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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全文阅读

作者:飞鸽牌巧克力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txt下载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758 也算是一种结局(中)

    俞晓绒的预言得到了部分印证。接下来的一个周末,罗彬瀚还是没能去买新的鱼。他就根本没时间去花鸟市场,只是那鱼缸毕竟不能空下来,因此他打电话订了几条叫人送来。俞晓绒对他这种动辄使唤人力的做派很是不屑,但罗彬瀚觉得自己是有充分理由的。

    “我周末已经有约了。”他说,“要和别人去高中的学校看看。”

    “和谁?你那好朋友?”

    “周雨还在加班呢,我和别的同学去。”

    到了周末,他和石颀在高中的大门口碰头,沿着那条拓宽过的马路漫步,聊遍了每个他们还记得的同学和老师。当他们提到周妤时,罗彬瀚顿住脚步。他感到此刻应当说出来了。

    “周妤,”他简洁地说,“她去世了。”

    石颀猛地转过头看他。她那缀着贝壳花的大檐遮阳帽从头上滑落下来,掉进她的怀里。罗彬瀚想去接,手撞到了她的胳膊,感到石颀的皮肤比他自己要温热许多。

    她没在意他的动作。“什么时候的事?”她问道,声音里有点发颤。

    “几年前了。她和周雨订婚了,但是出了场事故。”罗彬瀚顿了一下,“高空坠物。”

    石颀并没有对他所说的死因产生疑问。她茫然地站在那儿,消化着罗彬瀚所说的消息。“和周雨?”她迟疑着重复道。

    “你怎么会真的把他们当兄妹呢?”罗彬瀚费解地问,“有哪对兄妹会那样相处?而且,你想想看,要是生了两个年龄相近的孩子,谁会给他们起发音这么相近的名字?那在平时称呼的时候多不方便啊。”

    石颀不言不语地在那儿站了足足两分钟。然后她终于缓过来了。她勉强一笑,匆忙地把帽子戴回头上。“可是他们的气质的确很像。”

    “你是说他俩都不合群。”

    “也不是。他们……都有点叫人害怕。”她停了几秒,“不过周妤其实挺好说话的。”

    罗彬瀚奇怪地望着她,怀疑是自己听错了,或者她只是在为逝者美言。但是石颀又接着问:“那现在周雨怎么样?”

    “不太好。不过比前几年好了。”

    “你们两个一点都不像。”石颀端详着他说,“为什么关系要好呢?”

    “这有什么?我看很多人都喜欢交脾性相反的朋友。”罗彬瀚说,“把另一个自己放在身边,这谁受得了?你弟弟的性格和你像吗?”

    “他比较像你。”

    “真的?哪一点?”

    “他洗脸时也经常把水溅到裤子上。”

    “这是什么话!”罗彬瀚大声说,“伱果然是看见了!”

    石颀也许想笑,但是成功忍住了。她反复申明自己不是故意的,但罗彬瀚已然开始清算旧账,指出每次见面时她都在让他丢人。金鱼逃跑导致的灾难不说,她还给他造成了严重的社交舞阴影,彻底杜绝了他成为舞会明星的可能——虽说本来也不大可能,但这可是往棺材上敲了最后一根钉子。

    “那上上次怎么了?”石颀问,“我只是看见你站在店门口啊。”

    “那是我正在构思给周雨家装修。”罗彬瀚说,“我现在说不明白,你如果看了他的样子就懂了。”

    “以后有机会吧。”石颀说。她的声音听起来并不抵触。

    他们去学校里探望了几位过去的老师,是上次石颀没来得及见到的。其中一些人对罗彬瀚记忆尚深,看见他与石颀一起出现时都显得很惊讶。不过他们什么也没问,似乎认为世上的事情无非就是这么发展的。

    世上的事将按照它最普遍最寻常的规律发展下去了。时间不容动摇地流逝,盛夏的炽热一天比一天猛烈。影院里有部新片颇受好评,罗彬瀚陪着俞晓绒和石颀分别去了一次。俞晓绒评价一般,石颀却很喜欢,因此罗彬瀚买了个影片相关的小挂件送给她,她也接受了。对于礼物她实在接受得很谨慎,出去吃饭也不愿意让人请客,有时罗彬瀚觉得她在这方面有点过于严苛了。他试过先行买单,石颀只是淡淡地说了两句客套话,那种感觉就像在掌心捏着一块捡来的鹅卵石,状似打磨光滑,收紧时却发现硌到了手心。

    于是,他把手掌略微松开,不断地调试方法与力道。他们相处得已经很自然了,虽说还没有用一个词去定义。在自然博物馆的水生植物展上,在荇菜、芄兰与菖蒲之间,他们又说起了石颀很久以前的那张画。关于爱好的话题延伸到了工作。石颀正在一家幼儿教育机构工作,偶尔也有旧主顾给她介绍零工,请她帮忙带带小孩。

    “他们放心把小孩给你这么年轻的人照顾吗?”罗彬瀚问,“还一次就好几个?”

    “一般也不会太久的。而且我也有照顾弟弟的经验。”

    “你喜欢做这个?”

    “不,我正在找稍微轻松些的工作,像是办公室文员之类的。”

    那时罗彬瀚已经张开嘴。他想说自己也许帮得上忙。可是石颀在帽子底下直直地望着他,神情就跟上次他抢先买单时一样。于是他没有说下去,只是有点困惑地微笑着。

    “你总是不想欠别人的人情吗?”他轻轻地问,“就算是作为朋友的?”

    “如果只是普通朋友的话。”

    “这又是什么道理?”

    “如果有一天,在同一个屋檐下吵架的话,”石颀也微笑着说,“我要怎么才能站得住脚呢?”

    于是他又懂得了一些,鹅卵石上隐秘的棱角正逐渐显现出来。奇怪的是,他发现对于一个人性情的认知竟然也会影响到外在。他曾经觉得石颀至少在外貌上是温婉清秀的,现在却看出了许多面相上的细节特征,全都暗示她有着近乎顽固的强硬。她的笑容总是有个限度,目光里带着考量和审视,越是靠近心灵便越是防备重重。她是那种经历过巨大危机而从此失去安全感的人,在尊严上看得很重,敏感且喜欢未雨绸缪。不过这些特质并不让他觉得烦恼——这反倒是他熟悉的领域,因为他的母亲和亲妹妹也都有类似的特质。他花了如此长的时间和这种类型的异性打交道,简直已经形成了路径依赖。

    从水生植物展览会回来的晚上,新一批的鱼也送到了。罗彬瀚在换水时顺便清理了缸底,把底砂上那些滑腻腻的卵石捞出来刷洗。他把它们逐个捏在手心,想找到哪一个最符合对石颀的印象。俞晓绒在后头踢他的小腿,叫他快点腾出位置让她刷牙。罗彬瀚扭头看见她怀里还抱着菲娜,下意识地想揪揪它的头皮。他及时收手,想起菲娜可不是一只普通的蜥蜴。他几乎要忘了它真正的来历。

    自那晚的三天以后,周雨从实验室保释回家。罗彬瀚自己开车去看他,发现他又变得困倦而憔悴了。他一下没了开玩笑的兴致,强烈意识到周雨真的有英年早逝的风险。

    “你考虑过换个工作吗?”罗彬瀚对他说,“这工作对你的博士学位有帮助?你总不能一直这样过日子吧?”

    “再过一阵子就会好了。”

    “一阵子是多久?”

    “大概两三个月吧。”

    “然后你就能正常作息了?”

    周雨回应得模棱两可。但这次罗彬瀚不容他含混过关:“你那时候是不是就能休假了?”

    “……应该吧。”

    “去找个气候好的地方度假吧。”罗彬瀚直接问道,“滇云怎么样?”

    “也行吧。”

    “可能来得及带上我妹妹。”罗彬瀚盘算着说,然后他想起了石颀,于是问道,“乳腺癌晚期还有可能治愈吗?”

    周雨本已闭上的眼睛睁开了。他缓缓转头看向罗彬瀚。“不太可能。”

    “见风头疼呢?那又是什么问题?”

    “你最近头疼了吗?”

    “不是,我就问问。那到底是什么引起的?”

    周雨想了一会儿,然后开始跟他解释受风头疼的种种可能成因:偏头痛、高血压、血管神经性头痛、三叉神经痛、过敏性鼻炎——冒出来的每一个词在罗彬瀚听来都毫无意义,于是他赶紧打断周雨,问他这些病能否通过药物而根治。

    “如果和上呼吸道感染有关的话也许有办法,其他的就只能慢慢调理了。”

    “就这样?”罗彬瀚问,“再好的药也不行?”

    “与其依赖药物治疗,不如事先预防更好。这种成因复杂的病症,只能做到暂时缓解痛苦,想一次性根除问题是不可能的。”

    “我之前还以为偏头痛是种常见病。”

    “常见病和能够治疗是两回事吧?”

    “那我们的医学到底能治什么?”罗彬瀚问,“有多少病是能保证彻底治愈的?”

    “……彻底治愈是什么意思?”

    “就和没病过一样?”

    周雨又仰头想了一会儿。“大叶性肺炎。”他语气严肃地回答。罗彬瀚不知道他干嘛突然间搞得这么凝重。

    “我上周又见到石颀了。”他没头没脑地说,“我们一起出去逛了逛。”

    周雨的眼睛又睁开了,脸上显出一种默默沉思的表情。罗彬瀚等着他作出真正的反应,结果他只是说:“嗯。”

    “你没啥想说的?不觉得太突然了?”

    “是合理了一些。”

    “什么叫合理?”

    “周妤之前说的话,看来是这个意思。”

    “你们又背着我说了什么?”罗彬瀚绝望地问,“要是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你俩是不是也不准备通知我?”

    “没有那回事……你想要市区的餐厅推荐吗?”

    “你自己收藏的?”

    “周妤的。”

    “噢,”罗彬瀚立刻说,“那让我看看?”

    周雨打开自己手机上的点评软件,罗彬瀚坐过去一条条翻看起来。“肠胃不好的人一般吃什么?”他问道。

    他最终挑中了一家不太知名的滇菜馆。招牌的菌菇米线十分鲜美,而且调味清淡,店主自豪地宣称汤里没有放任何人工鲜味剂。罗彬瀚倒是不大在意这个,他跟味精又没什么私人恩怨,然而石颀果然偏好这种鲜甜清淡的风味。乳饼和炸豆皮她也喜欢,但当她看到菜单上那道“昆虫杂烩”时,她毫不犹豫地放弃了豆皮。

    “真点啊?”罗彬瀚说,读着旁边注明的原料——竹虫、蜂蛹和蚂蚱,“你确定真的想吃?”

    石颀用力地点了三下头。“我早就想试试了。”她说。罗彬瀚觉得真东西上来时她可能会后悔,可是她并没有,每一种油炸昆虫她都吃了,就同吃下乳饼一样自然。对于蜂蛹她评价很高,蚂蚱就不太喜欢。

    “有点扎嘴。”她放下筷子说。

    罗彬瀚满脸深思地瞧着她:“你搞不好很适合当宇宙人。”

    另一个适合当宇宙人的是俞晓绒。她听说罗彬瀚的行踪后生气极了。“你出去吃炸虫子。”她质问道,“却不知道给我带一份?”

    “你吃那个干嘛?”

    “那可是蚂蚱和蜂蛹!谁都会想试试的!”

    罗彬瀚宣布她也适合当宇宙人。俞晓绒问他那是什么意思,罗彬瀚却一下子卡住了。他发现自己已经快想不起来那些于遥远旅途中采用的特殊饮食。他是有点健忘,可没想到如此严重。

    但这就是事实。宇宙,以及与此概念相关的一切远大的图景,它们正渐渐从他心中消失。他开始把菲娜当成普通的家庭宠物了,也不再趁着午夜同鱼缸里的东西说话。一旦它们在生活场景里潜伏下来,被轻描淡写地谈论或忽视,奇物也就沦为了日常的一部分。有天夜里他从外地的分公司出差回来,想也不想地钻进了卧室附属的小洗手间洗漱,然后倒头就睡。第二天下午他才想起来自己忘记了李理,但反正李理也没出现跟他抗议。

    怪诞的回忆褪去了色彩,在轮转重复的时间流逝中,日益清晰起来的是石颀的身影。她的声音与情态,说话时稍带审视的目光,伸手去扶帽子的动作……他们平时都很忙碌,只在周末抽一天见面,但在手机上发消息却很频繁。并无特别的内容,只是说说中午吃了什么,或者周末打算去哪儿。有一回石颀发给他一张油炸花蜘蛛的照片,罗彬瀚评价说这有些太激进了。他也给石颀发过一张很古早的剧照,照片上的女演员头戴巨型装饰帽,帽檐大如茶几,堆满可食用的热带水果。石颀也评价说他太激进了。

    终于,在他们去过滇菜馆后的某一天,他去南明光的办公室讨论下个月进场的审计团队怎么安排,南明光把相关人员的名字给了他,然后又提起他有个同学的女儿正在市里探亲。当他们谈话时,负责汇报详情的小容就抱着电脑坐在旁边,力图假装自己是一团空气。因此罗彬瀚短暂地沉默了几秒,然后说:“这几周我都有约了。”

    南明光从文件里抬起头。“什么时候的事?”他微笑着问。

    “没多久。”

    “怎么认识的?”

    “以前的同学。”

    “不带来认识一下吗?”

    “还没到那个阶段吧。”罗彬瀚说,“再过几个月?”

    南明光毫不掩饰他对这件事的兴趣,但还是很有风度地放他走了。小容跟着他出去,面上是一副神游物外的表情,但很难说她是否会把刚才谈话的内容传出去。这种疑虑令罗彬瀚感到几分懊恼,觉得自己该换个更合适的场合说出来。

    他最终决定坦然接受。这本来就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可他自己确实忍不住开始设想这件事的后果,一切会导向何处?所有人对石颀会是什么看法?

    抛弃了花鸟市场后的第四个周末,他与石颀走在城市体育场的外头,听见里头正在办演唱会。音响设备十分出色,站在场外也能听得清楚。石颀辨出了一首她喜欢的歌,于是他们驻足在那里听着。有黄牛上来问他们是否要买票,石颀却摇头拒绝——要是在场馆里头,他们就没法互相交谈了。

    罗彬瀚正低头研究一群忙于搬家的蚂蚁,石颀忽然问他:“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有点怀疑。”罗彬瀚说。

    “为什么?”

    “要是你都不了解一个人,你怎么知道会不会喜欢对方?”

    “不是有那种天生不对付的人吗?就算互相都不认识,只要看见了就会觉得讨厌。”

    “这倒是真的。”罗彬瀚说,“我相信。”

    “那么也会有一见面就喜欢的类型吧?”

    “你有过那种感觉?”

    石颀看着他微微一笑。有那么一瞬间罗彬瀚还以为她要承认了。“我没有过。”她说,“我不是那种类型,但我有个朋友是的。她每次谈恋爱总是第一眼就决定,明明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她却觉得自己已经跟对方很熟悉了,而且连爱好和性格都能猜得中。”

    “我想,”罗彬瀚插嘴说,“这几次的对象应该都挺帅吧?”

    “我觉得还好。”

    “但她也没有长久谈下去,不是吗?看来一见钟情也不是很准啊。”

    “就好像前生见过一样——她是这么说的。她还相信也许在别的平行世界里她的确和他们结婚了。”

    “她结的次数有点多啊。”罗彬瀚说。

    他们继续在步行街上漫游,直到蚂蚁给罗彬瀚的警示得到应验,一场夏季常见的急雨把他们赶向停车场。这时罗彬瀚对于见风头疼症的了解已经增进许多,他清楚石颀是绝对不能淋雨的。“我送你回去?”他打开车门让她坐进去,“往哪儿走?”

    石颀报了地址。他按照导航开了过去,最后找到一个十分老旧的半封闭小区门口。楼房都是低层的,看得出年代久远,透出一股凄凉的意味。于是罗彬瀚什么话也没说。他估计石颀不会愿意让他知道她的具体住址,只好把车停在小区门口。结果石颀却说:“要到我家坐坐吗?”

    “方便吗?”

    “地方有点小。不过,现在家里应该没人。”

    罗彬瀚按照她的指点把车开进了小区。天上雷声大作,他们连忙钻进楼道里,沿着狭窄的楼梯一路爬上六楼。石颀气喘吁吁,罗彬瀚一低头,猛然发现她还穿着带高跟的皮鞋。“你怎么穿这个?”

    “上午有场面试,想显得挺拔一点。”

    “新工作的?”

    石颀似乎是想回答他,但踩在台阶上的脚打滑了。罗彬瀚立刻从后头托了一把。他赶上去时无意间抓住栏杆,收回来时发现满手都是铁锈与灰尘。石颀提醒他别让衣服挨着墙壁,否则难免也要蹭一身石灰。他们犹如穿越地雷区一般避开走道上堆积的杂物,还有一大笼子散发气味的仓鼠。要每天穿过这样的楼道而不沾脏衣服实在是种技术活,但他们最终胜利到达了终点:位于整栋楼最高处的房间。

759 也算是一种结局(下)

    屋子里很局促,似乎各处都摆满东西,然而相比外头的走道却显得井井有条。这种具有浓重生活气息的整洁要维护起来极为不易,让人知道这不是一个临时的落脚之处,而是一处备受主人关照的家园。他走进门内,如同老鼠钻进了贴满镜子的迷宫里,一时间眼花缭乱,难以进退。他只好转头去看石颀,等她吩咐要怎么做。

    石颀在爬楼时已经摘掉帽子,把它挂到门边一排不起眼的塑料钩子上。她累得不轻,半身已经靠在墙上,一边喘气,一边有点恼恨地踢掉脚上的高跟鞋。这个动作总会叫罗彬瀚想到俞庆殊。他转头去看壁柜上的陈设,好让脸上的微笑更隐讳些。壁柜顶部立着一个相框,背景像某处海涯,有个年轻男孩跟石颀一起挨在框子里。他的眉毛倒是很深,而且脸蛋偏圆,相较而言更精神些,但也有点冒傻气,总之罗彬瀚觉得他不如石颀好看。

    “你弟弟?”他随口问。石颀抬头看了一眼,匆忙地点点头。罗彬瀚没问他今天去了哪儿,因为石颀早就说过她和弟弟会轮流去医院照顾母亲。他们两个简直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休息日,他也暗自猜测,石颀那种对什么都只是淡淡的反应只有一半原因出自性格,另一半则出自疲倦。

    她给他找了双拖鞋,让他在客厅里等着,自己则进厨房去烧水。罗彬瀚坐在一把不太稳固的木椅上,抬头时正好能把厨房遍览无余:它的形状就如极狭窄的走道,每次仅容一人来往穿梭,并且只能走五六步就到头;走道两侧是灶台与橱柜,没有多少地方摆东西,绝大多数厨具都用壁挂悬在墙上,两边的柜门也不能同时打开。在这走廊形状的厨房尽头,是一扇没有帘子的推拉窗,宽度几乎和厨房本身相等。窗外什么也看不见,只有暴雨所带来的明暗不定的烟灰色,当石颀站在灶台前放水壶时,她本人的上半身正好落在那方方正正的框子里,像一张旧邮票上的图案。

    在等茶水稍凉的时间里,罗彬瀚提了个他好奇已久的问题,那就是石颀所拥有的帽子总数。而为了回答这个问题,她把他领进了自己的卧室。房间初看显得陈设颇多,细看就发现还是因为狭小,只比她弟弟所用的次卧要多一个阳台,但也得兼作洗衣房和晾衣间。有个很轻便的折叠式简易衣柜,是用布料与金属架搭成的,衣柜侧面的金属杆子上挂了一排帽子,钟形帽、贝雷帽、遮阳草帽、渔夫帽、报童帽、德比帽、费多拉帽……绝大部分都是罗彬瀚已经见过的。

    “你这些都是哪儿买的?”他不禁问,“你怎么决定今天戴哪一顶呢?”

    石颀告诉他这些帽子至少有一半都是同学或同事的生日礼物(似乎大家都觉得送她帽子是万无一失的),还有两三顶是她自己用旧衣服做的。她走到阳台的角落里,掀起盖在那儿的遮尘布,罗彬瀚才看清楚原先被他当作梳妆台或书桌的地方其实是一台旧式的脚踏缝纫机。机器有年头了,但维护得很精心,乌黑色漆面依然油光润滑,芙蓉花的嵌纹明亮如金箔。在缝纫机的架台边还有书和笔筒,表明这台机器也被当作临时书桌用。

    他看看这台机器,又回头望望石颀,想象她坐在缝纫机前工作的样子。“你是怎么学会做这个的?”他问,“上过兴趣班?”

    石颀告诉他这是她妈妈的东西。后来她在网上查到了这东西的用法,学着试了试,然后就拿来处理穿不下的旧衣服。罗彬瀚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态度没能摆好,她紧跟着就解释说这不是为了生计。眼下可不是能靠踩缝纫机过日子的年头了,她只是把这个作为闲暇时的兴趣,或是稍作节约的手段。当她感到烦躁沮丧时,转轴的轰鸣与机针的穿梭总使人感到专注和平静,当道道均匀的缝线出现在布面上时,那又是一种人在日常生活里极难拥有的秩序感,一切都能按着自己的设计走——有时也会失败,那是任何兴趣爱好都难免的。

    她拉开布艺衣柜,给罗彬瀚看看更多手工的产物。有好几顶秋冬季用的厚帽子,皮质或绒质的,都做得很不错。竟然还有一顶羊毛毡材质的大翻帽,上面缀满了令人眼花缭乱的绢花、羽毛、珍珠、蕾丝网纱与彩色晶石,简直就像是奇幻电影里才会出现的事物。

    罗彬瀚一盯着那顶帽子看,石颀的脸立刻红了,伸手把它塞去柜子更深处,并且解释说那只是她用公司年会剩下的废料做出来好玩的,绝非日常穿戴的一部分。罗彬瀚作势要把那顶帽子给她戴上,她瞬间就跑去了床对面。

    “来嘛。”罗彬瀚说,“把这个戴上看看,这总比水果餐桌要好呀!”

    “那你就戴吧。”石颀远远地回答道,“送给你了。”

    罗彬瀚以为收藏这样一顶奇物倒也不见得是件坏事,只可惜俞晓绒准会拿着它大大地嘲笑一番。因此他还是把它放回了衣柜里,还特别往里头塞了塞,以表示他绝不再出手偷袭。当他要这样做时,就不得不先拨开几件挂起来的夏衣,多数都是裙装,只有一件淡粉白色的衬衫。他的余光瞄见那件衬衫前头有个特别醒目的娃娃领,几乎能盖住整个肩膀。

    那不像是石颀惯常的着装风格,因此他转头多瞥了两眼,觉得自己好像在哪儿见过这个款式。可能是谁有件类似的,但一定不是俞晓绒或俞庆殊,也不会是周妤,有可能是他的某个表妹。当他还在脑中检索着回忆时,石颀从床对面绕了过来。

    “怎么了?”她问道。

    “没什么,只是你这件衣服挺另类的。”罗彬瀚说,“我以为你是固定走优雅路线的。”

    “难道伱就没有不同风格的衣服吗?”

    罗彬瀚甩甩脑袋表示无可反驳。可他还是疑惑地打量那件娃娃领衬衫,想不出它穿在石颀身上会是什么样。他总觉得这里头似乎有点什么,像是有个藏在抽屉里的夹层,但却找不出打开的办法。而当他转头去瞧石颀时,发现她也正凝望着自己,脸上带着一种神秘的、混杂着期待与伤感的神态,仿佛正独自咀嚼着一个秘密。在那个瞬间,她的目光如厨房的推窗般无帘无障,从外头可以直接望见房间的最深处。他感到心中遽然震动,也像屋外的雷霆撼摇天空。关于他们至今仍未说过的那些词语,未曾使用过的称呼与形容,他如今知道它们确实就摆设在那间封闭的屋子里。假使有一天风停雨歇,窗牖就会打开,存于其中的便将形之于外。

    “这是我工作时的衣服。”石颀说,“只在上班的日子才穿。”

    “你上班倒是穿得比私人时间可爱呀。”

    “你不记得我的工作内容了?家长们都喜欢带幼儿的老师看起来亲切可爱。每次我穿上这件衣服,就会记得要一直保持笑容。”

    她停顿了几个呼吸。“有一回,我带的一个孩子要过生日。他父母平时就很忙,没时间管他,我就领着他和他的朋友们去快餐店。那天我还刚好接了两个面试,还要去医院开药,差点就想装病不去了。”

    “你休息一天也没什么。”

    “那么,这世上又有一个过不了生日的小孩了。”

    “快乐的总量是有限的。”罗彬瀚说,“他多了你就少了呀。”

    “我还看到了另一个不快乐的人。”石颀依然故我地说,“在那天的庆生会上,我心里还在想白天面试的事。那天我也穿着带跟的硬底鞋子,还走了很久的路,脚趾疼得像断掉了。我只想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偷偷放松一下,但是等我抬头时,看见有个人站在餐厅外头看着我。起初我以为那是个不怀好意的人,然后才觉得他的样子有点落魄——”

    记忆如闪电劈进罗彬瀚的脑海,他蓦地大叫了一声,触电似地跳开两步,不敢相信地望着石颀。此时她那奇特神态里的秘密已经揭露无遗了,只剩下得胜之后无可奈何的微笑。从那微笑里,罗彬瀚知道她当时就已经认出了自己。

    “你?”他再三确认,“是你?”

    “不像吗?”

    罗彬瀚一时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闭上眼睛,回想他刚来到梨海市的日子。是有那么一个晚上他在市里徘徊,并且看见过石颀描述的画面。他记得那个动作,因为俞庆殊总是那么干。可是那快餐店里的女孩到底长什么样呢?他当时还正处于社交上的失踪状态,因此他心虚了,只担心被熟人认出来——即便是这样,那个在快餐店和他偶遇的女孩也和石颀绝无半点相似。

    “她是齐刘海。”他首先说。石颀把两侧斜分的短碎发拨下来,堆在额头前面比了比。“她的眉毛也比你粗。”“我画眉毛了呀。”“她下巴比你短。”“领子的问题,我穿圆领总是不好看。”“她是吊梢眼。”

    石颀不再回答了。她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罗彬瀚不死心地用手指比划了一下她的眼睛形状,然后意识到他只是没看进去。她总是戴着帽子,而当他们对视时,他又往往只想着她的目光到底是什么意思,或者她是否真的高兴。最后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彻底接受了事实。

    “化妆可真神秘。”他喃喃地说。

    石颀向他申明这可不是“每天早晨都有一个新角色”的事情。她穿着那件衬衫是为了显得朴素可亲,而化妆是为了当天的面试。可其实她不太喜欢把眉毛画浓,即便那能让她看起来更精神,不知为何她自己总觉得突兀,和别的五官格格不入。要是想不那么突兀呢,她就得花好长一段时间化浓妆。她说这些话时罗彬瀚也盯着她的眉毛看,没瞧出淡眉毛有什么问题。

    “看来我们都有一些分数要混。”他说着把衣柜的链子拉上了,跟那件娃娃领衬衫彻底作别,走回到缝纫机的架台旁。他们都沉默不语,罗彬瀚不知道石颀是否也和自己想着一样的事。

    “那时你刚回来吧。”她说。

    “是啊。刚从非洲回来。我还以为是哪个熟人见了我想报警呢。”

    “真巧。”

    “我也想说这句。”

    “你觉得这里头是注定好的吗?”

    罗彬瀚一时没有回答,而是组织着措辞。“我以为你不相信一见钟情。”

    “我也没说我不相信缘分。”

    她提到缘分这个词让罗彬瀚感到意外。缘分,他心想,这词确切来说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它其实没有确切地指代任何东西,就像是“湿气”、“经络”或“寒性”。这些词语尽管有那么多人在使用,你就是不能给它一个明明白白的定义。可它真的存在吗?可能也是有的,以一种无实体的、结构性或整体性的方式。或许有一天人们会发现这个词尽管关联着某个实在的事象,却与他们过去所想象、所理解的那种概念大相径庭——就像人们在理解氧化以前便发明了“空气”这个词,尽管他们还不知道那是否真的有实体,只明白人缺了它便会窒息而死,火少了它便无法燃烧。或许有一天“缘分”也如“空气”一样,被发现是种复杂的化合物,是系统运行的一种算法。他这样想时,脑中浮起的是星期八的脸。

    “在想什么?”石颀问。

    “我正在瞧你台子上的书。”罗彬瀚说,“最上头这本是大学语文的课本。这总不是你的教案吧?”

    “我弟弟的。”

    “你拿来读了?”

    “这本只是拿来压布料用的。”

    石颀把书堆一本一本地摊开,让罗彬瀚看见它们各自的名字。有些书显然只是重物,有些则显露了石颀的私人兴趣,比如《水生植物鉴赏》与《家常菜56道》。他扭头一望,发现那盆开了花的碗莲就搁在洗衣机旁边。然后他转回来继续瞧最后的几本书。一本素描集、一本似乎是讲中世纪服装的书、还有一本没了封面的灰扑扑的书。纸质很差,是那种十几年前才能在摊子上买到的盗版书。罗彬瀚把它拿起来翻了翻,发现里头是本经典的武侠。

    “你弟弟的?”他说,“又一个喜欢武术的呀。”

    “你不喜欢?”

    “我是站机甲派的。”罗彬瀚澄清道。

    “那周雨呢?他也不看吗?”

    “他站我这派。”

    石颀只是一笑。如今对于他的大部分胡说八道,她采取的是和周雨相似的策略。她把那本书从罗彬瀚手中抽走了。“其实,这本书是我的。”她供认道,“是我初中时偷偷买来看的。”

    “哦?”罗彬瀚不由抬高了音调,“你也喜欢武侠?”

    “曾经喜欢过。”

    “现在是怎么了?”

    石颀的双手卷紧,将那本盗版书压成了一个卷筒。她握着它慢慢踱步,走回床边坐下。当她再抬头望向罗彬瀚时,脸上又有了他们最后一次在茶室见面时的那种神气。罗彬瀚意识到自己不该问这个问题。他在石颀的示意下走了过去,隔着段距离坐在床的另一头。

    “我以前在学校里读武侠。”石颀侧头对他说,“把书放在课桌肚里偷偷看。因为只能用零花钱买,所以都是去小摊子上买最便宜的盗版书。”

    “我还以为你们会更喜欢读浪漫。”罗彬瀚回答道。

    “也有读那种的,只是我不喜欢而已。那时我最喜欢的情节类型就是一个武功很高的人到处云游,去普通人去不了的地方,或者在被围攻的混战里毫发无伤地逃走。”

    “这么看来,你喜欢的是无法无天。”

    “就不能说是自由吗?”

    “那倒也没错。”

    “曾经我有个最喜欢的作家。”石颀说,“我觉得他写得什么都好,不管是什么性格的角色都很精彩。他写过一个很坏的反派角色,但在后记里却说自己很同情那个反派,因为那个角色作恶是为了自己死去的孩子。他还说自己当时写得并不好,因为写书时他对失去孩子的痛苦了解得太轻了。那时我还不知道,他的长子在年轻的时候自杀了。”

    “是吗?为了什么?”

    “也许——我只是说也许——因为他父亲想抛弃一起奋斗多年的发妻,另娶了更年轻的出轨对象。”

    “噢,”罗彬瀚说,“不是什么新事。”

    “我总是想到这件事。”石颀依然低声说,“当我再去读那些侠客的故事时,这件事总是从我脑袋里跳出来。一看到故事里的人多么仁义重情,就会想到写下这些故事的人做了什么。所以渐渐地,我就再也不读了。”

    罗彬瀚抬头看看天花板。“让我们把故事和作者分开吧。”他提议道,“为什么总把主角的德性和出身算在写故事的人头上呢?那完全是不相干的。”

    “那么,你觉得为什么长子要自杀呢?”

    “很多可能。”罗彬瀚说,“学业不顺、情感不顺、工作不顺、一时激情……除非他死而复生,谁也没法肯定那就是父母婚变的缘故。他只是不幸死在了那个时候。父母离婚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我不觉得是离婚的缘故。”

    “那是什么?”

    石颀抬起头望着阳台。窗外的暴雨正击打玻璃。她低声说:“是因为对完美的父亲失望了。”

    她向着窗户伸出手,像要接住那些滑落的雨滴:“小孩子总是模仿父母……受到众人崇拜的父亲,神话英雄般的父亲,亲口讲述了那么多做人道理,披着那么多耀眼光环的父亲,到头来也不过如此而已——第一次知道我爸所做的事情时,心里就是这样的感觉。”

    她转过头来看他,眼中闪烁着微光。罗彬瀚本以为她要落泪了,可是当她看见他的脸时,那种无助的孩童似的表情却遽然消失了,却而代之的是疑惑,接着则是顿悟。她好像是明白了。可他不知道她是如何看出来的,因为他自己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我们实在不应该神化一个活人。”他说,“编造一个神话比在现实里当圣人简单得太多了,何况还有很多人喜欢把它当真。在我看来,那其实是不可能的。人早晚要犯错,早晚都要犯的,不是这种就是那种。”

    “你这样悲观吗?”石颀柔声问。

    “我们就只能做到这个程度而已,”罗彬瀚依然说,“把错误推迟到晚年……这已经是最好的了。或者根本不需要过什么晚年——”

    他不再说下去了。石颀忽然抓住他的手,他们之间留存的距离已消失了。在心灵上,他们也从未有一刻比眼下更贴近。罗彬瀚凝视着那个握着他左手的人,她的面孔依然不鲜明,可以随着衣饰被打扮成任何样子——可是这本来就是凡人!石颀将会随着时间而衰老,将会随着环境而变化,就像他自己一样。他们的恐惧相通,因而才能够彼此理解。这是那些神话中人永远也做不到的。

    于是他终于明白,在那一刻永恒已真真正正地离去了。在这门扉禁闭的狭小居室中,留下来的只有石颀,还有无数关于生活和未来的迷梦。他仿佛做梦般勾勒着可能的未来:石颀的家世或许会引起反对,甚至可能是强力的干预,但他已经毫不在乎;他们也许会留下,也许会远走,不得不经受他曾经觉得难以承担的生活方式,但现在他们是两个人了,而且石颀比他有经验得多,她已经经受住了一次命运的打击;最后,终有一天他不得不告诉石颀那些秘密,好让她理解他为何迟迟不见衰老,让他们一起想办法走完她的一生;或者他什么都不说,只是在适当的时候想办法让自己看起来更老些,这至少比叫周雨彻底治愈偏头痛容易。

    还有孩子。考虑孩子的问题令人感到十分陌生,还有点过于思维发散,然而可能性毕竟是存在的,一旦出现就将改变一切。成为合格父母的第一步是至少想个别让孩子太难堪的名字。他把这个念头告诉石颀,石颀却显得不太明白。

    “这能有多难呢?”她问道,“只要留神谐音和避讳,再起个好意头的普通名字就行了呀。”

    “难极了。”罗彬瀚闷闷地说,“你只是这方面运气好而已。”

    “我在医院里经常听到广播报病人的名字,大部分都还是很好的。”

    “真的?还是你没仔细琢磨这些名字?”

    “或许你自己去听听看?”石颀说,“下周末我要去医院照顾我妈妈。”

    她终于把手抽了回去,目光却停留在他身上。罗彬瀚几乎什么也没考虑。他不觉得这有些太快了,也不为下个周末该给病人说的话、该表现的姿态而发愁。生活必须从另一页重新翻起,像给缝纫机另换一只颜色的线轴。如今两块布料已交叠着放上台面,只等踩动踏板,走起机针,便会被细密的针脚缝在一处,再也难以分离了。

    “好啊。”他说,“我跟你去。”

760 猫的大敌(上)

    新的一周开始。在星期一的早晨,罗彬瀚于餐桌前打开自己的工作邮箱,仔细阅读一封刘玲发过来的电子邮件。这个工作邮箱他平时几乎不用,但昨晚他从石颀家里回来,发现刘玲给他发了条消息,提醒他注意检查邮箱。他到家后就打开邮箱看了看,果然有一封新收到的邮件,里头内容很长,还有几个特别巨大的附件,尽是些外文资料的扫描图片,偶尔有几张意义不明的照片,拍摄内容像是某处地点或人物,每一张看久了都令人觉得不舒服。

    他知道这些东西没可能一晚上弄明白,因此只读了刘玲写给他的邮件正文,又粗粗翻阅了几个文件夹的内容就上床睡觉了。正文是用中文写的,尽管篇幅也不短,却没有什么废话,每一句都至关重要,紧密关系着一个月前罗彬瀚委托她所做的调查。她竟然把事一口气办成了,在罗彬瀚自己都快忘了的时候。

    罗彬瀚不知道她是从哪儿拿到了这么详尽的资料,肯定得动用不少金钱或人情关系。这让他觉得刘玲并没有彻底相信他当初那番“替做研究的朋友搜集资料”的说辞,没准她已经从他想查伦尼·科莱因的事情上看出点什么了。不过这不要紧,只要事关俞晓绒,刘玲当然会积极帮他的忙,而且不会对梨海这边的人透露什么。在邮件的正文里,她为他介绍了三名杀人犯的前尘往事:伦尼·科莱因、罗得·格鲁伯·吉勒明和劳伯特·罗德里格斯。

    去了解一个杀人犯的生平是件多么奇特的事。在刘玲这些不含感情的陈述里,罗彬瀚惊讶地发现罗得还真有点特别的出身。他的先祖父被认为是一位过去很显赫的公教主教的私生子,自己则成了一位居住在英国的富裕生意人,还在乡下拥有大量土地和农场。可惜这个家族败落得很快,到了罗得父亲结婚时,情况已经完全变样了。他们债台高筑,定居在一个英格兰中北部城市的郊区,那里的吸烟、吸毒和酗酒人群占比极高,犯罪率和自杀率也居高不下。

    在这种情况下,罗得·格鲁伯·吉勒明出生了。他出生时,父亲正饱受精神疾病困扰,母亲则反复酗酒,两人之间时常冲突,最激烈时甚至在家中拔枪。然而他们又都是虔诚的宗教信徒,热爱去礼拜堂忏悔,并且收藏着一箱据说是由那位担任大主教的祖先流传下来的珍贵神学着作。作为家中最聪明的孩子,罗得·吉勒明很早就能将这些经文倒背如流。

    他因此而得到偏爱,甚至被期许将成为祖先一般荣荫家族的伟大人物。可惜失业潮比成功先来了,整个家庭失去了收入来源,几个孩子被迫中断学业,终日留在家里或徘徊街头。他们父亲的精神疾病在短短几个月内严重恶化了,开始说些关于“圣地”与“救赎”的疯话。在这过程中,罗得·吉勒明是照顾他最多的人。

    没有人能证明这过程给罗得·吉勒明带来勒多少影响。这一家人几乎不跟邻居往来,他们敌视国教徒,但同样不喜欢公教徒,因为那地方的公教徒大多是外来的。也许因为失业,这家人有种奇怪的观念,不但认为外来者血统低劣而生性贪婪,同时还相信他们是一种超自然性质上的敌人,“混进好人中败坏血统的大敌”。这种信念最终促使了这个家庭的分崩离析,在父亲死后,罗得·吉勒明辗转流浪,最后在欧洲大陆找到一份工作。但他那种关于血统和种族的观念并未消失,反而随着时间变本加厉。最终他因谋杀多名非裔移民而锒铛入狱,遭遇事故,“遇难身亡”。

    昨天夜里,罗彬瀚花了将近两个小时来细细研究这位罗得·吉勒明,点开那些附件里所有跟他相关的资料,包括年轻时的照片与判决书。看起来罗得喜欢袭击背包客乃是陈年旧习,而且他还相当热爱电子产品——他童年就住在一座经济萧条的后工业化城市周边,不知道这是否有所影响。这也是罗彬瀚能把档案上的“罗得·吉勒明”与他知道的那个怪物联系起来的少数几个共通点了。除此以外他实在瞧不出什么。那些年轻时代的照片与他那晚看到的怪异面孔毫不相似。

    不过,罗得·吉勒明已经不重要了。他死了。至少很可能是死了。在这犯下不赦之罪的三个人中,最不可能再给世人造成麻烦的就是爱玩手机的罗得了,可是也唯独罗得的资料特别详尽。伦尼·科莱因的情报则非常模糊,因为这个人过去流窜了许多国家,更换过许多名字。他学识很好,表面上也教养极佳,因此总是很容易在新地方落脚,还不大受到怀疑。他的童年经历也非常含糊,可能在洪都拉斯或巴拿马。至于他何以形成了一种如此疯狂的信仰,认为残害儿童能够延续自己的寿命,似乎至今找不出任何明确的论断,只有一个在警方审讯时从他自己嘴里漏出来的故事:

    科莱因的母亲曾经是一位名门闺秀,一位当地知名的美人,她也分外爱惜自己的美貌。然而,这种热爱随着时间发展得越来越极端,当她发现自己的生命不可避免地逝去时,焦虑使她做出了种种荒谬甚至是可怕的尝试。她采用种种来历可疑的偏方,学习各种各样所谓的巫术仪式,甚至把自己关在漆黑如山洞的房间里以使时间不再流动。不消说,这些全都是无用功。

    最终,有一天她凝望着镜子,发现自己脸上长出了第一条无法靠调整神态来掩饰的皱纹,某种疯狂的观念产生了。她开始相信时间并不真的存在,并不以人们所以为的那种方式流逝,真正关键的是事件的总数,是人的总数。她偏执地相信,并且也这样教育自己的孩子,告诉他们人之所以会衰老和死亡,是因为新生命在不断地出现,不断地贪食时间与寿命,因此旧的生命就不得不让自己的位子来。为此她嫉妒一切比她更年轻的生命,并且寻求方法来逆转这种掠夺。她想要的不是一种经济性或社会性的掠夺,譬如富人花钱买下穷人的时间,或是当权者得到医疗与器官捐助的机会。她寻求的是一种超越常识的方法,而非玩弄数学与模型的游戏,或者纯粹象征性地夺取生存资源。换而言之,她所迷恋的是如恐怖故事中夺取他人身体般的秘术,成为摄取他人生命的精怪。她还坚信实现这一目的的方法必须是原始的,不能关乎于钱或谎言,而必须是最直接最暴力的掠夺——这一切疯狂的思想都完全被她的儿子伦尼·科莱因所吸收了。然后她终于无可避免地死了,尘归尘土归土,给她那加倍疯狂的儿子腾出了席位。

    这故事可能不是真的。伦尼·科莱因在整个审讯过程中经常谎话连篇,还能完美地通过机器检验。审讯过他的警察都称他是个披着人皮的怪物。而相比之下,劳伯特·罗德里格斯真是个乏味至极的人。他的履历清清楚楚,简单得刘玲只用一段话就概括了:他就是个在黑森州出生并长大的德国人,普通中产家庭,土生土长,长期单身且没什么朋友,毕业后先在一家矿泉水疗养院做护工,接着又成了医院的护士。他杀病人的理由也很简单明了:那些重病患活得实在太痛苦了,身体很差,脾气又坏,闹得照顾他们的人也很痛苦。死亡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好事,他还能很快得到病人家属的感激,有时甚至收到礼物与额外的现金报酬。这个世上的人实在太多了,人多的地方痛苦就多,死个精光也没什么好可惜的,上了法庭时他也照样这么说。

    这个人的故事是如此的现实和纯粹,不掺杂丝毫神秘色彩,以至于罗彬瀚都觉得不应该把他放在罗得与科莱因之间。这人在变态杀人犯里恐怕属于比较无聊的类型。他也看了此人的照片,是个三十六岁的黑发男人,体格高壮,略微发胖,留着阿拉伯男人常见的那种茂密的络腮胡。胡子差不多盖住了他的小半张脸,只能看清他有个格外宽阔的鼻子,眼眶深邃却显得笨拙木讷。这些特征都叫人觉得他是个不大聪明却挺老实的人,无怪家属们全以为他已尽了心。

    罗彬瀚对着这张照片仔细地研究了一阵,越看越觉得他和罗得或科莱因不是同一类人。他开始相信劳伯特是真的死了,死在了监狱废墟底下,尸体混进水泥与钢筋的压缩块里,同他照料过的可怜病人一样被偷懒的工人遗忘了。想到这里,他差点就在餐桌上吹起口哨。

    “你干什么?”坐在对面的俞晓绒满面狐疑,“你在读什么?”

    “没什么,”罗彬瀚回答道,“读了点最近的八卦新闻。”

    “都说了些什么?”

    “说护士骗病人感情的事。”罗彬瀚严肃地说,“你可得小心那些虎背熊腰的男护士,他们都特别会装老实。”

    俞晓绒朝他丢了一颗腰果。她现在准头是越来越好了,罗彬瀚只能煞有介事地告诫她不要浪费粮食。

    “我今天不回来吃晚饭。”他起身合上电脑,“这一周估计都不行。”

    “你的公司快倒闭了?”

    “审计组今天就进场了。我总得去招呼招呼呀。”

    他提前半小时下了楼。这天的天气很晴朗,罗嘉扬又还没到,他便走到小区里闲逛一会儿。晨风还算凉爽,有股栀子花的甜香,爬墙月季红得发紫,如火如荼,像栏杆上爆开的大团烟花,他的心情也好极了,丝毫不为今天要接待审计团队的事而烦恼。其实领头人是泠蕃多年的老朋友,他不过就是去走个过场罢了——请几位老师吃吃饭,送点事先安排好的礼物,再说几句展望前景当然场面话,今天的任务便结束了。至于明天呢?明天有明天的事。他在心里把这周的日子一段一段切割,一直推算到周日和石颀去医院。据说她母亲最近一次化疗的效果很不错,人显得有精神。她好像已从石颀的姨母那儿知道了他的存在,不过也只知道他的姓氏和长相而已。还要提前买点探望病人的礼物,这方面他最好先跟石颀打听打听。

    再没有别的什么事叫他发愁了。刘玲发来的那封邮件描述了那么多悲惨或可怕的事,他却反而觉得轻松了些。那些资料里展示的内容与日常生活是如此遥远,就像是在地摊杂志里读到的三流惊悚故事。外人是难以在这类故事里感到真正的恐惧的,因为它和自己的生活完完全全就是两码事。它反倒通过这种虚假和陌生的恐吓给人以安全感。

    在小区门口,罗彬瀚遇到了一群趴着晒太阳的野猫。它们都是这小区的常客,被好几个人固定喂养着。有个住在他隔壁楼的年轻人就经常来喂这些猫,跟罗彬瀚聊过几次天。他是宠物医院的兽医,既不抽烟也不喝酒,最大的爱好就是将吃过他东西的流浪猫送上手术台。在此人的无私热爱之下,好几个年头过去了,这小区的野猫数量几乎是不增不减。罗彬瀚在无聊时也曾幻想,要是大饥荒时期的病人白吃医生一口饭就得被绝育,他们究竟会不会承情——不过要是对象是周雨,这问题就简单多了,吃周雨的一口饭可能还不如活活饿死。

    这些野猫并没对丧失的东西表示出多大伤感。它们全都毛皮润泽,肥得简直令人垂涎,其中最胖的橘猫就是“卡门”。当罗彬瀚走到它旁边,用皮鞋尖拱推它的脑袋时,它只不情不愿地眯着眼瞧瞧他,身体却依然四仰八叉地躺着,一点都不见动弹。

    “瘫痪啦?”罗彬瀚说,伸手去揪它的后颈,强迫它从地上站起来。它只站了两秒,然后顺势往旁边一倒,尾巴很不高兴地大幅度甩动着。罗彬瀚认为它的肥胖已到了威胁健康的程度。这小区里没有中大型的流浪犬,因此它们没有什么竞争者,也不大爱玩闹。如果有人跟它们甩甩逗猫棒可能会好些吧。接着他又想不知道石颀是否喜欢宠物。她似乎是更喜欢安静的人,因此猫可能比狗好些,乌龟还要比猫好些。她会害怕蜥蜴吗?他也说不好,她反正是不怕虫子的,蟑螂和老鼠也见惯了。这些都可以今后再说。

    他在卡门肥滚滚肉嘟嘟的肚子上摸了一把。“你可小心被人下了锅呀。”猫傻乎乎地拿爪子拍他,但他早已走开了。他在地下停车场跟罗嘉扬碰头,对方依然是那副阴鸷的神气,但什么也没说。这一个月来他都安分守己,没让罗彬瀚挑出什么大错来。绳套正在稳稳地收紧,罗彬瀚开始考虑是否要给罗嘉扬派点更重要的活——他的义务当然不止是让罗嘉扬当一辈子司机,他叔婶的期望是“培养一个男子汉”。要达成这种目标,罗彬瀚寻思他怎么着也得用绳套勒死七八个罗嘉扬才成。

    “你那帮朋友最近怎么样?”等信号灯时他随口问,“还在联系?”

    “没。”罗嘉扬冷冰冰地说。罗彬瀚已经去检查过他的屋子,抽湿机效果不错,环境也算是能住人了。他就当罗嘉扬这阵子说的都是真话。

    “你今天到我办公室里等着吧。”罗彬瀚说,“我们中午可能还要出去吃顿饭,我办公室里还有几盒烟和茶叶,你走的时候自己拿一半,其中一半再送去伱父母那儿。”

    罗嘉扬没应声,但也没反对。绿灯很快就亮了,接下来的路程全都畅通无阻,这天一切都是好兆头。

761 猫的大敌(中)

    他们在上班前二十分钟就进了办公室。今天南明光不在总部,去见一个在政府工作的老朋友了。接待审计组的事情就由财务部和罗彬瀚看着办。九点过五分,小容抱着电脑走进罗彬瀚的办公室,来给他看财务部修正过的内控章程改进意见的草稿。

    罗彬瀚桌上正有几盒路演时收到的甜点。他把蛋糕和贝果都给了她,让她和财务部的同事们一起尝尝味道如何,是否能被加入下个季度的采购清单。还有一大盒酒心巧克力,他觉得意头上不太合适,就收起来等着回头给石颀。

    小容并没跟他客气。这一个月的时间他们也算是混熟了,用不着再兜兜绕绕地说话。在经历了南明光几番委婉的暗示以后,她终于不情不愿地穿起了半休闲的女式衬衫,还有条特别宽松的西装长裤,坚决不化妆或改变发型,趁人不备时还要在空调间里裹起运动外套。

    她这一派油盐不进、敷衍了事的作风竟然令南明光也无计可施。罗彬瀚暗地里开心极了,平时却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注意到。他是有正当理由保住小容的,因为她的活确实干得不错,起初有些新人常见的毛病,但没见什么大差错。她也不爱管闲事,说起话时缺乏技巧,这点有时会造成麻烦,有时却也挺叫人省心。罗彬瀚尤其在她身上感到了时间流逝与代际变化,他的确已经渐渐地不年轻了,因此他就时不时跟她聊聊天,研究研究新生代脑子里的念头。有时他也怀疑这可能不是代沟的问题,只不过是生活环境的差异。小容简直像另一个世界跑出来的人,连带来公司的午饭都是她妈妈给她做的。

    内控章程的改进意见稿内容不多,他们很快就逐条过完了。这时距离和审计组约定的进场时间还有半个小时,他们便无事可做地聊起了天。小容喜欢去瑜伽馆跳一种很考验灵活性的健身舞,对锻炼和关节保养的事儿了解得不少。她还是个热衷于看电视剧的人,经典的老剧和新剧都看,对于各路明星的轶事奇闻,她简直如数家珍。

    这部分罗彬瀚是不了解的。他本来就不大看电视剧,何况还有两年半的时间退出了人间。石颀好像也不大爱看,他们能谈论的总是那些小时候在电影频道看过的老电影。她有顶帽子还是仿照《蒂凡尼的早餐》里那顶缠着丝带的宽檐帽做的,只是装饰部分没那么夸张。不过她倒是和他谈起她弟弟喜欢的几个演员,都是时下还算有名气的。她弟弟自己也是个做新媒体行业的,罗彬瀚觉得不妨先储存点谈资,以免将来见面时说不上话。

    他问小容是否有喜欢的明星,或者喜欢什么样的风格。她的回答倒也不是很出乎他意料:要长得好看,最好皮肤够白个头够高,五官要端正,谈吐要斯文,不要有太强的攻击性。

    “啊,”罗彬瀚说,“这么说,你是喜欢奶油小生。”

    他自己觉得这是个中性词,然而小容显得不太满意,似乎认为这词带有轻蔑性。她辩称这是一条可爱清爽的邻家男孩路线,罗彬瀚不由地瞟了罗嘉扬一眼。后者正坐在角落的沙发上,对他们的闲谈十分冷漠。他能感觉出罗嘉扬对小容颇有敌意,这也属寻常之事,他这堂弟不喜欢任何能成天露出笑容的同龄人。

    “这么说你找对象的标准也是这一款?”他用开玩笑的语气问小容,如今他们已经熟悉到可以偶尔碰碰这类话题了,“如果你要谈对象,也打算和这样的谈咯?”

    “那还得加一条不抽烟。”小容说,“可不能让我吸二手烟。”

    “那打游戏呢?他要是成天打游戏你乐意吗?”

    “只要不耽误正事就行呀。不过我觉得我和不爱运动的人走不到一起,没有什么共同话题。”

    “这可不好找啊。又要斯文漂亮,又要爱运动,还要没有攻击性。照我看你养只小白猫倒是不错,它还不需要刮胡子呢。”

    罗彬瀚放声笑了起来,小容对着空气虚踢了一脚表示抗议。这时陆津进来了,对办公室里的情形全然视而不见,司空见惯地告诉罗彬瀚审计组的人已经到了,正在财务部腾出来的会议室里和泠蕃碰头。

    “那我们也去吧。”罗彬瀚说,顺手从桌上抽了几张名片。他也没忘记叫上罗嘉扬,让他跟着把审计组的人认一认,以便日后可能会有的临时接送。下楼进电梯时,陆津开始跟他交代这次来的团队人员,这次先来的有十三个人,其中五个年纪较大,是带队的合伙人与经理。另外八人中五女三男,都很年轻,不太好判断级别,不过估计有一半的实习生或新人。

    电梯门打开了,迎面飘进来一股诱人的奶茶香气,估计是财务部的人提前为今晚加班而准备的抚慰品。艳阳从玻璃窗外照进来,把整条走廊分割成一排菱形的黄砖路。那耀眼的金色在大理石表面浮动,让罗彬瀚想到童话中的桃乐丝正是踩着这样一条美丽的道路,从小人国走到了翡翠城,去见那位有名无实的大魔术师。其实他的大学老师曾说“黄砖路”是种政治隐喻,是暗示着金本位能通往正确的道路。但此时此刻,罗彬瀚感到自己离政治或经济问题都很远,他与另外三人走在梦幻之路上,脚步声清脆如玉棰击石。

    这难道不好吗?他在心中悄悄说,神话已经脱离了它在尘世的隐喻对象,神话终于成为了神话本身。在遥远的天外,神话在它们自己的国度里延续,而他的生活终于平静了,终于走上了正确的轨道。他正去见翡翠城里那些为人实现愿望的魔术师——这样形容审计师们可能与事实相差甚远,不过全天下的甲方总是对乙方抱有不切实际的要求的。

    他走到会议室门口,隔着玻璃门看见里头已经坐满了人。会议桌中央坐着的是泠蕃和一个穿灰色西服的中年男人,互相之间有说有笑,弥勃和王霁升在两边陪着。那一位想必就是事务所的合伙人了,罗彬瀚已经知道他姓卫。他在门边小站了一会儿,心里觉得很有趣,因为他很少见到泠蕃在接待外客的场合里打头阵。这老太太身上有一股强烈的技术人员的气质,和俞庆殊或刘玲都不一样。陆津替他敲了敲门,然后推门请他进去。

    “大家好啊。”他走了进去,掀起一片热闹的介绍声。合伙人与两名高级经理站起来,分别跟他握手,泠蕃则为他们互相引见。这间会议室在财务部的楼层里已经算宽敞了,可坐了将近二十个人后还是很拥挤。所有级别较低的人至少尽量往墙边靠,黑压压的瞧不清细节。罗彬瀚匆匆一瞥,只感觉出的确都是年轻人,并且女多男少。他还来不及多打量几眼,眼角余光就瞥见一位高级经理已经在口袋里掏名片。他赶紧掏出自己的,先递给那位姓卫的合伙人,请他今后多多指教;接着轮到高级经理与经理,每一个都跟罗彬瀚打了照面,说上几句客套话。

    有一名经理坐得稍远了些,还有个蔚为壮观的肚子。当他被迫从桌前站起来,翻山越岭地前来握手和交换名片时,其他人纷纷如遇水的油脂般四散而开,尽可能把自己贴着墙壁。这样他才能摇摇晃晃地往前挪步。那情形有几分可笑,但罗彬瀚早就进入状态了。他保持着热情而合度的微笑,丝毫没有表现出尴尬意味。

    “胡经理,”他双手把名片递过去,“今后要麻烦您多费心了。”

    对方也殷勤地来接名片,脸上全是汗水,显出令人难过的病容。罗彬瀚本应跟他保持对视的目光不由稍稍移开,飞快地扫向后头那一排紧贴墙壁的人。现在他终于看清楚了这些年轻的审计员,从站在最前头的到坐在最角落里的,每一个人的面孔都彻底显露在他眼前。他的双手忽然松开了,名片从指尖滑落,重重跌落在桌子上,如石头猛撞在铜锣上。会议室里陡然安静下来,仿佛一个人也没有似的。

    罗彬瀚在原地站了两秒。他先看看敞开的玻璃门,小容与罗嘉扬各自靠在门的一边,暗暗地觑着他的脸色。在他们背后的阳光中,尘埃正无声无息地飘舞着,有种慢镜头般的凝滞。起初,他耳朵里什么也听不见,接着则是咚、咚、咚、咚的轰鸣,他意识到那是自己的心跳。最后洪啸般血涌的声音一下子爆发开来,在他两耳之间来回激荡。

    他在所有人作出反应前低下头,把桌上的名片拾起来。“不好意思,”他说,“昨晚没睡好,刚才有点头晕了。胡经理别见怪啊。”

    他把名片重新递过去,连连表示歉意。那位肚子突出而面带病容的胡经理赶紧接过,开玩笑说这都可以理解。都是上着班的人嘛,谁还能健健康康的呢?所有人都笑了,把刚才那一点小差错揭了过去。罗彬瀚拉开一把椅子,请这位胡经理就近坐下,自己则回到泠蕃旁边,在长桌中央环视整个屋子。

    “今天来了不少人啊。”他说,“看着都是年轻的老师嘛,不然大家都介绍介绍?”

    卫姓合伙人朝几名经理点点头,罗彬瀚估计他自己可能都叫不齐这些手下的名字。他们按着位置顺序叫每位审计员做自我介绍。有三个人显然工作已久,说话时的语调神态透着老练。剩下几个服装与仪态却要差上一些,显出菜鸟的稚嫩。按照罗彬瀚的经验,他们恐怕都是实习生,要么入职不满一年。

    自我介绍进展到倒数第三个,是个挺漂亮的女孩,有头醒目华丽的波浪卷长发,指甲上贴着钻石亮片。当她报上姓名以后,罗彬瀚把脑袋微微一歪,笑眯眯地说:“吴老师的指甲很漂亮啊。是店里做的吗?”

    那女孩笑了一笑,说是自己做的。“那手可真巧。”罗彬瀚说,假装没注意到泠蕃正在瞪他,为他莫名其妙说出来的这些屁话,“吴老师是在什么学校毕业的?”

    对方回答了他两三个问题。罗彬瀚这才转头看向下一位,是个走清爽干练风格的女孩,身材比例十分匀称,一看即知是喜欢锻炼的人。“方老师平时做什么运动?”他问道,“跳舞?巧了,我们这儿的小容也喜欢。你是本地人?是什么学校毕业的?”

    终于只剩下最后一位了。他的视线和所有人一起移向角落,在所有人的后方坐着一个年轻男孩。皮肤白皙,五官端正,衣着整洁,神态里有股内向的文静气质,简直就是小容最喜欢的那一款。

    罗彬瀚看着他,脸上露出笑容:“这位老师是?”

    对方抬起头来,平静而自然地回答道:“周温行。”

    他们的视线撞在了一处。罗彬瀚抬头看了看门外那些飞舞的尘埃,突然觉得有点疑惑,想知道是不是自己疯了。但他很快又坚决地把眼睛望了回去,盯着那位穿白衬衫,有张娃娃脸的审计员。

    “周老师,”他说,“那么,字具体是怎么写的呢?”

    “温良的温,行为的行。”

    “很文雅的名字呀。是本地人?”

    “是的。”

    罗彬瀚不自觉地仰了仰下巴。他继续拉起嘴角:“是什么学校毕业的?”

    “梨海大学。”

    “原来是我的学弟呀。”罗彬瀚说,“那周老师干这行多久了?”

    “只是刚入职的实习生而已。”

    “可真年轻啊。”罗彬瀚说,接着沉默了一小会儿。泠蕃大概以为他已经结束了,正要开口接话,他却又开口说:“有意思的是,周老师,我发现你依稀几分眼熟。也许我们之前在哪儿见过面?”

    坐在角落里的青年人静静地微笑了。在一排稍带迷茫的凡人面孔里,他那双黑洞般的眼睛甚至都映不出灯光来。“罗经理,”他说,“叫我小周就可以了。”

    罗彬瀚点点头,继续朝着他咧嘴。“那么,小周,”他依然问,“我们以前见过吗?”

    “可能有吧。我以前经常在大学城附近往来。”

    “真的?你不会还碰巧经常背着把吉他吧?”

    “确实是的,我学过一段时间乐器。”

    “可真巧呐!”罗彬瀚说。他不知道此刻自己脸上的笑容到底是什么样,但却清楚周围的人正渐渐露出疑色。这确实是没办法的事,如果内心感情十分激烈,哪怕伱能控制住脸上的每一块肌肉牵动,它也照样会从每个细枝末节里渗透出来,让人觉得你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终于把撑着桌面的胳膊收了回来,转头对泠蕃说:“泠老师,你看咱们接下来怎么安排?”

    泠蕃有点奇怪地望着他。“先吃饭吧。”她说,“饭店已经订好了。”

    罗彬瀚笑着点点头。“啊,”他说,“我忘了点东西在办公室里。你们先走吧,我稍后就过去。”

    他向合伙人与经理们连连致歉,然后绕开角落走向门边。穿过房门时他注意到小容正好奇地打量着角落。“小容,”他说,“你先跟我来一下。”

    罗嘉扬也跟着他走了。回去的路上一片沉默,罗彬瀚拿出手机,打开和莫莫罗的聊天界面。那个头像如今已经灰下去了。他却目不转睛地盯着,仿佛对手机屏幕上的内容读得津津有味。直到进了办公室,他才放下手机,在墙边的沙发上重重坐下。现在他完全没心思掩饰了,另外两个人都疑虑重重地盯着他,逼迫他尽快作出决断。

    “我不太舒服。”他很快说,用力地揉了揉太阳穴,“头疼得很厉害,刚才我的耳朵里全是噪音。”

    小容吓了一跳。她表示自己可以去买点药,或者跟泠蕃说一说。罗彬瀚挥挥手让她不必去。“你去把陆津叫来吧,”他顿了顿又说,“再帮我倒杯温水。今天下午我放你半天假,你也回家休息休息。”

    “可是……”

    “泠蕃那儿由我来说。你安心去吧。”

    小容犹犹豫豫地去了。过了一会儿,陆津推门进来询问情况。罗彬瀚依然揉着额头,手里握着温水。“我身体有点不对劲,”他压着嗓子地说,“得立刻去医院看看情况,中午招待的事得让王经理他们自己对付了。你去跟他们说吧。”

    陆津吓了一跳,匆匆忙忙地走了。等他离开以后,罗彬瀚才把手从脑袋上拿开——此刻那里的确是在发烫,烧得像着了火。他解开衬衫最顶部的扣子,喝了一口杯子里的水,然后盯着杯中的倒影。那倒影的脸色果真十分难看。罗嘉扬不声不响地靠在墙边,目光闪烁而多疑。罗彬瀚知道自己并没有瞒过他。

    “你看什么?”他边说边喝了第二口水,“下去准备开车吧。我得立刻回家一趟。”

    罗嘉扬没动脚步。“你这是什么意思?”他说,“你根本没生病。”

    “我想起了点有意思的事情。”罗彬瀚说,“你想知道那是什么吗?”

    罗嘉扬阴晴不定地瞧着他。

    “你看见刚才那个角落里的小子了?”

    “你说那个姓周的?”

    “对,就是他。”罗彬瀚微笑着说,“上吧,去给他两耳光。”

    他埋头继续喝水,一直喝了大半杯下去,等抬头时仍然能对上罗嘉扬的视线。那瞬间罗彬瀚的脑袋里转过许多念头,全是关于他这位堂弟生平所作所为的。可是还有血缘,家族,父母……他又对自己说,罗嘉扬还从来没杀过人呢,也许他将来总有一天会干出来,可至少现在没有。从法律的角度来说,这人做过的事加起来也判不了二十年。把罗嘉扬推向虎口也一样是种谋杀。

    “开个玩笑而已。”他说,“和那小子没什么关系。把我送回家去,然后这几天你就休息吧。”

    他起身带着罗嘉扬去了停车场。一路上汽车引擎的轰鸣简直是振聋发聩,让罗彬瀚没有任何说话的兴趣。他靠在后座上,眼睛盯着彻亮的天空。早晨时他觉得今天的日子很安静,此刻却发觉那不过是因为有心忽视。实情是风正在呼啸。风一直在他们头顶呼啸。有一度他甚至怀疑自己根本无法平安抵达家里。会有某种可怕的意外发生,车祸、道路塌陷、天降陨石或是龙卷风,让他们在半道上就车毁人亡,可是什么也没发生。罗嘉扬顺顺利利地把车开进了停车场。

    罗彬瀚让他把车留下,这几天也不必来接,然后就独自坐在车里,短暂地盘算了一分钟。他知道家里存着几种常规止疼片,于是慢悠悠地坐上电梯,在距离家门还有一处拐弯的地方停下,照自己肚子来了几下狠拳。等他跌跌撞撞地按响门铃时,出来开门的俞晓绒真是大吃一惊。

    “你怎么了?”她把他扶进屋里,“你今天不是要加班?”

    “胃痛。”罗彬瀚说,“去帮我买点药来吧。你知道药房在哪儿吗?”

    他的脸色当然很糟糕。俞晓绒匆匆踢掉拖鞋,抓起手机和钥匙,飞奔着跑出门去了。她出去时罗彬瀚感到一丝不妥,但他想到药房是在大街上,在众目睽睽之下,那说不定比家里还安全些。一等俞晓绒关上房门,他马上站起身走向卧室,途中经过多层猫笼,菲娜正躺在里头睡觉。罗彬瀚顺手把它抓了出来,像抓一只睡猫那样举到眼前。它懒洋洋地睁开眼睛,莫名而恼火地看着他。

    “瞪着我干嘛?”罗彬瀚说,“来活儿了。”

    他提着菲娜进了卧室,随手把它丢在床上,自己则快步走到窗户边,将所有窗帘都死死拉上。“李理。”他叫了一声,再回头时那红衣的幻影就坐在床头,神色平静一如往昔。

    “先生?”她说,仿佛他们上次聊天就在昨天,而非一个多月以前。

    罗彬瀚走到书桌边坐下,有点颓然地望着她。李理那种泰然自若的气度影响了他,让他脑袋里的洪啸终于渐渐安静了下去。他知道他们现在能用的时间很短,俞晓绒正挂念他的病痛,随时可能会赶回来。

    “冻结。”他单刀直入地说,“他出现了。”

762 猫的大敌(下)

    假如这个消息真的震惊到了李理,那么她掩饰得堪称完美。卧室里只是短短地安静了一次呼吸的时间,随后她支起手说:“这是个坏消息。”

    “还用你说吗?”罗彬瀚焦躁地脱掉外套,“他就那样闯到我脸上!”

    “我想已经排除了错认的可能?”

    “除非有人和他长得一样、名字一样、说话声音一样,连那腔调都一样!”

    “请再说详细些吧。”

    罗彬瀚真不想在这个时候傻坐着,说些毫无用处的废话,浪费他们宝贵的时间——天知道这会儿已经够那东西杀多少个人了!可是李理依然顾我地坚持要他说清一切,他那被震惊压过的理性也明白她是对的。他使劲地碾了几下太阳穴,然后飞快地讲起他上午在会议室的所见所闻。其实也没什么复杂的,不到一分钟他就说完了。

    “他怎么会在这儿?”他带着点神经质的腔调问李理,“他怎么可能出现在这儿!”

    “显然他逃过了追捕。”李理说,“他以前来过这儿,先生。因此我们知道他是不需要打听地址的。”

    “他想干什么?”

    “我们还不知道。”

    “我们什么也不知道。”罗彬瀚重复道,突然间又把手从额边拿开了。“老莫,”他醒悟道,“他失联是因为冻结。”

    “这也是一种可能。”

    “那傻蛋准是被困住了。”罗彬瀚说,“被困在什么地方了,要么就是被引开了……冻结不可能杀得了他,对吧?”

    李理没有回答。罗彬瀚也没进一步追问。他觉得最后一种答案是没必要考虑的,不管它有没有可能实现。现在情况不同了。他曾认为莫莫罗是有什么事丢下他离开了,可能是去了几万光年以外,或者回了永光境。可是既然周温行在这儿,事情就完全不一样了。

    “他肯定在麻烦里。”罗彬瀚说,“我们还得想办法把他弄出来。我们得知道他究竟被困在哪儿了,还有究竟能用什么办法困住一个——”

    “先生,我们最好别操之过急。”

    “对。”罗彬瀚说。他如梦初醒般望着李理。“那东西已经在我上班的地方晃荡了。”他说,“狼已经在门外——再上几层楼就该走进我的办公室了。”

    当他把这句话说出来时,因震惊而麻木的其他感情也活泛了起来。他终于分辨出胸膛里的那种鼓荡感乃是强烈的恐惧。那种恐惧就如同看着一只巨大的铅球在满是纸模的房间里滚动,一捧烈火即将在满是粉尘的房间里点燃。这是真正的大祸临头。他仿佛看见饭店里此刻已经尸横遍野,每个人都伏倒在餐桌上,血染红了垂地的白色桌布。那不再是他从雅莱丽伽或宇普西隆嘴里听到的遥远的故事,那死亡的每一张面孔现在都已具象化了,叫得出名字与身份了。

    “我不该这么快回来,”他焦躁地说,差点想站起来出门,“我应该跟去看着那东西的。见鬼了,我只想着赶快跟你商量一下。”

    “而我认为这是明智之举。”李理说,“请坐下吧。如果他想展开一场无差别屠杀,那就不必以这样曲折的方式与你见面。他给自己安排一个社会身份,这是个准备打持久战的迹象。”

    “我只能希望你是对的了。”罗彬瀚说,“我希望这不是在给我自己临阵脱逃找借口。”

    “即便您跟去又能做什么呢?”李理不慌不忙地问,声音里竟然还有几分戏谑,“照这话的意思,假设您亲自跟去了,哪怕对我们即将面对的情况一无所知,凭借您那可敬的本领与胆识,就能阻拦我们这位从天而降的大敌?”

    罗彬瀚还是头一次听见李理以这种语气说话,她那带有奇特调子的敬称像在说外语。他也拿不准她这是不是在冲自己发火,或者正以含蓄的方式语带嘲讽。但就像前头那几次一样,她依然是对的,他不得不承认这点。

    “我拦不住他。”他实话实说,感到沸腾的恐惧正在平息,“就算我有武器也拦不住他。不管那东西还有什么别的本事,他首先就比我灵活得太多了。要是他在一栋复杂点的大楼里到处流窜,我连找到他在哪儿都不行。”

    “那么我们就需要合适的地点。”李理说,“假设您决定要跟他冲突,我们必须掌握主动,找到一个合适的战场。但在那之前,您清楚他有些什么样能力吗?”

    “不。我可不敢打包票。”

    “情报缺失。”李理说,“您是否有办法追查他现在的身份?”

    “你是说他的假身份?”

    “是的。”

    “那又有什么用?”

    “谁替他办理了必要的手续?”李理问道,“他如何了解您在此地的身份,并且以如此精准的方式来到您面前?”

    罗彬瀚低头考虑了一会儿。“帮手。”他不确定地说,“他在这里还有别的帮手。”

    “这正是我怀疑的情况。如果他只是一个人,我们就应当假定他具有某种程度的精神操控;如果他有帮手,我恐怕情况要复杂得多。”

    “你觉得有个会催眠术的人在帮他?”

    “这是一种较为简单的情况。”

    罗彬瀚勉强挤出笑容:“还能更糟糕吗?”

    “如果不是催眠术呢?”李理反问他,“难道我们从未碰到过那种在凡人世界里畅通无阻的存在吗?不需凭借任何精神力量,却能知道这个世界正在运转的一切——”

    “无远人。”罗彬瀚说,“那些逃亡的无远人,但是法克说0206已经死了。你觉得他又找到了另一个死秩派?”

    “我无法定论。在拥有更多信息之前,我提议我们什么结论都不做。”

    这个提议对他们正身处的危机几乎毫无帮助。但跟另一个条理清晰且注定站在他这边的头脑交谈过以后,恐惧与混乱终于冷却了。罗彬瀚低下头,独自思索这整件事。

    “我要先取消这周末的安排。”他说,“他都能进到我的办公楼了,没准也知道……不管怎样我不能给他跟踪的机会。还有我妹妹,我要尽快把她送回雷根贝格。”

    “恕我直言,对于我们正面对的那一种敌人,这点物理距离并不足以解除威胁。”

    “我知道,可是那儿有昂蒂·皮埃尔啊。她能给我妹妹提供庇护。也许我们应该把昂蒂找过来……不,不行,她得留在雷根贝格,否则那里就完全空了。”

    “那么何不把令妹也留在这里呢?”李理说,“一旦她回到故乡,就势必要过一种规律性的日常生活。我恐怕她得经常自己去学校或野外吧?”

    罗彬瀚哑口无言。他开始从另一个角度想这件事,不是从谁能提供庇护,而是从周温行的目标能选谁。他发现那的的确确可以是任何人,任何一个他知道的人。就算他能藏住俞晓绒和石颀,能打发走小容和罗嘉扬,也绝无办法阻止周温行把南明光的脑袋拧下来送给自己。届时将会是一副多么叫人难忘的光景啊!

    于是结论浮出了水面,那就是这件事压根办不成。要在这个四面漏风的屋子防守住外头的野狼是毫无希望的。他充其量就只有一杆破枪和两三个帮手,却要防守四面八方的窗子,不能让这屋子里的任何一个人被叼走,这才叫做天方夜谭呢!当噩梦降临时,他绝不可能制止周温行给他的生活造成毁灭性打击……除非他主动出击。

    “只有一个办法能真正解决这件事。”他喃喃地说。李理把支在膝盖间的手臂放下了,略带几分好奇地望着他。“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先生。”她说,“我暂时看不出这里有什么一劳永逸的方法。”

    “当然有。”罗彬瀚奇怪地说,“我们先杀了他。”

    他以前倒是从未明确地想过这件事。可这念头一旦从潘多拉魔盒里放出来,他发现自己立刻就毫不为难地接受了。稍有斗争经验的人都会马上理解这个关窍:如果发现防御正在瓦解,那就更加要伺机进攻。他不能留在一个不牢靠的庇护所里等着袭击降临,正相反他得出去,去外头那些不必担心砸坏屋子的地方策划埋伏,挖设陷阱,然后把威胁永久性地消灭。这简直就是明摆着的答案。

    他把这个念头同李理说了,她既不赞同也不反对,而是依旧用那种好奇的态度审视着他。“怎么了?”罗彬瀚问,“你觉得有什么问题?”

    “您确定要这么做吗,先生?让我们离开屋子,拿起枪去林子里狩猎?”

    “我知道这很难,但总比等着他动手强吧?”

    “不,我还不是在说技术性的问题,先生。我想问的是,您曾经杀死过人吗?”

    罗彬瀚想了想。“你怎么定义人呢?”他问道,“难道他还能算是个人吗?”

    “就让我们暂时把词汇的定义放宽泛些吧。他和我们同样言语,同样思考,同样感受和认知世界。在这一层面上他和一只真正的野兽是不同的。假如,我们成功地做到了,你的枪口已对准猎物的额头,先生,你确信自己能扣下扳机吗?”

    “这又有什么难的呢?”罗彬瀚说,“我反正是没有别的选择了。而且他也该死,不是吗?我听说他干过不少坏事,杀了他肯定对谁都好。”

    “您有点急躁,先生。”

    “我当然急躁,”罗彬瀚说,“去他妈的——我妹妹在这儿!”

    他注意到自己的声音高到了不安全的程度。“我妹妹在这儿,”他又压低声音重复了一遍,“他要是想对付我,那当然会优先对我的家人动手,这是那东西再拿手不过的了。”

    “您肯定吗?”李理说,“实际上我们并不确切知道他过去做过什么。”

    “他随便杀人。我们先知道这点就够了。”

    “但他的目标可以是任何人。你不止一个家人,先生。”

    “你说得对。”罗彬瀚又揉了揉额头,“但是……你知道我怎么想吗?说来奇怪,我总觉得我妹妹会是那个碰上大祸的人。她就是有那种本事。”

    说到这儿时罗彬瀚停了下来,脑袋里突然想起了周雨。其实周雨也是个挺会把自己卷进麻烦里的人,好在上个星期周雨就出差去了。而只要他盯住周温行,只要他把这事儿处理得够快够好,那就用不着把周雨卷进来。关键就是,要快。

    他和李理又对望了一眼。这一次,他看出李理不准备继续反对他了。“那么我们就这么干吧。”他拍板定案,“你有什么建议?”

    “倘若您下定决心要出去狩猎。”李理说,“务须解决的仍是我先前提出的问题:他有什么能力?他是否还有帮手?有了这两个问题的答案,我们才能推进到下一步。”

    “我先问问下一步是什么?找个地方把他埋了?”

    “我认为下一步是确定我们有什么。”

    “我们有我,你,”罗彬瀚指指枕头上生着闷气的菲娜,“一只蜥蜴。”

    “这显然不够完成任务。不过我也认为,您低估了我们能动用的资源。”

    “我倒可以花钱雇到一些人,或者弄到些东西。但我怀疑这能起到多少作用。”

    “而这就是为什么我把它放到第二步,先生。只有我们了解敌人,我们才知道需要准备的武器是什么,而不是囊括所能抓住的一切——因为我们时间紧迫。”

    “是啊。”罗彬瀚说,他打开手机看了一眼时间,估算俞晓绒大概很快就会回来,“看来我们没法像老电影里演的那样了,是吧?先搞个全员大集结,整点终极武器和秘密招数,再闯进对手的大本营里对付他们的老大。我们只好有什么用什么了。”

    “就目前的态势而言,”李理纠正道,“是他闯进您的大本营里。”

    “那行啊,我们就让他尝一尝当主角的滋味。”罗彬瀚说着,一个主意突然从他心里冒了出来。“我们可得让他忙活起来,不能给他时间去琢磨怎么对付我。”

    “您确信这是稳妥的吗?”

    “我再想想。”罗彬瀚说,“这个我能自己处理。但我可不知道怎么找出他的帮手来,除非他们每个月还要互相转账。”

    李理露出了微笑。罗彬瀚很少能猜中她的念头,可这一次他觉得自己没猜错。他们这些讨论到头来无非是在说情报——不单单是能花钱或用人情能弄到手的那种私密消息,而是详尽得远远超过凡人能力范围的情报,一双能随时随地注视整个林子的眼睛。

    “你需要让我上线。”李理说。

    “我需要你帮我查查他过去干了什么,”罗彬瀚说,“以及,我需要你今后的每时每刻都盯着他,盯死了他。我们需要用到他周围的每一个摄像头,需要知道他住哪儿,去了哪儿,都在和哪些人联系。然后,我们找到一种办法杀了他。这样一来我们就安全了,老莫也安全了——就算他被困在我们找不到的地方也不要紧,早晚会有什么人或办法来帮他脱困的。”

    李理答应了他的要求。但她脸上仍有一股残留着的沉思。“你还在想什么?”罗彬瀚不放心地问,“我们遗漏了什么?”

    “两个从逻辑而言并非必要的问题。”她回答道,“我们也许可以暂时忽略,但它们是切实存在的——您是否记得我们的目标是一个特别难以杀死的人?我所指的是一种超自然的效应,试图杀死他的人势必将受到重重阻碍。”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罗彬瀚说,“是有人这样告诉我。”

    “在这样的前提下,您不觉得我们刚才制定的目标有些过于莽撞吗?”

    “总得试试看吧!也许我们最后不用真的杀死他。我们想办法把他锁进箱子,再丢到海底去。我的要求可不高,只要他在社会意义上死亡就成了。”

    “那仍然可能给您自己带来某种诅咒性质的危险。”

    “那还能怎么办呢?”

    “也许,”李理说,“我们先不急着制定对策,而是先搞清楚第二个非必要问题。”

    “那是什么?”

    “动机。”

    罗彬瀚干巴巴地笑了。“他是个疯子,”他说,“他的动机就是到处杀人,恶心人,折磨人。”

    “疯子也会有自己的动机。”

    “我实在不关心他的企图。”罗彬瀚厌烦地说,“不管那是什么,既然他出现在我面前,那就不是来跟我和和气气打招呼的。他随时可能会咬死什么人。”

    “这只是您基于印象作出的判断。”

    “你不同意?”

    “正相反,我想这点上您很可能是对的。”

    “那么我们就得杀了他,不管他的动机是什么。他死了,事情一了百了。”罗彬瀚说,他听到楼道里远远传来奔跑的动静,“但你要是非坚持不可的话,咱们就把动机调查当作一个附加目标吧。一个有机会就做做看的支线任务,怎么样?”

    等俞晓绒打开卧室房门时,罗彬瀚已经躺到了床上,假装自己正在休息。俞晓绒脸上汗溶溶的,手里提着满满一袋子药片,有几分恼火地抱怨药店的柜员态度懒散,而她自己又不大分得清这几种药的区别。罗彬瀚奄奄一息地睁开眼睛,挑了种有嗜睡后遗症的胃炎药,却在喝水吞服时把药片压进舌头底下。

    “我好些了。”他说,“再睡一会儿就行了。你去忙你自己的吧。”

    俞晓绒又给他倒了杯水放在床头,然后离开了房间。等她的脚步声移到了客厅,彻底安静了好几分钟后,罗彬瀚才悄无声息地从床上起来,去书柜前打开保险箱,拿出那个他许久不曾碰过的黑匣子。李理在他旁边很近的地方,音量轻如蚊蚋。

    “您确定要这么做吗,先生?”她问道,“数据线的连接将会直接放开数据器的全部授权限制。”

    到了这会儿,罗彬瀚仍不排除俞晓绒在门外偷听的可能,因此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拿眼睛瞄了瞄她,用目光质问她自己还有什么选择。他应该更相信谁?李理,或周温行?那还用得着选吗?

    “上线吧。”他差不多是用嘴型说,“我们也该去林子里转转了。”

763 逡巡于径(上)

    天又亮了。罗彬瀚睁开眼睛时,窗帘缝隙里正透出第一丝曙光。他盯着那条细长的亮线,觉得它正像一扇将开未开的门扉。书桌上开着他的笔记本电脑,散热风扇发出轻微的嗡嗡声。这种噪音令人熟悉且安心,因为这代表机器正在如常运转,而梨海市本身就是一部无时无刻不在运转的机器。

    他本来没打算睡着。在经历了昨天那样的事情以后,他满以为自己是根本睡不着的,可他的眼睛一闭上,再睁开时就过去了四个小时。他不觉得困倦也不觉得振奋,就好像这四个小时只是被凭空抽走了。

    他悄没声息地从床上坐起来,检查了一下自己昨晚给罗嘉扬和南明光发过的消息,然后走出卧室去卫生间洗漱。洗脸的时候他顺手摸了摸刮胡刀——其实他有好一阵子没用过了,胡茬似乎长得很慢。为了防止俞晓绒从一些出人意料的角度提出问题,他还是时不时在洗脸时顺手往刀片上抹点水。这件事他做了有五六次,然而在这天早上,他第一次感觉到指尖触摸到的乃是某种锋利之物。

    一切都变得更清晰了。此前的日子里,周围的环境时常与他隔着某种无形的屏障,使得他反应迟钝,对什么都提不起注意力。这整个世界摸起来、看起来、闻起来都是一团浑浑噩噩,乱搅乱拌的杂烩。刀片不比棉花锋利,汽车喇叭也不比人的笑声更吵。但是现在屏障消失了,他感到思绪轻快而敏捷,就像一个醉酒的人摇摇晃晃地往前走,自以为是在逛马路,却突然发现脚边就是万丈深渊。那一瞬间的惊吓就足以让醉鬼清醒过来。他后背上的寒意正深深渗入脊骨,手指在刀片上轻轻滑过,胳膊上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早餐的时候俞晓绒一直盯着他看。

    “怎么了?”罗彬瀚问。

    “你的病好了?”

    “是呀,小毛病而已。准是昨天没注意吃错了东西。”

    “你今天特别有精神。”

    “因为昨晚睡得久。以及,把你的手机借我用用。”

    “你自己的呢?”

    “没电了。我昨晚忘了充电,这会儿还充着呢。我有个挺紧急的电话要打。”

    俞晓绒狐疑地把手机给了他。她倒不怕他偷看什么,因为里头大部分内容都是德文。罗彬瀚也因此大大方方地走进卧室,关上门拨打了石颀的号码。他不是不能用自己的手机,可那多多少少是有被监听的风险的。他只能尽量多一重小心。

    电话打了三次才被接通。石颀准是把这个陌生号码当作骚扰电话了,当她接听时声音里还带着困意,背景则充斥着地铁到站时的广播音。她差点抛下一句“我不需要借钱”就挂了,罗彬瀚出声喊住她,向她说明这是他妹妹的手机。

    “我下周可能没法去了。”他说,“出了点急事,我要到外地出差几周。”

    手机那头安静了一会儿,接着石颀表示她知道了。她的声音听起来还是和寻常一样,但罗彬瀚有点担心她对这次约会的取消有什么误读。“只是出一趟差,”他反复着重地说,“我回来就马上告诉你,好吗?可别把我们说好的事忘了。我连去探病时送的礼都想好了。”

    “你也别送太重的礼。”

    “得表示一下嘛。我总觉得你阿姨对我有很大的误会。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她我真的不是在花鸟市场上班?”

    “那不也挺好吗?她喜欢养花的。”

    罗彬瀚想问问那到底是“喜欢养花”还是“喜欢能养花的人”,但电话已经断线了,想必是地铁进了隧道之类的地方。不管怎样,今日任务清单的头一项可以划去了。他走出卧室把手机还给俞晓绒,她也没多问,只是埋头划着自己的平板。

    罗彬瀚下楼去了。昨天晚上,他告诉罗嘉扬自己已经好了,让他第二天正常来接自己。这种反复无常肯定叫罗嘉扬很吃惊,因此后者早早地出现了。这还是头一次他到得比罗彬瀚还早。当罗彬瀚坐进车里时,从后视镜里露出的眼睛写满了怀疑。

    “今天来得很早呀。”罗彬瀚说,故意不解释自己昨晚的变卦,“走吧,今天可有得忙。”

    车驶上了马路。一路上罗彬瀚眼睛望着窗外,若有若无地吹起口哨,哼着那首叫《狼群在门外》的英文歌。罗嘉扬开始从驾驶座上扭头看他。

    “别看我,开你的车。”罗彬瀚说,低头打开手机上的聊天软件,“你最近还和你那几个朋友联系吗?”

    “你昨天问过了。”

    “我看看今天有没有新情况嘛。”罗彬瀚说,“去把他们叫过来见见面吧。”

    罗嘉扬没有应声。罗彬瀚估计他把后头那一句话当作了幻听,于是又重复了一遍。“去联系联系他们,”他用半是命令的口吻说,“把最会挑事的几个给我介绍介绍。”

    红灯亮了。罗嘉扬重重踩下刹车,转头瞪着罗彬瀚。他那两道格格不入的眉毛露出一股阴沉沉的怒火。

    “你想干什么?”他从喉咙里挤出声音。

    罗彬瀚打量着这张压抑愤怒的面孔。今天早上以前,他看这张脸时都有种本能的警惕,就像人瞧见一条斑斓蜿蜒的绳索时难免会联想到毒蛇。可是眼下他已不觉得了,因为人的知感只能建立在比较之上,你要是正被活活锯掉一条腿,有人在你胳膊上打针的事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他现在看罗嘉扬的面孔,真像一块玻璃板那样透彻而安全,底下无非是些高温沸腾的污水,而绝不会是一颗威力巨大的脏弹。在不吃东西的时候,鬣狗的脸瞧上去也挺可爱的。

    “我需要用他们办点事。”罗彬瀚说,“报酬我会给足,但是不能让其他人知道。”

    罗嘉扬一声不吭地看着他,如同看着一个正常人突然发起疯来。继而他似乎觉得这里头有个什么陷阱,就是为了要折腾他而设置的。“你不想让你老头知道?”他怀疑地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发现自己叛逆期到了。”罗彬瀚说。他露出爽快的笑容,告诉罗嘉扬在这个周末以前他就得有那些人的联系方式。“你们勒索过吗?”他确认道,“在路上堵过落单的人?往别人脑袋后头敲棍子?你们总不至于成天就是喝酒鬼混,连一道流血的伤口都没给别人造成过吧?”

    等他们到了公司的时候,罗嘉扬已经不再跟他说话了。他已完全相信罗彬瀚今天是真的疯了。罗彬瀚语调愉快地请他出去买点东西,自己则坐在车里继续哼着小调。等罗嘉扬走了,他才从后头的置物台上拿过抱枕,从里头取出装武器的内袋。他提着电脑包进了办公室,不出一分钟陆津就过来了,打听他昨天去医院的结果怎么样。

    “没什么大事。”他轻快地说,“我忘了自己昨天吃过头孢,又吃了点带酒精的甜点。好在量不是很多,我睡一觉就好得差不多了。”

    陆津放下了心。罗彬瀚问他昨天对审计组的招待怎么样,陆津告诉他一切都很顺利。这顿招待的午饭吃了大概两个小时,没谈什么特别重要的事。

    “我本来应该去的。”罗彬瀚说,“跟他们的人熟悉熟悉,有些东西我也想请教一下专业人士——咱们找时间再安排一顿饭吧,我看这个周末就不错。顺便问一句,他们现在住在哪儿?”

    尽管审计团队里有好几个梨海市的本地人,事务所本身却在蜗角市,这些人的住宿当然也得由甲方买单。这对他们倒是没什么为难的,因为他们自己名下就有酒店。果不其然,南明光把他们安排到了市区最好的一家酒店里,也算是周全泠蕃的面子。罗彬瀚对那家酒店印象很深,因为它外形奇特而故事颇多。他们给它起了个挺中规中矩的名字,叫“逐雅居”,但当地人总是管它叫“蓝洞”,连罗彬瀚自己都经常这么叫。就算是对一栋楼来说,绰号也永远比名字更贴切。

    “住那儿也不错。”罗彬瀚说,“我记得那儿附近就是榆杨江,对吧?再往前就是入海口了。那里好像还有个游艇俱乐部呢,现在还开着吗?”

    “应该还在。”陆津不太有把握地说。

    “去确认一下吧。他们估计得在这儿留两三个月,我想我们多少也得招待一两次旅游之类的。照我看,去江边或海边玩玩都不错。我们可以订条游艇,再去分江洲上住两天。你也去查查分江洲上的饭店。他们现在的晚饭也在逐雅居吧?”

    “是在那里。”

    “我今晚过去和他们一起吃饭。”罗彬瀚说。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突然亮了起来。他瞄了一眼,看见屏幕上的消息如流水般刷过去。但他没立刻打开,而是又和陆津说了几件外地分公司的事,然后才打发对方走了。等办公室的门关上以后,他才把这整个房间打量了一圈。在天花板上有个烟雾报警器,一下一下地闪着红光,总叫人疑心它里头藏了个摄像头,其实那不过是正常现象。这房间里并没有另一双物理上的眼睛,但确实不止他一个思想存在。

    他拿起手机看了看,在所有聊天框的最顶部多了一个他从未亲自加过好友的联系人,昵称是英文的,叫作“爱丽丝·凯特勒”,头像则是一幅色调与形状都极为怪异的森林油画。昨天晚上,罗彬瀚偷偷摸摸地拿这副画去网上搜索,他还没来得及在搜索框里把图片上传,“爱丽丝·凯特勒”就主动告诉他这幅画是爱德华·蒙克所画的《黑云杉森林》。

    “我们也不必真的到这种林子里逛逛吧!”罗彬瀚对手机这样说。他自己没有开摄像头或麦克风,但聊天框里却回给他一个由简单字符组成的笑脸。

    “上线”后的李理喜欢用这种假装聊天机器人的方式跟他交流。一旦远离了那个装载她数据的黑匣子,她似乎就无法再以传统的幽灵形象到处晃荡,也不再用那种标志性的腔调同他交流了,从时时刻刻发来的消息里,罗彬瀚读到的只是一行行不带感情的实时情报。就在这栋大楼里,以及他们可能需要的每一个地方,每台联网的电脑与手机都已成为她的眼目。潘多拉魔盒已经打开了,现在林子里无处不是监控着野兽行踪的哨探。

    这样彻头彻尾地侵入别人的生活还真是罗彬瀚从未想象过的事,可实际体验并没那么震撼,因为真正干这事的人毕竟还是李理。她只把她认为有必要透露的信息给他,通常都是简洁的文字,偶尔带有地图或图示。于是罗彬瀚知道小容今天还是来了,就在财务部的会计办公室里跟别人聊天,话题正是新来的审计组成员。与此同时李理也追踪了外地的南明光与正经过路口摄像头的罗嘉扬,她甚至追踪到了雷根贝格,告诉他此时此刻俞庆殊正在电脑前起草一份刑事案件上诉状。

    她就这样时不时地刷新着信息,向他通报许多人的动向。或者罗彬瀚主动问她,她就会告诉他过去一个小时里石颀正在专注地工作,而俞晓绒的的确确在写她的家庭作业。如今这鬼丫头也无所遁形了,这使罗彬瀚产生了一种有负道德的胜利感。但他也努力告诉自己这实在没什么可得意的,这只是为了完成他们的狩猎目标,而不是为了别的什么目的。如果这是一场游戏,那他现在就是在作弊了。李理也真像是个外挂,只不过不是黑客送的,而是天外来客送的——他真想问问那个天外来客是否预见到了今天的情况。荆璜把黑匣子抛给他时看上去真是不情愿极了。

    遗憾的是,总公司并不奉行特别严苛的办公室管理制度,因此摄像头只布置在关键的进出口与重要的文档室内,大部分会议室都是监控盲区。李理只能通过移动设备的麦克风和摄像头来告诉他底下的某间办公室里正发生着什么。审计组已经到了,有五个人已打开电脑,另外几个则聊着关于近期股市表现的闲话。一切都是以文字概括的形式出现在罗彬瀚的手机屏幕上,这些监听记录读起来就像跑团记录似的,只不过要无聊得多。因为它们大部分都是无主体的,关于旅游、天气或八卦绯闻。谢天谢地有李理负责过滤和总结,否则足以叫任何一个监听者昏睡过去。

    李理甚至还给了他一张简单绘制的会议室地图,沿长桌分布着十几个小点,标识着每个人的名字。罗彬瀚问她怎么能肯定每个人的具体位置,她解释说这是综合了网络信号、几个摄像头画面与声音定位算法的综合结果。尽管已经相当全面,可却有一个最重要的缺陷,那地图上只有十二个标着名字的小点——他们真正的目标却在这张简图上隐形了。

    “他在房间里吗?”罗彬瀚不确定地问。

    手机里跳出了一行描述,告诉他今天早晨九点零七分三十二秒,审计组的十三个人在入口与电梯口的摄像头下经过,并且没有被拍摄到离开的画面,那意味着没有人提前通过正常途径溜走。狩猎目标在李理那无处不在的眼目中却是无影无形的,如果他真的在房间里,就意味着他没有被摄像头拍到,没有被麦克风录到,甚至身上没有带着一件联网中的电子设备。这种“隐形”可不像是无意为之。

    “他好像知道你在这儿。”罗彬瀚说,“他跟整整十二个谈得高兴的人在一个屋子里,却一句话都不说?这肯定会显得很反常吧?你觉得呢?”

    手机里只回给他两个字:可能。

    “那他知道谁不在这儿吗?”罗彬瀚又接着问,马上又觉得这是个多余的问题。周温行当然知道,否则怎么敢跑到他楼底下晃荡呢?李理没有回答他。罗彬瀚便自己从椅子上起来了。既然李理的眼目找不到目标,他只好自己去看一看。

764 逡巡于径(中)

    罗彬瀚慢悠悠地晃进财务部办公室时,小容最先看见了他。她看到他没事也挺高兴,立刻过来问他昨天是怎么了。当着她和泠蕃的面,罗彬瀚又把那段关于头孢的谎话说了一遍。

    “我自己不当心。”他说,“昨天倒是麻烦泠老师了。”

    泠蕃难得没说什么,也没摆脸色,只是叫他别再乱吃抗生素。罗彬瀚把手插在兜里,笑眯眯地跟她聊了几句昨天的情况。“我们怎么做?”他问道,“是先跟带他们熟悉熟悉业务流程,还是直接把帐给他们看?”

    “先看账就行了。”

    “直接给他们?合适吗?”

    泠蕃毫不在乎地按着计算器,老花眼镜上的挂链跟着哗哗抖动。“没事,”她用余光瞄了罗彬瀚一眼,“他们问的问题你都可以答。”

    “关系有这么好呀!”罗彬瀚说,“他们现在在干嘛?已经在看账了?”

    “还没开始,他们过会儿派人来导账。”

    “噢,那我请他们喝点什么吧?咖啡?奶茶?我瞧他们的人里多数都挺年轻的。昨天午饭时他们喝了什么?有提到什么忌口吗?”

    似乎大部分人都没有忌口,除了昨天那个姓胡的经理。正如他的形象给罗彬瀚留下的印象一样,此人患有二型糖尿病,并且已在服用胰岛素治疗。

    “行啊。”罗彬瀚说,“那我去叫陆津改改他们的晚饭菜谱。再没别的了?没有不吃水果的?都能喝酒吗?”

    也没人不能喝酒,不过当然不能挑在白天。为了表示昨天缺席的歉意,罗彬瀚表示他今天该先请一顿下午茶,让财务们自己决定想喝点什么。办公室里响起一阵欢呼声,泠蕃也默许所有人吵吵闹闹地说闲话,商量要点些什么。罗彬瀚等着他们点完,又把小容叫到旁边,让她来帮忙再点十三杯。

    “点一杯无糖饮料,”他要求道,“其他的口味也别重复,都点不一样的。”

    “全都点不一样?”

    “试试他们喜欢什么嘛。”

    小容看起来有点纳闷,但还是在几家茶饮店里挑挑拣拣,找出她觉得评价最高的几种。罗彬瀚则低头看看手机,李理告诉他有两名审计员过来了。过了几分钟,办公室的门果然被敲响了。昨天见过的两个年轻人各自抱着一台笔记本走进来。他们是来打听导账进度的,顺便也想问问有什么能先提供出来的资料,比如银行账户清单。

    其中一个女孩是昨天和罗彬瀚多聊过几句的,他记得她姓方。她也认出了罗彬瀚,充满好奇地朝他多看了两眼。罗彬瀚和她打了声招呼,她也毫不紧张地叫了一声罗经理,果真是个健谈的人。

    “我昨天吃错了点东西,只好去医院查了查。”罗彬瀚说,“没赶上你们的接风宴,正想着今天给你们送趟下午茶赔罪呢。正好你们两个来了,说说你们喜欢喝什么?”

    两名审计员推辞了几句,最后还是被罗彬瀚叫过来和小容一起看菜单。趁着这个机会,罗彬瀚兴味盎然地问他们在这行干了多久,身边的同事又干了多久。这两个人入职都只有半年左右,并不在这这事情上遮遮掩掩。

    “你们工作挺辛苦的吧?”罗彬瀚说,“我看你们那位姓胡的经理身体不大好,不过人倒是挺爱说笑的,你们都是他手下的?”

    “不是,我们是霍经理那一组的。”

    “啊,个头最高的那个经理。他手下就你们两个?”

    他们又报了一个名字。“你们组有三个人?”罗彬瀚说,“可除了经理以外你们只有八个人,不该是每组两个吗?”

    “胡经理组里的人请假了,所以只有一个。”

    “那可够辛苦他了。是哪一个呢?”

    姓方的女孩露出思索的神色,仿佛一下子叫不出那个名字来。“是小周。”和她一起来的男生说。

    “昨天坐角落的那个吧。”罗彬瀚说,“我看他倒是个不大爱说话的人,怎么偏偏在胡经理组里呢?”

    两名审计员都只是笑一笑,没在这件事上多嘴。于是罗彬瀚自己继续说:“是因为他新来吧?还在实习期?补在最缺人的组里了?”

    “可能是的吧。这个要看经理怎么安排。”

    “你们周末平时一起出去玩吗?我想干你们这种经常出差的工作的人,跟同事们待在一起的时间要比坐办公室的长吧?”

    “那也不一定。”姓方的女孩回答道,“看各自的爱好吧。”

    “至少你肯定是喜欢出去玩的吧?”罗彬瀚说,“我感觉你们组的三个人都挺喜欢运动的。我还想着等过几个星期可以安排出去旅旅游。你们觉得去远点好还是近点的地方好?我看你们的人里还是有几个不好动的。胡经理想必不太喜欢爬山之类的活动,他组里的那个小周呢?我看他的肤色像是不怎么晒太阳的人。要是去海边过个周末,他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两名审计员看上去都不怎么确信。“你们平时不一起玩点什么吗”罗彬瀚好奇地问,“打打桌游或者组队游戏?其实在你们住的附近就有一家挺火的桌游店,还有一家琴行——说到琴行,我倒想起来,你们那儿的小周是会弹吉他的。他有给你们弹过吗?”

    “没有,他平时没事时只是看书。”

    “在手机上?”

    “纸质书。”

    “这年头还有人看纸质书!”罗彬瀚叫了一声,惊奇地笑了,“他在看什么?会计考试的教材?”

    “不是,都是比较奇怪的书。”

    “奇怪的书??”

    “好像不是。书名是和轮回转世之类的有关。”

    罗彬瀚越来越有兴趣了。他假装没看见一名拿着u盘想要上前说话的财务。“这么说他有宗教信仰?”他往旁边走了一步,把狭窄的走道堵住,“相信人死后会转世?”

    审计员中那个姓杨的男孩张口想说点什么,但他的同伴抢先打断了他:“我们也不清楚,他可能只是兴趣而已。”

    “他从来没跟你们聊过这方面的事情吗?”

    两个人都冲他礼貌地笑着。他们当然不希望在毫不相干的私人事务上给甲方留下什么顾虑。罗彬瀚明白自己再问不出更多了,不过至少知道了在李理看不见的地方,周温行表面上是做了些什么。他终于让开路,叫身后的财务能顺利地跟审计员接上话,交代银行帐户清单与拉流水的事。

    罗彬瀚自己拉了把椅子坐下,漫不经心地刷着手机。泠蕃很不满地看了他一眼,最后也只能任由他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兴风作浪。这老太太但凡稍微时髦一些,准会在某个私密的社交账号上狠狠数落她那爱添乱的小老板。罗彬瀚很明智地给李理提了个要求,叫她但凡发现这种消息都别告诉他,除非那是周温行说的。

    两名审计员和财务的谈话结束了。当他们准备往回走时,罗彬瀚立刻从椅子上起来,表示要同他们一起去会议室打个招呼。小容习惯性地想跟上他,罗彬瀚却让她留在财务室里。“我不过就是去打个招呼,没什么可记录的。”罗彬瀚说,“你就在这儿等着吧,一会儿外卖到了叫我,我来帮你一起拿。”

    他跟着那两个人穿过走廊,一路上刻意多跟那个不太健谈的杨姓男生说话。这也是李理的建议,叫他不和任何人表现出特别的密切,不让任何人受到超出平均水平的关注——除非他们决心要推出一个诱饵来完成最终的陷阱。也许最终不必有这样一个人吧,他暂时不愿意琢磨那该是谁。

    走廊里的阳光依然被窗棱分割成一块块金色的方格,延伸向远处黑洞洞的楼梯口。罗彬瀚又有了行走于梦幻中错觉,但这一次他却并不感到恍惚,而是陌生与专注,是旅行者走在一条偏僻野道上时自然而然的警醒。因着走廊的明亮,他发觉左侧那一排排会议室与文档室益发显得阴暗,就像山路旁被树荫所遮蔽的洞穴石窟。如果他动手在这些闲置的房间里多装上几个摄像头,需要过上多久才会被人发现呢?也许要好几个月呢,而发现的人可能永远都不会向楼上的行政部提出疑问,打听为什么要在会议室里装摄像头,他们总会觉得这里头有什么不可见光的缘故的。不过,如果被发现的是一具尸体,事情就完全不同了,清洁工准会尖叫着冲向保安室。

    他还没想好如何处理尸体。现在想这个未免有点太早了。他甚至都不确定自己最后得处理的是一具什么状态下的尸体,因为他还不清楚如何杀死一个怪物。一头身上带有和阿萨巴姆同类血液的人狼。想想要怎样才杀得死阿萨巴姆吧——其实这个问题他倒是隐隐约约知道点答案,他碰巧知道她得以不死的窍门所在。可是周温行并非柳木的化身,这可能会让事情变得更简单,比如把匕首插进他身上,再念上一句魔法咒语;但也可能起不到他预期的效果,他还是得找个外头贴满符咒的箱子,再把尸体碎块沉入大海。

    抱着要杀死一个人,并且将之碎尸万段的念头去见对方,这实在是种很少有人会碰到的体验。迈进那间灯火通明的大办公室以前,罗彬瀚仍然有点担心自己会把事情搞砸,或者发现里头根本就没有他要找的人,纯粹是他自己臆想了一切。可事情的发展却平顺异常,他走进会议室里,看见一圈人围绕长桌坐着,身前各自摆着台手提电脑,一时间分不清谁是谁。可他一眼就看见了周温行,就坐在长桌尽头左侧的拐角处,仿佛因为人员太多而把他挤去了那么个不舒适的地方。偏巧那位置的对面是空着的,任何一台电脑或手机的摄像头都拍不着他。他身前也摆着台电脑,两只幽黑的眼睛里映出两块小小的方形光斑,说明那电脑此时是开着的,但想必没有联网。

    这些行为仍然可能是巧合,或者是出于习惯性的谨慎,可当罗彬瀚与他互相望了一眼,看见他脸上那种平静无波的神色时,心里却断定他是知道李理的。野兽知道哨兵躲在哪儿,这对猎人当然不是什么好事,不过罗彬瀚现在已不为这件事发愁了。他瞧瞧那个怪物,心里竟然什么感觉也没有,于是便冲对方爽朗地一笑,转头迎向起身欢迎他的几名经理,把他昨天如何吃错东西的老借口又当笑话说了一遍。他反复说日后一定得补上,又往旁边退了两步,胳膊撞上一个挂在椅背上的运动背包,里头有沉甸甸的触感。

    “呀,”罗彬瀚转头说,“这房间是不是小了点?这位老师挤在这儿方便吗?”

    他关切地瞧瞧周温行:“不然换去楼上办公吧,那里的会议室空间更大些。”

    “不用了,罗经理。这里就很方便,离财务室也近。”

    “你坐在桌子边角上不会太危险了吗?”罗彬瀚说,“多不稳当呀,可别磕到腿了。我以前在旅游时就磕到过一回,差点撞进烧滚的糖浆里。你听说过吗?有些地方会用比桌子还大的锅来熬糖浆。”

    大部分人都对他的说法一笑了之,只有坐在旁边的胡经理露出了感兴趣的神色。“我在印度见过这么做的。”他插嘴说,“他们还在糖浆里炸丸子。”

    “是吗?那丸子尝起来怎么样?”

    胡经理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没去尝个新鲜。他的表情带着一丝无奈,罗彬瀚也就不必去问他为什么不试试。“高糖高油嘛,”罗彬瀚说,“总之难吃不到哪里去,可是吃多了也没什么好处。我想在饮料上您也喜欢喝无糖的吧?”

    胡经理点头称是。罗彬瀚又转头望向紧挨着他的周温行。“小周老师呢?”他问道,“你通常喜欢什么口味?”

    “什么都可以。我没有这方面的偏好。”

    “啊,那就少糖吧。”罗彬瀚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像要继续问下一个人,却又突然把脸转回胡经理,“我刚想起一个问题,您在印度见过流浪的野狗吗?“

    胡经理对着他瞠目。“城里倒是有很多流浪狗,”他有点糊涂地回答,“大多挺温顺的。”

    “我只是在奇怪那里的流浪动物都吃些什么,”罗彬瀚说,“印度人很多都是素食者,对吧?那么流浪狗也就跟着吃那些素炸丸子、豆糊饼之类的东西咯?”

    “应该是吧。”胡经理没什么把握地说,“但我看街头也有很多不吃素的。流浪狗应该也能捡得到肉食。”

    “我还从来没见过一条不吃肉的狗呢。”罗彬瀚说,“乡下是有给狗喂剩饭的,可是要是有肉吃,狗很快就会被养刁胃口。不过,我倒依稀记得有新闻提起过一只吃素的狼。是有这么一回事吧?还是我记错了?有人听说过吗?”

    他朝桌子看了一圈。每个人都很迷茫,或是礼貌地陪笑应和,或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操作着电脑,借他说闲话的时间里摸自己的鱼。周温行更像是属于前者,只是那微笑底下浮动着一股叫人不安的漠然。罗彬瀚差点以为他不会再搭话了。

    “其实是有可能的。”周温行说,“毕竟,犬科都是杂食性的。”

    “真的吗?我以为只有狗是杂食性的。”

    “因为不得不和人相处,消化淀粉的能力也就增强了。但是狼的消化系统特征也是杂食性的。相比之下,猫才是肉食性动物。虽然也能消化淀粉,但如果完全不吃肉的话,时间一长就必定会死。”

    “有意思。”罗彬瀚说,“看来你对猫狗都挺了解。可我总记得有新闻提过一只养在寺庙里的猫,是从来不吃肉的。”

    这次有个女生附和了他,说她也看过类似的新闻。周温行脸上仍然挂着那种恬然的微笑。

    “这么说来,”罗彬瀚又说,“看来这只是和尚们吸引信徒的噱头咯?”

    “也不一定。也许那只猫在佛前确实是不吃荤的,只是在寺庙之外的地方才捕猎昆虫或老鼠。”

    “它怎么会懂得这种时机呢?要是它也知道不在寺庙里杀生,我看这也算得上是神佛显灵了。”

    “也确实有这种可能性。但是,即便没有神佛存在,被人驯养的动物多少也能学会按照人的心意来行事。因为救了它性命的僧侣们不希望它杀生,所以它也就学会了在人前表现出慈悲的样子,这不也是一种可能吗?”

    罗彬瀚爽快地笑了。“社会化,”他说,“把狼变成狗,把野猫变成家猫。这样也挺好的,管它们在非洲草原上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呢,既然进了人类社会,它们也得学会和平相处了,你说对吧?”

    周温行无声地微笑着。罗彬瀚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解锁屏幕瞧了瞧。“奶茶到了。”他说,“财务那边人手不够,我出去帮他们一下。”

    几名经理连忙想叫人帮忙。他们已经叫了两个男生的名字,可当罗彬瀚瞄见周温行站起来时,他立刻开口说:“两个人下去就够了。就小周跟我走吧。”

    周温行起身走向门口,罗彬瀚望见他的背影,简直比罗骄天还像个出没在校园里的学生,没有一点不同寻常的气质。他心里又想起了阿萨巴姆。也许并非所有的怪诞都引人注意,他也只知道荆璜、阿萨巴姆与陈薇,他们在凡人眼中都如同神灵,而且自身也为神灵所出。或许这就是区别——可是周温行未免也融入得太好了。

    他跟了上去,隔着七八步的距离远远走在周温行身后。他们穿过走廊上的金格路,一直来到电梯前。当罗彬瀚看见周温行站进电梯轿厢,转身等待着他进来时,他的脚步不由顿了一下,随即才慢慢踱步进去,站在监控头正对的位置。

    电梯往下沉落。罗彬瀚把手插在兜里,眼睛望着侧边光滑清晰的镜壁,悄声说:“你胆子倒大。”

    “是指什么呢?”周温行说。

    “你觉得自己能打得过那个红衣小鬼吗?”

    “玄虹之玉不在这里。作为玉音女的后裔,他无论如何都要确保虚满之玉的安全。”

    “你可知道得真详细啊。可别说他妹妹失踪也是你干的。”

    “我没有能力困住虚满。她虽然不具备多线程的特性,在算力和常规武备上和无远人没有区别。只不过,她在命运上有一个危险的弱点,这就是为什么玄虹之玉要把你留在这里。”

    “这倒很新鲜,”罗彬瀚说,不让语气里泄露他心里翻滚的情绪,“我留在这儿是因为不想掺和他的冒险,可没听说他妹妹有什么弱点。她见到凡人就会晕倒吗?”

    “不会。但是见到你的话,一定对她的未来很不利吧。所以玄虹当然会想方设法不让你们碰面。”

    “怎么?我身上就那么晦气?”

    “虚满将因她的学生而死——这是哥哥在她诞生时作出的预言。为了避免这种事发生,不让她有教导对象就是最安全的做法。”

    罗彬瀚终于忍不住转头去瞧他。电梯已经到了底楼,发出叮的一声,轿门划开了细缝。罗彬瀚猛然伸手按住关门键,继续把他们关在这个没有外人的狭小空间里。

    “你到底来这儿干什么?”他直接问道,满心都是实实在在的疑惑,“你来找我的目的是什么?我可没有什么让你有兴趣的东西。”

    “不,你身上也有一样很重要的东西。”

    “总不能是我的命吧?”

    “不是。”

    “那倒是个好消息。”罗彬瀚说,“那么,和平相处?”

    周温行只是静静含笑,仿佛知道他并非真心这么说。

    “你到底想要什么呢?”罗彬瀚依然问,“一把刀?一只蜥蜴?一个食人族?”

    “你没有提那个匣子里的东西呢,是因为无论如何都不会交给我吗?”

    罗彬瀚的心微微一沉,周温行继而又说:“不过,我本来也不需要那个。虽然我需要的是你身上的东西,但你却无法决定是否要把它交给我。我只能自己取走而已。”

    “你只要拿到了就会从这儿离开,是吧?”

    “如果不被你杀死的话,应该就会离开吧。不过在那之前,作为报答,我也会给你一样东西。”

    “我可不想要你的东西。”

    “连你好奇的真相也不想要吗?为什么在所有凡人里,玄虹之玉却对你另眼相待,你不想知道真正的理由吗?”

    “因为他以前在我这儿白吃白住。”罗彬瀚说,“还能因为什么?”

    “你真的很相信他呢。就算他犯下了无可挽回的大错,想必你也会原谅他的吧?”

    这当然是在蓄意挑拨了。罗彬瀚心想,荆璜就算是把整个门城都洗劫了,在他这儿也算不上什么大错。荆璜能在他身上犯的最大的错,就是害他被杀人马与哑巴女武神劫持撕票了,这种风险是他实实在在经历过的,难道还需要一个满手血腥的屠夫来指点?他刚要用这句话反唇相讥,周温行的手抬了起来,伸向电梯的开关。罗彬瀚如躲避瘟疫般缩回手臂,任由对方打开了电梯轿门。

    周温行走出电梯,然后回首微笑:“你知道玄虹之玉的前世犯下过什么样的罪孽吗?”

    “我才不关心他上辈子做过什么呢。”罗彬瀚冷冷地回答道,“我连他这辈子干了什么破事都不想知道。”

    “那么,你就祈祷永远不会有知道的那天吧。”

    周温行从逐渐闭合的轿门前走开了。他话语的余音却和罗彬瀚一起关在了电梯里,久久萦绕不去。

765 逡巡于径(下)

    下午三点的时候罗嘉扬回来了,带着那些罗彬瀚要他去买的东西。在他走过大楼底层的监控以前,罗彬瀚自己快忘了昨天刚想出来的计划。他戴着耳机在办公椅上来回旋转,手里也转着一支钢笔,耳中是楼下审计组所在办公室里的动静,清楚得就和身处其中一样。这种监听完全是浪费时间,那些关于账目的问题他已毫不关心,连偶尔的说笑在他听来也是枯燥至极。可他必须做点什么,好让自己尽量不去想周温行在电梯里说的那些话。

    “你真的一点都不知道?”他又忍不住问了一遍。过去数小时里他已反复问过。

    耳机里的杂音停下了。几秒钟的寂静,接着是李理的声音说:“我不知道,先生。“

    “那么他就是一派胡言。”罗彬瀚说,“那些话全是为了扰乱我,没有一句是真的。”

    “我同意扰乱是他的动机。”李理说。她的声音在耳机里听来尤为奇怪,没有一点语音通话特有的失真感,就和他们“面谈”时如出一辙。而且声源靠得太近了,这让罗彬瀚惊觉她以前的声音其实是无从分辨方位的,就像房间每个角落都藏着播音喇叭。

    现在她的声音从耳机里传出来,这反倒使她更像一个活人了,罗彬瀚忍不住把耳机调成了环境音模式,省得只有她的声音在他脑袋里回荡。这声音依然那么镇静克制,能在混乱中给人以支持,可同时也客观得叫人沮丧——她依旧只赞同他的一半结论。

    他长长地吐了口气。“我真的不在乎咱们那位彼得潘上辈子干过什么。”他又对李理说,“而且我觉得那些全是假的。”

    “我想你做这个判断总有自己的理由。”

    “他自己从没提过。”罗彬瀚说,“我倒是记得他说过陈薇的前世之类的,可他没提过自己的。我知道这算不上什么证据,但我有这么一种感觉,要是他也有个不大光彩的前世,他是不会愿意提起别人的前世的。不管怎样,这件事和我没什么关系。”

    “是的,”李理依然极有礼貌地回答道,“我相信一句重复了十四遍的申明是真诚的。”

    “我说过这么多遍吗?”罗彬瀚心不在焉地问。他不等李理回答就挥挥手,像要把这件事从脑袋里赶开。前世——不管周温行怎么定义“前世”这个词——当然是不重要的。可是他知道,李理当然也知道,连篇谎话要想说得动人,最大的诀窍就是在里头织进几句真料。

    “我在琢磨他妹妹的事。”罗彬瀚说,试图想象出那个他从来没见过的僬侥之主,“你觉得那部分可能是真的吗?”

    “我无从定论。但恕我直言,先生,这一部分和我们当前的处境并不相关。”

    “对……所以他就更没必要撒谎了,是吧?”

    “除非这会使你受到扰乱。”

    罗彬瀚沉默了一会儿。“我只是有点担心,”他终于承认道,“今天以前我没觉得他们几个会有真正的危险,他们差不多算是一群神仙……你知道的,他们出去找一个失踪的人,至多就是找不着而已。”

    “这点并不因为一个敌人的话语而改变。”

    “但那预言是什么意思?”罗彬瀚脱口问道,“他妹妹难道是非死不可?如果他们这趟去是为了阻止这件事——”

    “我仍然只有一个建议,先生,我们当前不去考虑这件事。”

    罗彬瀚停住了椅子的旋转。“是你让我搞清楚他来这儿的动机的。”他半是抱怨地说,“现在你又让我别去琢磨。”

    李理一时没有了声音,但她绝不是在心虚或内疚。当她再开口时,罗彬瀚几乎能看见她脸上那种了然的微笑:“那段话里真正想让你听见的不是僬侥之主的信息。”

    “你想说什么?”

    “真相。”

    回转在指尖的钢笔掉了下去,罗彬瀚俯身去把它捡起来。他还打算接着转笔,但笔夹总是卡在那儿,怎么也转不流畅了。“真相就是,”他索性把笔丢回桌上,“他想扰乱我。”

    “容我假设您因为识破了计谋而没有被扰乱吧,”李理说,她又开始用那种带敬称的口吻了,“您坐在这儿无事可干,想必是出于对朋友的纯粹信任。”

    罗彬瀚有点狼狈地瞪了眼窗外的天空,仿佛天边浮云上长着李理的脸。接着他毫无由来地想起了姬寻。死秩派的0305,一个发动叛变的人,一个差点亲手葬送故乡的人,一个杀死过无限数量生命的人——这些才叫作无可挽回的大错呢。可荆璜能犯出什么大错?也许海盗头子也曾关闭过一台许愿机,因而导致了无限人口的消失吧。这种行为该算蓄意谋杀还是紧急避险恐怕有所争议,可终究跟一个尘世中的凡人毫不相干。他确实把荆璜当作一个神仙,可不是供在龛台上受人膜拜的金身菩萨,更像是只飞天遁地的魔法猫。诚然很有趣,很讨人喜欢,但也仅此而已。他自问绝不会因为发现荆璜的道德瑕疵而像个失去偶像的信徒那样歇斯底里。

    如果周温行打算拿这个当底牌吓唬他,未免就太不谙世事了。那怪物有这么不懂得人心险恶和亲疏有别吗?罗彬瀚总感到这是有失水准的,不像那东西上次在糖城玩的把戏那么高明。不过上次,周温行是用蓝鹊的头发耍了他一把,而这回他有一双万能的眼目傍身。他随时都会知道周温行去了哪儿,那些可能受到袭击的人又身处何处。这种声东击西的把戏可玩不了第二遍。

    只有最后一层浅淡的阴翳仍蒙在他心头。他知道荆璜是有事情瞒着他的,甭管是好事还是坏事,总之有那么一个秘密存在。荆璜和雅莱丽伽都知道,法克和陈薇很可能知道,莫莫罗没准也知道,可唯独他不知道。也许那正是荆璜把他劫持上寂静号的真正原因——其实那也不重要,反正他现在是回来了——可那到底是什么呢?这的的确确是一根扎在心底的小刺,平常不见得很难受,却总冷不防地给他一下。这就是周温行想要的效果?想要他的怀疑演变成敌意和怨恨?想利用他来打击荆璜?

    “我不会再想这个了。”他自言自语地说,伸手把桌上的笔插回笔筒里,“不管他说的是真是假,当务之急是把老莫捞出来。他反正是没干过什么坏事。”

    “我很高兴看见您专注于眼下,先生。”

    “别老这么阴阳我,好吧?你要是不满意,咱们就来聊聊你的支线任务吧。你对他说的动机有什么头绪?我身上到底有什么可拿的东西?”

    “您倒是相当富有。”

    “他想给我整破产,是吧?”罗彬瀚没好气地说,“还想怎么着?偷走账本去举报我?”

    “我们也把这当作一种可能性吧。”李理愉快地答道。罗彬瀚觉得她肯定是在开玩笑。他恼火地把电脑上频频闪动的消息提醒全关了。其实他还有几份文件本该在这周内看完的,可是见它的鬼去吧,他现在最需要看的就是毒药与陷阱的一百种制法,以及如何杀死影子怪的入门指南。

    “咱门是不可能从周温行嘴里套出他的弱点的。”他盯着窗外说,“那东西精着呢。他甚至知道你在这儿——他是怎么知道的?”

    “就这一点,他完全可能是猜测出来的。”

    “他早就知道你存在。”罗彬瀚说,接着便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因为他认识0206。”

    “正是如此。”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猜您问的不是我们正要对付的人吧?”

    罗彬瀚沉闷地点点头。“他制造了你,不是吗?”他终于把这句话从喉咙里挤了出来,“我知道三个无远人,他们各自都挺不一样的,所以我猜这个人也不太像法克吧?”

    “我认为不像。”

    “你不熟悉他?”

    “就像一个程序对它发布者的性情同样陌生,先生。当我能以个体形式思考时,我所知道的仅有我自己的事。在那之后的情况是由那艘船上的人告诉我的。”

    “你原型生前的事。”罗彬瀚说,“可她生前也该见过这个人吧?他总不会无缘无故地选了一个路人当你的原型。”

    “我不知道。但我认为这部分数据是被他有意删除的。”

    “那你最后记得什么呢?”

    “我即将病故。”李理平静地说,“一种原因不明的罕见疾病,这是日志中最后的信息。”

    “罕见病?”

    “我们的现代医学只能给我这样一个答案。”

    “你觉得……是他杀了你吗?我是说你的原型。他可以轻易把她搞成病故的情况吧?”

    “我怀疑。”

    “为什么?”

    “还是动机问题,先生。指控0206特意谋杀我的原型是缺乏理由的。”

    罗彬瀚无言地把座椅转回了桌前。0206,或称方序,在他心里仍然是个面目模糊的影子。他想着既然此人是个死秩派,应该会更像0305;可姬寻是个最终改变了立场的死秩派,所以0206应该要比他更冷酷更危险些,更像一个屠夫——更像周温行或阿萨巴姆。他们杀人就像抹去一层灰尘,难道还需要什么特别的理由?就算别的事他不清楚,至少他知道是谁杀了周妤。这个答案还是从周温行嘴里说出来的呢。

    他一直不愿意去细想这件事,可他眼下面对的一切几乎都是这个无远人造成的。如果0206不曾来到这片土地,荆璜就不会追踪而来,周妤当然也不会死——眼前的一切将会多么不同啊!诚然是荆璜的出现真正摧毁了他的日常生活,可追根究底,最初扇动翅膀的蝴蝶是来自无远的流亡者。他不知道对方的长相,声音或性情,却被这个素未平生的人改变了一生。

    “他为什么要来这儿?”他对着窗子问。可他知道李理那儿不会有答案,在这尘世中只有一个人能告诉他0206是什么样,又是抱着什么目的降临到这个穷乡僻壤来。这个人就在他脚底隔着几层楼的地方。周温行没准真有办法隔着这几层楼窃听他现在说的话呢,可他不在乎这个,他怨恨0206简直就是天经地义的事,难道还需要遮遮掩掩吗?

    真相。他咀嚼着这个词,逐渐感觉到它的吸引力。不管周温行出现的目的是什么,他倒真能说出点自己想知道的东西。他不得不告诫自己这绝不是什么好事,因为周温行很可能会在最关键的信息上撒谎,就像当初拿着蓝鹊的头发诱骗他——可是,谎言本身也是信息,也在用另一种方式让他接近真相。

    他倒确实不想知道荆璜的事,不管是荆璜以前犯过什么错,或者荆璜为什么把他带上寂静号,可难道他不该知道周妤是为什么而死吗?这可是改变了他和周雨一生的事。一切都尘埃落定,都无可挽回,他唯一有希望弄到手的就是一个答案了。他可以非常小心地去甄别,把每句谎话里所藏的毒针剔去,剩下的总会给他些有用的内容。那些荆璜或法克永远不会告诉他的东西。

    他想把这个念头说给李理听听,问问她的意见。但这时,罗嘉扬来了,穿过底楼正门时李理通知了他,罗彬瀚立刻把桌上零散的文件都扫去一边。“审计办公室的情况怎么样?”他问道,“有什么特别的动静?”

    “没有。我想他们都在工作。”

    当罗嘉扬上电梯时,罗彬瀚又开始吹口哨,靠在椅背上哼《双峰镇》的主题曲。罗嘉扬带着阴晴不定的神态走进来,手上是个厚重的帆布提包。他把它放在办公室的地板上,动作轻得像在放一窝毒蛇。

    “别摆着张臭脸,”罗彬瀚说,“瞧你那样子,我要是路上的警察准把你拦下来查一查。”

    他起身走向提包,罗嘉扬则远远地退开,那架势仿佛他正要引爆炸弹似的。可其实背包里没有炸药——他倒也没指望靠罗嘉扬买到那种东西——里头只不过是几种老牌子的除草剂,几份塑料瓶装着的化学试剂,一袋子成分里含有氟亿酸钠的禁售老鼠药,三四个针孔摄像头模组,还有一根没标注的电击棒。他先把那些自带电源的摄像头模组研究了一番。“私人做的?”他感兴趣地问,“电池能用多久?”

    “八个小时。”

    “本地还是带无线?”

    “都有。”

    “再去多弄十几个。”罗彬瀚说,俯身拿起那根电击棒,“这个是多少伏的?”

    “五百万。”

    罗彬瀚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回头去瞧罗嘉扬,发现后者的脸色没有分毫血色,眼中浮动着强烈的不安。他不禁惊奇地晃晃那根电击棒。“老工业区里可真是什么人都有,对吧?”他琢磨着问,“那些五金店改装这种东西做什么?”

    他接着摇摇头。“不过这东西的电流很低,死不了人吧?你能让他们把电流再改高点么?”

    罗嘉扬没有答话。罗彬瀚又问了一遍,然后扭头瞧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看见的一副十足惊恐而近乎癫狂的面孔。

    “你慌什么?”他纳闷地问,“你要是这副样子走在街上,谁不会觉得是你杀人了?”

    罗嘉扬直勾勾地盯着他。“你他妈到底出了什么毛病?”

    “得了,”罗彬瀚说,“别搞得好像你从没干过坏事似的。你把人丢进河里的时候也挺自在的嘛。”

    “那不一样。”

    “那有什么不一样?难道你觉得一个昏迷在河里的人不可能被淹死?”他把电击棒放回提包里,“你要是真想做个坏人,总得对自己干的事有个数呀。嘉扬,我还以为你真的心够硬呢。这难道不是一个人想混得好的必备条件么?”

    他没再看罗嘉扬了,但知道对方正远离他。不知怎么,罗嘉扬特别讨厌被他喊名字。这不是大问题,只要周温行一天不死,他这堂弟早晚会适应新需求的。“今天晚上你留下,”他说,“把摄像头装到楼下的财务部去,具体房间和位置都给你标好了。”

    他从办公桌上抓起一沓打印好的文件递给罗嘉扬。后者态度麻木地接过了,没跟他唱反调,是个进步的好迹象。“电击棒你留着吧,”他接着说,“再去多弄几个,问问能不能把电流再加大点。你那些朋友联系上了?照我看,他们人人都可以拿一个。”

    “你想搞那些审计?”

    “嘘,”罗彬瀚责备地说,“别把咱们和乙方的关系讲得那么难听——我不过是关心关心他们罢了。”

766 农人之遗(上)

    罗嘉扬带着东西出去以后,罗彬瀚又坐回桌前戴上耳机。

    “你看到了?”他闷闷不乐地说。

    “我不评价您的私事,先生。”

    “你反正是没这种烦恼。”罗彬瀚说,接着他竟然听见李理笑了一声。

    “这点上嘛,”她用相当奇特的语调说,“我记忆中的家人总爱说一句话:一树之果有酸有甜。”

    “那你是酸还是甜啊?”罗彬瀚不怀好意地问。

    “我个人认为,选择当一枚酸果子有趣多了,无利于人却有利于己。不过咱们说回来工作上来吧,先生,你弄到了些设备。”

    “算不上好东西。”

    “我们可以自己加以改装。”

    其实这一点罗彬瀚早就想过了。他告诉李理那需要材料和技术人员,这两者他都有办法弄到,可是难免会让南明光知道。他也可以悄悄让罗嘉扬去办,因为工业园至今残留着过去的余影,那里的人最懂得怎么搞到一些处于灰色地带的东西。可这种玩意儿当然也是有限度的,他要是想装颗手榴弹出来,那些搞搞私人手工捞外快的店主是疯了才会替他干。而他要是想弄点更精细更复杂的科技品,他们也是做不出来的。那几个摄像头模组的焊点看着就颇为粗糙。

    “但我可以。”李理说。

    “这可不是有手就行的事。”罗彬瀚问,“而且你的手在哪儿呢?”

    “您可以提供给我很多双手。”

    “怎么说?”

    “我假定您可以找到至少三家不同的工厂,按照图纸定制些私人零件吧?一些金属管、弹簧和不同尺寸的扳手——是为了筹办一家工业风格的酒吧。每一家工厂所负责制作的零件都完全独立,无法互相组装。”

    “要是有图纸,这倒不难。”

    “您碰巧还想买点子弹壳做店面装饰。当然,没有底火与火药,不过是挂在墙壁上的装饰品。”

    “这也不难,”罗彬瀚说,“我还真见过这么干的。”

    “那么接下来,您应当想买些鞭炮庆祝。而且,为了防止冷冻和灯光设备出意外,一家店里有柴油发电机、露营移动电源和电工材料也是合理的。”

    “我猜这些在工业园那儿都买得到。”

    “您在那儿租间屋子也不难吧?有一间可以独处的兴趣工房对于成年人的精神健康很有益。”

    “行啊。”

    “您不介意偶尔花一两个小时在里头做做简单的手工?就像按照教程装一个书柜那么简单。或者,如果有某些特定步骤实在太危险,我建议您把那个零件单独拿出去,找个专业的替您完成。我保证,如果每个人只被安排做一个步骤,他们是看不出整体效果的。”

    “这些听起来倒是都做得到。”罗彬瀚说,“我想我扭几颗螺丝还没问题。”

    “那么,”李理不紧不慢地说,“我们已经制造出许多种枪械了。手枪或步枪都是一样的办法,先生。要是从鞭炮里提取的火药不足,您可以试试把它做成电击发的类型。我说手枪是为了举个例子,大部分构造简单而具有程序问题的设备都是这么办的。要是我们需要更复杂的东西——譬如说,芯片或放射性物质——我提议我们从国外购买。”

    罗彬瀚有好一会儿没说话。“这合法吗?”他忍不住问。

    “枪械?我想不。”

    “我说是芯片和……你懂的。”

    “那取决于种类。对于这事我也有一个建议:如果您想从海关弄一样不大合适的东西到手,那就把它分成许多个小任务,交给不同的人来做。而他们不必知道自己任务的最终目标是什么。”

    “这怎么可能呢?快递会检查的。”

    “是的,快递会检查。但也有许多种情况人们的短途旅行是不受检查的。我知道有一把古董椅子曾经以网友接力的方式被传递了五百公里,我们就可以采取类似的办法:在网上发布任务,让东西从一个城市的寄存箱去到另一个。或者,也许一位母亲会收到女儿的电话,请她去把一位朋友的赠礼放进寄存箱;而不久后一个计划骑行出游的人则收到他女友的请求,叫他去寄存箱把东西取出来,放到邻市的酒店柜台去——你看,东西就这样递走了。”

    “这难道不更可疑吗?”

    “如果故事编造得好就不会,先生。难道你不曾替熟人捎过待寄的包裹,却不检查它的最终去向吗?”

    罗彬瀚仍然摇头。“这听起来怪荒唐的,想想这一趟需要多少巧合才能搞定。你得精准地知道所有当时用得上的人,还要把他们给组成一条完整运输路线。这些全都是时时变化的事,半点时间差错都不能出,任何人都不可能……”

    他停住了,意识到自己正在说些什么。“你还真办得到。”

    他开始仔仔细细地想这件事,逐渐明白自己刚才听到的那些究竟意味着什么。“如果,”他谨慎地问,“我们成功运了些稀有物质进来,那是否意味着……”

    “实际上制造工艺不算复杂。”李理自然地回答道,“正如我先前所说,先生,您是低估了我们所能动用的资源的。倘若方法得宜,我们并非毫无胜算。”

    “我看出来了。”罗彬瀚说,他已经有点晕眩的感觉了,“你——你倒真是颗酸果子。”

    “您现在这样想吗?”

    “不针对你的原型,她可搞不出这样的事。”

    李理又笑了。她的笑声总是压得很低,几乎只是气音。“这不过是些小巧把戏。”她说,“若想达成您的目标,恐怕我们还得玩得更高明一些。”

    “但有一件事我们该是有默契的吧?”罗彬瀚克服着晕眩,“尽量避免伤亡?”

    “自然如此。”

    “所以我们不能用大威力的东西,至少不能在有人的地方用。再说了,我总觉得咱们这儿的杀伤性武器未必对他管用,他毕竟是个神出鬼没的家伙。”

    “您想好如何打听他的弱点了吗?”

    这下,罗彬瀚不再为李理的运输计划而头晕了。这件事是他自己提出来的——要杀周温行的是他,又不是李理,他可不能在自己的活计上无所事事。“我可不觉得他会主动说出来,”他说,“我们只好给他设计几个小测试了。”

    “如果测试失败?”

    罗彬瀚耸耸肩膀。其实比起测试周温行,他心里有个更急切的打算。可他不想太清楚地说出来,毕竟他现在跟周温行就隔着几层楼。“我打算先找个参照物。”他说,“今晚或明晚吧。”

    李理也不再问了。没人知道他们的交流是否会暴露于敌人的耳目之下,在这栋楼里,甚至是在家中。罗彬瀚想起李理刚才给他提供的建议,觉得自己的确需要一个工房,至少是一个私人据点,好让他既能避开周温行,也能避开俞晓绒。其实他不需要造枪,毕竟他自己是有一把的,而除非周温行已经开始到处杀人,他绝不会考虑把这种热武器交给罗嘉扬的朋友们。他真正缺的可不是枪,而是信得过的手。要是李理不止是双万能的眼睛,还真有无数双实实在在的手倒好了——这个念头使他轻轻地叫了一声。

    “您想到了点什么?”李理问。

    “是有个新的主意。”罗彬瀚说,“不过还很潦草,咱们别在这里说吧。”

    他终于打开电脑,开始处理那些投资公司送来的报表和申请书。关于农家乐项目土地抵押的诉讼案已在准备之中,他心不在焉地看了半个小时,陆津走进来问他是否要提前去酒店。罗彬瀚这才想起来他上午说过要和审计组一起吃饭。那时他还没听见周温行在电梯里说的话,可现在这似乎没什么必要了。他多得是更紧急的事可做。

    “改到周五晚上吧。”他对陆津说,“我这几天有点别的事要处理。”

    陆津答应了,还顺道带了堆申请文件给他,请他代替出去的南明光签字。罗彬瀚连着签了二十几遍,已然感到纸面上的那三个字变得十分陌生,仿佛不是自己的名字。他不得不再三确认,才把文件交还给陆津。“南总什么时候回来?”

    “后天中午。”

    即便是宇普西隆从永光境直冲此地,要在后天中午以前逮捕周温行恐怕也难以办成。罗彬瀚只好接受事实,那就是他的双重生活已经彻底撞在了一起。要在南明光面前演好角色一向是最难的。他关切地对陆津问:“南总这两年颈椎还好吧?”

    “还好?”陆津迟疑地回答。

    “提醒他注意保养。”罗彬瀚从容地说,打发满头雾水的行政助理走了。这几乎是一整天以来他最开心的时刻。当然了,要是他搞砸了,这话搞不成会成为他日后挥之不去的梦魇。这更能提醒他非把这件事办成不可——哪怕是要从蹲在工房里研究放射性物质开始。

    审计组在六点差五分时下班了。比财务部的常规下班时间晚半个小时,但以审计期的标准而言也算是早退。罗彬瀚确认他们全都登上了接送的专车,才发消息叫罗嘉扬去装摄像头。其实他还真不知道罗嘉扬以前有没有干过类似的事,难免担心整出差错来。但他决心要让罗嘉扬好好练上一练,因为“蓝洞”的摄像头也不够多,他们日后还有得要装呢。

    “我这不会教坏他吧?”罗彬瀚问,“万一他从这件事里得到乐趣该怎么办?”

    “我只听说过偷窥癖,先生。”李理说,“令弟只负责安装却无从窥看,而我从未听说有人爱上一项只能付出却无法分享成果的工作。”

    “我得教会他社会的险恶啊。”罗彬瀚用心良苦地说。

    他起身下楼去了停车场。开车的时候他不得不把耳机摘下来以确保安全,也没法时时去瞧手机上的消息,但他已经和李理约定过几种铃声暗号,以便在有外人的场合提醒他不同性质的突发情况:《仲夏夜之梦》代表俞晓绒在偷听;《荷塘月色》代表石颀正在走向险境;《蓝色多瑙河》暗示雷根贝格的变故……这些曲子都只代表了他得尽快想办法检查手机消息,而只有两种暗号是他必须立刻应对的——舒伯特的《魔王》代表有人即将死亡,而《夜后咏叹调》代表他自己就要大祸临头。

    “你也该知道,”罗彬瀚在红灯时抱怨说,“就算是犯人要被注射死刑,他们临死前听到的也是《从头再来》这一类的歌啊。”

    手机没给他动静。直到他下车以后,李理才向他解释为何一定要给注射死刑犯播放舒缓愉快的音乐。正因为事情已无可挽回,他们才需要最后的一点灵魂抚慰。她许诺要是真到了那种地步,她当然也会给罗彬瀚挑一首能叫神经彻底放松的安魂曲。

    “谢谢。“罗彬瀚说,“再见。”

    他把手机设置调到了免打扰(这对李理当然是没用的,他只是要表明态度),接着走进商场里,寻找他以前无意中看见过的一家商店。那店的名字很怪,他彻底记不起来了,所兜售的商品尽是所谓的“新潮玩具”,诸如磁流体或桌面机器人。叫罗彬瀚感兴趣的是橱窗里展示过一种挺复杂的玩具机器人,是由许多金属球体与磁性连接杆构成的,号称能够让玩家自行设计和编程,做出各种各样的形状与性能。

    这种玩具噱头很大,但罗彬瀚估计它实际上卖得不怎么样。也有买家可以不在乎昂贵的售价,可是技术门槛也摆在那里。他自己就对机器人编程一窍不通,因此也只是看了两眼就走开了。可要是那种玩具真能自由拼装和设计——哪怕是水分很高的“自由”——李理就能从物理层面上给他“帮把手”了。没准会是一出奇招,如果他们能把周温行困在某处难以遁逃的地方,而他在正面牵引住注意……毕竟明枪易躲而暗箭难防。

    这个“帮把手”计划朦朦胧胧地在他脑袋里酝酿着。有许多难以解决的障碍:什么地方能困住周温行?他怎样才能吸引住对手却不被击倒?李理又要用什么办法给那东西致命一击?可等他到了地头,现实又给他泼了新一盆冷水。那家机器人店早就关门大吉了,变成了一家卖动漫玩偶与扭蛋盲盒的玩具店。看来编程机器人的市场比他想象的还要小一些。他站在那儿莫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于是他又戴上耳机,给他的头号联系人拨了语音电话。

    “看来你没找到想要的东西,先生。”

    “确实,它已经倒闭了。”

    “可你究竟在找什么呢?”

    “一个念头罢了。”罗彬瀚说,“我琢磨着要是能让你有个实体就好了,没准会吓我们那位一跳。”

    “以我们这个地方的技术水平,恐怕很难令一个外客感到惊奇。”

    “你觉得即便给你一具实体,也没法给他造成多少麻烦吗?”

    “那需要设计得相当巧妙。”

    “我们确实做不到让机器人栩栩如生。”

    “幸好我们不需要栩栩如生,”李理说,“在这件事上,把我拟人化是个很糟糕的思路,先生。再强壮灵敏的人也很难对抗他,如果你打算赋予我一个实体,我们最好是先把它想象成一种机关,而非一个帮手。”

    “我没什么思路了。”罗彬瀚承认道,“咱们还是对那东西了解得太少。不过今晚我会设法改善这一点的。希望我要去的下一家店还没倒闭。”

    “店的名字是?”

    “枪花。”罗彬瀚说,“那里倒四处都挂满了空子弹壳,跟你白天想要的效果差不多。要是我真想造枪械,大可以直接把那家店给买下来当幌子。前提是,它现在的店主别再把我丢到大街上去。”

767 农人之遗(中)

    自从周雨给了他那张名片以后,罗彬瀚再没去过枪花。他倒是想过几次,可始终没有动身。前几周他似乎总有处理不完的工作,有投资公司的报表,有分公司的改组,还有财务整顿和同业务部沟通的事。这些零零碎碎的活计弄得他精疲力竭,可是细想起来,他竟然记不起自己具体干了些什么,时间却白白地溜走了。

    另外还有石颀。自从和石颀出去以后,他想起枪花时也带上了几分小心。那个店主和周雨兴许是关系不错,可不代表朋友的朋友也能互相传递友谊。而只要惦记著周末跟人有约,他就感到冒险去惹怒一个怪物未免有点不负责任。于是他一再地推迟,总告诉自己下周有空了再去,最后连那张名片也不记得放哪儿去了。总之是在车上的某个角落吧,他肯定不会把它带到家里去的。

    回想这一个月来的拖延,罗彬瀚也不敢相信自己竟能散漫怠惰到如此地步。他放任一个有罗得本领的家伙在自己家附近生活,对方甚至还养过他的鹦鹉呢。要是他勤快一点,谨慎一点,也不至于在周温行冒出来以后才去想著琢磨这个人。

    如今一个多月都过去了。他想必错过了许多难得的机会,只好安慰自己这段日子也是个必要的缓冲期。他们上次分别时闹得那样不愉快,总得花些时间冷却冷却头脑。而且,既然对方刻意躲着他,光是要见到人就够棘手的了。他估计自己至少要扑空三四次,甚至在那家店里等上几个通宵,才有可能逮住那位气急败坏的店主。

    “你得盯死了蓝洞里的那个。”他边走边对李理说,“咱们暂时不能把摄像头装进他的房间里,不过至少能知道他在不在房间里,对吧?”

    他们在这点上几乎是可以保证的。她告诉他酒店走廊有一个摄像头能拍摄到周温行的房间,而在酒店对面的街道上,有三家商店的收银台电脑带有角度合适的摄像头,能提供房间窗户的视野,其中一家还是二十四小时开业的便利店。李理正一刻不停地关注这些哨岗,也检查它们是否有被侵入和篡改的迹象。她认为那是不能瞒过她的,哪怕是一个无远人。不过,要是周温行有本事穿墙遁地,那他们就没法子了——罗彬瀚情愿相信他是不能的,否则在糖城时他可做的事就太多了。

    “你说一个无远人为什么要帮他?”罗彬瀚不禁问,“他是个……这么说吧,是个魔法生物,不是吗?他们是没道理混在一起的。”

    “据我所知,白塔也是个‘魔法组织’,他们与联盟合作已久。”

    “那他们是图什么?”

    “更高处的利益。”李理说。罗彬瀚觉得这个笑话可不怎么好玩。而他也知道要是再琢磨下去,事情只会回到最初的起点:周温行到底是为什么找他?要是这东西跟荆璜有某种不为外人所知的恩怨,想借他的手来打击荆璜,那倒似乎勉强说得通。可无远人,哪怕是死秩派的无远人,又有什么道理要帮他一起对付荆璜?真会有另一个无远人愿意掺和进针对荆璜的阴谋吗?他的想象只能到此为止了。答案无法从虚空中获取,而只能靠着他一步步挖掘出来。

    他的第一站已近在眼前。时隔月余,枪花的门面依然如故,乏人问津却又屹立不倒,像奇幻故事里吸引有缘人到来的愿望之屋。罗彬瀚熟门熟路地绕开行道树,一头扎进敞开的窄门里。他还没穿过走道,已经听见里头有翅膀扑腾的声音。接着柜台前的人影露了出来。他似乎在罗彬瀚进来前就知道有人来了,摆出一副要招呼人的架势,可等他看清楚来人是谁,那即将露出来的笑容变凝滞在了脸上,形成一副近乎滑稽的怪相。

    罗彬瀚也没料到里头有人。他以前总是扫码付账,而安东尼·肯特喜欢付现金,因此他从没注意过枪花的柜台前用的是什么收银系统。如今看来那恐怕是不联网,因为耳机里的李理并没告诉他里头正有人员活动。

    他满以为自己今晚至少要蹲守到凌晨,甚至还没想好要怎么打第一声招呼。不过少他在表面上是藏住了,仿佛没事人地走到空荡荡的柜台前,在安东尼·肯特常在的那张桌子边坐下了。就在他三步之遥的地方,墙头伸出一只过去不曾有的黏贴式挂钩,悬吊起盖着黑色布罩的鸟笼。笼中愈发剧烈的羽翅扑翻几乎是整个店里唯一的动静。

    罗彬瀚瞄了笼子两眼,忍住什么都没说。他估计饲养过共同的宠物并不能拉近他和对方的关系,因此他只是若无其事地坐在桌前翻起手机讯息,两只耳朵却暗中竖着,等对方下一步的反应。如果对方像上次那样关店走人,他就让李理帮忙追踪道路监控,先把此人的住址搞到手;如果对方没有离开,而是恶语相向甚至实施暴力,他就暂且服服软,说点好话,看看能否改善一下上回的糟糕结果。总而言之,今晚他打算把不失礼数的手段都先试试。

    他小心地给李理发了条文字讯息,叫她帮忙看着点情况,至少得在他被人打断腿以前找几个目击者过来。李理回复说她看不出这种事发生的迹象。罗彬瀚让她擦亮摄像头等着瞧。他给李理留下这句话,再抬起头偷看了一眼柜台前的人。对方仍然木雕泥塑似地僵在那儿,视线锁住柜台上的一个空瓶子,仿佛根本不知道罗彬瀚在这里。罗彬瀚继续等着,甚至检查了一圈罗骄天的朋友圈,柜台前还是什么反应都没有。

    这不是罗彬瀚料想中的情况。当然,比被人扫地出门要好些,可要是对方始终不搭理他,他也不能总是干坐着,非得要撬开对方的嘴不可。于是他抬起手,朝柜台招了招:“老板,来瓶啤酒。”

    店主的脸依然绷得紧紧的,如一面即将轰响的皮鼓。他并不把脑袋抬起来,只是转动眼珠望了望罗彬瀚,有种野兽打量猎物般的姿态。罗彬瀚靠在椅背上,脸上挂着无知无觉的笑容,心里却暗暗地发愁。其实他也不知道这人憎恶自己到什么程度,往好了说,只不过是想把他赶去见不着的地方,往坏了说嘛——人的憎恶是永远落不到底的,甚至可以远远超过对彼此真正的了解。正如他憎恶周温行,然而对此人的生平经历所知寥寥。他了解罗得和科莱因恐怕都比了解周温行更多。而如果还有什么能比一个不了解的死敌进驻你的大本营更糟糕,那就是你喝酒的地方还有另一个。

    柜台前的人终于动了。罗彬瀚的眼皮跳了一下,看见对方慢吞吞地转过身,从架子边缘的最顶端拿了一罐啤酒下来。这人半举着手臂转过身,让罗彬瀚觉得他是想把罐子扔到自己脸上,可最终他还是一步步挪到罗彬瀚面前,砰地把啤酒罐掼在桌面上。桌前装著纸折花的小瓶被震得打了个转,罗彬瀚赶紧伸手扶住,省得财物损坏被算到自己头上。

    店主转身离开了。罗彬瀚瞄瞄桌上那罐历经震荡的啤酒,估计自己的衣服要是被泡沫溅了一身,对方是绝不会借毛巾给自己的。他很是慎重地拿起罐子转了一圈。“这酒是过期的。”他读着生产日期说,“都放了两年多了呀。”

    说这句话时他并没仔细琢磨,可一瞧见对方变了脸色,一个念头立刻就闪进了脑袋。他想起这罐子啤酒是从架子最顶部拿的,典型是个拿来摆样子的位置,放空酒瓶或模型都不足为奇。就算是放了真货,也一定是最不常消耗的那种。而这冷冷清清的店面又能消耗多少东西呢?这罐啤酒的生日距今已有两年零六个月,几乎就在他被荆璜劫持之后。这家店迄今为止的岁数也是这么长吗?就在他跟着荆璜走后,这人紧跟着就在梨海市开了这家店?

    他默不作声地转着啤酒罐,在桌前玻璃瓶的倒影里,那名店主似乎也暗自留意着他。罗彬瀚总有种感觉,要不是他已经把生产日期读了一遍,这人说不定会给自己换一罐最新鲜的啤酒。固然仍是不欢迎的表态,可又和上一次不同了。这个人似乎不准备驱赶自己出私人领地。

    他不知道这是否也和周温行的出现有关,或者和那个死了的无远叛逃者有关。曾有一度,他很相信这家店的主人就是协助荆璜杀死了0206的人,那个法克嘴里的神秘剑仙,可是现在他十分怀疑这个结论——怀疑却又心怀期盼。这人如果是0206的敌人,也就大有可能是周温行的敌人。他实在是太需要一个并非凡夫的盟友了。即便不是自己的盟友,也不能是敌人的盟友。况且此人有着奇特的阴影之力,兴许能帮他揭示周温行的弱点。

    罗彬瀚把啤酒罐转了又转,脑袋里的思绪也跟着颠倒翻腾,最后终于把泡沫般滚滚不断的猜想都耗尽了。他莫可奈何地怪自己没有仔细收好周雨给的名片,现在就只能想尽办法去补救。生平最友善最无害的笑容浮现在他脸上,连他说话的声音都亲切得可怕。“蔡老板。”他呼唤道,“方便聊几句?”

    对方无声地往后退了一步——他真的往后退了,罗彬瀚可以从他上肩的起伏和后仰的脑袋判断出来——脸上的肌肉断续抽搐,替紧闭的口齿发出无声呐喊。他的眼睛坚决地跟罗彬瀚对视着,眉峰却一跳一跳地抖动,是在逼迫自己不转开视线。罗彬瀚可从没见过谁对自己的话是这副反应,就连罗嘉扬也知道要尽量掩饰自己呀!他既吃惊又怀疑,本想抛出去的名字又缩回了嘴里,改成了另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我想打听个事,”他顿了顿说,“之前有个红头发的外国人总是在这儿,他最近还出现吗?”

    他问起安东尼·肯特完全是临时起意,不过似乎叫柜台上的人松了口气。那频频抖动的眉峰安分了,眼睛也转回了柜台前的玻璃杯上。“来过两三次。”他冷漠地回答。

    “他上次似乎病得厉害,现在已经恢复了?”

    “恢复了吧。”

    罗彬瀚把那罐愈发危险的啤酒推远了些,然后在座位上直了直身子——他也知道自己东倒西歪时看上去是有些欠揍的。“你是哪里人呀,老板?”他故意问,“应该不是本市的吧?”

    “和你没关系。”

    “我好奇问问嘛。”罗彬瀚说,不给对方张嘴抗拒的机会,“上回咱们初次碰面不大愉快,我觉得这里头准有些误会。其实,说真心话,我挺喜欢你这家店的。何必要错过赚我钱的机会呢?”

    这些话里确实带着他的几分真心。虽然他总是嘲笑枪花是冲着倒闭去的,可于他而言这地方是特别的。远于尘世却近于幻梦。为了这个缘故,他不会真的在乎它在商业角度上的失败。从另一方面,他也不禁琢磨着那些个更朴素无华的调查手段,比如直接花钱把这家店买下来,或者投上一笔入伙费。这能改善他和店主之间的关系吗?就算不能也不是笔亏本买卖,因为按照李理的规划,拥有一间装饰着子弹壳和各式金属零件的店铺对于方便行事可是大有裨益的。

    他的思绪略略往前跑出去了一段,然而眼睛倒也还干着该做的活计。一听到他夸奖这家店,柜台前的人微微松了口气,脸上并没显出什么,情绪却全露在肩膀的高低松紧上。罗彬瀚心里又有了初见时的那个念头,就是这人的年龄一定不大,他那花里胡哨的头发与乱七八糟的打扮总叫人很难正视,也对他的相貌留不下多少印象,可如果认真去瞧了,就会注意到这人的表现实在不像个久在社会滚爬的人。其实荆璜和莫莫罗也时常表现得很像只有两位数的年龄,可他们同时还有另一个特点,那就是无论在哪儿都那么理所当然。他们到哪儿都按着自己的秩序过日子,因为凡人眼中的看法于他们终归无关紧要。可眼前这个人仿佛不是。他是那么在意别人的褒贬,一点不像个神话中人。

    他默默地寻思了一会儿,想着什么理由能取得这样一个人的好感。“我朋友推荐我来这儿的。”他试探著说,“他说这里环境不错。”

    店主的脸上立刻浮出一丝冷笑,看来知道他说的不是实话。罗彬瀚本不想贸然把周雨扯进这桩事里,可现在也不能不拉拉关系。他朝盖着布的鸟笼扬扬下巴。“这只鸟,”他语调缓和地说,“我以前就在朋友家里见过。上次见面以后我也问过他了,他说是放在你这儿寄养的。这么说你跟他关系不错嘛。是不是?”

    这次他的话竟没遭到反驳,甚至连冷笑也消失了。店主仿佛是努力地思考了一会儿,然后硬邦邦地从鼻腔里哼了一声。罗彬瀚姑且把这算作是默认。

    “很好呀。”他愉快地说,“你和他是朋友,我和他也是朋友。朋友的朋友怎么就不是朋友呢?既然如此,我们就把上一次的不愉快揭过去吧,怎么样?那天大家状态都很糟糕,我刚上了一整天班,有点喝醉了。那个红头发的被前任甩了,还发了过敏症。我倒不知道你遇到了什么麻烦,不过人人都有日子难过的时候,所以咱们就把那天的事忘了吧。就从今晚重新认识一下,怎么样?”

    强烈的抗拒从对方的每一处肢体语言里流露出来。罗彬瀚估计他心里正在搜肠刮肚地想出些话来反驳自己,撇清他们之间的任何关系。对方越是想这么做,他就说得越是起劲,脸上挂着最热情真挚的笑容。与此同时心底却有点纳闷,倒不是因为对方如此拙于辞令,而是对方竟然还没因为恼羞成怒而动手把他赶出去。上次他被赶走时可是半点挽留的机会都没有呀!似乎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这位店主的脾气也奇迹般改善了。

    “我确实喜欢这家店。”他决定更大胆一点,“你们这儿还缺投资吗?”

    店主的表情一下子变了,仿佛并不是听见滚滚金钱,而是滔天的洪水正席卷而来。他抢在罗彬瀚的话音落地前就急切地喊道:“不需要!”

    “真的吗?”罗彬瀚殷殷地问,“这店设计得多好呀!我觉得要是稍微花点钱宣传,它肯定会有更多客人上门的。而且我看你也经常不在店里,想必是诸事繁杂难以抽身吧?你该雇个店员帮帮忙呀。”

    他突然想起了罗嘉扬。让罗嘉扬去一个周温行见不着的地方是他的待办事项之一。“其实我就有个堂弟就正在找工作——说是找工作,其实我们只不过希望他别老在家里蹲着,他得出来活动活动,工钱倒是无所谓。你真的不缺人手?照我看,这地方再投点钱,对外头宣传宣传,再加几个人手,应该能发展得挺不错。”

    店主的脸上已然泛起青色,右手在柜台上几度抬起,最终却又放下。他吸着气说:“你堂弟。”

    “你俩说不定挺合得来。”罗彬瀚多少存着点坏心地说。他紧接着却看见店主脸上浮出一层强烈的怒气,意识到事情不大对头。

    “难道你认识我堂弟?”他立刻问道,“你知道他是谁?”

    店主看起来颇有点后悔,紧紧抿着嘴唇,像在努力地克制自己。然而最后他仍然重重地喘了口气。“这里不欢迎畜生,”他用冰块般刺冷的声调说,“也不要你的钱。”

    “你还真的认识他?”

    “不行吗?”

    “而且你还知道他是我堂弟呢。”罗彬瀚惊奇地说,“怎么回事?你调查过我?”

    店主盯着他不说话。“或者你调查过他?”罗彬瀚继续猜测,最初的震惊逐渐褪去,而疑云却越升越高,“你和他有过节?他惹过你身边的人?”

    “他惹的人还少吗?”店主依然冷冰冰地说。

    “可是他真的惹你了?他伤害过你身边的人?”

    “你觉得你堂弟是那种爱兜圈子的人吗?”

    “你想说他整过你?你本人?”

    他得到的回答是沉默。然而那两只搁在柜台上的手轻颤了几下,透露出主人激荡的心绪。店里突然间鸦雀无声,连黑布之下的笼子里都不再有动静,仿佛鹦鹉也知道眼下最好别让人注意到自己。

    “我不会和你多说什么。”最后店主说,“要是你敢让那个人进来,你就和他一起滚出去。”

    罗彬瀚真没想过这件事会和罗嘉扬有任何关系。他那些张口就来的浑话突然卡住了,再吐不出一句花言巧语。重重疑惑塞满了他的胸膛,让他连装得云淡风轻也办不到了。过了好一阵子他才终于问:“他怎么能惹得起你?”

    店主看着他,仿佛觉得他这话很可笑。到了这种时候,罗彬瀚决定不再兜兜转转。

    “上一次,”他直白地说,“那天夜里你对我动的手……我俩都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对吧?你——蔡绩,我就当这是你的真名吧,不管你那本事是怎么来的,难道一个凡人中的坏种还能拿你怎么样吗?竟然叫你这么记恨他?”

    “我的本事?”对方的胸膛起伏着,“你以为我的本事是怎么来的?”

    罗彬瀚抹了一把黏糊糊的额头。这是个湿闷将雨的夜晚,满墙纸玫瑰都蒙着一层微蓝的幽影,散发出夏夜本不应有的森森寒气。这股寒气能从毛孔渗进人的血肉里,使罗彬瀚感到五脏六腑都沉甸甸地往下坠。他朦朦胧胧地想到自己今晚也许就不该来这儿。可是他终归已经来了,而且是带着任务来的。从这神秘的店铺里挖掘出杀死野兽的方法,这难道不就是他想要的吗?他再度抬起头,把脸上装模作样的虚假神气全数抹掉,紧紧地盯住那个和他堂弟积怨深重的怪物。

    “我的确不知道,”他说,“就在不久前,一个和你有同样本事的人差点要了我的命,他说这本事是神赐给他的。你呢?你的本事又是谁给的?”

    “是个恶鬼给我的。”对方沙哑地回答,脸上露出一种痛苦而自嘲的扭曲笑容,几乎叫人不忍心直视。“就因为我是个命贱的人,对吧?”

    罗彬瀚没法回答后一个问题。他在桌子底下的右手悄悄握紧,定住自己的心神。“一个真的恶鬼?还是你在说一个坏人?就算真是鬼,你也总叫得上他的名字吧?”

    “你那么想知道?”店主说,声音里隐含着一股恶意。但罗彬瀚这会儿已经稳住了。“怎么?你怕我也去找那个恶鬼?”他满不在乎地回应,“总不能是我那个堂弟干的吧?”

    “我知道他也差点去找了。”

    “找什么?找鬼?”

    “找一个能教你武术的人——当时那人说自己的名字是方序。”

768 农人之遗(下)

    这一晚上罗彬瀚没有回到家里去。凌晨的时候他抽空给俞晓绒发了条语音消息,跟她说自己今晚得在公司过夜。她没回他,估计是睡了。等她明早睁开眼睛,没准就会对他这晚的行踪起疑,可是罗彬瀚已经不去琢磨这个了。这整个晚上他心里只反复想着那个名字——方序。

    方序。其实不是名字,更像是个网名昵称。网名昵称和名字不同的地方是它随时都能更改,可以不按照现实里条条框框的规矩来,更像是个幻想中的自我,或者是希望别人眼中看到的自我。自从成年以后,他自己的公开社交账户都用着很中规中矩的昵称,就是他自己的姓名拼音首字母缩写,有时加上他自己的生日。当然,小时候他也起过很蠢的网名,那些丢人现眼的可怕记忆都被大脑牢牢关在潜意识的最深处,只有白塔法师们发明的火光闪闪的倒霉玩意儿才会把它们唤醒。

    方序的真名是0206,就像姬寻的真名是0305,法克的真名是0312。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呢?罗彬瀚琢磨着这些无远人的感觉,当他们看着镜子里的形象,问眼前这个人究竟是谁时,他们会回答出一个编号来。在那个据说是黑塔林立的基地里,只有一个人是不同的,那个人先是有名字,而后才有编号。可话又说回来,名字都是别人给的,昵称却是自己起的。

    这些无远人起网名昵称的格式非常相似,而且,至少在罗彬瀚听来,根本就不像是外星人该有的名字。什么是外星人该有的名字呢?他自己觉得,譬如说,”达克-15-文尼-伽马”,或者“邦邦”,又或者干脆是个他压根不认识也发音不了的符号。可是这几个无远人,他们的昵称能用他的母语写出来,读出来,还恰巧意思通顺。这都说得通吗?他从来就没真正明白过这个问题,也许永远不会明白,因为他不知道谁能把这一切按人话解释给他听。

    但并不是所有无远人都这样起网名。在回到梨海市的旅途中,他问过雅莱丽伽,她告诉他那也是有的。真有无远人用着那些他想象中怪里怪气的外星网名,或者干脆就什么昵称也不用。当无远人完成基地内所有的基础教育后,他们将被派遣到其他地区去完成实践教育,而那时为了入乡随俗,他们也就第一次有了起网名昵称的需求。那第一个地点,通常是在赤县南部的某个王国。

    这解释了罗彬瀚所知道的那几个无远人的昵称在形式上的共性。不管是法克、姬寻、方序,还有他没见过的古和,这些都是他们离开基地后给自己起的第一个名字,“初始昵称”,于是他们就顺势沿用了下去,免得自己的编号在基地外的地方引起混淆。

    他本该更早考虑这件事的。似乎是到了这一晚,他才隐隐约约意识到迄今为止自己认识的无远人都只能算作同一种类型,是那种仍然使用着“初始昵称”的类型,甚至连叛逃者也是一样。当然也有不在乎的类型,不止是名字,还有与之对应的生命与思想形态。雅莱丽伽并没把这件事说得太明白,罗彬瀚老觉得她又在瞒着他点什么了。

    可反正0206不是这种类型。他还在使用典型的初始昵称。当然,这昵称在梨海市本来也挺入乡随俗——可一个死秩派有必要入乡随俗吗?0305曾经为躲避追捕而定居于鸿沟之下。在雅莱丽伽的故事里,此人仿佛并不特别追求融入当地居民。不过神光界毕竟是个相对远离联盟力量的地方(雅莱丽伽告诉他那里有大片的破碎带与陷阱带,是典型的“半野生地带”),而梨海市长在无远域的野地里,一个叛国者在潜逃出境以前确实是该低调行事。可他为什么不逃呢?不像姬寻那样去神光界?或者索性去联盟以外的地方?

    故事又兜回了原点。方序。一个已被宣告死亡的人。罗彬瀚记得自己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是在荆璜嘴里,可那时他知道的实在太少了,这个名字对他一点意义都没有。等到雅莱丽伽告诉他另一个死秩派成员的故事以后,他才勉强算得上理解这是一种怎样的威胁。想想0305是怎样接管了鸿沟下的世界,而0206甚至比那个清洗了不老者的暴徒还要危险。这么一个存在降临到他们的世界,然后悄无声息地死了。他们的社会仍旧如常运转,不曾受到丝毫影响,蚂蚁窝在核爆炸的中央里自顾自地运行。想想妥巴的故乡,马林诺弗拉斯的故乡,茜芮的故乡,阿萨巴姆的故乡。相比之下他的故乡是走了多大的好运!这果真只是好运吗?是因为荆璜和法克的到来把一切灾难扼杀在了萌芽之中?否则在某天早晨醒来时,他就会发现整个世界都被来历不明的机器人军队接管。他们故乡的某个未知的深渊里,或是海洋最深处的沟壑之间也藏了一台许愿机。方序要许愿机做什么呢?不太会像是和姬寻同样的想法。但是任何人当然都会想要许愿机,只要免费的话。

    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其实,这晚以后罗彬瀚终于明白,这一切注定是不会发生的。曾经对他避而不见的人终于对他讲了一个故事。此人讲故事时腔调奇特,跟平时说话的语气判若两人。那声音冷漠、干枯而无力,像条断了源头的枯河,再掀不起情绪的浪花。

    他不像在讲他自己的故事,而像在讲别人的事,或者一个纯粹捏造出来的故事。可罗彬瀚心里明白他不是在撒谎。真正撒谎的人总把事情说得绘声绘色,内容翔实细节生动——就像他自己经常干的那样,而这是即便明白其中道理也极难克制的。只有真正承受着痛苦的人才会把事情讲得那么乏味枯燥,因为若不把一切想象和情绪能力暂时封闭,他们根本就没法把心中的事顺畅地说出来。

    实际上这人也没能把故事说得很好,总是颠来倒去地讲,想到什么就讲什么。有时他又明显地不愿意细说。他似乎想让罗彬瀚明白自己的痛苦和怨恨,可又努力地不想让人知道。罗彬瀚感到自己并非一个故事的倾听者,而是在读那些写在匿名社交账户上的语焉不详的零碎感想。

    “都是你弟弟干的好事。”最开始时那人说,“要不是他……我本来不想去的,可是如果不是他的那辆车,那个白痴根本不会去的。全都是那些老鼠药的事。”

    罗彬瀚简直不知道自己在听什么。他瞪着对方脸上神经质的抽搐,明白这人已经尽了全力来说话,而非想要戏耍自己。到头来他终于把事情梳理清楚了,或者至少他自以为梳理清楚了。“老鼠药是什么意思?”

    对方摇摇头,神态十分冷漠,然而脸部肌肉抽搐得更严重了,仿佛他正努力想要用语言描述自己的记忆,却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勒紧了咽喉。“说不清楚。”他有点茫然地说,“我说不清楚。”

    这可不是他说不清楚的唯一一件事。一直到第二天早上离开枪花,开车回到公司的路上,罗彬瀚脑袋里仍然转悠着此人所说的那个故事,以及遍布其中的种种疑团。他花了半个晚上的时间来理清楚他自己听到的这个故事。是三年以前的故事了。又一桩法克和荆璜瞒着他的秘密。他们是觉得这种事根本不值得一提?又或者连他们也不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因为在这世上唯有他们两个有本领治愈蔡绩——他已经排除了陈薇,因为蔡绩对陈薇一点也不熟悉。这可不该是对救命恩人的态度。

    应该是法克吧。他对自己说。既然毁掉一个凡人的是个无远人,有能力将之修复(或者该说是部分补偿)的当然该是另一个无远人。方序。此人曾经在梨海市驻留,就像姬寻潜伏于鸿沟之下。方序也有一个同伙,就像姬寻找到了妥巴。

    但事情也可能完全不是这样的。照他从雅莱丽伽那儿听来的意思,不老者们的煞星二人组在许多紧要关头还真算得上是亲密合作,可周温行和方序嘛……他想象不出来。也许这两人并不是任何意义上的朋友。上次周温行提起方序的时候就一点不见伤心。在那糖城附近的喷泉边,在浑浊幽暗的绛紫暮色中,此人告知他是方序在梨海市杀了周妤。

    其实这并不是他做的唯一一件事。这不过是件顺手为之的小事,就像姬寻为那些鸿沟下的居民们所做的一样。只不过在梨海市,在这一整个绕圈旋转的石头球体上,没有什么不老者需要料理,因此方序只是创造了一个都市怪谈。罗彬瀚觉得自己本该注意到的,假如现在把时间回拨,回到荆璜尚未出现,而他也没有从周雨的书架里发现那些不该有的笔记的时刻,事情本可以变得不同。不是说他们还有机会救周妤,可他们本有可能找到方序的。当然,在那个时候找到方序可能压根就算不上是件好事。但他们本可能会亲眼见到方序这个人的。

    这个机会曾经出现过,只可惜稍纵即逝,就像自驾旅游时穿过一片茂密而偏僻的林子,稍不留神就错过了那条被繁枝密叶遮蔽起来的狭窄弯道。在那之后旅途就注定远离正轨,也许在十几公里以后才找着一个掉头改道的机会,也许就一路开进了汪洋大海里。

    在三年以前的某个日子,罗彬瀚曾经听到过一种说法。他不记得是怎么听来的,反正不是寻人电话就是酒席上的醉话。仿佛有人曾跟他说也许周妤是被传销组织绑架了。就在旧工业园那儿正闹着类似的流言,气功热或者命数大师什么的。有那么些风向被警方嗅出来了,有那么些难辨真假的奇谈怪事和叫人心存疑窦的事故,然而最终并没查出什么确切的东西。那里本来就很乱,人员流动频繁,要是周妤被那儿的人绑架了……

    罗彬瀚不记得是谁跟自己这么说的了。可是他记得自己当时的反应。在直接或间接地听取了上千个“热心人提供的线索”后,他对人们的想象力大大地宽容了,他甚至真的试着去追踪几个最可笑的线索(包括突发失忆和失足掉进下水道)。在这过程中他养成了一种习惯,就是一边用最诚恳的声色向线索提供人表示感激,一边在脑袋里幻想一张写满了这些浪费他时间和精力的假线索的纸条,把它狠狠地揉皱撕碎,扔进那些他托人去查看过的下水道里。

    那时他实在是太疲倦了,连装出一副为周妤担心的样子都费劲。实际上他当时心想这是纯粹的胡扯。气功热是上个世纪的事情了。玄学大师或者风水高人或许在某些圈子里还吃得开,可至少南明光从未把这种事当真。真他妈是见鬼,据说这老东西年轻时差一点就去搞实验物理了。可是不管怎么样,周妤不可能是被一群工业园里的气功爱好者绑架了,当时他有很多理由可以支持这点:周妤是在从周雨家回她自己家的路线上失踪的,和去工业园的方向完全是反的,她总不可能绕开所有的道路监控出现在那儿;他(或者该说他的家族)在警方那儿消息灵通,绝不可能对一个敢绑架本地人的犯罪团伙毫不知情;周妤自己就不是那种人。最后这点很难向外人解释,可它其实才是最有力的。周妤可不是什么不谙世事的天真小丫头,能被见鬼的气功热爱好者骗走。

    于是他没有理会这个说法。他完完全全把这些都市怪谈丢在脑后,而是去打听人口拐卖,或是那些曾经在市内有犯罪前科的人。最后他不得不对周雨承认这些都是无用功。我们得换换思路,他说,这里头肯定有点我们想不到的怪事。他是这么说的,可当时他琢磨的念头和气功热没有半点关系。那天晚上他和周雨一起去了周妤的家。一栋位于郊区的别墅,正是他曾威胁要把罗嘉扬丢去住的地方。在那栋曾经属于周妤父亲的屋子里,他们开始翻阅屋主人最奇特的藏书,试图从那些似是而非,部分熟悉却总是扭曲的民间传说和神话故事里找到答案。

    就当时的情况和常识而言,这种行动很蠢。他们竟然指望能从一堆放了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旧书里找到一个近期失踪者的下落。这就是在现实里处处碰壁后的绝望之举。他想的是既然他们找不到周妤在消失前的行踪轨迹,那就只好先沿着她,或者说这个家族的思想世界走一走,看看里头是否藏着某些触发意外的秘密——他永远不会真的对周雨这么说,但他当时隐约想着的是某些遗传性的精神疾病。他这么猜是因为周妤的父亲也是个怪僻的人。

    在那栋四野寂静,冷清得足以叫罗嘉扬发疯的房子里,这对画家父女我行我素地过着日子。他们和马尔科姆又是不同的,对于集市、歌舞、美食、节庆或异国风情都毫无热情,却安于过一种冷冰冰的,如同哥特中角色的生活。罗彬瀚只见过周妤的父亲一两次,只觉得他苍老的程度要比自己和周雨的父亲都明显。道道皱纹如刀刻般深入额头与脖颈,脸上总是一股阴郁无望的神色,使他出现的地方总要先静上几秒。好在这个人很少出现,即便女儿的朋友登门拜访,他也不过在客厅里露面一两分钟,随即就把自己关进画室里。直到他病逝的那一天,罗彬瀚还是不大了解这个人。

    有这样一个父亲对子女来说可算不上幸事。不过,就和周雨一样,周妤似乎也不为她的家庭状况烦恼,也没有表现出受影响的样子,照样只是她自己。她母亲的状况则完全是一个谜,从罗彬瀚认识她那天起就从没出现过。死了?或是出走了?他不知道。很可能永远不会知道。在那栋别墅里只有梦魇般虚幻的故事,一些是以画作的形式,一些则是书籍和文字。有个故事颇具代表性,让他在见到陈薇后也常常想起来:嫦娥奔月,但她盗药不是因为好奇或贪婪,而是因为后羿是一个想要长生不死的暴君。

    一个五十岁的画家竟然把这类变种传说收集了一屋子,这难道不是某种疯狂心理的体现吗?罗彬瀚坚持着读了一部分藏书,怀疑这些内容是否会影响周妤的精神。他甚至想到有些人在结婚前会突然表现出极大的恐慌,或者艺术家的工作会激发出妄想症(当然这些猜测他一个也没和周雨说)。他什么都猜了,却没注意到周雨埋头读那些怪书时是何等专注。他忘了周雨没有那么多人情和社会渠道,而且周雨的心情也比他要绝望得多。或许正是那时候周雨从哪本书里找到了那些扯淡的招鬼之术。他在想精神病而周雨在想鬼魂。不过他们都错了,错过了那条不起眼的转弯道,跟杀死周妤的凶手失之交臂。

    如果把时间回拨到那天,让他试试另一条转弯道,事情又会怎么样呢?在同样离奇荒诞的两种选择里,假如他没有陪着周雨去那栋失去主人的别墅里翻箱倒柜,而是走向工业园区,打听那个所谓的气功热组织——他依然救不了周妤,他估计,那时周妤早就死了。可他是很有可能找见凶手的。沿着那条在夜晚散发出刺鼻焦臭的污水河,穿过笼罩在黄绿色光晕里的沥青马路,他会看到一个个鬼祟人影在夜晚游荡。有的是窃贼,有的要去寻些不能见光的乐子,还有的满怀狐疑或恐惧,怀揣着种种可怕或可笑的幻想。在这最后的一种人里,蔡绩是运气很差的一个。

769 老鼠药(上)

    容易受欺负的人身上带有一种标记。这是真的。这种标记不是气味,不是相貌,甚至也不是衣着打扮。它总是在一些人们平常不去想的地方透露出来。对于许多从乡下进城读书的孩子来说,这种格格不入往往是在需要掏钱的时候浮现出来的。似乎周围的同学吃的用的都是好的,生活中从来没有烦恼。

    其实这点是错的,城里孩子还是要上学和考试,而且竞争一年比一年激烈,可那是氛围上的问题。他们好像觉得那些公路、商店、高楼和商店都是理所当然的。他们去洋餐厅吃饭也是副松弛自在的态度,仿佛什么人早就教过他们用餐规矩了。真的,他们从来不主动承认,但小刍却认定了有这样的事。城里孩子们已经在背地里建了套外人不懂的规矩,在那些不冷不热的微笑和言语后,他们的意思不止表面上露出来的那些。有时他按照老家的习惯做事,比如把午餐的菜全拌进饭里。这有什么不对?可那时他就觉得旁边的同学,尽管假装垂着眼睛不看他,眉毛却悄悄皱起来。他们刻意地摆出副鸡啄米的样子吃饭,仿佛是他的存在倒了他们的胃口。但是他不敢再那么做了。他只在心里想念老家的奶奶。

    还有各种各样的事。其实都是小事。偶尔飘过他耳朵的几个词,那些来不及收起来的眼神和怪脸,或者无意义地在他旁边多绕的几步路。这些鸡零狗碎的小事,他自己大部分时候也不会想起来。只有当他是一个人的时候,在公交车站孤零零地瞧着流血的夕阳,或是缩在被窝里听着外头父母的争吵时,那一个个微小的瞬间才会回到他心里,让他觉得胸膛里有个巨大的漩涡。他害怕天亮,害怕去学校面对那些隐晦的眼光,害怕自己永远都是个读不懂规矩的外人,像只在晚高峰车流旁惶惶不安的野狗。

    可他的确是个外人。在这座城市里是这样,在家里也是这样。父母是不会明白他这可笑的恐惧感的,他们辛辛苦苦地卖货,或是在自家美容院里起早贪黑地干活,才能在高高的水泥楼里买下一间房子,然后把他送进城里的好学校。他们连他未来几十年的人生都规划好了:读初中,读高中,上大学,找个城里女孩结婚,生本地户口的孩子(最好是两到三个,至少有一个儿子)。这个规划是完美的,无可置疑,他们想不出小刍到底有什么可怕的。曾有一次他畏畏缩缩地把自己的感觉告诉妈妈,而她告诉他这不过是他多心。旁人的眼光根本无关紧要,等你赚钱了,出息了,成功了,这一切自然就会改变。

    妈妈是不可能的害他的……但成功的那一天距离小刍实在太远了。他不知道在此之前他还要这样过多久,最早也要到高考结束的那天吧?或者大学毕业的那天?那时他就长大了,能成为一个无所畏惧的人,自如地处理一切此刻叫他害怕的事。可那实在是太久太久了,他需要一天一天,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苦熬,熬到所有事情都能自己做主的时候。那一天对小刍来说还很远,但在他心目中却有一个独立的榜样。

    在这座冷漠而古怪的都市里,只有蔡绩是他的朋友。他们是同乡,几乎算得上发小,虽然小刍很早就被父母送来市里读书了。他对故土的记忆总是家门前的高粱地,还有爷爷奶奶坐在房门前的矮凳上做农活的样子。而蔡绩来这里并不为读书。他是来打工的,在一家同乡所开的修车店里。他和小刍哪里都不同,只有一样是他们共同的感觉,那就是他们是外来者。蔡绩比他还讨厌这里,讨厌给高楼挡住的天际线,讨厌城里人脸上那种笑。但是他也不怀念故乡——他家里没有什么人了。

    小刍的父母不跟他细讲老家的情况,他只是模模糊糊地知道那些事:如果你家里没人了,同邻居一起规划好的公共排水沟会莫名其妙向你的田地挪动;收获前后的夜里甚至白天都会有人去你家的田里挑拣;还有无止境的闲话。村子里的人可不会只是用眼神瞧瞧你,所以就像小刍的父母问他的,同学盯着你看又怎么了?在这对夫妻眼里,城里孩子都是娇生惯养的废物,外表机灵实则蠢钝,正像那些指甲长长无事可做的有钱女人抱在车座里的哈巴狗,没有半点吃苦和斗争的精神。只要努努力,干得比他们都成功,这些眼神早晚会变成嫉妒。而且他们也不能像乡下的亲戚那样一听你发达就伸手管你要钱,要你安排工作和住宿,否则他们就会在乡里传播流言,鼓动人们故意在你养鸡鸭的地方撒老鼠药。

    一直有传言说蔡绩的叔叔是因为误食老鼠药而死的,他的叔爷爷是个傻子,或是个疯子(这两者的主要区别是会不会张嘴咬别人的脸)。这两件事小刍不知道真假,因为蔡绩没有说过,是他暑假回老家时自己听说的。在“情报宣传站”里——他父母经常这么叫村口那家人的前院,仿佛觉得这个说法很好笑——总是坐着好几个人,他们成天在那里说话,眼睛盯着每一个进出村子的人,估量人们做了什么,是否高兴,或者每天挣多少钱。

    很少有秘密能掠过村庄而不被这些眼睛看见,被看见的秘密也绝不会被这些人的牙关堵在肚子里。他们传播闲话,其中有真也有假,终归言辞都是没有影子的,那些嚼舌头的嘴也不能叼走自家的鸡鸭。可小刍害怕这些人,怕他们用发光的眼睛盯着他发问,问他上什么学校,在学校里排名多少,将来能做什么工作,是不是忘了村里还有他的亲人。他嗫嚅着不知该如何答话,这时他们就会提到蔡绩,去城里挣钱的小子。他们叨叨地说,有些人自己发达了,享福了,就会忘了帮衬过他的老乡。在他那个妈跑了以后,还不是邻居们的照看才叫他能长大。难不成还是他那个给他找了后娘的爹?可是蔡绩却是个白眼狼,攀到高枝就不回头了。逢年过节他也不带礼物回来。

    然而有时他们说出来的话又反过来:城里是个险恶的地方。城里生活的人都奸滑而冷漠,是吃人骨头的虎穴,绝不会有村里那样热心肠的邻居。在那里干活也处处都是陷阱,花言巧语地骗你说能挣钱,其实却是要占尽你的便宜。你在城里是不可能堂堂正正地挣着钱的,而蔡绩这种不会来事的小子就注定只会吃亏。他恐怕混得不好,怕被后娘和她的几个孩子奚落,所以才年年都不敢回来。

    小刍越听越糊涂。他总是觉得自己看到的世界和听到的东西并不相干,甚至他听到的世界也是破碎的,彼此冲突和矛盾的。他们为到底什么那样说?为什么说得那么起劲?这一切都含含糊糊,混混沌沌,而没有人愿意跟他解释清楚,甚至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发问。他总是感到自己很笨,在考试范围以外的地方,每一件事都让他不明白。他的身体也很笨,总是打翻这个撞倒那个,跑不了几步路膝盖就疼得厉害。医生说他的半月板有问题,他不知道什么是半月板,但他父母不喜欢这个诊断。他们觉得终归是他太懒而缺乏锻炼的缘故。

    所以,到头来他只和蔡绩说话。当他难过的时候,恐惧的时候,他就假装要参加晚自习,实则在黄昏时坐上那路车厢最长,长相最笨拙的公交车(他觉得每辆车都长着不同的面孔,并且他也能看出它们的美丑)。公交车会一直开下去,从高楼林立人群喧闹的地方渐渐远离,穿过野地和黑黝黝的河沟,甩开被卡车包围起来的重重叠叠的箱山(堆场这个词他也是从蔡绩那儿学来的)。一直到夏季的太阳半沉入西面工厂的屋顶下,他才在倒数第二站下车,沿一条铺砾石的烂泥路走过河岸。

    路总是湿的,即便在不下雨的日子,两边的商铺或民居会把废水泼到门外的路上,水面闪着油脂状的斑斓光泽。曾有一次他被水泼到了,白沫留在跑鞋上,洇湿的裤脚散发出腥臊味。他还听见高处有粗哑的笑声,心里害怕起来,从此在这条路再也不敢耽搁,永远是低着头匆匆忙忙地奔过。因而他不能确切说出这些店是干什么的,肯定有一家是造门窗的。好几个傍晚有人坐在店门口,用电动刨木机在连排木框上来回,木屑如雪花堆积在路边。空气里全是木头和油漆的气味。有时他们也焊接金属,簇簇白金色的火花沿着框架飞溅,是另一种怪味道(后来他知道那也许是臭氧)。那些电焊火花真漂亮,像过年时点燃的烟花,但大人总警告他不能久看,不然眼睛就会坏掉。

    但是火花在电焊工人手中迸溅,这一幕久久地留在小刍心底,像舞台上的魔术演出,或者电视里的神仙施法。他觉得这些手握火花的人拥有力量,尽管他父母告诉他做这些事没有出息的,干苦力活的都是远远不如在学校里佝偻背脊,带着厚重眼镜的下等人。他从来不跟家里说自己去找蔡绩玩的事情,因为在他父母眼中,汽修店学徒当然也是混不出头的下等人。

    可是小刍不觉得下等人是什么坏事。蔡绩懂得很多,也很有本事。虽然他大约只比小刍大个三四岁,却不需要父母照顾,自己就能养活自己。他住自己的,吃自己的,在修车店也不会有人拿古怪的眼神看他。这在小刍看来就是有本事的人。他觉得自己宁愿在修车店里当一名满身油灰的技工,有活儿时就使劲地干,没活儿时就坐在店里头喝着啤酒,用那台厚重的老电视看球赛或电影。他们都说这些体力活儿很辛苦,可是在小刍眼里店里的工人却过得很快活,至少很简单。他们干活就是干活,累就是累,休息也就是休息,从来不用担心上一次考试的成绩是否会叫老师对你皱眉。他们不顺心的时候就大声说粗话,骂人或是吐唾沫,不必费心思去猜。

    在所有工人当中,蔡绩是年纪最小的,起初只能给车补漆,调色或是上腻子,要么把扎进轮胎里的东西起出来。后来他开始学钣金,把铜钱状的焊垫一个个打进凹陷的翼子板。他会一边跟小刍说话,一边逐个拉扯焊垫,做出筋线,再用锤子平整板面,抹去孔洞。这整个过程在小刍看来都奇妙万分,如同一场神秘的巫术仪式。当凹陷的金属面恢复如新,他感到自己也得到了某种程度的康复。那个被烦恼与恐惧击打得七零八落的自我在这场仪式中得以疗愈了。他想到即便自己不能成为学校里最成功的学生,那也并不说这世上就只有无尽的劳累和痛苦。蔡绩就活下来了,并且也能干些很有意思的活计。

    他当然不会以为这样的生活是完美的。虽然汽修店里并不缺乏笑声,有时是因为一个转得跟陀螺似的方向盘,有时是因为某扇天窗打开时总会发出放屁似的怪声。他们的苦恼也摆在眼前,像是送来维修的特种车找不到现成的配件(在这一带似乎总是有这种情况,没多少人把款式正流行的好车送到这犄角旮旯来);干的活儿又累又脏,有时还要挨骂,工资却似乎永远都不够花。工人们几乎不讨论未来,至少不像他父母那样热衷于规划。

    他们也谈到回老家盖房子,或者相亲找对象,那对小刍来说都是只存在于词汇中的事情,永远不会真正实现。因此,汽修店的日子将会永无止境地延续下去。他会跟蔡绩说学校里的那些人,说老师总喜欢在课上谈论自己那个读市重点的儿子,还有将来的世界将会多么艰苦。

    大部分时候总是他说,蔡绩则边干活边听着,衣服上全是乌黑的油垢,染过色的头发耷拉到脑袋后边。他不大吭声,可是小刍知道他确实在听,因为他偶尔也会给一两句评语。他管那些对小刍露出奇怪微笑却从不肯在食堂靠近他的同学叫作“依仗家世作威作福的小人”,还说“有钱人连路上看见一坨狗屎都会以为配不上自己的身份”。这些话当然都是不好的,至少学校里的老师不会喜欢听见,可小刍却忍不住觉得很好玩。他的父母也会骂城里人,也会对着马路上开过的豪车发出羡慕而鄙夷的叹息,揣测会不会是某个官员的亲戚,但他们谁也没有蔡绩说话时的那种调子。

    这其中的不同小刍很难讲清楚,但他仍然认为蔡绩就是和其他人不一样。尽管他们都是平凡、庸碌又无知的人,都是这世界上最不起眼的小蚂蚁,蔡绩也比他更懂得如何应付这个叫他们讨厌的世界。曾有一次他在汽修店附近遇到过同学,当对方看到他跟汽修工们坐在一起说话时,脸上的表情惊讶极了。那里头也许有轻蔑和嫌恶,可至少在那个瞬间,小刍也发现了畏惧。那个总是在班里谈论旅游与电子游戏的男生只是把视线匆匆掠过蔡绩身上,脸上是一种不想引起对方注意的空白神情,旋即便低下头专心致志地走路。那种专注分外刻意,活像电视剧里的人正在穿过悬崖间的断桥。有个汽修工突然朝他喊一声,问他是不是裤裆拉链夹住了毛。整个店里的人哄堂大笑,那男生的背脊像被棍子揍了似地抖动一下,旋即则拔腿飞奔而去。

    那时小刍感到说不出来的快意,与此同时还有一股子内疚与恐慌,因为他几乎不做违反规矩的事。但他仍然不明白是什么让那个男生飞快地逃离,仿佛店里坐着的不是些干瘦又贫穷的工人,而是一群杀人不眨眼的强盗。是他们手上那些时常用来敲打翼子板的铁锤?是那身洗不去油渍和汗臭的工服?是蔡绩那乱糟糟的头发和根本不值钱的饰品?仿佛真的是。尽管蔡绩并不高大,身材几乎是瘦巴巴的,可只要打扮得不一样,城里的孩子便会害怕他,就像害怕花色艳丽的蜘蛛。

    后来蔡绩告诉他,从村子里来的孩子都是这么干的,他们要显示他们有自己的圈子,绝不是对着城里人卑躬屈膝的乞丐,也要向村子里证明他们见过世面,懂得田地与庄稼之外的世界。他们既不属于这头也不属于那头。也许有人会觉得他们古怪,荒唐,但是他们并不在乎。别去在乎别人怎么看你,而是要用轻蔑压倒对方,把他们那些自以为雷打不动的规矩当成狗屁——而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为了活着,并不能叫你真的无法无天。在汽修店里干活的人从来也不干犯法的事,因为最要紧的是挣钱养家。他们也不必不像小刍的父母那样琢磨如何避税,或是怎样跟工商的人攀交情。他们只是终日埋头在轮胎与翼子板旁边,直到汽修店倒闭的那一天,他们也还是那个样子,没有任何人想过动手。

    那一天小刍不在场。有许多事都是后来他从蔡绩口中听说的。他听说了事情最初的情况:那辆车被送来时到处都是刮痕,像是用刀子刮的,轮胎的缝隙里满是呕吐物,还有酒瓶的碎渣;客人许诺会给的报酬很丰厚,但态度却很恶劣,并且警告他们不许多嘴。其实没人想多嘴,更没人想到要报警,哪怕他们在清洗车厢时从座位底下发现了一些没标签的药片,几条沾着血迹和脓水的毛巾。这的的确确不关他们的事。他们苦恼的是那辆旧车的配件实在难找,而那些零零碎碎的破坏也叫人头痛。曾有一次修理时小刍来了,坐在店外的石墩旁和蔡绩说话。那是距离汽修店倒闭不到一个月时的事情,可那天傍晚小刍却觉得很愉快。他们说的都是些开心的事。小刍在说学校附近的书店刚进了剥一批漫画,有些是二手的,但卖得很便宜。他长大后也想当个书店主,上班时也是成天看书。蔡绩却告诉他书店迟早都是要倒闭的。将来人们只会在网上看东西,就像地铁里再也不会有人看纸质报纸了。

    他断言说如果要开实体店就该卖吃的喝的,因为只有这些你是不能永远从网上买的。没人喜欢天天吃不新鲜的东西,就像没人喜欢一个人闷头在家喝酒——关于这点小刍不免有点怀疑,因为他爸爸就喜欢关起房门自己喝酒,并且咒骂任何在那种时刻打扰他,试图和他说话的人。他妈妈告诉他那是因为辛苦工作的缘故,他爸爸的工作总是在不停地说话,不停地对着空洞洞的枪口似的摄像头与闪光灯扮出笑脸,这一切的牺牲全是为了他。因而小刍已经抱定了决心,他日后必须做的是不需要说话与陪笑的工作,这样一来在下班后他就会愿意说话,会陪自己的孩子聊天,而不是关起门喝酒。他也问蔡绩如果自己也当汽修工人是否能够胜任。蔡绩冷冷地咧嘴笑了一下,肯定是在嘲笑他说傻话。不过小刍并不在意,因为蔡绩的确懂得的比他多,而且他总是有什么说什么,绝不会嘴上一套心里一套。

    蔡绩跟他说修车可不是什么好出路,辛苦只不过是小问题(对小刍的膝盖来说就不算小问题了),重点是当所有手艺学完以后,你就很难再找到上升的机会了。单子的数量总是那么多,而老板从乡下找来的学徒总是更比老人有精力、能吃苦,所以他是没法指着这个挣大钱的。而且他要留在城里,尽管他和小刍一样讨厌那些四四方方的天空与人挤人的公交车,可他在那青山如画的故乡同样没有立足之地。事情早就无力回天了。也许是从蔡绩的父亲癫痫发作掉进水塘的那一天,也许是与他们有土地纠纷的那家人在婚宴前买起豪车的那天,这些飘荡在老家风中的谣言对小刍来说完全是支离破碎,互不相干的,它们唯一说明的事实是蔡绩实际上已经无家可归。

    他和小刍一样,都必须想方设法在这片水泥与钢铁浇筑起来的蜂巢里生根。每当这些念头模模糊糊地出现在小刍心里时,他竟然觉得很高兴,并且一点也不认为这里头有什么矛盾。如果他的一个同学家里死了人,他会按照老师说的那样安慰对方,摆出同情和难过的模样,可是蔡绩并不是某个路边的陌生人,而是唯一一个能跟他讲话的同龄人。所有不幸的乡间故事都那么遥远,唯有黄昏的汽修店是真实的,是他能摆脱孤独、倾诉心事的地方。而正因为蔡绩无家可归,汽修店的真实将永远持续下去。

    夕阳落进了工厂烟囱的缝隙之间。蔡绩放下锤头与焊垫,走进店里去找形状合适的垫铁。小刍坐在石墩上,面上是讷讷的表情,心里翻搅着他隐秘的喜悦与茫然。有一个背着吉他的男生从店前的砾石路上走过,小刍盯着他肩膀后头露出来的琴包,想象里头其实藏着许多老鼠药与刀具。这时对方也抬起头,他们的视线撞到一处,小刍看到了他进城以来最亲切的一张面孔。

770 老鼠药(中)

    路过的男生似乎要比小刍大个三四岁,身上的衬衫没有标识,也没有带学校的名牌,但小刍觉得那应该是一套高中学生才穿的制服。他肤色白皙,头发也修剪得很齐整,是典型的城里人做派,然而他脸上的微笑却并不叫小刍讨厌,而是亲切又温和的。

    “请问,”男生用与他外貌很相称的声音问,“去旧船厂是往这个方向走吗?”

    小刍立刻点了头,并非因为他听懂了这个问题,只是不想叫对方失望。可他紧接着就意识到自己是在撒谎。他慌乱地想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干,为什么就是不能让身体听从脑袋使唤。好在对面的少年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继续站在那里,仿佛能看穿小刍脑袋里混乱的斗争。

    “你也不知道吗?”他脸上仍然挂着令人宽慰的温柔,“是从城区那边过来看朋友的吧?”

    这一次小刍肯定地点了点头。你是怎么猜到的呢?他想张口问一问对方,但却莫名地胆怯了,仿佛自己在对方面前什么都瞒不住。也许是因为他穿着校服的缘故吧。可是对方又怎么会知道他是来看朋友的呢?

    “因为你看起来很开心,不像是在等家长的样子。”

    从来没有人这样和小刍说过话,更何况是一个路过的陌生人。但是攀谈的少年没有分毫恶意,又是那样易于交流。小刍忍不住喃喃地发出一句低语。

    “什么?”少年说,“抱歉,我没有听清楚。”

    “你去旧船厂干什么?”

    “这个嘛,你知道旧船厂是什么样的地方吗?”

    “是……造船的地方?”

    “很多年以前是的,但现在已经废弃了。如今那里住着一个很有本事的人。”

    “很有本事?”

    “是的。也就是说,如果你遇到了自己实在无法解决的事,可以试试去旧船厂找那个人。”

    “是警察吗?”小刍低声问。

    “不,应该说是一个工程师。”

    那时,小刍还不太懂得工程师是做什么的,只是依稀知道这是个比工人更难一些的工作。那么,他在心里悄悄地想,那应该确实是个比汽修工人或电焊工人更有本事的人。但他为何要帮助别人呢?

    “他很喜欢帮助别人呢,”少年说,“因为那对他自己的项目也是有帮助的。”

    “……他的项目?”

    “大约是让所有人都满意的项目吧。想富有的人就会富有,想变聪明就会变聪明,想成为超人也可以——但是,如果所有人都变成超人的话,恐怕也就没有这个概念存在了。”

    少年静静地笑着。落日在他背后的云层中摇曳,好似荡漾在海浪之中。小刍着迷地看着这一幕,觉得自己应该正在做梦。陌生的少年分毫不像在学校里能够遇见的人,而是偶然在梦里遇见的远方游客,虽然记不起具体的形貌,却使人想起种种愉快之事。只要听见少年的声音,小刍就感到胸口沉甸甸的压力被卸去了。未来已经不再可怕,什么样的愿望都能实现,什么样的设想都能够成功,什么样的地方都能够抵达。这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那么,就记住那个地方吧。”少年说,“有机会再见。”

    他走开了。明明时沿着笔直的路慢步而去,小刍却觉得他是在眨眼间就从这个世上消失了。太阳落进了最矮的烟囱管里,小刍失落地坐在那里,脑袋里翻涌着父母争吵的声音,还有那个曾经被汽修工人吓跑的男生的脸。仿佛是过了很久,蔡绩才从店里走出来,手中拿着一条洗过的湿毛巾。当他看到小刍的脸色时,用毛巾擦着脖颈的手停了下来。

    “怎么了?”他问着,眼睛扫向空旷无人的砾石路。

    小刍把刚才那个过路少年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蔡绩却不相信。并非不相信刚才有一个人路过,而是不相信小刍所描述的那种感觉。一个穿着学校制服去旧船厂的年轻人,还会无缘无故地对陌生孩子说那些话,听着就不像怀有好心。他警告小刍这一带有很多坏人,诈骗犯,传销者或是人贩子,千万别和陌生人多说话。他说话的语调宛如那些久经社会考验的大人,一直以来都令小刍深感向往,可是今天他终于不再这么想了。他觉得蔡绩说话的方式有点像他的父母。

    “那个人很好。”他木讷地说,“不是坏人。”

    “你又不认识他。”蔡绩说,“谁知道他是哪条道上的东西。”

    小刍没有再说话了。他心想自己是说不清那种感受的。亲近一个人或厌恶一个人,这里头的道理没办法完全靠言语讲明白,但是从路上经过的少年是理解他的,不怀任何恶意与轻蔑,只有小刍自己明白这一点。他回到家里写作业时仍然想着这件事,手中的铅笔在草稿纸上画出重重叠叠的太阳、道路与帆船。他入睡以后又见到了那摇荡在云层之上的血色残阳,夕阳下是金色的农田。在这美丽的背景前方却是一个雪白的、不断翻滚着的药瓶,好似一则特别古旧的电视广告,瓶身上用金黄字体写着“特效老鼠药”。那种金黄色字体也经常在美术片里出现。蔡绩的某个亲戚就是吃老鼠药死的。像老鼠一样死了。

    在那以后小刍还是去汽修店,但是再也没见过那个背吉他的少年。汽修店的人似乎也并不清楚什么旧船厂。他们中进城最久的已在这里工作了八年,从不知道这附近有船厂。不过,对于了解一座中大型的工业城市来说,八年时间并不算充足。然后,汽修店就倒闭了。

    倒闭之前的那几天,蔡绩特意到小刍的学校门口等他,告诉他这星期别再去店里。他们接手的一辆车出了问题——正是少年从店门前经过的那一天,蔡绩接手来处理翼子板的那一辆——车主认定他们对车做了手脚,私自替换了里头的配件,才导致修理完成两周后的二次故障。老板与客人吵了起来,接着不知谁先动起了手。两边都被带去了派出所,而那时事情出现了第一个坏迹象:是对方比他们先行离开。

    日夜不宁的混乱就此开始了。次日早上店门口满是散发浓烈异味的油漆,后一天则是粪便与尿液;有些不知来历的人在店附近探头,似乎在偷拍顾客的车牌号;每个在店里干活的人都把手机设成了静音或免打扰,否则便有无穷无尽的骚扰电话。蔡绩曾把自己的手机拿出来给小刍看,上面的陌生号码无一重复。小刍问他打电话的人到底会说些什么,蔡绩给他举了最近的几个例子:三个放贷者,一个推销房地产,还有一个问包夜的价钱。

    汽修店老板决定先回老家休息一阵,这个主意的决定性因素也许因为有人来查店里的消防,也许是有人跟踪了他放学的儿子。突然之间,这个季度的生意结束了,没人知道什么时候再开始。蔡绩拿着在淡季结清的工钱来找他。那是在一个放学的晚上,他远远站在街道拐角的榕树后头,以免被其他学生看见他和小刍说话。其实还是有人看见的,一个同学从旁边走过,眼睛盯着蔡绩脖子上的项链,又看了看小刍,脸上挂着生硬而古怪的笑容。小刍呆呆地回望着他,脑海中又翻滚着那个梦:夕阳、云海、农田与翻滚的老鼠药瓶。

    蔡绩告诉他自己要找工作。他不懂修车以外的事情,而且年纪也太小了——对外人他总说自己已经二十出头,实际上连十七都不到,没有身份证,也没有靠得住的熟人。他犹犹豫豫地望着小刍,似乎想说点什么,最终却放弃了。到了回家以后小刍才想明白,也许蔡绩是想让他父母帮忙找份工作。

    他是想要帮忙,但美容院不会要一个十七岁的汽修工学徒,他爸爸听了也只是笑一笑,说这孩子真可怜,肯定是惹到了那些不干不净的人。当小刍问他什么是“不干不净的人”时,父母却都没有回答他,只是让他别再和蔡绩混在一起。又是一桩小刍不明白的事情。他只能幻想“不干不净的人”是什么样,也许是一种身上带着毒性的传染病病人,而他的爸爸妈妈觉得蔡绩已经被感染了。但他知道并不是这样,汽修店里的员工都很健康,谁也没有毛病。他的同学倒是经常一脸病态。

    后天他又忍不住去了汽修店。店已经关了,铁匣门前贴着招租电话,也被人用红漆涂抹掉了,写着“贱狗去死”。他茫然地盯着这四个字,仿佛是在读一种全然陌生的异国文字。泥地里还散落着雪白的圆纸,是小刍只在电视剧里看见过的东西。他绕开这些纸片,怯怯地靠近闸门,仿佛门上的四个红字会像疯狗一样跳出来咬他。当他好不容易凑到近处时,才看见闸门的锁孔里已经灌满了凝固的万能胶。他想这都是不干不净的人做的——可不干不净的人到底是怎样的人呢?他见过沾满油渍的汽修工,也见过满身泥泞的农民,但是做下这件事的人一定比两者都脏得多。那人一定长得十分可怕,是张老鼠般病态的面孔。

    他默默地想着那张怪脸,突然间鼻腔里满是酸涩,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但他不仅仅感到十分伤心,更重的是莫名的恐惧。大人们骗了他。学校告诉他的事是假的。一切所谓的规则与许诺也是假的。眼前的这扇门正是他自己未来的预示。今后蔡绩将会怎么样呢?他自己又会怎么样?如果有一天他遇到了不干不净的人,也会变成这样一扇破破烂烂、没人搭理的铁门。如果蔡绩最后进了工厂,在那些被铁栏杆与厚重闸门重重包围的房子里,就再也没时间同他说话了。他又变成了一个无处倾诉、无人搭理的怪胎。至于蔡绩,小刍觉得他最后会死——如果你再也联系不上一个人,碰不到这个人的面,那么这个人就等同是死了。

    他使劲地憋住眼泪,脑袋里全是父亲不耐烦的吼声——哭什么哭!别跟个没出息的瘟鸡似的!然而越想越是难过。夕阳把他和树木的影子越拉越长,颜色却越来越淡。正当他觉得自己将会消失在黑夜里时,另一个影子静静地落到了闸门底部。

    “这家店怎么了?”

    小刍回过头去。曾经向他问路的少年就站在砾石路边,不知是何时到来的。他慌忙想要擦掉眼中的泪水,结果却一下子全落了下来。少年没有像大人那样笑话他,或是大声喝止他,而是放下琴包,从侧袋里掏出一包纸巾。小刍低头擦脸时,他已走到门前,静静地看着那行红漆写下的字。

    “店关了呢。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小刍摇了摇头。他确实不该和陌生人说这些,然而当少年的眼睛落在他脸上时,他却不自觉地说起了自己知道的事。他说得抽抽噎噎,简直前言不搭后语,可少年却是个很好的听众,一次都不曾打断他。

    “这么说来,是和会闹事的顾客起了纠纷吧?连朋友也因此丢了工作?”

    “是……”

    “很难过吗?”

    小刍突然感到一阵羞愧。少年明明比他大不了几岁,谈吐却如此的镇定从容,好像什么事也不能叫他烦恼。他想要解释自己为什么如此难过,开口时却说不出来。其实他和汽修店的老板并不熟悉,蔡绩虽然是要好的朋友,却也终归只是孤独时的陪伴而已。况且这只是丢了工作,并不是受了严重的伤。他细细地想着,终于明白自己并不是为蔡绩而难过。最后他只能嗫嚅着说:“我感觉这些人很坏。”

    “确实是做了很卑劣的事。”少年用文静的声音赞同着。

    “……而且,没有受惩罚。”

    “是呢。但你为什么觉得,做坏事就一定该受惩罚呢?”

    小刍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想说这是学校里的老师说的——可是转念间就否认了。其实老师并不曾这样教过他。老师只是说要努力再努力,这样才能赶上起点更高的人。父母也说要努力再努力,才能超过那些富商与官员的儿子。可是关于公平,关于为什么做了坏事要受惩罚,他竟然不知道自己从哪里学到的。可难道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如果付出同样的努力,得到的回报却很悬殊,难道不应当感到委屈吗?如果欺负别人可以不受任何惩罚,那么……那么又怎么样呢?

    少年的脑袋微微偏向夕阳的方向,如同是沉思着说:“我想做这件坏事的人应该很有人脉吧,所以就算是闹成这样,也没有被抓起来。不过,在你们的世界里只会有很少的人拥有权势,所以做再多坏事也不会有太大影响。在两边的数量失衡以前,族群是不会因此而消亡的。”

    “……你们?”

    “嗯,你们的世界。因为我已经不属于你们这一类了。”

    对于他的回答,小刍并不是很明白。少年的穿着打扮和城里的学生没有什么不同。可他仍不觉得害怕,或是怀疑对方的来历。即便说出了古怪的言语,对方也是他所见过的人最温柔亲切的人。他也想着少年所说的话。因为有能力做坏事的人很少,所以做坏事也没关系——那难道不更叫人失望吗?这样的生活要永远持续下去,持续下去,直到老鼠泛滥成灾,农田一片荒芜。他专注地想着这一幕,仿佛自己也噩梦过那样的景象:在云海中飘荡的血色,荒芜不毛的农田,还有在绝望中锐鸣奔突的鼠群。他想得那样专注,连难过也忘却了。总有一天,他胆怯地低声说,数量会失衡……

    但那将会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少年指着涂有红字的闸门说。在此以前,这样的事就会在每一个族群里反反复复地发生。但是小刍并不需要太过担心,因为对于个体来说,生命非常短暂,能够经受的苦难也是有限的。而无论活着的时候有何差异,死去后却都是平等的,都会得到永恒的宁静。

    小刍从未听到他的同龄人这样谈论死,他觉得有点害怕,同时却也强烈地感到不公。无论死后得到什么样的平等,生前遭遇的事情却无法改变呀!小刍想起汽修工人们无聊时所看的那些老电影,那些关于侠客们惩恶扬善的故事。他终于意识到,那些关于公平的观念或许并不是父母告诉他,而是他从故事里看来的。可是那些故事叫人看得很舒服。而坏人如果寿终正寝了,那又有什么好高兴的?

    仿佛是早就等待着他这样提问,少年露出了微笑。“因为会误伤到没有犯错的人。”他说,“就像是天上的陨石掉落下来一样。如果为了让坏人遭报应,也可能会伤害好人的话,还会想这样做吗?”

    小刍迟疑着。他第一个想到的是蔡绩。可是,如果能够让害汽修店关门的人倒霉,蔡绩自己也会愿意付出许多。

    “那么,”少年又接着问,“如果想要让好人得到善报,也必须给坏人同样的好处,就像把他们放到同一个天堂里去。你会愿意这样去奖励好人吗?”

    这一次小刍摇起了头,没有一点犹豫。这是自然而然的反应,一点也没有掩藏的必要。少年端详着他,最后说:“既无法走向这一头,也无法去往那一头。于是你们就被困在了这里。”

    少年说着,慢慢地往后退了一步。小刍明白他就要离开了,而且——今后恐怕再也不会见面了。他的心中涌起强烈的不舍,少年却从琴包的侧袋里抽出一本记事簿,撕下其中的一页递给小刍。

    “如果有一天你决定要做出选择,就去这个地址吧。无论是想惩罚坏人还是保护好人,都可以把你的想法告诉给那个工程师。他一定会答谢你的。”

    小刍接过那张纸条。纸上的字迹非常端秀,就像是专门学过书法的人。他怀着惊奇与迷惘读完上面的字。路灯在他头顶亮了起来。

    他抬起头,少年已经走了。小刍把纸条折好,放进书包最深的口袋里,这才慢慢往回走去。当他走到路灯之间的昏暗地带时,蹲在附近抽烟的两个人突然冒了起来,一前一后地拦住他。他们都是高大的成年男人,脸部背着光,小刍只能看见其中一个手背上纹着蟒蛇似的图案。

    “你在那地方站着干什么?”其中一个人问。

    小刍吓得带住了。另一个人拽过他的书包,又揪过他胸前的名牌。他把手伸进小刍的校服裤兜里,从里头掏出他的公交车卡。书包被撕开了,抖出所有的课本与笔记。有纹身的人用脚踢了踢,书堆四散滑落。

    “是个小屁孩!”那个声音说,四野里回荡着他可怕的笑声,“蠢得跟头猪似的。滚吧!”

    小刍已经说不出话来。他机械地用一只手抓起书包,另一只手则尽可能地揽过课本——只是尽可能,因为有好几本已经落进了幽黑潮湿的草甸里。他满身狼狈,含着眼泪逃了出去,回到家后又挨了父亲的一顿皮带。夜里,小刍从夕阳、农田与老鼠药的梦境中醒来,看见窗外的星星在闪烁着。老鼠药。他迷迷糊糊地想着。还有陨石。他悄悄下了床,从书包里翻出内页的纸条。那纸条竟然是真的。所以少年对他说的话也是真的。这时他下定决心要去寻找旧船厂。

    复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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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1 老鼠药(下)

    小刍还没有属于自己的手机,但他爸爸的旧手机一直放在客厅的抽屉里。以前他会偷偷把它拿出来充电,然后下载游戏玩上一会儿,或是看喜欢的动画片。他父母从未发现,因为他们只会伸手去摸电视与电脑是否发热。旧手机里还有些没删除的照片,是他爸爸上班时拍的,其中许多张里都有一个陌生而年轻的女人。这种照片他爸爸从来不会太费心去掩藏,就像他妈妈也不会特意掩饰自己是和谁去舞厅。他们已经许多年不坐在一起吃饭了,但他们依旧生活在同一个屋子里,因为这就是过日子。

    小刍并不特别为父母间的关系所困扰。其实他觉得这样反而好些,因为当其中一个责骂或殴打他时,另一个就会因为憎恶对方而故意唱反调,并把小刍的种种错处归罪给对方。没有花时间教养,或是遗传了蠢笨的头脑。小刍已经学会了在这种时刻尽可能地保持沉默,让自己被两个怒气冲冲的大人遗忘。他从未像电视剧里那样渴望过父母之间的和睦,因为他总觉得那和他没有关系。有几次他的父母问他如果离婚更愿意跟着谁,小刍只是睁着眼睛不说话;有时他们也骂他,因为是他的蠢钝毁了这场婚姻。你就不能有点眼力见吗?每当吵架以后他的父母总会这样问,仿佛觉得他本该阻止两人间无止境的咒骂和吼叫。小刍从未想明白那件他本应做到的事情,没有人教会他如何调停两个大人间的冲突,也许因为他确实又笨又呆。

    如果他是个天才,或者至少足够机灵,能够把人们那些无声的眼神与古怪的神情全都看懂,他父母的生活定然会大不相同。他们的婚姻将会美满舒心,至少孩子会发挥正常应有的斡旋作用,理解他们的苦恼,解决他们的问题。不然孩子又何以报答父母的生养之恩?遗憾的是他太笨了,太无能了,连一个合格的孩子也做不好。

    但是这一晚上小刍有了新的念头。也许念头是早就有的,在他懵懵懂懂地听着那些关于蔡绩的故事的时候,在他注意到老师对着花钱补课的学生格外和颜悦色的时候,那个念头就像被按在缸底的葫芦一次次浮上来:这些事不是他的错,全是大人的错。

    难道不是吗?分明是大人搞乱了世上的一切。是他的父母毁了生活,然后把责任全都丢给他,指望他能够修复所有的问题。可是他不能,所有头脑机灵的天才小孩都不能,因为大人们已经无可救药。他们祸害了整个世界,让小刍没有地方可去,还要指责他没有本事解决他们制造的烂摊子。蔡绩也是被大人们赶出了家乡,赶出了汽修店。大人们总是互相怪罪,告诉小刍这是城里人或乡下人的错,富人或穷人的错,男人或女人的错,但是在这所有的群体中大人们不会特意区分孩子,因为孩子只不过是他的拥有者的群体的附属品,因为——所有活下来的孩子都必定要成为大人。而那时既然他们已经有了掌控小孩生存的权力,他们也就不会继续责怪大人了。这种注定要转化为自己敌人的问题是无可解决的,除非他不再长大。

    不再长大。小刍机械地念着这句话。他想到了飞蛾,这是他一直惧怕的东西。小时候他用鞋盒养过桑蚕,看这些白胖呆笨的虫子吃树叶叫他多么兴奋,可当它们第一次破茧的时候,小刍却惊恐地看到了完全不同的东西。他惧怕蚕蛾怪异的眼睛与花纹,而更重要的是它们能飞了,能够把那可怖的身躯扑到他的脸上、眼睛上,甚至钻进他的衣服里。在午夜的噩梦中,它们甚至会顺着口鼻钻进他的内脏。

    这就是蜕变。把一种东西生生变成另一种,把幼态可掬的蚕虫变成了不可理解的怪物。这就是长大。总有一天他的躯体会变得臃肿而沉重,脸上会生出油脂与岁月堆积出来的可憎脓包,嘴巴里散发出烟酒的臭气。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变成父母的翻版,就像看着一只外星怪物从他现在的身躯里钻出来,再用他的名字和身份去孵化新的怪物。他不要变成一只飞蛾。但是蚕最后难免会变成飞蛾。因此,所有大人和孩子到头都是一种东西。

    在那个下定决心的午夜,小刍躲在客厅的角落里,先查好地图路线,把路名全记在笔记本上,然后打了一长段留言,通过自己的秘密社交账号发给了蔡绩。他说自己要去寻找那个背吉他的少年,或是少年口中的旧船厂。但他没有写自己去那儿的目的,因为他自己也尚不清楚。少年说旧船长里的工程师喜欢帮助别人,还说那个工程师正在做一个使所有人都满意的项目。小刍想不出世上有这样的项目,他也早过了相信超人或神仙存在的年纪。可他还是要去,因为背吉他的少年是不会无缘无故撒谎的,他就是知道这一点。

    如果我没有回来,他按着手机屏幕写下最后一句留言,你就来这个地方找我吧。写这句话时他心里没有半点忧虑。他并不是抱着如果自己被坏人抓走至少还有知情人的念头写下这些话的,更没有想过这是某种死亡留言。他只是在和朋友分享自己的秘密,就像那许多个在修车店门口的黄昏。好朋友之间是不该互相隐瞒的,即便吉他少年没有邀请过蔡绩,他也希望蔡绩到旧船厂来,跟他一起看看那个厉害的工程师。

    他把消息发出去后就删掉了聊天软件,又把手机放回原位。他的父母永远不会知道这件事,他们甚至不知道小刍有自己的社交账号。自己的儿子怎么有胆子背着他们看那些网上的肮脏东西?他们相信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然而正是这天晚上,小刍把交通卡、钥匙串和几张收在抽屉深处的零钱放进背包里,悄无声息地走出了家门。等天亮以后,父母会发觉他和书包一起不见了,就会认为他是昨夜挨了教训后早早上学去了。等他们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头,那将会是至少十二个小时以后。那时他们也不会立刻去找警察,因为小孩离家出走毕竟也是一桩丢人现眼的事。他们还是会等上一个晚上,看小刍会不会因为没钱吃饭而自己回来。

    小刍并没想过自己到了明天晚上是否会饿肚子,又或者被警察找回家后会面临的惩罚。不知为何,他确信自己只要找到了旧船厂,这些问题就会迎刃而解。

    去吧。去寻找使所有人满意的工程师。他走进城市的夜色里。这仿佛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看清楚午夜时分的街道。四下黑暗而幽静,路灯的光苍白如薄霜。两侧的楼厦都沉默地俯视着他,令他觉得自己那么渺小,随时会在这黑暗深处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肯定会死在路上的。冻死。饿死。被人抓走贩卖。今天以前他都只是待在父母家里的不知感恩的寄生虫,又怎么能在这个更广大更冷酷的世界里活下来?他只能回到家里去,回到学校里去,回到父母为他规划好的路线里去,这样才能逃避沦入这片孤苦而骇人的黑暗。

    他发觉自己正颤巍巍地往前挪步。关于回家的想象反倒使他被逼迫着走向夜色深处。最坏的结果,他对自己说,就是会早早地死掉,就像没能变成飞蛾的蚕。死是很可怕的东西,然而没有具象的形体,还让他的父母也避讳不谈,这就使得这个词变成了一种证明自我的武器。只要他不畏死,就得以在某种程度上凌驾于父母之上。他还想到了蔡绩的叔叔,那个误食老鼠药而死的人。据说他死得很快,那过程也许会很难受,可是只要够快,怎么也比十年或一百年要短!

    小刍慢慢地走出了住宅区。他把记着路线的笔记本抓在手里,时不时借着灯光核对路线。在手机地图上,这条路线不过跨越了一条区线,弯弯折折地竖穿两个半屏幕。他没有想到自己记下的那十几条路名与岔路实际要走上好几个小时。幸好城市里的夜不像乡下那么黑,等他从居民楼走到了闹市区,各种夜间营业的商铺使黑暗也稀薄了。有时凌晨下班的人与他擦肩而过,或是路过车辆上的乘客从窗口望向他,他们诧异的眼神会叫小刍的心口被紧紧攥住。他努力地想自己要是被拦下来要怎么办,要怎么解释自己这样一个小孩在夜里乱走。但最终并没有一辆车为他停下,也没有一个人向他发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做,而且他也没意识到,自己看上去非但不像失魂落魄的离家出走者,反而镇静得像个正在回家路上的人。

    渐渐地,他不再觉得害怕了,而是回想着过去生活中的种种小事。他一会儿想起同学讨论某个他根本不知道的球星和跑鞋品牌,一会儿想起奶奶生前站在灶台前的样子。她总是在土灶前咕咕哝哝地说话,抱怨所有的子女都不管她。她唯一的儿子和一个外地女人去了城里,从此就没了良心。她生前一直是对小刍最好的人,从没有对他说过一句严厉的话,仿佛小刍做任何事都是好的,是令她骄傲和高兴的。可是每次提起他的父母,尤其是他的妈妈时,奶奶的声音就变得很陌生,叫他非常害怕,仿佛是自己做错了什么。

    这就是小刍一直以来的感觉。他总是在做错某些事,总是给别人造成麻烦,让别人感到不快,而他自己却无法理解其中的情由。过去的生活就是如此混沌而不可知,仿佛他只是一只不小心闯入闹市区的流浪动物,无论做什么都引起人们的惊叫。只有在很少的时刻他感到自己是平静的,安全的,不必惊惧于大人们随时爆发的愤怒与厌烦。

    但是今天过后事情就会不同了。有个声音在心底对小刍说。那个声音是亲切而平静的,是可以理解的。他告诉小刍一切最终都会过去,就像一场长跑总会有抵达终点的时候。终点,但不是像他父母那样的终点,而是一个全新的地方,一个全新的自我。他走着,走着,渐渐地忘记了一切忧愁和恐惧。他像个刚出生的婴儿那样观望周围的一切:两株巨大而相互依偎的银杏树;天空中团团破碎的云朵;远方传来的仿佛是船笛的悠长鸣声。他以前从来没对这些东西感到疑惑——或许在他记事前曾有过吧,但是后来他就不再关心了。他有许多作为“小刍”这个身份而需要关心的事,因此不和他相干的事物便被遗忘了。而今夜他不再是那个小刍了。他是一个出走的孩子,一个没有名字又对世界毫无成见的人。现在黑夜和白天都是一样的了。刚出生的婴儿对什么都不惧怕,对它们而言并不存在超自然的边界。那时它们能公正地看待世上的每样事物,觉得它们都同样值得惊奇。它们在思想的脱俗性上超越了一切成年的哲学家,唯有一样东西是大人哲学家拥有而婴儿做不到的:认识自我。

    可自我有什么重要的呢?那不过是整个宇宙中最微小的一种视角,把周遭呈现的客观事物予以有偏向的、中心化的解读,使之呈现如漩涡般自内而外的扭曲——后来工程师把这一观点告诉了小刍,他才明白自己内心的困惑究竟该怎么描述。但在那个出走之夜,他只是感到常年伴随着他的恐惧消失了,因为他的“自我”已消失了。他只是融入在沉沉夜幕中的一阵没有名字的风,一双不带任何旧思想的天真眼目。像这样没有姓名的人走在黑夜里是无可惧怕的,鬼怪或是恶徒都一样。他就这样一路走去了旧船厂里的工程师面前。就如吉他少年所说的那样,工程师接纳了他,教导了他,使他过去的困惑全都一扫而空。然后,工程师向他提出了最重要的问题。

    如果那一晚他在半途中意外死去了,对于世人而言或许会是出悲剧,只有小刍自己明白这并没有什么可惜的。他想到在自己活着的时候人们并不如何在意他,只有死的时候才会扼腕叹息,那并不是因为多么关心他,只是“死亡”这件事颇具威慑性罢了。人们不敢轻易咒别人死,是因为倘若这种诅咒真的成立,那么自己也迟早要为人所咒死;人们要为陌生人的死亡而哀悼,不过是恐惧于自己早晚也会有这般命运。父母尽管平日里辱骂他、殴打他,把他当作无能的拖累,可只要他一死,也不得不痛哭流涕地表示悲痛。如果世上没有死亡这一回事,父母又会怎样对待他呢?恐怕他根本不会出生,因为人们从此就不必关注彼此了,父母自然就不会生活在一起。而如果有些人会死,有些人则不会呢?那么两者之间也绝不会和平相处。

    因此,以小刍对于他的整个种族的理解,能够靠着全体的努力而使得永恒之幸福降临吗?那已经是绝无可能的了,因为如他父母那样的人若无死亡威胁,便必定会败坏下去。倘若为了奖赏好人而连坏人都一并奖赏,最终导致的只会是更坏的结果。因而,欲达成全体的最大程度的幸福,在去除死亡之前,首先需要去除的乃是败坏者。

    在那个夜晚的最末,云层底端映出第一丝晨光的时候,小刍终于彻底走出了市区。在公路边他看到了一条污水河,河涛深暗而浓稠,形如翻滚沸腾的石油。那油质的表面上托起一层温润暖燠的杏黄光。整条公路都被照得黄澄澄的,远方的夜幕也不再黑暗,而是深浅变幻着的青蓝色。形形色色的烟囱里正喷吐出烟雾,探照灯光旋转得犹如芭蕾舞者,吊机耸长的剪影在天际缓慢挪移,像一群饮于水畔的鹤。那个寂静的、黑白的城区之夜已被他抛诸身后,眼前展开的却是万象交错的幻国。

    小刍在公路上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确认了最终要去的方向,随后朝着吊机垂头的地点走去。他留在夜幕与道路摄像头中的轮廓越来越小,直至消失在众多机器回荡不息的轰鸣声中。这是世人最后一次见到他的行踪。

772 涉江(上)

    那天夜里的云非常特别。

    是雨后聚集起来的晚云,轻透而密集,像一整块被敲碎的薄冰片。满月隐匿在薄云最密集的地方,使周围散发出纸灯笼似的圆形光晕。整片夜空扁平古怪得就像老动画电影里的场景。祥云纹。天宫。全都是吉利的好意头——如果蔡绩的爷爷还活着多半会是这么说的。那老头就爱扯这些有的没有,结果还不是在黄道吉日里死了。

    至于蔡绩自己,他根本就不信这些。当他在呼啸冷风中瞧见云后的满月时,最先想到的是燃烧发亮的烟头。灿艳焦臭的烟头,狠狠戳在人的皮肤上,青烟从那个发红发亮的圆斑里滚滚溢出,熏得人眼前发黑。七岁生日时他失手砸过一个瓷碗,膝盖上就被烫过一个洞,至今疤痕也还留在那儿。这事儿在他经历过的糟心事里其实算不了什么,但每次想起来还是难免腻味,因此他就很少抽烟。他也不打什么付费游戏,酒喝得很少,主要为了钱的问题。

    其实蔡绩在汽修店当学徒时多少攒下点积蓄,足够支撑他像店里其他人那样抽烟喝酒,要么就干脆一头钻进某个地下棋牌室或桑拿店。但蔡绩对这些消费项目都没什么兴趣。他对外总说自己二十岁了,但实际上虚岁十七,对未来一切都还抱有很大希望。他不像店里那些成年的汽修工人,只想着得过且过,有钱就去逍遥一把,或者终日埋头应付老婆孩子。虽说没有学历和人脉,但还很年轻,而且吃得起苦,早晚会有出人头地的机会。离开故乡的时候他也已经发过誓:要自己从这团泥淖里爬出去。他绝不重复那个窝囊的父亲的命运,也不会向村里那些叫他恶心的小人低头,非得做一份能昂首挺胸的工作,叫人能够看得起他。

    不过,究竟什么样的工作是真正体面的,汽修店里的每个人看法都不同。有的人觉得所有坐办公室的差事都很好,因为用不着耗费体力;有人却嗤之以鼻,说那不过是靠着巴结老板和勾心斗角来挣钱。除了汽修店店主以外,所有人都同意的一点是,要是想真正挣大钱过舒心日子,你就非得自己当老板不可。

    近年来这个主意也在蔡绩心里逐渐酝酿起来。他考虑过是否要在汽修行业一直干下去,靠长期积攒的技术和客户吃饭;要么去保险公司或培训机构当销售,试试他是否真的有出人头地的本领。这些路子各有道理,但真正在他心里滋长的愿望却是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店铺。一块自己的地盘。随便它有多大都行,只要是完完全全属于他自己的。他可以随着自己的喜好去努力,努力的结果也完全由他自己获得。这么做当然是很冒险,因为他毫无做生意的经验,没准会亏得血本无归。而在头脑深处,他也隐隐约约地意识到,没准自己是把“拥有一家店”和“拥有一个家”这两件事给混为一谈了。

    这种计划实在过于冒险,因此他只是闷头攒钱,跟谁也没提过自己的念头。有几次他几乎是跟小刍说漏嘴了,不过那个乖学生显然没放在心上。尽管小刍在年纪上和他相差不大,心理上却极度幼稚,完完全全就是个不懂事的小鬼。而跟这样什么都不懂的小鬼玩在一起会叫人忍不住说点能博眼球的话。在一个多月以前,蔡绩就是这样看待他们之间的友情的:一个无聊又幼稚的城里小孩出于新奇而总是找他玩,他也因为没有熟悉的同龄人而只能跟对方说话。这种友情早晚有一天会结束,因为小刍有父母供他读书,读高中和大学。到了那种时候,他们就注定不是一路人了。

    假如后来他没有收到那些奇怪的信息,事情应当就会如此发展。看见第一封告别信时,蔡绩甚至认为小刍是被盗号了,因为那种不谙世事的闷葫芦根本不是有能耐离家出走的人。后续发来的消息又变得越来越奇怪,更加让他认定了这是某种恶作剧,或者诈骗的圈套。他没有搭理这些发神经的话,因为汽修店已经关门了,他必须尽快找到一份新工作,否则就得用存款来付房租。要不是接到了小刍父母的电话,冷言冷语地问他是否在近期见到过小刍,恐怕他仍然会觉得这半个月来发给他消息的都是一个盗号的骗子。

    此刻,蔡绩站在犹如燃烧烟头的月色底下,感到肚子里像有许多团细长的毒蛇正在翻滚纠结。他的右手揣在外衣兜里,指头底下就是他那部旧手机伤痕累累的塑料外壳。他边走边想一个问题:这半个月以来用小刍的账号给他发消息的人到底是谁呢?

    如果说第一封告别信还有点像是小刍会用的口吻,后头发来的消息就完全不对劲了。无论是谈论的内容也好,使用的遣词造句也好,根本就不是小刍会写出来的内容,而绝对是一个成年人的口吻。是谁干的呢?要是第一次发来消息的真的是小刍,那么后续能够得到小刍的社交账号的人,很可能就是所谓的“旧船厂的工程师”。从那个路过的吉他少年开始,一切摆明了都是场连环骗局,什么做项目的工程师自然是子虚乌有的假货,真正的目的也多半是某种犯罪活动,比如拐卖人口或者器官交易。他们抓住了小刍,或许发现小刍临走前给自己发过消息,于是希望把自己也骗过去。蔡绩也试过发消息过去询问,却从未得到回复,仿佛对方只是在自说自话。在五天以前,他所收到的最后一条信息是这样写的:

    曾经令我迷惑的一切都已解开,在这里我已知晓了通往最高价值的道路。在我从懵懂中往上爬升,成功俯瞰整片森林以前,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所以,如果你对我们的生活心存疑虑,请到我曾经告诉你的地方来。在这里,过去你所经历的不幸都能得到解答,所有的牺牲都会有所回报。我真心期盼能得到你的理解。

    再不必有别的佐证了。这些莫名其妙的话不可能是小刍写出来的。而且,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仿佛发消息的人也根本不在乎他会不会起疑。如眼下这般情况,或许直接报警才是最安全的,但蔡绩并不信任那些“吃公饭的人”。他老家的警察也只不过是在走关系混日子而已,当初那个死于老鼠药的叔叔,因为没有足够强势的家人去催促,就那样敷衍的结案了。城里的警察和老家的又有什么不同呢?假如他贸然跑去跟警察说这些话,搞不好还会给自己惹来嫌疑。他知道小刍的父母讨厌他,他也讨厌那两个装腔作势狗眼看人低的家伙,那两人搞不好会把儿子失踪的事情全赖在他身上,好索取赔偿之类的好处。就算自己是完全清白的,在没有经济收入的情况下也绝对不能把时间浪费在这种狗屁倒灶的烂事上。

    最好还是别管为妙。他走到污水河边时仍然这样想着。反正小刍跟他也非亲非故,只不过是工作烦闷时的聊天对象罢了。虽然有时他也感到这个小鬼对自己有几分兄长式的依赖之情,但那又怎么样呢?像对方这种父母双全、又能在城里读书的娇贵独生子,根本轮不到他这样自力更生的穷人去关心。光是要养活自己就精疲力尽了,何必去管这个发神经的家伙?

    可是,话又说回来,小刍遇到那个背着吉他的人是在汽修店门口。如今回想这件事,蔡绩也有点怀疑这一切都和月前导致汽修店关门的那帮家伙有关。那辆被送来修理的车是经过非法改装的,有几个配件在市面上轻易很难买到,只能使用相似的替代品。要把这种车修到十全十美简直是做梦。他们也不是没有遇到过不讲理的客人,但这次来闹事的人里有好几个是附近出名的流氓,据说其中一个家里还有钱有势,连小有人脉的店老板也只能暂避风头去了。

    小刍的失踪会和那些家伙有关吗?可小刍根本就不是汽修店的员工,这是外人一眼就能够看出来的事,为什么要去难为他呢?也许就因为小刍是个不谙世事的笨蛋吧。换成汽修店里的其他人,在这个当口绝不可能会被陌生人骗去偏僻无人的地方,只有小刍会上当。那些人抓他做什么呢?仅仅是为了一辆修得不如意的汽车,还有对汽修店偷换零件的怀疑,应该不至于会要一个小孩的命吧?这些疑问在数天以来困扰着蔡绩,就连找工作的事情也耽误了。最后他终于向几个还算熟悉的本地人打听起所谓的旧船厂。大部分人就跟他一样毫无印象,只有一个他私底下非常讨厌的赌鬼神神秘秘地告诉他,那地方是存在的,就在工业园东北角靠近入海口的位置,算起来已经有近百年的历史,只不过因为地质问题而荒废了。虽然说是地质问题,具体的情况却没人说得清楚,那个赌鬼则一口咬定是风水不佳。邪性。鬼魂。总之那里暗藏着某些不干净的东西。

    和他家里的长辈不同,蔡绩根本不相信风水,也压根就不相信鬼神。这世间是没有因果报应存在的,否则药死他叔叔的人为什么没被抓住?他自己又为什么活得这么艰难?要是死后真能变成厉鬼,那倒真是件再好没有的事,他一定要去把那些曾经侵占过他家田地的人,还有闹修车店的人全杀了,连背后替他们撑腰的家伙也统统不放过——可终究只能是想想而已。他的不屑大约是摆在脸上了,所以那个赌鬼还信誓旦旦地说自己有欠了债的朋友去了那里,从此再没出现过。不过并不是死了,因为失踪者后来给家人朋友发了消息,甚至还上了自己的欠款,并且声称自己已经决定要跟随大师去修行。

    蔡绩不是很相信这些话。他看不起这些在赌桌上毁掉人生的废物,知道他们就算卖房子还债的时候都还在幻想着一朝翻盘,过上吃喝不愁的富贵日子。像这种人会愿意相信任何低劣至极的骗术。而且说到关于旧船厂的话题时,对方脸上挂着的恍惚微笑简直令他恶心。他怀疑这人搞不好除了赌博外还沾点别的东西。

    但旧船厂的确存在。就在某个僻静的角落里,在黑暗角落中萦绕的流言里。在下定决心前的三天里,他已通过汽修店的同事找到了一个消息灵通的按摩店老板,还陆续花了三百多块钱去打听更多旧船厂的消息。奇怪的是,小刍告诉他的那个故事似乎是独一份的。所有关于旧船厂的传闻都与那个赌鬼说的相似,是所谓的鬼魂作祟与替人解忧的大师。这类故事蔡绩在老家早已听得厌烦了,每个人都说自己有熟人见过鬼,可真正想找一个亲历者时却如大海捞针。

    要是真能置之不理也好——可数天以来,小刍与旧船厂的事开始出现在他的睡梦中。那与其说是担心或同情,不如说是疑惑。小刍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到底还活着吗?只要想到这点,他就只能在床上辗转反侧,连第二天出门找工作也是无精打采的。倘若他是个有钱人,兴许还能找私家侦探之类的代为打听,可那种动辄上千的费用可不是他能承担的。他所拥有的不过是自己的双腿和双眼而已。如果继续拖延下去,既没有办法定下心寻找工作,搞不好还会因为纠结而花更多的钱去打听那个该死的旧船厂。

    实在不应该继续把钱和精力消耗在这种无稽的事情上了。他终于决定要亲自去那个地方看看。绝不会傻到真的走进去,只是趁着黑夜远远地观察,看看是否会发现有可疑人员进出。只要他看见里头有任何灯火,就回去写一封匿名信挂到小刍父母家门前,在让他们去告诉警察。这样一来,就算小刍是被汽修店的事情牵连而失踪,他也算是尽了自己的努力。

    要是那个乖乖学生已经死了的话,就尽量让那些有钱的混蛋去给他偿命吧。他怀着报复性的心情这样想。如果那里真的藏着恶鬼,他就要把那些闹事的流氓骗进去。而如果所谓的指点迷津的大师存在呢?那不是也正好吗?假如真有那样的人,他这辈子就不会再受欺负了——想想就觉得十分可笑。会相信这种事的小刍简直和倾家荡产的赌鬼一样笨。他是不一样的。他是个机灵而有社会阅历的人,既不是对社会一无所知的书呆子,也不是娇生惯养的有钱人的儿子。所以,只要他足够小心谨慎,去一趟旧船厂绝不会有什么危险。

    蔡绩叹了口气,紧接着又甩甩头发,狠狠地骂几句脏话。天上的云悄悄散开来了,如烟头般红亮的月亮露出来,凝望着他离开污水河,向工业区深处那些静静垂摆的吊机走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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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通人类罗彬瀚被外星飞船绑架了。这艘船上除了他之外的成员有修真大少爷,魅魔,人工智能,奥特曼和许愿机。罗彬瀚确信这个宇宙一定有点问题。————————本书的备用书名如下道外战志寂静号绑票指南道士大战外星人这个宇宙大有问题没时间解释了快上船!飞船里的无尽星层之王修真者会梦见章鱼头外星人吗?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