琐事细节里,这就是死亡对于记忆的加工。而且,他也很快想到,从石颀的角度来看,会在尴尬时刻冷着脸来给他救场的周妤当然是和他关系不错的。

    “我是周雨的哥们儿嘛。”他最后还是承认了,“肯定也和她熟悉。”

    石颀怔怔地盯着他看。那双眼睛里透着一种很难形容的思绪,不能说是友善的,可也谈不上厌恶。她好像正在某个镜头外远远地,隔着屏幕打量他。“所以,你们也是通过周雨认识的?”

    “是啊。”罗彬瀚说。他突然觉得石颀对周妤有点关注过头了。这种介意可能是因为天赋上的差距。不过,如果艺术才华的高低非得和阴损程度成正比,去选择一条做人的道路也未尝不好。

    他正准备从这个角度说两句周妤的坏话,安慰安慰眼前这位退出艺术殿堂的失意者,石颀却自己把话题转开了。她漫无边际地问起了罗彬瀚回国后的生活,他养的鹦鹉,他那个外国妹妹的生活。罗彬瀚也随口问了几件无关痛痒的琐事,像是他们老师的近况,还有学校的校服制式是否更新过。一说到学校,罗彬瀚想到了夹在毕业纪念册后头的那些彩纸。

    “你给我写过一句毕业赠言,还记得吗?”他心血来潮地问,“猜猜看一共多少个字?”

    石颀的脸一下就红了,也可能是被茶水的热气蒸的。她这表现必定是没忘记了。“我觉得没必要写太多,”她辩解道,“写那些客套话太……总之没必要。”

    “那你也不能只写四个字吧?好歹给个同学评语呀。”

    “我不给别人下评语。”石颀立刻说。她这句话里有着今天整场叙旧中最为果断坚决的语气,显出这的确是她的重要原则。罗彬瀚本想说“你随便客套几句也行呀”,但明智地悬崖勒马了。他一时想不起来该说什么,因为他和石颀之间本来没发生过多少交集。于是他装作无意地打开手机,然后惊讶地叫了起来——惊讶倒不全是装的。

    “糟了。”他说,“我们聊了一个半小时了!”

    临时起意的闲谈竟然花了这么久,石颀也和他一样惊讶不已。她匆匆忙忙地站起来,想叫服务员买单。罗彬瀚建议道:“你先去赴约吧。我来买单就行了。”

    石颀摇了摇头,又低头看了一眼时间。她的眉宇间有几分焦急,可是并不懊悔。拜罗彬瀚所赐,她今天多半要放某人的鸽子了。不过罗彬瀚觉得错也不全在自己,因为茶室里太安静了。从头到尾,他和石颀的手机都没响过一声,感觉像只坐了十分钟似的。

    服务员来了。石颀跟他平分了账单,却没立刻离开。她站在店门前短暂地想了想,忽然扭头对罗彬瀚说:“其实我今天没有约人。”

    “啊?”罗彬瀚说。

    “我只是来摆个样子。”

    “摆什么样子?”

    “女儿的样子。”她说。罗彬瀚还想接着问,但她已经挥挥手臂,作出道别的姿态。

    “下次碰面再聊吧。”她说完便快速地走开了。罗彬瀚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十字路口,感到她简直比周妤更加神秘难测。

752 野有蔓草(中)

    周六下午接近傍晚的时候,周雨终于从工作里得到了临时赦免。他给罗彬瀚发了条消息,还在外头晃悠的罗彬瀚便买了点果蔬与易保存的食品上门探望。他有一肚子话准备跟周雨谈谈,从“枪花”的店主到罗嘉扬的麻烦,可当他真正走进客厅,放下手里拎着的袋子时,脱口而出的却是他中午刚碰见的人物。

    “你还记得石颀吗?”他问道,“一个不爱说话的女生?”

    周雨正坐在沙发上研究他戴着的手套。这副新手套和他原先戴的款式基本相同,但整体颜色稍浅,想必是放在实验室里替换使用的。他一听见罗彬瀚问他,脸上便露出思索的神情。罗彬瀚以为他是不记得了——不记得倒也正常,周雨在班里是以好成绩的隐形人而著称的,不跟人交恶也不跟人交好——结果仅仅是十几秒后他却说:“是高中的那个石颀吗?”

    “你还记得她?”

    “毕竟同班了三年,记得很正常吧。”

    “难道你还记得每一个高中同学?”

    周雨又想了一想。“不是全部,”他说,“大部分都记得吧。”

    “你有这么喜欢他们吗?”罗彬瀚质疑道,“你平时都不怎么和人说话。”

    “这和喜欢没关系吧?既然是在一个班里,自然而然就记住了。”

    罗彬瀚饶有兴趣地望着他。尽管他和周雨认识了这么久,却仍然不能彻底全面地了解一个人。在毕业十年之后,罗彬瀚自己已经叫不出几个名字了,尤其是那些个性不太活跃,毕业后的社会关系又与他脱离的。而周雨,即便所有人都觉得他不爱管闲事,反倒把这些无关紧要的姓名给记住了。不过他也立刻想到,导致这种结果的另一重因素是,周雨的社会关系很简单,没准两三年都不会认识几个新朋友,而他却总有一大堆亲戚、同事、客户、找他办事的人与他要求着办事的人,光是能记住这些人的姓氏而不在第一时间叫错就已很叫人满意了。

    “你印象里她怎么样?”他继续问,“你和她说过话吗?”

    “同班那么久,肯定是说过话的吧。”

    “那你们说了什么?”

    周雨茫然地摇了摇头,看来他是不记得石颀口中的“黑板报事件”了。罗彬瀚又请他说说对石颀的印象。他坐在那儿回忆了一会儿:“是个美术很好的女生。”

    “她还是我们班的文艺委员呢。”

    “……打扮很精心。”

    “你还留意过她的打扮?那时候我们只能穿校服啊。”

    “周妤以前提过。石颀的发带和发夹样式经常更换,而且造型和颜色是有搭配的。她说石颀将来要是做造型师的话或许会很出色。”

    “噢。”罗彬瀚恍然地说。这让周雨异乎寻常的上心得到了完美解释。他也知道周妤喜欢不动声色地观察别人,以一种不大友善的天性与专业技能需要的敏感,鬼知道她那冷淡的外表底下藏了多少缺德刻薄的评语。她说石颀可能会成为一个出色的造型师,这表面确实不算难听的话,可谁知道她是不是在暗示石颀的绘画水平不值一哂。也许他是把她想得有点太坏了,但这女人可是有不少前科的——还有阴险邪恶的外星人血统。

    “她画画也不错。”他忍不住替石颀虚空地辩护了一句。原本打量着手套出神的周雨突然抬起头,略带一丝疑虑地盯着他。他没有发问,不过罗彬瀚已经知道自己瞒不住了。

    “我今天碰到石颀了。”他坦白道,接着把上周和中午碰见石颀的事情全说了。说到“黑板报事件”时他犹豫了一下,担心周妤的名字会造成刺激,可先前周雨自己也提到了,并且态度很平静,他便还是把这桩平凡无奇的往事告诉了周雨,好给周妤的过往人生添上一个小小的拼图碎片。

    “周妤有跟你解释过原因吗?”他甚至带着几分好奇打听,“她干嘛要吓唬一下石颀?”

    此刻他眼前坐着的是周妤曾经在世上最亲密的对象,但罗彬瀚并不特别指望能得到答案。叫他没想到的是,周雨迟迟不给他答复,而是陷入了明显的沉思,仿佛这是个极为重大的难题。这种反应使罗彬瀚自然而然地有了惕心。“怎么?”他不能置信地问,“难道石颀也是外星人?”

    “……不,应该不是。”

    “那你刚才在琢磨什么呢?”

    周雨的心思仍然没有完全回到现实里。他盯着他们之间的空气,仿佛正从某个记忆的窗口里望出去。过了一会儿,他带着几分疑惑说:“她想提醒石颀一下。”

    “用一本《中世纪酷刑详解》?这能提醒什么?”

    周雨摇了摇头。他向罗彬瀚解释这个答案的由来:在某一次家长会结束后,周妤相当突兀地跟他提起了石颀;她指出石颀的家长头一次缺席了,而且在那之后石颀的状态就很消沉。而当周雨问她为何关心这件事时,她回答说“也许不该给那种提醒”。在那之后,他们转而谈起了别的什么事,可能是周雨自己那永远缺席的家长,也可能是罗彬瀚家里前来鱼目混珠的保姆。总之,他不记得周妤解释过“提醒”是什么意思。

    “你们怎么还在背地里说我!”

    周雨没有理会他的谴责。他又自顾自地想了一会儿,终于确定周妤再没说过别的什么。因此,她当时所说的“提醒”没准就是那两本吓人的书。

    “连你都闹不清楚她在想什么。”罗彬瀚无可奈何地说,“我看这个事情是永远都不会搞明白了。”

    “石颀还好吗?”周雨问了一句,然后起身去了厨房。罗彬瀚本能地跟上去观察情况,好在周雨只是要拿热水壶烧水。“她一年前刚从外地回来,样子倒是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我猜她有很多顶帽子。”他顿了顿,考虑着要顾全别人的隐私,但周雨毕竟也不是外人,“她好像正在参与相亲。”

    周雨平淡地答应了一声,仍然专心致志地盯着电热水壶。罗彬瀚还想再描述几句石颀的现状,却突然发现自己竟然没什么可说的。在那嘈杂的市场里,或在光线昏暗的茶室中,他脑袋里始终都转悠着各种各样的念头。交谈时他出于礼貌而注视着对方的眼睛周围,却根本没把有意义的景象看进心里去。当他想说一说石颀的面貌比之十年前有何改变时,才惊觉自己竟然半点也讲不出来。

    他只记得石颀那顶别致的帽子,却不记得帽子下的脸庞是怎样的。可石颀不可能一直戴着帽子,至少在室内肯定得脱下来吧?她当时留着什么样的发型呢?似乎是深色的直发。长短?至少不是特别短,短到显露出特殊个性的那种。其他细节一律失散了。现在他回忆茶室里的情形,只能想到暗金色灯光在茶水中流溢的倒影,还有篆香焚烧时升腾起的烟雾,雾中有股桂花和松针的气味;石颀的形象隐没于灯光和香雾之后,尽管两者其实是她所座处的背景,她本人却被完全压过去了,只剩下一个淡薄如夕阳的剪影。在那样的环境下,要是不使劲瞪着眼去看,就没法辨清一个人的长相,可要是如此认真去盯着一个不太亲密的人,就难免会显得相当粗鲁了。

    “她简直像个隐形人。”罗彬瀚忍不住喃喃地说,“比你要隐形得多了。”

    周雨不明所以地提起热水壶。他大约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隐形人,只不过在他该在的位置上罢了。而就像罗彬瀚预料的那样,他烧这壶热水是为了给他们俩泡速溶咖啡。这倒是一件从来不会出差错的事。

    等咖啡端到客厅,他们也就把石颀的事情放到一边去了。罗彬瀚看着自己的饮料,立刻就想到了那位更加紧要而令人迷惑的人物。

    “我这周二还看见了‘枪花’的店主。”他随随便便地说,“你应该知道‘枪花’吧?就是陈薇住过的地方。”

    周雨端起杯子的手顿了一下。“你去那里了?”他用有点奇怪的语气问,“为什么会想到去那儿?”

    “就是突然想去?”罗彬瀚说,“人偶尔就会想往稀奇古怪的地方看看。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碰见了‘枪花’的店主,他手里还拎着鸟笼子。”

    说到这儿时他停下了,等着看周雨会有什么反应。后者缓缓地放下杯子,好像忘了自己还没来得及喝一口。过了几秒,周雨说:“是我拜托他照顾的。”

    “你已经认识他了。他还给你送过咖啡,是不是?”

    “……嗯。”

    “你怎么不早跟我说?”罗彬瀚不满地问,“你知道他可能也是个外星人吗?还是特别危险的那种?”

    周雨果断地摇了摇头。他的否认叫罗彬瀚心里舒坦了点。至少在这方面,周雨并没从陈薇那儿知道比他更多的秘密。他带着点好奇打听:“你在他那儿买咖啡有什么原因吗?”

    “……因为是陈薇介绍的。而且,难得愿意帮我照顾鹦鹉。”

    “那儿的咖啡口味有什么特别吗?”

    “普通的饮料而已。”“这人平时对你态度怎么样?”

    这个简单的问题难住了周雨。罗彬瀚发觉他竟然在绞尽脑汁地思索。“不算很密切,”他迟疑着说,“普通的相识而已。”

    “他没对你摆脸色吗?”罗彬瀚问,“任何难听的话?给你翻白眼?一次也没有?”

    “……他对你这么做了吗?”

    “我看他恨不得揍我一顿。”

    周雨又一次摇头。这次罗彬瀚不晓得他是什么意思。但周雨很快说:“那个人不太擅长和外人交际,所以吓到你了吧?”

    “我可不觉得是这么回事。说起来有点邪门儿,我真的觉得他挺恨我的。”

    周雨仍然不把他这个敏锐的判断当作一回事。因此罗彬瀚只得详详细细地讲了那晚上的偶遇。他跳过了安东尼·肯特,还有那店主与他接触时他所感到的东西,因此实际上他能说出来的内容极为有限。等他说完整件事,周雨的态度已经从原先那种迟疑变得相当从容自在,慢吞吞地喝起他自己的咖啡。

    “这么说来,他只是不高兴你的态度而已吧。”

    “我的态度怎么了?”罗彬瀚反问,“我做了什么坏事?”

    “倒也不算坏事,不过,你假装自己是个热心人的时候样子会有点讨厌。那个店主个性又很敏感,特别不喜欢别人对他假笑装熟,或者看不起他之类的。”

    罗彬瀚目瞪口呆地瞧着他。“样子有点讨厌?”他不由高声发问。

    “这句话是周妤以前说的,和我没关系。”

    “你觉得你能撇得清?”罗彬瀚不依不饶地说,“你们背地里说了我多少坏话!”

    “——总之,你要是不放心的话就再去试一次好了。只要你正常地和对方说话,不要用你在上班时的态度对待他,他应该也不会赶你走了。”

    罗彬瀚不知道周雨怎么能有信心作如此大胆的推断。他也不觉得自己的态度有什么不妥——谁看见一个那副扮相的神仙能不觉得好笑!“我上班时的态度怎么了?”他抱怨说,“有几个二世祖像我这样准时打卡!”

    “没有人觉得你很奇怪吗?”

    “我不好说,反正他们也不会当面告诉我的。”

    “如果你不去公司上班会怎么样呢?他们也不会真的断了你的经济来源吧?”

    “那么,”罗彬瀚说,“我就是真的在伸手要钱了——就像我明天要去见的那个家伙一样。”

    周雨的眼睛从举起的杯子后头望了过来。罗彬瀚还在等自己的咖啡变得不那么烫手,他倒已经若无其事地喝光了一整杯。罗彬瀚不由想起俞晓绒曾经发表过的那番“爱吃烫食易引发食道癌”的观点。

    “罗嘉扬吗?”周雨问。

    “啊。”罗彬瀚敷衍地答应。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周雨也对他这个恶名昭著的堂弟没什么兴趣,尽管他们在罗彬瀚家里碰见过几次。对于当时的周雨,全身只穿平角短裤、岔开双腿坐在那儿的罗嘉扬就和一个品味有点特别的装饰性花瓶没什么不同。这倒和罗嘉扬的名声或态度没有关系,周雨极少主动过问任何罗彬瀚家庭方面的事。

    而在罗嘉扬那边,事情却变得有点奇异,罗彬瀚觉得他对周雨看不顺眼。小流氓对乖学生看不顺眼原本也合乎天性,可罗嘉扬却从不像讨厌其他人时那样主动挑衅周雨。当周雨在场时他什么话都不说,只等周雨走了才开始冷嘲热讽。这是件罗彬瀚没想通的事情,如果不是他太熟悉这两个人,他甚至会觉得罗嘉扬有点害怕周雨。那完全没有道理,他很确信,周雨甚至没跟他说上过三句话。

    当他琢磨着这种神秘现象时,周雨问他:“你有考虑过换工作吗?”

    罗彬瀚迷惑地望着他。“我的岗位本来就换来换去的。”他嘀咕着说,“我完全是个‘游走队员’。”

    “不管怎么样,那都是在家族企业里做事吧?你从来没有考虑过像罗骄天那样做别的工作吗?”

    这下罗彬瀚听懂了。他有点惊讶周雨会问这样的事,但短短地沉思了一会儿后,他不得不承认道:“其实我没怎么想过,至少没有认真地想过。”

    “为什么?”

    “我觉得现在转变路线已经有点太迟了。”罗彬瀚坦白地问,“我能干什么?我可没有你或者罗骄天那样的专业技能。我总不能在建筑工地上从头开始吧?”

    “也没那么严重吧?如果你想的话,去外地找一份管理类工作不行吗?”

    罗彬瀚想了想,然后只得给周雨解释这其中的问题所在。其实他的学历也谈不上多么糟糕,工作履历也还过得去,可小企业的管理层往往不是按照这些纸面上的资料去招聘的,大企业的背调又会让他陷入困境。别人难免要问他为什么舍近求远。这里头还有许多过于细致却客观存在的问题,譬如,学过管理学并不意味着就能直接成为管理者。在涉及权力和商业的事情上,专业技能起的作用有时没那么大。要是他从底层的业务做起呢?他不敢说自己能比任何一个手下的底层员工做得更好,或者更能吃苦。

    现在他的的确确是沾着身世的光罢了。他也完全老实地承认,除了谋生能力之外,生活待遇是另一个他考虑过的问题。他从未尝试过真正意义上的贫困艰难的日子。要承受那种疲惫又枯燥的生活,那种时时刻刻无处不在的细碎折磨,需要的是另一种品质。不是情愿用生命去冒险的那种血勇,而是忍耐着长久无望的日子的坚韧勇气。他没有试过,但却知道很多人是如何因此崩溃的,很多人宁可犯死罪而不愿贫困一生。他有什么证据表明自己会做得更好?而且,如果他在极遥远的地方过着贫困而远离旧日烦恼的生活,那也意味着他将很难再同往日所重视的东西见面了。他也许无力再随时随地买张去往国外的机票,请整整一个月的假期探望俞晓绒;他可能为了不跟周雨借钱而不敢回到梨海市。这些假设光是想想就算得上噩梦了。

    这些承认他自身无能的严肃的话是难以向外人诉说的,但和周雨坦白却并不困难。他不必隐瞒任何一个自私的念头,而周雨也只会静静地听着,偶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但是,”周雨接着问,“你在荆璜那里的时候,并没有这些烦恼吧?”

    “那可不一样。”

    “不也算是去了很远的地方吗?”

    “那可是要命的地方!”罗彬瀚说,“而且他根本不顾我的死活!”

    “这么说,就不算是枯燥无聊的日子了吧?如果是让你今后过那种生活,也不会觉得宁可留在这里了。”

    罗彬瀚狐疑地瞧了他一眼,感到这句话里似乎有特别的意味。他没有从周雨放松自然的姿态里看出什么问题。

    “是啊,那样我肯定不会觉得日子无聊,”他用多少有点装出来的恼怒态度说,“因为我这一辈子会很快结束。”

    “那么你到底更喜欢哪一种呢?是短暂的刺激还是漫长的无聊?”

    “漫长的刺激。”罗彬瀚说。周雨只是笑了一笑,把杯子放回桌上。他们约定了星期日中午和俞晓绒一起出去吃饭,随后罗彬瀚便告辞回家去了。临走前他猛然想起来最重要的问题。

    “对了,”他在玄关回过头,“那个店主,他叫什么来着?你以前喊过他的名字的。”

    周雨起身去翻电视底下的橱柜,从里头拿出一张棕色的卡片给他。“蔡绩,”他对罗彬瀚说,“你下次再去的话就这样叫他吧。态度友善一点,也不要给他起奇怪的绰号,他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我可不是爱给别人起绰号的人呀。”罗彬瀚说着,把那张花里胡哨的棕黑色名片塞进口袋里。

753 野有蔓草(下)

    如何设计自己的名片与简历,这两种技巧在罗彬瀚的大学时代就已经被当作选修课教过。尽管如此,他在这方面的品味偏好,正如着装和礼仪,基本上是俞庆殊和南明光共同影响的结果。这两人的策略与偏好也稍有一些不同:俞庆殊强调利落干练,她的原则是搭配服装的首饰不得超过一件,戴了项链就得摘掉手镯,而且也不能超过两种颜色,以免让人觉得拖泥带水;南明光更喜欢复杂,虽说男人在职场上越少装饰越稳妥,他却总会在手表或配色上搞点花头,并且不会令人觉得突兀。他这个人很少对自己放松要求,对罗彬瀚的着装标准同样高于普通职员。而且他要的不止是仪态合格,还得是上心,好几件相同款式的白衬衫与黑西装绝不能叫他满意。刚从大学毕业的那几个月对罗彬瀚实在是一种折磨。他始终没有适应金属机械表沉甸甸硌在手腕上的感觉,因此领带夹才成了他混到及格线的主要工具。

    然而,在名片的事情上,连南明光也会采用和俞庆殊绝对一致的口径——简约就是唯一且永远的标准答案。在他们这类与艺术或设计毫不沾边的行当里,名片上禁止出现的情况包括:毫无意义的装饰性底纹、超过三种的混搭颜色、追求华丽却难以辨认的字体、透明或珠光之类的特殊材质、难以收纳的特殊形状、给自己的身份信息做烫金与鼓字处理……所有会显露出外行、轻浮或暴发户气质的选择,在周雨交给他的这张名片上已尽数体现了。那卡片使用的底色首先就很莽撞,是带有细密条纹的棕黑色硬纸卡,印刷使用的油墨反光严重,以至于显出了过度的廉价。罗彬瀚屈指在卡片边缘弹了弹,质地很坚韧,而且触手润泽。能用这种高档印刷纸营造出外卖小卡片的效果,他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一种天赋。

    在卡片的左侧是一张缩得很小的方形咖啡杯图片,一张还带着木头背景,像是自己拿手机拍出来的照片;右侧写着那些名片上该有的身份信息,全部都烫金且凹刻,用了四种差异很大的艺术字体;卡片的反面,“枪花”两个字也烫了金,做得还算漂亮,就是鼓突工艺有点过头,没法和其他卡片平整地收纳在同一个盒子里。

    像这种大幅度的凸字设计,有意为之并且做得还算出色的,罗彬瀚只见过一次,而那属于一个书法家。他显然是觉得与其让人把自己的名片塞进收纳盒里(然后永远地遗忘),还不如让你立刻就作出选择:是认真对待还是立刻丢弃?这做法是有点傲慢色彩,因为那书法家颇具名气,每年教课挣得也不少。罗彬瀚不好说自己眼前的这张是不是怀有类似目的。“枪花”的确不是家冲着挣钱去的店,它爱怎么粗暴地对待客人都不会有更大的损害了,因此名片样式上的小小傲慢根本无关紧要。可从另一个方面看,这名片的正面设计已经完全是一场灾难,充分显示了设计师(如果真有的话)是多么的有心无力。既然连弄得样子好看点都做不到,他很难相信这其中竟然还藏着更富深意的精妙巧思。

    如果不是它的主人曾对罗彬瀚那么不友善的话,这卡片上堆砌的种种努力简直要叫人同情了。可罗彬瀚自觉没有那么高尚的情操,他久久地盯着名片,脸颊与下巴的肌肉使劲地绷紧,好训练自己不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周雨警告过他了,对待那位店主最好态度友善,还得真诚自然——那还怎么能忍住不笑出来!没准这就是周雨能得到外卖服务的原因:他竟能捏着这样一张名片而神色自如。

    只有一件事叫罗彬瀚更觉得古怪了。如今,他见过店主本人,见过他的名片,还见过他的社交账号头像。这三者在审美趣味上表现出了一种不幸的相似。它们的的确确像同一个人的所有物,可唯独这个人最有价值的资产,那家理应倒闭而没有倒闭的店铺,即便不说是高雅,至少有着一股独特的迷人气质,在品味上远远超出了店主本人表现出的水准。那店铺本身就像一个迷离的梦,一处幻境的入口。他不禁怀疑它是用某种魔法变出来的,没准真就是从安东尼·肯特的脑瓜里挖出来的呢。

    他忍住了今晚去“枪花”探探虚实的念头,把名片谨慎地塞进了自己轿车的扶手箱里,这么做主要是为了防止被俞晓绒搜出来。得到类似待遇的还有雅莱丽伽留给他的高能射线枪,就藏在汽车后置台的一个抱枕里。每天上班时他都顺道把它放到电脑包里,和他的魔法弯刀放在同一个隐蔽的内袋里,回家时则把枪留在车上,因为匕首被俞晓绒发现的后果要轻得多。他从星期一的时候就开始这样做了,尽管目前为止带给他的只有麻烦,他也还没考虑过采取更偷懒的做法,因为罗得的事实实在在是个严厉的教训——而且,他仍然没有联系上莫莫罗。这细小的阴翳如镜子边缝里的积灰般压在他心底。

    这一晚过得风平浪静。俞晓绒的作业似乎消耗了她不少精神,让她没空去追究罗彬瀚的行踪。他们一起挑了部悬疑电影打发时间,接着还看了部功夫题材的。后一部几乎全是打戏,罗彬瀚担心俞晓绒会觉得乏味,结果她倒是看得挺开心。当两名剑客在月色下展开对决时,她甚至把搁在茶几上的脚放了下来。

    “所以,”她吃着玉米片问,“你认识任何会武术的人吗?”

    “反正不像电影里这样的。”罗彬瀚说,“翻过三四米的墙也许不难,你可别真的指望能从平地蹦到天上去。”

    “可为什么在电影里这么拍呢?既然它的原型并不是这样。”

    “它的原型可不是现实里的武术,而是传奇小说啊。就跟你们的神话传说一样。”

    俞晓绒显出了一点兴趣,但罗彬瀚也没法跟她讲得很多。在功夫武侠这个领域上,他并没有自己偶尔装出来的那么精通和感兴趣,也许因为那里头难免有些“世家”、“英雄”或“侠义”之类的词。不过他还是粗略地读过一些,以便有机会能跟罗骄天搭上话,至少知道他那些朋友圈里发的内容是怎么回事——这倒是叫他想起来了,罗骄天到目前为止还没联系过他,不知是怎么回事。

    他带着这个疑惑入睡,第二天上午就马上得到了回答。原来罗骄天这周有几场重要的考试。他几乎花了所有空闲时间去做准备,一等到周末就拿着那些他没把握的题目问周雨去了。这也是罗彬瀚把他归入书呆子类型的一个重要原因,他竟然在考试结束后还去对题目答案。星期天将近中午时,他和周雨一起出现在罗彬瀚的家门口。忙着把菲娜关进房间里的罗彬瀚慢了一步,开门的人成了俞晓绒。

    周雨打了声招呼就自己进来了。于是她跟僵在门外的罗骄天一直互相瞪着,仿佛看见了通往异次元的秘密入口。罗彬瀚关紧卧室房门后才瞧见这一幕,差点就想掏出手机给它拍上一张。他忍耐着走过来圆场,告诉罗骄天这就是他之前说过的德国嘉宾。

    “而他是你弟弟。”俞晓绒说。她打量了一下罗骄天,从门边让开路来。罗骄天仓促地点了点头,快步走到周雨身后去了。罗彬瀚不由地给了俞晓绒一个警告的眼神,叫她别把罗骄天给吓坏了。俞晓绒也瞧着他,眉峰高高地挑起来,那神情无疑是在问他怎么会有这种脾性的弟弟。这种弟弟怎么了?罗彬瀚也回敬了她一个白眼,他还有个混账妹妹呢!

    他们在这种稍显尴尬的气氛下一起出去吃饭。如果能换个有所准备的时机,罗彬瀚估计他有办法能让罗骄天和俞晓绒更好地互相认识,但今天的日子有点不巧,每当他想找个引子来让罗骄天跟俞晓绒搭上话时,思绪却总是不受控制地转到罗嘉扬身上去。

    他勉强做了一两次尝试,先问俞晓绒昨晚看的那部武侠电影怎么样,又问罗骄天是否也看过。其实他早就知道罗骄天看过,甚至还拿这片子的翻拍版本作过对比性质的点评。但罗骄天远没有在自己的朋友圈里那么活跃,他只是闷不做声地点点头。这顿饭吃得每个人都好像心事重重,只有周雨后来领悟了他的意思,试着帮他推动推动气氛。他的意图倒是很好,可惜实在不是那块料,差点就把这顿饭变成了他和罗骄天的考试答疑现场。最后罗彬瀚也索性放弃了,任由俞晓绒装聋作哑地冒充外宾,开始和周雨讨论他的健康状况。

    “你的伤怎么样了?”他朝周雨的肚子瞥了一眼,假装没注意到罗骄天的疑惑,“全都好了?”

    “嗯,已经康复了。”

    “你的脸色也好多了。”罗彬瀚观察着他的脸色,又发现了他昨天忽略掉的情况,“不犯困了?”

    “留守实验室的时候休息得比较多。”

    “是啊,反正他们连网都不让你上。”罗彬瀚说,“我看他们就是专程把你抓去睡觉的。”

    周雨默然地笑了笑。俞晓绒则在像只监守耗子洞的猫一般静悄悄地盯着他们。她这种模样叫罗彬瀚尤为不自在,因此他就住口不问了。饭后结账时,他抓住了没来得及溜走的罗骄天,有点坏心眼地问起他最近看的小说,还要他推荐几本有趣的给德国小妞开开眼(俞晓绒又在餐桌底下踹他了)。这要求差点把罗骄天吓得僵直了。罗彬瀚心满意足地微笑着,见他习惯性地望向周雨,想求助他那靠得住的前辈学长。可那有什么用呢?周雨既是互联网原始人,也是流行小说界文盲,他最多读过那种带着“世界名著精选”系列标题的小说。

    最后,罗骄天挣扎着吐露了几个书名。罗彬瀚猜想他内心深处必定已经深思熟虑了好几回,以免不小心说出来的书里有严重损害他形象,或者会让一个十六岁少女感到畏惧不喜的桥段。(罗彬瀚不准备公开俞晓绒的那些丰功伟绩,他已经有点沉迷于对外界塑造一个病弱、内向、满怀抑郁的异国少女了。)至于他说出来的那几本能否经得住考验呢?罗彬瀚愉快地在网上下了单,然后才让满脸忐忑的罗骄天走了。其实俞晓绒根本认不了几个汉字,就算从现在开始发奋学习,到她回家的时候也未必能读完一本中文小说。罗彬瀚只是很难忍住这样一个机会,能在无损自己形象的同时作弄一下罗骄天。

    他的心思可以轻易瞒过罗骄天,但没有瞒过周雨。后者尽管并未拆穿他,却用无声的目光表达了责备。“怎么了嘛!”罗彬瀚说,“我逗逗他而已。”

    “南明光也是这样逗你的吧?”

    罗彬瀚想说这可完全不是一回事。但当他再仔细想了想以后,又只能承认两者没那么大的不同。他的良心只受到了一丝极轻微的自谴,很快就被恶作剧的得意给淹没了。“有时候,”他肆无忌惮地供认道,“我的爱好和习惯确实有点受他影响。”

    周雨和俞晓绒都不大满意地瞧着他。他们的表情破天荒地有了一种心有灵犀般的默契。这下罗彬瀚又不得意了。他不想冒任何监护不力的风险,立刻就催着俞晓绒去做作业。周雨也跟去他家坐了一会儿,谈了几句“枪花”的事,但差不多都是些罗彬瀚已经知道的信息。罗彬瀚也考虑着是否该透露一些自己发现的秘密,比如那位店主可能具备的危险性。他最终什么都没说,因为周雨似乎和店主有着良好的沟通,要是他告诉周雨那是个怪物,没准反倒会坏了事。

    周雨逗留了一阵就走了,说是要回去整理整理书房。罗彬瀚只好自己打发傍晚以前的时间。鱼缸里的气泵咕噜噜乱响,他的心绪也像气泡似地翻滚不休。他觉得有点烦闷,尽量不想露出来,但俞晓绒很快就把作业搞定了。她在嗅探情绪方面是个高手,很快就开始追问罗彬瀚在烦恼什么,是不是跟他那个弟弟有关。“你干嘛老这样叫他呢?”罗彬瀚有点纳闷地反问,倒不是指望她会愿意多认一个比她更年长,而且还没有血缘的兄弟,“他有自己的名字啊。”

    “他的名字和他一点也不搭调。”

    “有多少人能跟自己的名字搭调?”罗彬瀚说,“不过,我倒不是在想他。我在想另一个和名字不搭调的人。”

    “谁?”

    “你不用知道名字。我可以跟你讲一件这个人的事:在他和你差不多大的时候,他喜欢看直播节目,就是那种网络主播的表演。但他看的不是美女或谐星——这类节目你应该知道的,我就不多说了,总之他看的不是这一类——他专门去找那种看起来有困难的人。穷人、老人、乡下带孩子的妇女……他喜欢看他们在困境里的样子,给他们打钱,说几句鼓励的话。然后等他们开始信任他了,他就会向他们提种种要求。”

    俞晓绒不自觉地皱起了眉。罗彬瀚观察着她的样子,心想她的确对坏事有种天然的敏感。

    “他让这些人做丢脸或痛苦的事。”他继续说,“每当直播间里人数众多,气氛热烈的时候,他就会要求他们在大庭广众下高喊自己是猪狗、让上年纪的人嚼冰块和辣椒、让乡下女人趴在地上舔蚯蚓……”

    俞晓绒一下子从沙发上蹦了起来。她激烈的反应甚至超出了罗彬瀚预料。他观察着她那充盈怒气的眼睛,心中又增添了一层关于未来的朦胧忧虑。但表面上他依然态度平静:“只要对方达到他的要求,他是会给钱的。”

    “他给的钱足够他们一辈子衣食无忧?”

    “那倒不至于,不过是四五百块——在我们这里,取决于地区消费水平和家庭规模,我估计能让经济困难的人过一星期到半个月吧。否则他不必特意去挑看起来有困难的人。不过我也得说一句,主播这个行当是要跟平台分账的。”

    “他花这点钱就为了羞辱别人。”

    “他做到了。”罗彬瀚用带着几分奇怪的声音说,“他做这一切也是合法的。没有一个受到羞辱的人会去报复他。”

    “也许这符合你们的法律,”俞晓绒冷冷地说,“但我要把他的脑袋按进马桶里。”

    “那你可得把很多人的脑袋按进马桶里啊。”罗彬瀚回答道。他阴郁地看着俞晓绒,迟疑了一会儿,然后像是自言自语般说:“你不能一辈子这样呀,绒绒。”

    “我怎么了?”

    “你早晚要在人类社会碰壁的。”罗彬瀚冲着天花板问,“难道你真的得和非洲动物过一辈子?将来谁还能管得住你呢?”

    “我自己可以管好我自己。”

    罗彬瀚耸耸肩。“总之,就是有这么一个人。他就是我烦恼的原因。”

    “因为没法把他丢进监狱?”

    “因为我有义务叫他改邪归正。”

    “你疯了吗!”

    “如果是你会怎么做?”罗彬瀚心血来潮地问,“要是你有义务让他改邪归正?”

    “我先给他一顿狠揍,让他知道这里谁是老大。”

    “这听起来不像要走正道啊。”

    “这就是狗群里的正道。”

    “可是,绒绒,如果你爸爸妈妈也拿这种办法对付你,你心里会怎么想呢?假如他们打过你一次,你就永远不会相信他们嘴里说出来的东西。你只是相信了拳头。也许你会说你的动机是好的,而别人的动机是恶毒的,可到头来这件事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用钱,权势,或者拳头,让你的意愿高出别人的意愿,让别人挨打或者受辱,这只是因为你的力量更大,而非你的意愿更好,明白吗?总有一天力量会离你而去,会有另一种力量超过你,那么也会有另一种意愿凌驾于你。你仍然没有办法向谁证明你在意愿上是正确的。在这世上,道理与人的本性是脱节的。”

    俞晓绒不再说话了。她静静地,带着点惊奇意味望着他。罗彬瀚猛然惊觉自己在内心思绪上走得太深了。“我还有几份文件得看。”他不安地说了一句,起身走进卧室里去了。

754 狗群(上)

    晚上九点半的时候,罗彬瀚终于收拾好心情出门去了。他这时出发去罗嘉扬的住处时机正好,因为那所公寓和他的住处相隔很远,差不多要在市区划一条长长的对角线,一直开到接近郊区的工业园去。早年间那里是个混乱地带,充斥着众多隐秘的娱乐场所。后来治理水平上去了,不过一些人情网络还没消失,因此罗嘉扬才能在那儿混得开。“混得开”是罗嘉扬自己的说法,罗彬瀚对此保留意见。他私人的看法是没人喜欢跟疯狗打架玩,尤其是人们都知道这疯狗还有个糟糕的主人。

    行车的半道上,那条号称很深的污水河一度出现在他的视野中。它远远地横卧在黑暗里,两岸荒凉而冷清,只有零星几盏民居的灯火亮着,帮人辨认出河水蜿蜒曲折之处。这晚是毛月亮,在河面形成了一层缓慢蠕动着的光泽。排污河因而具有了不祥的生命力,像条悄然盘伏在荒丘上的巨蟒。河道之外,厂房鳞次栉比,于夜幕下连成一片,状如嶙峋的石崖。恍惚间罗彬瀚仿佛回到了在昂蒂·皮埃尔家所做的幻梦里,看见了园中萦绕不去的青雾,还有雾后隐约显露出的嵯峨山影。

    这段路上鲜少看见车辆,只有一道又一道路灯的影子。灯光照在沥青马路上时有种奇特的中和效果,使周围的环境渗出薄薄的黄绿色。这种暗示毒性的色彩又令人想起工厂烟囱上的烟雾,还有后巷垃圾堆里滋长的霉斑。空气中有股呛人的异味,因此罗彬瀚只能关上车窗。每次来这里都令他感到不愉快,不过他通常只在晚上来这儿,也没去过工业园区内部。倘若在光天化日之下,看见工厂的运转和人群的往来,这种闯进了异域的错觉没准就会烟消云散。又或许,这根本就不是环境的问题,而是因为他总是把这里与罗嘉扬,与一段往事联系起来。

    时间在煎熬里凝滞住了,往前迈不开步子,那段黄绿色的沥青马路也好似没有尽头,可以任由他一直开到宇宙的终点。在他怀疑这马路将会直通阴曹地府以前,道路两侧终于有了建筑。起先是些四四方方、表面有波浪状纹理的深蓝色临时建筑,也就是所谓的瓦楞房:接着有了像样的民居,低矮的瓦顶砖房,多数带着狭长的菜地或院落;最后,荒地终于彻底被两侧的围墙、商铺和筒子楼给掩盖住了。人烟逐渐响过风声,人行道上有一排横七竖八的自行车,周遭摆摊的小贩会随意地把袋子挂在把手上,或把垃圾扔进车筐里。

    罗彬瀚降低了车速。他印象里住这附近的人是不大遵守交规的;还要小心那些负责给工厂运货的卡车,在他的学生时代,每年至少有四五起严重的车祸与这附近的集装箱卡车有关。以前这里还有更多危险:黑社会组织在此地盘踞,有工人与流氓之间的武斗冲突,以及真正淹死在污水河里的伤痕累累的尸体;那些紧密挨着的筒子楼里曾经住满了人,多数是在附近厂里上班的工人,也有掮客、商贩、在酒吧或舞厅里做活的人,甚至还有外地来的逃犯——所有这些故事,这片土地在过去六十年里的历史与秘密,罗彬瀚只能说出它尾巴梢上的部分,而那是他七八岁时从大人口中听取的只鳞片爪。那时他还太小了,因此任何脱离了他生存环境的讨论都使他觉得遥远而神秘,那种陌生的可怖丝毫不亚于几亿光年之外的事物。

    不过,如今事情已经改变了。道路历经两度修缮和拓宽,据说车祸率终于降了下来;原本属于非法组织的人要么在大难临头前设法脱身一跃,要么就蹲了大牢;工业园区里有了更新式、更成熟的工人宿舍,外头的筒子楼便濒临废弃了,只有打短工或临时落脚的人还在里头租房。现在,即便罗彬瀚把自己知道的情况原原本本地说给罗骄天听,后者也不会相信自己的出生地有这样的历史。罗骄天出生时已经是尘埃落定的时期了,而生活安定的人好像更愿意相信自己的时代乃是历史的黄金期,是人类社会最最稳固而合理的常态。至于南明光这种人呢,他就多少会怀念那些混乱而惊险的日子。他甚至跟罗彬瀚透露,等他退休以后没准会写一本书,专门讲讲这片工业区过去发生的事。罗彬瀚则诚实地表示他不知道谁会想看这么一个弹丸之地的历史。

    你可想象不到那地方发生过什么,南明光带着奇妙的笑容回答,有意思的事多着呢,比那些胡拍乱编的怪兽电影精彩百倍。他说最后这句话是因为罗彬瀚正在看一份影视投资有关的研报,而罗彬瀚只好对他回以干笑——就在他们谈论工业区历史的那个时刻,荆璜还窝在他的公寓里看电视呢。

    这片故事素材无比丰沛的宝藏之地上,林立着高低错落的筒子楼,其中一栋里正居住着罗彬瀚那位名声显达、个性独特的堂弟。罗嘉扬不是被“流放”到这儿来的,而是主动要求住在这里,否则他的父母会更愿意把他安排到“更文明些”的地段,靠近市图书馆、大学路或湖心公园,而不是环绕着地下舞厅与棋牌室。这对他们而言想必是件很沮丧的事,因为他们自己经营的工厂也在这里。在这地方奋斗了大半辈子以后,他们终于有办法搬到更好的地段,把后代送去更远的学校,结果却发现罗嘉扬又一头扎回了这里。

    公寓楼下,罗彬瀚碰上一群流里流气的年轻男子。他们的打扮远没有“枪花”的店主浮夸离奇,但走路时四肢乱甩,好似两只肩膀脱了臼,一副要显示自己吊儿郎当无所顾忌的典型做派。罗彬瀚把车停在路边唯一一处有监控的位置,静静地和这伙人对望了一会儿,他们便吹着口哨,晃荡着胳膊走开了。

    他穿过楼道入口,在一楼走廊最深处找到罗嘉扬的房间。房门口堆积着几袋蝇虫缭绕的垃圾。他揿了两下铃,什么动静也没出,于是把手从防盗门的纱网裂隙里伸进去,摸索着拨开了没锁死的插销,毫不遮掩地走了进去。

    屋里又冷又暗,有股刺鼻的怪味。顶灯全都关着,只有一盏桌灯正幽光幻烁,时而是蓝色,时而是紫色,使得室内像是片阴间鬼域,毫无人居氛围。罗彬瀚没急着出声,而是自己摸索潮湿渗水的墙壁,找到客厅照明的开关。他啪地打开顶灯,坐在客厅沙发上的人影霎时暴露无遗。那人还醒着,眼皮浮肿,两只脚搁在茶几上,几只烟蒂就在他脱皮皴裂的脚跟旁边。

    在他进门前,罗嘉扬肯定听见了动静,因此一点也不惊讶。那张麻木的脸上只有一股叫人不舒服的阴气,渐渐地又变成了皮笑肉不笑的虚伪。

    “太子爷来啦。”他怪声怪调地说。

    罗彬瀚平静地看着他,把自己的呼吸放得又轻又慢。罗嘉扬的父母也许认为自己的儿子一无是处,但罗彬瀚知道这观点是错的。罗嘉扬至少在一件事上很擅长,那就是真正地刺伤和激怒别人。要做到这点光靠污言秽语可不够,那真正是一种天赋,一种了不起的敏感。这种敏感帮助罗嘉扬触摸到别人心灵上的伤口,嗅探到最容易流血与疼痛的脆弱之处。然后,只要你挡了他的路,他就会立刻毫不犹豫地往那里捅上一刀。

    沉默加重了房间里的湿热与馊臭。罗嘉扬在沙发上扭动了一下,又继续说:“怎么了?光临这种地方挺委屈你的吧?”

    罗彬瀚依然不回应。现在他的心态已调整到一种适于战斗的模式了。他神色轻松地脱掉外套,随手把它丢在玄关的架子上。接着他自顾自地环视房间,打量洇满水渍的石灰墙面,以及从地缝间隐隐透出来的青苔痕迹。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轻声对罗嘉扬问:“这地方难道不会叫人生病吗?”

    罗嘉扬的脑袋往后仰了一点,挑衅式的神态因为紧张而凝固了。罗彬瀚没搭理他,而是慢慢走到立式空调旁,往那满是积灰的插座上抹了抹。“坏了。”他有点开心地敲敲那个老古董的塑料外壳,“至少十年了吧?没除湿功能?”

    他神情愉快地回过头去。在与罗嘉扬对上视线的瞬间,那双阴沉沉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慌。罗彬瀚看见了,并且把脸上的表情放得更柔和,一步一步地走向茶几。“是你在前几天晚上给我打的电话,”他和声细语地说,脸上挂着一如南明光的微笑,“他们怎么说通你主动打这个问候电话的?”

    现在,沉默轮到了罗嘉扬那边。罗彬瀚低头瞧了瞧沙发布面,被烟头烫出来的焦孔就跟草原上的兔子洞一样多。烟味与发臭的啤酒味同时从旧布料上散发出来。他在墙角找了个还算干净的外卖袋子垫在沙发上,然后落座望向对面。罗嘉扬迟迟不开口,于是他接着说:“这房子年头真久。而且,底层湿气重,还容易被人从窗户摸进来。除了腿脚不好的人,选底层是没什么好处的。不会是水管道出了什么问题吧?”

    罗嘉扬生硬地摇摇头。

    “那么明天去买个除湿机。”罗彬瀚不费多少心情地说,“风湿和皮藓治起来都够你受的。要是这墙壁还渗水,那就得找维修的人来看看了。”

    回报给他的答复依然是沉默。这种沉默,如果放在他的叔婶面前,将被视为一种巨大的进步。没有辱骂,没有砸打东西,没有含针带刺的怪声讥讽,他们就会觉得儿子变得懂事了。罗彬瀚不这么看,这只是情势失利时的怀恨在心,但凡有机会便要反戈一击。不过他也不是很在乎。“没有问题?”他笑着问,“那么下一件事。我听说你把人丢进了河里。”

    他等了几秒钟,接着往下说:“把人摔伤了。”

    罗嘉扬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这两句话的因果联系只令他感到好笑,罗彬瀚也不盼着他会有别的什么反应。“到此为止了。”他直截了当地对罗嘉扬说,“如果他们还想要钱,那就给我打电话,我会找法务来解决这件事。他们玩别的路子,你可以离开这儿,去市区找个房子住。”

    他看见罗嘉扬的脸上闪过惊愕。“不行,”他清清楚楚地说,“我不管你和你那些朋友以前商量过什么,从现在开始,你们没有计划过任何事,你们从来不打算做任何事。听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那两弯刀刃状的眉毛陡然耸立起来,尖锐的折角顶出了额头上的道道皱襞。霎时之间罗彬瀚眼前呈现出一张完全变形的脸孔,一只青年皮囊下挣扎欲出的恶鬼。他还感觉到茶几彼端有股力量,要把盖着厚玻璃板的尖锐桌沿撞在他的膝盖上。他立刻站起来,一只手重重地按住桌面,自己顺势弯下腰,附身盯着罗嘉扬。

    “手放开。”他说。罗嘉扬慢慢把推动茶几的双手抽了回去。“很好,我们继续。”

    他坐回原位,漫不经心地掰起自己的指头。“按照你父母的意思,”他把双手搭在沙发靠背上,“他们觉得你的年纪够大了,不该整天在家里——”他踢了踢桌子,几个空啤酒罐倒了下来,“——吃喝玩乐了。所以,他们想让我来劝劝你,给你找份正经的差事。”

    “这关你什么事?”

    “这关我什么事呢?”罗彬瀚也问自己,然后他亲热地回答了,“因为,嘉扬,我们是一家人。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

    罗嘉扬低头避开了他的视线。罗彬瀚看到他的双臂在轻微战栗。

    “这里头的意思就是,”他以长兄的语调继续解答,“你父母的工厂为我父亲的企业供货,他的企业就是你父母最大的客户,我想占六成以上的交易额吧。并且,利润比其他的销售渠道高出一成半。这是因为在三十多年以前,当一群人拿着铁棍敲烂你爸的房门,向他打听他大哥的去向时,他一个字也没有提到后院里躲着的人。于是,他们从此就被绑在一起了。于是,我们从此就被绑在一起了。你,我,我们都得仰赖自己怨恨的人而活,我们还要接着怨恨自己被绑上的人,这就是你投胎时选中的家庭生活,你天命注定的骨肉至亲。所以,看在我们是一家人的份上,能他妈的让我们彼此都省点事吗?”

    他等了十秒。“还有什么问题?”他温和地问,又继续等了十秒,“看来没有了。”

    罗嘉扬的手机就放在桌面上。罗彬瀚面色愉快地伸手把它拿过来,看见壁纸是个咬着匕首,浑身血淋淋的小丑。“花里胡哨。”他说,用罗嘉扬的生日解锁了屏幕,打开日历程序,在下个星期三设了十个带地址信息的闹钟提醒。

    “我给你两个选择。”他把手机丢到主人两腿之间,“要么你以后就一个人住到别墅那边去——我是说西郊湖边的那些房子,那里的晚上够清净,你抬起头还能看得见星星呢!不过,要是没有车,你去超市买包盐可能得花半个小时,你的邻居全是退休的老头老太。你也用不着担心活不下去,我会雇几个帮佣的人来伺候你。当然,我会找男的。我看这活儿是要把子力气,照顾过老人的男护工通常力气都不小。你看怎么样?”

    “不。”罗嘉扬说。

    这个答案完全不出预料。罗彬瀚知道这个人需要什么,他过不了办公室那种体面而略带虚伪的生活,也过不了只能与思想为伴的独居生活。罗嘉扬需要的是冲突,是和人无止境地倾轧和斗争,他这辈子也无法学会和人平等交往,或至少假装平等地和别人说话,旁人倘若不对他加以压制,他就一定要反踩在他人头上。

    如此不能容人的个性究竟是如何在一个资源充沛的家庭中产生,罗彬瀚没有研究明白。他倾向于这是天性。可当他的叔婶含泪说养了个白眼狼时,罗嘉扬有时也露出一种超越了冷酷的近乎癫狂的憎恨,大吼大叫着咒骂他的父母从未关心过他。关心同样是个相当宽泛的词。有一些时刻罗彬瀚也有种冲动要问问罗嘉扬: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关心?难不成是灵魂上的?因为这种可能性确然存在,并且无望解决,他容忍罗嘉扬这样一个人到今天。

    “第二个办法,”他很快地说,“我给你找个活儿干。不过我不会再把你交给别人了,否则就是在跟人结仇。我让你来给我当司机,就在我的眼皮底下。这件事我已经和南明光说过了,但流程还是得走。所以,下个星期三,当你的最后一个闹铃响起时,也就是说中午十一点以前,我要看到你出现在人事部,带着你的身份证和银行卡。我说清楚了吗?”

    罗嘉扬的脑袋仍然低着,眼睛却斜上来盯着他。罗彬瀚耐心地问了三遍,直到他终于不情不愿地点了头。这件事仿佛终于结束了,他正要起身离开这个地方,罗嘉扬却猛然抬起头,眼睛里闪烁着憎恶。

    “我要是不去呢?”他说,“我他妈凭什么听你的?”

    罗彬瀚感到一丝轻微的厌烦。他又坐回了原位,平静地说:“因为,就和上次你这样问我时的结果一样,如果你再把人丢进河里,再让缺钱的人向你下跪,我就会往死里打你。我知道怎样打得你死去活来,去医院却只能判定为轻伤。上一次你拿水果刀割伤了我的胳膊;而这一次,我保证,受伤的只有你,你可以在床上渡过你郊区别墅生活的第一周。”

    有一个瞬间,罗嘉扬的视线落到了茶几上,逡巡于打火机和玻璃啤酒瓶之间。罗彬瀚面无表情地等着,直到罗嘉扬又重新回望他。“我可以告诉别人,”他冷笑着说,“我父母要是知道你动手打我呢?”

    “他们不会相信你的。”

    “我可以给他们看伤口。”

    “你自己弄的。”罗彬瀚含着笑说,“想脏我一手罢了。”

    “我可以拍下来。摄像头。录音。”

    “伪造的。”罗彬瀚轻松地回答道,“找个和我声音体型相似的人嘛。”

    罗嘉扬又开始新一轮的酝酿。但罗彬瀚真的厌烦了,他几乎是可怜地瞧着对面。“你真的看不出关键吗?”他问道,“你以为只要你拿出证据,他们就会来指责我伤害了你?我希望你早点明白,只要你还活着,而且乖乖地扮演你的好儿子,哪怕我在他们面前给你一顿揍,他们也会因为睡着了而看不见的。他们会说‘堂哥是在关心你啊’。所以,我们各自都做好自己的本分,行吗?”

    他起身走了出去。就在他拿起玄关架子上的外套时,客厅里的罗嘉扬说:“你他妈个疯子。”

    “现实一点吧。”罗彬瀚边说边穿上外套,“你是那个可能会被送进精神病院的人。如果下次你再伤人的话,我会考虑弄个证明的。”

    “你比我好在哪儿?”罗嘉扬说,声音里翻滚着恐惧和厌恶,“你又是什么好东西?”

    “问得好——可说出去谁会信呢?”

    罗彬瀚转头瞧瞧他,惊讶他竟然还像个小孩似地寻求公平。“在你我之间,别人会相信谁的话?”他微笑着问,“就算你告诉别人,我跟你一样冷血、暴力、天性躁狂还仇恨社会,只要我说一句‘你不过是在发疯’……你觉得他们会相信谁?是你吗?”

    他又默数了十秒。一片沉寂。“我不这样觉得。”他抛下结论,然后开门出去了。

755 狗群(中)

    又是新的一周开始了。早晨五点时罗彬瀚睁开眼睛,脑袋里残留着几丝醒前残梦的余景,但他不记得具体的情节,只知道其中涉及罗嘉扬、莫莫罗、医院与他的高中往事,十分荒诞且不愉快。吃早饭时他的脑袋里依然乱哄哄的,像时受到信号干扰的收音机,同时响着好几个频道的动静。俞晓绒也起床跟他一起吃饭了,并且宣布她要恢复晨跑的习惯。

    “可别跑得太远。”罗彬瀚叮嘱道,“别去太偏僻的地方。”

    “像你昨晚去的地方?”

    罗彬瀚对她神神秘秘地一笑。他并没告诉过俞晓绒自己昨晚是去了哪个地方,她要么是猜出来点什么,要么就是在诈他。不管怎样,他不准备跟俞晓绒介绍“漳源区第二工业园”这片风水宝地。那未免有点太冒险了,既然那里埋藏着南明光所说的精彩历史,要是再把俞晓绒这么一只专爱刨根究底的猎犬放进去,他可不敢想会惹出什么样的乱子来。

    “记得帮我收快递。”他出门前提醒道,“我买的几本书该到了。你要是觉得有兴趣就自己拆开看。”

    “你是说每一件快递我都能拆开?”

    “我可没这么说。只有书可以。别假装伱是不小心弄错了。”

    罗彬瀚缩回脖子,躲开从屋里丢出来的半颗橄榄。“记得收拾垃圾!”他撂下这一句就溜去了停车场。他这周的日程表依然很满,不过理论上要比上周好些,因为财务部还处在关账期,他有充分的理由不去见那三位头目,他们更不会想见到他。

    这下他终于能安安稳稳地坐在办公室里,读一读那些不大紧急却也挺重要性的行业报告,还有投资公司提出的债务起诉申请。三年以前,他们曾经给一家旅游企业提供抵押贷款,那时行业前景乐观,因此他们给这笔贷款的风险评级不高;然而事情起了变化,现在他们觉得有必要先做点私人调查,好在打官司的时候占据主动。简而言之,他们想找人先估一估那片作为抵押物的土地如今还值多少钱。

    这事本身不算很严重,充其量会让投资部门在债权组合上损失一到两成的预期收益。不过罗彬瀚发现南明光在借款合同的附件上做了特别批注,因为那片原本被计划开发用作农家乐旅游区的土地就在白羊市。更确切点说,距离白羊市的生态湿地不过三四公里,而其他行政或法律环节都已经处理好了。

    这本来该是笔很有前景的买卖,只是不知怎么搞的,这两年来他们的债务人背运连连:遭遇税务抽查、高层员工侵吞公司财产、反常气候导致的冰雹与虫灾……本应早就运转起来的农家乐项目成了抽空他们资金的无底洞,因此大概率无法如期还款。南明光倒觉得这不算是什么重大风险——对他们这笔借款可能是的,但对长期经营来说不是——各项数据显示的前景是好的,这个项目有它自己的优势,即便经营者自己出了问题,只要稍微换换手、缓口气就能盈利。

    他估计南明光,或者别的哪个董事,想在这里头搞点什么;也许通过谈判把债权转成股权,也许索性就把那块地弄到自己手上,毕竟他们自己的资源要比一个小小的旅游社强得多。罗彬瀚自己也对这片地很有兴趣,尽管不是出于商业考量。他在网络地图上搜索白羊市,研究起那片土地所处的地形、方位与高度。那儿离生态保护区真的很近,而且更靠近山区,意味着地势也更高。

    白羊市生态保护区,对候鸟爱好者固然是人间天堂,对罗彬瀚也称得上命运的转折点。他是在那儿第一次碰见荆璜,假如今后再也没有神秘事件发生,那里也将成为他最后一次看见荆璜的地方。等到几十年后他说不定就会开始怀旧,时不时去那地方走一走,假装是一个候鸟爱好者。他也没忘记在他们分别当晚,那只黑猫说过些有趣的话——它很反对荆璜把离去的地点选在湿地,而且认为早晚会有“好奇心太重的人”惹出乱子来。

    这些警告之语本应随着时间流逝而逐渐褪色,而事实却是,随着生活琐事越积越多,它们在罗彬瀚心中正变得越来越清晰,并且越来越有吸引力。他不禁好奇,如果有人设法在湿地搞些通灵仪式,是否会产生意料不到的效果。而如果那样做太过愚蠢和冒险的话,某些人也可以在靠近湿地的位置建一座高层建筑,在建筑顶楼放一台高倍率望远镜。那样又会看见些什么呢?也许,在某个气氛诡谲的月圆之夜,他又会在摇曳的芦苇丛间望见一片青雾缭绕的花园……

    罗彬瀚盯着那份抵押合同发起了呆,直到陆津敲响他办公室的房门,来给他送刚做好的名片。南明光丢给他的新头衔是综合管理部副经理,一个纯粹敷衍外人的虚衔。接着陆津又告诉他会议助理已经安排好了,是个刚进来的新人,不过正是罗彬瀚需要的财会背景。

    “啊,”罗彬瀚说,他还在想湿地的事情,差点忘了自己为什么要一个会议助理,“对,财会背景……是新人?”

    “刚转正两个星期。”

    罗彬瀚晃晃脑袋,快速地回到现实。“两个星期,”他委婉地问,“稳定吗?我这儿要记的东西……和财务数据有关嘛,最好能连贯起来。”

    对于他真正想问的内容,陆津显然心领神会。他告诉罗彬瀚那是从财务部借调来的新人,并且经过了南明光的同意。罗彬瀚马上明白这多半也是个有点关系的人——那不能证明此人有能力或没能力,只是为了降低财务信息泄露的风险罢了。

    他让陆津把人叫进来认认,不多时看见一个扎高马尾、穿着鹅黄套头衫的女孩在门口探头探脑,那副打扮在这栋大楼里昭示着此人的确隶属于财务部——是泠蕃而非南明光的统治之地,允许手下们打扮随便、穿着自由,甚至偷偷在办公桌底下套拖鞋,因为他们终年不见外客——她的好日子马上就要到头了。想到此处他的脸上已然洋溢出仁善而慈悲的笑容。

    罗彬瀚和颜悦色地请她进来,她才紧张兮兮地贴着墙壁蹭进屋里,试图把自己遮掩在陆津的身影后。这显然是个没什么经验应届生,罗彬瀚也没打算太为难了她。他问了问名字,知道她叫容雪嬅——的确有个董事的妻子姓容,不过也可能只是巧合——这名字与她本人的气质一点也不搭,因此同事们通常都叫她“小容”。

    “那么,小容。”罗彬瀚说,一下子想起了俞晓绒,声音不由地友善了些,“平时你还是待在财务部,听泠老师的安排。如果我这边有事需要记录,会尽量提前通知你,你就带着自己的工作电脑过来,或者去我告诉你的会议室等着。这些可能跟你以前干的活儿不太一样,不过你用不着担心,我需要你记录的内容也是和你们财务部有关的。”

    在得知她的新任务与旧工作有关以后,容雪嬅——罗彬瀚还是觉得“小容”这个简称要跟她贴合得多,这年头父母起名真是一点也不顾子女死活——马上就开心了起来。她那穿着跑鞋的后脚跟已踮了起来,眼看着就要来一个原地小跳了。罗彬瀚和陆津都直勾勾地盯着她,让她及时把自己保持在地面上。“好的。”她心虚地说,“好的……小罗总。”

    “你平时有什么爱好吗?”罗彬瀚忍不住问。面对一个刚碰头的新人下属,这问题是略微有点越界。不过反正他现在是小老板,没人能当面指责他。

    “就……看看剧之类的吧。”

    “喜欢运动?”

    小容诧异地偷瞥了他一眼。“不算很擅长,”她谨慎地说,也许为了防止团建时被要求露一手,“就,平时会跳跳操。”

    “啊哦。”罗彬瀚了然地说,陆津不动声色地转头看他,“挺好的。”他立刻换上公事公办的语气。“好的,那么我们加个联系方式吧。”他随手抽了张名片给对方,“上面有号码,你今天加上就行了。我想这周应该还没什么会要开,有事你就先去忙吧。”

    小容飞快地接过名片,朝着办公室里的两人胡乱地点点头,犹如逃难般离开了。他们听见走廊里传来她咚咚的脚步声,走得和疾跑一样快。罗彬瀚手里转着钢笔,缓缓地靠向椅背上,陆津则满脸古怪地站在他桌子对面。他们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彼此都小心翼翼,像是等着谁突然跳起来唱一首歌。

    “唔。”最后罗彬瀚从容地说。“新人嘛。”

    “是新人。”陆津说。他们都知道新人注定一年比一年古怪,掌握的时兴玩意儿越多,脾气和行为就越神秘难测。在工作的前三年里不曾犯错的新人从来都是凤毛麟角,但犯出离奇错误的新人却会越来越多。这乃是历史发展的必然,不因学历筛选的严格程度而改变。

    “你怎么找到她的?”罗彬瀚假装随意地问。他尽量不想显示出任何责备或不满的意思,但陆津还是马上解释了起来。他详详细细地说了自己是如何按照流程去申请,请教了齐妮娜的意思,也请教了南明光和泠蕃的意思,最后才从财务部里提调出一个最合适的人选;自然,泠蕃不能给他那些最会干活的会计骨干,也不能给他嫩得连公司厕所都不认识的萌新,她一听见是罗彬瀚要人,就迫不及待地给出了她心目中的最佳人选;陆津看过了她的简历,也确认了她的背调,还去重复请示了一次南明光——他说到这里时顿住了,尽量想显得云淡风轻,但过于急切的语调暴露了他的挫败。说到底罗彬瀚给他的时间是紧张了点,但他显然把这当作了自己的工作失利,并委婉询问是否需要再换一个更稳定点的助理。这些话罗彬瀚根本就没听进去,他的脑袋里已经转着另一个问题了。

    “你觉得,”他对陆津问,“南总和咱们这位小容熟悉吗?”

    陆津停顿了两秒,然后更急切地说:“您这周要是没有会议安排,我可以再找一个更合适的……”

    “不,不,她挺好的。”罗彬瀚说,脸上已经难以抑制住兴奋的笑容,“就是她了。下次我会带她去南总那边做汇报的。”

    陆津看着他,仿佛看着一个刚从乌干达或肯尼亚调过来的空降主管,或者一只伪装装成人类主管的刚果大猩猩。罗彬瀚不动声色地请他走了,没有分毫为这件事烦恼。南明光恐怕不能随意地开掉他的会议助理,如果她是泠蕃的人的话。所以这件事给他带来的将是毫无道德负担的纯粹的快乐。他已经预感到下周自己将会非常快乐——只可惜他这周跟财务部没有会可开。

    他这一整周工作日的快乐都集中在了这天上午。周一的下午和晚上,他研究投资公司那仿佛无穷无尽的报告。周二上午,有两名董事从外地回来了。罗彬瀚被南明光叫去一起见面,话题从公司的区域性发展逐渐延伸到董事会内部的人员更替,听到某个名字时罗彬瀚便找借口离开了,回办公室里接着研究业务部门的费用整顿计划。周三前一晚他特意多睡了几个小时,早餐前还在客厅里练习冥想。

    俞晓绒看见了他的举动,认为他疯了。但事实正相反,他是在竭力保持心智健全和情绪稳定,因为当天中午他要等着罗嘉扬来人事部。如果一个人非要和罗嘉扬打交道,还想在外人面前保持体面的形象,那可要付出相当大的力气来自我控制,这种自控对于精力的消耗就好比要在臭水沟里憋气——不管怎么努力,你都只能在短时间里做到。

    罗嘉扬如期来了,踩着罗彬瀚规定的最后一分钟出现在楼梯口。罗彬瀚站在自己的办公室门口远远地盯着他,看他走进人事部的招聘办公室,十分钟后又走出来。他径直向罗彬瀚走来,脸上挂着冷笑。

    “你想让我干什么?”罗嘉扬问,“我现在去哪儿?”

    “先回去吧。”

    “不是你叫我来的?”

    “现在我喊你回去。”罗彬瀚说,“你是我的司机,如果我需要会叫你来的。”

    他把汽车的备用钥匙丢给罗嘉扬。后者却并没有走开,而是不言不语地盯着他。在他们对面是行政办公室的玻璃隔板,有几个助理正望着他们。罗彬瀚换了张亲热的笑脸,把手搭在罗嘉扬的背后拍了拍。

    “我不指望你每天全勤,”他低声说,“每周我最多只会叫你三次,或者四次。但每次我叫你,你就得出现,而且你出现的时候就得给我装得像个人……如果你不能是个讨大家喜欢的人,那你至少可以是个生性不爱说话的人,懂了吗?”

    他扫视了一番罗嘉扬今天的穿着:黑色卫衣、七分直筒裤与跑鞋,要是忽略脸孔上那股怎么也遮不住的阴鸷神气,看上去就和一个常年不见太阳的男大学生似的。这打扮在办公楼里是随意了些,可作为私人司机也算是过得去了。他也不指望能得到什么突破性的进展;罗嘉扬不是那种抽一鞭子就会往前走一步的类型,他只会扭过头来咬你一口;他是那种得用绳套慢慢收紧、循序渐进的类型,而且负责时时刻刻牵着绳子的也得是他害怕的人。

    罗彬瀚继续瞧着他,试图从一个陌生人的视角去重新审视这个人,看看他是否真的光从外表上就面目可憎。那股显露于外的阴戾是否只是出自想象呢?或许在一个不知情的人看来,罗嘉扬看起来甚至有几分文静内向。以前的确有女孩曾经喜欢过他(极不聪明的行径,但谁都有愚蠢的青春期),幸而造成的恶果不大,因为她有对精明且关切的父母。她似乎一度鬼迷心窍,真的相信罗嘉扬恶劣的性情完全是家庭环境的影响,是他那对毫不关心的父母导致的。那恐怕距离事实真相很远,任何稍微接触过罗嘉扬并且保有理智的人都会承认,他的天性里就有点地方不对劲。可是,对于罗彬瀚而言,“天生变态”这个解释又有点太简单了。

    他可以说罗得单纯就是个疯子,却发现自己很难靠这么一句话打发了罗嘉扬。归根究底是因为他自己的立场,那真是最叫人难堪而羞愧的一点,一种颠倒过来的雏鸟情节——你一旦见过某个人婴儿时期的样子,一旦认识到这人曾经也和别的婴儿一样无害,并且还曾强烈地依赖于你,要将之粗暴地归类为死不足惜的怪物就很困难了。他忍不住要去想原因,去想这里头是否存在着某种令人焦虑的遗传性因素。他自己和罗嘉扬的血缘并不近,但仍旧出自同一个宗族,而这究竟会造成多大的影响呢?究竟是哪一部分特质会使人变得易怒、残忍、贪婪或是怠惰?最可怕的一点是它无法被根治。它永远也无法被矫正,被消除,最多也只能是“装成个人样”而已——而这种伪装却必须要持续一生!

    罗嘉扬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罗彬瀚立刻从迷乱的思绪里跳出来,条件反射地把头往后仰了仰,像要躲开一条潜伏在洞中的毒蛇。他得到的只是对方无声的嘲笑。“好了,”他不以为意地说,“你可以走了。明天晚上过来接我,我到时候告诉你地方。”

    “明晚?”罗嘉扬说。

    他的语气里有点特别的东西,于是罗彬瀚明白他也听到了风声。如果他的消息渠道是父母,那没准比罗彬瀚还早些呢。今天上午有个董事才提起这件事。

    “明晚我去业务那边看看。还有周五,我去一趟白羊市。”

    “你可真会挑时候。”罗嘉扬说,“大老板来视察公司的时候你就走了?不接着装你的孝子贤孙了?

    行政办公室里,陆津已经抱着一沓文件向他们走来。罗彬瀚朝电梯的方向一指,示意罗嘉扬自己滚蛋。“你知道为什么我比你装得更像吗?”他看出罗嘉扬还不肯走。“因为我不会像个婴儿一样把自己当成宇宙中心,但凡少吃了一口奶就在那儿冲着所有人尖叫。”他压住嘴唇的动作说话,冲陆津笑着挥挥手,“现在,滚。”

756 狗群(下)

    对于罗嘉扬的种种异常行为背后之成因,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曾经跟罗彬瀚谈过。不是周雨,不是南明光,而是周妤。他把罗嘉扬的事情透露给周妤完全就是无意而为,是在等待周雨考试回来时的闲谈。而面对一个反社会倾向者所作出的种种恶行,那女人的反应倒是波澜不惊;她毫不避讳地表示嘲弄,还把罗嘉扬比作是他的低能版本。即便不说这是个纯粹捕风捉影的抨击,至少也非常恶毒,因此罗彬瀚不甘示弱地把她比作是白骨精的凡人版本——他那时候知道些什么呀!

    全能自恋。那时周妤给了他这个词,她总能给他些古里古怪的词。婴幼儿相信世上的一切都关乎于自己,都为满足自己的需求而存在,直到最终长大,成熟到足以弄清楚自己在这世上的真实位置。可是,一旦这种过度关注自身的心态延续到成年,引起的效果往往是灾难性的。不能建立平等尊重的人际关系,极端的自负与自卑,动辄暴怒或被害妄想……这些特征都能和罗嘉扬的作为相呼应,唯一叫罗彬瀚耿耿于怀的是,当周妤说这段话时,她的眼睛却盯着他,那目光仿佛在说:你也反思反思自己吧。

    周四早上,罗彬瀚盯着镜子想这件事,不由不为自己辩解起来:他可从来没把自己当作宇宙中心;他还有关系和睦的朋友,虽然真心的不多,但总归是有的;被害妄想与动辄暴怒?就算他有一点那也情有可原,因为他可着实没少受荆璜的罪;自负与自卑的问题他倒说不上话,因为他也不懂得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应该说他尤其不明白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

    所谓的个性,在他自己的体验里,不过是些流动的、暂时的表现,是流水在不同的河道里临时顺应出来形状。他感觉不出自己有任何坚固的,不以环境为转移的个性,不像周雨或罗嘉扬。可是,当然,识人与识己是两回事,也许他只是自己认不清楚。他在镜子前端详得过久,直到玻璃后头望着他的已然变成了一张全然陌生的脸,说不上是个什么气质。那不过就是个快三十岁的灵长类雄性动物,年轻些或年老些,活泼些或阴沉些,这张脸或那张脸,这其中的差别实在少之又少。

    “你怎么在洗手间里换衣服?”早饭时俞晓绒问。今天罗彬瀚起晚了,终于暴露了自己不在卧室里换衣服的事。其实李理已经有好几天没出现了,似乎决定再也不打扰罗彬瀚的日常生活。罗彬瀚也快要忘了她的存在,有时他甚至会在卧室里自言自语,或者冲着些手机上的愚蠢内容发笑。不过他还是在坚持自己的隐私底线。

    “洗手间的镜子清楚点,”他敷衍地说,“灯光角度比我房间里的好。”

    “不该是有阳台的房间光照更好?”

    “对,但光照不足的地方让我看起来更帅。这叫朦胧美。”

    俞晓绒冲他翻起白眼。她今天换了件短袖的棉质运动衣与中裤,果然是准备去晨跑了。她专心投入生活对罗彬瀚倒是件好事,因为他在昨夜凌晨已经偷偷联系了刘玲,想让她帮忙打听关于伦尼·科莱因与他那两个失踪狱友的消息——当然不是他们现在的行踪,这些人恐怕早被宣告死亡了,罗彬瀚想打听的是他们的过去。他总觉得这里头没准会有点什么。他向刘玲解释的理由是有个朋友在做各国犯罪心理方面的研究,她倒是答应了他,也没问得太仔细,不过信不信就两说了。

    上午,他还是去公司总部。不过没见南明光,而是躲在办公室里接着研究那件关于抵押借款的债务纠纷。在办公室外时不时有人走过,有低声的谈论和说笑,他全都听而不闻。这些动静平常也有,但今天似乎分外清晰和频繁。不到中午罗彬瀚就走了,开车去业务部门的那栋大楼见见老同事。这一次他见到的全是中低层主管,有些人甚至会喊他“罗经理”或者“罗总”,足以表明他们对他能混上这个岗位的真实原因一无所知。

    这正是罗彬瀚今天最想要的。他在市场部最边缘的一个营销小组的办公室里坐下,开始漫无边际地询问他们的日常业务,假装是在调查费用流程。陪在他身边的全是些小心翼翼又摸不着头脑的人。他们是真的“摸不着头脑”,因为今天业务部门的所有“头脑”都去了行政总部,去面见他们平时鲜少露面却突然降临的董事长。这下“佛台”的大门毫无防御地敞开了,罗彬瀚好似混进了鸡群的狐狸一般无法无天,低级别的员工压根就拿他没办法。他笑眯眯地拉着一个新人小组聊了半天广告设计,直到下午五点的闹钟响了。

    “噢,下班了呀。”他从办公椅上跳起来,“那么就散了吧?”

    所有人嘴上都答应着,向他陪着笑,身体却不见动弹。罗彬瀚知道这肯定不是他们的常规下班时间,但今天这里没人比他更有话语权了。“你们都不想走吗?”他热情地问,“晚上家里没什么事?那么我请大家吃个饭?”

    这下所有人都不能再虚假地答应了。他们纷纷表示已经有约,或者还有家事要处理。“那么就走呀?”罗彬瀚爽快地说,“佘总那边我去解释嘛。”

    办公室里终于变得空旷起来了。不得不留下加班的少数人也十分明智地躲藏起来,不给他搭茬捣乱的机会。夕阳的红光又如箭矢般斜照进来,射穿一扇扇高耸的玻璃窗。罗彬瀚沿着这些窗户走来走去,看见对面一栋高楼的玻璃上映出了铁铸般乌沉沉的莲花顶。他伸手在窗户上推了一把,窗户是锁死的。很早以前他就开始时不时地试试,但从未发现一扇高层办公楼的窗户是能够打开的。于是他坐在一张办公桌上走神,一直等到罗嘉扬来找他。他让罗嘉扬把他送回家,好确定这人在两年间至少还没忘了怎么开车,也知道怎么遵守交规。罗嘉扬开车倒是真的不错,甚至称得上稳当,也许是另一种爱惜己命的表现吧。

    “明天我们去白羊市。”他下车后对罗嘉扬说,“车伱今晚可以开走,但明早八点半以前得让我坐上去。”

    “你怎么不在车里过夜?”罗嘉扬说,“正好躲你老头啊。”

    罗彬瀚自己走开了,没搭理他的后一句。要指望罗嘉扬一声不吠地听从指令是不可能的,他能做的也不过是尽量扯住缰绳,别让自己被真的咬上。这种尺度很难精准把握,因此周五早上罗嘉扬迟到了半个小时,他也只是假惺惺地问了几句睡眠问题。罗嘉扬倒是很兴奋,弗如说是攻击欲望很高,总是想把话头扯到本周五来公司视察的董事会成员身上。

    罗彬瀚并不想纠缠这点。他说得越多,就越证明这是他的弱点,而他的敌人也就会击打得越猛烈。于是他便假装在后座上睡着了,心里盘算着那份抵押借款合同上的内容。是否应当把那块地弄到手呢?他还没来得及去南明光面前探探口风,因为这两天里他在避免联系南明光,后者也很默契地把他给遗忘了。这是一条无声无形的界限,一种言语之外的条件交换,南明光用这种时刻的通融来换取他在其他时刻的服从,因为这样一来,他就不必和另外的人打交道了。

    他们按照罗彬瀚的要求去了那片作为借款抵押物的土地。土地使用权曾经归属于附近的农户,后来又转手给了旅游社。这过程并不顺遂,发生过许多关于地上附着物以及田地边界的纠纷,但如今全都解决得差不多了,并且按照农家乐的标准搭建了民宿,还有果林与鱼塘。其实白羊市的土质并不适宜生产果蔬,旅游社是打算用一些新型肥料与种植技术来解决这点,并且设法和附近的湿地观光联系起来。

    他们到地方的时候天气不大好,风吹得很急,眼看就要下暴雨。罗彬瀚想起来这几晚他看见的月亮都是毛晕晕的,据说是刮风下雨的征兆。他打开天气软件看了一眼,懊恼地发现雷暴警报早就发布了,橙色暴雨预警,还有蓝色雷电预警。这几天他本该关注一下气象新闻的,结果就只顾着提防罗嘉扬,却对真正的天降噩运一点准备也没有。

    “车里有雨伞吗?”他问罗嘉扬。后者不阴不阳地对他笑了一下,伸手指指后备箱。罗彬瀚过去打开盖子看了看,然后气得大笑起来——全是一箱箱啤酒。

    “你真是无药可救了。”他笑着对罗嘉扬说,“要是雨太大,我们今晚就得住这儿了。”

    他们在下雨前躲进了一家民宿,原本是还没开业的,幸而主人好说话;得到了一个设施齐全的房间过夜,还有两顿丰盛的农家菜。这些款待的价格都很公道,并没趁机狠敲一笔,于是罗彬瀚也把后备箱里的啤酒全当作谢礼搬了出来。整个下午,他们坐在民宿里喝酒聊天,时不时从敞开的大门望见外头那个暴雨如注的世界。在两片果林的夹道之间,远方湿地里的芦苇丛如一团团灰绿色的苔藓。

    罗彬瀚向主人打听这片土地和农家乐项目的事,其实大多数情况他已经从投资公司的报告里知道了。他接着又问起湿地的情况。这个季节游客多吗?什么时候能看见候鸟?最近有什么新奇的消息?

    民宿主人没给他太多有用的信息,只是苦笑着表示大环境实在不景气。坏事一桩接着一桩,连今年的候鸟都来得特别少。它们不大爱去中央的水泽了,只在周边的区域栖息。

    “为什么不去老地方?”罗彬瀚问,“那里有沼气?还是有野兽?”

    主人很坚定地否决了他的揣测。这种关于湿地的不良传闻肯定会对周边的旅游产业造成负面影响。他声称环境保护局已经派人去看过了,根本就没什么问题,只是今年的候鸟有点神经兮兮。这又能怪谁呢?今年全球的气候都很反常。

    “看来,”罗彬瀚说,“这事只能怪老天爷了。”

    民宿主人赞同地骂了两句,并且指出那些工厂与大洋对面的家伙也罪过不小。罗彬瀚抬眼望着天空,雨幕之外只有一片空洞的苍灰色。

    雨一直下到了天黑以后。夜里,罗彬瀚依然站在屋前眺望湿地,想找到一些值得注意的异象。但这里毕竟没有高塔和望远镜,他什么都没发现,也不想回到一个有醒着的罗嘉扬的房间,因此他继续站在那儿,思绪飞越天空,落回到梨海市的某一扇窗户前。他想象在那间屋子里坐着许多人,其中一个会是南明光,他旁边的人年纪与他相仿,说话时有股假惺惺的热情关切的味道——周妤是会这么说的,好听点也可以叫做风度翩翩。对那个岁数的人来说算是吧。

    在无人目睹的夜色里,罗彬瀚脸上挂着刻薄的笑容,猜想他们是否会提到自己。很可能会的。应该说难免会的。他克制自己不去设想其中会用到的词句,直到身后的门嘎啦一响。罗嘉扬刚从房间里走出来,他脸上已恢复了平静。

    “明天你要开车。”罗彬瀚提醒道,指望对方自己滚回去睡觉。

    “床板太硬。”罗嘉扬说,“臭死了,这破地方还想搞旅游,有哪个傻逼会来?”

    他的嘴里叼着根烟,罗彬瀚不知道之前是藏在哪儿的。他估计罗嘉扬也不会愿意分享。“我看你那栋房子也不怎么样啊,”他说,“不比这儿好多少,你什么时候搬出来?”

    “你想让我搬去哪儿?”

    “选择很多啊。照我看,街心公园是个好地段。”

    罗嘉扬脸上又露出那副阴鸷的神气来。罗彬瀚瞧着他,心里突然不再生气了。这个雨夜令他感到干渴而疲倦。

    “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他直言说,“你要住到那种地方去——彻底就是活受罪,不是吗?你在那儿能得到什么?自由?权力?如果你不是有个还算特别的出身,你那些朋友会怎么对你?”

    罗嘉扬沉默着。这件事对所有人都是谜,罗彬瀚并不比其他人了解得更多。他只能猜测那片土地的气质吸引了罗嘉扬。用“气质”来形容一片土地也许有些感性了,但如今梨海市找不出第二个类似的区域。那段动荡的历史,那些隐秘的店铺,那萦绕在夜晚的毒性的色彩……如果罗嘉扬是被这些氛围所迷,甚至愿意舍弃客观的物质条件,他也不会太感到惊讶。南明光说那里发生过的事他永远想象不到,也许这是真话,即便他已经去过比太阳更远的地方。

    他准备放弃,罗嘉扬却开口了:“那里有东西。”

    “东西?”罗彬瀚说,“犯禁的?”

    罗嘉扬摇摇头。罗彬瀚看得出他不是在故弄玄虚,而是贫乏的词汇不足以支持他解释得更清楚。“到底是什么?”他立刻追问道,“你听说了什么怪事?有什么不寻常的物件?”

    他的声音也许太急切了,让罗嘉扬脸上闪过一丝疑心。他马上控制住自己,摆出不大信任的姿态来。“你不会在搞些非法的勾当吧?”他冷冷地说,“要是你的住处被人掏出什么特殊的粉末,那可不是挨一顿打的事了。”

    “有人在传授武术。”罗嘉扬说。

    罗彬瀚直勾勾地望着他,好一会儿没敢肯定自己听对了。他早知道罗嘉扬是个纯粹的文盲,不然怎么会在辍学后盼着人类意外研发出不死药呢?可是,他倒没听说罗嘉扬也是个武侠爱好者——说真的,现在他得认真考虑这些对罗骄天的影响了。他面上若无其事,心里却想武术有这么吸引年轻男生吗?应该没有吧?周雨和他就不聊关于武术的幻想。他们最多聊过机甲和科幻电影。

    “武术。”他重复道,不想从声音里透露任何看法,“你想学这个?”

    罗嘉扬不再说话了。这一次是真正的绝口不提。罗彬瀚也感到自己不应当再深究下去,这是一个不学无术、恶行累累的小流氓在湿热出租屋里所作的离奇幻梦,荒唐而可笑,甚至有点可怜——但他自己没做过更可笑的幻梦吗?如果说,当初在那片湿地里碰见荆璜的是罗嘉扬,事情会怎么样呢?要是被荆璜带上寂静号的是罗嘉扬,又会发生些什么?他光是想想就已经麻木了,为这里头注定要展露出来的丑陋。

    “睡吧。”他疲倦地说,自己带头往屋里走去。他刚走了两步,听见罗嘉扬的一句话从急促的雨声里飘了出来:“你为什么恨他?”

    罗彬瀚回过头。他静静思索了两秒,然后说:“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你拿到了一切。”罗嘉扬说,他这会儿突然又显得很精明了,仿佛他才是那个考上医科大的高材生,“他什么都给你了。你什么都不缺,但还是这么恨他?”

    “你也拿到了一切,”罗彬瀚指出,“你爸妈再没有别的孩子了……所以,你又是在干什么?”

    “他们不过是在利用我。”

    罗彬瀚感到自己无话可说了。当一个人如此不假思索地说出这句话来,不管它是谎话、事实,亦或者部分的事实,去反驳它都毫无意义了。他也不想反过来质问罗嘉扬是否利用了什么。这种质问对于一个全心全意只爱自己的人同样是无意义的。他决定今夜就暂且跟他这位命中注定的家人和解了,让他们彼此漠视地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吧。

    “其实,”他慢吞吞地说,“我不关心我是不是被利用了。而且,我也不恨他。”

    罗嘉扬看起来似乎不大相信。罗彬瀚望着他,平静且诚实地说:“我只是觉得这一切都很无聊。”

    他进屋去了。过了半个小时,罗嘉扬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次日早晨,风雨停息,阳光灿烂,一如罗彬瀚从丽园之梦中醒来的那天。这天清晨他也醒得很早,独自走到夏蝉鸣叫的果林深处。青翠动人的湿地在远方铺展开来,那是候鸟与幻梦栖息的地方。它在晨光的勾勒里一重重地加深色彩,最后终于变得真实而具体了。依旧美丽,但却再也不是幻梦,只是尘世中最孤独寂寞的一处旷野。罗彬瀚久久地望着它,最后终于接受了事实。他对自己说,今后荆璜或莫莫罗将不会再出现了。他应当理性地看待他们之间的区别,纯属偶然的相遇,还有理所当然的结果。而在尘世之中,人生是由求之不得的痛苦和理想幻灭的空虚构成的——从今以后生活恐怕就是如此了。

757 也算是一种结局(上)

    周六下午,他们回到梨海市。罗彬瀚看见几个办公群里的消息,知道南明光今天还在公司,就让罗嘉扬把他送到总部。

    南明光兴致很好,看见他出现时只是笑了笑。“去白羊市了?”

    “我去看看那块地。”罗彬瀚说,“我们准备弄下来?”

    “还在考虑。昨天倒是聊过这个问题,不过这件事不着急。你觉得那里怎么样?”

    “照我看两三年里赚不着钱。而且湿地里的候鸟最近也不大来了。这块地要不要都行。”

    “就当是一处闲棋吧。”南明光说,“那里毕竟风光不错,拿去度假也是好的。”

    罗彬瀚一时不接话。他心里什么都没想,只是觉得心情很平静,一种对任何结果都能接受的平静。南明光又接着说:“昨天我们聊了你和财务部的报告。”

    “怎么说呢?”

    “先让审计师进场吧。泠蕃有个认识的事务所合伙人能办这个。让他们下个月来看看。”

    “好啊。”

    南明光又陆陆续续地说了些事,还是那么漫不经心。罗彬瀚总觉得他有点刺探自己的意思,但也说不上压得很紧。他们公事公办地说完了安排,罗彬瀚便进自己的办公室整理文件,安排下周和财务部碰头。这时,陆津走了进来,把手里的文件袋递给他。

    “什么东西?”罗彬瀚随口问。

    “是罗董要我转交给您的。”

    “啊。”罗彬瀚说,“知道了。”他等陆津走后拆开袋子看了看,里头是两本书。一本是《致父亲》,卡夫卡写的;另一本是《行为心理学》,作者叫约翰·沃森。

    这是一桩家庭传统,俞庆殊也干过差不多的事:当他们觉得有什么话不适宜对孩子直说时,他们就送本书给他,指望他自己从中领悟。不过约翰·沃森这个人他不认识,就上网查了查。他发现此人应该是个知名的心理学家,主张的正是一种舍弃内审法的研究方式;他不认为有必要去研究意识,或者看不见摸不着的心理活动;一切心理活动只关乎于行为,而控制人的行为也就等同控制人的心理。基于这一理论,他在幼儿教育领域提出了着名的哭声免疫法:当婴儿哭泣的时候,父母不应该去抱它,只有等它停止哭泣时才能得到奖励,这才能帮助婴儿建立正确的行为和独立的人格。

    罗彬瀚怀疑这就是今天他需要在这本书里领悟的道理。约翰·沃森曾经傲然地宣布,给他十个婴儿,无论血统与种族,只要允许他自由地设计成长环境,就能保证把这些孩子培养成为任何一类人,成为医生、律师、艺术家、企业家甚至乞丐小偷。这宣言倒是很符合罗彬瀚的需求,他也想知道什么样的环境能把罗嘉扬训练成正人君子。可等他满怀期待地继续往下查,却看到这位心理学家的三个子女成年后都患有抑郁症,一个女儿酗酒,一个儿子流浪,还有一个在三十多岁时成功自杀。他不禁把那本《行为心理学》拿起来,用它轻轻敲了两下桌子,好奇送他这本书的人是否真正了解作者生平。

    离开办公室以前,他把这两本书都放到了书架最顶上,一个专门用来展示和吃灰的位置,然后回家去了。出门,进门,上楼,下楼,他感到生活正逐渐成为一个规律的循环,这种感觉在星期天早上看着空空如也的鱼缸时更强烈了。

    “全死了。”俞晓绒咬着她的铅笔杆说。

    “全死了呀。”罗彬瀚平和地说,又出门去买鱼了。这个周日天气又坏起来了,多云且有大风,花鸟市场那块冰蓝色的大棚顶盖却越发明亮清透。当他远远地望见那片棚顶时,心中忽然有了一种预感。这是他第三次来这儿了,前两次他都遇到了石颀。

    那么今天呢?他怀着这种刻意的念头走进市场,没有直奔鱼店,而是左张右望地寻找一个戴帽子的身影。他走过鱼店和水生植物店,里头不见人影。这可有点不大公平,因为前面两次石颀都是在他毫无防备的时候蹦出来的,而且不知怎么,她总能挑中他最尴尬的时机出现。而今天他已经提前准备好了,结果她却不出现了。也许今天她没有相亲约会吧——罗彬瀚依然没搞懂上次她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他又走到冰蓝色棚顶底下,市场尽头的马路口。当他抬头望向川流不息的马路时,一眼瞥见对面的路灯底下有顶帽子,石青色的贝雷帽,缀着个章鱼形状的金属徽章。罗彬瀚马上躲到行道树后头,趁着绿灯时迅速地穿越马路,然后冷不丁地在她背后喊了一声:“石颀!”

    石颀惊得在原地跳了起来。她仿佛是在空中完成了整个转身的动作,落地时已经脸朝着罗彬瀚了。这次成功的反突袭叫罗彬瀚有点开心,但他假装自己是无意的。“又看见你了。”他说,“怎么?今天也有约会?”

    “你又来买鱼?”

    “是啊。又死光了。”罗彬瀚说。这一次他仔仔细细地打量起石颀,想把她的形象给记记清楚。今天她穿着的是条与帽子同色的及膝套裙,底下搭着白色衬衣,颇具几分奇特的海军气质。她的脸还是半隐在贝雷帽底下,整个人显得比上一次更年轻活泼些。“你好像真的很喜欢帽子,”罗彬瀚忍不住说,在三次碰面之后,他觉得他们足够熟悉到说这些话了,“你每天都要戴着帽子出门吗?”

    “是的。因为不得不戴。”

    “今天也没什么太阳啊。”

    “我怕风。”石颀微笑着说,伸手按了按头顶,“如果吹得多了,我会头痛。”

    “见风头痛?什么时候有的?”

    “大学的时候吧。当时我在兼职做家教,学校澡堂的热水又是限时的,经常洗完澡就要赶去学生家里。大概是太多次没有把湿头发吹干的缘故,最后就落下这个毛病了。”

    罗彬瀚有点奇怪地瞧瞧她,但没想好是不是该问下去。他对这种病也了解得很少,没什么有用的建议能给。

    “你今天也是来约会?”他转变了话题,“上一次你说……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上一次?”

    她的脑袋微微一偏,贝雷帽也跟着滑落一点。那表情和声调仿佛很惊讶,可罗彬瀚却看见她嘴角有一点微笑。她无疑是记得的。“上一次,”罗彬瀚说,“好像有人翘了相亲约会,还跟我说根本没约人啊。”

    “因为确实没有。”

    “那伱待在这里干嘛呢?”

    “在骗家长呀。我跟她们说有在约会的。”

    “好啊!”罗彬瀚说,“当场抓获!”

    “你还想打小报告吗?”

    “那倒不至于,反正上周我也干过差不多的。”

    “你上次说只是来这里买鱼的吧?所以,那时是骗人的?”

    “那可没有。”罗彬瀚说。石颀看他的眼神依然不大信任,于是他含糊其辞地表示上周他本来有个长辈安排的聚会,只是因为堂弟闹事而耽误了。他借着堂弟的事推掉约会,然后出来鬼混,石颀也借着相亲的理由出来鬼混。这件事上是谁也笑不了谁的。

    “你真的是在骗家长吗?”他对石颀问,“那干嘛老是在这附近转悠呢?我也没瞧见有人监视你。”

    “是我阿姨送我到这儿来。本来也是她来负责接我的,只是上周她有事没来而已。”

    “难道她从来都不起疑吗?每次都只看见你一个人?总该会有什么人陪着你一起出来吧?”

    “因为才三四次而已。我只说都谈得不是很合意……等到下一次可能就会问了吧。”

    “你那时怎么办呢?”

    “到时候再说吧。”

    “你爸妈可不会每次都让你混过去的。他们早晚会让你带个人去瞧瞧。”

    “不会的。”

    “他们不在市里?”

    “我爸坐牢了。”石颀很平淡地说。

    罗彬瀚挂着笑容的脸僵了一下。他想自然地调整出惊讶与同情来,但石颀直直地望着他,仿佛并不想让他有太大反应。

    “这样。”罗彬瀚说,“啊……那,严重吗?”

    “经济犯罪,判的是无期徒刑。从我高三那年算起的话,至少还要再关五年吧。”

    罗彬瀚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受到的社交训练里还从未有一条假设过眼前的情况,教他怎么安慰一个父亲坐牢的朋友。他勉强找了句不功不过的回应:“这也不是你的错。”

    “我母亲把家里的房子卖了还债。”石颀继续说,“所以我们就搬走了。”

    “现在好转了?”

    “嗯,债款已经全部都还上了。”

    罗彬瀚终于找到了立足之地。他正要说几句对这个家庭不屈于苦难的褒扬,石颀却好似没看见他开口,而是自顾自地说:“然后我母亲住院了。”

    “操劳过度?”

    “乳腺癌晚期。”

    罗彬瀚彻底静默了。现在他已不必再问为什么石颀在大学时要去做兼职。“那么,”他说,“多陪陪她?”

    “她不想我陪着她。”石颀说,“她想在走之前看见我结婚。”

    于是所有的谜题都解开了。罗彬瀚望了望眼前的人,终于感到她不再神秘难解,原来他眼前的不过是个疲于生活、困于命运的凡人罢了。只是她今天似乎对他不大友善——这是他刚刚察觉出来的,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叫人为难的私事,压根就不准备遵守什么社交规矩了。而且这不是激情引起的,因为她正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唇边带着淡淡的微笑,等着看他要怎么化解这个困局。

    他有点迷惑了,心想她也许只是太伤心了,而伤心的人难免激愤敏感。然而石颀的表情又似乎很镇静,带着点若有若无的轻蔑。吓到了吗?她像是在无声地发问,并且催着他走开。这也是第一次罗彬瀚感到她不是个内向羞涩的人,而是个难以讨好、具有攻击性的人。他已经快撞到她的棱角上了。

    “你不大高兴吗?”他问道。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石颀说,语气却并不激烈,像是真的在提问。她端详了罗彬瀚一会儿,然后又说:“你关心别人的时候总像是装出来的一样。”

    “有吗?”

    “那你是真的在意吗?”

    “在意什么?”

    石颀摇了摇头。罗彬瀚感到自己近来越来越不受欢迎了,似乎谁都看他不顺眼,连石颀也突然冲他发起了火。可是正因为如此,她的面貌却前所未有地清晰了。他看见的终于是一张有个性的脸庞,有着淡而细长的眉毛,五官柔和,只是鼻梁中央的那块骨头微微凸起,有个不太显眼的节。一处经过风化打磨的棱角。她的脖颈纤细而颀长,连接到肩膀的弧度十分优美,堪称是体态中最出色的地方。而他先前的印象也没错,她的确是直发,披下来是正好盖住后背。石颀,她和最近他接触的人有个很大的不同,那就是她的名字是十分适合她的。

    “这里风太大了。”他忽然说,“我们换个避风的地方吧。”

    那张帽子底下的面孔望着他,眼神慢慢地有了变化。现在更多的细节变得清晰了。在她鼻翼左侧有颗青色的小痣,耳朵比大部分人要贴面,可能是经常戴帽子的缘故。

    “好啊。”她说,但是脚下并没有动。就在那个瞬间,罗彬瀚觉得自己搞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他的精神好像也分裂成了两半,一半为这件事惊讶不已,另一半却很冷静,告诉他这不过是注定的发展。他只是略略沉吟了一下,然后主动提议道:“我们去上次的茶室吧。”

    他们又去了老地方。在篆香缭绕的灯影中,石颀以平淡的语气讲了她在高三那一年所经历的家变。她第一次知道了行贿罪的具体条款,而与这最重的一条相比,票据诈骗与逃税也不值一提了。家里并不想让她知道得那么多,因而她连具体的名字也说不上来几个,可是既然大树倒了,自然附着在上头的藤蔓也就跟着倒了。然后她去了外地,勉强完成了师范学校的本科课程,也还完了亲戚之间最后的债务。

    “那么,”罗彬瀚说,“医疗费?”

    “已经筹到了。社保、社会捐款,我和弟弟的工资,还有我外祖父家的存款,加起来就差不多了。”

    “真的够用吗?”

    石颀坐在那儿,脸上带着木然的微笑。“最多三年了。”她低声说,“还用得着多少?”

    他们相对默然地坐着。过了一会儿石颀说:“也讲讲你吧。”

    “我怎么了?”

    “你的妹妹,”她顿了顿,“应该只有一半血缘吧?”

    “父母再婚了呀。”

    “什么时候的事?”

    “你说再婚?”

    “是说父母离异。”

    “早就离了。”罗彬瀚说,“高中以前就分开了。”

    他简略地把这件事讲了出来,本来应该很困难,结果真正脱口时又平淡无奇。也许是因为茶室里很昏暗,也许是因为石颀先说了她自己的故事。在这样一个受尽坎坷的人面前,他这点家庭问题又似乎无足轻重了。他们谈到了俞庆殊的现状,也蜻蜓点水地提到了罗骄天。关于罗骄天的母亲罗彬瀚却只能摇摇头,他实在不够了解对方。

    “难怪,”石颀说,“你高中的时候总是不太开心。”

    “我还不开心吗?”罗彬瀚说,“我已经事班里最会闹腾的几个人之一了。”

    “但你总是有点假,就像是在戏台子上那样。让人觉得你不太诚实。”

    “那说明我还演得不够好啊,不然你就该觉得我很真诚了。”

    “难道就不能是实话实说的吗?”

    “我不记得我说过什么假话。”罗彬瀚问道,“高中时我到底怎么得罪你了?”

    石颀诧然地望着他:“得罪?”

    “班级舞的事情呀。”罗彬瀚提醒道,“既然说到实话,你至少得告诉我这个理由吧。”

    “那个,只是太紧张了而已。我肠胃不大好,一紧张就容易有呕吐反应。”

    “可之前我们排练过的。”罗彬瀚说,他终于能够在最合适的人面前指出这个事实,“我们早就排练过了,而且排练时你是好好的。只不过排练时你的对象不是我。”

    石颀在灯光的前头盯着他看,表情十分模糊难辨。“因为我当时想跟你说一件事。”

    “但是不打算说了?”

    “已经没有意义了——那时是这样想的。后来,我家里就出事了,也就没有心情想别的了。”

    “时间过得真快。”罗彬瀚说。他觉得石颀也在跟他想同一句话。一切都改变了,而最终又会回到原点。事情周而复始,明日将发生的不过是昨日已发生的。他不自觉地伸出手去,但是这时石颀的铃声响了。她拿起手机看了一眼。

    “我阿姨来接我了。”她说,“我该走了。”

    “我送送你。”罗彬瀚说。

    “她就在外面了。”

    “我知道。”

    石颀放下手机,无言地看着他。罗彬瀚等待着她的回复,心中有种强烈的预感。那是人站在高峰或楼顶时常常会有的错觉,他感到在身躯之外,另一个自我正俯视着他自身的命运,知道这一切最终将导向的结果。一切事物都不是新的,但那也无关紧要了。此刻他等待着,接受任何给他的结果。

    “那,”石颀问,“你下周还来吗?”

    “我们难道就非得选在这儿不可吗?”

    “你想去哪里呢?”

    “周中再想怎么样?”罗彬瀚提议道,“总有地方可去吧。”

    石颀只是默然地笑笑,仿佛觉得这件事难以有什么好结果。但罗彬瀚已经站了起来,他把桌上的帽子递给她,跟着她走出了茶室。在外头的街上有辆陈旧的面包车,驾驶座上的中年女人有双淡而细长的眉毛,果真与石颀有几分相像。她看到他时显得很惊奇,随即热情地打了个招呼。罗彬瀚也招呼了回去,打开车门让石颀坐上去。他看着面包车远去,这才自己回家去了。

    俞晓绒这天留在家里。她已经开始挑战读中文了,把记着潦草字符的草稿纸摊满了桌子,菲娜就在最厚实的纸堆里躺着睡觉。当罗彬瀚走进家门时,看见她不知用了什么办法,竟把一支铅笔给别在脑袋顶上,还能稳稳地不掉下来。

    “你这是干嘛呢?”罗彬瀚问。

    俞晓绒只不耐烦地抬头他一眼,连招呼都懒得打——接着又抬头看了他第二眼,然后盯住不动了。

    “你买的鱼呢?”她问道。罗彬瀚低下头,看看自己空空的双手。“忘了。”他镇静地说。

    “那你都出门干了什么?”

    “我下周再去买。”

    “你很快就要开始养鱼缸了。”俞晓绒说。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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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9272/ 第一时间欣赏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最新章节! 作者:飞鸽牌巧克力所写的《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为转载作品,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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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介绍:
普通人类罗彬瀚被外星飞船绑架了。这艘船上除了他之外的成员有修真大少爷,魅魔,人工智能,奥特曼和许愿机。罗彬瀚确信这个宇宙一定有点问题。————————本书的备用书名如下道外战志寂静号绑票指南道士大战外星人这个宇宙大有问题没时间解释了快上船!飞船里的无尽星层之王修真者会梦见章鱼头外星人吗?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