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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戒大师     官居一品txt下载     官居一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九一九章 杀(上)

    能在未经通禀的情况下,施施然走进巡抚衙门的老头儿,肯定是沈一贯家的长辈。

    果然沈一贯一见那老头,就扯着哭腔道:“叔……”

    “别叫我叔,我丢不起这人。”老头撇撇嘴,朝邵芳呲牙笑道:“邵大侠,别来无恙啊。”

    “句章先生……”这老头显然威望了得,竟让对沈一贯不甚尊敬的邵芳一下放开了手。

    侍卫们赶紧趁机扶起沈一贯,有人还想对邵芳下手,却被沈一贯轰走了:“现在狗精神起来了,刚才干啥去了?!”

    斥退了闲杂人等,客厅里只剩下他们三个。沈一贯请他二叔上座,见老头从袖子里拿烟,邵芳赶紧拿出自己的银制烟盒,一脸讨好道:“抽我这个,寇巴香烟。”

    邵芳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皇帝老子算个球的人物,这辈子只怕一个人,那就是沈默。这种恐惧没有随着时间淡漠,反而越来越重,已经怕到骨髓里。

    而沈明臣,正是沈默身边的心腹谋士。虽然公开的说法是,他早已是自由之身,整日里游山玩水。但邵芳这种高层都知道,他其实是在替沈默巡视各地,而且肯定有办法和沈默取得联系,所以邵芳同样惹不起他。

    “抽不惯你那鸟玩意儿。”句章先生自然是沈明臣,老头儿没有儿子,把沈一贯这个从子,当成亲儿子一样疼爱。见邵芳欺负他,心里自然生气。他不接邵芳的烟,自顾自的掏出一根烟袋锅子。

    沈一贯想给他点火,无奈左手软趴趴使不上劲儿,瞪一眼邵芳道:“喂,你不会真让我生活不能自理吧?”

    “我能那么狠么,过会儿就好了。”在沈明臣面前,邵芳就像小猫一样乖,他掏出火折子,可怜巴巴道:“不会连火都不用俺点吧。”

    “说什么呢。”沈明臣老精老精的老鬼,怎会不知点到即止的道理,他呲牙笑笑道:“老汉受宠若惊哩。”

    点完烟,沈明臣没发话,两人就老老实实的站着。刚才还指点江山的两位大豪,竟恭敬得跟低眉顺目的小媳妇似的。

    自顾自的吞云吐雾一阵,沈明臣才吐出一串烟圈道:“你俩杵着干啥,坐吧。”

    “哎……”两人这才敢把屁股往座上搁,沈一贯试探着问道:“叔,您老咋来了呢?”

    “怎么我不能来?”沈明臣瞪他一眼道:“我不来,你小命还能保住?”

    “老先生说笑了,我是跟龙江兄开玩笑呢。”邵芳都快要哭了,心说我这辈子吃得亏还不够么?怎么又得罪姓沈的了?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打个招呼,我好去码头接您啊。”好在沈一贯替他解了围。

    “都成缩头乌龟了,还去接我。”沈明臣好像火气不小。

    “您是不是为别的事儿生气?”以沈一贯对自己叔叔的了解,沈明臣不是那种小肚鸡肠之人,指定是有更让他生气的事情。

    “知道就好!”沈明臣吧嗒两口,又瞪他一眼道:“我是来问问你个混小子,立峰先生的信你收到了吗?”

    “收到了……”沈一贯缩缩脑袋道:“他让我积极配合泰州派。”

    “什么这派那派,都是王门中人!”沈明臣教训一句,吹胡子瞪眼道:“你为啥不照办呢?”

    “孩儿照办了……”沈一贯想分辩。

    “瞎说,照办还能让邵大侠给压在身下?”沈明臣却不给他机会。

    “他让我在告示上署名,这可是白纸黑字抹不掉的证据。”沈一贯只好说实话道:“孩儿不怕自己会被追究责任,却担心会对大局不利。”

    “你知道什么是大局?”沈明臣讥讽一声,一针见血道:“归根结底,就是你小子觉着文峰先生没法把你怎样,所以就滑头滑脑!”

    “孩儿真不是那个意思,”沈一贯看明白沈明臣的态度,只好投降道:“我签还不行么?”说完老实提起笔,在告示上署上大名,又用了印。

    邵芳本以为这老头肯定跟他侄子一伙,都想自认倒霉了,谁知他竟然帮自己说起话来了,真太让人高兴了。小心的把那告示收起来,然后一脸讨好道:“多谢您老帮忙。”

    “别谢我,我只不过是个跑腿传话的。”沈明臣淡淡道。

    “当然要谢文峰先生了,但您老也得谢。”邵芳机灵道:“回头我给您请魏家班到家里唱一个月。”

    “多谢了,不过老朽近年耳朵背了,魏家班和草台班,听起来都一个味。”沈明臣笑了,眯着眼看邵芳道:“是否不敢再往上猜了?”

    “啊……”邵芳脸色一白道:“难道……”

    “难道……回来了!”沈一贯也面色一白,但他是激动的。

    “呵呵,”沈明臣微笑着点点头。

    “怎么不早说哩,”沈一贯登时手舞足蹈道:“害我要被怪罪了!”说着在屋里来回踱步道:“不行,我得好好表现,将功补过!嗯,将功补过!”

    这时邵芳也笑起来,喃喃道:“真是太好了,太好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顿时让他整个人都精神起来,朝沈明臣一揖道:“我得回去告诉大家,把这个消息告诉大家!”

    “去吧。”沈明臣笑着挥挥手道:“大人对你很赞赏。”

    邵芳登时飘得都站不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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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历十二年冬月十七,长沙湖南巡抚衙门前水泄不通。这里正在举行,那位导火索的秀才的追悼会。

    大会开始后,岳麓书院的领袖刘声元,另一位受伤的周秀才等相继演说,声泪俱下。待与会民众的情绪充分酝酿,巡抚大人沈一贯压轴登坛,他向满场一揖,开口便说:“从去年九月,皇帝向天下派出矿监税使,现在也就刚刚一年年,我看到的知道的只能用四个字来说,那就是惨绝人寰!在滔天阉祸之下!百姓实在活不下去了,我这个巡抚也当不下去了!我对不起王秀才,对不起长沙父老!”言罢大哭起来,顿时满场号啕,连维持秩序的护卫队也在哭。

    哭声长达一刻钟,随后沈一贯一拳砸在桌上,吼道:“我们要誓死反对!一致反抗!决不妥协!直到皇上答应我们的要求!”

    台下民众,本来回家睡了一觉,都难免有些惴惴,现在见到高官大人如此坚决的表态,全都心下大定,跟着高呼起来道:“一致反抗!决不妥协!”

    “……”沈一贯一抬手,场下便鸦雀无声,他只听他继续大声道:“我知道有些人担心,历来反对阉竖者,都因牵涉皇帝反罹其祸。我看恰恰相反,就是因为他们只敢反对阉竖,不敢直言君过,才使得阉竖能够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皇上认识不到阉竖的危害,不彻底改正错误,就算我们打杀了马堂,下次还会有牛堂、驴堂!所以阉竖要反,皇上要谏,致君父为尧舜,免百姓之饥寒。孟子云‘君为轻,社稷次之,民为重’,这样的道理谁都知道,我就不明白为什么没有官员,敢为了小民劝谏皇帝!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如果衮衮诸公都不敢,那就由我开这个先河!请大家把我的话转告天下,长沙的事情,是我沈一贯主导,倘若因此获罪,是我一人之罪,与你们皆无干系!”

    “誓死效忠大人,与大人共存亡!”场下数万民众,被他说得热血沸腾、泪流满面,就差高呼‘万岁’了。

    一场大会之后,沈明臣便从形式上到实质上,接管了起义民众的领导权。这种变化,固然与他本来的身份,以及慷慨陈词有关,但没有泰州派的默许,他也不能这么简单就办到。

    其实之前泰州派只是想拿他做个幌子,但邵芳带回去的那个消息,彻底改变了他们的初衷……不管这消息是真是假,总之在没被拆穿之前,权且先让他做主吧……

    虽然率先起事的是吕宋,但因为吕宋的特殊性,所以人们往往会将这次起事算是首义。长沙首义的意义重大,尤其是起事前后各方的反应和变化,都值得人们细细去研究,因为它实在太具有代表性了。

    但在当时那个环境下,人们根本无暇细想,因为一系列惊天动地的大事,由此为开端接踵而来,无数人的命运就此被深刻改变,甚至国家和民族的命运也是如此。

    长沙起义的消息,迅速向全国各个方向辐射,仅仅三天就传到了上海城。上海知府吕坤强烈预感到会出大事,因此加紧了防备,却没有同意东厂联合搜捕逆党的要求。

    各大报社被严令禁止刊登长沙方面的消息,然而还是有报社忍不住在报纸中偷藏夹页,向读者介绍长沙民众抗税起义的消息。

    消息很快传遍全城,被粮食危机、金融危机、矿监税使折磨的生不如死的上海市民,登时如被打入一针强心剂,转眼全城躁动,每一处都在热议着发生在长沙的大事。

    前园茶馆中,自从侯掌柜去世后,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热闹了。人们仿佛一下子胆大包天,再也不怕无处不在的东厂番子了,他们大声表达着对长沙市民的支持,并绘声绘色的传诵着沈明臣的演讲辞。

    “如果上海有这样的活动,我一定要去参加的!”柳三河满脸涨得通红道:“就是不知道,有没有人召集!”

    “怎么没有!市面上已经传开了!”马六爷大步走进来,朗声道:“大伙听好了,现在就去外滩码头集合!算爷们的都去!”感情他是来招呼大家的。

    许多人纷纷响应道:“同去、同去!横竖都过不下去了,还不如出口恶气再死!”

    “要是年轻十岁,我也跟着去。”周老汉一副心之向往、身不能至的表情道:“可惜现在只能拖你后腿,帮我打死太监几下,算是给老侯报仇了。”

    “没问题!”马六爷点点头,却不见陈官人的影子,问道:“老陈呢?”

    “说是家里有事儿,刚回去了。”周老汉道。

    “这家伙,肯定怕丢了饭碗。”马六爷倒也理解陈官人,这年头,能有个糊得了口、养得了家的营生,实在是太不易了,换了谁都一样。他大手一挥道:“我们这些光脚的不怕!出发!”便带着十几个茶客离开了茶馆,走在大街上,越来越多的人加进来,走到外滩时,他身后已经聚集了上千人,而这只是从四面八方赶往外滩码头的浩浩人流中的一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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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上海也早就是个火药桶,长沙起义的消息,就像个火星掉进来,登时引爆了积怨已久的民众。

    愤怒的工人与市民,如流水般涌入外滩,如乌云般聚集在昔日繁华的码头上。到了下午时分,不呼而集者达十万人,站在对面皇家银行的大楼上俯瞰,只见黑压压一片望不到边际,才知道什么叫人山人海。

    缓缓关上百叶窗,隔绝了外面的光景与声音,徐渭那张玩世不恭的脸上,罕见的呈现出严肃的神情,他对端坐在沙发上的孙鑨道:“搞得太大了吧,最后怎么收场?!”

    孙鑨平时是烟酒不沾的,面前的烟灰缸里,却插满了他抽过的烟头,咳嗽一声,喉咙有些沙哑道:“放心,拙言自有安排。”

    “神话里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总是要在情况糟到无以复加的时候出场,否则不足以体现她的佛法无边。”徐渭忍不住讽刺道:“他可千万别演砸了,那要成为千古罪人的。”

    “我们解决不了的问题,他一定能解决。”孙鑨笑笑道:“我相信,他是个谋而后定之人,不会打无准备之仗的。”

    “我何尝不对他信心满满?”徐渭叹口气道:“可是现在天崩地裂……粮食危机、金融危机、还有满世界的抗税暴动,这可是末世之象啊!真能凭人力扭转么?”

    “……”孙鑨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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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天啥也不干了,专心码字……

第九一九章 杀(中)

    虽然开埠时间不长,但上海已经发展为世界上最大的国际性都市,集金融、贸易、工业、新闻、出版诸多中心于一体,一举一动举世瞩目,如果能在这里成功起义,对全国各地会有十分强烈的示范作用。

    而且这里的守旧势力最为薄弱,接受新思想和新观念的程度最好,且有着最大规模的市民阶层,这都是起义获得成功的有利条件。因此从年初开始,琼林党人和泰州党人的首脑便云集上海,以上海若干个以各种名义创办的团体为掩护,暗中奔走筹划。

    比如‘沪上文社’、‘修业堂’、‘正己社’等几十家文会、讲坛,便是琼林党人的据点,而泰州党人则以‘水手之家’、‘退役军人联谊会’、‘纺织工会’等十几家社会团体为据点。

    因为这里是琼林党人的传统势力范围,故而泰州党人也承认文峰先生孙鑨为起义领袖,基本上能听从调遣,与琼林党人配合完成前期准备。

    毫不意外,泰州党人负责的是基层民众的动员工作,以及对官府军队的渗透。琼林派则用全部精力,放在对上海绅商的公关上。

    与主要靠彪悍的民风、宗族的团结,以蛮力撕开大明柔软腹地的长沙起义不同,上海起义的难度更高。其最重要的原因是,上海这座城市虽是新兴,但太复杂了,各行各业各界人士,都有着截然不同的利益诉求,很难用一个口号,或者一个目标,就将所有人都鼓动起来……最大的可能是,感觉自己鼓动到位了,大家也都热血沸腾了,可等集合的时候一看,只有小猫两三只,你被集体放鸽子了。

    这是因为上海已经在事实上,形成了代表自己利益的政治精英,这就是以‘十八行会’为首的绅商集团。在上海的政治版图中,有句口号叫‘得绅商者得天下’,是说绅商的政治取向决定胜负,决定上海的命运。

    ‘绅商’这个词,翻遍史书也找不到,它是近年来才由东南创新出来的。绅指士绅,商指商人,在本指两类人,士农工商,一头一尾,商尤其为士所贱视。然而在最近几十年,这两个冤家不知从何时起变成亲家,被并提混称为‘绅商’,屡屡见诸报端,市民也不以为异,就连最守旧的卫道士,也只是摇头叹息,发几句‘世风日下’的牢骚,就任它去了。

    这是因为在东南,社会观念翻天覆地,读书人弃学经商,已经是很普遍的事了,而且基本掌握了各行各业的话语权。比如上海主流的是十八个行业……如丝织业、棉纺业、珠玉业、外贸业、粮食业、书报业、药材业等商会的会首,基本上都是亦儒亦商的绅商。

    当然,所谓‘十八行会’也是最近几年才翻身做主的,在之前很多年里,上海滩的主人是金融资本,根本没有产业资本说话的份儿。从这个角度讲,他们要感谢万历皇帝,如果没有那场毁灭性的金融风暴,九大家怎会销声匿迹,他们依然是端茶送水、伏地做小的命。

    经济上的彻骨寒冬,也客观上需要各行各业抱团取暖。在这场金融危机之中,绅商们自然深受其害,但他们有工厂、有工人、有货物,这些都是资本,只是暂时无法产生效益了而已。

    更重要的是,压在他们头上的债务和股东权益也形同冻结了,这让他们避免了被到期债务压垮,且暂时摆脱金融资本的控制……种种原因导致商会的实力空前膨胀,这些人才有出来执牛耳的机会。

    但绅商们有恒产、怕破坏,所以既迫切希望能消灭矿监税使、度过经济危机,又不希望发生大规模暴乱,更不希望会被归为逆党。要想说服这些自相矛盾、犹犹豫豫的家伙,绝对不是件容易事。

    直到长沙首义前夕,十岳公王寅,以‘磋商对策、共度时艰’的理由,召集了十八行会的会首聚会。会议是在崇明岛召开,内容绝对保密,人们只能看到,十八会首回来后,态度发生了鲜明的变化。

    他们虽然不敢单刀直入的呼吁抗税,呼吁起事,却采取比较策略的办法,鼓动上海市民反对矿监税使的情绪。他们在名下的报纸上,大胆揭露各地矿监税使的贪污、暴虐、重重惨绝人寰的行径;报道大明各地,尤其是东南等地的严重饥荒,指出许多城市已经树皮草根剥掘殆尽,甚至发生易子相食的惨状。究其原因,不是由于天灾,而且由于人祸!

    这些以商为业,正在经历金融危机切肤之痛的读书人,一旦下定决心,其政治观点比那些纯粹的士大夫更激进,他们不断的发表文章,呼吁保护私有财产,并建议仿效吕宋开设听取民意之咨议会,建立理性之政体。对于时下由太监主导的横征暴敛,他们虽然深恶痛绝,却也没有一味的否定商税,而是呼吁朝廷在遵循契约的基础上设立《税法》,厘定税率,合理合法的收税……在矿监税使的横征暴敛之下,这已经是极大的退让了。

    然而这些含有着退让求和意味的理性探讨,依然会引起东厂的迫害和镇压。五月里,东厂掀起一场大规模的查封行动,将所有宣传‘反动言论’的报社查封,逮捕总编和编辑数百人。

    但是普通民众的支持,给了绅商们强大的信心,他们在各种集会上说:‘报纸被停刊,等于民众的两只眼睛被挖,但我们还有嘴巴,我们还要呼吁,还要反抗!’。事实亦然,合法的报纸没有了,但各种不花钱的传单却满天飞……而且不但版式与原先的报纸大体相同,其宣传风格也一脉相承,而且因为光有和尚没有庙,内容更加的激进敢言。

    有的传单痛快揭批:‘现在国势濒危,人民将死,大有亡国灭种之祸。孰为为之,至于此极?彼恶劣之朝廷,与疯狂之阉祸,其酿造此种恶现象之罪,殆上通于天矣!’

    有的文章甚至公然宣称,中国两千年来陷入原地踏步的死循环,国力无寸进,民族日萎靡,以至被泰西国家迎头追上,根源就在于将兆亿百姓的福祉性命,系于一家一人。所谓富不过三代、荣不过百年,‘何不食肉糜’的继承者一定会出现……这分明将矛头指向可掀起一系列危机的万历皇帝。

    长沙首义后,这些传单更肩负起了向市民阐明起义的正义性,说明起义者是为民起事,纪律严明,并非乱党。并报道长沙起义以后,商民安居营业,绝无何任何妨害,‘内治种种,极有秩序,对外种种,皆属文明’,为宣传起义,消除民众的顾虑,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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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厂的人不是瞎子聋子,一直在尽力收缴传单、追查源头。然而上海这么大,印刷的地点灵活分散,又有市民掩护,真如大海捞针一般徒费力气。长沙首义后,上海东厂大珰邱义,便察觉到要坏事儿,他决定先下手为强,将上海的绅商一网打尽,以免重蹈长沙的覆辙。

    然而上海太大,仅靠东厂和税司的人手,是远远不够的,所以他才会找到吕坤,希望府衙派城防兵负责外围警戒,却被吕坤以需要请示为由回绝了。

    邱义知道吕坤跟那些绅商不是一伙,而是九大家的人。在即将到来的大对决中,九大家态度暧昧,似乎没有参与进来的意思,所以邱义也不想撕破脸,在取得吕坤绝对不会帮助乱党的承诺后,他离开了上海府衙……没有王屠户,也得吃带毛的猪,他决定自己单干!

    望着纠纠而去的邱公公,再想想呼风唤雨的绅商,吕坤鼻头一酸,险些掉下泪来。这样一个风云际会的大时代,九大家竟然瑟缩在角落,看着别人粉墨登场。国朝二百年,还没有过这样凄惨的日子呢。

    但他没时间感伤,后面还有几尊大神等着自己的消息呢。赶紧收拾起情怀,往府衙后院走去。

    穿过层层护卫,吕坤轻手轻脚的来到书房外,对立在门口的儒袍男子拱手道:“劳烦子乾兄通禀一声……”

    “不用了,长老们在等着你,直接进去吧。”这被称为子乾兄的,是九大家之首的吴家嫡长孙,此刻却充任门卫,可以想见里面都是些什么人。

    吕坤有些紧张,整整衣冠,深吸口气,轻声对立面禀报一声,便缓缓推门进去。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书房中的摆设豪奢而不俗气。五把紫檀木设垫的椅子,坐着五个衣着普通的耄耋老者,有的抽着烟,有的没抽烟,半死不活的坐在那里,没有半点生气。

    吕坤却不敢丝毫大意,头也不抬,恭敬的施礼道:“小子吕坤拜见诸位长老。”不错,这五个半死不活的老头子,就是传说中九大家长老会的五位长老,九大家真正的核心人物。

    “起来吧……”坐在正中间的那位,就是吴家的太上家主吴逢源,嘉靖末年时,沈默邀请九大家家主画舫一聚,他还是年富力强的汇联号执委。十八年过去了,吴逢源也早就把执委的位子让给长子,自己退居长老会,等闲不问世事。

    其余老人也都是差不多的情形,要不是到了这种事关存亡的危机时刻,他们是不会从老巢出来,聚集到上海城的。

    听了吕坤的禀报,吴逢源轻叹一声道:“捞不着出场的滋味,不好受吧。”

    “是。”吕坤点点头,轻声答道:“不过坐山观虎斗,也是一件幸事。”

    “这可不是我九大家的精英子弟该说的话!”郑家的太上郑立人脾气火爆,不给面子道:“一点傲气都没了,还谈什么复兴!”

    “他们这一代人,太差。”王家太上王梦祥痛心道:“心吾还好些,毕竟在南洋开过荒。他的同辈,尤其是嫡出的那些,咱们的艰难时候他们还小,等他们长大了,年景又太好了,生意上一日千里,圈子里人人追捧。结果一个个都昏了头,以为是自己的本事太大,老子天下第一!可是咱们一放手,结果怎样?全都是败家玩意!”

    九大家之所以会在金融风暴中一落千丈,毫无抵御能力。跟他们最近十多年,过度痴迷于金融的魔力,极度轻视实体经济有直接关系。年青一代的精英们,都极度崇拜殷若菡的眼花缭乱的金融操作,认为这才是操控世界的魔手。至于打理实体经济又苦又累,应该是那些普通人趋之若鹜的破营生……两者之间,就像是东晋的士族与庶族一样泾渭分明,判若云泥。

    当这一代人接掌了家族的权力后,他们毫不犹豫的把家族的实体生意清盘,只以控股或者持股的方式,控制整个行业的方向,而不再去涉及某一个企业的经营。九大家的财富也确实通过这种方式迅速膨胀起来——账户中的存款达到天文数字,还有海量的商业债券、股权证书……

    谁也不否认这是货真价实的财富,然而汇联号一被取缔,金融风暴一来,他们发现自己只剩内裤了……二百年的世家积累顷刻间化为乌有,还陷入了千夫所指的悲惨局面,一切都是末日景象。这对他们的打击实在太大,自信心轰然倒塌,应对连连出错,这才逼得老家伙们重新出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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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住了,吕小子,”吴逢源沉声道:“我们这些百年世家,甚至可以追溯到北宋南渡,几百年来华夏易鼎、改朝换代、所遭过的劫难,不比现在大多了?可皇帝换了三家,我们却还在这里,枝繁叶茂!靠的什么?世家的底蕴!”

    听了吴长老的话,吕坤感到血有些热,眼眶有些湿润,熄灭已久的斗志似乎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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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似乎,今天没希望写完了,呜呜呜……其实我已经决定,写完之前,再不出门了!啥时候完本,啥时候闭关结束!

第九一九章 杀(下)

    “再大的挫折都不可怕,可怕的是失去信心。”吴逢源一脸沉静的教导着后辈:“难道你看不出,一场会改变一切大变革就在眼前,如果这时候自甘消沉,那最后无论谁主浮沉,我们都只有旁观的份儿!”

    “是,小子记住了。”吕坤一脸受教道。

    “去吧,大胆做出你的选择,无论结果如何,我们都不会怪你,”吴逢源摆摆手,四位长老也笑起来,很有长者风范。

    待吕坤退出去,四个老头齐齐望向吴逢源道:“万一他要是站错队怎么办?”

    “区区一个旁系,”吴逢源一脸淡漠道:“牺牲掉就是了。”

    “也对,”四人点头道:“犯不着为这点事儿伤神。”

    “说起来,你们对这一场的输赢怎么看?”王梦祥点上一支烟,哑着嗓子问道。

    “不值得去猜,”郑立人捋着稀疏的胡须道:“要是王学党人集数年之力,连个上海都拿不下来,他们还折腾个什么劲儿?”

    “这个自然不错。”王梦祥点下头道:“但接下来谁胜谁负,你们怎么看。”

    “这个不好说,”郑立人皱皱眉头道:“我真不知道他们要怎么赢。”

    “我们来上海的目的是啥?”这时,一直没开口的吕家太上吕正升出声道:“怎么事到临头,又犹豫起来了?看来是真的老了。”

    “呵呵……”另一位没开口的周家太上周襞捻须笑道:“费那个心干啥?三十年来我们成功的经验,说白了就一条——抱紧某人的大腿。”

    “可是满世界都找不着他,”吴逢源眉头紧锁道:“整整五年没有音讯了,国内都乱成这样,也不见露面,他会不会真归隐了。”

    “不可能!”周襞大摇其头道:“那样的话琼林党早就分崩离析了!你看现在,他们是要跟皇帝拼命啊!怎么能少得了他这根主心骨?”

    “嗯,从最近一系列事变中,我嗅出了熟悉的味道。”周襞抽抽鼻子道:“错不了的,一定是那个人!”

    “说实话,我感觉他不是在上海,就在来上海的路上……”吕正升点点头道。

    “怎么着,听你们的意思,合着就笃定他能赢?”郑立人抬杠道:“别忘了,他这次的对手可是皇帝,难道还能赢?咱们可别把老本都赔进去!”

    “你还有什么老本可赔?”王梦祥不屑道:“没有汇联号就没有九大家,这道理吕小子都知道。”说着加重语气道:“除了指望那人再创造奇迹,咱们别无出路了!”

    “我知道你俩儿子都是他的得意门生!”郑立人脸上终于挂不住,朝着王梦祥嚷嚷道:“不看僧面看佛面,他也不会为难你太仓王家,可你想过我家小子么?”

    “郑老弟!你一直这样抗拒,不会是出于私心吧?”吴逢源的脸色有些难看道:“我道听途说,那个叫余寅的,是你家小子安插在他身边的吧!”

    “没有的事儿!”郑立人像被胡蜂蜇了一口,弹起来道:“他们只是旧识而已,别的关系一点没有!”

    “我当然相信你了,”吴逢源目光阴冷的盯着他,一字一顿道:“但是,必须要有人为他父亲的死负责,要么是所有人,要么是你一家!”

    “……”郑立人登时面色苍白,瞠目结舌的看向另外三人,三人也是一脸的阴冷。他知道老家伙们为了家族,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因为他也是其中之一。

    “你也明白,他从来不是个狠心的人。”吴逢源放缓了语气道:“就连元凶张四维,不也只是死了个父亲,他的母亲和兄弟,依然活得好好的。”

    “你的意思是……让我死?”郑立人艰难道。

    “这个……还是看那人的意思吧。”吴逢源轻叹一声道:“郑兄弟先回去平复下心情,我们再帮你想想办法。”

    吴逢源话音一落,隐在柱后的卫士现出身形,将郑立人身后的紫檀木交椅撤走……

    众人心有戚戚……这代表什么,再清楚不过。

    郑立人不愧是一代豪杰,见自家的命运已定,反倒冷静下来,深深口气道:“胜者为王败者寇,也罢,这次我们郑家倒了,还望诸位日后解困后,如果不麻烦的话,帮一把我郑氏子弟。”说着五体投地,给四人磕了三个响头道:“我郑立人给诸位磕头了!”

    毕竟是几十年的老交情,吴逢源的眼眶有些湿润,郑重点头道:“这是自然。”

    “多谢。”郑立人再磕一下,费劲的爬起来,颤巍巍走出了书房。

    书房中,只剩下吴、周、吕、王四人,老家伙们都是心硬如铁之人,转眼便从兔死狐悲的伤感中走出,冷静的商量下一步。

    “老谢他们四个,在给江南先生准备见面礼,这里交我们全权代理。”吴逢源沉声道:“现在我们要发动所有力量,就算海底捞针,也要把他找出来!然后第一时间赶过去!”

    “正是如此!”三人齐齐点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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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分两头,且说吕坤出了后院,表情便沉郁起来,他是何等精明强干之人,怎能不知道老家伙们准备把自己牺牲掉,难道就因为自己是旁系,就可以一次次被牺牲,直到身败名裂么?

    愁眉不展的在签押房坐下,书童斟茶,他端起来刚要喝,就见门口有个人影一闪,沉声问道:“谁?”

    “老爷,小得吕志。”外面那人只好硬着头皮现身门口。

    “鬼鬼祟祟干什么?”吕坤本就心情恶劣,这下可找到发泄之处了。

    “小人本要替人传个话,但听说老爷心情不好,就想等回头再说。”吕志小意道。

    “什么话?”吕坤面色稍霁,吕志不是那种莽撞的家伙,否则也不会留在自己身边。

    “您还记得那位开茶馆的秦老板么?”吕志茶馆观色道。

    “秦老板……”吕坤沉吟道:“当然,他已经离开两年了吧……”说着望向吕志道:“怎么,他回来了?”他心中一动,正好去请这位高参拿个主意。

    “没见着秦老板,是他那个叫马原的侍卫,今儿突然到小人家了,”吕志见他很感兴趣,暗暗松口气,说话也利索多了:“说承蒙多年关照,送我一桩富贵。”

    “什么富贵?”吕坤饶有兴趣,心说:‘雨田兄你搞什么名堂?’

    “就是口气很大的一句话。”吕志道:“说是他家主人让他带给您的。”

    “什么话?”

    “口气太大,不敢说。”

    “少啰嗦!”吕坤不耐烦道。

    “是……”吕志咽口吐沫,小声道:“他说,他们家主人说了:‘心吾兄只管洒漫去做,天塌下来都有他顶着……’”

    “好大的口气啊……”吕坤有些不悦,刚想把吕志轰出去,脑海中却又浮现出,与那雨田兄相见相交的画面……说起来,以自己身份,对一个萍水相逢的普通人,断没有折节下交的道理。然而自己却着了魔似的,就想着和他搞好关系,甚至放低了姿态,以对待兄长的态度和他相处。

    事后每每回想,简直是不可思议,那么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肯定并非常人人!

    有多不寻常呢?吕坤也派人调查过,但几次无功而返,更让他确定对方背景深厚。只是多深厚的背景,能让他这么大口气?

    这句话,在吕坤脑海中,和那雨田兄重合了,就像是他站在面前,用那种特有的淡然语气对自己说了一遍……怎么就那么可信呢?

    “好吧,就信他一回!”吕坤说完就苦笑起来:“我一定快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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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吕坤这位父母官的暗中帮助,上海绅商大都逃脱了东厂的缉捕,他们知道形势万分紧急,容不得再犹豫,于是一致同意,由立峰先生孙鑨担任总首领,完全听其号令!

    起义者内部终于取得了一致,孙鑨这位总指挥,终于可以将三支力量都动员起来。用了极短的时间,便在外滩码头聚集起十几万人。其中除了绝大部分是普通民众外,还有五千多武装人员,其中两千是各商会用以自保的民团,另外三千则是泰州党人组织的,以帮会力量为主要成份的武装。

    之所以要专门组织武装力量,是因为要想在上海发动起义,有两个难题必须解决,一是上海及其周围地区的官军,二是东厂衙门、市舶司衙门和税务司衙门的守卫,尤其是后者,人数虽然只有三千余人,但穷凶极恶且装备精良,手无寸铁的民众贸然上前,会遭到极大的杀伤,甚至因此而溃散。

    这五千武装力量,是用来对付太监手中的力量的,至于朝廷在上海的驻军,共有吴淞炮台守军、沪军巡防兵马司五营、海巡盐捕营三营、巡防水师五营,共计一万余人。要是再加上近在咫尺的崇明岛水师,官兵数量足有三万!与只有两千守军的长沙城判若云泥。

    起事者手中的五千乌合之众,根本就是官军的一合之敌。

    但要想让军队按兵不动,就不是泰州党人和琼林党人的能力范围了……泰州党人还好些,对中下层官兵总有点影响力,然而军营内外是两个世界,当兵管吃管住管被服,官兵们无法对市民的遭遇感同身受,也就缺乏有志一同的动力。更何况军规森严,老百姓闹一闹,说不定法不责众,当兵的要是敢闹,肯定要被砍头的。

    只是因为孙鑨言之凿凿的保证,军队一定会保持中立,大家才放下这块担忧,只一心琢磨,如何对付太监们的力量即可。

    在外滩码头锸血为盟,约定只杀阉祸及其党羽,不掠市面,不伤无辜后,起事者便浩浩荡荡按预定路线出发。吕坤适时宣告中立,命兵马司官兵只准守好衙门、钱庄、粮店、商铺等要紧设施,不许为难‘请命的群众’,所以起事者没有与官兵发生任何冲突,甚至还互相打起了招呼。

    这种轻松的心情,在兵不血刃占领了空荡荡的税务司和市舶司衙门后,达到了顶点。包括起事的领导者在内,人们都相信这次可以如同长沙一样,不费吹灰之力取得胜利。

    当天傍晚时分,分头攻取税务司和市舶司的队伍,在东厂衙门前胜利会师,士气达到了顶点……完全没有在意,本就像堡垒似的东厂衙门,已经筑好了工事,架起了枪炮,戒备森严,准备一战了。

    起事的消息一传来,邱义便意识到,不想重蹈马堂他们的覆辙,就必须要拼死一战了。所以他一面派人向四方求援,一面将税务司和市舶司的人全都集中到东厂衙门,合兵一处,固守待援。

    短暂的休整后,起义军准备一鼓作气攻下这最后的据点,然后大开庆功晚宴。

    打头阵的是义士黄五爷、侯龙彪等人率领的帮派弟兄,这些人身不着甲,手持着白蜡枪、大环刀、甚至还有蛇尾鞭……高喊着口号直扑东厂衙门西栅。后面还有十多万人喝彩,声势极为雄壮。

    守军先放一排空枪示警。敢死队见无子弹,便撒开丫子向里猛冲,至铁栅门约四、五丈距离,忽见守军数百长枪齐发,子弹密集扫来,敢死队应声而倒者三十余人,冲锋在前的黄五爷和侯龙彪亦在其中。

    敢死队冲不上去,便想找掩体躲藏,然而此处是走道,左右都是墙,无处躲避,队员只得向后撤退。前队尚未退出,后队又冒死向前冲去,再次被守军击退,如是反复三次,折了一百多兄弟,帮派弟兄们的脸上终于露出惧色……

    天色渐渐黑下来,起义军想要趁夜色冲进去,无奈东厂的人点起数百牛油火把,将眼前照得亮如白昼,纤毫必现。隆庆式优良的性能,杀猪宰牛似的轻松心情,让训练松懈的守军,也能保持较高的射速和命中率,转眼又撂倒四五十人。

    这下敢死队不敢死了,只是嘴巴硬,都说先吃饭睡觉,明天天亮了再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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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继续写,但估计是写不完了,不过不要紧,我这几天,除了吃饭睡觉,就只写字。

第九二零章 式(上)

    负责指挥的起义领袖觉着也有道理,便要答应下来。恰在这时,孙鑨担心战事,来到了前线,大家自然乐得不再承担责任,让总头领来拿主意。

    孙鑨一听就火了人,低声训斥道:“愚蠢!你听谁说,有打着打着仗,回家吃饭睡觉的?!”他敢出一万两银子打赌,要是把这些家伙放回去,明天他们就敢集体放他鸽子!

    事到如今,孙鑨已经意识到,这次看似准备充分的暴动,实则是多么的幼稚危险。如果拖到天亮还没攻下东厂衙门,随便哪支军队得到命令开进来,都能让起义彻底失败。

    情况相当危险,他急召各路头领等人,于前线街角开会,力主连夜强攻。诸人面上颇有难色,孙鑨激昂的发表演说,谓:“今日之事,成为中华永绝阉祸,建立诸君向往之新秩序!行百里者半九十,此言末路之难也!大局存亡在诸君一勇怯间耳。无已,文峰定与诸位共存亡!”

    在孙鑨的鼓舞下,众位头领皆感振奋,决意拼死一战!

    无论如何,这次主攻的,应该换成商团了。

    商团总教头葛成,一位武功高强的赳赳武夫,站出来激昂地表示:“事急矣,有进无退,进或亦死,退则必死,等死耳,与其引颈待戮,无宁慷慨就义!”

    但是绅商首领李广平仍然有些犹豫,因为此举成败,关系到商团数千团员的性命。这时,周围团员群起鼓噪,大呼:“若不发动,我等今日愿洒血阶前,誓不散归!”众议遂决。

    晚十时,商团团员编为两队,每队各六百人,由葛成和陈麻率领,从前后门同时发起攻击。出发前,两人向众痛哭誓师,愿众团员于此千钧一发之际,抱破釜沉舟之志,即夕奏功!

    孙鑨和李广平向壮士敬酒,端起酒碗道:“勉矣诸君,祝尔成功归来!”

    团员们饮尽碎碗、誓师毕!便群情激昂的再度发动进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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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敢死队方面,第一波进攻失利退回后,在前线休整。

    这时民众端酒送肉,前来慰问流血牺牲的英雄,这让他们的士气重新提升,待到民团上来,他们也重整旗鼓,重攻东厂衙门。

    战斗在十一时打响。

    第二次进攻,明显比首次准备更充分,也更有策略。民团的团勇推着数辆大车,大车上披着打湿的棉被,以此为掩护,向栅门推进。大车能有效抵挡子弹,果然使伤亡降了下来。

    起义军仗着人多势众,将东厂衙门四面围住,商团攻前后门,敢死队架着梯子从两面围墙攻。孙鑨担心诸营并起,不相统一,且各自为进退,不利于作战,乃派出各路首领来回奔走,通令协同作战。

    然而协调指挥有那么容易,历史上就不会有那么多让人扼腕的败仗了。何况起义者之前从未进行过这方面的训练,一旦打起来,还是各自为战,虽然士气高涨,但毫无章法,只知道一味猛攻。

    在前门阵地上,民团仁字营打先锋,凭着车阵缓缓推进。守军见枪击效果不好,竟把小炮拉到门楼上俯射,一炮就炸碎一辆大车,仁字营领队王大海当场身亡,其余死伤十余人。

    见一击奏效,守军大喜过望,又摆上数门小炮,居高临下向起义军开火,衙门前走道狭窄,团勇无处躲藏,死伤惨重。

    后门阵地是葛成亲自率队进攻,同样遭到了火力压制,但他竟然冒弹向前,连掷三枚炸弹,炸开栅门,使得士气大振。加之他的手下有上百条长枪,双方激战半宿,竟相持不下。

    至于攻击围墙的帮派敢死队,发现东厂为了防止劫狱,竟将围墙修了将近四丈高,上面还密密麻麻布满了铁蒺藜,根本无从攀爬。而事先准备的云梯,竟然只有最长的几部才合用,其余大部分都偏短了……

    只有硬着头皮往上爬了。围墙上的守军并不多,但几瓢滚油就让他们下饺子似的,惨叫着跌落地上,甚至还有心情朝下面撒泡尿,敢死队员又气又怒,却又束手无策……

    孙鑨和李广平,将临街的一家茶馆当作前敌指挥所,焦急的等待消息。

    怀表滴滴答答,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各路败退下来的消息再次传来,到了凌晨四点半,除了在后门作战的葛成部仍在坚持,其他三面的战事都停了。谁都清楚,葛成之所以还在死撑,是因为他要是也退下来,就宣告全力以赴的二次进攻,以失败告终了……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仅靠义愤和热血支撑起士气的商团、敢死队,还会有余勇发动第三次攻击么?

    指挥所里的空气都快凝滞了。李广平拿着初步统计上来的阵亡人数,手直发抖。他是仁厚君子,在今天之前没伤过一条人命,此刻难以抑制的陷入自责,眼里含着泪道:“文峰先生,再打下去,只能白白牺牲,我们收兵吧……”

    孙鑨一口接一口的抽烟,眉头拧成个川字。他还没说话,徐渭开腔了:“往日里我说给你整编一下商团,好生操练一番,你却生怕被夺了权,死活不答应!现在难了看吧!”他就是这个直筒子脾气,有不爽的事情,一定得说出来,才不管后果呢。

    “扯这个有啥用,先过了关再说!”见李广平眼泪都掉下来了,孙鑨狠狠掐灭烟头道:“大道理都讲过了,今天绝对不能退,退的话,我们连家人都不保……我们已经跟东厂你死我活了,要是让他们挺过去,能不疯狂报复么?!”

    “可打下去,全是白白牺牲……”李广平带着哭腔道。

    “这次我来领军!”孙鑨一咬牙,拿起佩刀就要出门,被诸位头领死死拉住。

    指挥所中正混乱着,一个面无人色的斥候队员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道:“大事不好了,有军队开过来了!”

    所有人都呆了,屋里顿时针落可闻,孙鑨的面色也变得煞白。

    “撤吧,赶紧各自逃命去吧……”李广平为首的绅商们,彻底吓破了胆,就要带头往外跑。

    “谁敢!”却被身材高大的徐胖子挡住门,只见他不知从何处,拿出一把明晃晃的鬼头刀,横在众人身前,凶神恶煞道:“诸位可都是发过誓的。临阵脱逃者,斩!”

    “诸位,是不会让你们平白牺牲的。”见徐渭把众人镇住,孙鑨唱白脸道:“但是现在具体什么情况还不清楚,葛成他们还在战斗,外面更有几万等候消息的起义民众。我们这些首领人物,既然把他们发动起来,就得为他们负责……一有情况抢先跑路,合适么?”

    “我们知道是不合适。”绅商们求爷爷告奶奶道:“可是现在顾不了那么多了,大不了我们出去喊一声,让大家一起跑路就是!”

    “荒唐!”徐渭怒喝一声道:“你们给我老实呆在这儿,等我去弄清楚状况再说!”说着吩咐左右道:“谁要是敢走出这个大门一步,杀无赦!”

    言毕,看也不看吓成一团的绅商们,扛着鬼头刀,转身大步走出去。

    大街上,民众也已经知道了有军队开近,许多胆小之人偷偷溜号,但更有仁善之士劝阻大家:‘前面的勇士在流血流汗,我们不能把他们的后背留给官军。’一招呼,便有上万人用血肉之躯,把前往东厂衙门的几个路口堵住。

    徐渭绝对不愿百姓白白牺牲,他招呼自己的学生,劝说百姓不要螳臂当车。但这时候已经是群情激奋,哪里肯听他胡叨叨。

    眼见着局面失控,徐渭又气又急,竟然破口大骂道:“沈潮生,你这混蛋,要当千古罪人了!”说完排众而出,试图先于民众接触官军,看看能不能有万一的圜转。

    徐渭一手以刀拄地,一手提着灯笼。站在空荡荡的大街上,身后是众志成城的上海市民,身前是已经听到隆隆脚步的大军开近。他暗暗叹息一声:‘如果要因此死人,就让我徐渭做第一个吧,至少不用受良心的谴责了!’

    但下一刻,他明白了人生最刺激的事情,就是绝处逢生、柳暗花明。

    几名骑士先于大军到达大街上,借着夜色,也能看到他们胳膊上缠着白毛巾。

    徐渭的瞳孔一缩,那是起义军队的标志。

    “你们是哪部分的!”他脱口问道。

    “徐叔叔,小侄是铁山啊!”带头的骑士听出他的声音,翻身下马道。

    “铁山?”徐渭举起灯笼,看仔细来人。呵,好一条黑大汉啊!他脑海中不由浮现出另一条黑大汉:“你是铁柱的小子?”

    “正是小侄。”铁山才想起来,十几年间徐渭样貌没大变,自己却从个娃娃长成了大汉,不禁憨憨道:“当年您还弹过我那儿呢……”

    “哈哈,这下对上好了。小鸟变大鸟,认不出来了。”徐渭啧啧笑道:“你不是跟在大先生身边么?怎么跑这儿来了。”

    “小侄是来报信的。”铁山凑近徐渭边上,低声耳语几句。

    徐渭闻言一阵如释重负到眩晕,埋怨道:“怎么不早打招呼,险些让我们误会了。”

    铁山讪讪憨笑,正想道个歉,却被徐渭抢先道:“不过现在也没晚!好小子,借你的马用下。”说完也不待他同意,便抓着缰绳低声道:“快扶我一把,腿都吓软了……”

    铁山莞尔,轻松一托徐渭的肥屁股,把他送上马背。

    骑上马,徐渭又精神起来,他策马前行,高喊着道:“大家都让开,是咱们的援军到了!”

    人群在绝望之中,转为狂喜,顿时欢声雷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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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市民让开大路目送援军开过,兴奋之余,自然也在议论着这是何方神圣。虽然他们都穿着老百姓的衣裳,但一看就能看出和民团、帮众们的不同,显然只有战斗力很强的正规军队,才能有这样令人胆寒的气势。于是市民们继续猜测,到底这是上海地区的哪支军队……

    “是吴淞炮台的守军,”一边给徐渭牵着马,铁山一边小声回答道:“大人原先不想让军队出动的……”

    “我知道,是我们这边不顶事儿……”徐渭挠挠头道:“起义这种事儿,谁都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哪能像你家大人那样轻车熟路。”作为核心人物,他深度参与了起义始终,自然直到从准备到造势,从召集到进攻,都是按照沈默的意图在进行,当时他就深感迷惑,因为实在是太专业了!

    要不是对沈默知根知底,徐渭都要怀疑,这家伙是不是陈胜吴广转世了。

    “……”对于回答不了的问题,铁战只能报以憨笑。

    稍事休整,军队便接替了敢死队的阵地,然后偃旗息鼓,悄无声息。

    夜色掩盖了踪迹,守军并未察觉到异样。就算察觉到了,他们也不会在意,连续打退了两次进攻,他们已经开始骄狂,不再把起义军放在眼里。

    时间流逝,黎明将至。援军已经通过休整,恢复了因行军流逝的体力,且做好了攻击的准备。

    “准备!”看一眼怀表,军官沉声下令道,传令兵举起火把。。

    炮手立刻装填弹药引信,再次通过瞄准具确认了射程。

    “发射!”伴着火把落下,炮声炸响,惊天动地,也吓醒了瞌睡中的守军。

    东厂衙门的院墙,毕竟不是城墙,被从吴淞炮台拉来的岸防炮,一下就捣开个大洞。

    炮兵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发射继续,整整打了一个基数的炮弹,将院墙轰塌了整整十几丈的范围,院墙上的守军不是被炸死、就是被震死,防守完全瘫痪。

    激昂的号声响起,官兵们呈分散队形发起冲锋,不费吹灰之力便冲入院中。守军负隅顽抗,退到院中建筑的屋顶上,居高临下的射击。攻击的军队仰面掷弹,炸得屋顶上血肉纷飞,守军纷纷跌下,余皆哗溃,来不及逃跑的,皆高举双手跪地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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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到六月了,看能当几天宅男……

第九二零章 式(中)

    站在院中的高楼上,望着四面火起,听着枪声渐稀,邱义知道失败已成定局。

    孙隆牙齿打架道:“你不是说,会有援军么?”

    邱义摇摇头,没有理他。

    事实上,昨天邱义便派人去上海地区各驻军求援……吴淞炮台守军、巡防兵马司、海巡盐捕营、巡防水师,乃至崇明岛水师,他都派人去了。然而兵马司说要维持市面秩序,海巡盐捕营说主将巡盐未归、不敢做主。两大水师则很客气说,海上的事情,可以请他们帮忙,但陆上的事情他们就无能为力了。至于吴淞炮台守军的理由,是要保卫炮台,不敢擅出……

    如果说,昨天他们还以为自己小题大做,不肯轻举妄动的话。那么今晚打了一夜的炮,却还没有军队前来增援,这只能说明一件事——所有的军队都被策反了。

    “不会有援军了……”在孙隆的追问之下,邱义才转过头来,一字一句道:“听说马堂被光着身子游街,然后砍头,脑袋悬挂在城门上,到现在还没摘下来呢。”

    “你什么意思?”孙隆老脸煞白道。

    “咱哥俩做过这么多坏事儿,”邱义叹口气道:“落在他们手里,下场只能比马堂更惨。”

    “所……以呢?”孙隆结舌道。

    “求个痛快,自我了断吧。”邱义说完,拔出刀来递到他手里:“我已经让人在这楼下堆满了柴火,浇上了油,让他们辱不了我们的身子。”

    “可是我怕疼……”孙隆看着明晃晃的刀刃,身子直往后缩。

    “我帮你!”邱义递个颜色,他的亲随从身后将孙隆牢牢钳住,下一瞬利刃入腹。孙隆大睁着眼睛,停止了挣扎。

    一咬牙,抽出刀,邱义却没有给自己再来一下的意思。

    亲随按照邱义的指示,把孙隆摆到椅子上坐下。刚要起身,便感到胸口一痛,低头一看,自己的心口已被洞穿。难以置信的回过头去,他看到了邱义那张冷漠的面孔。

    邱义拔出刀,把身上的蟒衣脱下来,给死掉的亲随换上,自己则穿上他的衣服,点一把火,匆匆下了楼。

    见督公的楼上窜起火光,东厂的抵抗戛然而止,全都跪地缴械投降。

    郁闷了一宿的敢死队冲了进来,见到没有胡子的就杀,然后到处寻觅钱财细软。

    商团的纪律性要好很多,虽然损失惨重,但没有急着报复,更没有抢劫,而是在葛成的率领下,向东厂地牢冲去。

    东厂的地牢在衙门最核心处,往日里层层守卫,戒备森严,但现在已经狱卒也见不到了,连牢门都是洞开着的。团勇们冲入地牢,打开一间间牢房,将里面关押的一千七百多名囚犯释放出来……这里面有王学党人、有进步绅商、有汇联号的员工,有报社的编辑,还有许许多多因为抗税而被抓进来的民众。

    市民很快赶来帮忙,他们将饱受折磨的囚犯们背出去,送到两条街外的上海医学院。但这里已经收治太多的伤员,便先把他们安置在一起等待治疗,也有身体无恙的执意要回家,市民们只是询问是否需要护送,并未加以阻拦。

    谁也没有注意,沾了一口大胡子的邱义,就混在囚犯队伍中,神态自若的离开了医学院。

    当然这无关大局,因为人们相信邱义已死,便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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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海城起义成功以后,周围各县竞相响应,宝山、松江、青浦、崇明、嘉定、南汇、奉贤、川沙相继起义,且过程基本上都很简单。

    没有东厂和军队的保护的各地税务所,紧靠着几十名税丁,哪能抵挡得住民众的冲击。往往是起事者前门冲到,税官税丁从后门跑路,便算是完成对税使的革命。

    各县的知县也有了心理准备,纷纷效仿知府大人,对起事百姓以安抚为要,不少县令甚至答应担任名义上的起义首领,代表民众向朝廷上书。当然也有坚决闭门不出的,起事民众亦未过分强求,更没有攻打县衙,两边相安无事,井水不犯河水。

    又过了一天,苏州等地也相继起事。冬月二十二,民变者如山川奔腾般涌上街头。上午,在灭渡桥捶毙正欲出逃的徐怡春,之后分别冲向阊、胥二门,四处殴杀税官,乃至缚而投之于河。

    二十三日,民变者找到税官的藏匿之处,殴杀潘行禄、周仰云等十多人,并捣毁其室庐。长洲知县邓云霄竟也参与民变,将捉到的委官头目汤莘、徐成带到玄妙观接受公审,愤怒的民众将二人当场殴死。流血使人群沸腾,民变者如群狮冲向苏州税监黄建节的官署,当场将其殴死

    二十四日,民变队伍又到支持税官的乡绅丁元复家和归某家,焚烧其屋,痛打其人,‘一个也不宽恕’。在持续三日、目标明确的集体行动中,暴力与悲情尽情释放,但哗变者并不扰民,偶有趁乱打劫者,亦为王学党人组建的督察队诛杀。

    二十五日,苏州各城门贴出民变者的榜文,声称‘税官肆虐,民不堪命,我等倡义为民除害,力请皇上尽罢矿监税使,复我市面繁荣,无有扰民之意。四方居民各安生理,无得藉口生乱!’

    一时间,江浙一带纷纷相应,各府各县都在击杀天怒人怨的矿监税使,建立民团保卫市面。到了腊月里,起义的风潮席卷整个东南六省,加上四川云贵,一场轰轰烈烈的抗税抗阉起义,达到了高潮。

    然而这次的大起义,又与以往历次农民起义有显著不同。

    首先,与破坏力极强的农民起义不同,这次市民起义虽然暴力十足,始终在指向明确的可控范围内……对于矿监税使及其走狗,起义者一个也不放过,但并不伤及无辜。

    比如上海起义当夜,未参战的起义者分区出防,维护治安,凡监狱改过所,硝磺局等要地,防守尤严,救火队亦全体戒备,社会秩序稳定。虽然仍有地痞流氓趁乱打劫,但都被赶来的督察队抓获,并严惩不贷。

    其余地区的状况,没有上海这样理想,但发生的骚乱都在可控的范围内,并未有一处发生大规模的打砸抢。这在农民起义中是不可想象的。

    究其原因,一来是目标明确,市民把所有的愤怒的都发泄到阉党身上。二来,是因为起义的领导者,本身就是城市的权力者……王学党人和本地绅商、乃至官僚们,都不愿意看到城市出现骚乱。在琼林党人的指导下,他们通过大量的先期工作,有效地防止了有人趁火打劫。

    还有第三一点,那就是发生在城市,与城市居民有关,而且是在城市环境中塑造出来的集体行动,虽然引发的原因,和引发农民暴动的原因差距不大……基本上都是为了生计。但与农民起义也有本质的区别:城市百姓容易抗争、也容易安抚,因为他们是靠手艺和劳动力为生,失去工作或者薪水无法养活自己,就会抗争,但随时找到工作或者得到合理的报酬,随时就能生存下去。

    而历史上的那些农民起义中,农民彻底失去了土地,就失去了一切,从此徘徊在死亡边缘,再也没有希望,只有死路一条。所以一旦起义,便带着无穷的戾气,常会演变成毁灭一切、推翻朝廷的风暴。

    “简单地说,城市民变虽有抗争,并不颠覆,‘他们反太监,但不反皇帝。’”崇明岛上的江南水师驻地,当年沈默和胡宗宪最后一次对酌的山间别墅中,沈默慢悠悠的向张居正解释道。

    “你是怎么琢磨出来的?”张居正眼睛瞪得溜圆道:“这个古今中外都没有成例吧?”

    “我跟你说过,我小时候昏迷过,醒过来,突然就知道五百年后发生的事情。”沈默轻叹一声道:“难道非要等到无敌舰队被英国人干翻,你才会相信我么?”

    “虽然很扯淡……”这二年,沈默说了好几次这样的话,张居正总感觉他是在装神弄鬼,但时间一长,他又不由有点相信:“但只有这样,我才能理解你这个人,你的所作所为。”说着又忍不住道:“大明真的会在几十年后,被女真人消灭?大好河山真的要再次被异族统治?华夏真的会倒退回奴隶时代,然而沦为西方列强殖民地么?”

    “我只能说,历史上是这样的。”沈默苦笑着揉揉鼻子道:“但是你要知道,历史是充满偶然的……刘承祐不杀郭威全家,没有柴荣什么事儿。柴荣不早死,没有赵匡胤什么事儿。他俩有一个能长寿,燕云十六州就回来了,也就没有辽国什么事儿……再反过来说,完颜阿骨打和铁木真要是能早死,就没有金国和蒙古什么事儿了。”

    “这就是所谓的天命吧。”张居正深有感触道:“没有完成使命之前,他们就怎么都不死,到了点儿,就有阎王催他。”

    “运气好而已。”沈默不屑的撇撇嘴道:“成大事者除了有本事,还无不运气爆棚,功败垂成就是人品耗尽。比如说女真那位吧,小小年纪就有枭雄之姿,但运气不好遇上我,也只能下辈子再一展抱负了。”

    “怪不得李成梁把那青年送来,你二话不说就把他杀了。”张居正道:“就怕是你的臆想,害了一条无辜的生命。”

    “你又来了。”沈默叹口气道:“其实没有李成梁的扶植,建州女真是起不来的,但对这个生死大患。我不放心啊,也只能宁枉勿纵了。”

    “好吧,我权且信你知晓未来。”张居正笑笑道:“那你说我还能活多少年?”

    “呵呵……”沈默也笑笑道:“我只知道几个人的寿限,恰巧就有你。”

    “说。”张居正脸色变了变。

    “早在万历八年,你就该死了。”沈默微笑道。

    “但我还活着。”张居正怪笑起来道:“可见你的那套是不准的。”

    “那是因为我抢了你的首辅之位。”沈默也怪笑起来道:“所以虽然没了‘江陵柄政’的光辉,但你到现在还活蹦乱跳的,所以也不算太亏。”

    “你当了八年首辅,不一样活得好好的?”张居正瞪眼道。

    “我们俩是不一样的。”沈默眯起了眼睛。

    “是。”张居正想一想,叹口气道:“让我由着性子搞八年,肯定会众叛亲离,千夫所指了。”

    “如果我再出山,可能就像你一样了。”沈默也有些低沉下去道:“这个世界彻底改变了,到了我由着性子瞎搞的时候了。”

    “看来你还是对胜利信心满满啊。”张居正又忍不住讥讽道:“就如你刚才所说的,市民暴动再热闹,也是反太监,不反皇帝。地方官和军队,之所以保持中立,也是因为明白这不是要造反,而是在逼皇帝就范……如果皇帝果断断臂,放弃矿监税使、恢复新闻自由、为泰州派平反、甚至保证永远不收商税,你岂不抓了瞎?”

    “如果皇帝真这样做的话。”沈默淡淡道:“我确实无计可施。”

    “如果皇帝坚持强硬的话,你更难办!”张居正道:“天下的官员,虽然跟皇帝闹得极僵,但那毕竟是十几年的皇帝,大家没有换一个的想法。军队呢?去打个东厂衙门,还得趁黑天,换上老百姓的衣裳,打完了再偷偷摸摸的回去,这是为什么?因为他们心里再不屑皇帝,再向着你这位老恩相,也不敢去当那个叛逆。要是皇帝令他们平叛,他们最多放放水,但绝对不会倒戈的!”

    “皇帝服软了,你还算能有些收获,但前提是没有秋后算账。”张居正与其说是嘲讽,不如说是忧虑道:“要是他不惜代价强硬到底,你可就鸡飞蛋打了。”

    “你说的很有道理。”沈默却有些心不在焉道:“但木已成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你!”张居正火冒三丈,怒斥道:“怎么能这么不负责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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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还有哈。

第九二零章 式(下)

    南方各省相继起义的消息,自然早在第一时间,就传到了京城。人们都在惴惴的等着万历皇帝暴怒的反击——从以往的经验看,这绝对是一定的。

    然而直到腊月里,宫里仍然保持着安静,只有几道要求各地民众保持克制,表示会严查太监不法之事的旨意下达各地,却更使得起义者有恃无恐。

    明眼人一看都知道,这样的旨意一定是出自内阁的手笔,皇帝绝对不会说这种软趴趴的话的。

    皇帝到底怎么了,朝野间猜测纷纷。但是大家都见不着万历的面,唯一能见到皇帝的首辅申时行,却又缄口不语,更引得一片议论声起,说什么的都有。

    冬月二十八,是皇帝祭祀太庙的日子。祭祀祖宗天地,这在标榜以礼教治天下的明朝,是一件头等大事。万历身为一国之主,又以孝子自居,自当垂范天下,因此从来没有疏忽过。

    但是这次,万历却派恭顺侯吴继爵前往代祭,同时让司礼监传达口谕:‘圣体偶因动火,服凉药过多,下注于足,搔破贴药,故由臣子代祭……’虽然描述的很荒谬,但也算是公开承认自己的健康出现问题。

    大臣们……虽然朝堂上还剩的人不多,但有句话说得好,叫‘吹尽黄沙始见金’。到现在还留在朝堂的,那都是一等一的忠臣……忠臣愤怒了,他们见不到万历,便去找申时行算账,对他说道:“相公身为首辅,当使皇上的身体状况为天下所知,这样才能防止小人作祟,否则就是失职。”

    申时行只好向群臣描述万历的病情,说是因为皇帝因为饮酒过度,头晕眼黑,力乏不兴,又用错了药,故而病情有些加重。不过不要紧,皇帝毕竟还年轻,将养一段时间就好了。

    原来如此!大臣们回去之后,想起这些年皇帝隔绝外廷,不见大臣、不理政事。宫里偶尔出传来的,也都是关于他昼夜淫乐,沉浸于酒池肉林之事。所谓‘每餐必饮,每饮必醉,每醉必怒,日日歌舞,夜夜交欢’,就是铁打的金刚也受不了啊!

    但这早就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大臣们也没少劝谏,却全被皇帝当成耳旁风,哪里奏效过?在一片唉声叹气、愁眉不展之际,一个年轻的官员,认为之前大臣劝谏不管用,是因为怕惹到皇帝,故而太过避重就轻,不能震撼到皇帝的灵魂深处。只有像当年海公那样,抱着舍身取仁的信念,毫不留情的把皇帝骂醒,才能起到效果。

    于是这位叫雒于仁的仁兄回家后沐浴焚香,一夜写就一篇震撼力十足的奏章,第二天郑重递到通政司。为了避免中间被扣下,他转身又将奏章,投给了京城最大的《京都日报》。

    效果还真不错,当天傍晚发行的日报头版,便全文刊载了他的文章。

    标题是夺人眼球的七个大字:《酒色财气四箴疏》!

    ‘臣大理寺左评事雒于仁冒死上书,近闻皇上头晕眼黑,心满肋涨、饮食少思、寝不成寐、圣体尚软。此病药饵难攻,臣疏献四箴以谏:

    酒箴:耽彼曲蘖,昕夕不辍,心志内懵,威仪外缺。神禹疏仪,夏治兴隆,晋武衔杯,糟丘成风,进药陛下,酿醑勿祟!

    色箴:艳彼妖冶,食寝在侧,启宠纳侮,争妍误国。成汤不迩,享有遐寿,汉成昵姬,历年不久。进药陛下,内嬖勿厚!

    财箴:竞彼镠镣,锱铢必尽,内帑称盈,私家悬罄。武散鹿台,八百归心,隋炀剥利,天命难谌。进药陛下,货贿勿侵。

    气箴:逞彼忿怒,恣睢任情,法尚操切,政要公平。虞舜温恭,和以致祥,秦皇暴戾,群怼孔彰。进药陛下,旧怨勿藏!’

    之后是对应这‘四箴’的具体事例。简而言之就是说,皇帝你这病,就是酒色财气引起的,你贪酒可比晋武帝,好色不逊汉成帝,喜财比肩隋炀帝,尚气超过秦始皇……这可全都是身遭横死之君。其奏疏措辞之尖锐,不啻于震聋发瞆,也无异于一篇斥责万历的檄文。

    看到这篇鬼东西,万历皇帝的反应可想而知。内阁三位大学士一合计,别等皇上询问了,赶紧上本请罪吧。

    但是执笔的王锡爵,在自责身为阁辅而不能上养君德下导庶官之后,还是在为雒于仁开脱,说‘雒于仁以四箴规劝皇上是妄试之医,而用以备为养生,则未必不是延年益寿之术,不像臣等这样从谀承意,缄默苟容,只会上亏圣明之令誉,下陷庶官蒙不测之威,臣等才是不忠之臣,一日都不可留在左右!’

    这简直就是在说——雒于仁说得对,说出了我们人这些不敢说的话!

    雒于仁和内阁的奏疏呈进以后,被万历皇帝留中了,几日后,宫中传出话来,召内阁大臣在西暖阁觐见。西暖阁是乾清宫的寝殿,外臣一般是不能进入的,但数月未闻召见了,哪还顾得上那些。唯恐皇帝变卦,大家忙不迭地赶紧整好衣冠,在内臣的引导下,坐上抬舆,穿过数重禁门,向乾清宫赶过去。

    通禀之后,申时行三人进入门内,随即大礼参拜,万历让他们起来,看座。

    坐下之后,三位阁臣望向万历,只见皇帝歪在一张软榻上,身上盖着两床蚕丝被,面色青黑、两颊深陷,果然是病重的样子。见大臣们打量自己,万历不禁苦笑道:“这次真不是诳你们,朕真的病重了。”

    大学士们不禁想到,从万历八年以来,皇帝动辄称病逃避朝讲,这次果然被咒到了。但面上还要很忠厚的安慰道:“皇上春秋鼎盛,神气充盈,只要能加意调摄,自然就会勿药而愈,不必过虑。”

    “朕去年因心肝二经之火,时常举发,致使头晕目眩,胸膈胀满,最近调理稍好,又被这本肆意狂言的奏疏激怒,”万历指一指手边,小机上摆着雒于仁的奏疏,缓缓道:“以致肝火复发,至今未愈……”

    “无知小臣狂戆轻率,不值得皇上介意动火。天下系于皇上圣体,应当万倍地珍护。”申时行柔声安慰道。

    万历很受用这话,神态愈加委屈道:“那厮说朕酒色财气,你们来为朕评一评。”

    申时行等还未开口,万历先倾吐起来道:“他说朕好酒,哪个人不饮酒,李白斗酒诗百篇,醉卧沙场君莫笑。怎么到了朕这儿,就是‘晋武衔杯,糟丘成风’了?这不是咒我么这!”

    “又说朕好色,哪个年轻人不好色?何况朕子息稀薄,膝下只有一子,正要努力耕耘,为国家多填几个皇子保险呢。就连海瑞都在七十岁上纳妾,不就是为了传宗接代么?怎么到了朕这儿,就成好色了!”

    对雒于仁指斥他贪财、尚气,朱翊钧也连称诬枉,他激动的辩解道:

    “朕身为天子,富有四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的财富,皆是朕的,朕派出矿监税使的目的,不是搜刮富户,朕要是贪财,直接抄了他们的家不就完了!又说朕尚气,人有三戒:少时戒色,中年戒斗,老年戒得。为何要戒斗,是因为人皆有气。难道朝中一空,是朕一个人斗气的责任么?一个巴掌拍不响,你们也得想想自己的责任!”

    “你们把朕说的话,一字不差的传出去,让朝野也评一评,看看朕是不是被冤枉的!”

    大家算是明白了,原来皇帝叫咱们来,是为了把心里的委屈倒出来。不过这种要求也太不靠谱了吧,传出去会成为笑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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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寝宫里,只有万历一人的声音,他越说越激动,到最后面色苍白,呼吸也不匀,额头上渗出斗大的汗珠。

    “要不要叫太医……”申时行不无担忧道。

    “不用……”万历哆哆嗦嗦伸出手,客用给他点给香烟递过去。接过来深深吸几口,皇帝又有了力气,看看申时行道:“朕说了这么多,你们咋一声不吭呢?”

    “这是无知小臣,凭借道听途说的话,轻率渎奏。”申时行只好回一句。

    “他还是要沽名钓誉”,万历又补了一句。

    “他既是要沽名,皇上如果从重处治他,正好成全了他,反而有损皇上圣德,只有宽容大度,不予理睬,方显得皇上圣德旺盛。”,申时行轻声劝解道。

    王家屏也道:“元辅说的对,重处那个狂徒,不仅损了皇上的圣德,而是损了皇上的气度。”

    听了二位阁臣轮番劝说,万历心中觉得舒坦多了,刚才的怒气消去不少,语气缓和道:“人臣事君,最起码应该懂得曲谏,如今满朝没有个尊卑上下,小臣都敢信口胡说。前些年有个叫党杰的御史曾数落过我,我原谅了他,如今雒于仁就和他一样,因为没有惩创,所以又敢来胡说。”想到这,万历的火气又蹭得上来了,怒不可遏道:“朕气他不过,必须重处!重处!”

    “圣上胸怀,如同天地一般,有什么容纳不下的?”王锡爵又给万历戴了一顶高帽道:“这本奏疏原是轻信讹传,若据此本票拟处分,传到各地,外人还以为真有此事,以臣等愚见,还是照旧留中为好,让臣等记于史书,传诸万世,让后世都称颂皇上是尧舜一样的明君,这是盛事。”

    “这本奏疏既然不能往外发,就不好直接惩处他。还望皇上宽容些日子,让臣等向大理寺卿传话,想个办法将他解去官职,赶回老家。”申时行和他的老同学一唱一和道。

    “不能就这么便宜了他,朕咽不下这口气!”万历终究还是入了彀。

    “大不了将来,再慢慢惩治就是。”估计到那时候,皇帝早就忘了这茬。

    “这还差不多……”听到这样处理,朱翊钧的脸色稍为平和了些,又自我辩解道:“先生们是亲近之臣,朕的举动,先生们是知道的,哪有这事?”

    “九重深邃,宫闱秘密,臣等也所知不多,”阁臣们连忙摇头道,万历很是挫败。

    见皇帝没有作声,阁臣们接着又说道:“臣等很久没有瞻睹天颜,偶尔一见,也是匆匆而退,不能一一陈述,今日幸蒙宣召,敢不倾吐内心之言……”

    见他们要往别处扯,万历先堵死路道:“朕病得很重,体虚心烦,那些烦人的事儿,还是待朕痊愈了再说吧。”

    “皇上,国事等不得了!”王家屏是个急脾气,噗通给万历跪下道:“南方民乱入朝,已经波及半壁江山。望皇上就能稍稍振作!”

    “你们内阁先看着办吧。”朱翊钧闭目养神,不想再说话:“放心,不过是闹一闹而已,闹大了就有他们好看。”

    “可是朝中诸卿十去九空,内阁下达政令,已经没法执行了!”政事纷乱如麻,内阁压力太大,王家屏焦急地冒了这么一句。

    “……”万历却不再说话,三人阁臣面面相觑,只好行礼告退。

    回到内阁,坐下来一合计,王锡爵道:“皇上其实已经给了主意,要咱们看着办哩。”

    “是,我也这么觉着……”王家屏道:“咱们便放开手脚,先撤了矿监税使,再慢慢把缺官补上,慢慢收拾烂摊子吧。”

    “没有明旨,谁敢这么干?”申时行却摇头道:“万一明天皇上说,他不是这个意思,咱们岂不坐了蜡?”

    “这种大好机会岂能错过?”王锡爵大声道:“若有责任我来担当!”

    “我跟元驭一起担!”王家屏也沉声道。

    见他俩态度坚决,申时行也只好顺从道:“当然是一起担了。”于是三人以万历皇帝的口气拟旨道:‘矿税之事,朕因边墙、寿宫未完,只是权益采取,如今宜传谕及各处织造、烧造一并停止,永不再设!一干中官悉数召回,狱中因此获罪者都着令释放;引言而获罪的诸臣皆恢复原职。民间有因抗税而乱者,只要在元旦前解散、再不生事,一律不再追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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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二一章 君(上)

    内阁所拟的旨意很快传开,得悉为害天下的矿税之祸终将弭止,想必天下亦将恢复太平,朝臣们如释重负,相互传告:‘咱们终于能过个安稳年了。’

    下午时分,拟好的诏书送去司礼监批红。太监们看了这道草诏,自然大惊失色,这是要把我们在宫外连根拔起啊!当然不能答应。于是几个在皇帝面前有头有脸的大太监,联合起来去万历那里哭诉。说我们的弟兄们,是奉了钦命去地方开矿监税,才刚动了九牛一毛,东南鬼国的士绅便煽动暴民,打死了我们那么多人。明明苦主是我们,他们却叫起了苦,竟然要趁机把制造、烧造、采木、买办也一股脑停了,他们这时要让皇上绑住脖子,喝西北风啊!”

    听他们说话的功夫,客用给万历连递了三根烟,这是他们事先商量好的,因为他们早察觉了,在吸了这种特制的‘福寿烟’之后,万历就会变得暴躁易怒,正是告状的好时候。

    果然万历红着眼睛怒骂道:“要不是你们这帮不成器的东西搞砸了,朕能这么被动么?!”

    “我们确实不成器,可是我们都凭着一颗忠心,有十分劲儿,使出十二分了,”……”太监们委屈大了,抽泣道:“商税要是好收,怎么之前百多年,从来没人收?就是那帮为富不仁的刁民蛮横大了。都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现在只是收他们几两银子,天经地义的事情,他们就敢揭竿造反!我们硬着头皮为皇上办差,不强硬点还不被他们欺负死?”

    “皇上,您可不能听他们一面之词,就把奴婢们给废了啊……”太监们哭成一团道:“不然那些人非得蹬鼻子上脸,把您也给欺负了!”

    “他们欺负朕还少么?!”万历怒气冲冲道:“你们权且等着,待朕身子好些了,自然会收拾他们!”

    “那现在呢,这旨意要是发出去,可什么都晚了。”

    “什么旨意,朕批了红才算旨意……”万历脸色涨红,表情都扭曲了道:“此事休要再提。”去年一年,新解进宫来的金银,便达三千万两之巨。能为他掠进如此多的财宝,他自然也就不愿将分派各地的矿税使撤回。

    太监们这才心满意足的退下。

    客用服侍着困倦已极的万历睡下,也离开了寝宫,回到自己的住处。

    那几个大太监正在他这里喝茶等着,见他进来,把门关上后,众太监笑道:“今日你可是首功,把皇上的脾性摸得太准了,几根烟就解决问题。”

    “其实不用我刻意给,皇上一天就要抽六十多根烟,”客用却笑不出来,面色忧虑道:“几乎是一根接一根,甚至晚上睡着睡着觉,都得起来抽……”

    众太监也担忧起来,见过烟瘾大的,可这也太离谱了。

    “而且,我们这些外行都知道,皇上亢燥,就是抽这种烟所致,可太医愣是不承认。”客用道:“而且愣是诊断为肾虚火旺,需要泻火,便给皇上开了一副药性很强的泻药。结果,皇上服药之后,一昼夜连泻三四十次,支离于床缛之间,几近衰竭。这几日才刚见好。”

    “这有什么稀奇的。”孙海撇撇嘴道:“皇上吸这种烟,已经有三年了吧?那个崔太医,给皇上诊脉也有四年多了吧?这么长时间,他却没发现这烟有害。现在说出来的话,第一个下诏狱的就是他!”

    “不会让皇上戒了么。”一个老太监道:“我原先也抽过一阵子,后来咳嗽的难受,就不抽了,也没多想啊。”

    “说得轻巧,”孙海撇撇嘴道:“你是没见过皇上烟瘾发作,只要一时接不上,就浑身打摆子,鼻涕眼泪的往下流。再拖一会儿,就拿头撞墙,乱踢乱咬,太恐怖了。”

    “那该怎么办啊?”客用愁容满面道:“我看皇上的样子,可真是揪心。哥哥们,咱们可都是皇上的老人了,说句不吉利的话,一旦要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咱们这些人全都得靠边站。”

    “想辙呗,”司礼监的一个秉笔道:“到处打听打听,看看有没有方子,能让皇上戒了这个烟,要么身子骨能好起来也行。咱们不妨放出风去,我想肯定有的是,想要立这个功。”

    “只能如此了……”这也是客用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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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天后,内阁便接到了谕旨,曰:“朕前日头晕目眩,召卿面谕之事,难免有欠周详之处。且矿税等项,因边墙、寿宫未完,帑藏空虚,权宜采用。见今国用不敷,难以停止,还着照旧行,待大工完成,该部题请停止。其余卿再酌量当行者拟旨来……”

    一切变故,都发生在短短的两天内,三位阁臣仿佛是作了一场春梦,醒过来又回到了比地狱还残酷的现实中。他们当然不能这么算了,马上具折奏道:‘前恭奉圣谕,顷刻之间,四海已播。成命既下,反复非宜,惟望皇上三思以全圣德!’

    万历很快写条子出来,只有五个字道:‘朕所言何者?’

    “……”阁臣们彻底绝望,是啊,一切都是我们意会,皇上可没言传啊。

    再要求见,万历都以病重为由拒绝,传旨让他们等圣体稍安再说。

    三人只好失魂落魄的转回。

    万历皇帝的言而无信,出尔反尔,像一盆无情的冰水,将朝臣心中刚刚萌生的一丝希望,浇个透心凉。官员们愤怒了,不仅指责皇帝,更对没什么错处的内阁大臣横加指责。

    内阁诸位的压力大极了,都不敢回家,连日宿在内阁值房中。

    接下来几日,内阁接连接到各起义府、州、县城发来的请罢矿税公疏,各省督抚、巡按也前后交章为地方请命。至腊月二十日,共收到五百一十七份这样的请愿书,每一份都比书本还厚。

    其实正文只有薄薄的一页纸,其余九成九的厚度,都是请愿的士绅商人、乃至普通民众的签名,每个签名上,都按了鲜红的指印,看起来密密麻麻,触目惊心。

    每一本奏疏,就是一处的民心啊!五百一十七份奏疏,就是全国一半城市的民心啊!

    民心尽丧,就在眼前了……

    三位阁臣当场失声痛哭起来。

    哭完了,他们让人抬着这些奏疏,到皇极门前递牌子求见。

    守门太监不耐烦道:“皇上吩咐了,除非有旨,外臣不得觐见。”

    “你看看这个!”王家屏是个暴脾气,双目通红的指着身后道:“这每一本奏章,皆是大明一个府县的民心,稍有闪失,民心顿失,皇上便失其民、失其土,难道你们帮人也敢拦着?!”

    守门太监果然被唬住了,说诸位大人值房喝茶,奴婢这就去通禀。

    一直等到过午,才等到皇帝的召见,但只是见首辅申时行一人。二位王阁老看着申时行,目光中的意蕴再明显不过。

    “放心吧,这次不成功,我就死在里头。”申时行整整衣冠,一脸决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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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次面圣,万历的精神要稍好些。

    大礼参拜之后,申时行便静静等着皇帝的下文。

    在他和皇帝之间,摆着那两口装奏章的箱子。

    “怎么会搞成这样子?”万历脸上的震惊不似作伪,他简单翻看了那奏疏,尽管知道南方再闹,却没想过竟然闹得这样不可收拾:“真是触目惊心啊!”

    “难道皇上之前竟不知道?”申时行抬头望向万历。

    “……”万历的目光中闪出愤怒,但他想到昨夜太监们的哭诉,遂强压住怒火道:“这些日子,朕病得厉害。”

    “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啊!”申时行突然昂起了头,激昂道:“皇上,臣有肺腑之诚沥血上奏!”

    “说……”

    “老子云,治大国如烹小鲜。哪怕是看到问题,方法对路,也得一点点抽丝剥茧,万万操切不得。我大明两京一十五省疆域万里子民百兆,皇上肩负祖宗社稷,行事更是要处处以大局为重,有时候不可避免要忍让、要憋闷,不能只图一时痛快。”申时行痛心疾首道:“今天的局面无以复加,实乃陛下用力太猛所致。”

    “只因一个何心隐,一本大逆不道之书。您就取缔了泰州派,禁毁天下书院,把读书人给得罪光了!”申时行平日日号称‘绵羊阁老’,但值此危难之际,也顾不得藏拙了,峥嵘毕露道:“只因为拒绝国债延期,您就把汇联号取缔了。然后引起了全国范围的挤兑,市面上的金银很快消失不见,就像一个人全身血液干涸,焉能不轰然倒下?”

    “这种时候,想尽办法拯救金融是对的,但万万不该以征敛的方式应对危机!老子曰:‘民之饥,以其上食税之多,是以饥’。征税权包含有毁灭的力量,当这种关系民生至要的国之重器被滥用,所至肆虐,民不聊生,则会随地生变。”申时行接着道:“危机之下,民生困顿已极,朝廷的任何政策,都当以体恤民生,安抚民心为主,这时候再以矿监税使重创之,就只能导致今天的局面!”

    申时行没有控诉太监们的累累罪行,因为他知道,那一车车金银,最终的归宿还是宫里。皇帝可以承认失误,但绝对不会认罪,所以连提都不要提,只从道理上讲万历为政的错失,效果反而更好。

    沉默良久,万历的目光中没有了平日的自负,他带着责备的望着申时行道:“这些道理,你怎么平时从不跟朕讲?”

    “平时面圣,匆匆一晤,国事尚且不得尽奏……”申时行叹口气道:“其实这都是老道理,以皇上的圣明睿智,在孩提时就明白。”

    “是啊……”万历萧索道:“怎么年纪都活到狗身上了呢?”

    ‘因为你变得膨胀、自大、狂妄、极度自私……’申时行心中回答着,面上却平静道:“皇上,亡羊补牢为时不晚,恳请皇上将臣等所拟的那道旨意,批了吧!”

    万历想了好久,好久转向今日当值的秉笔太监张诚道:“知道什么叫公忠体国了吗?这就叫公忠体国。”

    “是……”张诚低着头,声若蚊蝇的应道。

    “先生的话,朕受益匪浅,颇有悔…悟……”万历说着,又打起摆子,脸色变得苍白,客用赶紧给他点上烟,连抽了两根才又好些。

    “皇上……”看到万历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申时行终于忍不住劝谏道:“还是戒了吧。”

    “……”万历沉默良久,一脸挫败道:“戒不掉的……”

    君臣没头没脑的对话,源于他们之间的秘密。申时行在察觉到皇帝的异常后,曾经派人偷偷弄到几根专供万历的‘福寿烟’,然后遍寻医家辨认。最后终于有人,找到了万历成瘾的原因——那就是‘福寿烟’中,除了正常的烟草之外,里面还混有‘乌香’。

    所谓‘乌香’,又叫‘阿芙蓉’,乃是由暹罗、缅甸等国进贡皇室的珍贵药品,中医认为,其具有镇痛、麻醉等广泛的医疗效果,因此称之为‘神药’。因为其过于昂贵,人们往往只在病入膏肓的贵人身上使用,所以有什么副作用也被病痛掩盖,几乎所有的医生都不知道这东西能上瘾。

    毕竟像万历皇帝这样年轻轻、好端端的,就开始日日不辍吸这玩意儿的,在之前二百年里都是仅见的。

    然而最近这些年,随着东南生活方式的纸醉金迷,一些最求刺激的富贵子弟,开始流行用阿芙蓉来享受极乐,寻找刺激,许多人因此倾家荡产。这才引起了医者的注意,发现它有一旦成瘾,就几乎无法戒除的副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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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二一章 君(中)

    所谓的‘乌香’、‘阿芙蓉’,其实就是鸦片,只是这个年代的人们还没意识到它的危害,反而将其当成一种顶级贵族才能有的享受罢了。

    万历第一次接触这种东西,是在三年以前,当时他刚学会吸烟,便热爱上了吞云吐雾的感受。太监们最喜欢干的就是‘逢君之恶’,自然挖空心思到处寻找不同的烟草供皇帝享用。

    在‘遍尝百草’之后,万历对一种叫‘福寿烟’的特制香烟如获至宝,因为这种烟在吸食之后,会产生超级的快感,似乎能看到极乐景象。之后万历便不再碰其他的烟草,专吸这一种。

    万历进献‘福寿烟’配方的太监邱义,把他连升三级,提升为东厂二珰头。之后便由宫中御药房,按照配方为皇帝卷制这种价比黄金的烟卷。

    万历在久吸之后,自然成瘾,需求量还不断加大,毒瘾发时,呵欠流涕,坐立不安。而鸦片导致的慢性中毒,使他的精神也变得十分异常……要么萎靡不振,要么躁怒不堪,原本就够变态的性格,被扭曲的不成样子。

    万历多年不上朝,自然也有毒瘾随时随地都可能会发作,担心在臣子面前出丑的顾虑。

    申时行义无反顾的向皇帝禀明了实情,万历当时确实生气,但也只是把邱义发配到上海,并未做太多追究……因为他始终未将这种东西当成毒品,只是觉着像酒有酒瘾,、赌有赌瘾、烟有烟瘾、色有性瘾一样……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申时行打听到,据说有戒毒成功的例子,便千方百计寻来法子,希望皇帝也能戒掉。后来万历也确实尝试过,但只消半天,毒瘾就能把他折磨的求死不能。如是几次后,便彻底的放弃了……朕又不是抽不起,干嘛要戒呢?

    不过最近一年来,加上酒色掏空,身体每况愈下,万历也感到害怕了,可只要一想戒毒时的痛苦万状,他就遍体生寒,只能这么过一天算一天了。

    “如果再给朕一次机会,朕坚决不会再沾这东西了……”万历的情绪有些低落,喃喃道:“如果谁有办法,能让朕戒掉它,朕愿以爵位相赠!”

    “会有办法的。”申时行轻声道:“微臣延请名医,一定会治好皇上的病……”

    “太医都说了!”万历粗暴的打断他道:“朕只是心肝二经之火举发,不要混在一起!”

    “是……”申时行有些后悔,万历皇帝喜怒不定,变化无常,自己应该赶紧把正事敲定了再说:“请皇上下旨撤矿监税使,之后便交给文臣处理,皇上精心调养即可。”

    “朕先想想,回头给你把旨意送去。”万历缓缓闭上眼睛。

    “万民嗷嗷,国事危急,一秒都拖不得了!”申时行是下了决心的,今天一定要有个结果,绝不能给皇帝反复的机会了。

    万历闭目养神不说话,申时行就安静的坐在那。

    君臣耗了一刻钟,皇帝终于撑不住,道:“内阁草诏朕看过,矫枉过正了。寿宫和边墙才修了一半,要是把矿监税使都撤回来,这些工程的款项何来?”

    “矫枉必须过正,否则不足以平民愤。”申时行沉声道:“至于寿宫和边墙的余款,请皇上放心,内阁已经同六部商量过了,各部都紧紧手,先由着两大工程开销,最多只会工期拖长一点……皇上春秋初盛,这点不足为碍。”

    “……”和稀泥的变成了硬石头,堵得万历够呛。但万历很清楚,只要自己一点头,宫里从此就没了主要进项,近三万宫人怎么办?别指望户部会帮着养。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他的性格因子中,贪财好货的基因太强势了。虽然万历自幼在讲官那里,接受的是勤政爱民、节财惜用的皇家正统教育。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家庭的熏陶、世风的影响,后天的教育完全失败,万历贪婪自私的个性显露无疑。

    这不能不谢谢他的母亲李太后。这位农村贫苦人家出身的女子,身上有着浓厚的贪利务得的禀赋,她终日的愿望,便是巴望着家中的财宝越来越多。虽然成为娘娘以后,她毋庸为一个蛋一只鸡、一升麦一石粮去盘算,但是,贪利务得的个性,却已流淌于她的血液之中,并深深地使她的儿子完全秉承了下来。

    万历没走出过皇宫,固然知道民心的可贵,却无法真正体会。在真金白银面前,他总是轻易的选择后者。让他彻底断了财路,那简直就是杀父之仇、夺妻之恨!

    当然万历也有站得住脚的道理——凭什么士农工商,只让农民纳税?工商业却不纳税,这到哪里都说不过。要是这次再退让了,国库依然会枯竭若斯,负担依然都压在农民身上,农民也会造反的!所以必须农有农税、工有工税、商有商税,不能光欺负老实人了!

    申时行自然无法在道理上反驳万历,但他坚持撤掉太监税官,由地方政府来收税。万历反驳,这不都是一样么?你敢说官员就不贪婪?

    前些年监管得力,官场稍好了几年,这几年彻底放羊,自然又贪墨成风,申时行自然没脸说这个大话。但他坚持认为,只要把缺官补齐了,再加强监管,就会约束官员的行为。

    那为何不给太监个监管的机会呢?

    君臣俩讨价还价整整一个时辰,争来争去的内核,其实就是税银到底进国库,还是进内帑。

    期间万历吸了二十根烟,几次险些虚脱,最后连话都说不出了,却仍紧咬着底线不放。

    申时行也上了牛劲儿……奶奶的,俺这求爷爷告奶奶的,都是为了谁?你怎么就这么不知好歹呢?

    大太监们也早闻讯赶到宫里,从卷帘后偷窥,见再僵持下去,怕皇帝会撑不住。

    不能再让申时行磨下去了,必须出大招了,他们叫来亲随太监,如是这般吩咐一番。

    于是太监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带着二十个小太监进了寝宫,不由分说便给申时行磕头,一边磕一边哭:“申先生,求求您,别逼皇上了……”“没看着皇上病着呢?”“你咋这么狠心嘞,要逼死皇上么!”

    一边哭,一边砰砰磕头,弄得鼻青脸肿,有的鲜血都流出来了。

    申时行是仁厚君子,被这种阵势吓坏了,终于动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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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宫门眼看落锁,浓茶喝成白水,二王才见申时行的身影从皇极门出来。

    “怎么样?”两人窜上去问道。

    “我已经尽力了……”申时行满身疲惫,连多一句的兴致都没了,只把手里的黄绸题本往王锡爵怀里一送,便失魂落魄的往前走。暮色苍茫中,那条背影是如此苍老萧索。

    怕他出事,随从们赶紧跟上。

    见他这样,王锡爵和王家屏就心凉了大半,没功夫理他,就在皇极门前打开题本。冬天日短,光线已暗,两人吃力的辨识着题本上的文字:

    ‘其开矿抽税,原为济助大工,不忍加派小民,采征天地之利,今开矿年久,各差内外官俱奏出砂微细,朕念得不偿费,都着停免,若有见在矿银,就着矿差内外官,一并解进,驰驿回京原衙门应役,凡有矿洞,悉令各该地方官,封闭培筑,不许私自擅开,务完地脉灵气。’

    这是说矿监的,虽然依然挺着脖子不认错,但好歹是撤了。两人送了半口气,再往下看,只见接着说:

    ‘其各省税课,俱着本处有司照旧征解税监。一半并土产解进内库,以济进赐供应之用,一半解送该部,以助各项工费之资,有余以济各边之用,其各处奏带员役止着押解催督钱粮,行文差用,不许私设关津,指称委官,容令地方棍徒肆行攘夺,致民生不安,商旅不行,反亏国家正课。抚按官还同该监不时访拿治罪。’

    仍然还是由太监征税,只不过答应分一半给国库……怎么正义的劝谏,成了可耻的分赃了?怪不得首辅大人没脸见人呢。

    “这算什么?见面分一半?”王锡爵火气上涌道:“感情我们争来争去,争得是搜刮百姓的权力?!”

    “我要面圣!”王家屏霍然转身,重重的锤着紧闭的宫门道:“开门,开门啊!”

    ‘开门,开门啊……’声音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却没有任何人回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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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纵使百般不情愿,但木已成舟,聊胜于无,内阁只好将此道圣旨明发。

    不出所料的是,此诏颁下,朝野并没有对皇上的盛德大加感恩称颂,大家都不是傻子,自然看出这道诏令内大有玄机——只称罢天下开矿,税监却仍旧没有撤回……其实当年离京之前,太监们就很清楚,地方上其实无矿可采,他们到了地方上以后,奉行的准则就是‘求矿不必穴’,以掠夺为要。那么一个借口,还是两个借口,能有什么区别?

    而且抚按拿问私设关津、肆行攘夺的恶棍还要会同税监办理,这些恶棍本就是税监私人,不仅抚按官不敢拿问,既便是拿问到案也无法来治其罪。通篇都说要整顿,却偏偏在最要紧的地方留下暗门,这不分明就是在为将来徇私做准备么?

    唯一算是胜利的,只是令税监坐而解额,即是取消了太监们直接征税的权力,而是改由地方上的税司征税,再解送给太监。这算是对天下抗税民众的交代了。

    但只要稍有经验者便知道,这也只是在糊弄人。在中国这片土地上,哪有那么清晰的权力界定。太监们管得了官府自然就管得着百姓,只是现在收敛收敛,将来风头过了,照旧可以胡搞。

    如果是以前那年月,也许还能糊弄一批人。但现在有了报纸这种传媒神器,只要聪明人在报上一揭,马上就四海皆知了。

    果然,这道圣旨一下,全国报纸骂声一片。苦等了一月的东南民众,就等来这种玩意儿,自然愤怒异常,这个年是肯定没法过了。

    没法过年的还有内阁的三位,朝堂上、报纸上,詈骂之声排山倒海而来,三位大学士无地自容,纷纷上书请辞。万历自然留中,但二位王阁老去意已决,坚决不再来上班。

    至于申时行,在那道旨意颁布当天,就收拾起东西,搬出了文渊阁。

    但这些人过不去年,大不了就不过,至少还可以期待明年。但万历皇帝,却是真的过不去了……

    在太监们的张罗下,京城上层圈子里都知道了万历皇帝的‘寡人之疾’,也都知道皇帝在寻找可以戒烟或者强身健体的方子,于是纷纷打探起来,都希望因此邀得圣眷。

    拔得头筹的,是皇帝的弟弟潞王朱翊镠。

    这位万历皇帝的同母胞弟,也是万历唯一的兄弟,生于隆庆二年,比万历小五岁。隆庆四年二岁时受封潞王,兄弟俩自幼感情极好。

    这位王爷虽然只有十七岁,但已经在万历九年十四岁时大婚。按说大婚后,就该离京之国了,但深爱幺子的李太后,不舍得骨肉分离,便硬是把他留在京城。

    大臣们认为这有乱国之忧,故而三年来不断上疏,要求万历放潞王之国,并拿他叔叔景王的例子说事儿。但近些年,万历和母亲的关系有些僵,他是以孝自称的,正想尽办法弥补去了,便把留下潞王,看成是缓和母子关系的妙方。

    故而直到现在,潞王还是安安生生的待在京城。

    至于潞王本人,自然不愿意离开繁华的京城,跑去‘乡下地方’当土财主……虽然卫辉已经是最好的封地了,而且距离京城还近,但对自幼长在京城的潞王千岁来说,皇城根以外的,就都算乡下了。

    故而他十分感激乃兄,这次好容易有个机会报答一下,自然积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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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一更,宅男万岁!!

第九二一章 君(下)

    “皇兄,”嘘寒问暖之后,潞王拿出了一个十分古朴的锦匣,恭敬的送到万历面前道:“这是臣弟花重金,为您求得的‘金顶仙丹’,据原主说,此丹药乃是他年轻时,在峨眉山采药时,得遇一位仙长所赠,所用药料均采自神府仙境,非人间所能得到,能治百病。”

    “仙丹?”因为嘉靖皇帝的缘故,万历素来对这套神仙鬼怪的东西不感冒:“你什么时候也信这个了?”

    “臣弟一直都信的,”潞王道:“为了防止万一,臣弟几天前已经试服了半月,效果那是立竿见影。”为了让万历放心,他当场打开锦匣,当场自服一丸,神态自若。

    万历见那仙药黄润晶莹,确实不似凡间之物,再说既然潞王试过,想必至少吃了是没害的,便让客用收下道:“你有心了。”

    “嘿嘿……”潞王有些不好意思的笑道:“臣弟要先告退了。”

    “怎么刚来就走,不去看看母后么?”

    “不瞒皇兄说,”潞王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这种丹药,身体不好的吃了,祛病强身,身体要是没病,就补肾壮阳……臣弟得赶紧回去了,这样子去见母后,实在不雅。”

    “呵呵……”万历会意的笑了,他想到自己病重以来,已经很久未近女色了,不由心中一酸,摆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潞王离开后,已经被封为贵妃的郑氏从帷后转出,面颊还有些绯红,显然也听到小叔子的那些话了。

    万历心中更加黯然,都不敢去看郑贵妃哀怨的眼睛。

    郑贵妃一直想要个儿子,但因为万历肾水稀薄的缘故,椒房专宠几年也只生了个女儿,听说那仙丹可以补肾壮阳,便怂恿万历道:“潞王也是一片忠心,皇上不妨用几颗试一下。想必就算吃了不能长生不老,至少也能强身健体治百病吧。”说着就要拿起一颗往万历嘴里送。

    “荒唐,试药的太监还没用过,就往朕嘴里送?”万历呵斥一句,却也意味着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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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二十八那天,试药太监已经服丹七天,七天里唯一的异常,就是精神健旺了许多。每日里健步如飞,可以不眠不休……根据潞王的说法,就是太监没有那话儿,所以药效只能发挥在别处。

    这几天,万历又让人翻书,查找金丹仙药之类的记载,结果书上比比皆是,尤其是前人笔记,就没有不记载飞升啊、神仙啊、金丹啦、玉露啦之类的东西。这么多古代的大才子,包括人品绝对可信的苏东坡、司马光,应该不会集体胡说八道吧。至于正史上语焉不详,似乎可以理解为‘子不语怪力乱神’……总之似乎、大概、也许,应该是有些神仙之物存在的。

    加之谁也不希望自己躺在病榻上迎接新年……

    更重要的是,有郑贵妃这个超级无敌大唠叨,七天里重复了不下一千遍:“皇上,你就吃了吧,最多没有效果,又死不了人……”

    万历终于、终于,将一颗‘金丹’,用水送服了……

    第二天,宫里一片喜气洋洋。自吃了潞王进献的‘仙丹’后,万历的病好似一下子被驱走了一半,感觉浑身暖润,也有了力气,竟然能下地了。更可喜的是,他吸福寿烟的次数,明显减少了。即使烟瘾发作,也没那么撕心挠肺的难受了。

    两天来,他除了时常坐在安乐椅上养神外,居然还有两次走出了殿门。看到外面为了迎接春节,贴上了大红的窗花、挂起了火红灯笼,到处一片红红火火,万历第一次感到,活着真的很美好。

    想必只要再服几粒丹药,自己就可以痊愈,然后享受鱼水之欢,万历心里更是高兴,命人拟旨重赏潞王。

    慈宁宫那边,李太后才听说皇帝吃了潞王进献的丹药,不由十分担心,命人移驾,到乾清宫探视。

    进得宫来,见皇帝居然稳坐在龙案前,气色确比前天好多了,李太后总算略微踏实了一点,劝阻的话也换成了,教训皇帝这次好了以后,要知道节制,不能再糟蹋龙体了。顺道又把郑贵妃夹枪夹棒说了一顿,这才满意的打道回府。

    虽然郑贵妃嘟起了嘴,但万历心情大好,晚饭竟吃了一整晚珍珠米。饭后客用又奉上一粒丹药。万历接过来仔细端详,只见那丹药在灯下,色泽更加光艳、形状也似乎更圆润。

    “这等珍宝,令人不忍心暴殄了。”万历脸上露出了迷醉的神情,然后接过宫女捧上的淡人参汤,很快地就着参汤把药服下了。

    当晚睡前,他又加了一丸,然后搂着郑贵妃上床睡觉,虽不敢真个销魂,但一番缠绵亲热,是免不了的。但后来摸着亲着,天雷勾动地火,直接擦枪走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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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节是一年里最重要的佳节。原本万历病重,宫里是准备从简的,但内廷诸司见皇帝病势恢复得很快,决定加紧挂灯悬彩,祝贺圣体安康。

    因为决定仓促,因此宫人们一直忙活到年三十的凌晨,仍然没有干完。

    乾清宫东二条街的长廊下,太监们踩着梯子,将原先的普通宫灯,换成带着长长穗子的大红灯笼。因为天太冷手冻得麻木了,那个挂灯笼的太监,试了几下都没把灯笼吊在挂钩上,不由小声咒骂道:“贼老天,一冬天不下雪,还能把人冻成冰棍。”

    “加把劲儿吧,还有不多了。”下面给他扶梯子的道:“回去请你喝酒……”

    “是得喝点酒了,干了一夜,人都僵了。”

    两人正在说话,突然走廊尽头,乾清宫方向一片骚动,几名传令太监飞跑着吆喝道:“立刻换回原先的宫灯!”

    “为什么?!”尽管‘不问为什么’,是太监们的规矩,然而忙活了整整一夜,临了了,又让换回来,实在让人无法接受。

    “放肆,有意见去司礼监说理去!”幸好今天传令太监没工夫,只是训斥了一句,便匆匆往下一站跑去。

    “哥,怎么办?”梯子上的太监有些发木。

    “什么怎么办,换回来呗。”下面的太监没好气道。

    但很快他们就悚然了,因为地处必经之路,便见宫里的大太监全都往乾清宫涌去,过一会儿,太医院院使率诸太医也进了宫……这可是半夜啊。

    两人跪在地上,面面相觑,就连他们这种低等级的火者,都能感到天要塌了。

    天果然塌了,不久之后,乾清宫里传来一阵女眷的哭声,紧接着景阳钟响,皇上龙驭宾天了。

    “皇上……”太监们哭成一片。

    本来已经大好的万历皇帝,因为服了两粒金丹,在夜里猝然死去……当然其中还另有隐情,但能对外公布的消息,就只能到此等程度了。

    二位太后和王皇后,三个女人围着遗体尚温的大行皇帝,哭得昏天黑地。其余的嫔妃、内宦,跪在帷幕外放声大哭。

    但皇帝突然驾崩,有太多的大事需要处理,光哭是不行的,还得强忍悲痛拿出主意。

    在司礼太监张宏,慈宁宫管事牌子邱得勇等人的安抚下,终于权且敛住戚容,到隔壁静室议事。

    头一个议题,就是接下来怎办么。

    “怎么办?”哭肿了眼的李太后问接替张宏的大内总管田义道。

    “按照先例,应该是请内阁大臣,几位国公爷入宫,襄赞太后处理大行皇上的后事。”田义轻声答道。

    “哪里还有内阁大臣?”李太后茫然道:“听说不是都卷铺盖了么?”

    “一来,他们的辞呈皇上还没批,二来,可以让他们感恩,尽心竭力的辅佐新君。”应该说,田义还是太监里比较靠谱的人物。

    “新君……”李太后低头看看自己怀里的孩子,那是万历皇帝唯一的子嗣——年仅两岁的皇长子朱常洛。这孩子长得和万历真像,她恍然回到了十二年前,自己看着大臣,抱着自己八岁的儿子登极,然后就是不堪回首的八年。直到万历成年,母子俩才重新找回了安全感和尊严。

    难道又要重演这段历史?而且这孩子才两岁啊,还要比前次最少多六年。

    李太后想想就不寒而栗,许久才垂泪道:“高宗皇帝临终时,曾有遗训:‘国有长君,乃社稷之福,争奈东宫小哩……难道又要让这可怜的娃娃,像他父皇那样么?’”

    “太后可以监国的……”田义轻声安慰一句,又觉着不妥,再加一句道:“太皇太后更好。”

    大家一看,心说,这有三位够资格的,可不怕人手不够了。

    “……”李太后沉默许久,就当大家以为是默许了时,她却语出惊人道:“那何不直接立个长君呢?”

    “可皇上就这一个子嗣……”田义心说,那能凭空变么?

    “但高宗皇帝还有儿子,大行皇帝还有个同母弟弟。”李太后沉声道。

    原来她是想让潞王当皇帝,不过手心手背都是肉,这也并不意外。

    “兄终弟及,也不是没有先例,就让潞王先当一任,但立常洛为皇太子,将来再接他的大位。”李太后缓缓解释道:“哀家记得,本朝就好像有这样的安排。”

    李太后好读书,自然不会连这点知识都要求助,她不过是想让别人道出来,更有说服力罢了。

    “当年英宗北狩,太子……也就是宪宗皇帝才两岁,国无长君。在孙太后的受意下,景皇帝继承了皇位,遥尊英宗为太上皇,立英宗长子为太子。”这可是在新君面前邀功的大好机会,田义还在沉吟,张诚抢着回禀道:“说来也巧,宪宗皇帝当时也是两岁。”

    “但那是国家危难之际。”田义出声道:“鞑子眼看就要兵临北京城了!”

    “难道现在不危急?”田义毕竟才刚上位,有的是想挑战他的,另一个大太监抗声道:“鞑子休养了十多年,早就兵强马壮了。若让他们知道了,我大明换了两岁的天子,哪里还有敬畏,肯定会提兵入寇,再临京城的!”

    “还有南方的叛乱,”又一个太监帮腔道:“要是知道下任皇帝才两岁,肯定野心更大了!”

    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把田义说的招架不住,只好告饶道:“老奴说什么不重要,还是请大臣们来拟遗诏吧。”他准备让大臣们来解决这个棘手的难题。

    “遗诏……”一听这两个字,李太后又想了让她倍感屈辱,也是导致皇室被权臣欺凌的‘隆庆遗诏’。不由怒火熊熊道:“田义,哀家问你,决定新君的权力在哪里?是哀家,还是那些臣子?!”

    “当然是太后娘娘了。”田义脸色煞白道。

    “那你为何要让大臣来拟遗诏?”李太后阴森森道:“莫非是在为你的主子把持朝政做准备?!”

    田义这才想起高拱、沈默,给李太后带来的惨痛记忆,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没用了。

    第二天,身穿青衣角带,在宫门外守了一夜的大臣们,才被允许进宫吊唁。

    臣子们对万历这样的皇帝,自然谈不上什么真感情,但一想到国家多事之秋,又没了皇帝,还是忧虑难耐,悲从中来,放声大哭起来。

    在大行皇帝的灵柩前哭过后,等待他们的,是二位太后娘娘,拟定的潞王继位,朱常洛为太子的懿旨。

    大臣们一片茫然,虽然对万历皇帝暴毙毫无准备,但大家心里并非没谱,因为六十年前正德皇帝暴亡,前辈大臣们的应对措施,已经载入史册,堪称经典。大家只要照方抓药即可。

    他们甚至已经在宫外想好了遗诏,要好生利用这个机会拨乱反正,挽回天下人心。

    怎么突然就没有‘遗诏’这个环节了,大家都望向跪在最后面的申时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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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续三更,求月票啊……好吧,我承认,儿子遭遇的被爹受了。

第九二二章 归来(上)

    “太后节哀,”申时行缓缓上前,在臣子中,他与万历的感情最深,悲伤也就最深。就算为了万历,也应该争一争:“微臣以为,千急万切,都应先查明先帝崩殂的原因再说。”

    “你就这么想知道真相?!”李太后此刻完全是个沉浸在丧子之痛中的母亲,她嘶声低吼道:“你想让我儿死了还出丑么?!”她咬着牙,斩钉截铁道:“大行皇帝在睡梦中暴病而亡,这就是交代!”虽然她当年被沈默打击的没了信心,但对付个后辈,还是绰绰有余的。

    太后这么说,申时行自然没法问了,只好退一步道:“那大行皇帝的遗诏,不知太后有何旨意?”按旧例,皇帝驾崩,遗诏需由内阁首辅代拟,这是尽人皆知的。

    “大行皇帝没有遗诏……”李太后像头负伤的雌狮一般,通红着双目道:“没听懂我方才的话么?”

    “可以是事先拟好的……”申时行发现,这老女人比万历还难对付,因为万历起码讲道理,她却蛮不讲理。

    “你见谁二十出头就立遗嘱了?”李太后的目光冰冷道。

    “皇上病之久矣……”

    “没有的东西,为什么要凭空捏造?”李太后阴测测道:“元辅大人有什么图谋?”

    “帝王始有登极诏,终有遗诏,所谓有始有终……”申时行硬着头皮道,此刻他真怀念二王,可是两人俱已离京,剩下自己独木难支。

    “哀家虽是妇道,却也看过出自两代首辅之手的正德遗诏和嘉靖遗诏,以二帝末命的名义,污蔑二帝于极不堪!寻常百姓还讲个入土为大,既往不咎。”李太后终于把她压在心头十几年的怒火倾泻出来:“哀家不知道你们这些文臣,心底怎如此狠毒,竟让自己的君主,死后骂名如潮,永世不得翻身!”

    “太后误会了,遗诏是用来为先圣收拾人心,为新君继往开来的。”申时行叹口气道:“并非臣下有意贬损先帝,也没有什么不良企图,只有一片赤诚。”

    “哀家的懿旨也一样继往开来!”李太后冷笑道:“怎么,你对哀家的安排有异议?”

    “微臣不敢,只是此事必须慎重,”申时行再叹口气道:“一切当以社稷稳定为重。”

    “这还像是人话。但先让潞王当皇帝,等常洛长大了,再接他叔叔的班,这样有什么不对?”李太后放缓语气道:“高宗皇帝曾说过,国有长君、社稷之福,相信他也会同意老婆子这种安排的。”

    “太后这种安排,自然是好。”申时行沉吟道:“只是,微臣担心……”

    李太后看看缄默不语的陈太后道:“宫里有我们两个老婆子,还有皇后在,三座大山还镇不住?你怕什么?!”

    “微臣不是担心这个……”申时行心一横,抬头缓缓道:“兄终弟及,我朝也有先例。值此风雨飘摇之际,潞王接位确实要比皇长子更好,但是……必须要先向天下证明,他与先帝暴薨没有干系。”

    “终于把狐狸尾巴露出来了!”李太后紧紧攥着罗汉念珠,愤怒道:“你竟然敢污蔑老身的儿子兄弟相残?为了阻止国有长君,我看你是丧心病狂了!是不是看你那老师当立皇帝威风了,自己也想过把瘾?!”

    “太后千万不要误会,微臣没有丝毫污蔑潞王的意思,”申时行像没听到李太后的詈骂似的,依旧冷静道:“但是据说先帝所进金丹,乃是潞王所献,这难免会让天下人产生一些联想。证明潞王的清白,是他登位的前提,这也是为了潞王着想!”

    “放屁!”李太后却怒不可遏道:“我而本身就是清白的,清者自清,何须证明?”说着转过头望向邱得用,低吼道:“潞王呢……为什么还没进宫?!”

    “潞王殿下悲伤过度,本来第一时间就要赶来……”刚从外面进来的张诚,一脸郁闷道:“但也不知哪个奴才多嘴,竟然向他道喜,结果把自己反锁起来,不肯出来了……”

    “荒谬,”李贵妃一阵头晕目眩,强自支撑住道:“他怎么这么不识大体?!”说着重重一拍桌子道:“把他给我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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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潞王府中,已经乱成一团。

    府上没有一个顾得上为大行皇帝掉泪的。从王妃到长史、从宾客到太监,都陷入了极度的亢奋。他们兴奋、他们焦躁、他们激动、他们着急……这都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通常来讲,一旦入了藩王府,无论是太监还是后妃,抑或文武属官,基本上就走进死胡同,剩下的年月,只能是混吃等死。

    现在天上掉下个金疙瘩,本来已经绝望的众人,突然有了咸鱼翻生的机会,又怎能不紧紧抓住,患得患失呢?

    然而潞王却躲起来死活不露面,把府上人急得呦,全成了热锅里的蚂蚁,唯恐过了这村儿没这店。

    王妃、太监总管、长史、清客……以及一干头面人物,都指着他飞黄腾达了,哪能遂了他的意?隔着门苦口婆心的劝说,嗓子都干了,里面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不会出事儿了吧?”太监总管李刚担心道。

    “把门撞开!”王府长史苏志坚,当机立断道:“王爷得罪了!”

    于是招来几个侍卫,一二三,嘿呦,一下就把门撞开!

    门开了,大家一拥而进,却没有一眼看到朱翊鏐,第二眼才看到他全身裹在被子里,蜷在床上打哆嗦。

    众人好容易把被子掀开,找到他的头,只见潞王涕泪横流、惊慌失措道:“不干我事,真不干我事!”

    众人哪管他无病呻吟,这时候手快有、手慢毋,哪还有时间再废话!于是立即扑了上去,有的紧紧抱住人,有的解头换发式,有的宽衣解带往上套孝服,然后不由分说,塞进轿子里,簇拥着往紫禁城赶去。

    与整个王府的鼎沸不同,后花园的炼丹房中,却比外面的天气还要肃杀。

    炼丹房是内外两间,外间的丹炉封着,只有青烟袅袅,内间是此间主人的卧房。此刻摆着一桌简单的酒席,在座的有两人。

    一个身材佝偻、满脸疤痕的老者,另一个竟是从上海死里逃生的邱义。

    “看来这下子,我们要省事儿了……”老者的右手似乎也受过伤,哆哆嗦嗦的夹一片卤汁牛肉,溅出不少肉汁:“大龙头果然高明,把那老太婆看得透彻。”他的舌头似乎也不利索,说话声音含含糊糊,极不清楚。

    “这个正常,儿子,终究比孙子更近一层。”邱义端起酒盅闻了闻,又搁下道:“何况她也吓破胆了,必不想重演那八年里的终日噩梦。””

    “早知道你这样,我就不破费了。”老者白他一眼,端起他放下的酒盅,仰脖喝下去。

    “嘿嘿,我可不敢碰你个老毒物的吃喝。”邱义不以为意的笑笑,从怀里掏出一包猪下货,挑一块猪肚扔到嘴里,大嚼起来道:“只是大龙头在宫中布置多年,下了那么多的功夫,最后用了这么个藏头露尾的法子,实在是不过瘾。”

    “你不也是安全第一么。”老者笑笑道:“对于大计来说,过程并不重要,千刀万剐和毒酒一杯,结果其实都一样。大龙头确实有二十七种法子,使皇帝死于非命,其中九种查无对证。但惟独这种最安全,效果最好。”

    “但过程才过瘾!”邱义又从怀里掏出个水袋喝一口。

    “光图过瘾做不了大事。”老者孜孜不倦的教导道:“你得明白,做大事的人,名声必须要纯洁无暇,我们这些作恶事的,也得注意不为上面惹麻烦。”

    “你真是一条好狗!”邱义半讽半夸道。

    “彼此彼此吧。”老者不为己甚的笑道:“不好的狗,都被大龙头红烧了。”

    “呵呵呵……”无趣的人突然讲个笑话,让邱义都不知该怎么反应了,他再吃一块肥肠,突然压低声音道:“老毒物,你说我们替大龙头做了这么多事儿,会不会有一天会被……”

    “有这个可能……”老者自斟自饮道:“狡兔死、走狗烹,自古如此!”

    “……”邱义的脸色发白道:“那我冒险回北京,岂不是个错误?”

    “大错特错。”老者点点头道:“你本该远走高飞的,还指望跟大龙头领赏么?”

    “怎么,我们做了那么多,不就盼着这一天?难道没有资格享受荣华富贵么?”邱义的脸色更难看了:“大龙头要是对我们不仁,休怪我们不义!”

    “你凭什么不义?”老者目光怪异的盯着他:“你甚至不知道大龙头是何方神圣。”

    “但是你知道啊!”邱义热切的望着他道:“老哥,你把秘密告诉我吧,只要他们没把咱俩同时抓住,就不怕他们敢杀人灭口!”

    老者低头寻思半晌,点点头道:“好主意……”

    “那快告诉我,大龙头到底是何方神圣?”邱义急切道。

    “好吧,以你的功劳,有资格知道,”老者扯动嘴角,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道:“我就是大龙头……”说着从袖中露出一面漆黑的铁牌,上面刻着一个凶神恶煞的龙头。

    “断龙牌!你真是……”邱义登时变了脸色,想要从座位上弹起,却发现自己的四肢,竟然完全失去知觉,狼狈的摔在地上,意识也开始模糊,断断续续道:“我怎么中得…毒……”

    “下杯子记得,饭前要洗手,还有,吃饭还用筷子。”老者笑笑道。

    邱义七窍流血,死不瞑目。

    “你看,我说这些废话,对结果毫无影响。”老者佝偻着腰起身,费劲的把死透了的邱义拖到外间,打开炼丹炉的炉门,直接送了进去。然后把炉子投开,炉火便凶凶燃烧起来。

    昨晚这些,老者也感到一阵头晕目眩,面孔呈现青紫色。他缓缓跌坐在炉边,望着东南的方向,吃力的笑起来道:“呵呵……大人啊,我余寅虽然是郑家派到你身边的,但你才是我心里真正的主公。既然你下令,一个也不放过,那我就得坚决执行啊。皇帝已经死了,张四维这会儿应该去见他爹了,我抓紧时间,说不定还能和他搭个伴,问问他后不后悔……”

    他的嘴角渗出紫黑色的鲜血,声音逐渐微弱下来:“肮脏的路,我已经帮你走完了,剩下的光明大道,可惜看不到了,真希望能看看,你将建立一个什么样的国度……”说完便永远的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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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不出申时行所料,万历皇帝的暴卒引起了朝野的高度注意,要追查皇帝死因的奏折两天之内就达数百件。

    在朝野强大的压力下,李太后不得不责令申时行、朱希忠等数名公卿大臣,调查大行皇帝的死因。

    情况没有那么复杂,几乎半天就搞清楚了——万历皇帝的死因,是由于长期吸食‘阿芙蓉’,慢性中毒、病入膏肓所致。至于潞王所进金丹,其实本质上,与隆庆皇帝临终前所食用的丹药一类,都是一种春药性质的助火药,这种药含有红铅。可当时令人感到精力倍增,但是根本上却是要涸泽而渔,对于寻常人来说,只会感到虚脱头痛,将养几日就好了,但对于圣体大虚的万历来讲,只会加速他的死亡。

    对于这个结果,李太后极不满意,因为这样的话,潞王脱不了责任,至少是有过失的,这样如何去安稳的继承皇位?这时,张诚找出了申时行的辞呈,李太后用上玉玺,直接发到吏部。

    申时行是个谦谦君子,岂能受得了这份折辱?得知这个消息后,他不断的冷笑,自己为了朱家的天下掏心掏肺,这老虔婆却当成驴肝肺,这样很好,我也算臣道无亏,终于不用再做螳臂当车的蠢事了。

    他当天回家收拾东西,翌日就带着老婆孩子离开了京城,一刻也不肯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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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本来是闭关的,结果表弟的孩子满月酒,不去不行,这下只能两更了。

第九二二章 归来(中)

    申时行一离开,本就小猫三两只的大臣们,也就彻底没了发言权。

    几位国公侯爷,向来都是油滑油滑的,见亲娘护着活儿子,自然不再坚持己见。

    最后出炉的调查结果,万历皇帝的死因不变,但给潞王专门做了洗刷——潞王殿下奉旨进药,所进乃大有裨益温补之药,大行皇帝在服用后效果极佳,曾下旨奖赏潞王。最后万历驾崩,与潞王所进之药无关,所以潞王非但无责,反而应赏。

    这下,潞王继位的障碍扫除了,李太后下达懿旨,命礼部迅速拟定大行皇帝丧礼并新君登极礼。

    丧礼最关键的,拟定是大行皇帝的庙号和谥号。以万历皇帝一生的言行,当无美谥可得,对此礼部大臣们心中都是很清楚的,故而最初拟上的谥号是‘显宗恭皇帝’,谥法云:既过能改为恭,‘恭’在谥法中属于恶谥,适于无德有过之君。

    李太后自然不愿儿子得此恶谥,在她的压力下,礼部不得不改为‘圣宗显皇帝’,这才算勉强过关。之后虽然大臣缺位、但朝廷各衙门是靠小官小吏维持运转的,加上京城还有两万太监,又有数不清捧臭脚的公侯勋贵,所以大行皇帝的丧礼,并新君的登极礼,也算办得热热闹闹。

    新君登极后,发布登极诏书,宣布翌年改元,宣布大赦天下……包括各地起义民众,一切罪责既往不咎。但显然登基不稳的新君和太后,比先帝还需要太监们的支持,故而在诏书中只字未提‘矿监税使’的事情。

    无论如何,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摆在东南起义民众的眼前,到底是接受新君招安,还是继续闹下去。其实在此之前,这个问题就已经凸现出来,而起义的领导者们,一直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民众的热情自然消退。加之又逢春节,更是人心涣散,若再没个决断出来,一场声势浩大的市民起义,就要沦为闹剧了。

    之所以无法给出答案,是因为起义的领导者——琼林党人、泰州党人和工商士绅,以及后来参与进来的地方官僚,对下一步该如何走,有着严重的分歧。

    但万历皇帝一死,大家的百般心思一下子不见了,所有人的心头,猛地窜起同一个念头——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之前各方各派会发生分歧,其实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领导起义者,都是些有恒产的家伙,尽管心思各异,有人激进、有人保守,但大都不愿意造反。所以才小心翼翼的‘反太监、不反皇帝’,唯恐背上‘乱臣贼子’的骂名。

    这就好比黑道拼命,本来自己帮派的实力,要明显强于对方,老大们却先跟自己弟兄说,我们不是你们老大,对方的老大才是咱们大家的老大,打架的时候注意别伤着他……这么一搞,就是有千军万马也赢不了人家。

    在大明也是一样,老大,就是大义,只要万历皇帝活着,他就是大义,你不扯反旗就没法跟他斗。但要扯反旗的话,就成了反贼,这是那些官员士绅们不能接受的。所以不纠结就怪了。

    但万历皇帝一死,给大家解开了这道枷锁。因为大家发现,大义的名义,不在北京城了!

    因为万历皇帝死得蹊跷,而且有很明显证据,可以推测出一个有计划的弑君阴谋,有这就足够了。至于是朱翊鏐还是朱常洛继承皇位,这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弑君者在北京。

    如果是朱翊鏐继位的话,大家就讨伐弑君伪帝。如果是朱常洛继位,大家就清君侧,总之,只要有个站得住的借口,能让大家理直气壮的胡搞就行。

    就算朱翊鏐的登极诏,加上召回矿监税使一条也白搭了。大家被朱家皇帝糟蹋了这么多年,早就想换个玩法了……工商业者需要与财富对应的权力,官员们希望有个皇帝没法捣乱的环境。王学门人们,更是迫不及待的想要践行他们的政治理想,建立起虚君实相的共和政体。

    总之,大家重新分蛋糕的意愿都无比强烈,要不也不会闹这么大。只是受困于有贼心没贼胆,才没人敢提这茬。现在好容易有了贼胆,不管北京怎么改正,都不会死了这条贼心的。

    于是东南的报纸上,连篇累牍的报道,潞王弑君夺位的新闻。并从全方位、多角度分析其阴暗心理、邪恶本性,并预言这个恶徒一旦登极,大家的生活将悲惨一万倍。

    士绅们也抓住这个兴奋点,重新聚集起民众,组织声讨大会,甚至悼念起万历皇帝来,所图不过是争取民心,等到竖起义旗的那一刻,大家不会接受不了。

    然而民众的反应出奇的漠然,他们对北京宫廷斗争的兴趣,仅限于茶余饭后。要让他们为了一个前几天还在反对的皇帝,去讨伐另一个,哪怕只是口头上的,都兴趣缺缺。他们关心的是,这场该死的危机何时能够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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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历十二年的冬天,出奇的寒冷,这无疑使严重的危机雪上加霜。

    在温暖的季节,食物要相对充分。民众对衣服、燃料和容身之所的需求,都处在比较低的成都。然而寒冬来临,尤其是连续的暴雪,让严重缺乏御寒措施的东南民众,一下子陷入了无比糟糕的境地。

    城市的居民,买不起棉衣、买不起煤炭、买不起被褥,只能在寒舍中瑟瑟发抖。食物也严重紧缺,许多人家一天只能吃一餐,饿死人的情况时有发生。

    更悲惨的是无家可归者……危机中,许多被牙行招募来、工场包吃包住的外地雇工失去了工作。他们回不了家,无处可去,找不到工作,也没钱糊口。已经远超各处慈济堂的容纳限度,大量的无家可归者流落街头。遇到这种冰天雪地的灾难天气,巡城的护卫队,每天都要往化人场拉好几车,不是冻死,就是饿死,要么就是有冻又饿死的人。

    这在向来富庶的东南,是极为罕见的,至少这一代人是没见过。所以当他们打开门,看到门外倒闭的死尸时,所受的刺激可想而知。他们受够了饥饿、受够了寒冷,受够了没钱的日子,也受够了大老爷们的夸夸其谈。

    当初忽悠我们起义的时候,大老爷们可都是拍着胸脯保证,打跑了矿监税使,大家的日子就会好起来。现在大家把矿监税使都干掉了,可是日子为什么还这么艰难呢?

    在生死边缘,民众们把怀疑的目光,投降了他们曾经那么信任的大老爷们。因为他们回想一下,发现那些矿监税使,其实并未怎么骚扰他们这些小民百姓,他们只不过是听信了大老爷们的话,以为死太监是这场经济危机的罪魁祸首罢了。

    他们不得不怀疑,是不是我们消灭了死太监,只是给大老爷们解了难,却解不了我们自己的难。是不是引发这场危机的,并非那些死太监?而是另有其人……民众知道,大商家的仓库里堆满了棉衣棉被,粮仓里堆满了粮食。只是因为大家的钱都成了废纸,他们就能铁下心肠,看着大家冻死饿死,也不拿出来救济!

    他们只是假惺惺的拿出几百斤米,让广济铺在贫民区施粥,便觉着心安理得。就能大言不惭的说,我已经尽力了……明明是富人的贪婪,引发了这场危机,却要我们这些穷人拿命来还债。他们却又因为贪婪而见死不救,难道这不是大家悲惨生活的罪魁祸首么?

    曾经叱咤风云的缙绅名士们,很快感受到了这股寒意……昔日他们振臂一呼,万众云集,而现在举行的集会,却只有不到一半的人参加。而这不到一半的人,还不都是来听他们夸夸其谈的,而是反复的发问——这场危机何时结束,你们的救济为何只停留在话头上?

    市面也不复起义初期的井然有序了,各地都有打砸抢的事件发生,甚至有几个县,发生了贫民和大户的严重冲突的,双方都死了人,原先的友谊也变成了化不开的仇恨。

    起义的领导者们陷入了恐惧,他们发现,再这样下去,自己就要太监的重蹈覆辙了。他们也终于明白,不解决这场经济危机,就无法赢得民心。

    换言之,谁解决了这场危机,谁就赢得了民心。

    大家互相看看,不禁相视苦笑,要是谁有这能耐,何苦让局势落到这般田地?

    但如果让危机持续下去,不仅大家的目标无法实现,所有人,连同这个国家,都可能走向毁灭。

    可上哪里去寻找救世主呢?许多人想到那个不愿意提起的名字——沈默。

    其实沈默没死的消息,已经在上层社会传开了。但是琼林诸子没有公开承认过,其它各派也就乐得装聋作哑,原因无它——人人皆有私心而已。

    起义初期,大家还有共同的目标,但当把太监们消灭后,各派就开始争领导权、争地盘,抓住一切机会壮大自己。这种时候,谁都不希望有个强势的领导者出现,使他们不得不把吃下去的吐出来。

    名义上,起义各方的领导者是琼林党人,但没有沈默的琼林党,约束不了泰州派,也约束不了那些富商大豪,更约束不了地方上的官员。大家都乐得没有约束,好多吃多占呢,所以一直揣着明白装糊涂到现在。

    但这会儿,大家发现,不能再装了,因为东南这个巨大的烂摊子,已经烂到无以复加,再不收拾都得被害死。如果这世上还有个人能收拾的话,那一定是那位威望盖天,智慧无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江南先生了!

    虽然明知道请回这尊佛,就得供一生。但形势比人强,大家也只有捏着鼻子认了。况且以沈阁老的行事风格,大家都会有肉吃的……只是必须让他分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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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尽管一时间,大家并不知道沈默在哪,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先利用利用他。

    从二月份开始,各大报纸上便开始频繁出现‘江南先生’的字眼,试图用沈默这个名字来稳定人心。

    应该说,这一手起到一定的效果,因为民众知道,是这个名字开了海禁,设立了证券交易所、组建了汇联号……可以说,东南能迅速从战后的硝烟走出来,进入发展的快车道,使大家的日子芝麻开花节节高,都离不开这位大人物的贡献。

    而局势开始变坏,正是从这位大人物消失开始……

    他在,一切都好,他不在,一切都乱了套。那么绝望中的人们,不由开始期待,如果他能回来领导这一切,那么会不会扭转乾坤呢?

    不过首先大家要问一问,他老人家这四年去了哪里?为何会玩失踪呢?总得给大家个交代吧?

    当然,这对掌握了舆论武器的人来说,不是什么问题。

    先是有名士出来说,自己曾在琉球国见过他,并有幸受到他的招待,但对于为何隐居在琉球,先生并不回答,并请他不要透露行踪。现在需要先生来力挽狂澜,名士也就只能说话不算数了。

    正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很快就有人站出来说,自己是当初护送先生回籍的官兵。当时遇到飓风发生海难,只有小部分人乘小艇逃生,他和先生有幸共乘一船,最后到了琉球。休养一段时间后,他和几个同袍准备回国,先生却不打算离开琉球,并同样也嘱咐他们,不要透露自己的行踪。

    对于内情,这个原先的军官是知道些的,他说:‘先生的随从曾说过,先生在内阁时,因为一些涉及到先帝的秘辛,与李太后成为了死敌。是李太后杀害了先生的父亲,目的是逼迫先生丁忧。怕是在乡里也安排了刺客,就等他回去了。’所以他推测,先生有家不能回,是因为受到了太后的迫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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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要一提共和,就说是西方的那套,‘共和’是我们周朝就有的传统词汇,‘共’是多人协同,‘和’是酿酒时调五谷以合众口的意思,合起来就是,‘多人协同,一起调和大众口味。’用于政事上,就是一种区别于一人独裁的多人参与决策的政治。

第九二二章 归来(下)

    这个说法,又得到了许多致仕官员的证实,他们纷纷通过报章,向民众讲述起陈年旧事来。

    他们说,当时的京官都知道,当年隆庆皇帝驾崩、首相高拱遭到驱逐,都是由冯保和当时还是贵妃的李太后一手策划的。两人先是合谋用春药加速已经中风的先帝死亡,然后又以皇帝的语气写出了遗诏,将冯保这个死太监,加入辅政大臣的行列。然后又在第一次早朝上,悍然驱逐了首相高拱,眼看就要把朝政归于阉寺和后宫了。

    这时候幸亏时任次辅的沈太傅足智多谋,用一招‘空城计’虚张声势,诈住了李贵妃,杖毙了冯保,夺回了朝廷的权力。但之后两人便结了梁子,李太后还曾经在宫廷夜宴上发动过刺杀,沈太傅险些丧命。但是李太后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又派出刺客刺杀了沈太傅的老父,逼他不得不丁忧……

    对故事的讲述七分真三分假,最能糊弄不知情内者。关键是所有的报纸众口一词,三人成虎,由不得民众不信。这样一来,又给沈阁老的身上,披上了一层悲情色彩,更增加了民众对他的好感度。

    商品经济发展到现在,炒作和策划已经成了家常便饭。起义的领导者一合计,何不借此机会,大张旗鼓的操办一番,一来提振一下日见萎靡的民心士气;二来,也给沈阁老归来造势,为他力挽狂澜创造条件。

    于是报业行会发起了‘万舸争流迎太傅’的行动号召,各行各业纷纷响应,愿意提供出海所需的物资。至于出海的船只……各地码头上停满了久舶的航船,早就浑身生锈的船老大们纷纷表态,不需要报酬,只要给补充物资,招募水手便可效劳。

    水手们也从报纸上看到了行动的号召,纷纷跑到报社去报名,不用报酬,管饭就行!

    短短半月之内,便有两千多艘大船整装待发,最后考虑到成本和安全,将一千艘太大和太小的船留下,组建了一支千船舰队。

    出发那天,外滩码头上旌旗招展、人山人海,各行各业的代表在民众的欢呼声中登船,去迎接他们心中的救世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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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部队出发前一天,已经有几艘快船先行出发打前站。不然这么多船突然驾到,琉球国下都吓死了,还谈什么接待。

    上海距离琉球很近,只需三天航程而已,便抵达琉球群岛,一艘船驶向了首里那霸港,向琉球国王通气。但大部队却转向北方的东南水师琉球基地。

    这个基地位于琉球群岛北端的奄美大岛,面积要比本岛还要广阔,万历二年,兵部向琉球王发出照会,要求在琉球兴建海军基地,以加强对领海的控制。琉球是大明最忠诚的属国,自然无不照办,便将北部条件优越的奄美大岛,交给了东南水师。

    琉球位于台湾与日本之间,以东北亚和东南亚贸易的中转站著称,贸易发达,号称‘万国津梁’,这一区域的海上贸易,向来由五峰船队垄断,就算东南水师也得靠边站,现在朝廷却要在五峰船队的腰上楔一根钉子,自然引起毛海峰们的警惕和反感。

    然而东南水师似乎只是单纯驻军,并未有插手航运的意思。而且有了这个缓冲,日本的‘毛派’和台湾的‘叶王派’,不再像以前针锋相对,又警惕内讧会被渔翁得利,故而主动缓和了关系,使这一海域的黑吃黑大大减少。这一奇怪的平衡一直延续至今,这个基地也不声不响的发展了十年……

    直到最近,为了寻找沈默,本土的人们穷搜海上,才注意到这个不起眼的水师基地,已经发展成为一个庞然大物。

    虽然已经通过情报,对这里的船坞密布、战舰如云有了心理准备,但当他们在水师舰船的引导下,缓缓靠近军港时,还是被吓了一跳。只见长不见首尾的码头上,停泊着一艘、一艘、接一艘的最新式战舰……粗略一数,不下五十艘。而这据说只是基地的二号码头,临近岛上还有三个码头,停泊的战舰比这里只多不少。

    “都说东南水师羸弱,比不了那些海商的船队。”距离这些战舰越近,也就越能感受到那种遮天蔽日带来的压迫感,拄着拐杖的吴逢源,脸色有些发白道:“但要是加上这些战船的话,强弱就要逆转了吧?”

    “东南水师还会有这样的家底,怎么之前从不拿出来?”吕正升也惊讶道。

    “拿出来干什么,让人惦记?”王梦祥笑道:“水师总督姚苌子,是个有大智慧的,你看当年沈太傅麾下的六大总兵纷纷下课,他这个把兄弟却能岿然不倒,这得多大的道行?”

    “不是说,因为西班牙要进犯大明,所以才没换他这个水师统领么?”吕家毕竟是新加入的,对之前的内情不是很了解。

    “你只知其一未知其二。”王梦祥道:“之所以会有这个基地,是因为那时杨博还在,晋党已经把手伸到东南水师了,想通过控制这一力量,在海上贸易中分一杯羹。当时他们也确实有手段,顺利的把第一任总督俞大猷调走。这时候,才有了西班牙人要进犯大明的传闻,而晋党的人也发现,东南水师只有几十条像样的舰船,根本没法跟那些大海商相比,更不要说对抗天下第一的西班牙海军了。未免引火上身,所以才放弃了对水师的控制。”

    “你是说,东南水师把大部分军舰转移到这儿来了?”吕正升讶异道:“这可不是藏几个人,如何能做到瞒天过海?”

    “当时东南水师草创,舰船是由各省的船厂分别建造,许多舰船还是由地方士绅出资,当时全都挂靠在各大商行,防的就是晋党。”吕正升道:“当时我们家名下,就有二十七艘军舰,但从没见过影儿。”

    “当时充其量只有百余艘,而且和这些战舰一比,只能算是小玩意儿。”吴逢源目光复杂道:“看来这些年,东南水师的力气,全都用在这儿了。”

    “他们哪来的钱?”吕正升还是不解道,这一艘艘的吞金兽,绝不可能是东南水师能偷偷养得起的。

    “奥秘在……南京。”吴逢源叹口气道:“这也是沈太傅一直没揭开的一张底牌。”

    “现在既然让我们看到这些军舰,自然是要开牌了。”周毖也叹口气道:“南京那帮子留都官员,终于要走上前台了……”

    “大势所趋,无可阻挡。”见众人都有些低落,王梦祥出声安慰:“就像教训小辈说的,我们要知难而上,为九大家搏出个明天来!”

    “不错!”吴逢源也振奋精神道:“为了家族的未来,忘掉那些无谓的自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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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船只靠岸,水师的人询问,需要多少辆马车。

    吴逢源道:“只要两辆足矣。”

    水师的人没多说什么,就将两辆宽敞的军用马车开过来。

    除了吴逢源八个,只有两个后辈跟着,其余人等都留在了码头。

    马车行驶在平坦的马路上,往北一刻钟,离开了军港,窗外便展现出唯美的田园风光。时维三月,春花烂漫,水稻桑田,翠绿欲滴。令看厌了海水的几位老者精神一振,不由暗暗感叹,这人真会选地方隐居,想不到这千里之外的海岛之上,还有这般海上江南。

    在山野间行了小半个时辰,众人远远望见一片掩映于山间绿树从中的村寨建筑,带路的兵士告诉他们,那里就是他们要找的归云山庄了。

    望着那片极具乡野气息的稻草屋顶,众人不禁有些错愕,他们本以为,这位不动声色间,掀动中国天翻地覆的大豪,应该会住在一座气度恢弘的城堡中呢。

    马车在山下山门处便停住,引导他们的军官道:“所有的外来车辆,必须在这里下车,接受卫兵的检查。这不是庄主的意思,而是我们总督大人的命令。”他还以为客人会误会此间的庄主呢。

    “理当如此。”几位老者点点头,都神色肃穆的下了车。

    “诸位既然有路条,就自行上去吧。”军官拨转码马头:“我只能送到这了。”

    几位老者都没有说话,只有随行的一个年轻人朝他笑笑,送到他手里一个圆滚滚的东西。

    那军官行出一段,一看手中那东西,竟然是颗龙眼大小的明珠,虽然认不清是哪种珠宝,但看这光泽圆润,就知道价值绝对昂贵。他惊奇的回望着那些青衣小帽,做奴仆装扮的老头子,却见他们脱下鞋子,赤着脚,摘下帽子,披散头发,排成两排,五体投地、跪在了山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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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条通山顶的小路蜿蜒曲折,绿树成荫,各种鲜花争相怒放,无论你的目光投向何处,或触手可及或从上方垂下,淡淡幽香飘忽在你的身旁。小溪流水叮咚,植物茂盛,一道道小小的瀑布水花飞溅;一座座古朴典雅的木质草顶建筑,掩映在漫山的花树中,就像神仙居所一样。

    一间面朝着瀑布的两层小楼,八面通风,卷帘低垂,木质的地板上铺着一方编织精细的竹席。竹席旁是个红泥小炭炉,炉上坐着铜壶,壶中烧着泉水。

    竹席上摆着一张小几,小几旁对坐一对气度雍容的中年夫妻,正是人们千呼万唤找不到的沈默、殷若菡夫妇。

    “他们到了……”沈默穿一身白色的道袍,熟练的洗着茶杯,意态悠闲道。

    “让他们候着吧,”岁月没有对殷若菡特别的恩赐,然而她却将一个女人的气质凝练到了大成若缺的地步。她也不需要造作,只是随意的坐在那,就会让你明白,女人的魅力,是可以与年龄成正比的。她随意的调笑道:“你已经有多少年,没为我泡茶了?十年还是八年。”

    “……”沈默摇摇头,笑道:“我很惭愧。”

    “这次下山,又要多少年才回来呢?”若菡的问话,没有一点幽怨,就像在询问一位要远行的好友,这是岁月洗练出的自信与从容。

    “这次很确定,十年。”沈默提起铜壶,稳稳将沸水注入茶壶道:“十年后,我必定会回来。”

    “这么笃定?”若菡慵懒的笑道:“你说话不太算数的。”

    “这次是真的……”沈默斟上一杯黄亮亮的茶汤,送到夫人面前道:“因为我已经与那些人约法三章,其中第一条,就是首相只任两届,每届五年。”

    “十年啊,我好像还能等得起。”若菡笑笑道:“不过要是再长的话,保不齐我就带着钟金去找柔娘,让你做个老光棍。”

    听她提起柔娘,沈默神情一黯道:“她在澳洲过得可好?”在他流放平常不久,柔娘担心儿子,便也跟到了澳洲。

    “你还好意思问呢。”若菡嗔怪的看他一眼道:“他们娘俩在那里多艰难啊,这么些年了,你气也消了,该让他们回来了吧?”

    “有他两个哥哥,和你这个嫡母照拂,我就不信他们能艰难到哪去。”沈默端起茶盏,轻呷一口。

    “是,平常这孩子有大才,在那里也做出了些事业,但那里终究不是家啊……”

    “那就是他的家。”沈默轻轻一叹道:“你也别总觉着我对平常狠心,其实对阿吉和十分,我不也是一样?他俩一个在马六甲,一个在苏门答腊,哪个不是远隔重洋。”说着神态愈加黯然道:“生为我的儿子,就只能接受这样的命运。”

    “他们都当了父亲,肯定能理解你,”若菡伸手轻轻握住他的手,柔声道:“哪个父亲不为自己的儿子考虑?你是为了保护他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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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的要结束了……

最终章 共和(上)

    七天后,东南所有的报纸,头版全是大红字的单章。虽然各有说法,但中心思想都一样,那就是…

    成功迎回沈阁老,船队明日抵达上海港![.]

    到了第二天,上海城内万民空巷,民众扶老携幼,往黄浦江边涌去。河道两边几十里密密麻麻,里三层、外三层、看不到头、也望不到尾的全是人,谁不想看看千舸返驾的风光排场?谁又不巴望着能亲睹一下沈阁老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当然最主要的是,人们把他当成了大救星,当成带他们摆脱痛苦的最后希望。所以河岸边随处可见香案供桌,那真是把他当作救苦救难观音菩萨一样供奉。

    所有的海船上,都悬挂起了大紫sè的旗帜。千船万旗拱卫着,一艘五层高的巨大旗舰,旗舰的纛旗足有两丈多高,上书十三个斗大的金字:“大明太傅、太保、中极殿大学士沈,!

    纛旗在仲春的阳光丽日下,被照得灿烂夺目。纛旗所到之处,便引起一片欢呼如潮,这声音一点不漏的落在沈默耳中,只叫他心中苦笑连连。

    沈默带兵打仗,也经过几次凯旋大典,但这次别出心裁的回归大典,可以说是有生以来,最光彩、也是最高调的一次旅行了。他之所以能大违本心,配合他们搞这次声势浩大、唯恐天下不知的典礼,无非就是为了个“势,字。

    他很清楚百姓们人山人海地仰望着自己,香huā醒酒,望尘拜舞的迎接自己。不是因为自己是功名盖世的大明首辅,而是因为自己是他们最后的希望,他们如此夸张的膜拜自己,其实是跟他们拜菩萨没什么区别,都是为了祈求奇迹的出现,把他们救出苦海。

    唯一的不同时,大家对菩萨很宽容,就算许愿不灵,也认为是自身不够虔诚,或者菩萨太忙了,并不会影响对菩萨的感观,下次有事还会去求。但东南民众对他这个活菩萨,就绝对不会宽容了,因为所有人都求他一件事,那就是解决这场毁灭xing的危机。

    办到了,从此肉身成圣,东南民众都是他的拥蹙。办不到,他就会沦为民众深重怨念的发泄口,等着万劫不复吧。

    胜败在此一举,只许成功,没有退路!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口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外滩码头已经戒严,却没有用上海府的巡防兵,更没用市民自卫队的民兵。而是由南京振武营的官军,在码头外布上了双重防线,官兵们身穿清一水的簇新蓝呢军装,手中持着隆庆式步枪,脚下蹬着擦得锃亮的水牛皮靴,一个个手按枪柄,ting立如松,显得威武森严,令人不敢靠近。

    码头内,是持券入场的六千多名东南绅商、士子、名流,以及市民代表。这些人满满当当占据了广场三分之二的面积。更引人瞩目的是另外三分之一将近两千名头戴乌纱、身穿绯红、藏蓝、青绿sè官袍的官员。

    绅商们交头接耳的打量着那些肃然而立的官员,大家都在东南地界混,自然认得出南京六部九卿都来了、东南六省加上四11、云贵的督抚,要么来了一个,要么两个都来了,还有江浙、两湖、福建一带的布政使、按察使、知府、知县但人数最多的,还是南京六部两院三寺等衙门的一干属官!

    往常在大家的印象中,南京虽然是大明的留都,除了内阁之外,一应的政府机构,如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詹事府、翰林院、国子监、太常寺、鸿胪寺、六科、行人司、钦天监、太医院、五城兵马司等等,凡北京有的,南京也都有一套。但由于皇帝在北京,实际的政治权力也掌握在北京衙门手中,南京的衙门官员,全都无权无势,是仕途失意之人,被安排来南京当一个“养鸟尚书,或者“莳huā御史”基本上就算离开权力圈子了。所以大家很难不忽视南京的官员。

    然而从万历初年开始,情况渐渐发生了改变。因为改革的需要,至少是以此为借口。大权在握、无人制衡的沈阁老,悄悄增加了南京政府的权力首先是在推行考成法时,以大明疆域辽阔,北京对南方的官员考核不利为由,推行南官南考,北关北考,也就是把对南方官员的考核,交给了南京吏部和南京都察院,这自然使两大衙门权威日重,以至于南方官员不怕北京部院,只怕南京部院。

    但最根本的,还是在一条鞭法改革中,为了实现财政的中央总收总支,成立了“度支全国钱粮总司”简称“度支总司”由户部尚书任度支使,南京户部尚书任副使,在两京分设南北总库,在全国各省设立分库。规定各省所收税银,除规定作为地方费用的部分,一律先行解送分库,再由南北总库统筹买办。

    这是公然赋予南京财政大权,谁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自然惹得北京的官员很不满意,但当时沈默如日中天,说一不二,他只说一句:“谁都可能有去南京当官的时候。,就让所有人都闭上嘴。

    有了财权,南京六部便相继盘活,基本上南方的事情,南京各部就料理了,只需要向北京报备一下。

    当时就有人痛心疾首说,百年之后,大明若是出现南北朝,首辅大人就是罪魁祸首。

    沈默却笑道,百年之后的事情,谁能说的准呢?

    总而言之,他对南京官场可谓有再造之恩,几年之后,南京官场便不再是人人视若畏途的冷衙门,加上南京比北京优越的多的自然条件和物质条件,许多官员在北京谋不到理想职位的时候,便会选择到南京为官。

    万历八年,沈默丁忧,人们预计南京官场的短暂春天也将过去,毕竟换了哪个皇帝,也不可能容忍这种事实上的南北分治。然而后续的发展,却让预言家们跌碎了眼镜。

    因为一上来,北京官场就跟皇帝顶起牛来,双方是互不相让,大打出手,真叫个飞沙走石、尸横遍野官员被贬出京城,去向八成是南京。还有不少官员,不愿参与到和皇率的斗争中,选择暂时明哲保身,更是将南京视为最佳的避风港。

    而且南京的官场,行事也愈发低调起来,原先每次政潮,还不甘寂寞的正当排头兵,这骂皇帝的奏章却很少,即使有也能看出是抹不开情面的应景之作。好像大家真的不关心京城的争斗,在尽情享受那旖旎的秦淮风月一般。

    这让万历产生一种错觉,好像南京的官场很乖,混蛋都在北京一样。再说他光收拾北京的刺头就忙不过来,也乐得南京官员风huā雪月。

    他也倒想通过重新分配权力,引起两京官员狗咬狗。结果北京的官场坚决不上当开什么玩笑,正是建立统一战线、枪口一致对外的时候,想用这种低级的法子让我们分裂,也太小看俺们了吧?

    所以这几年里,南京的字场算是风景这边独好,但低调的让人几乎忽略他们的存在。无论是之前的君臣之斗,还是之后的抗税斗争,都听不到南京官员的声音,被报纸称为“奇怪的沉默,。

    人们相信,这与南京七卿有关系。

    南京左都御史,吴百朋。

    南京吏部尚书,陶大临。

    南京礼部尚书,金达。

    南京户部尚书,余有丁。

    南京兵部尚书,吴兑。

    南京刑部尚书,孙丕扬。

    南京工部尚书,曾省吾。

    翻开这这七位南京官场领导人物的履历,就会发现,他们都是实干型人才,只有何时何地立何功劳的记录,却在历次政争中,没有阑发任何政见。这种“专干活、不挑刺,的人才通常被成为循吏,是统治者的大爱。

    这么一群老实孩子,换了你是皇帝,舍得动他们么?

    槽来打烂了瓶瓶罐罐,还指望他们来收拾呢。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然而此刻,老实孩子们带着他们的老实下属,声势浩矢的出现在迎接沈默的人群中,这说明什么?是老实孩子不老实了?还是他们一直在装老实?

    不管哪一种可能,结果都是一样的。便是在沈默脚踏地面的那一刻,从尚i郎,从郎中到主事,全都齐刷刷大礼参拜,同声高呼:“恭迎元辅大人!”

    这一句,震撼了全场,人们猛然醒悟过来,齐齐大礼参拜道:“恭迎元辅大人!”

    待众人起身之后,沈默登上了码头前的高台。他环视场内的人群,场内变得鸦雀无声。他便对着这个时代用的扩音器,大声道:“今天,我站在这里。突然想到了三十年前,上海开埠,我也是站在这里,向着被我聚集起来的东南士绅,做了一篇名为“%书海阁%,的演讲。在场的诸位,可能听过,也可能没听过,但不要紧,因为你们实实在在的,与上海这艘小船一道%书海阁%,经历了从小到大,从弱到强,从一个小渔村到全国经济中心的伟大变化!这一切,都发生在这三十年里,这半甲子的变化之快,超过了之前的一千年,甚至是两千年!而我们所面临的未来,是之前三千年未曾经历过的,所以我们只能mo着石头过河。”“我为什么要说这个,因为上海现在遇到了大问题,当然全国都有问题,但作为经济中心,上海能够痊愈,全国就能恢复。mo着石头过河,难免遇到问题,遇到问题不怕,我们可以去解决。但在动手之前,我们要先反思,这场危机的原因在哪里?”

    “这场危机爆发至今,业已年余了。

    我想在场的诸位,大都已经反思过了,我们也确实需要反思,为什么我们之前十几二十年,一直有那么大的贸易顺差,赚了那么多白银,为何一朝危机来临,就一点抵御能力都没有呢?”

    “想必大家已经有些明白,赚到财富只是国富民强的必要条件。

    国富民强的充分条件是:必须有人能保护你的财富,这个人就是国家!如果国家不能保护个人的财富,甚至反过来掠夺民财,那么你无论赚多少钱都有可能不保,曾经富可敌国也不过一场春梦。比如这一次,先帝轻而易举的,就把汇联号取缔了,然后导致了引发这场危机的挤兑狂潮。而后先帝又派出矿监税使,直接掠夺大家的财富,更是加委了危机,直接导致今天这种濒临绝境的情况。”

    “我们比任何时候都明白,在强权面前,财富是脆弱的。这个问题不解决,就算这次危机解决了,还会有下次。因为财富就永远脆弱,掠夺就必然发生,国富民强就永远是一个泡影!”

    “所以我们要求,大明应该以法律的形式,肯定si人财产不可侵犯!所以这个国家的每个人,包括我们的皇帝陛下,都必须遵守他所颁布的法律!”

    “我们还要求,所有人的人身安全都应该得到保障!不经法律的审判,不得逮捕和任意拘禁任何人!所以我们要求取缔厂卫特务,并永远不许这种邪恶的怪兽,出现在大明的土地上!”

    “我们还要求,当我们的财产权利和人身权利遭到侵犯时,我们有权力起来反抗暴政!因为我们是和帝王将相一样,有思想、有情感,有血有肉的人,我们不是待宰的羔羊!不会再于暴政之下沉默!”

    “有一句话我想送给大家…风可以吹起一片枯叶,却无法吹走一只蝴蝶,因为生命的力量就在于不顺从。而民众的不服从,正是为这个社会纠正错误的终极力量………”

    “在场的诸位官员,你们都亲眼看到了民众的愤怒,如果我们不能重塑一个理xing的守法的政府,这种愤怒将会经常化、扩大化,最终化为滔天巨浪,将我们所有人,和这个国家一起淹没……”

    “为了避免被巨浪吞噬,我们必须把监察权交给民众。我知道,我们已经有冒死直谏,风骨凛然的御史了。但我们御史人数太少、而且大都是缺乏从政经历的年轻人,还有不可避免的同乡同科之类的人情牵绊。所以仅靠科道御史,是远远不够的,我们还要靠民众的力量,

    所以我们有必要按照吕宋的模式,建立三级咨议会机构,由士绅百姓推举出代表,做我们的民间御史,由他们来监督我们行政,只要发现行政官员有错,就有权力弹劾!对朝廷某项立法不满,也有权力弹劾!”

    “今天我说了很多骇人听闻的话,却是我半生从政,执掌这个国家十余年后,最想说的话。如果你们能同意我说的话,那我就义无反顾的带大家走上十年,十年后我归隐田园,用不出仕。如果你们不同意,那我的船还在码头……”

    ………………………………………~…………

    真的真的要到结束了,我为什么眼泪都是泪水!。[(m)無彈窗閱讀]

最终章 天下(下)

    沈默的演讲,被潮水的掌声切割成了十几段,人们的情绪被调动到了极点。要知道,虽然大明朝的士大夫以骂皇帝为精神鸦片,更有《天下第一疏》、《酒色财气疏》这样直指君非的千古奇文,但那都是被认为思想偏激的言官所为,并不代表社会的主流。

    但现在,沈默在这样汇集了东南政、商、学界精英的大会上,公然喊出‘皇帝也必须遵守法律’的话,其意义截然不同。

    这代表了社会的精英阶层,已经接受,至少不反对对皇权的限制,为了等到这一天,沈默付出的太多太多,他的青春年华、他的热血理想、他的妻儿朋友,还有他的亲生父亲……

    演讲结束。因为知道太傅大人厌恶坐轿子,所以为他准备的交通工具是马车。登上车厢时,沈默对身边的铁山道:“我要静一静。”

    铁山点点头,将那些涌上来的官绅挡在外头。

    沈默稳稳坐下,车门关上的一刹那,两行热泪便止不住潸然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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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阁老回来了,通过声势浩大的典礼,和振奋人心的演讲,将东南的民心士气都提高到极点。

    所有人都在看着他的一举一动,既有期待、又有担忧,也不乏暗暗冷笑,等他栽跟头的。

    然而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更何况这场危机,其实是沈默在经济形势无可救药前主动触发的,虽然后果超乎想象的严重,但总之还是有法应对的。

    当然第一步,需要解决名分的问题,毕竟中国人讲究个名正言顺,不然干啥都别扭。

    这对拥有完整官僚机构的沈默来说,一点都不是问题。首先,南京六部两院三寺全体官府机构,发表联合檄文--宣布伪帝朱翊镠弑君篡位,天理不容,拒不承认他的伪朝,并在南京成立临时朝廷,遥尊先帝之子朱常洛为新君。在新君归位之前,由南京各衙门长官,组成临时常务内阁暂领朝政。

    临时常务内阁由首辅一人,次辅两人,各部尚书并左都御史同时兼任阁员,共十人组成,负责处理日常朝政,采取少数服从的表决制。

    若遇到开战、征税等重大决策,则需要召开全体内阁会议,通政司、大理寺、等八个次级衙门的长官,并各省督抚代表参加。并有各省咨议代表列席监督。

    至于官员的任命,中层以下官员由吏部任命,侍郎、副都御史、寺卿、巡抚以上,由全体内阁会议任命。官员采取任期制,中央官员一任五年,可连任,但在同一位置不得超过十年。地方督抚则是一任七年,不可在同一位置连任。

    临时朝廷成立后,南直、浙江、福建、湖南、湖北、江西、广东、广西八省,相继表态接受南京朝廷的领导,并派遣省代表赴南京任职。

    新朝廷的重中之重,还是拯救危机,救不了这场危机,新朝廷只能夭折,救得了这场危机,新朝廷就能赢得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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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要摆脱危机,必须重塑金融!

    首先是提振信心,没有信心,多少黄金都是填坑。这一步,沈默已经通过造势和演讲,基本上做到了,至少人们重新燃起了希望。

    但是信心固然比黄金还珍贵,可没有了真金白银的注入,没有得力的救市手段,跟忽悠又有什么区别?

    紧接着,三月十二日的报纸上,登出了处于休克状态的皇家银行声明:‘鉴于‘私有财产不可侵犯’之精神,本行强行合并汇联号的做法,固然并非本意,但也足以羞耻。故而自即日起,退还汇联号所有股份,解散皇家银行,原先两家银行债务各自承担,新产生债务归日升隆。’

    同一天,沈默在上海汇联号的白色大楼里,接见了日升隆和汇联号的大股东,同时在场的还有南京户部尚书余有丁,以及东南的工商业代表。

    在这次非正式的金融会议上,沈默要求各方放下成见,为大明缔造一个良好的货币环境。在具体的做法上,他提出大明应建立一个由银行业、户部和民众三方共同持股的户部银行,以再贴现的方式,向两大商业银行提供资金支持。

    这个银行的银行,必须控制在户部手中,必须根据商业资产和金银储备的五成发行通货。

    对于这些建议,大家并无异议,因为现在这种局面下,银行业已经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资本,就算饮鸩止渴,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喝下去。

    但是,人们最关心的问题是,户部银行的储备资金从何而来?

    余有丁告诉他们,南京户部会定向发行六亿两白银债券,由日升隆和汇联号认购,当然是以银票认购。

    两家银行的大股东目瞪口呆,六亿两白银,几乎是他们所手中全部的银票了,虽然极度贬值,但好歹还有些价值,而且一旦渡过难关,银票就会升回原先的价值。现在户部却要用白条子换走这些银票……这还是私人财产不可侵犯么?

    这时沈默对他们说:“你们就把这些债券当钱用吧。”

    虽然说市场承认的话,一张破纸就可以当钱使,那么,破纸就是钱。但是就算您的声望再高、权力再大,没有真金白银支撑的话,谁也不会听您忽悠啊!

    “我们先签个可撤销的合同吧。”沈默不再解释,只是淡淡道:“你们有一个月的犹豫期,犹豫期内可随时撤销合同。但一旦签订这种合同,你们就不能一比一的认购了,而要上浮一成。”

    这可不是小数,如果沈默真有办法救市,那等于白扔几千万两……两家银行的董事长,经过痛苦抉择,最终还是决定还是相信沈默。毕竟沈默已经是圣人般的存在了,大家坐在一起,不就是因为对他的信任么?

    合同签订后,双方很快完成了票据置换,户部银行收了一堆擦屁股都嫌硬的银票,而两家银行则抱着一堆擦屁股都嫌硬的银票发呆……

    既然擦屁股不行,那就用来干点别的!

    三月十五日,报纸登出了吕宋方面和南洋公司的联合声明,表示完全服从沈阁老的领导,并愿意无限量的提供黄金,直到金融局势稳定。

    三月十六日的报纸上,立即登出了沈默的回应,双手欢迎吕宋回归,万分感谢南洋公司支持,并要求他们立即提供黄金五千万两……当然朝廷也不能让他们白奉献,将支付给他们刚到手的六亿两银票,并为吕宋提供一个内阁席位。这意味着,吕宋将得到与本土诸省平等的地位。

    十天后,吕宋方面和南洋公司,表示完全服从首辅大人的命令,并立即组织装船运输,将黄金尽快送到上海。

    五千万两啊五千万两,而且还是黄金啊黄金,当看到这条新闻时,大家兴奋的将手中的报纸抛到天上,然后跑到街上又唱又跳,见人就抱。当天,几乎所有城市的酒水脱销,饭店爆满,笑容重回人们脸庞……

    但是,黄金从吕宋装船到运来,最少最少也得三个月的时间,这段不长不短的时间怎么办?沈默大手一挥道:“就用户部发行的绿色债券吧!”

    ~~~~~~~~~~~~~~~~~~~~~~~~~

    前面提到过,如果市场不承认,破纸就只是破纸,如果市场承认的话,那么,破纸就是钱。

    虽然大家现在对这些绿纸壳子有了些信心,但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绳,何况这些还都是一年期的无息债券,要过一年才能兑现……

    为了提高债券的市场接受程度,首先南京朝廷宣布,接受民众用绿色债券完税。沈默又使出铁腕,强压各大商业行会,纷纷表态,同意使用绿色债券作为支付手段。

    当然,沈默也玩了点阴的,他先骗不肯接受债券的行业首领来谈判,然后将其锁进空房间,等待外界普遍接受债券才将其放出。最倒霉的一个,被他关了整整七天才被放出来。

    还不止于此,他还命令报业行会成立自律委员会,专门封杀不利于市场的消息传播。这虽有妨碍新闻自由之嫌,但非常时期,报业确实应该多提振士气,鼓励人们接受使用绿色债券。

    不过他也不是纯靠忽悠,对于那些手里有真金白银的大户老财,他挨个叫到上海谈话,认购的绿色债券的,发勋章,不认购的,关起来等着回心转意。有想不理他的,报纸上就会狂轰滥炸,指责该人冷血自私,毫无良心可言,逼得大户不得不到上海来投诚。

    就靠这种刮地三尺的风范,沈默硬是推销出去三千万两绿色债券,自然惹得骂声一片。

    然而,这些努力没有白费,这些小纸片真的在市场上流通起来了……

    首先是官员们不得不接受,从本月起,他们的薪水只发绿纸壳子。当然,沈阁老从来不坑人,发的是双薪。

    接着农民也接受了,因为不管皇帝是谁,他们都要向官老爷交税,而官府只收这种绿花花的纸壳子,他们就只好用粮食换这种纸壳子。

    粮商们手里没有绿纸壳子,但这玩意儿能收到粮食,于是他们跑到银行,用自己手里的银票,去兑换绿纸壳子,好去买农民手里的粮食……

    粮商们收购粮食之后,却不能直接卖给市民,因为朝廷突然宣布,现在施行战时供给制度,所以所有粮食都必须出售给各地官府,否则以囤积居奇论处!

    官府会以市价收购,给粮商们留出利润空间来,当然,官府只可能支付绿纸壳子;然后由官府向民众平价售卖,当然,官府也只接受绿纸壳子……

    因为绿纸壳子可以买粮食,工人们也能接受老板用绿纸壳子发薪水了,而工场和供应商间的进货,大都可以通过银行转账完成,只要不提现,倒是可以避免绿纸壳子的骚扰。

    无论如何,大明经济这辆停久了,有些生锈的机器,勉强运转起来,但普遍存在开工不足的问题,一方面是工厂主对前景没把握,对绿色债券也缺乏信心不敢大力投产;另一方面,也因为经济处于寒冬期,难免出现订单不足的问题。

    但很快,沈默就解决了这个问题,因为他推动全体内阁会议,通过了武力讨伐伪帝的决议。而战争是需要生产物资的。尤其是军事物资,战船、枪炮、弹药、刀具、被服、马车、装具……这些都需要大规模的政府购买。

    谁都知道,这些巨额的订单,对久旷的东南工商业意味着什么,所以明知道官府只会用绿色债券支付,工商业者们还是抢破头。

    就在蛋糕基本分完的时候,吕宋第一批一千二百万两黄金,终于送到了上海。那一天又是万民空巷,戒备比沈默到达时,还要森严数倍。一箱箱黄金,就在码头上当众检验过磅,然后直接发送户部银行上海总行金库。

    至此,大家对绿色债券的偿付能力,再也不存怀疑……按说战争阴云笼罩,应该还会有挤兑潮才是,但是由于绿色债券是一年期的,一年后,大家才能兑换成黄金,所以挤兑无从发生。

    好吧,大家终于打消了对绿色债券的疑惑,把它当成理所当然的官方货币了。为了完成朝廷的大额订单,开始卯足了劲儿生产。

    市场的一颦一笑,全靠货币支撑。于是停滞已久的经济运转开来。

    任何时代,货币增发都会刺激证券市场,因为,货币是证券市场的子弹。但是,只有在经济体健康的情况下,才有可能与实体经济互为动力。

    上海证交所发现,钞票和股票同时多了起来。此时,证券业有了充足的子弹,工业体系又欣欣向荣,富有远见的人们纷纷入市抄底,使股票的成交量恢复到危机前的水平,股价也层层上涨,危机的阴影终于逐渐淡去。

    站在户部银行的大楼平台上,沈默终于长长松了口气。其实,吕宋根本拿不出五千万两黄金,况且吕宋已经形成了地方自治的政治生态,代表当地民众的咨议会,也不会同意砸锅卖铁替国内买单。

    一千二百万两黄金,已经是沈默能筹到的极限了,但在战争的阴云笼罩下,如果傻愣愣的把这个钱投到市场中,可能只坚持几天,就被吓破了胆的大户们提走。

    而现在,他通过一系列翻云覆雨的手段,各种造势与借势结合,终于使人们接受了绿色债券为朝廷的法定货币。而那一千二百万两黄金,还好端端的待在金库里,一分都没动呢。

    必须要说的是,在金融市场基本稳定后,若菡将所持有的汇联号两成的股份,全都无偿注入户部银行,作为汇联号在户部银行持股的股本。自己只留下百分之一,作为给小儿子的家产……而日升隆那边,也按照与沈默的协议,将张四维家的百分之二十股份,无偿转给了户部银行,同样作为日升隆在户部银行持股的股本。

    最终,户部银行中,银行资本占百分之四十,国家资本占百分之六十,十名董事会成员,也按这个比例,既保证了朝廷对货币发行等金融政策的控制权,又基本保证了银行家的利益。

    更重要的是,在这个过程中,沈默重塑了被朱元璋搞破产二百多年的国家信用。更更重要的是,他按照与东南绅商的约法三章,终于可以合理合法的征收工商税了,虽然为了恢复工商业的元气,约定在最初五年里,商号只报应税数额,而不真正交税。但这两件事都不是为了现在,而是为了将来。

    更更更重要的是,这两项权力都在全体内阁会议手中,且不可能再还给皇帝。

    之后几百年间,大明能在历史的数次反复中挺过来,并持续保持强盛,都要拜其所赐。

    ~~~~~~~~~~~~~~~~~~~~~~~~~

    至于眼下,杀鸡不用宰牛刀……

    在南方终于从危机的泥淖走出,快速的恢复元气时,北京的皇帝母子却陷入了无解的危机中……因为历史原因,大明的边军和宗室,九成以上都集中在北方,再加上京城的物资消耗,这三个沉重的包袱,一直都是东南各省来背。

    东南经济之所以恢复的这么快,也跟终于卸下了沉重的包袱,有直接的关系。

    按说北方有彪悍的军队,应该迅速南下平叛才是,然而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个包袱,不是本就贫困不堪,又遭受连年天灾的北方民众,能背得动的。

    但不调遣依然要花钱养兵,北京的太仓转眼告罄,各地催饷的文书,像雪花般涌入京城。皇帝母子俩就是把紫禁城卖了,也发不出一个月二百万两的饷银、拿出一百万石粮食的军需来啊……北方的军队开始发生骚乱,甚至连蒙古人也因为没有人买他们的羊毛,而考虑是不是干回老本行。

    但是沈默一封措辞严厉,几乎是连训带骂的亲笔信,就让一干台吉们腿肚子打转。富裕安逸的畜牧生活,已经消磨了他们最后他们只要想起那个一脸笑容、心黑手辣的恶魔,就一点趁火打劫的念头都没了。

    刚刚转投南方,急需立功表现的晋商也派上了用场。他们几乎与每一支边军保持着密切的联系,跟蒙古人的关系更不消说。对于厮杀汉们来说,有奶便是娘,管你是南方还是北方了,所以军人们纷纷表示服从南京朝廷的调遣,随时可以攻打北京。

    辽东的李成梁更是早就磨刀霍霍,几次请战要提兵南下山海关,为沈默直捣京师。

    所有的请战,都被沈默压住了。

    因为他很清楚,请神容易送神难。军事力量一旦形成,就很难在制度框架内约束直至消灭,他们从暴力中成长,也只相信暴力,放这些猛虎出闸,一定会给国家和人民,带来难以预测的凶险的。

    还是那句话,杀鸡不用牛刀,他只需要军队保持安静,静待结果就是。

    这也决定了必须速战速决,否则会生变故。

    万历十三年八月,北方天气转凉,正是杀人放火的好时节。

    姚长子麾下的东南水师战舰二百艘,民间运输船二百艘,搭载着南方十二万内阁军,未开一枪一炮,便在天津卫登陆。

    因为天津卫的最高军事领导人,后军都督府都督、东宁侯焦志,率天津两卫三万余名官兵反正。

    之后大军一路未遇抵抗,顺利抵到北京城下,完成了对北京城的包围,并派遣使者进京谈判,以保护大明皇帝朱常洛安全为由,敦促伪帝朱翊镠投降,并保证其生命财产安全,保留其郡王的封号和待遇。如果三天之内,朱翊镠不开城投降的话,大军则强行攻城,到时候玉石俱焚,大不了再立个姓朱的皇帝。

    在考虑了两天三夜之后,朱翊镠决定投降……其实没什么好考虑的,自从当上这个皇帝,朱翊镠就没睡过一宿安生觉,现在还能回去当他的富贵王爷,又有什么不好呢?

    至于那些跟着他紫禁城的潜邸旧人,就像做了几个月的黄粱梦,一醒过来,发现又回到从前,似乎也没什么损失。只有王府长史发了疯,整天朝着府上的一条大黑狗破口大骂:“你害了我姐姐一辈子,又害了我一辈子,我要吃了你才能解恨!”但大黑狗太凶,他不敢靠近,所以只能每天骂骂过过嘴瘾。

    李太后倒是心志坚定,她算盘打得精,横竖权力是没了,能享富贵也不错,反正孙子登基,自己还升一级,成了太皇太后呢,还是这大明朝最尊贵的人。

    这就属于作她的清秋大梦了,当年十月,新君登基大典前,经过全体内阁会议的长时间磋商,最终决定剥夺她的尊号,降为太妃,南宫居住。只尊陈太后为太皇太后,王皇后为皇太后。

    万历十三年十一月,不到三岁的新君朱常洛,在王太后的怀抱下登基,宣布次年改元。

    在新君的登极诏中——

    宣布遣散宫中所有太监,并永不再使用宦官。

    宣布锦衣卫改军情司,归兵部所属。并永久取缔特务机构,任何机构任何人,不经法律的审判,不得逮捕和任意拘禁任何人!

    宣布私有财产不可侵犯,任何人未经法律的允许,不得剥夺他人的财产。

    宣布即使是皇帝本人,也必须遵守上述条文,并接受内阁和三级咨议会的监督,如果有违反之处,愿以退位谢天下!

    ~~~~~~~~~~~~~~~~~~~~~~~~~

    这些条文,自然不可能出自三岁孩子之手,而是由沈默代拟。对于他这些大逆不道的条款,已经就任咨议会首任议长的张居正十分不看好。

    他对沈默说:“你现在一手遮天,皇帝又是个三岁的孩子,不知道反对是什么意思,但等到他长大了呢?你却差不多要老死了,你以为这些死条文能约束住他?我敢保证,只要他有足够的力量,随时都可能撕毁宪章。”

    “一代人管一代人的事,我上半辈子,用力打破了一些东西,下面十年里,再用力让一些东西进入人心里,对我来说,这就足矣了。”沈默望着天边喷薄欲出的一轮红日道:“至于将来,反复是一定的,我也可能会被挫骨扬灰……但那有什么关系呢?无知不可怕,知道而不敢去争取才最可怕。如果他们愿意继续给皇帝跪下去,那就当从来没有我这个人好了……”

    “你不怕将来的时代,会比过去还糟糕?”

    “不会的。”沈默转过头来,微微一笑道:“一定会更好的……”

    【全剧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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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通宵一宿,终于写完了,本来应该写的更精致些,但我觉着,我要交代的事情都说完了,至于爽的情节,就不要为难沈圣人了,还是等下本书的小陈来从头爽到尾吧。

    应该有个后记,等我睡一觉起来,仔细整理一下思路吧,写了整整三年年,我的人,和我最初的设想,都已经面目全非,需要好好整理下。

曲终人不散,江上数峰青(后记之二)(上)+(下)

    曲终人不散,江上数峰青(后记之二)(上)+(下)

    曲终人不散,江上数峰青(后记之二)上

    关于剧情,不少读者感到意犹未尽,其实从故事『性』讲,万历登基,沈默成为首辅,这本书便可以结束。但穿越历史小说,不能单纯以文学『性』而论,而要看它的立意,是否已经得到完整的体现。

    故事『性』与目的『性』,并非不能兼容。

    在本书中期以前,还是很漂亮的将两者结合起来。然而到了后期,一个问题出现了,那就是沈默在朝野,已经是无敌的存在了,他的敌人,从有形转向无形,从一个个帝王将相,变成了看不见『摸』不着的人心天道……要是玄幻和仙侠小说,完全可以幻化出一个鸿钧之类的超级boss,掀起一波接一波的高cháo。但是历史小说,哪怕是穿越类的,要受到逻辑的限制,不符合逻辑的事情,写出来书就完蛋了。

    我记得似乎在写权柄时,便说过‘主角无敌了,书也就该结束了',其实就是这个意思——没有活生生的强大对手,主角再牛『逼』,也不过就是在玩单机版。当然大家会说,新局面、新时代下,会有新的对手涌现出来。但一来,对手的成长是需要时间的,二来沈默只有十年的任期,大大抑制了对手对付他的冲动,可以预见的是,他当政的十年里,反对的力量肯定会有,但能对他造成真正威胁的,没有——皇帝朱常洛太小,辽东李成梁深受沈默恩典,天下皆知,没有造反的借口。

    将来肯定会有强大的敌人诞生,亦会有反复出现,但那就是另一个故事的范畴了。

    其实我想在沈默和若菡喝茶的那个场景结束,然而感觉这样太不负,因此才有了沈默回上海平定金融危机,并在码头上讲了那样一番话……在这里结尾,还能称得上漂亮。

    但是编辑对我说,国家分裂的状态,可能会引起很多人的反感,这才有了后面几百字的统一过程。像个补丁一样,完整了,却也刺眼了。

    但总之,这是个令我感到骄傲的故事,我理出来一个时代的完整脉络,并基本靠谱的推导出了加入一个变量后的新状况。

    这又回到我写这本书的初衷——推演那个时代的华夏民族,到底是必然会坠入地狱,还是只是运气不佳。

    边学习边思考边写作,我想三年之后,我有了一定发言权。明朝确实是自取灭亡,根子在朱元璋和朱棣已经种下了,就像书中说的,商税、宗室、卫所、漕运、驿递,乃至更深层的土地兼并、贫富差距,南方离心主义。这个国家就像百病缠身,如没有逆天的领袖和强大的执行力,败亡自是必然。

    领袖是有的,高拱、张居正,都是经世致用的卓越政治家,其能力放眼千年,无出其右。明朝在这两位伟人的推动下,竟渐渐摆脱了危机——两人最成功之处,不是经济、军事上的改革,而是奇迹般解决了,官员尸位素餐,zhèngfu低效无能的千古痼疾。未完待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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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介绍:
权柄结束三天后,新书开始了,写的是明朝嘉靖到万历年间的事情。那段历史很好玩,也让人特别遗憾,很多年前就有写一下的冲动。
实际上三月份开始,我便开始准备这本书,为什么用这么长时间?因为对历史的敬畏,许许多多东西需要落实和思考。
然而落笔成文时,还是希望大家看了能轻松快乐,因为经过三百多万字的《权柄》的征程,我深切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大家平时生活都不易,没必要让读者在看书的时候,再受一番折磨了。
所以我必须在历史的厚重与故事的轻松之间,寻觅一个平衡点,这很难,好在《权柄》给我积累了不少经验,在编辑的指导和读者帮助下,和尚几易其稿,最终敲定了这样一个故事……
让我们随着主人公,从云诡波谲的嘉靖后期开始,走一段激动人心的人生路,也让我们用最合理的方式,去改变历史的走向……
另,如果有养肥新书的习惯,可以看看和尚的第一本书《权柄》,三百万字,挺精彩的……
官居一品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官居一品,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官居一品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