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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全文阅读

作者:飞鸽牌巧克力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txt下载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120 亡魂悄立冰川之上(下)

    他们决定一起去“冰霜之蛹”做个短途旅行。由于波帕和乔尔法曼也要随行,罗彬瀚自然认为他们会乘坐先前那辆轻型飞船,结果荆璜却直接让雅莱丽伽把停留在十光年外的寂静号叫来。

    “您这有点明目张胆了吧?”当他们等在书库门口时罗彬瀚说,“咱们那船一看就不正经啊。”

    天天泡在书架里的荆璜看上去憔悴了少许。他一边盯着远处的白星,一边扒着自己的额发说:“有什么关系。那破球不就是个冰库吗?常住的活人没几个,外层还没装监控卫星,老子开船上去又怎么样?”

    罗彬瀚想想觉得不错,于是也不再抗议。他对先前的深空列车之旅已经有点吃不消,很怀念寂静号上舒适宽敞的软椅,只可惜这个星层的以太浓度无法使用海魔瓶,因此他们只得让寂静号由∈驾驶,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们行进。那本是为了避免在一些人口密集的小星球上引起骚乱,而眼下他们倒也不必特意避着波帕和乔尔法曼。

    寂静号很快降落在平缓的山坡上。罗彬瀚第一次远距离望着它朝自己飞来,感觉它的整体轮廓轻盈而优美,像只滑翔在空中的燕子。这显然不是他一个人的感受,因为乔尔法曼也赞赏地吹着口哨。

    “是个美人。”她说。罗彬瀚再三确认她的眼睛盯着飞船而不是雅莱丽伽。

    他们登上飞船。熟悉的舰桥室内一切未变,就连那只黄金幼龙也依然故我地趴在软椅上打瞌睡,对于新来的乘客们看都不看。

    ∈从空气里闪现,瞬间冲到乔尔法曼面前:“新人!有新人!大副没告诉我有新人!你是谁?人质?雇工?备用船零件?你体内有多少比例是生物结构?你怀里的小孩是你生的吗?”

    荆璜把它赶去开船,乔尔法曼则处变不惊地端详起那头幼龙。

    “可怜的小家伙,”她挠了两下幼龙头顶的鳞片,“它不适合这个星层的环境。”

    “我看它睡得挺舒服的。”罗彬瀚随口接话道。

    “那对古约律来说是一种不适应的表现。”乔尔法曼向他解释道,“当它们感到环境在衰耗它们时便会让自己陷入沉睡,这在物理规则稳定的星层很常见。”

    罗彬瀚不禁扭头看了一眼荆璜。这会儿荆璜倒没睡着,而是坐在边上翻阅《星光界》。

    从进入图书馆以来就消失无踪的星期八这会儿又出现了。她跑到波帕面前,一动不动地望着它。这让波帕往后缩了一点,有点胆怯地说:“你好。”

    星期八伸出双臂:“抱抱。”

    他们真的拥抱了一下。罗彬瀚暗中偷窥,终于确认星期八的手臂没有“死亡之触”效果,但同时更怀疑她也是个机器人了。

    拥抱过后的波帕变得胆大了一些。他开始在整个舰桥室内到处乱跑,莫莫罗跟着它,耐心解答它的各种问题。很快波帕就发现了放在墙角处的三份白塔标准学徒协议。

    它发出一声惊叹:“三个学徒!”

    莫莫罗打开箱子,让它观看里面的脑部组织。波帕像是羡慕般踮脚望了一会儿,然后说:“波帕见过一个学徒,他还把工作服留在了‘冰霜之蛹’。”

    雅莱丽伽立刻抬起头,向波帕打听那件工作服的消息。波帕告诉她那已是快两百年前的事,一个学徒跟随导师到此,在“冰霜之蛹”中寻找某个流亡学者,期间也拜访了大书库。他们是否达成目标不得而知,但当那位白塔法师来大书库道别时,她的学徒已被她拎在手中。她提起自己将工作服留在了“冰霜之蛹”,以防下回需要再来。

    这个情报毫无疑问引起了雅莱丽伽的兴趣,而波帕似乎也并不介意把那件工作服找出来借给他们,只是需要先经过波拉瓦蒂——也就是那位常驻冰库的学者同意。在他的数据库中记载着所有(通过正确方式)封存的生命编号,其中多半也包括那件工作服。

    这个消息不止让雅莱丽伽关注,同样让罗彬瀚心生好奇。他还不太确信工作服是什么,但雅莱和波帕交谈的只言片语足以让他晓得他们可能要唤醒一位白塔学徒。如今罗彬瀚对“魔法”已经不觉得太稀奇了,但他还是想看看一个给自己起名叫“靛之影”的人到底是什么样。

    他们很快在一颗点缀着深浅蓝色的苍白星球上着陆。出舱前罗彬瀚、马林甚至波帕都穿上了一套防冻服,然后才沿着无边无际的冰原走向目的地。

    哀风在银野上肆虐,尖啸透过收音器灌进罗彬瀚耳中,让他有种和亲戚家小孩一起走进游乐园鬼屋的体验。

    乔尔法曼和雅莱丽伽也被这阵死亡之风吹得发冷,于是她们当着罗彬瀚的面做起了热身运动:用棍子和尾巴互相角力,看谁能把缠结点拉过波帕的头顶。

    波帕高兴地仰着脑袋,给她们充当裁判。直到他们抵达一座冰山下的小屋,这场比赛也没有分出胜负。

    小屋被一个空气保护罩笼盖,附近植以花草,使得周边呈现出一片温馨的圆形绿地。当他们迈入其中后,寒风当即止歇,一层白雾蒙住罗彬瀚的头罩。他便学着波帕把它取下来。

    波帕站到那间红瓦屋门前,屋檐上的铃铛自动摇响。很快屋内便有人跑了过来。

    对方打开房门,然后和拜访者们一起呆住了。此人有一副健美的身材与一头耀眼的银发,正是先前他们在馒头大赛选手休息室里偶遇的陌生男人。

    “你?”乔尔法曼疑惑地问。

    “哦,我懂了。”银发男人说,“你们也是来找波拉瓦蒂的。”

    男人把众人让进屋内,给每个人端来一杯热水,然后开始自我介绍。他声称自己名为霜尾,是一位来自梦幻界的巫医,如今前来“冰霜之蛹”看望某个沉睡百年的旧友,但却未能找到负责记录仓位的守库人。

    “我来的时候屋门就这么开着。”霜尾端着水杯说,“没人,但也没血迹什么的。我查看了他留下的日志,最早的记录是半个月前。今年也不是冰库大清点的年头……说实话,我有点担心他的安全。”

    乔尔法曼显然也认为情况不妙。她在屋子里绕了几圈,仔仔细细地看过每一寸地板,然后问道:“你在这儿多久了。”

    “整整六天。”霜尾耸着肩答道,“我试着追踪他的气味和足迹,但外头的风太厉害了,没剩下多少东西。桌上有罐打开的虫卵酱,我进来时都孵化了一小半,所以我猜这不是出远门。”

    “他可能不小心掉进了液氮湖。”乔尔法曼忧心忡忡地说。

    霜尾喝水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我不这么想,”他慢吞吞地说,“前天夜里我看到点奇怪的东西……有个影子,挺瘦小的,跟人类女孩差不多。她就远远站在冰原上,望着屋子这边。当我赶过去时她却不见了,没气味,没脚印,像个幽灵那样无影无踪。”

121 寒霜渐覆眼目(上)

    “我觉得这不是个好主意。”马林说。

    当他们搜查过整间房屋,以及连通到冰山内的两个大型储物室后,发现一切确如霜尾所说。屋主不见踪影,亦未留下半点文字说明。雅莱丽伽和乔尔法曼商量了一会儿,决定亲自再去冰原周边检查。她们都不打算留守,荆璜则早就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这个结果使得马林抱怨不休,但他的意见显然毫不重要,因此最后三人还是离开了房屋,留下罗彬瀚、马林、莫莫罗、星期八和波帕。这会儿波帕已经和星期八玩得不错,正进行着一种外人无法理解的拍手游戏。

    “这绝对是个蠢主意好吗?”马林悲愤地说,“你们该死的就没人读过几个惊悚故事吗?想想看咱们现在的处境。哦,一颗全是冰冻活死人的星球,一个失踪的守库人,还有一个午夜在外头游荡的鬼影……这难道还不能让他们有点警觉吗?所有这类故事的悲剧源头——我得强调是所有的——就是分头行动!咱们就应该立刻跑路!”

    他的愤慨陈词未能说完。一只有点类似蟑螂的灰色虫子从桌边爬上了他的衣领,他立刻跳起来不停拍打。

    罗彬瀚打着哈欠把那虫子摘掉:“你还怕虫?不早该习惯了吗?”

    “不,不,死虫和活虫可不一样。”马林说,“我吃的都是熟食,从不碰自己不认识的活虫子。生鲜活食是种变态才有的爱好!你怎么知道它有毒没毒呢?”

    这句话提醒了罗彬瀚。他立刻把那只灰虫扔到地上,用脚碾死后丢出屋外,然后又去洗了个手。霜尾正好过来接热水,扭头对他说:“你用不着担心这虫子有毒。它是从那瓶食用虫卵酱里孵出来的,我猜这是波拉瓦蒂做的,总不至于毒死他自己。”

    罗彬瀚稍微放心了一些,随口问道:“这是什么虫?”

    “我也不清楚。”霜尾捧着杯子说,“我不吃虫子,要是草药我倒还了解些。”

    罗彬瀚转头看向他。这男人外表年轻俊朗,极具肌肉美,看起来实在不像个素食主义者。

    “你那天为什么会在选手准备室?”他有点好奇地问道。

    霜尾怪滑稽似地瞧着他:”因为我是选手啊,否则呢?”

    他耸耸肩,把杯子放到一边,然后在罗彬瀚的瞪目下脱掉外衣和裤子。期间罗彬瀚差点要喊莫莫罗过来打流氓,幸好对方还围着一块兜裆布。

    那具充满刚韧线条的雄性躯体开始膨胀、变形。细细的白毛如野草疯长,转眼覆盖了他全部的皮肤。当一切结束时,站立在罗彬瀚面前的变成了一只巨大银狼。

    它用骇人的银白兽瞳盯着罗彬瀚,咧嘴露出一个笑容。那可能是在表达友善,但效果大违初衷。

    听到动静找来的马林也看到了银狼。他吃了一惊,但很快便冷静下来,似乎早就猜到了霜尾的真面目。

    “你是人狼还是狼人?”马林问道。

    银狼似乎无法吐出人言,于是又变回了健美大赛小伙儿。他一边穿上裤子一边答道:“我是狼人,天生的变形者。不过你们用不着紧张,我奉行素食主义。”

    他重新穿好衣服,捧着自己的水杯走开了。马林在他离去后才扯着罗彬瀚的胳膊说:“咱们最好别太相信他。谁能保证他说的全是真话?”

    罗彬瀚也并未完全信赖霜尾,但仍然没感到紧张,因为他既不相信这颗星球上有某种鬼怪能比荆璜更横,也不相信一只魔法银狼能抗住莫莫罗原体的践踏攻击。这片荒凉之地简直就是特意为后者准备的。

    他们走回前屋。这会儿波帕已经找到了守库人的数据器,通过身份认证,然后搜索起有关白塔学徒工作服的信息。莫莫罗则走进后头的储藏室,帮它搜索一些可能用得上的文件和日志。

    罗彬瀚和马林无所事事,只好坐在桌边,跟完全放弃搜索的霜尾一起喝水闲聊。

    桌子是由一种淡黄近白的木头制作的,闻起来有些沉郁的馨香。罗彬瀚摸了摸桌面,随后留意到整间屋子都是砖木结构,跟整个星球的环境格格不入。

    就在玻璃窗外,大气环境常年低于零下五十度,星球表面的水凝冰不化,覆盖整片大陆,地下和冰渊中则蕴含着大量液态碳氢化合物,使得整个星球自内部散发出恐怖的极寒。而距离此处最近的恒星是一颗光芒微弱的白矮星,使得这颗星球短暂的白昼几乎跟夜晚同样昏暗。铅云蔽空,寒风彻骨,确然如一个幽灵出没的死者国度。

    “你能想得通吗?”马林和他一起望着远处的冰山说,“有人觉得现世不好,宁愿硬邦邦地躺在这底下,等着一个更好的世道。难道世上还有比这儿更糟糕的地方?”

    罗彬瀚难以回答。他是个在父母争端和家族纷扰中长大的人,通常不愿评判别人的价值观。况且真心而论,他倒不认为这里像马林说得那么糟。这颗冰球寂静、安宁、罕有人至,倘若有足够的资源和设备在这儿建造一间舒适小屋,或许还有点网络信号,那么罗彬瀚觉得待在这儿也不错。他可以搞个温室,种点正常的蔬菜水果。

    他心中立刻闪现出宓谷拉的影子,于是匆忙地逃离思绪,给自己猛灌热水。坐在他旁边的霜尾却把马林的话听了进去,他沉思了一会儿后说:“过去我认识一个住在森林里的老人。当我还年轻时他给予我很多启发,并教导我如何抵抗对鲜血和狩猎的冲动。在我心中没有比他更接近智慧的人,然而他却终日活在某种莫名的恐惧里,最终选择沉睡于此地。我不知道他设定的唤醒时间是多久,不过每隔几十年我就会来这儿逛逛,思考他为何要这么做……也许他们确实感受到了我们未能察觉的东西?”

    “又或者他们只是单纯把自己逼进了幻觉里。”马林接话道,“当然,当然,他们是些聪明人,但你得承认智者亦有盲目之时。若他们选择自杀,那便是真的对世界灰心丧气,我也没啥可说。可冰冻自己算什么呢?抛弃现在,直抵未来,这岂不是一种惰性?况且我可不觉得未来会更好,我宁可就活在现在。”

    霜尾饶有兴致地歪着头:“你不觉得未来会更好?”

    “为何我得这么想?”马林说,“咱们看待过去时总觉得乌烟瘴气,而未来的人显然也会这么看待我们。你以为在那种世道醒来会有什么好事?没准他们只会志满意得,嘲笑我们是原始的猴子——或者灰狼,你懂我的意思——然后我们多半也瞧不惯他们,你碰到那些唠叨世风日下的老人就会明白这点。再看看咱们的一生,童年时代啥也不懂,照样轻松愉快,可成年后便得奔波忙碌,到了晚年呢?我都不忍心说下去了。不,我不怀念过去,可也不想去未来。这两头都是火海刀山,至于现在呢?现在虽然没什么值得高兴的,但起码我也习惯啦。我宁可死在这个世道,也不想去未来知道终极真理是什么。反正那对我绝不会是个好消息。”

    霜尾聚精会神地听他说完这番话,然后有点困惑地笑了起来。

    “你真是个古怪又消极的人。”他评价道,“不过还挺有趣的,是个打发时间的好伴侣。”

    罗彬瀚也开始思考起冰冻自己的问题。他对这个世道是否糟糕尚且难以判断,可倘若他把自己冰冻起来,那就意味着他将永远见不到父母和周雨了。至于荆璜倒多半还在,还有宓谷拉……这漫长的等待是否能靠偷懒逃过?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

    门外的铃铛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于是他起身开门,发现外头站着满头冰屑、表情郁闷的荆璜。

    “……你咋整的?”

    “不小心撞冰山了。”荆璜拂了拂头发说,“周围没见着什么东西,先回来看看这里的情况。”

    罗彬瀚无言地弹掉他脑袋顶上的一粒冰屑。这时屋角的波帕欢呼起来。

    “波帕找到了。”它高兴地举起双手说,“法术骨殖动能服,存于六号湖第104仓位。”

122 寒霜渐覆眼目(中)

    荆璜闻声走了过去,向波帕询问仓库的具体坐标。他对着光屏上的地图看了一会儿,然后说:“我先去把东西取来好了。”

    “你可以带上一份学徒协议试试。”波帕说,“也许那里是别的东西。波帕不知道波拉瓦蒂怎么称呼学徒的工作服,但这个看上去最接近。”

    它接着又给了荆璜几个别的坐标,似乎是些内容存疑的封冻物。荆璜把它们一一记下,然后随手抓了一个银箱朝外走去。他正要出门,忽然又回头望向屋里。

    “莫莫罗人呢?”他皱眉问道。

    “搁里头找资料呢。”罗彬瀚说,“你打算把老莫也叫出去?这屋子里满门老幼不管啦?”

    “……我不想和白塔的人说话,让他去好了。”

    罗彬瀚被他的自闭征服了,正好也不愿再思考任何关于冰冻和未来的问题,于是他自告奋勇道:“少爷你就放过老莫吧。我跟你去还不行?招聘新员工嘛,我是身经百战,见得多了!跟我老头的人事经理谈笑风生。”

    说完他提了提裤腰带,套上防冻服,目光深邃地跟着荆璜走了。

    他们沿着冰原和冰山的交界处行进。期间偶遇一些泛出幽蓝光泽的冰隙,迫使他们转弯绕道。或许是因为对环境不适应,或许是因为即将唤醒一位白塔学徒,荆璜显得分外沉闷不乐,时不时用箱子敲打挡路的冰柱。

    罗彬瀚以为如此迫害一位勤奋学子是不对的,只好主动把箱子提到了自己手中。那确实有些沉重,不过以他如今的体能也算不了什么。

    他在这场长旅中感到有点无聊,于是用粗笨难控的防冻手套象征性地揪一揪荆璜的头发,问道:“你就不能直接飞过去吗?”

    “这里的环境不适合。”

    罗彬瀚估计这又是和什么“星层”、“以太”相关的东西,只好继续徒步跋涉。

    冰原终于消失在他们身后,接着则是连串角峰与冰蚀谷。道路愈走愈险,终于让罗彬瀚有点吃不消。他戳着荆璜脑袋说:“这么远地方你不早告诉我?这到处都是冰山冰窟窿的,早知道我就搁屋里蹲着让老莫来了。”

    荆璜蔑然地瞥了他一眼,最后什么也没说。他们绕过险地,走上一片平缓的冰坡,罗彬瀚脑中又开始转悠起霜尾和马林的话。他不明白是什么让霜尾的朋友如此恐惧,宁愿以沉眠冰下来逃避,而马林的观点同样使他莫名——马林显然和他不同,没有什么值得眷恋的亲友,他只是单纯地厌恶着未来和“终极真理”。那到底又是个什么意思呢?

    至于罗彬瀚自己,他倒没有太复杂的念头。可是如果未来连一个熟悉、亲近的人都没有,他该如何锚定自己呢?这和在一艘星际海盗船上流浪可不一样,他将永远地和过去割裂开来。那究竟有何不好他也说不上,但一觉醒来发现周雨没了肯定是挺糟糕的。

    “到了。”荆璜说。

    他们停在一座巨大的冰崖前。罗彬瀚低头俯瞰,望见底部有一汪幽蓝如宝石的湖水——那肯定不是真的水,大约是某种液化的碳氢化合物。在湖畔冰层的极深处隐隐显出许多模糊轮廓,像有东西被封冻在地底。

    “这玩意儿我们怎么弄出来?”罗彬瀚目瞪口呆地问道。

    “挖吧。”荆璜说。

    “草,你挖啊?我在旁边给你鼓鼓掌?”

    荆璜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罗彬瀚陡然意识到刚才对方是故意说了个冷笑话。

    一种奇怪的感觉在他心底蔓延开来。

    风吹乱了荆璜的头发。荆璜抬起手,随意地梳理了一下,然后说:“我下去唤醒,箱子拿来。”

    罗彬瀚提着箱子,朝他走了两步:“急什么?这地方挺有诗意的,我想再看会儿。”

    “你觉得这里有诗意?”

    “能不诗意吗?人体冰棍配寒霜星球,再加个能量塔就齐活了。”

    他站到荆璜旁边,指着下方的冰层说:“你看那块冰,像不像一朵花?”

    荆璜看了过去,显然没找到什么像花的冰,于是罗彬瀚又说:“我想起来了。当初我去医院看周雨,打电话让你给我带点慰问品,结果你他妈给老子买了一大束白玫瑰。你当时到底怎么想的?有拿白玫瑰送病人的吗?”

    “随手拿的。”荆璜毫无愧疚地回答。

    罗彬瀚嫌弃地往后退了一步,然后骂道:“你知道当时周雨看我抱着花是啥眼神吗?得亏这事我妈不知道,不然就啥也说不清……”

    他猛然甩臂,将手中的银箱狠狠砸向对方后脑勺。这倾尽全力的一击成功将对方撞落悬崖。接着罗彬瀚立刻往远离悬崖的方向逃跑,同时竭力想从衣袋内掏出存放着急火坠的引力扭曲器。

    防冻服严重妨碍了他的动作,而他也不敢冒险停下脚步,只能在奔跑中试着把手臂抽出防冻服的袖管。

    他成功跑出了十来步,然后停在原地动弹不得。那绝不是体力耗尽或卡住了冰隙,他感到某种东西牢牢固定住他的双脚。

    这种状况罗彬瀚曾在很久以前体验过一次。于是他低下头,看到脚底有一团不属于他自己的影子。在如此愁云惨淡的阴天下,那道细长的影子依旧漆黑如墨。

    阴影里有某种东西蠕动。

    如灰霜般暗淡的昆虫从影中浮出,爬向他的鞋子和裤管。这些灰色的虫类仅有指甲盖大小,数量却好像无穷无尽,像要慢慢将他淹没。

    隔着防冻服,罗彬瀚能感觉到它们正在拼命往自己的皮肤内钻挤。他无处可逃,也不敢贸然打开全封闭的防冻服,只能加倍努力地试图把手从防冻服袖管里抽出来。

    “你很警觉。”有个声音在他背后说。

    罗彬瀚僵硬地转过头。

    冰崖上方悬浮着红衣的少年。他身上毫发无伤,如幻影般静静停留在虚空中。狂风刮卷他的衣发,在裹挟冰粒的剧烈气流中,他像什么也没发生过那样谑然微笑。

    他落在冰层上,向罗彬瀚慢步走来。无数道阴影从他衣内滑出,将他彻底覆盖隐藏。当幽暗褪去后,站在罗彬瀚面前的是个看上去和荆璜年纪相若的长发女孩。她停在罗彬瀚两米开外的地方,似乎不打算靠近那些灰虫。

    女孩穿着一件箭袖长摆的黑色布服,带着点古代侠客的感觉,然而上半身又套着极具科技感的金属背心。这种古怪的装束罗彬瀚以前只见过一次,那正是在他和荆璜初次碰面的夜晚。

    女孩用手梳理了一下黑发,然后用幽深的眼睛望向罗彬瀚。

    “对我们共同的先祖致以敬意。”她说,“长别不需悲哀。”

    一条影子从她脚下闪出。它的速度比菲娜更快,罗彬瀚只瞄见它出现,却不清楚它落到了何处,直到某种轻淡的冰凉感穿透他的腹部,然后那里又开始发热。

    罗彬瀚低下头,发现自己的防冻服被打穿了,一个比拳头稍大的洞出现在他的肚子上。他不知道这个洞开得有多深,但却能感到寒风从中穿过。

    血液和脏器从洞里滑出,又马上被外界的酷寒封冻,沉甸甸地挂在衣服外。几粒血冰掉在地上,脚底的虫群立刻蜂拥而上,贪婪地将它们分食殆尽。

    “活人的脑子对它们更有用。”他听见女孩的声音说,“但这里很冷,你不会感觉到太大痛苦。”

    她的声音和阴影都迅速远去,渺然无踪。而罗彬瀚确实没感到什么疼痛。他勉强把脚从虫群里抽出来,朝后踉跄几步,摔倒在地上。

    他的下半身彻底失去了知觉,视野也开始模糊。虫群化为混沌的灰潮,迅速地向着他爬来。他的脚再也使不上力气,只好尽可能用双臂往后挪拽。

    身体的温度在迅速降低,罗彬瀚甚至惊讶自己为什么还能保持清醒。当灰潮侵略到他的脚边时,他竭尽全力地横过身体,用手中抓着的银箱砸了过去。

    灰潮塌陷了几块,然后益发猛烈地朝他涌来。他意识到自己绝不能停留在原地,于是用尽全力往地上一撑,抱着银箱滚向十步外的冰崖。略微倾斜的冰面帮了他的忙,让他没费多少力气就滑向崖边。

    灰潮终于被他甩在后方。然后他身下一空,向着不知深浅的虚无处摔落。

123 寒霜渐覆眼目(下)

    风声渐响,冰霜的细粒不断打在他脸上。

    罗彬瀚从严寒中苏醒,发现身处于一片坚硬广阔的冰岸上。幽蓝色的液态碳氢湖就在他五米开外,通往湖面的冰层上染满了鲜血。

    他稍稍抬头,看到湖上站着身穿红外套的短发女孩。她把手插在兜里,踏着水面朝罗彬瀚缓步而来。

    李理走到他身前,头发上积满冰霜。

    “又一次我们沦落至此,先生。“她低头对罗彬瀚说,“为何你总将自己置于绝境?”

    罗彬瀚没有力气回答,但隐约明白李理为何会出现在这儿。

    “我们先来理清一些基本情况。”李理说,“一个身份不明的杀手,能够模仿他人的形象,还会操纵某种阴影。此人与你过去遭遇的‘矮星魔’极为类似,我们不妨假定他们是同党。她袭击了你,但恐怕这只是一连串行动的开端。她曾想取走你手中的学徒协议,唤醒一个白塔学徒——她需要那学徒做什么?我们暂且不得而知,但你应意识到在她压倒性地战胜你后并未取走战利品……这是为何呢,先生?”

    她在罗彬瀚面前蹲下,帮他擦掉脸上由鲜血凝结的红霜。这好像让罗彬瀚的思绪变得清晰了一些。他移动视线,看到不远处还翻倒着几只灰虫。

    李理和他一起看向那儿。

    “她在避开虫群。我们尚且不知缘由,但这无关紧要。关键在于,当她认为虫群已将你食尽,此人或许还会去而复返,因而我们务须争分夺秒——而你的时间也所剩无几。看看你自己的样子吧,先生。你的腹部有贯穿伤,脏器和腰椎损坏。这将导致你的下身完全瘫痪,而在掉下来时你的左手和肋骨也折断了。若你仍属凡躯,现在我们已无缘于此商议。”

    罗彬瀚勉强弯下脖颈,望向自己的腹部。他看到那个混杂着冰霜、血块和肠道的可怕空洞。断口边缘如此齐整,犹如被刀片切开的豆腐。

    这无疑是足以让常人毙命的伤害,而极寒更加速了死亡的脚步。他也想不通自己怎么还能继续做梦。

    李理在他身旁坐下,仰头望着天空。黯淡的苍穹正变得更加昏暗,铅云黑沉如铁,好似酝酿着一场暴雨。

    “现在和上次不同,先生。”李理平淡如水地说,“我们在此地看不到任何来自外界的转机,而你亦无余暇等待。我们唯有在少数几个选择中权衡利害,选取你最想要的那个。你务须明白此事绝无周全之法,牺牲何者皆在你心。”

    她把手伸进口袋,从中掏出一把类似胡椒瓶手枪的装置。

    “第一个选择,让我们像上次那样寻求援兵。你取出那块玉,设法将它砸碎,我们将极有希望脱离险境。但你应当注意到此事并不容易——看看你的伤口大小,先生,它离你装引力器的口袋太近了。这意味着引力器或许已经损坏,而你的血把防冻服的裂口凝固在皮肤上。若你想从破损处取得引力器,这就意味着你有极大可能要把自己的肚子撕裂。即便如此,你或许只能拿到一个损坏的装置。我们无法预判它是否还能正常运作。”

    李理松开手,她手中的装置掉落地上,摔碎成无数飞溅的水滴。与此同时天际雷鸣暗响,乌云躁动不安。

    “我们的第二个选项。”李理继续说,“你看到前面的湖了吗,先生?倘若它由液态碳氢化合物构成,那么它的温度至少低于零下一百度,这将极大降低你身体的活性,或许使你陷入休眠,支撑到其他人前来营救——然而,我们面临着技术和局势的双重风险。我们缺乏维生设备和冷冻防护剂,亦无充分信息判断你在此等极寒缺氧环境下幸存的可能。同时请你务必记得,凶手随时可能去而复返,即便你将学徒协议留在岸上,她仍能从消失的防冻服知道你并未丧命虫口。她也许会继续寻找你,也可能趁着其他人察觉前发动下一次袭击。”

    雷霆迫近。鲜血从李理身上溢出,蔓延于冰层表面。她的脑袋转过一百八十度,以一种极为怪异的角度望向罗彬瀚。

    “最后的选择。”她用粗重如野兽喘息的声音说,“你手中还有一个援兵,而你已两度见过它被打开,密码就藏在你的脑海内。你可记得那三名学徒各自的特长?其中两人或许对你有用,唤醒之物就在咫尺。但它被冰层封冻,你必须找到开启的方法。想想这是一座冰库,而非自杀者的弃尸堆,他们势必做好了被唤醒的准备……为何他们要选择在此地沉睡?六号湖104位!答案就在这地址里!”

    一道苍白的闪电撕裂天空,而后世界陷入黑暗。罗彬瀚再也看不到自己畸形的同伴,只能听见她愈发混沌扭曲的声音。

    “长眠并非至恶之事,先生。越过恐怖之幕,死亡亦为宽恕。若你至此安歇,灵魂反得解脱——而欲全力逃生,今日你将踏过界限。何不在此止步呢?”

    那声音终于与雷鸣混为一体,再也无法区分。在铺天盖地的暴雨中,罗彬瀚靠着下巴和右臂发力,一点一点朝湖畔挪去。他挣扎着爬到湖边,死死盯着湖面,看到深处隐约翻涌的气浪。他知道眼前仅为梦幻,却乞求其中隐藏着真实。

    银蛇越空穿过,湖面倒映出一个血肉模糊的怪影。

    “我看到你做出了选择。”李理的声音在他背后说,“许愿必有所失,悔恨亦无可赦。你必须及时回首。”

    那浸满鲜血的肉块倾倒下来,将罗彬瀚推落湖中。他穿越那层薄如蝉翼的镜面,然后又一次在地狱般的严寒中苏醒。

    冰面上有一小滩凝结的血,想必是他摔下来时造成的。四周昏暗但却干燥,没有丝毫雨水痕迹——这本就该是一颗不可能下雨的星球。

    罗彬瀚试着动了动四肢,双脚无所回应,左臂则剧痛地僵死着。唯有右手尽管钝木不便,却仍旧忠实地给他回应。

    他的防冻服已经破损,内部供氧和加热系统却还未停止运作。冻血又将伤口和布料紧紧黏合在一处,使得服装内部的氧气和热量得以保存。尽管酷寒正透过腹部的致命伤蔓延,他却奇迹般保持着顺畅的思考。

    刚才的梦境仍然残留在脑海内,李理的话使某种情绪从他胸中悄悄涌出。

    他把手探向腹部,隔着手套摸到一只在伤口外徘徊的虫子,捉住它碾死在冰面上。

    那生命破碎的触感让他心旌激荡,仿佛能从他物的死亡中汲取自身的延续。伤口已不再疼痛,甚至严寒也被沸腾的骨髓和血液驱走。

    罗彬瀚意识到某种变化正在发生。他躺在冰面上,感到脑浆正缓慢地燃烧,心里却一点也不觉得在意。

    空中云翳蜿蜒,好似一条扭曲爬行的巨蛇,使他油然生出一种将其扯断的渴望。但是不能死去。不能死去。若欲达成使命,首先不得死去。

    燃烧的身体催促他行动。他用右手探到腹边的伤口,大略摸索出皮肉和衣料的边界。它们已被血块冻为一体。

    他的手继续往旁偏移,隔着衣服摸到口袋中的引力器。它就在伤口旁边,形状上已然缺失一角。

    这的结果令他心生厌恶,于是把手探入腹部的空洞中,再度捉出一只灰虫碾碎。他根本感受不到冻死的血肉,却能轻松知道虫子存在于体内。那并非意念感知或魔眼透视,只是再简单不过的本能罢了。

    嫉恨生命。排斥生命。消灭生命。火一般的冲动在胸膛中翻滚不休。躯体的意志正愤怒于自甘堕落、容忍生命的“某人”。

    他忍耐住那股无名的憎怒,开始向湖边爬去。

124 骨头露齿而笑(上)

    罗彬瀚爬到湖边,清澈幽蓝的湖面映出他扭曲的脸。但在这煎熬身心的毒焰中,他的思绪反而轻畅了许多。

    他把右手探入湖中,隔着防冻手套抚摸湖岸,发现那里并非自然形成的坡岸,而是平整的、宛如水库围墙般垂直向下的冰壁。因为液体极度清澈,湖底仿佛近在眼前,但他的右臂没能够到任何东西。

    他扳下一块冻死的脏器扔进去,看着它过了大约三十秒才沉底。他不知道这湖的密度是多少,但湖岸周边区域的深度已经超乎想象。

    这不像是个纯天然的地貌。

    干燥的风刮过湖面,许多小冰粒砸在他的头罩上。这里的温度使得水分无法靠空气流通,地貌变化似乎是由风蚀完成。

    罗彬瀚还记得自己路上经过的那些奇怪地形。既然岁月能给星球地表造成如此大的变化,那么和冷冻库相关的设施就该考虑到这点。倘若真有一个冷冻库的唤醒控制台,它应当既不难被守库人找到,也不会太容易被自然意外所侵蚀。

    某个非常靠近冷冻库,相对隐蔽,可又是稳定、无风的位置。那里最好有天然的低温制冷源,否则也不必挑拣这颗酷寒的星球。

    他对着湖底搜寻。在那看似毫无杂质的冷色中,一片略为清澄的区域引起了他的注意。那片异样的色块淡微至极,犹如蓝宝石上的一点缺痕,但却非常靠近冰岸下的冷冻库。

    罗彬瀚对着那里观察了半分钟,期盼看到一些气体冒出湖面,以此证明湖底确实存在一个常温区域,然而却未能如愿。

    时间渐渐流走。他只能沿着湖岸爬向那片区域,然后抱着银箱滚进寒波当中。

    极寒将更多伤口附近的身体组织冻死,幸而半破的防冻服仍然为他提供了氧气和视野。穿过湖面以后,他发现遥远的湖床附近躺着一块巨大的银白金属板。它深深嵌入液态湖底部的固体板块中,光泽几与冰床无异。冷流从它周围穿过,却被某种透明的罩子隔开。

    他在沉落过程中尽量调整着位置,成功使自己落在罩子顶部。这个装置存在着固态实体,无法像空气罩那样自由穿梭,而罗彬瀚也未能找到任何类似锁或开关的设备。

    脏腑散发的寒气正在蔓延。他毫不犹豫地用拳头砸碎这层材质近似塑料的护罩。

    湖“水”开始灌进罩内。

    罗彬瀚并不清楚这底下的设备是否能够阻止液体的渗透破坏,因而只得拼命地挤入其中。他掉到那块金属板上,发现它表面排满了整整齐齐的圆盖,每个盖子上都有一个拉环和数字编号。尽管深水环境影响了视野,他还是能勉强辨别出那些按序排列的数字。

    他爬向写有104的盖子,把它从金属板中掀起,然后砸向藏在里头的按钮。他已尽可能用最快的速度完成,然而湖“水”还是渗透进了缝隙中。

    按钮没有反馈。

    光亮,声音,震动,一切罗彬瀚期望的反应都没有出现,唯有液面不断上涨。

    这让他的心往下直沉,同时脑袋中如有火焰炙烤。有个低沉的声音正在呼唤他,等待他,想要挤进他的体内。他分不清那是化为现实的噩梦,还是濒死时产生的幻觉。这声音他从未听闻,但却感到一种莫名的亲切,使他强烈地想要予以回应。

    他不自觉地向着冥波深处伸出手,李理的脸却从思绪里一闪而过。

    金属板已经被完全淹没。骤然惊醒的罗彬瀚收回手,把自己的上半身侧翻过来,准备撕开腹部的防冻服,用那个残损的引力器做最后尝试。就在这时他看到不远处的冰壁内微微发光。

    那是一个方型的透明小舱,此刻正散发出日光般晕黄的暖色。数秒后它开始穿越冰壁,朝着罗彬瀚这边靠近。它的水平位置比湖床稍高,正好呈一个向下的倾角滑向被罗彬瀚打破的控制台外罩。

    小舱破壁而出。

    它身后紧跟着喷出一股由冰融化成的水流,又重新在湖底凝结为一条横出的冰柱。靠近小舱的“湖水”则在瞬间沸腾气化,形成大量上涌的气泡。

    这阵骚动略微干扰了罗彬瀚的视野。他有点焦急地把自己拖出外罩,向着那个停在附近的方形冰冻仓移去。这会儿他已能看见舱内躺着的东西。

    那是一具惨白而完整的人类骸骨。它看上去如此逼真,和周雨家中的模型也无甚区别。

    罗彬瀚不知道自己是否找到了正确的东西,但局势已经骑虎难下。他把银箱的提带咬在嘴中,用单手在湖床上攀爬。周围的环境如此昏暗模糊,他甚至不清楚自己是否真的还活着。

    他爬到小舱边,手法粗暴地掀起舱门,贴在外头的几张薄片被连带着一撕两断,然后他抓住那颗骷髅头,将它从这水晶棺材似的容器里拖出来。

    骷髅头的顶部有个圆形空洞,看上去和银箱内部的罐状容器底座完全吻合。于是罗彬瀚松开嘴,让银箱掉到湖床上,凭着渐渐模糊的记忆输入密码。

    箱子在第三次尝试时成功打开了。他抓出固定在箱内的脑罐,一把塞进骷髅头顶部的空洞内。某种机械咬合似的触感从他手中传来。

    骷髅头漆黑空洞的眼窝骤然亮起,从中射出妖异血红的光,数秒后它挣脱了罗彬瀚的手掌,如海草般在湖底漂浮着。浓重的血光自它脑内散发出来,一直延伸到肋骨和脊椎附近,使得它酷似某种黑魔法复活的死灵妖物。

    骷髅眼芒闪烁,一个声音在罗彬瀚脑海中响起。

    “……尊敬的老师您好,我是来自灵蔷之塔的蓝鹊,很荣幸能参与您的研究!记录器显示我已在旅行中冥想了快一百天,而这里完全没有网络信号,能否劳烦您告诉我这是何处?哦,以及,我忍不住要说您的着装真有个性。那腹部的空洞是某种法术仪式的构成要素?还是为了在特殊区域活动而做的伪装?您是个传统的死灵系法师吗?当然我绝不是一个保守的袍色主义者,可您的工作服看起来实在是……我想‘栩栩如生’是个比较贴切的说法。这些伤口、血块、断肠、还有肌理组织——它们甚至还能结冰冻死!您是怎么把它做得这么逼真的呢?它看上去是种很传统的技艺,难道您使用了某具真人的遗体?我必须承认我对这种做法还不是很适应,但我听说它在部分地区很常见习俗……接下来您是否也会传授我这种技艺?我迫不及待地学习一些新知识了!任何流派都没关系,我愿意了解一切关于法术的秘密,比如您是如何让这具躯体如此真实地运转起来,像是心跳减速、体温降低、细胞坏死、大脑……哦,等下,你的大脑颅骨是全封闭的,看上去没动过手术……”

    它的声音渐渐轻了下去。罗彬瀚已经说不出言语,只能面无表情地和它对视着。好一阵后那声音再度响起。

    “你,好像,是个古约律?”它不甚确定地问道,“我不太熟悉你们的特征,但你现在的各项身体数值,这看起来就好像是……天啊,你现在真的濒临死亡?!”

    它在罗彬瀚脑袋里失控地尖叫起来。

125 骨头露齿而笑(中)

    在临时凿出的洞穴中,一个骷髅冲着刚刚醒来的罗彬瀚微笑。

    它跪地正坐,未着寸缕,骨质洁白而又闪亮。看似和普通头骨一样的脑袋却有细微的拼接处,足以令它做出一些幅度不大的表情。此时此刻,它正面对幽蓝的火堆,竭力对罗彬瀚挤出笑容,两排牙齿在火焰映照下森森闪耀。

    “你好,我是蓝鹊。”它的声音在罗彬瀚脑中响起,“我对刚才的误会表示歉意。每次见到新老师时,我总是希望能给对方留下完美的第一印象,但我太紧张的时候就会反应过度……以及,很抱歉我最后的尖叫把你震晕了。我不是故意这么大惊小怪,可过去我从没在这么紧迫的情况下进行过急救。我,呃,比较喜欢有条不紊地工作,提前做好日程规划,如果和最后期限逼得太近,我就会表现得有点神经质……”

    “没事。”罗彬瀚说。

    骷髅挺得笔直的背稍微弯曲了一点。罗彬瀚揣测那是“松了口气”的意思。

    火焰和影子在洞中摇曳。他和骷髅安静地互相瞧着对方。

    “呃,我想可以先谈谈你的伤势。”骷髅的声音继续在他脑袋里说,“我把你从湖里捞上来以后用了几个基础的治疗术:重伤治疗、造血再生、骨骼弥合……我对你的腰椎和肠子没什么特别好的办法,所以我拿这件工作服的部分材料施了两个仿生变形术,给你接了一个人造的腰椎和肠道。它们可能不是那么吻合,你在半个月内最好找个医师重新弄一次。”

    它指了指自己胸前,罗彬瀚看到它的左肋和右肋各少缺一根骨头,想必是拿来作为填充自己身躯的材料了。

    “谢了。”他说。

    “这没什么。”骷髅答道。它不安地扭了几下,然后说:“所以……我们能谈谈到底怎么回事吗?我的意思是,我可很少在一个非法师的人手上醒来,况且你还伤得这么重。如果这不是件简易工作服,而是需要咒语启动的正式法衣,我都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这里到底是哪儿呀?你的伤又是怎么回事?”

    罗彬瀚沉默地看着它。这些问题他在睁眼前便已准备好答案,然而却奇怪地不想回答。他觉得精神涣散,情绪冷漠,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趣。

    胸膛中充满了空虚,稳定跳动的心脏竟让他毫无真实感。他隐隐感到自己的某种“灵魂”好像已丢失那片湖中,永远地冻结住了。

    他不明白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不过也觉得无所谓。他只是在等待一个使命。

    “好吧。看来你不愿意回答。”骷髅小心翼翼地说,“或者你想不起来了?你的脑袋也受了伤?”

    罗彬瀚终于决定回答,他控制着脸上流露出一点恐惧和迟疑,然后答道:“我是被一个杀手追到这里的。”

    “噢,这个我倒不算惊讶。”骷髅绕着自己的手指头说,“我看你伤口的样子就挺不同寻常的。就是说,这是你们的私人恩怨?我想我不该掺和进跟学业无关的事……”

    “不,我不认识她。”

    “那……”

    “她杀了一个白塔法师。”罗彬瀚毫无犹疑地说。

    他感到心口有一瞬间微微颤动,随即又变得毫无感觉了。于是他继续说道:“这里是迷野带的‘冰霜之蛹’,一个让人自愿冰冻休眠的地方。六天前,我来这里看望一个休眠的老人,结果守库人却失踪了。我和几个朋友等了他几天,后头又来了一个白塔法师。他手里提着你的箱子,告诉我们他准备在这里取一套旧的工作服给你,然后和你一起在迷野带做点研究。我想看看他要怎么唤醒你,所以就跟他一起来了湖边,接着一个黑衣服的女人就冒了出来。她杀了你的老师,让一群虫子吃了他,也差点杀了我。我只能带着你的箱子跳进湖里,把你唤醒过来。”

    骷髅呆呆地望着他。它能摆出的表情有限,但半张的嘴很明显透露出震惊。

    “你说她一个人杀了一名正式法师?”它惊慌地问道,“她还把尸体喂给虫子?这是真的吗?”

    “不然我为什么会有你的箱子和密码?还刚好知道你的工作服藏在哪里?”

    罗彬瀚心如止水地说着。他并不担心对方会识破,因为他记得在三名学徒当中,尽管蓝鹊拥有最高的导师认可率,填写的修习法术却很有限:只有基础通用、生命治疗和植物研究。除非基础通用里就包含着读心或审讯的法术,否则他便暂时是安全的。那可能性不会很高,因为靛之影的主修法术里不仅有“基础通用”,同时还罗列了一个名叫“心灵探控”的类型,这两者想必不至于是完全重叠的。

    尽管如此,他也做好了被对方质疑的准备,可骷髅的反应比他想象得更离奇。它用两根干瘦的手骨抱住天灵盖,开始在罗彬瀚的脑袋里哀嚎。

    “天啊,天啊,天啊……这件事竟然让我碰到了……还是在这种地方?我该怎么办?我甚至还不会几个战斗法术。天啊,他们会杀了我们所有人!”

    罗彬瀚有点被它搞糊涂了:“你在说谁?”

    骷髅放下手臂骨,目光——或者说眼窟里的血光——极为沉重地盯着罗彬瀚。

    “我想我知道杀了我新导师的人是谁。”它用一种明显是故作冷静的语气说,“我希望你不要恐慌,但必须清楚我们现在的处境有多危险——天啊,我确实听说过这样的事发生,可是宇宙的范围这么庞大,我认为它不会被我碰上……总之,我们遇上的可能是一伙极度凶恶的海盗。他们的首脑叫做‘玄虹’,过去一段时间他们针对白塔法师实施了数十次谋杀,而且没有一次失败!有些传言说他们还杀过静默学派的人,不过这点没法验证真伪……呼!总之,我们现在一定要小心行事,别被他们发现我们的行踪。”

    罗彬瀚皱了一下眉。骷髅立刻安抚般地抬起两根手臂骨:“我知道,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吓人,但是我们得保持冷静,好吗?冷静是一个法师的基本素质,而求法之道注定充满艰险。也许我还不是那么优秀,但我会极尽所能做到最好……总之!接下来我们得考虑怎么逃离这里了。你刚才说你还有几个朋友在这儿?他们都是什么样子?”

    “……会让你有点紧张过度的样子。”

    骷髅在他脑袋里哈哈大笑:“你的朋友是静默学派的人?哦别闹了,确实我们有很多纠纷,不过我想也没有那些法师笑话里讲得那么夸张。我个人完全能接受一个古法师的存在。他们擅长的法术和流派是什么?有人熟悉战斗法术吗?我们现在得团结一切可利用的力量!”

    罗彬瀚至少同意它的最后一句。但问题在于,他并不清楚应该如何回到那座守库人小屋,而蓝鹊也没学过任何地形勘探类的法术,他们两个等若是迷失在了这片冰封大地上。

    “还有一件事我可能得告诉你。”最后蓝鹊吞吞吐吐地说,“给你急救时我用掉了先前储存在脑袋里的几个备用法术,而仿生变形术有点冷门,所以我没有提前准备一个,为了施展它我只好消耗这具工作服里预存储的以太能量,然后我还用了意念交谈、简单漂浮、环境清洁、防冻之油,哦,还有仙子火焰……我想我现在可能施展不了几个法术了。你和你的朋友介意给我一段时间的人身保护吗?直到我抵达一个正式法师的法师塔?”

    它的上下颌骨微微拉伸,两排牙齿形成完美的弧形,再次极尽所能地冲着罗彬瀚友善微笑。

126 骨头露齿而笑(下)

    在离开冰窟以前,罗彬瀚和蓝鹊一起检查了损坏的引力器。那个类似枪柄的部件消失了小半,而存放物品的金属瓶体却幸运地保存下来。

    蓝鹊让罗彬瀚拿着它,然后把自己的眼窟窿凑到近前细看。

    “唔……我认为我知道这个装置大概是怎么运作的。一个旅行家在养伤时向我展示过类似的东西。让我想想……这个坏掉的部件是控制器,而这个完好的是引力发生器。鉴于里头存放的东西还没掉出来,我想能量源和流通回路都没被损坏。”

    它让罗彬瀚扣下扳机,结果“枪口”里什么也没吐出来。蓝鹊挠着自己的下颌骨继续思考。

    “我猜这是控制台损坏了。”它说,“你的东西都还在引力器里头,但我们发不出取消引力扭曲的指令,所以没法把它们取出来。也许等我们找到合适的材料就能把它修好。”

    这对罗彬瀚不能说是个好消息,但也不算最坏。他本来做好了里头的物品会全部损坏的心理准备,因此还不至于太过失望。

    “你确定能修好它吗?”他问道。

    蓝鹊似乎没什么把握,但说如果有构造图的话可以试试。它还十分委婉地向罗彬瀚打听这件骨殖工作服附带的参数说明表在哪儿——那通常是几张轻便的薄片,用以记录工作服之前的所有者、性能极限和内置法术。正常情况下法师们会把它和工作服放在一起,作为封条或者里垫。

    罗彬瀚想起自己打开冰冻舱前似乎确实见过某种类似纸片的东西。它们贴在舱上作为封条,然后被罗彬瀚撕成了两段,显然已经无可挽回。他只好一口咬定自己从没见过这种东西。

    于是他们开始商量究竟该如何找到守库人小屋和罗彬瀚的同伴。按照罗彬瀚的估算,他唤醒蓝鹊的位置距离守库人小屋至少有二十公里,而在那之后蓝鹊又带着他跑出了大约一公里。途中的波折已经让罗彬瀚完全丧失了方向感,但他还能大概记得一些途中见到的地貌,尤其是小屋外广袤的冰原。如果能再次回到那片冰原的边界区域,他有很大把握能找到小屋。

    蓝鹊提出它可以飞到高空寻找罗彬瀚想要的冰原,或者干脆释放一个闪光魔法作为求救信号。这两种选项很快都被他们否定,因为毫无疑问那个杀手现在距离他们更近一些。他们必须尽可能低调地行动。

    “好吧,”蓝鹊说,“我这儿有一些想法。既然你和我的前导师是完全依靠步行走到冷冻库的,而且途中一直在观光,我觉得对那些风景的印象应该还留在你脑袋里。假如我们从湖畔出发,把路反着走一遍,你就能认出那些你们曾经看过的地貌。再说一个正式法师肯定会施展辨别方位的法术,你们走过来的路不可能兜了很多圈子,只要我们把初始方向选对,后头应该没多大问题。你觉得怎么样?”

    尽管蓝鹊的前提假设存在某些巨大的错误,罗彬瀚对它提供的方案却觉得挺不赖。他果断赞成,然后又详细地向蓝鹊描述了那个杀手的能力:飞行、变幻外貌、用阴影定身和杀人、以及从影子里释放虫群——他还无法确定那些灰虫本身就是阴影的延伸,又或是单纯地被藏在影子里。

    蓝鹊聚精会神地倾听着他的描述,然后不停地点头:“好的,好的,很有意思——哦,我是说很可怕,这听起来比较像某种古约律,或者是被赋予特定法术效果的魔武士……你还说我的前导师曾经用一大块冰砸在她的后脑勺上,结果她什么事也没有?这是个值得思考的情报。一个正常的法师可不会让别人砸中自己的后脑勺,她肯定对自己的身躯强度很有自信。让我想想,那可能是一个阴影武士,一个梦魇领主,或者一个魔虫之心……慢着,慢着,有没有可能她是个液态金属机器人?只要有人用附灵魔法给她绑上一些恶魂阴影……”

    罗彬瀚开始意识到这名盟友跟他想象中的法师有点偏差,尤其在应对紧急状况时恐怕不那么靠得住。他打断了对方的浮想联翩,提醒它是时候开始行动了。他们耽搁了许久,恐怕杀手已经注意到他的死里逃生。

    “哦,抱歉。我有点职业习惯。”蓝鹊说,“以及,我好像忘了问你的名字?”

    罗彬瀚准备抛出那个以前用过的假名,但停顿片刻后却说:“我叫罗瀚。”

    互相认识过以后,罗彬瀚和这位白塔学徒一起走出冰窟。临行前他想把那簇烧化冰壁的蓝色火焰一起带走,结果蓝鹊告诉他“仙子火”在效果消失前是恒定的,它最多可以决定火焰的大小,但却只能保持在那个位置燃烧。

    这件事又让罗彬瀚意识到白塔法师和古约律的差异。他不能按照和荆璜相处的经验来评估蓝鹊,于是又进一步询问了蓝鹊某些法术效果的细节,得到的回答实在不容乐观。

    在他们接下来或许用得上的法术中,“简单漂浮”可以在十小时内让蓝鹊缓慢地悬空飞行,但能够承受的额外重量有限,无法在空气环境内带着罗彬瀚一起久飞。“意念交谈”是个长期效果,能在十五米内允许施法者和指定对象进行意念沟通,事实上他们刚见面时蓝鹊就已自动释放了这个法术,因为这具骷髅工作服本身没有发声装置。“防冻之油”或许是最符合当下需求的一个法术,它能在十二个小时内使受术目标的皮肤渗出一种燃素油脂,维持其体温处于正常水平。由于罗彬瀚的防冻服已经破损(蓝鹊暂时让它的断口埋在罗彬瀚的皮肉里,好让氧气不至于外泄),这个施在他腹部的法术确实必不可缺。

    罗彬瀚扶着冰壁走了几步,仍然觉得左臂和肋骨隐隐作痛,腹部则有一种可怕的空洞感,仿佛那里填满的血肉只是纯粹的幻觉。蓝鹊告诉他这是治疗法术的后遗症,因此他也就不再理会。

    蓝鹊漂浮在他旁边,两条腿骨无力地耷拉着,双手则虚托着一团光球。这个法术名为“生命探测”,可以感知到附近百米内的生命存在和大致方位。

    “但这个法术不是很牢靠。”蓝鹊说,“它不像‘生命感知’、‘遥视’或者‘灵魂侦察’,能够告诉你探测到的生命究竟是什么。它也分不清动物和植物,不能察觉细菌、病毒和微生物,还很容易被别的法术欺骗过去……我猜这就是为什么它被放在基础通用项目里。”

    尽管如此,罗彬瀚还是觉得它挺适合他们现在的处境。这颗星球上没有天然植物,因而他们可以用这个法术防备虫子和那个杀手。

    他们小心翼翼地沿着冰山的阴影行走,尽量避免暴露在高处的视野中。这耗费了额外的时间,但最终让他们平安抵达湖畔。这时天色渐黑,罗彬瀚在距离他坠崖点数百米外的冰坡后暗暗观察。他没有看到任何虫潮或少女的影子,一切都如他刚来时那样,就连血迹也分毫不剩。

    这个发现令罗彬瀚忧喜交加。他当然不希望撞到那个杀手,可湖畔的迹象似乎也说明荆璜他们并未前来寻找自己。难道他们还未意识到自己的失踪吗?还是小屋中已经发生了某种变故,以至于他们无暇来寻找自己?

    他压下纷乱的思绪,勉强在夜晚降临前辨认出来时的方向,好让蓝鹊施展一个防止迷失的恒定指针法术。很快蓝鹊托着的光球内部就多了一个发光的箭头,指向远方漆黑的夜色。

    “好了,现在让我们开始吧。”蓝鹊在他意识中小声说,“天啊,我还没经历过这么……脱离计划的冒险。真希望我们两个能把它搞定。”

127 獠牙撕裂寒风之喉(上)

    这颗星球的夜晚没有月亮,仅能靠着映照在冰面上的星光提供照明。远处的山脊在夜色中变得陌生而诡怪,犹如不断呼出刺骨冷风的巨兽。

    光线对环境的影响如此之大,罗彬瀚很难分清那些白日时显得晶莹宁静的冰山,唯有倚靠一些形状较为特别的峰峦去确定他们是否走错。但实际上冰块的形状相差无几,他并无完全把握认对,与此同时还要关注脚下的道路,以免失足跌进深不见底的冰壑当中。

    蓝鹊飘在比地面稍高一点的位置,离他挨得很近,用手中探测法术的微光为他照路。尽管罗彬瀚担心这法术的光亮会暴露他们的行踪,可它的效果又是如此重要,因此他们只好让蓝鹊尽可能用身体挡住光亮,使它从百米外看着更不显眼一些。

    “这里的夜晚真是凄冷。”蓝鹊在他脑袋里说,“它让我想到过去的一位导师。她把自己的塔建在终年积雪的岩峰上,研究冬雪玫瑰和霜晨草。她是我碰到的最内向的导师,但她的塔可真漂亮……而你呢,罗瀚?你来自什么样的地方?”

    罗彬瀚不想跟它多谈。他的全副心思都放在认路上,甚至连担忧寂静号成员的情绪也兴不起来。

    “乡下。”他十分应付地说。

    “噢,你是指原始文明?这我能够理解,你看上去就比较老派。身体、服装、说话态度……当然,我完全尊重你们古约律的风俗习惯,而且我觉得你们这样也挺酷的……”

    “你为什么觉得我是古约律?”罗彬瀚打断它问道。

    他的问话让蓝鹊安静了几秒,然后才有点结巴似地说:“但是、但是……你看起来也不像是个现代法师呀!我没在你身上看到任何法术痕迹!”

    “所以你为什么不把我当个普通原始生物呢?”

    “嘿,别轻视我的学识水平!我也许在刚醒来时犯了点小错,但那不代表我缺乏常识。原始智人种绝不可能带着你的伤势在这种温度下幸存,更不要说你的体内常温远远高出平均值,还有藏在你眼睛里的那个……祝福?诅咒?魔性?好吧,我确实认不出它的具体效果是什么,但那绝对、肯定、确定是某种古约律的力量!”

    罗彬瀚开始感到厌烦。他根本不想听蓝鹊的滔滔不绝,甚至对这位白塔学徒的存在都心生憎恶。这种毫无由来的敌视情绪让他觉得自己非常奇怪,因此他不跟蓝鹊争辩,只是继续埋头走路。冰山间的窄道在夜里益发险恶,而一旦他失足跌落深涧,飞行缓慢的蓝鹊也无法像荆璜那样轻松把他救上来。他不能踏错任何一步。

    蓝鹊仍然紧跟在旁边。它把手里的光球往下压了压,以便把路面照得更清楚一些。

    “……你在生气?”它试探地问道,“因为我提到了你的身份?噢,抱歉,我只是单纯地好奇,如果这对你是个禁忌的话题,我们可以避开它。没关系,我读过一些关于你们习性的书,如果你不愿意和我交流,我也完全理解你的……”

    “你不理解。”罗彬瀚跳过一条冰沟后说。冰沟的宽度超过三米半,底下长满了风蚀塑成的尖锐冰刺。若为安全他本来应该绕路,但却不想花费那点时间。夜色开始让他心神不宁,仿佛某种危险正在迫近。

    他看了一眼蓝鹊手里的光球,什么变化也没有。

    “你们真的很讨厌和外人讨论自己。”蓝鹊依然不屈不挠地说,“没问题,我们还可以谈谈别的。你对离开故乡这件事怎么看?我听说古约律很少对自己出生地外头的事感兴趣,你怎么会想到来这里探望朋友?”

    “和你有关系吗?你觉得我不该出来?”

    “不不,我可没这么想。我只是想增加一些自己对古约律的知识。你们身上有那么多未解之谜,但又总是不肯和世人沟通。以前我只能偶尔在远处看着你们,或者说几句礼貌话,还没出现过一个机会能像现在这样让我接近一个古约律……”

    光球表面突然闪过一道火花。

    蓝鹊的声音瞬间安静下来。他们同时趴在冰块的阴影里,向四周到处张望。这时他们仍在地势险恶的冰山地带,视野范围十分有限,什么可疑的东西也没找到。

    “你认为那是什么?会是你的同伴来找你吗?”蓝鹊毫无必要地悄声问道。

    罗彬瀚又看向光球。火花一直在它表面闪个不停,提示他们某种生物正在百米内游荡徘徊。但这个法术过于简单,他们没法知道被探测到生物到底有多少、有多近,以及究竟是不是他们的敌人。

    此时他们距离小屋还很遥远,罗彬瀚估计可能连十分之一块的路程都没到,所以没指望凑巧碰到哪个出来寻找波拉瓦蒂的熟人。况且如果是荆璜或莫莫罗找了过来,他们应该远远地就能望见一个红色或白色的发光体。

    两人忐忑地趴在冰面上,不敢往前多走一步。未知使得这件事益发恐怖,他们只得祈求那个引发法术反应的东西是几只落单的虫子,而很快就会离开或冻死。然而光球的示警却一直持续不断,毫无消失的迹象。那东西不肯离开,一直就在他们百米内待着。

    罗彬瀚不敢说话,只能用手拍了下蓝鹊的腕骨,再指指那个光球,意思是问这法术是否可能出了点问题。这星球上不应当有天然生成的动植物,所以他们碰到的活物非友即敌,但无论是哪一种,对方都不应该一直在附近逗留,又迟迟不现身于他们面前。罗彬瀚听过那个女杀手的谈吐,不觉得她是喜欢慢腾腾玩弄猎物的拖延症类型。

    他们足足等待了三四分钟,火花终于从光球上消失了。罗彬瀚立刻从地上跃起,朝着指针的方向小步奔跑。

    “小心!小心脚下!”蓝鹊匆忙地飞在他旁边说,“我的‘简单漂浮’可不是‘闪电之翼’,别跑得那么急!你会把我甩下的!”

    罗彬瀚认为它说得有理,于是伸手拽住它的一根肋骨,像在放飞风筝前握着撑竿起跑那样拽住它行动。这种模式还带来了意外的便利——骷髅身上的浮力使得他在跳过沟壑时更加轻松了。

    “把我放下来!”蓝鹊在他脑袋里尖叫道,“我又不是滑翔机!这太丢脸了!”

    罗彬瀚才不在乎它的尊严问题。他连续不断地翻越三个冰坡,在微微气喘中看到远处稀疏的角峰和大大小小的凹坑。那景象激起他脑海中的一丝印象,使他确信自己正走在正确的方向上。

    他松了口气,松开抓着蓝鹊肋骨的手,慢慢沿冰坡滑向地面。蓝鹊的双手必须托住光球,因此愤怒地飘起来,甩动脚骨踢他的后背。

    “真不敢相信你刚才那么做!至少你应该跟我说一声……”

    它的抱怨被一股尖锐如鬼哭的风声打断。两人都被那异样的动静吓了一跳,紧接着罗彬瀚却发现自己的防冻服并没有被吹动。那不是风。

    啸声再度响起。这次罗彬瀚总算听清楚了——那是从他们身后响起的狼嚎。

128 獠牙撕裂寒风之喉(中)

    罗彬瀚并没有听过真的野狼嚎叫,但曾经替别人养过一段时间的哈士奇。那只被他堂姐过度溺爱、严重缺乏训练的成犬给他带来了很多麻烦,当他试图将其关在铁笼里时,长久而又极具穿透力的嚎声就会响彻整个屋子。

    彼时他认为真正的狼叫也不会比撕家犬的吵闹更恐怖了,然而那和此刻回荡在夜色里的嘶嚎根本无法相比。它的声调中充满了强烈的情感色彩,愤怒、敌意、憎恶,还有一丝微弱的恐慌,这些情绪激荡混杂,撕裂了呼啸的狂风,远远传到罗彬瀚的耳中。

    他感到自己的每根骨头都在因为这声音而震颤,像要从血肉里钻挤出来。与此同时蓝鹊也在他脑袋里惊叫。

    “野性之声!”它不可思议地说,“那是森林萨满?德鲁伊?还是什么魔兽?它怎么会跑到这种地方?”

    罗彬瀚再次抓住它的肋骨,拖着它往回跑去。他无视掉蓝鹊絮絮叨叨的抗议,循着风声破碎的方向寻觅。

    狼嚎仍在持续。声调时起时伏,像在不断地变换着位置。

    “等等!”蓝鹊叫道,“别随便靠近一个发出这种声音的生物!它现在的情绪肯定很狂暴,没准也会攻击我们。你认得它吗?这是你的朋友之一?”

    罗彬瀚没有回答。他和霜尾的交情似乎还够不上是朋友,然而当他看到冰面上点点闪耀的银色液体,心中还是升起一股不祥的感觉。

    蓝鹊飘到冰面旁,用指骨关节轻轻蘸了一点银色的液体,凑到红光闪烁的眼洞前。

    “这种颜色和光泽……变形者?高等狼人?你的朋友是个高等狼人?”

    罗彬瀚对它招招手,示意它上前说话,然后一把抓住它的肋骨,纵身朝着前方陡峭的坡道滑落。他们差点被风吹进旁边的深沟里,但蓝鹊还是成功依靠漂浮术把罗彬瀚拽回正确的道路上。

    “你疯了吗!”它愤怒地喊道,“我可没法完全承担你的重量!我们会一起掉下去的!我受够了,如果你再碰一下我的肋骨……”

    一个庞大的影子从他们面前掠过。它在冰面上完全失控地滑行了几十米,然后猛烈地撞上冰壁。

    罗彬瀚的动态视力已经和过去天差地远。他能很清楚地看到那个经过他面前的影子有一身茂密闪亮的银毛,以及如铁钩般锋利的爪子。它被撞飞到冰壁以前曾竭力想要停下,甚至在冰面上留下了数条深可没指的爪痕。

    这恐怖的爪长却未能令它的主人平安无恙。巨狼被某种力量摔向冰壁,水银似的血液溅射到三米以外。它愤怒的吼嚎霎时变得衰弱。

    罗彬瀚从它的体态和毛色断定这确是霜尾。他沿着巨狼飞出去的轨迹看向另一边,却没能发现攻击它的凶手。

    “我们需要上去帮忙吗?”蓝鹊迟疑地问道,“你的朋友看起来状态不太好。”

    罗彬瀚没有动。他还没搞清楚情况,也不能完全断定霜尾的真假,因此依旧站在原地看着。这时他忽然感到自己的后背微微一沉,某种东西压在了自己背上。

    他侧眼望去,正好看到一张蜥蜴的怪脸紧挨着他。它把前爪搭在罗彬瀚肩上,身体高高地拱起,舌信则在急促抖动,仿佛正恐惧着某种即将到来的灾难。

    “菲娜。”罗彬瀚试着叫了它一声,结果没什么反应。它攀上熟人的肩头显然不是想表达亲近,单纯只为找个更有安全感的庇护架。

    罗彬瀚毫不客气地把它从肩上抓下来,状似体贴地抱在自己怀里。他一边安抚性地摸它的鳞片,一边决定等下如果女杀手出现,他就扬手把这只蜥蜴扔到她脸上。如果能麻痹敌人是最好,最差也能争取到一点额外的逃跑时间。

    银狼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它的腹部肯定受了重伤,血液从那儿滴滴答答地砸向冰面,转眼形成一汪银色的小池。

    它怒焰腾腾的眼瞳扫到罗彬瀚,先是流露出看到猎物般的饥渴杀欲,旋即却猛甩脑袋,低下头用鼻子磨蹭冰面。当它再度抬首时,那眼中的凶光完全消失了,剩下的只是疑惑和忧虑。

    巨狼警告般冲着他们急切吠叫,不停地甩动尾巴。蓝鹊紧盯着它问道:“你能听得懂狼语吗?我想它在向我们传达某种警告信息……”

    罗彬瀚不知道霜尾想告诉自己什么,但却察觉怀里的菲娜正越来越狂躁。它又开始尝试从罗彬瀚的怀里挣脱出去,逃向更加荒凉无毛的冰封之地。

    这信号让罗彬瀚知道危险正在迫近,可周围却空旷无人。他还没看到那无形的威胁来自何方。

    银狼的吼声骤响。

    它用爪子狠狠拍打地面,然后朝罗彬瀚他们跑来。这个动作终于令罗彬瀚幡然醒悟,立刻低头看向地面。

    几缕细细的、纤丝般的影子,在冰层深处悄无声息地蔓延。

    那好似某种发达的植物根系,从不知多远的地方侵蚀到他们脚边。它们细若游丝,又覆盖得如此密集,看起来就宛如是冰层本身的纹理和裂痕。

    阴影之网不知何时已将冰坡脚下包围,距离他们不过数米。罗彬瀚来不及思考让它抓住会发生什么,立刻粗暴地拽紧蓝鹊的肋骨,对着它吼道:“飞过去!”

    “什……”

    冰层之下的细网中蠕动起虫影。

    罗彬瀚马上退向冰坡边的一块高岩。他先抓起挂在他胸前的菲娜,对准银狼扔了过去,然后用双手举起蓝鹊,朝着霜尾的方向跑出两步,自岩顶边缘用力起跳。

    他成功在蓝鹊提供的浮力提拉下跨越了将近十米,堪堪避开蔓延中的阴影巨网。紧接着一股不自然的旋风托在他们脚下,帮助他们又滑出几步,平安落到银狼旁边。

    霜尾额头浮现出一个发光的符号,但和馒头大赛时不同,那符号眼下忽明忽暗,显然受到了主人身体状况的影响。

    阴影之网又朝他们爬来。

    他们的背后是一面长达百米的冰壁。这时蓝鹊也发现了冰层下蠢蠢欲动的影子和虫群,它吓得赶紧往上飘去,旋即被罗彬瀚毫不客气地拽回地面。

    “放手!”它尖叫道,“别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拉我垫背对你们没有任何好处!”

    罗彬瀚镇静地把它甩到地上,双脚踩住它的脊椎骨说:“至少我能先看看这影子是怎么杀人的。”

    “你是个该死的垃圾!”蓝鹊崩溃地吼道。

    “行啊。”罗彬瀚说,“你想想清楚,你的前老师难道不会飞吗?还是你觉得自己可以就这么直接逃到大气层外头去?这里也许十几年都不会有外人来,更不会有施法材料给你补充。你觉得如果我们都死了,单凭你可以活多久?”

    蓝鹊的声音开始呜咽。罗彬瀚懒得理它,而是转头看向银狼。

    这会儿霜尾的身体开始剧烈变形,转眼之间,那个银发小伙儿又出现在他们面前。他脸色苍白地捂住自己的腹部,气色惨淡地冲着他们咧嘴笑笑。

    “火。”他虚弱地说,“你们有谁能使用火?火能暂时挡住它们,但不能留下任何缝隙……”

    罗彬瀚立刻把蓝鹊从地上抓起来,十分友善地给它掸了掸骨缝里的冰屑。

    然后他看着十几步外的影子问道:“你还能用几次‘仙子火焰’?”

129 獠牙撕裂寒风之喉(下)

    霜尾把手按在自己的腹部。三分钟前那里有一道触目心惊的撕裂伤,罗彬瀚甚至还帮他从伤口血肉里捉出了几只灰虫。而随着时间流逝,那里竟肉眼可见地愈合起来。

    “我们这一族的身体素质通常都不错。”他轻描淡写地解释了一句,然后挪动身体,让自己尽可能均匀地烤到火。

    在他们身旁是一堵自地下两米开始燃烧的火墙。它环绕中间的三人,在冰面下融化出大致呈现圆形的宽阔隔离带,顶端则高出地面半米左右。由于影网就埋伏在冰下十公分左右的位置,这由十二个“仙子火焰”法术组成的防护罩暂时将它们隔绝在了外部。

    刚开始时他们尚且惊魂未定,一起靠在火圈内观察外头的影子,确认它是否真的无法脱离地面,又或者从更深的地方钻过来。结果看来它似乎并没有那么“聪明”,触碰到仙子火焰后,影网没有改道而行,只是不断朝火中涌出虫子。罗彬瀚在头盔里面闻不到气味,但从霜尾的表现估计现在火堆里肉香扑鼻。

    一旦得到喘息,霜尾的伤势就开始迅速好转,根本不需要蓝鹊的帮忙。但他紧跟着也解释说这只是表面现象。这颗星球上并无月亮,因而他无法汲取阴性之光来补充自己的精力。

    罗彬瀚没时间打听他和月亮的关系,而是急切地问起他和菲娜为何会出现在此地。如果荆璜或雅莱丽伽回到小屋后发现了异常,那么他们显然应该亲自过来寻找自己,而非委托给霜尾一个外人。

    “事实上,我们还没发现你失踪了。”霜尾说,“在你和那个男孩一起离开几个小时后,波拉瓦蒂突然回来了,告诉我们自己只是一时兴起,去最远的冰冻库那里做了次大检查。他问了我和你们的来意,然后提议你们的人继续在屋子里等着人员聚齐,而他可以先带我去看看自己的老朋友……我当时没有起疑,只是直觉上有点奇怪,不过我发现你的蜥蜴非常躁动,一直想攻击笼子逃出去。”

    他指了指菲娜。这会儿蜥蜴正趴在蓝鹊的骨头架子上烤火,对于刚才扔飞它的罗彬瀚不理不睬。

    “我基本上能读出所有动物的情绪。”霜尾同情地看着罗彬瀚说道,“当然,这不等于交流或者命令,但我能感到那时它很渴望出去。我以为它只是单纯地闷坏了,所以我征得了你几个朋友的同意,又给它涂了点防冻油,然后就带着它一起出来了。本来我觉得这不成问题,因为我来这里前带了一个保持温暖的祝福,再让它待在我衣服里……直到波拉瓦蒂袭击我以前,这想法都还挺顺利的。”

    “那不是真的波拉瓦蒂吧?”

    “我想不是,至少不是原本的那个他了。”霜尾盯着罗彬瀚腹部裸露的部分,问道,“而你也遇到了假朋友?”

    罗彬瀚模棱两可地答应了一句。此时蓝鹊正和菲娜一起怒气冲冲地背对着他们,让他不便详细向霜尾解释自己的遭遇,以免之前的谎言穿帮。无所顾虑的霜尾则爽快说出自己的经历:他和菲娜一起跟着波拉瓦蒂离开小屋,途中菲娜却越来越躁动,甚至表现出对波拉瓦蒂的攻击意图,这时霜尾便开始对此人产生怀疑。

    “当我变形成人类状态时,对于危险的知觉会跟着迟钝一点。不过我认为自己还是应当相信你的小宠物的判断,所以我假装跟他很亲热,聊起我们上次一起在屋子里通宵打牌的事。当然那事儿压根没发生过,所以我就知道他是个假货。我马上变回原型,差点把他扯成两段,接着他就变成了某种……我暂时还无法确定,不过那肯定是某种黑暗性质的生物。他用影子袭击我,起初我稍占上风,直到他突然把自己给撕得粉碎。那过程让我挺不知所措的,没法告诉你们究竟发生了什么,总之他体内流出的黑血渗透进了冰层里,变成现在围着我们的这种东西。”

    霜尾龇着牙戳了戳自己的肚子:“我得承认自己有点大意了。那影子……你不能让它跑到你身下去,否则它就会一下从地底穿出来,缠住你的身体,然后把你剖开。我试着召唤了几种元素力量,水和风适合这儿的环境,可对它好像都不痛不痒。我勉强弄出来一点小火苗,那东西就立刻把我扔飞了。”

    “所以它没什么智能。”罗彬瀚说,“否则它可以直接砍掉你的头,那应该也能阻止你召唤火焰。”

    “你说得不错。”霜尾同意道。

    这件事让罗彬瀚开始觉得奇怪。霜尾的描述确然和自己的遭遇有相似处,但不同点也有很多。那假扮荆璜的女孩也使用影子,可她的影子快如闪电,与此刻潜伏在地中的影网完全判若两物。况且无论影子本身多么笨拙,至少那女孩不是个白痴。哪怕她此刻只是躲在百米外稍微看上一眼,也会明白这简陋至极的火墙是可以从底部绕过的。她当初能指挥影子给罗彬瀚的肚子开洞,那么让这道影网绕点路应该也没什么难处。

    他考虑了一会儿,然后问道:“你遇到的那个假波拉瓦蒂,他在被你识破后变成了什么样?还是在用波拉瓦蒂的外表?”

    “这么说吧,他好像就是一个空壳。”霜尾答道,“外表是人,内部全是影子。我好像还在影子里看到一个胚胎似的东西,但我不确信那到底是什么。”

    罗彬瀚意识到他和霜尾碰到的可能不是同一种东西,若非如此霜尾恐怕早已遭遇不幸,可这也意味着他们的敌人不止一个。荆璜、雅莱丽伽和乔尔法曼都迟迟没有回到小屋,那到底只是因为搜索费时,还是他们遇到了别的意外?

    他的心情逐渐变得焦躁。有种介于痛苦和关切之间的感受几乎就要滋生出来,然而在他能明确地分辨以前,情绪又像冻进湖里般无声地消失了。

    “我们不能一直干等着。”他开口说,“仙子火焰时间有限,我们身下的冰面也会融化,也许还会有其他敌人找过来。”

    霜尾又用那种有点滑稽的表情歪头看着他。他像对这种危险境况习以为常,因此语气轻松地说:“我也希望能求救,不过那得有办法和你的朋友联系上——如果你真的有,你早就这么干了。所以要么你没有,要么那是个大动静,让你搞不清楚自己会把什么玩意儿招来。”

    “我们可以在天上放个烟花。”罗彬瀚冲着蓝鹊扬了扬下巴说,“或者叫它飞上去,在空中放一个火焰法术,那样应该能持续更久的时间。但我不建议让它单独行动,因为这玩意儿八成会丢下我们逃跑。”

    抱着菲娜烤火的蓝鹊转过脑袋,极为逼真地冲他做了个吐痰的动作,又用脚骨狠狠踹在他大腿上。罗彬瀚无动于衷地继续对霜尾说:“你有什么想法?还是你有更合适的法术?”

    “我没什么合适的法术,”霜尾答道。他的脑袋慢吞吞地摇晃着,罗彬瀚仿佛能看到他身后有只隐形的尾巴也在同步摇摆。两人互相盯了一会儿,最后霜尾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我能问问你们的关系吗?”霜尾说,“为什么那两只都对你这么愤怒?”

130 黑燕栖息阴影之窝(上)

    为了不让菲娜产生更强烈的叛主意图,罗彬瀚最后还是把它从蓝鹊的骨头架子上抓了回来。他把菲娜扔在腿间,然后对霜尾说:“这个是我养的,那个是我捡的。”

    霜尾扭头看了看蓝鹊的脊梁骨:“这位想必就是你们要唤醒的白塔学徒。说实话……之前我以为你们关系不错。”

    这几句话已经危险地触及了罗彬瀚所捏造的谎言,因此罗彬瀚立刻说:“我不认识它,只不过它的前老师也被杀了,我按照那人的要求把它唤醒而已。”

    “噢,原来如此。”霜尾说。他的表情很不在意,看来把这当作是罗彬瀚来到“冰霜之蛹”前发生的事。

    罗彬瀚不愿在这些无聊的细枝末节上浪费更多时间。他只想尽快脱困,然后去确认寂静号的其他几人究竟境况如何。但此刻如果真的释放一个求救信号,招来的到底会是援军还是杀手,他却没有任何把握。

    在反复的考量后,他抬头对霜尾问道:“那个假波拉瓦蒂和你一起出发前有查过你朋友的休眠地点吗?”

    霜尾轻摇脑袋的动作顿了一下:“……不。他没有。”

    罗彬瀚并不在乎他的懊悔,他继续问道:“那么他为何要特意把你骗到这里来?”

    霜尾立刻警惕起来。他和罗彬瀚都开始打量周边,试图寻找处某些与众不同之处。罗彬瀚比前者想得更多一些:他意识到那个女杀手是真的按照地址把他带到了蓝鹊的工作服附近,而地址信息却是由波帕查出来。那女杀手几乎不可能事先准备好某种非常复杂的埋伏,可霜尾却还是被另一名杀手引到了相同的路径上来。

    是假波拉瓦蒂觉得自己没把握对付霜尾,所以想去湖边和那个女杀手会合吗?那是否意味着女杀手的确仍在那附近,且还有着绝对的把握杀死霜尾?但既然如此,她何不亲自去小屋那里呢?

    “那些虫子。”蓝鹊闷闷的声音在他脑袋里响起。

    罗彬瀚转头看向它。那具骷髅依旧背对着他,仿佛刚才什么也没说。霜尾则继续浑然不觉地张望着周围——‘意念交谈’每次只能指定一个交谈对象,在连续使用十二次‘仙子火焰’以后,蓝鹊不得不节省最后的两三个法术容量,没有对霜尾施放一个沟通法术。

    “你说什么?”罗彬瀚问道。

    蓝鹊总算转过头来:“我说那些虫子!它们和影子完全可以分开,根本不像一个整体性的法术。而且你看,刚才你轻轻松松就捏死了几只,尸体也没有消失。所以它们不是某种被召唤来的异界生物,或者诅咒与元素的具化,这些只是普通的生物……它们是不可能凭空出现在这儿的,你懂吗?”

    “你想说它们是被放在影子里带过来的?”

    “不,不,那可能性很低。”蓝鹊说,“你不了解空间装置的原理……通常空间携带装置可以分成两种:缩张类和连通类。前者将固定的空间大小进行扭曲,比如你的引力扭曲器;后者是把某两个特定的空间位置连接起来,那就是传送门的基础原理。大部分缩放类法术是禁止携带生物的。它们的原理基于对以太要素的震荡和同调,让未经处理的普通生物一直待在里头是致命的,它们会发狂、昏迷、甚至是化为脓水——这曾经还是一种很流行的武器制作方法。但这些虫子的数量……它们不可能全部处理过,所以我猜那影子是一种连通类的空间法术,它肯定是把虫穴和我们这里连通了起来。而设在虚空里的传送门是没法移动的,如果你想携带它,首先得给它一个凭依的法术对象——就是这些影子!那个女杀手让虫子吃掉我导师时肯定释放了一个影子,再把它留在湖边,等着虫子吃完后进行回收。也许后来的假守库人根本没能联系上她,只是想继续利用她留下的影子!但他被你的朋友识破了,所以只好自己再亲自造了一个,而这才说得通他为何要跑这么远!”

    它一下从原地飘了起来,异常亢奋地对着火墙胡乱比划。

    “这法术显然有很大的代价……他把自己撕碎以后才出现了影子,那肯定是在进行生命祭献,这是某种非常接近古约律的法术!是必须消耗灵魂才能制造的道具?难怪他宁愿用一个现成的!这实在是太……但那还是太奇怪了,为何他们要传送这些虫子过来?”

    它又趴回地上,把罗彬瀚从火墙边挤开,然后从那里捡起一只被他碾碎的灰虫,凑到眼窟前久久盯视。

    “它在干什么?”霜尾有点困惑地问道。

    罗彬瀚坐到原本属于蓝鹊的位置上,简略地复述了刚才的谈话。霜尾耸耸肩说:“我不知道这和我们现在的困境有什么关系,不过我倒觉得这些虫子是本地种。你瞧瞧它们,这种天气依旧活蹦乱跳,而且你记得吗?波拉瓦蒂的屋子里也有一罐活虫卵……“

    “什么!”蓝鹊在罗彬瀚脑子里尖叫道,”你们见过它的活卵!还是在守库人的家里!”

    罗彬瀚徒劳地挡了一下耳朵。他真的想不明白在意念沟通中为何还会存在“音量“这种东西。

    “你没吃过虫卵吗?”他不耐烦地说。

    骷髅眼中红光炽烈,气势汹汹地从原地飘了起来。

    “你这个只知道吃的蠢货!难道你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守库人有活虫卵,那么也许这些虫子的巢穴就在这颗星球上!也许他就是发现了巢穴,所以才把虫卵收集回去做研究。而且、而且……天啊,那些杀手特意把尸体留给这些虫子食用,而这里是一整座装着沉睡活人的超级大冰库!也许有些冷库现在已经……”

    它有点绝望地在原地打起了转。罗彬瀚也觉得有些吃惊,但没生出什么特别的感想。他依旧把蓝鹊的话转达给霜尾。

    “还好我们没试吃一下那些虫卵。”霜尾晃着头说,“或者其实吃掉它才是正确的?”

    蓝鹊默不作声地把自己丢回地上,像具真正的死人那样一动不动。罗彬瀚本想任它自生自灭,一个想法却忽然划过脑海。

    他踢了踢骷髅的腿骨问道:“你觉得这影子是个传送门?那它为什么还能攻击我们?”

    “看看你们两个的伤口,你这个只知道吃喝拉撒的烂人白痴。”蓝鹊仍然赖在原地说,“你们两个的伤口都那么整齐、平滑,显而易见它是利用空间撕裂的边缘来切割你们!而那些虫子呢?它们全都是从影子中央爬出来。这是某种利用灵魂性质的多态法术结构,一种形态用于攻击,另一种形态用于传送,所以如果它没法攻击到我们时,你看,它就像现在这样一直吐虫子。”

    罗彬瀚又默默地思考了一会儿,然后抓住蓝鹊的骷髅头,把它硬拖到自己脸前。

    “如果,”他说,“我们在它吐出虫子时跳进去,这是不是意味着我们能抵达传送门的另一端?”

131 黑燕栖息阴影之窝(中)

    蓝鹊安静地看着他,眼窟里的红光非常细微地摇曳着。

    “你疯了。”它说,“你是个脑子有问题的人。我早该知道这点。”

    它一把甩开罗彬瀚的手,不声不响地躲到霜尾旁边。而霜尾似乎也被他们两人的表现迷惑住了,既没有阻止蓝鹊躲藏,也没有反对罗彬瀚的进一步追击。

    “你少说废话。”罗彬瀚又把它强行拽了出来,“原理上是不是这样?还是说你们的传送门是只许出不许进?”

    “那里是它们的老巢!我们会被活活生吃的!”蓝鹊冲着他喊道。

    “那是我和他,不是你。”罗彬瀚说,“我还不知道这些虫子吃不吃骨头呢。装你脑子的容器应该也挺坚固的吧?在虫堆里埋个几年也无所谓?”

    他的脸上立刻挨了一记充满“骨感”的巴掌。

    蓝鹊看起来已经准备立刻施放一个“仙子火焰”在他肚子里,因此罗彬瀚还是松开了手,冷淡地盯着它飘到角落里缩成一团。

    气氛凝固如铁。隔了一会儿后霜尾用尽可能自然的声音说:“好吧,我看出来你们两位之间有点小矛盾,不过或许我们应该先考虑脱险的问题?请恕我提醒,我们至少还有一个共同的敌人存在,她比我们都强,而且我们现在这位置还挺明显的。”

    蓝鹊总算稍微伸展开了一点,于是霜尾对罗彬瀚说:“你们刚才在争执什么?我听见你说要穿过这些影子?”

    “对。”

    “这听起来不像个好主意。你为什么有这种念头?”

    不知为何,当罗彬瀚听到霜尾说话时就感到心情平定。他的思维和谈吐也变得更为顺畅放松一些。

    “那些虫子不是我们的威胁,”他缓和语气解释道,“影子和杀手才是。如果我们想释放求救信号,应该尽可能选一个远离他们的位置,就算是虫海里也无所谓,我们可以支撑一段时间。”

    “虫海不代表没有其他敌人。如果你说的那个女杀手恰好也在那儿呢?”

    于是罗彬瀚把自己的遭遇极为模糊地说了一遍,尤其强调那个女杀手始终在尽量地避开虫群。他曾以为那是虫群本身有什么特别危险之处,可如果蓝鹊判断无误,那么事实就截然相反。那女杀手的行为更像是在“保护”、“饲养”着这些虫子。

    ——这绝不允许。他们应该把这些虫子全部毁掉,一个也不留。

    这个念头在罗彬瀚心中猛烈地蹦跳了一下,旋即又被他的理智压了回去。他很清楚地知道如果自己说出这句话,即便是态度客观的霜尾也会认为自己疯了。那肯定不符合他想要达成的结果。

    霜尾陷入了沉思,紧接着又提出几个问题:像是虫巢可能藏在地底深处,又或者星球的背面。如此一来他们无论朝头顶发射多少求救信号,也毫无被其他人发现的希望,而数量不明的杀手们却仍可能闻风而来。那时他们的处境恐怕会比现在就更糟。

    “那是个波拉瓦蒂能够发现并带走虫卵的地方。”罗彬瀚说,“它不会是完全封死的,有办法通往地面。或者至少能让这些虫子活下去。”

    “你觉得它们需要氧气吗?”霜尾戳了戳虫子的尸体问道,“我知道忒丽种蠖能在真空里存活两个月,不过那毕竟还是需要提前储存氧气的。如果它们是普通生物,至少需要一个有氧的孵化环境?”

    罗彬瀚同意他的看法:“那么应该是人造区域,或者那些杀手给它们造了一个合适生存的环境。但你说过今年不是冰库大清点的年头,波拉瓦蒂却还是发现了虫卵,那地方应该离开小屋不远。”

    “影子呢?即便我们跑到虫巢内,影子也依然可能会攻击我们。”

    “那也不会比现在糟多少。”罗彬瀚说。

    霜尾低头考虑,旁听的蓝鹊则摇起了头:“你们两个在讨论一个毫无踪影的事……有那么多潜在的可能性,而你们所说的大部分都是臆想!至少现在我们还清楚自己的位置,我宁愿就在这里释放一个求救信号。再说你们怎么能跳进那个影子里?它打开的门太小了,我们不可能钻得过去!”

    “那就让它开大一点。”罗彬瀚说,“如果这是一扇双向门,我们也可以进去确认情况后再出来。那不耗多少时间。如果你觉得那里的环境没法释放求救信号,那么我们就回到这里发射。”

    蓝鹊看上去已经完全放弃了跟他讨论,而是转头恳求似地看向霜尾。

    “说老实话,你的提议有点疯狂。”霜尾说,“我无意冒犯,但你好像和我们刚见面时有些不同了……又或许只是我们还缺乏对彼此的了解。无论如何,我觉得冒险了解一下我们的敌人是值得的,直觉告诉我这事儿还远远没完。”

    “你变成人类时可没有什么直觉!”蓝鹊有点生气地说。可惜霜尾无法听到她的抗议,而罗彬瀚也故意不予转达。

    “我记得你有一种屏障魔法。”他对霜尾说,“在馒头大赛上你用那个法术拦住了三号。”

    “那是风的加护。”霜尾纠正道。他紧接着了然地哦了一声:“你想让用那个……但我不保证它起效,一只有实体的独角兽和一道法术影子是两回事。不过我确实能让加护变成一个你需要的形状。但你怎么让影子变成传送门呢?我得警告你,如果你靠得离它过近,它就会保持着攻击形态,而且速度也很快……我自信躲闪的速度一定比你们两位快得多,可是你看,它还是给了我一下。”

    “那就一直让它吐虫子。”罗彬瀚说。

    他让霜尾变回狼形,于是霜尾先站起来伸展了一下手脚。他的衣服早已不知所踪,一直赤身**地坐在冰面上,看着颇不雅观。不过既然他那玩意儿对在场所有人都不构成威胁,罗彬瀚也就无视了他的招摇晃荡。

    银狼再度出现于火墙内,把本来就有限的空间挤得毫无余裕。罗彬瀚贴着它的脑袋,把手臂伸到它嘴边。

    “咬一块肉下来。”他说。

    巨狼眨着眼看他。

    “那些虫子是肉食性的。”罗彬瀚解释说,“我们把肉弄碎以后扔过去,引它扩大传送门。然后你用你的加护固定住它,我们趁机跳进去——我见过那影子张开的样子,它肯定能张到允许一个正常人竖着通过。”

    霜尾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而蓝鹊飘在他们头上,开始歇斯底里地尖叫:“你就是个疯子!我不会再由着你发疯了,我现在就要用‘火花之舞’!”

    “那我就先把你塞进那个影子里。”罗彬瀚说。

    他们互相怒视,直到银狼无可奈何地变回人形。

    “你们看上去就像我林子外那对天天吵架的秃鹫。”他说,“除了孵蛋就是吵架,让我做梦都头疼。如果我不是森林守护者,那我早把它们都吃了。你们考虑过我的立场吗?我花了近百年的时间学会克制肉食欲,而现在却硬要我咬掉一个活人的血肉。”

    他有点恼火地瞟了罗彬瀚一点,然后才继续说道:“不过我还是觉得这个计划值得一试,只是需要换点材料。”

    说完这句话,他又变回狼躯,用爪尖在自己腿上拉划,割开毛皮和肌肉。鲜血立刻汩汩而出。

    银狼的鼻子抽动两下,从喉咙里响起一阵低沉的呜声。

    银白的血液飘了起来,像一颗颗珍珠般浑圆地滚动着,跨过火墙,慢慢接近到影网上方。

132 黑燕栖息阴影之窝(下)

    当血液靠近时,阴影立刻便有所察觉,于是调整了脉络的位置,更多地汇聚到血珠之下。它似乎还能够明确分辨出那些血液对虫群没有威胁,因此迅速地铺展开来,从细网变成一小摊黑池,密密麻麻的灰虫自其中涌出,堆挤着爬向悬空的血珠。

    银狼耐心地等待着虫群堆高,时不时把血珠再抬起一些,直至影子停止扩散,它才骤然发出一声长嚎。狂风从它脚底卷起,扑向那虫堆之下的影池。那本该是无形无色的景象,罗彬瀚却能“看到”某种障壁在风中逐渐成型,呈圆柱形向外扩散,一点点挤压着虫群。

    他不自觉地把手盖在眼皮上,轻轻往里按了一下。眼球深处传来刺痛,好像有个细小尖锐的碎片正在燃烧。它深埋在眼窝后方,一路从视觉神经刺穿到脑髓深处。

    但那只是幻觉。他静静地对自己说。那里什么也没有。

    他忍着眼睛的异物感,把视线重新投向火墙外。影子或许是被风压所迫,或许是为了避免伤害到虫群,因此并未转换形态,而是继续朝外扩散。从巴掌大的一小滩,变成足以容纳脸盆通过的窄道。

    加速涌出的虫群碰到了血珠,风障的外扩似乎也难以寸进。这时影池的大小已经足以容许一个成人竖着通过,然而那如小山般高高堆积的虫群却把它堵得水泄不通,令人难以想象在彼端究竟是个怎样的世界。

    罗彬瀚没有去想象。他平静地往前迈出一步,准备跳出火墙,挤进那个通向未知之地的阴影通道。他非这么做不可,因为那声音正在……

    某个力量拉住了他。罗彬瀚回过头,看到蓝鹊正拽着他的胳膊。

    “你是个神经病,”它语气崩溃地说,“为什么你要这么做?为什么你要让我碰到这种事?你滚去死吧!”

    它开始竭力拉扯罗彬瀚,想把他从火墙边缘拖拽回来。这行为着实让罗彬瀚搞不明白,但那骨头工作服质量过轻,没有使用增强法术的蓝鹊根本不足以和他抗衡。

    他一甩手臂,很轻松地把摆脱了蓝鹊的指骨,把它挥到对面。

    “如果你不想去可以留在这里。”他冷漠地说,“我先去确认对面的情况,如果我回不来,你大可以直接在这里放信号。”

    “这根本不是关键!”蓝鹊愤怒地吼道。

    它那不知由来的怒气让罗彬瀚更加奇怪了。他有点莫名其妙地瞪着蓝鹊,然后听到对方说:“我本来以为你是个可以理喻的人。我想你愿意跟白塔法师交流,帮我的前导师唤醒了我……我还以为你不是那种古约律!但现在看来我完全是错的!”

    罗彬瀚不禁呆了一下。在短暂的几秒内,某种近乎于内疚的恐怖情绪袭击了他的脑髓,让他产生了电击般的痉挛感。可紧接着他眼球深处的碎片也穿刺得更为深入。一个声音在他颅内无穷无尽地回荡。

    “那么确实是你错了。”他毫无波澜地回答道,旋即毫不犹豫地跳出火墙,落入那高高涌起的虫堆当中。密密麻麻的虫子隔着防冻服挤压他的身体,那种异物蠕动的触感完全将他包裹起来。为了不让虫群马上啃食进体内,他用双手紧紧盖住腹部的破洞,然后晃动双脚,深深沉落到虫潮之下。

    穿越中空的风之屏障,他浸入漆黑如墨的阴影底部。那感觉如同透过凝稠的油脂,落进永无止境的深渊当中。

    周围广袤无边,但却空无一物,连时间的概念也不复存在,只剩下他在永恒的恐怖中掉落。俄而这种错觉又消失了。头顶传来一股巨大的吸力,拖着他急遽地向上攀升,穿透一层焦油似的影幕,然后又重新被虫群吞没。

    罗彬瀚继续用一只手护住腹部,另一只手则挥拨划动,狼狈地从那无以计数的灰虫之海中爬了上来。几只虫子趁机钻过他的指隙,趴在他腹部裸露的皮肤上大口啃食,旋即被他用力碾死在那里。

    他开始不停地起跳,蹬腿,靠着被踩死的虫群作为落脚点,同时抬头观察周围的情况。

    这片虫海的环境幽暗,但却并非真的漆黑无光。在这巨大冰渊的顶部正对着星空,点点微光依稀可辨。渊底群虫堆聚,好似一条灰黑**的河流,自高处某片广阔的凸岩上潺潺而落。

    在那比渊地高出十数米的冰岩顶部,静静地躺着一艘漆黑如夜色的飞船。它有冰冷而美丽的轮廓线条、复杂却精巧的外部构件,以及稍稍朝着内侧收拢的两翼。

    这艘无比熟悉的飞船,落进渊底的罗彬瀚眼中,犹如一只栖息在阴影下的燕子。

    虫群从黑燕的腹中蜿蜒落下。

    罗彬瀚对寂静号的大致构造已经非常熟悉。他知道那个位置是让船员着陆的出舱口,打开时通常需要雅莱丽伽输入某种认证密码。但此时那扇门却如同损坏般敞开着,任凭虫群自由通过。在那灰色潮水的间隙中,隐约透出一种墨绿的幽光。

    那光芒中传来了清晰的声音,呼唤着罗彬瀚走入门中。这时他终于确信无疑,那就是他前来此处的理由。

    虫海中突然泛起几片波澜,然后一个惨白的骨架从里头钻了出来。

    “呼!看来这些虫子不吃仿生材料。怎么样?你这该死的白痴?现在看看是谁求谁了!”

    蓝鹊在虫海上方飘起几米,气势凌人地看着还在不断起跳躲避的罗彬瀚。它似乎正准备发表一段胜利感言,但很快发现罗彬瀚根本没理它。

    “你在看什……那是飞船?”

    它顺着罗彬瀚的视线看向冰岩,发出一声惊叹。这时虫海里再度掀起骚动。一股旋风将所有的虫子扫开,随后银狼从底部跳跃而出。它笔直冲上一处稍高的平台,气息奄奄地躲在上面休息,甚至没有余力和另外两人多说一句。

    蓝鹊不再注意那艘黑船,而是重新落回罗彬瀚旁边。它搭住罗彬瀚的肩膀说:“你在发什么傻?那些虫子都已经开始咬你的衣服了,快点往上边爬!我只能给你减轻点重量,别指望我能带着你一起飞起来!”

    罗彬瀚轻轻地甩开它,眼睛仍然盯着那艘和寂静号一模一样的流虫之船。

    “你先飞上去求救吧。”他说。

    蓝鹊惊愕地往上飘了一点。它差点就这么顺势飞走了,但旋即又忍不住问道:“现在你倒不在乎我单独逃跑了?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罗彬瀚没有理它。蓝鹊的存在已经无关紧要,因此他很快就将对方抛诸脑后,专注地朝着那块冰岩靠近。他扯开咬在肚子上的虫豸,开始攀爬险峻如斗的寒岩。有几次他差点跌落虫海,但身体却本能地指导他如何避开危险。

    黑燕腹中的呼唤益发响亮。

133 黄粱浮露幽隐之间(上)

    墨绿的、浓稠到像有实体的光弥漫在通道内。

    与奔泻的虫流逆向而行,他从那似曾相识的穴口进入黑燕腹中。飞船内的环境与外头的冰渊截然不同,氧气和温度都趋近于常人的生存条件。

    而且不知为何,这里竟然十分的潮湿。

    地面、墙壁、头顶,目所能及处全部都在渗水,濡湿感弥漫在空中,仿佛船内刚下过一场阴冷的细雨。整条通道就在雨中慢慢地腐烂,滋生出灰暗的菌虫。

    这个联想让他感到心情愉快。

    那甚至已无法用“心情愉快”来形容。想到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他的心跳就在砰砰加速,即便是初恋也没有这样使人激动的喜悦。

    怀着迫不及待的心情,他继续朝着前方迈进。现在整件事都很顺利,因为这艘船的结构他已经很熟悉了,所以后面的事做起来也一定会很简单。

    越是往里深入,他所见到的景象就越发离奇美丽。原本工整平滑的合金构造变得斑驳而柔软,从破败处生出畸形的尖骨。地面也凹凸不平,在薄软如败絮的金属下挤满了剧烈搏动的血管和脏器。

    他随意地踩烂其中一颗肉瘤,看到黑血与幼虫从中流出,汇入长长的虫群队伍。那景象令他发出一阵哈哈大笑,然后又继续忘我地游荡着,好似在欣赏着朋友精心打造的花园。

    去往舰桥室的途中,他想起了一件事。

    “……差点忘了。”

    他耸耸肩,从旁边的墙壁下掰下一段尖骨。那粗糙的形状不是很趁手,但也足够使用了。

    准备好一切后,他便不再玩闹,径直循着虫流来到舰桥室里。

    依然是格局熟悉的圆形大厅,从入口到中央都积满了腐水。原本模拟着星空影像的地板上堆满虫卵。多余的装饰和陈设自然都没有了。

    这个如同虫群“子宫”的房间中央,只有一个被铁钩和锁链吊起来的“生物”。它有着腐菌般病态的暗白皮肤,半人半枭的干瘪头部,十二只柔软无骨的触手,以及一条长长的、盘绕整个大厅数圈的濡湿肉尾。

    没有一种现成的生物能够形容它。如果非要比喻的话,罗彬瀚觉得它就像一只钉在铁箱里的古代变形虫标本。

    对,说是“标本”再合适也不过。生物的头、身、手、尾,全部都被铁钩和尖钉牢牢固定在原位,丝毫也移动不得。被剖开的腹腔内空荡无物,只有一些灰虫在烂肉里穿梭。

    罗彬瀚走上前去,抬脚踏住它的尾巴。于是那生物缓慢睁眼,露出两个挤满灰虫的空洞。

    “啊,”它说,“看看谁来了。”

    它的喉咙里同时有十几个高低不同的嗓音,以各自的语气吐出相同字句。那错乱的声线无法分辨男女老幼,却令人觉得无比动听。

    罗彬瀚用脚尖碾烂了它的一小段尾巴,然后回过头对它微笑。

    “这里很适合你。”他说。

    对方缓慢地蠕动起触手般的长臂。但那十二根无骨的怪臂已被锈钉穿透在地,只能如湖面微澜般轻轻起伏着。

    “你踏进深水里了。”那生物向他慢声喃语,“新王、神王、疯王……双星缀于他的王冠之顶,谋杀铺就他的御墀之基,五柄宝剑见证五次罪行——而你,你不过是点缀剑柄的一颗珠子。红王已在路上,黑王犹困棺中,胜负昭然若揭,你我皆为埃土。”

    “你什么也不了解。”罗彬瀚说。

    生物轻慢地昂起头,像在不以为然地窃笑着。于是罗彬瀚走上前去,温柔地拍了拍它的脸颊。

    “潜伏渊中的时代过去了。”他说,“你们已听不见世界的吼声,也失去了王族的尊重。现在你们的唇舌和耳目都一无是处——但也没必要把它们留给焚辰的宠物。长别了,斐兰凯尔的囚徒们。”

    他举起抓来的尖骨,将它从生物的眼窟中穿刺进去,深深扎进脑质内部。它那交错混杂的声线开始嚎叫,音色令人如痴如醉。

    喜悦的笑声从他嘴里冒了出来。

    他在癫狂之乐中游离恍惚,失去了对外部的感知,直至一股滚烫的力量将他甩飞出去。昏暗的圆厅骤然被亮光充满,他在眩目中短暂地失去了视野。

    “你在干什么?”

    耳中传来了少年冰冷的声音。

    他适应了亮光,调整着双眼的焦距,看向声音发出的方向。

    视野上方站立着红衣黑发的少年。

    少年的周身被炽烈彩光所笼罩,如同披着一袭霞焰虹火。仅仅是注视着那个辉煌而恐怖的形象,罗彬瀚就感到思绪在迅速蒸腾。这个是必须杀死的敌人。然而无法战胜,现在没有任何手段战胜。

    在他得出结论的瞬间,眼球深处的刺痛感便如朝露逢日般消失了。他的意识像张薄纸片般“翻转”过来,露出干净空白的正面。

    罗彬瀚眨了一下眼,看向站在他面前的荆璜。

    红衣少年仍然像往常那样臭着脸,头毛乱翘,眼神阴沉。他的身上没有虫子,头发上也没有冰霜。

    “看个屁看,快点起来!”荆璜踹了踹他说,“都他妈什么时候了还躺着?起来!别妨碍老子清垃圾!”

    他一把将罗彬瀚从地上拽起来。这时罗彬瀚才注意到周围奇特的环境:他们正待在一个光线明亮、色调冷峻的金属圆厅里,纯粹由合金构成的墙壁呈现出钢青色。靠墙的位置陈列着一排排温室孵化箱般的透明容器,每个容器内都躺着一只足有拳头大小的肥硕肉虫。它们在不断地排卵,而又有一些体格稍大的灰虫负责将卵鞘从通气管运输到外部。

    罗彬瀚对着这副景象呆呆地看了一会儿,然后又转头望向圆厅正中。不同于寂静号点缀着鲜花的休闲圆桌,那里只是一个极小的金属台子。台上孤零零地摆着一颗形状古怪的头骨。它色泽暗白,微微有点胶质的透明,且小得像是儿童的骨骼尺寸。

    那怪异头骨此时已被一根尖锐的金属条刺穿,造成的裂痕几乎要将它四分五裂。而那金属条看上去规则不整,简直像是从某个大部件上撕扯下来的。

    罗彬瀚还想再仔细观察观察,可荆璜却把他拽到自己后边,然后拂袖一扫,无数翠星冲着那头骨扑了过去。当绿火席卷完整个圆厅后,不止头骨和金属条人间蒸发,就连箱内所有的昆虫也只余少许残灰。

    荆璜呼出口气,然后在原地坐了下来,看着不打算马上离开。罗彬瀚揪揪他的头发说:“你干嘛呢?刚才不让我躺着,现在您自己先安歇了啊?”

    “等雅莱过来。”荆璜挥开他的手说,“这船我不会弄。等她过来再看看能不能启动。”

    “这船怎么回事?我这才丢了多久,寂静号就给您对头祸害成这样啦?”

    “……你看它像寂静号吗?”

    罗彬瀚闻言环顾四周,又跑出去瞅了眼外头的走廊。此时走廊上安静祥和,只有地面残留少许焚灰。尽管主体配色稍有不同,罗彬瀚还是强烈地感到这艘船和寂静号的内部格局完全一致。

    他跑回去对荆璜问道:“这真不是寂静号?设计雷同成这样,少说算个借鉴过度吧?”

    荆璜瞪了他几秒,很不爽快地站起来,大步走到圆厅中央。他把自己的左手按在平台上,合眼沉默不语。

    “这艘船叫幽隐号。”他在睁开眼后说。

134 黄粱浮露幽隐之间(中)

    罗彬瀚开始考虑这整件事。从众多蛛丝马迹中,他逐渐得出了一个可怕的结论。

    “……你抢了他们的船?寂静号本来是他们的?”

    荆璜不屑地扭过脸。那在罗彬瀚看来和默认也没什么区别。他一把拍在荆璜的脑袋上:“草,少爷,你抢劫也挑挑人吧!搞那种普通犯罪团伙就算了,你整这些阴阳怪气的家伙干嘛?话说他们到底是谁啊?”

    “他们是之前跟你提过的矮星客,比你上次遇到的矮星魔要难对付一点。不过既然幽隐号会出现在这里,来的人是谁我大概也猜到了。”

    这句话提醒了罗彬瀚不久前发生的一切,他连忙简短地告诉荆璜自己遭遇女杀手的事。听完后的荆璜皱眉说:“以后这种事还会有的……回头我把赤县的《步天歌》、《连山歌》和《无想咒》默写出来给你。你今后就从这里头抽句子来对暗号吧。”

    “至于这么麻烦吗?我当初也就是没想到这茬,要不然我还不清楚你开口的德行?”

    “少逼逼,让你背就背。”

    虽然对背书任务深恶痛绝,罗彬瀚也没有继续跟荆璜争执。他感到身体和精神都异常疲惫,只想立刻昏睡过去,可某种深切的焦虑又在阻止他入眠。

    他开始不自觉地回想之前发生的一切:他怎样唤醒蓝鹊,怎样遇到霜尾,怎样莫名其妙地和蓝鹊起了争执。他们穿越影子来到这片冰渊里,看到这艘和寂静号惊人相似的船,然后……

    罗彬瀚敲敲自己的脑袋。他的记忆似乎在这里断层了。他能记得自己主动爬上冰岩,走进船内,来到舰桥室,可这个过程中的细节却完全遗失。

    记忆里没有半点画面和声响,好似一场醒来后便迅速消融的噩梦。只有他的右掌心仍在发痛。他抬手看去,发现那里的防冻服已经破损了。一道裂伤横贯掌心中央,看着就像是他曾经用手紧紧地攥过刀片——那可能是攀爬冰岩时无意间划伤的。

    伤口已经自行止血,看起来甚至有点愈合的倾向,于是罗彬瀚就再没理会。他对眼前的处境更加关注,而且有一万个问题可以用来轰炸荆璜。

    “蓝鹊和霜尾呢?”他用脚尖踢踢荆璜的腿,“还有刚才被你烧掉的骷髅头,长得奇奇怪怪的,那是啥玩意儿?”

    荆璜冷冷地朝门边一甩袖,估略是说那两人还在船外。鉴于走廊上到处都是虫灰,罗彬瀚估计这会儿冰渊里也是一片火速出殡的氛围,因此不必担心两名同伴的安全。但他注意到荆璜并没有回答第二个问题,而是假装在看天花板的风景。

    他猛揪荆璜的头发,再辅以没完没了的噪音攻击,终于让对方不胜其烦地开口:“那是诡客的残骸。”

    “诡客?那不是你在找的玩意儿吗?”

    “我要找的是活的后裔,不是残骸。它们这种邪物的躯体可以用来制作一些特殊的法器,像是魔眼、咒舌、毒牙……所以邪物本身也经常因为这种理由被杀掉。刚才你看到的那个骸骨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产物了,搞不好还是从斐兰凯尔的王陵里挖出来的。”

    荆璜用手指沾起圆台上的余灰。那些灰烬的色泽似乎比罗彬瀚以前见过的更深一些。

    “诡客的存在本身就会招来扭曲,所以才被放在这里作为发信器的增强装置。这和当初你捡到的虫雕是类似的原理……不,恐怕就是在你们的星球上找到了其他备用的发信器吧。不过没关系,现在你老家那里已经不可能再诞生雏体了。”

    一簇鲜红的火苗跳出他的指尖,把残灰也烧成了几缕青烟。随后荆璜转过身来,眉目间透出淡淡的阴翳。

    “喂,有件事和你确认一下。”他说,“刚才你在这里时看到了什么,现在还有印象吗?”

    “不就看到虫子和骷髅头吗?还能有啥?”

    虽然记忆有一点朦胧,但在结合自己的现实处境后,罗彬瀚很快便想起了之前发生的事情。他肯定地作出回答,而越是如此相信,能够回想起来的记忆片段也就越多。

    他是如何走进门内,顺着虫流穿过金属走廊,找到这个装着头骨的舰桥室……只要顺着逻辑稍加回想,画面便清清楚楚地构建出来。

    荆璜冷眼瞥着他说:“你知道这个舰桥室在你进来之前应该是半封闭的吧?”

    “什么意思?”

    “这艘船和寂静号的内部基础防御设计完全一样。虽然为了让孵化的虫群出去而留下了很小的出口,但走廊和舰桥室入口都是可以被激光封锁的。正常来说,一个毫无防备的家伙走进来只会被切成肉块而已。”

    罗彬瀚被他的话吓了一跳,立刻想起自己右手掌上的伤口。但那平整细薄的切口似乎和他认知中的激光武器不太一样。

    “你真不是唬我?”他半信半疑地问道,“我刚才出去逛一圈也没事啊。”

    荆璜也注视着他右手的伤口,过了一会儿后说:“我进来时早就把它们全部破坏掉了……也可能是阿萨巴姆忘了把防御系统打开吧。”

    “你说了个啥鬼名字?阿萨巴姆?”

    “你不是被一个留着黑色长发的女人袭击了吗?有资格使用幽隐号,而且还会这样乱搞的矮星客,估计也只有那个家伙了。”

    罗彬瀚又想起了那个眼睛幽黑的少女。他的腹部顿时隐隐作痛,更糟糕的是这名字还搞得他有点想喝奶茶。

    “……‘阿萨’是她部族的名字,‘巴姆’在他们的语言里是‘魔女’的意思。她的过去我也不是很清楚,总之那家伙和我一样,不是很擅长使用机械。”

    荆璜古怪的语气立刻引起罗彬瀚的注意。他意识到这是种很不同寻常的状况:荆璜非但早就知道‘幽隐号’的存在,甚至还能说出敌人名字的由来。如果对方叫“李狗蛋”倒还好说,可罗彬瀚怎么琢磨都觉得“阿萨巴姆”不像是个修真世界里该出现的人名。

    他想向荆璜问个究竟,但这时门外有了动静。一只森森的骨掌搭在门边,然后则是半个骷髅脑袋探出,鬼鬼祟祟地朝舰桥室内窥探。当它发现里面两个人都在看着它后,这才不情不愿地飘进门内。

    “你们好。”蓝鹊语气不自然地说,“我只是想来看看船里的情况……这里一切都顺利吗?”

    罗彬瀚不知道蓝鹊是否对荆璜使用过“意念交谈”,但荆璜明显能够知道它想表达的意图,不冷不热地回答道:“这里没事。”

    “啊,我看出来。你们看上去都挺好的……刚才的火把这儿烧得很干净……”

    蓝鹊欲言又止地僵在原地,左右手的指骨间互相绕来绕去。那似乎是它紧张时惯用的小动作。

    罗彬瀚有点不太好意思跟这个倒霉的学徒说话,而荆璜则毫不客气地问道:“你到底想干嘛?”

    “……我只是想提个小小的建议。”蓝鹊语气虚弱地说,“我们最好快点离开这艘船。刚才我回忆起了自己读过的书,如果我没记错,这艘船属于一个非常危险的海盗团伙,它的名字叫寂静号……”

    “你认错了,这不是我的船。”荆璜断然否认道,“我船没这么丑。”

    蓝鹊异常安静地看着他。

    罗彬瀚立刻从地上跳了起来。他还没来得及出声解释,一声惊天动地的尖叫已然穿透他的脑膜。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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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9272/ 第一时间欣赏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最新章节! 作者:飞鸽牌巧克力所写的《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为转载作品,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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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介绍:
普通人类罗彬瀚被外星飞船绑架了。这艘船上除了他之外的成员有修真大少爷,魅魔,人工智能,奥特曼和许愿机。罗彬瀚确信这个宇宙一定有点问题。————————本书的备用书名如下道外战志寂静号绑票指南道士大战外星人这个宇宙大有问题没时间解释了快上船!飞船里的无尽星层之王修真者会梦见章鱼头外星人吗?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