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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戒大师     官居一品txt下载     官居一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五一章 嘉靖皇帝

    听到皇帝深夜召见,严嵩毫不意外,这些年来陛下修玄修的愈发神道了,喜怒无常,神出鬼没,现在不过是戌时召见,根本算不得什么。

    便接过徐阶递上的乌纱帽,缓缓戴在头上,又接过张经的奏章,颤巍巍的由陈洪扶着出了门。

    门口早停了一具双人抬的便轿,严嵩坐上去,椅背仅到达腰部,看上去其实比较寒碜——但‘准许禁苑乘腰舆’已经是陛下的隆恩了。要知道包括徐阶在内的其余官员,出入西苑只能骑马,没有坐轿的资格。

    徐阶一直送到门口,直到那轿子消失在茫茫夜色中,才意义莫名的叹口气,转身回值房继续办公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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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行人无声无息的穿行在挂着大红灯笼的殿宇走廊下,每个灯笼下,都肃立着腰胯绣春刀,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士,一直到了玉熙宫门口,才换成太监与道士侍立。

    那玉熙宫乃是西苑的正殿,但殿眉的匾额上却刻着‘谨身精舍’四个俊秀有力的楷书大字,匾额的左侧下方还刻着‘臣严嵩敬书’五个小字。

    到了殿前,太监落轿,陈洪搀扶阁老下轿,然后比划个进去的手势,两个守门太监便用双手使着暗劲,将各自面前的那沉重的黄梨木大门缓缓提起,然后慢慢往里移——两扇门一点儿声响都没有地被慢慢移开了。

    陈洪进去禀报,不一会儿出来道:“阁老请进吧。”说完压低声音道:“陛下心情不好,您可千万要悠着点说。”

    严嵩眯着眼点点头,小声道谢后,便在他的搀扶下,颤巍巍的迈步越过高高的门槛,进了大殿之内。大殿内烛火通明,檀香缭绕,正南面挂着三清道君的尊像,下面有祭坛供奉,祭坛对面还有一尊一人多高的三足加盖青铜香炉,此时炉子顶端镂空处,不断向外氤氲出淡白色的檀香……这就是殿内檀香缭绕的来源。

    看遍整个大殿,也没有龙椅,只是在祭坛前面,大殿正中,有一个一尺高七尺宽的白玉圆榻,榻上铺着一床薄薄的锦被,被面上绣着一个大大的太极。在太极圆榻的外圈地面上,还按照乾兑离震,巽坎艮坤的顺序,镶嵌着八卦紫金砖,这就是嘉靖皇帝日常修炼打坐用的太极八卦床。

    但此时八卦床上空空如也,大明至尊并没有在此打坐。

    陈洪将严嵩引进大殿右侧的里间外,透过薄薄的纱幔看进去,似乎是一间很大的内室。

    “陛下,严阁老来了。”陈洪卑声道。

    过了一阵难熬的等待,纱幔里传来一记清越的玉磬声。

    陈洪这才敢轻轻掀开纱幔,对严嵩小声道:“阁老请进吧。”

    严嵩点下头,整整衣襟便颤巍巍的往里走去。一进去便推金山倒玉柱,叩首道:“微臣严嵩叩见吾皇万万岁。”

    “起来吧,惟中。”一个略带鼻音的中年男声响起,有些懒散的笑道:“这么晚把你叫来,扰了你的清梦了。”惟中是严嵩的表字,皇帝竟然不直呼其名,而用他的字来称呼,实在是本朝唯有隆恩啊。

    严嵩这才缓缓起身,呵呵笑道:“老臣年纪大了,成宿成宿的没有觉,正好给圣上做个伴。”

    这时一个胖胖的太监搬过个锦墩,请严阁老坐下,这也是陛下的隆恩,满朝文武只有严嵩独享。

    坐下后,严嵩这才抬起头来,便看到一个六月里还穿着厚厚蓝布袍,身形消瘦,面容清矍的中年男子,正斜倚在明黄色的软榻上,榻边还放着玉托紫金钵,钵里斜搁着一根金色的钵杵。看来方才的金玉之声,便是这玩意儿发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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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位不知寒暑的中年男子,便是自号‘太上大罗天仙紫极长生圣智昭灵统三元证应玉虚总掌五雷大真人玄都境万寿帝君’的当今天子大明帝国的嘉靖皇帝陛下,他十五岁人宫,绍继大统,为大明帝国第十一代君主,钦定年号为‘嘉靖’。

    公里公道说,嘉靖皇帝长得还是很好看的,面容白皙,五官端正,颌下三缕长须,两侧双耳奇长。只是那狭长的双目,和略薄的嘴唇,破坏了长相的中正平和,给人以很难对付的感觉。此刻的嘉靖皇帝,用细长的手指,轻轻按着眉头,面上带着忧虑道:“惟中,五帝不来怎么办?”

    要是一般人,准被皇帝陛下问晕了,但严嵩乃是侍奉皇帝二十年,深通上意的权臣,他自然知道这‘五帝’,不是指皇帝的五弟,也不是上古的黄帝、颛顼、帝喾、唐尧、虞舜五位贤德帝王……这位陛下不信奉人间的帝王,他认为自己就是古往今来最贤明的皇帝。

    嘉靖皇帝所祀的五帝,乃是天上的五方大帝——中央黄帝含枢纽;东方青帝灵威仰;南方赤帝赤怒;西方白帝白招拒;北方黑帝汁光纪。这位道君皇帝坚信,正是他几十年如一日,虔诚供奉的这五方天帝,护佑着他的江山社稷不受外侮内扰,永世昌盛;护佑着他自幼羸弱的小身板不受风袭邪侵,得以延年益寿,长命万岁。

    自从进入六月里,嘉靖皇帝便在清馥殿中燃灯焚香,开始修斋,为大明祈福禳灾,求神仙庇佑早日荡涤倭寇,还他一个清平江山。

    严嵩听皇帝说,每到斋醮时候,他都会感到异香满室,尘世间的一切污浊噪音都消逝得无影无踪,心中一片空寂清明。然后五方帝君中的一位,便会神游至此,与他对话,给他指点迷津。

    然而这个月来,致斋之时却无法入定,皇帝的心中充斥着嘈杂之声,根本无法与五帝沟通,接连尝试了大半个月,日日皆是如此,这让嘉靖皇帝生出一种被冷落,被抛弃的幽怨,只听他叹口气道:“陶真人夜观天象,说连日见慧星长约尺许,起至东南,直扫紫微垣,犯北帝天宫,恐怕这就是五帝不来的原因啊。”说着抬起头来,幽幽盯着严嵩,双目中闪动着意义莫名的光,缓缓道:“惟中,你说这天象代表什么事情呢?”

    严嵩心说‘还能什么?不就是倭寇呗。’面上却一脸惶恐,赶紧跪在地上,叩首请罪道:“臣等无能,使天帝与君父忧扰,实在是天大的罪过,请陛下降罪于微臣,以消天帝之怒……”说着便伏地呜呜哭泣起来。

    被他这么一哭,嘉靖皇帝反倒有些不忍了,摆摆手道:“黄锦,快扶阁老起来,七老八十的人了,还动不动哭鼻子。”

    一边被那叫黄锦的胖太监扶起来,严嵩还一边呜呜哭道:“看到君父忧思难解,罪臣心里就好像被刀剜了一般啊!”

    嘉靖从袖子里掏出白丝手绢,团成团往他面前一丢,笑骂一声道:“你个老不休,每次一哭朕就想笑。”

    “陛下……”老严嵩委委屈屈道:“罪臣一片赤诚……”

    “好啦好啦。”嘉靖随手摆弄着他的玉钵玉杵,眉目稍稍舒展道:“你个老东西肯定心知肚明,天象所应,就是东南倭患。”说着喟叹一声道:“你说这世道是怎么了?一个远隔大海的弹丸岛国,怎地就如此猖獗,竟能在朕的堂堂大明肆意横行?”

    说着说着,皇帝的火气又起来了,他重重敲一下金钵,发出嗡嗡的回音,只听皇帝恼火异常道:“是朕无德?是百官贪渎?是将帅无能?还是我大明男儿的卵子,都像黄锦这样被阉掉了?”

    那胖太监黄锦委屈巴巴道:“陛下,奴婢虽然没有卵子,但还是有血性的,只要您下个令,奴婢立刻提着三尺青锋,去给您荡平了那些可恶的倭寇去。”

    “听见了吗?”皇帝使劲敲一下金钵,双目如电的瞪着严嵩道:“为什么朕的文武百官,连个太监都不如!”

    严嵩只好再一次下跪请罪。

    嘉靖将那金杵扔回钵里,哼一声道:“手里拿的是哪里的报丧信啊?”

    “回禀陛下,浙直总督张经的战报。”严嵩双手奉上道。

    黄锦刚要过去接,却被皇帝喝住道:“不用给朕看了,这个张经太不像话了,都成陈谷子烂芝麻了才报给朕看,要是指着他的奏报了解行情,朕早就成睁眼瞎了。”

    严嵩心中一惊,暗道:‘看来陆炳也盯着江南呢。’便恭声道:“张半洲也有他的难处,陛下还是看看吧,毕竟他是主事人,很多事情还是他最清楚。”

    “朕今天不想听坏消息!”嘉靖一挥袖子道:“整天是坏消息坏消息,难道就没有一条好消息吗?”

    “有。”严嵩很镇定道:“绍兴大捷,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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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谁人试手补天裂】第一五二章 浙江巡察

    快快讲来。”嘉靖帝终于来了精神,呵呵笑道:“上木露,也给阁老倒一碗。”

    黄锦笑眯眯应下,不一会儿便用个雕龙金碗和个朴素的银碗,给皇帝和阁老一人上了一碗色泽清透的木露,这种饮品温润可口,饮下去却浑身清爽。嘉靖皇帝自幼体弱,肠胃十分畏寒,是以十分钟爱这木露。

    严嵩年纪大了,这玩意儿也正对他胃口,现在却无暇品尝。见陛下已经摆好听故事的姿势,他便清清嗓子,开始绘声绘色的讲述起来,让皇帝跟着长子和沈默,重温了一遍惊险刺激之旅。

    为了能让皇帝开怀,老严嵩拿出天桥耍把戏卖艺的手段,把个姚长子如何勇敢机智,沈拙言如何文武双全,吹了个天花乱坠,果然令嘉靖皇帝胃口大开,连喝了两大碗。

    严嵩察言观色,发现皇帝尤其爱听那沈默的事迹,便益发添油加醋,专拣那小子的事迹讲……什么自称‘浙江巡演’慑服村民;什么油泼倭寇力保城池;什么孤胆双枪勇救长子;什么指挥乡勇力阻倭寇;什么破船之计大功告成。

    嘉靖皇帝终于笑逐颜开,拍着喝得圆滚滚的肚皮道:“事实证明,倭寇不是不可战胜的,一个小书生就能将其玩于股掌之上。”说着便总结出一个道理道:“可见东南能不能平定,关键还是有没有用对人地问题。”

    严嵩深表赞同道:“陛下圣明。”他本想借题发挥一番,谁知皇帝十分体贴道:“喷了这么多吐沫星子,朕都替你口干了,快喝吧,不够还有。”

    严嵩只好满面感激的小口喝钦赐的木露,心中愤愤道:‘想喝的时候不让喝,不想喝的时候非让喝……’

    他在那喝着,皇帝便把话题转回到绍兴大捷本身去,轻轻磕动他的玉钵道:“虽然这次胜利本身不算太大,但意义却非比寻常。如果将三月来的剿倭比作一团漆黑,那一仗就是唯一地亮点!”

    虽然刚喝没几口,严嵩赶紧搁下碗道:“陛下英明,大力宣扬这次大捷,是十分有必要的。”

    “尤其是那个什么?”嘉靖帝挠挠耳根道:“叫什么来着?”

    “沈默。”严嵩恭声答道。官话中还带着些许江西口音。

    “就是那个小三元。他叫什么名字?”嘉靖有些不耐道。

    “沈默。”严嵩又一次如是回答。

    “到底叫什么?你这个老糊涂!”嘉靖几欲抓狂道。

    严嵩这才恍然大悟。赶紧赔罪道:“陛下息怒。那小子姓沈名默。叫‘沈默’。不是‘什么’。”说着羞涩笑道:“微臣地乡音太重。让陛下误会了。”

    嘉靖这才听明白,不由跌足笑道:“沈默什么,这小子的名字着实有趣。”笑得泪都出来了。

    严嵩和黄锦赶紧陪着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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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笑了好一会,嘉靖皇帝觉着浑身通透,竟是许久没有过的神清气爽,不由龙颜大悦,擦擦龙眼角地龙泪道:“为什么抗倭如此艰难?我大明朝的灵根,读书人没有发挥应有的作用,是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只有读书人的心气起来了,我大明的气势才能起来!所以朕准备把这个小子树起来,给天下读书人做一个榜样!”

    越想越觉着这是个正办,嘉靖皇帝笑道:“有情有义,有勇有谋,又是文昌之地的小三元,很好的苗子嘛!”

    严嵩心说便宜这小子了……有了皇帝这句话,这小子就仿佛上了直通翰林院的青云道……当然他也不敢打包票,因为当今圣上有个很显著的特点,便是反复无常,谁知到时候还记不记得这句话。

    但至少现在,嘉靖皇帝是兴致盎然地,他命黄锦给阁老磨墨,拟旨封赏。

    严嵩提起笔来,恭声道:“该作何封赏还得请陛下示下。”

    嘉靖扶着黄锦的胳膊站起来道:“一般怎样褒奖啊?”

    “依照常例,无非是文人封文职,武人封武职,父母师长各晋一级。”对于曾经担任过礼部尚书的大学士来说,这些东西都是随口就来的,严嵩微一沉吟,又提出一点看法道:“微臣妄揣圣意,觉着陛下似乎有意着力奖沈拙言,但他毕竟仅一秀才尔,也不是领兵的将领,也没有取得什么平定一方的大功绩。封他爵位有点过……但封官位也不妥,凭人家绍兴小三元的本事,怎么也能考个翰林官出来,肯定还是希望走正途出身,脚踏实地的做官。”

    稀里哗啦说了一大顿,听起来句句都是建设性的,但细细一琢磨,是一句有用的建议也没有……到时候有了成绩,他严嵩可是提过意见地,若

    岔子,他就会说‘建议不是我提出的。’既不会留不会跑了好处,进可攻退可守,这就是当朝首辅的绝世功力。

    嘉靖皇帝虽然聪明绝顶,却也没听出这话有问题来,还在那微微点头道:“确实如此,赏轻了不足以体现朕意,赏重了他还承受不起,得想个两全的办法。”说着在地上兜起了圈子……

    这时候严嵩是绝对不会插言的,每次皇帝要拿主意地时候,他都以‘简在帝心,乾坤独断’,将皮球踢回去。只有实在被逼得没法时,才会小心翼翼的提出一种皇帝最愿意听到地主意……人人都说他严首辅没原则,其实太冤枉他了,因为严首辅至少有一条始终不渝的原则,那就是‘在家不得罪老婆,上班不得罪领导,可保天下太平!’

    嘉靖帝转了好几圈,也没想出个所以然,竟然问侍立在一边地胖太监道:“黄锦,你有什么好主意?”

    “奴婢是个笨蛋,能有什么好主意?”黄锦生就一副喜相,让人看着就不讨厌,只听他掩口笑道:“不过奴婢倒有个好笑的主意,不如说出来给万岁爷和阁老解闷。”

    “讲。”嘉靖帝饶有兴趣道。

    “那沈默不是曾经自称浙江巡演吗?”黄锦笑道:“不如陛下就真赐给他个‘钦命浙江巡演’,听起来颇为尊贵,实际无品无级,自然就不耽误他考科举了。”

    嘉靖闻言竟颇为意动道:“阁老以为如何?”

    “黄公公地主意令人耳目一新,”严嵩呵呵笑道:“不过巡演一词有失庄重,还是换成别的好些。”如果一句有用的不说,如何显示自己的水平?再说皇帝也会要一个屁都不放一声的首辅。所以当有人提出建议后,他便会认真的提意见,比起提建议来,还是这个比较安全。

    “叫什么名字呢?”嘉靖皇帝搜肠刮肚一番,双手一拍道:“有了,就叫钦命浙江抗倭安民靖海巡察使……简称浙江巡察,阁老以为如何?”

    一听这个官名,已经脱离了方才‘巡演’那种弄官范畴,严嵩立刻打起精神道:“陛下,浙江抗倭任务最重,总督巡抚、兵备总兵各司其职,忙而有序,实在不宜再加职官进去了……而且据说那沈默还未弱冠,也肯能胜任要职啊。”

    “什么职官要职?”嘉靖皇帝哈哈笑道:“朕还没荒唐到那一步,所谓浙江巡察,就是让他在抗倭战场上到处走走看看,把他所见所闻所想告诉朕,仅此而已。

    严嵩一听,按照皇帝的意思,这个浙江巡察甚至不能算官,只能说是‘奉命差遣’的临时职务,这才放了心。

    而且这只不过是个临时委任、无品无级的观察员,由皇帝钦命既可,连吏部都不需要知会。

    所以当严嵩拟旨,皇帝用玺之后,钦命浙江抗倭安民靖海巡察使沈默沈拙言,便新鲜出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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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麻烦的弄完之后,其余的封赏就简单多了,嘉靖帝让严嵩拟出来,简单一看便准了。

    把这件事情忙完,嘉靖帝心情大好,终于说出深夜唤他来的真正目地:“陶真人说,倭寇首领乃是东海恶蛟化形所成,所以才兴风作浪,屡剿不灭。所以要想彻底平息倭乱,必须先祭祀东海龙王,请他老人家发兵消灭恶蛟,朕深以为然……”说着淡淡一笑道:“你给朕推荐个人选吧。”

    严嵩想了想,不动声色道:“老臣以为,通政司通政使兼工部右侍郎赵文华,忠诚练达,性情淑均,可为陛下担此重任。”

    “赵文华?”嘉靖帝看看老严嵩的脸道:“你倒真是举贤不避亲啊。”

    严嵩坦然笑道:“为陛下祭海,要的是忠心诚心细心虔心,而不是才干,所以老臣觉着赵文华足堪重任。”

    嘉靖一想也是,不就去祭个海吗,用谁不是用?便点头道:“就依你了。”

    两位大人物都觉着今晚决定的都不是什么大事,也就都没放在心上。

    然而他们却忘了,世上有种人,给点阳光灿烂,给点雨水就发芽——赵文华是,沈默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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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说看着严嵩像忠臣,这就对了。我相信哪个皇帝也不敢用脸上写着‘我是奸臣’四个字的家伙吧。

    貌似忠厚,这是当奸臣的首要条件。

第一五三章 徐渭治丧

    转眼间沈默已经回家几日了,一回来沈贺便病倒了,说是浑身乏力,咳嗽不止,请来的大夫说这是‘神破心伤,惊惧忧思之症’,主要因为某事心恸过度,导致气带不连,体虚乏力,才会有此症状。

    沈贺一听吓坏了,叫大夫开最好的方子,拿最贵的药。大夫也不客气,开出五钱银子一副的药方,让沈默照方抓药,说每日早晚各一副,连服一个月便能痊愈。

    沈默一听这么多钱,着实吃了一惊。他博览群书,自然读过《难经》、《内经》、《千金方》,虽然不会给人看病,但还称得上是‘粗通医理’,以他看来,老头就是在外面转悠了一天一夜,再加上大喜大悲、情绪起落,身体免疫力下降,被风寒入了体,也就是俗称的感冒了。

    他捻着方子冷笑道:“不如请济仁堂的大夫再来诊过。”

    那医生登时紧张起来,一个劲儿的直朝沈贺瞅去。只见沈主簿歪在床上,一边咳嗽一边骂道:“为啥这么贵呀?便宜点不行吗!”

    大夫陪笑道:“沈爷这病说大不大,可容易落下根,要是不用最好的药材,再好生照料着,往后每年都犯一次,那该多遭罪啊。”不知为何,他将‘好生照料’四个字咬得极重。

    见沈默还要说话,沈贺气急败坏道:“你爹我难得生次病,就让我花两个吧!”

    老爹都这么说了,沈默只好把质疑憋到肚子里,伸出脖子挨上一刀宰,让沈安跟着大夫回去抓药。

    待他俩一走,沈默也起身往外走,沈贺不由紧张问道:“你要去哪?”

    沈默说去徐渭那。沈贺面色惨白道:“你还要走吗?”说着使劲咳嗽起来道:“我都快把肺叶咳出来了,你就不能不走吗?”那丫鬟春花赶紧上来给老爹抚背。

    沈默翻翻白眼道:“我总得取回行李来吧?”

    沈贺登时大喜过望,身子好似立刻就痊愈一般,使劲挥手道:“汝速去速回。”

    沈默狐疑的看他一眼,沈贺立刻又剧烈的咳嗽起来。

    沈默有颗七窍玲珑心,心里已然跟明镜似的了,不由无奈的摇摇头,嘱咐春花一声道:“你给老爷好生揉背,可别真的咳出肺叶来。”春花吐吐舌头,小声答应下来。

    待沈默走出去,沈贺又示意春花出去看看,待确认那小子已经离开院子后,他的咳嗽声便戛然而止,指着桌上的蜂蜜水道:“嗓子都快咳冒烟了。”

    春花赶紧给老爷端水。沈贺咕嘟嘟喝下一碗,一擦嘴巴道:“怎么样?你家老爷可以去演社戏吧?”

    春花捂嘴笑道:“奴婢觉着少爷一准看出来了,就是不拆穿老爷罢了。”

    沈贺顿感无趣道:“看出来又怎样?我是他老子,我说病了就是病了。”说着小声骂道:“这个臭小子,非得让老爹学司马懿装病才肯回来!”

    沈默已经猜出老爹的小把戏了,一片父爱拳拳,他又怎会不解人意的揭穿呢?再说他在外面漂着其实也很难受了,正好就坡下驴,两全其美。

    从后院走到前院,沈默却没有往正门走,而是顺着南墙根前的梯子,爬到了邻家院墙上,再顺着对面的梯子,爬到人家的院子里。

    邻居家是个富户,一家几口正在院子里围坐吃饭,见沈默进来竟然毫不意外,还热情招呼他坐下用饭。

    沈默摸摸他家小孙孙浑实的脑袋,笑道:“又给你们添麻烦了。”

    那家老爷子理解的笑道:“沈相公见外了?人说远亲不如近邻,不麻烦的。”

    沈默苦笑道:“实在想不到,竟然有被人堵在门口,得爬墙出去的一天。”说完挥挥手道:“继续吃,我去也。”便带上个斗笠,从后院推门出去了。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这家的小孙孙无限羡慕道:“爷爷,要是有人在门口抢着请我吃饭,我一定不躲。”

    儿媳妇也羡慕道:“那么多送礼的,沈相公怎么就是不让人家进门呢?就算不让进,留下礼物也是好的嘛。”

    儿子也羡慕道:“还有那么多媒婆说亲的,为什么一概不见呢?真实可惜啊可惜。”

    当家的老爹冷笑道:“一群蠢物知道什么?沈三爷和沈相公是明白人,人家知道这些人一半是贪恋沈相公高中‘小三元’的名气,一半是借机给沈三爷行贿,世上哪有无事献殷勤的?有所出必有所求!”说着叹口气道:“而且我绍兴刚死了一船人,正在举城哀悼之际,沈相公家中倘若门庭若市,显然是不合时宜的。”

    “可惜可惜……”一家人摇头叹息,八成是没听明白。

    沈默偷偷从邻家溜出来,找了艘乌篷船,便往山阴行去,一路上看到好几家人家挂出白幡,支起灵堂,那撑船的老哥也在不停叹息,说太惨了呀太惨了。

    到了大乘弄里,沈默竟然在徐渭家门口,又看到了灵堂白幡,不由心惊肉跳,心说这家伙可是孤家寡人,难道半个月没见,阎王爷把这个大才子收去解闷了?

    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徐渭家里,便见院子里搭着灵棚,那徐渭一身素白祭服,正背对他坐在地上烧纸。

    沈默这才稍稍放心,看灵棚两侧悬挂着白底黑字的挽联,不由轻声念上联道:‘讶道自愆盟,天成烈女名。’再念下联道:‘生前既无分,死后空余情……’

    话音未落,便听那徐渭戚声接着道:“粉化应成碧,神寒俨若生。试看桥上月,几夜下波明……”

    沈默走过去,蹲在他身边小声问道:“老哥,你这是祭奠谁呀?”

    徐渭也不看他,一边专注的烧纸,一边轻声道:“兰亭严老翁的女儿。”

    沈默吃惊道:“就是你去相亲的那位?”

    徐渭点点头,涩声道:“本月初严翁携两女去杭州省亲,前日返回,不幸乘坐殷家商船,为倭/寇所袭,争斗中严翁身死,其两女不愿为敌所辱,竟投水而死……其长女即有意愿配徐渭者……”

    说完捶胸顿足,放声痛哭起来,其撕心裂肺的程度,竟如真个丧妻一样……其实他完全就是以亡妻的规格在祭奠那位小姐。

    沈默听他言辞中多有自责之意,便轻声劝道:“文长兄,你与那严姑娘一未曾见面,二未曾文定,怎能说责任全在你呢?”

    徐渭边哭边道:“当其时,苟成之,必可得免……”他的逻辑是,如果当时定下这门亲事,那位严家大女儿就得在家待嫁,不能再出门了,也就不会遇到倭/寇,也就不会为保名节而自尽了。只听他十分认真道:“所以说严大小姐之死责任全在徐渭,这也是我既不祭严翁,也不祭严二小姐,而单单祭她一人的原因。”

    沈默默然,陪着这个忠厚的多情种子烧了一会儿纸,望着袅袅升起的青烟,他突然叹口气道:“文长兄,我不如你多矣!”

    为了祭奠严氏女,徐渭倾尽所有,还借了二两银子,这个窟窿当然由沈默帮着填上了。

    看他仍在那痛哭不已,沈默拿着借条出去给他还上钱。回来后徐渭已经不哭了,正坐在桌边发呆。

    沈默又掏出二两银子来,搁到桌子上道:“这些钱先花着,过两日我再给你送些过来。”

    徐渭肿着眼道:“虽说朋友有通财之谊,可老占你的便宜,我也怪不好意思的。”

    “正话反话全让你说了!”沈默笑骂一声道:“谁让咱俩是朋友呢。”便指指东厢道:“我家老爷子病了,哭着喊着要我回去,只好先把铺盖卷回去了。”

    徐渭面露不舍道:“一看到你还以为管饭的回来了,谁知连饭馆子一起搬走了。”

    沈默哈哈大笑道:“不过是多走几步道而已,欢迎随时去吃,就算长住也行。”

    徐渭笑笑道:“少不得叨扰。”便拉着沈默在天井里坐下道:“快跟我说说化人滩用兵的始末,早就想去找你问问,这几天忙着治丧,也没顾得上。”

    沈默点点头,沉声道:“正想找你参详一下呢,看看病根到底在哪里。”便将俞大猷率军抵达化人滩以后,发生的种种情形讲与徐渭,末了叹息道:“三千手持鸟铳弓箭的大明军士,被二百多倭/寇撵得屁滚尿流,真是让人难以置信啊!”

    徐渭面色凝重道:“这并不稀奇,倭/寇能以一敌十打败官军,已经成为公论了。”

    “原因何在?”沈默叹息道:“我这些天想了很多,现在想听听你的看法。”

    “抛去朝廷那些蝇营狗苟,单说军队的战斗力,我认为原因有三。”徐渭沉声道:“其一曰以文制武;其二曰卫所弊政;其三兵源不佳。”[(m)無彈窗閱讀]

第一五四章 小戚

    “先说第一个‘以文制武’,是我太祖祖制,为的是防止武将做大,实行起来效果也不错。却导致外行指挥内行,将领地位低下。”徐渭叹口气道:“我朝对武将防范太严,管训练的将领不带兵,临场指挥的将领不知兵,且还要受上级文官的掣肘。一个三品武将见了六品御史,说不得还要下跪,一旦有所忤逆,御史竟可当场命人将其压下打板子……试问武将地位如此之低下,除了那些世袭军户之外,有谁还愿意习武卫国呢?”

    “没有,一个也没有!”徐渭使劲一拍桌子道:“青年俊彦全都挤在科场这一桥上,十几年寒窗苦读,把身子耗得弱不禁风,把脑子念得成了榆木疙瘩,只知道墨守成规,不知道兵无常形!让这样的一群书呆子做指挥,就是虎狼之师也得带成绵羊!”

    “更何况我大明已经压根没有虎狼之师!”徐渭沉声接着道:“我大明兵制有两大特点,一是‘世兵制’,二是‘自给制’,太祖当年将全国军队编户,命其世代屯田以自给自足,世代当兵,以保家卫国。太祖尝云:‘吾养兵百万,要不费百姓一粒米。’确实在之后的许多年里,我大明的财政支出中,没有军费这一项。确实减轻了百姓和朝廷的负担。”

    “但现在看来,这样的做法显然问题很大。首先,这使军队基本上成为一个封闭集团,不仅在组织上,生活上也基本是独立于普通大众的。当保家卫国不再是整个大明‘匹夫有责’,而是基本落在这个封闭集团身上时,显然是极端不公平的,他们肯定是有怨气的,时间一长就要想方设法逃脱了。”

    “第二,当这个集团内部自给时,军官必然加重对屯军的剥削,也当然降低守军的待遇。据我所知,我们绍兴卫所的军卒普遍衣不遮体,食不果腹。其生活不要说和咱们当地百姓比,就是比起西南内陆来,也要差很多。军队和临近百姓的反差,使得军卒不安起来,骚动起来。他们想摆脱沉重的徭役,过上富裕的生活,唯一的办法就是脱离军队。”

    “军官的腐败更加促进了这种逃亡。”徐渭义愤填膺道:“他们为了发财,将军屯变为私田,役使士卒耕种,使卫所粮饷供应不足;他们克剥军卒,使他们更加困苦;他们贪图贿赂,放纵士卒逃亡!他们贪图军卒月粮,逃亡也不予追报!

    “日积月累下来,卫所军的缺额早已经令人发指!我大明建国七十年,也就是正统年间,逃亡官军竟达一百六十多万,占在籍的一半还多。到了现在嘉靖年间,大部分卫所的实有军士已经不足在籍的三成……拿我绍兴府内的四处卫所来说,绍兴卫缺额达七成三;临山卫缺额达六成九;三江千户所缺额八成一;沥海千户所,缺额达七成七。而那些没逃亡的军士也多为老弱病残不堪作战之辈。”徐渭双目通红,声嘶力竭道:“太祖时横扫宇内,威震八方的强大卫所军队,已经沦为战不能战,守不能守,一群有百害而无一用的废物了。”

    “将这种军队拉出来与强悍的倭寇作战,打败了不是笑话,打胜了才是!”徐渭一脸讥讽道:“而且因为缺额严重,朝廷以为派了三千人去作战,但实际上能拉出来的,也就是五六百人,还全是老弱病残,打败这五六百个半残疾,就相当于打败了三千人,这就是‘倭寇以一敌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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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直凝神倾听的沈默,终于插话道:“那天俞将军的军队,虽然也不够数,但七成总是有的……而且俞将军说,他的部下基本上都是沿海地区的农民,生活优渥,当兵不过是为了混口饭吃,所以才不愿卖命打仗的。”

    “他说的没错,但我说的更没错。”徐渭说得口干舌燥,咕嘟咕嘟饮一肚子凉茶,擦擦嘴继续道:“卫所军逃了大半,剩下的小半又被倭寇基本消灭,以至于近些年来,沿海卫所已经是名存实亡了。可倭寇却益发兴旺起来,没有军队是万万不行的……所以从嘉靖二十七年开始,朝廷便命各省各府开始从民间招募兵勇,俞大猷的部队一准儿是募兵。”

    “我记着你说过,原因之三便是兵源不佳。”沈默轻声道:“看来募兵也没做好。”

    “嗯,倭患尽在沿海之地,所以募兵也尽在沿海。有道是仁者乐山,智者乐水,这话其实是有道理的。沿海兵性情伶俐,狡猾多端。这种兵驱之则前,见敌辄走;敌回便追,敌返又走。至于诱贼守城,扎营辛苦之役,更是不要指望。这种兵驱之以宽亦驯,驭之以猛亦驯,平时十分省心,却万万不可用来打仗。”说着冷笑连连道:“别说他俞大猷了,就是把常遇春从坟里挖出来,也一样白搭!”

    话音未落,突然听门口有人道:“一介书生也敢妄议军事,非把你抓去见官不可!”

    这话可把沈默和徐渭吓得够呛,两人赶紧往门口看时,却见唐顺之领着一个身材魁梧的英俊青年,这青年望之不过二十五六,剑眉星目,相貌堂堂,身穿得体的雪白锦袍,脚踏黑面的斗牛快靴,更显得猿背蜂腰,体态修长,任谁见了都要叫一声:‘汉家好儿郎!’

    徐渭还是老毛病,只跟唐顺之说话,他满脸惊喜道:“义修哥,你回来了?”

    唐顺之颔首道:“绍兴出现倭寇踪迹,恐怕自此不再太平。正好俞将军已经带兵顶上去了,为兄便带着子弟兵回来了。”说着朝沈默拱手笑道:“绍兴知府感谢沈相公,消灭了入境倭寇,使我绍兴父老免遭无端祸害。”

    沈默摇头苦笑道:“感情只是代表官府感谢我,您自己就不谢我了?”

    “咱们爷俩谁跟谁。”唐顺之眨眨眼笑道,说着对那同来的青年道:“元敬,来给你介绍一下咱们绍兴的两大才子,年纪大的这个叫徐渭徐文长,年轻的叫沈默沈拙言。”又对沈默两个介绍道:“这位是浙江都司佥事戚元敬。”

    那青年朝两人一抱拳道:“末将戚继光。”

    徐渭还没什么反应,沈默却瞪大了眼睛,上下打量着这个年轻人,难以置信道:“你就是登州戚继光?”

    这下轮到那青年吃惊了,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沈公子知道末将?”

    沈默心说岂止是知道,全国人民都知道你……当然是以后了。当然这不足为外人道哉,当下只有打个哈哈道:“听俞将军提到过。”

    戚继光恍然道:“原来如此,”说着一脸尊敬道:“俞将军治军严谨,谋定后动,是末将的榜样和目标。”

    沈默听了却很失望,心中暗道:‘怎么还是个乖乖仔般的优等生?’眼前这位戚佥事,跟他想象中杀伐决断、令敌人闻风丧胆的戚大将军,实在差得太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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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人坐下后,唐顺之道明了来意:“我和元敬是在守卫宁波时认识的,十分谈得来。”说着对沈默两个道:“元敬是难得的文武全才,用了很长时间摸索出一套与倭寇作战的办法,特来请文长给参详一下,挑挑毛病。”

    徐文长不由笑道:“想不到我徐渭的刻薄之名,都已经传到山东老乡的耳朵里了。”

    当时江南富甲天下,文脉昌盛,是以有些瞧不起北边人,好以带着蔑视意味的‘某某老乡’来称呼,徐渭这话倒不是要讽刺那戚继光,只是平时说顺嘴了,一时口无遮拦便说了出来。

    戚继光面色一滞,但旋即恢复正常,显出良好的涵养,他语调平静道:“据说只要是徐先生挑不出毛病来的,那就一定没有毛病,所以还请您不吝赐教。”

    徐渭微微点头,瞥他一眼道:“好吧。”

    戚继光很高兴,刚要从怀里掏出文稿开讲,却听徐渭先道:“我先问一句,你准备用哪的兵来实施你的宏图大略?”

    戚继光顿一顿道:“总督府给末将什么兵,末将便用什么兵。”

    “那你就不要讲了。”徐渭翻翻白眼道:“你就算计划的再完美无缺,靠那帮兵油子也是不可能实现的。”

    戚继光呆一下道:“此言何出?”徐渭却用鼻孔对着他。

    沈默便将徐渭说的‘兵源不佳’那条,温和的讲给戚继光听。

    感激的朝沈默笑笑,戚继光对徐渭道:“先生没带过兵可能不知道,这兵原先什么样不重要,重要的是怎么练怎么带,只要为将者严格训练,赏罚分明、爱兵如子,持之以恒,再差的军队也会脱胎换骨,变成能打硬仗的劲旅的。”为免讲空话之嫌,戚继光又举了自己在北地的例子道:“末将初到蓟门时,面对的也是一群兵油子,最后还是将他们带出来,变成与蒙古人对冲毫无惧色的勇士了。”

    “那我就拭目以待。”徐渭哂笑一声道:“看看戚将军如何将我浙江官兵,改造成与倭寇对冲毫无惧色的勇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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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五五章 相见时难别亦难

    好在沈默和唐顺之都是能说会道之人,在他俩一番调节之下,这才没有直接不欢而散。

    但那戚继光到最后也绝口不提他的平倭之策,显然是被伤到自尊了。

    唐顺之见谈不出什么鸟东西来,笑骂一声起身道:“不在这干磨牙了,寻一处馆子吃饭去。”

    徐渭一指院子里的灵堂道:“我在治丧,不去。”

    唐顺之已经问过这是在拜祭谁了,点头道:“那你节哀,”又问沈默道:“那咱们去吧?”

    沈默也摇头道:“我爹在家病着呢,哪好在外面喝酒?”

    唐顺之关切问沈默病,沈默轻声道:“偶感风寒,不要紧的。”

    唐顺之又道:“令尊是公身,我也不方便探望,你帮我转达一下吧。”

    沈默道声谢,与徐渭将二人一道送去门口,临走时唐顺之突然对沈默笑道:“这次你和那义士立了大功,府里县里都会有所表示的……但都得先等着上面的下来以后。”说着眨眨眼道:“据可靠消息,天使已经在路上了,你月底月初的就不要出门了,好生收拾一下屋子,等着接旨吧。”

    有那戚继光在边上,沈默也不好开玩笑,只是一脸为难道:“府学初一开馆,我总得去报道吧。”

    “那个不影响,”唐顺之和戚继光上了马,丢下一句:“别处绍兴城就行。”说完便告辞而去。

    戚将军也很有礼貌的朝沈默拱拱手,跟着唐顺之走了。

    “还挺记仇呢。”见他再也没看自己一眼,徐渭笑骂一声道。

    沈默摇摇头,轻声道:“文长兄,别老让人下不来台。”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徐渭摸摸胡子拉碴的嘴巴道:“管不住这张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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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从徐渭家搬回去,沈贺的病就好了大半,但老家伙仍然赖在家里不去衙门,显然是前一段时间当差给累坏了。

    门外经久不息的人群,终于散去了,但沈默知道他们只是由地上转为地下,只要自己一出现在门口,必然又会从四面八方冒出来。所以他老老实实在家看书,直到二十八这天,他突然坐不住了。

    先是在院子里转了好几圈,踢了那棵大树两脚,然后又转进屋里,盯着黄历看了好一会,最后才仿佛下定决心道:“老子两世为人,不能输给徐渭那个情种!”

    说完便去换衣服,不过他没有穿自己最喜欢的月白长袍,而是换上了一件新作的淡蓝色衣衫。

    见他似乎要出去,沈安凑过来道:“少爷您要去哪?小的给您备车去。”

    “哪凉快哪待着去。”沈默没好气道:“我自己出去转转。”他心中有鬼,自然不愿带着这个大嘴巴出去。

    沈安怏怏道:“少爷,您是不是嫌弃小的了,我是您的跟班哎……”

    “等你有个跟班的样子再说吧。”沈默拍拍他的肩膀,笑道:“现在老老实实做你的杂役吧。”说完便扬长而去,只留下沈安蹲在门口,满脸沮丧的自我反思。

    轻车熟路的,从邻居家的院子里出去,沈默这次的目的地是城隍庙,先在几家店里,买了些人参鹿茸、银耳燕窝之类的滋补品,好几包穿成一串提着,到了广场西侧的义合源當铺。

    看着重新门庭若市的义合源,沈默自豪了一阵,便转到后街上,敲响了这家店的后门。

    开门的正是给他送包袱的小伙计,一见他便欢喜道:“沈相公,什么风把您老吹来了?”

    沈默笑笑道:“上次我说从杭州回来后,就来探望冷掌柜,你将话带到了吗?”

    小伙计一面把他迎进去,一面陪笑道:“那哪敢忘啊,早带到了。”却见沈相公的目光,早已经飘到院子里的那辆油壁香车上,便伏在他的耳边道:“您来的真巧,我家大小姐前脚刚到。”

    沈默面露惊讶道:“真是太不巧了,那我还是改天再来吧。”

    “别呀,”小伙计赶紧道:“让小的进去通禀一声。”过一会便出来上次的三个朝奉,一见果然是沈默,齐齐纳头便拜,口称‘恩公’,沈默赶紧将三人扶起,笑道:“些许小事,何足挂齿,几位休要如此称呼在下。”

    三人却郑重其事道:“若不是恩公大义相助,我们几个非得身败名裂,上吊自杀不可。”“对,您的恩情我们是一辈子都会铭记在心的。”说着便簇拥着他进了屋。

    一进去他便望向里间那微微抖动的门帘,直到闻到浓重的药味,沈默才回过神来。便见明显消瘦了许多的画屏,扶着病怏怏的冷掌柜起来,要支撑着给沈默行礼。

    沈默抢先一步将他扶起,轻声道:“大叔切莫如此,”便对画屏道:“快快扶大叔躺下。”

    画屏快速抬头看他一眼,便赶紧低下头去,依言扶着父亲靠在个大枕上,便悄然退到了一边。

    沈默便与那冷朝奉嘘寒问暖……因为那次上吊,冷朝奉落下了个咯血的病根,一直缠绵病榻,最近些日子又有厉害的趋势。

    沈默问大夫说怎么治,画屏小声道:“请遍了绍兴城的大夫,都说只能好生将养着,过个夏就好了。”说着满面忧愁道:“眼看着夏天就要过去了,谁知却益发不好了呢。”

    沈默不是医生,除了安慰几句,也拿不出什么好法子。不一会儿大伙便无话可说,一屋子人坐在那里大眼瞪小眼,场面十分的尴尬。

    沈默这次来,其实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他将殷小姐送回来时,便有意无意的对她说:‘自己会在二十八这天,来探望冷掌柜。’当时将问题想得太简单,以为只要她也愿意过来,两人便可以再见个面。可事到临头他才发现,虽然与她仅隔着一道薄薄的门帘,可画屏,冷掌柜,还有三位朝奉,就像一座座越不过去的大山亘在那里,让他看不见也摸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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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道再哑巴下去就太失礼了,沈默便强打起精神来,轻声询问殷家最近的状况……作为宝通源大船上的幸存者,问这个自然不失礼。

    三位朝奉不敢胡说,只好求助的望向画屏姑娘。画屏轻声道:“还好吧,小姐让把死难者的名单统计出来,要一家家的赔偿。”她说的虽然轻描淡写,可沈默却能体会到,殷小姐正在承担着多大的压力。

    冷掌柜叹息道:“人家都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可殷家时代为善,我家小姐更是以扶贫济困为己任,可怎么非但不见好报,反而却摊上这种事了呢?”

    沈默轻声安慰几句,又问自己可以帮上什么忙,画屏小声道:“奴婢不知道。”

    有四大金刚在座,沈默就是想对画屏表示一下关心,说句‘你瘦了,可得保重啊’之类的都不可以,不由一阵阵胸闷气短,便流露出告辞之意道:“说了这会话,大叔也累了,几位档头也要上工了,我就不在这打扰了。”

    四大金刚却不让了,非要留他用饭,四朝奉道:“凤引楼的席面都叫了,公子就赏个脸吧。”沈默只好跟着三个朝奉,往正厅用饭去了。

    如同嚼蜡的吃完了一顿上好佳肴,沈默又略坐一会,便起身告辞了。

    与冷掌柜打声招呼,三位朝奉便把他送出去。从院子里经过时,沈默见已经没有了油壁车,心里便一阵阵难受,谢绝了他们的派车相送,怅然若失的走出了这条后巷。

    一出去便见到一辆油壁车停在不远处。见他出来,车上一个面生的丫鬟快步走了过来,沈默的心脏竟然不争气的漏跳几拍……对于身体的这种反应,他自己都觉着好笑,心中自嘲道:‘沈默啊沈默,你终于长到发春的年纪了。’

    那丫鬟过来,朝他福一福道:“我家小姐说,多谢公子相助敝号之情,些许薄礼,聊表谢意。”说着便将一个漂亮的竹篮奉上,里面装得是一篮时令水果。

    沈默望向那辆油壁车,便见珠帘无声掀起一角,露出一张似诉衷情的俏脸,朝他微微点头,旋即就消失在珠帘背后了。

    沈默心中一动,道声谢接过来,望着那辆车远远消失在拐角处,这才找辆车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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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顺着梯子回到家中,沈安便迎上来,满脸堆笑道:“公子太客气,虽然您上午说的有点重,但那都是为小的好,用不着还买水果安慰我。”

    沈默缩手把果篮收到身后,歪着头看他半晌,看得沈安浑身发麻,摸着小脸蛋道:“公……公子,你这么看我……干嘛?”

    沈默这才摇摇头道:“没事,就想看看‘自我感觉良好’六个字是怎么写的。”

    沈安登时又被打击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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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五六章 府学

    转眼便到了七月初一,府学开馆的日子,一大早沈默便在沈安的陪伴下,带着学具书籍,往绍兴府学宫去了……当然这次走的是正门。

    绍兴府学位于城南投醪河畔,本朝迭有兴修,以致现今占地百亩,壮丽宏伟,又聘有名儒为师,乃是公认的浙东诸庠第一。每年都有通过三级考试的本府俊才,负笈来游,成为一名人人羡慕的府学生。

    当然如沈默这般,以三试三魁的成绩考入的,更是如明星一般引人瞩目,刚刚走到学宫门前,便有一群等在门口的同年,一齐朝他拱手问安道:“师兄早……”

    这些都是一船同去杭州考试的,现在齐刷刷的头戴儒生方巾,身穿宝蓝色直裰儒袍,却是都换成了生员服色。沈默与他们的穿着大致相同,只是一般生员的儒衫用绢,他却用绸,腰上悬挂的玉佩也较同年高一个档次,这当然不是他爱炫耀,而是院试第一就得这么穿,这是规矩。

    其实按理说,小三元者应该在头巾边簪花一支,沈默觉着像媒婆,高低不答应,他老爹才怏怏取下来道:“可惜啊可惜,别人想带还捞不着呢。”

    与一干同学重见,沈默竟升起恍若隔世之感,不由连连拱手道:“险些就见不到诸位了。”

    众同年也唏嘘道:“若是知道会遇上倭寇,当时说什么也留下来等师兄。”

    沈默便呵呵笑道:“若是知道会遇上倭寇,当时说什么也会跟你们一起走。”登时引得一片大笑。

    众人便众星捧月般拥着他往里进,纷纷笑道:“现在坊间传说,师兄大展身手,一个人杀了几十个倭寇,不知道有没有这回事?”“就是啊,师兄成了英雄,快把当时的情形讲给我们听听,让我们也身临其境一次。”沈默摇摇头,笑而不语,

    一路上碰到的新生,看见沈默便自动伫足,站在道边施礼道:“师兄。”待沈默回礼通过后,才跟在他后面往前走。只要是同年入学的,不论年庚,无一例外……要说不喜欢这种前呼后拥的感觉,那他就太虚伪了。

    就连那小书童沈安,也在一群书童中挺胸腆肚,神气活现,仿佛自己是书童中的老大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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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众新生进了学宫大门,只见面前广场上摆了一溜铜盆。大伙知道这是入学仪式开始了,便安静下来,由站在那边的司礼训导指挥着,依次在盆中净手,然后往鞋子上和帽子上掸了点水花,算是象征性的完成了‘盥洗’,以表示对圣人之地的尊敬——府学宫之所以称为宫,因为供奉着孔子,所以府学又叫做孔庙。

    待洗过干净之后,便在那训导的带领下入泮池、跨壁桥,到了府学正殿孔子殿外。到这之后,大伙又一次在阶前重新列队,才在训导先生的引领下,进入了正殿之中。

    大殿内的至圣先师像两侧,已经站满了往届的生员,站在最前面的是廪生,人数最少,仅有四五十人,其中第一排便站着那诸大绶;中间的是增生,人数有二三百,最后面的是附生,人数与增生同,已经站到偏殿去了。

    中间的孔子像前,则站着十几位四十岁以上,八十岁以下的儒学训导,便是满屋子生员的老师了。

    那引路训导命新生站在大殿中间,面朝至圣先师像站好,然后便匆匆去后堂报告去了……沈默被安排在第一排,左边两个是陶虞臣和孙鑨,右边两个则是另外两位五魁。

    过了一炷香功夫,便听一声叫唤道:“知府大人到!”

    包括那些个训导在内,满屋子人一齐朝发声的方向躬身施礼道:“恭迎先生!”现在大殿中没有不是秀才的,也就没有跪迎的。

    便见唐顺之着一身绯红官袍,在教授大人的陪同下,郑重的走入大殿,在孔子像前站定。

    这时,那司礼训导又高声道:“参拜先师!”众人唐知府的率领下,毕恭毕敬的朝孔子像三叩首,然后知府大人和教授、训导起,往届生员也起,只有沈默他们这些新生还跪着。

    “诸新生行拜师礼。”司礼训导继续唱道。

    新生们便朝立在孔子像前的知府、教授和训导行礼,这才算完成了跪拜仪式。

    待众人起身,司礼训导又道:“请教授大人讲话。”

    教授大人先给孔子上香,然后对着新生们背一段太祖圣谕,无非是‘忠君爱国,刻苦读书,奉公守法,报效君父’之类的陈词滥调,然后才是真正有用的——

    他说:“入学后,生员要专治一经,以礼、射、书、数设科分教。”即是说课程分为四类:一是‘礼科’,包括经、史、律、诰、礼、仪等,生员必须熟读精通。二是‘射科’,乃是朔望日演习射法,由长官引导比赛。三是‘书科’,要求生员练习书法,临名人法帖,每天练习五百字。四是‘数科’,要求生员必须精通九章算术。

    虽然每科都有课试,并分等给与赏罚,但大家心知肚明的是,必须下苦功夫的,只有‘礼科’和‘书科’,因为这两科涉及科举……书科自不消说,你要是字写得一般,任凭文章花团锦簇,也不能入得了考官的法眼。

    而礼科更是直接对应将来的科举考试题目——乡试和会试的考试形式基本上一样,都是考三场,每场三天。第一场制义七篇,也就是作七篇八股文,其中从四书中出三题,所有考生必做;从五经的每一经中各出四题,士子各选一经,加起来一共是七道题。

    第二场试论一道,判五道及诏,诰,表各一道;第三场试时务策五道。这些内容都要在‘礼科’中学习,所以此科重要性不言而喻。

    然而众所周知,能不能在科举中中式,最最重要的还是取决于第一场,也就是七篇八股文,所以对四书五经的教习,依然是府学的重中之重。而在这个阶段,生员们除了必修的四书之外,只需在五经中选修一门既可,不必像之前那样,四书五经一把抓了。

    然后教授大人又宣布了上课时间,每月上二十天课,再加上每月初五、二十的时文大考,初六、二十一的经解策论小考,也就是一月说有二十四天在校时间。不过学校并不要求生员务必出勤,但必须参加每月的大考小考,且诸生还需各列功课簿一本。各将每月所读何书,所看何书,或所临某帖,逐一注明,以备掌院不时阅取。

    如果在两考中连续垫底,那就有被打入黑名单,上报道学批准降级甚至除名的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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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啰啰嗦嗦讲完一通,教授大人这才喘口气道:“请知府大人训话。”

    唐知府也接过一束线香,给孔老爷子上了香,这才转身道:“诸位生员,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们进入府学求学是为了什么?”提问几个新生,有的说是‘提高修养’、有的说是‘报效大明’,比着赛着的往大里说,唯恐显得不会吹牛。

    唐知府耐着性子听了几位的,淡淡一笑道:“你们说的都很好,但都不是真心话,本官当着至圣先师的面,便说一句直白的,你们就是想学好举业,好像本官一样,金榜题名,红袍加身……谁敢说不是,本官立刻给他赔不是。”

    满大殿人讪讪笑起来,有些个老儒训导暗暗不快道:‘虽然是大实话,可在夫子面前说些追名逐利之事,知府大人着实欠妥。’但也只是腹诽而已,却不敢说出来。

    只听知府大人接着道:“如果都认为是这样,本官就腆颜以前辈会元的身份,来给你们传授一下心得经验,愿意听吗?”这下不光是新生,满大殿生员都是十分的激动……谁不知道唐知府乃是与王守溪并称的时文大家,若能听他指点一二,必能受益匪浅。

    “方才教授大人介绍了府学课程,本官想你们中的不少人,已经在心中将其暗暗划分为两类,一类有用于科举的;一类无用于科举的……有用的就认真学,无用的就弃之如敝屣。”唐知府慢悠悠的说道,引来了生员们不由自主的点头。

    “本官也将其分为两类,举业和德业,你们认为无用的,都被我划进了德业之中。”唐顺之沉声道:“慎勿以举业、德业为两类而偏废,你学举业只是学了个制义的方法,学得再好,写出来的文章辞藻再妙,让人读起来仍觉着干巴巴,没滋味。这就是因为忽略了德业,只有在德业上也下功夫,才能让文章血肉兼备,有其灵魂!”

    见生员们懵懵懂懂,只有十数人似懂非懂,了然顿悟者更是寥寥,不过沈默、诸大绶、陶虞臣等三五人而已,唐知府叹口气道:“话是对你们所有人说的,但能不能有用,就看你们的造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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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五七章 左右文武儒稗

    等知府大人训话结束,训导大人又让本次的三试案首上前,代表诸生向孔子上香,然后发言作保证。人家唐顺之是知府,自然可以胡咧咧,沈默可啥都不是,只好老老实实的将府学提前给的词背一遍,便赶紧下台了事。

    在众人眼里,这已经是了不起的荣耀,足以在几十年后向孙子自夸了。但人和人确实不能比,硬要比一定会气死人……当仪式结束,大人们先行一步,走到门口时,知府大人突然回过头来道:“沈拙言,你根本官走,你的课业由本官亲授了。”

    一片或是嫉妒或是羡慕的目光,登时落在沈默身上,饶是他脸皮赛过城墙,也微微觉着不好意思,赶紧应声出去,跟着老唐上了轿。

    在轿子上两人还像正经人一样,说些今天天气真不错之类,但一到了知府衙门的内室书房之中,唐顺之便露出一副为老不尊的笑容道:“怎样小子,有面子吧?师叔待你不薄吧?”

    沈默翻翻白眼道:“我的师叔啊,你看多少人恨不得把我拖下来,换成他自己上这轿子?”说着伸手一比划道:“这下起码得罪了一百个。”

    唐顺之哈哈大笑起来,捻着胡子道:“我一直无法理解一件事,请你帮着解释一下……我师兄那个古板的道学先生,怎会教出你这么个学生来呢?”说着不无遗憾道:“你应该是我唐荆川的学生才对。”

    沈默摇头笑笑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话我实在不好回答。”

    唐顺之却没有再跟他开玩笑,而是沉声道:“我是真心实意想让你传我衣钵……或者帮我把衣钵传下去,不要让我平生所学失传。”

    沈默轻声道:“那我实话实说吧,我万分敬仰阳明公,十分敬重我师父,也很佩服师叔您……”

    “但是呢?”唐顺之似笑非笑的问道。

    “但是我不想与现在的王学门人搅在一起。”沈默字斟句酌道:“我承认其中有许多真正体悟了心学,在为国为民操劳者,但大部分王学门人,已经彻底流于清谈……甚至是空谈了。整日里夸夸其谈什么‘花树我心’之类,大讲抱负理想,却对‘知行合一’避而不谈。”说着语带讥诮道:“我觉着他们比程朱理学的书呆子更可怕……人家至少还知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他们却已经直追那些米虫般的魏晋名士了!我敢负责的说,这些人将来一定会坠了阳明公的千古威名的。”

    唐顺之仿佛不认识一般看着沈默,轻声道:“你怎么学得如徐渭般尖锐了?”

    “原因有二,一者我觉着自己缺少些棱角。”沈默直言不讳道:“现在不是太平盛世,还是有些棱角好出头。”说完又坦然望向唐顺之道:“第二,师叔乃是百年奇才,学究天人,身后之光辉定然也千古不灭,何苦与那些人搅在一起,坠了自己的威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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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说完之后,内室里十分安静,唐顺之端坐在宽大的交椅上,平静的望着他,目光清澈无比,仿佛了无心机的孩童,又好似阅尽人世,了然悟透的老人。

    一看到那目光,沈默心里便暗骂自己多事,他这才知道,唐顺之是个王阳明般的人物……虽不及亦不远矣,这种人有着超越凡俗的智慧,世间的一切都仿佛那林中花树一般,全在他的一念之间。试问还有这种人看不透的问题吗?他不是班门弄斧还是怎地?

    果然听唐顺之淡淡道:“拙言,你有千般好,就是太在乎名……声了。”他本想说‘名利’的,但有名就有利,名利不分家,所以话到嘴边,便换了个宛转的说法。

    沈默身子微微一紧,却没有反驳。

    唐顺之轻声问道:“你说是名声重要,还是做些实事要?”

    沈默还能说什么,只能说‘后者重要’了。

    “可如今这世道,单枪匹马能做出什么来?”唐顺之淡淡道:“你知道朝廷每一个决定背后,有多少人在角力吗?正反两方都不下百人,上至大学士,下至科道言官,全都是以团体的面目出现,他们有幕后策划的,有冲锋陷阵的,有摇旗呐喊的,甚至还有打入对方卧底的,每个人极尽所能,目的却只有一个,那就是党同伐异!”

    “地方上就更不用说,完完全全是朝堂斗争的延续和分支,完全没有例外。”说着他有些自嘲的笑道:“就像街上青皮打仗,现在全都是群殴了,你小子若是非要单挑,就算是头猛虎,也敌不过群狼。”

    “你没有走进王学的内部,所以不理解这个圈子有多大的实力。”唐顺之淡淡道:“即使是我,也只是接触到了一部分,但已知的王学一派官员,就有大学士两人,北京六部尚书侍郎共六人,南京六部的堂官则是一个不漏,封疆大吏中也至少占了三成,之下各色官员更是不计其数,以御史言官为最……而且还有不计其数的在野鸿儒,致仕官员,这些都是强大的力量。”

    沈默震惊了,他没想到被嘉靖皇帝几次三番打压的王学一派,竟然如此昌盛而放肆的活着……‘如果能把这些力量攥到手里,那不是连皇帝都可以欺负了?’一个念头划过他的心田,又赶紧将其打压下去,这么疯狂的念头,还是想都不要想。

    看到他吃惊的表情,唐顺之有些恶趣味的笑笑道:“不过你也不用太害怕,王学门人虽多,却不如你想象的那么强大,要不然也不会连公开讲学也不被允许。因为王学本身就有好几个学派,比如说我师傅龙溪先生创立的南中学派,何心隐的师傅王艮创立的泰州学派,各自有各自的主张,之间并不团结……比如说他们泰州派便主张‘攘外必先安内’,所以应该先倒严后抗倭。”说着指指自己的鼻子道:“而我却主张先抗倭后倒严……本人为此还被扣上了严党的帽子。”

    沈默轻笑道:“我听说师叔是赵文华举荐的?”赵文华是严嵩的干儿子兼头号爪牙,跟这种人扯上关系,严党的污名是跑不了的。

    唐顺之两手一摊道:“严党当权,而且老东西圣眷正隆,一时无法撼动,但倭寇却不会等,我大明国也等不起。如果我跟严党拉开距离,不接受朝廷的任命,就还得在乡下蹲着念书……那样倒是全了我的名节了,可于我今日之大明又有何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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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唐顺之说完,沈默沉默良久才叹口气道:“我还没达到这种境界……”

    “这个无妨,”唐顺之摇头笑道:“跟你说这么多,是不想让你误会我,并不是想拉你入伙……也许他们有这个想法,但我没有,我只是单纯的请你接我衣钵,将我的毕生所学传下去。”说着长长的叹口气,悠悠道:“你也知道我唐顺之削籍不仕十六年,这十六年里我居于山庄之中,僻远城市,杜门扫迹。昼夜讲究,忘寝废食,遍览百子史氏,国朝典故,律历之书,学射学算!学天文律历!学山川地志!学兵法战阵!下至兵家小技,于学无所不窥。”

    说着从桌下取出一个一尺厚的绸布包,一边缓缓打开,一边道:“不是我唐荆川自夸,管他什么天文乐律,地理兵法。弧矢勾股,壬奇禽乙!我都已经深通其中三味了。”绸包打开,是六本厚厚的手抄册。他爱惜的摸索着这六本凝聚着自己毕生心血的书本道:“这是我尽取古今载籍,剖裂补缀,融会贯通,编成的六册书——《左》、《右》、《文》,《武》、《儒》、《稗》,虽然囊括甚杂,却尽是经世致用之学。”

    “六编传于世,学者不能测其奥也,唯有真英才才能看懂,”说着微微自傲道:“掌握其中一编者,便可建一番震古烁今的大功业也!”

    沈默狐疑的望着他,心说:‘你六本都明白,怎么也没见白日飞升呢?’

    唐顺之自然看出沈默的不信,苦涩笑道:“我的精血气脉已经全部融在这六本书里了,别看我现在活蹦乱跳,实际上已经才思枯竭,阳寿不多……想要有一番作为,已经是可遇不求了。”说着一撩衣襟,竟然给沈默跪下道:“请拙言你务必帮我这个忙,将这六本书传给合适人选,让其发扬光大,也好让我甘心……”

    沈默还能说什么?他侧身让过唐顺之的礼,默默的接过六本书,轻声道:“我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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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五八章 圣旨到

    唐顺之告诉沈默,钦差已经到了绍兴境内,此刻正在萧山驿休息,等待黄道吉日入城。

    传旨钦差是代表皇帝的,虽说是给沈默一家传旨,可绍兴城都得跟着忙活起来……总不能指望着沈家父子俩,将钦差所要经过的道路上全部张红挂彩,再用净水泼一遍?累死他们也干不完。

    所以初二这天开始,城里的衙役民壮木匠全部出动,从北城门开始,过府前街,一直到永昌坊,将十来条街道,六七里的路程,全部扎上彩棚,棚上糊上红色的纱绫。

    一时间找不齐那么多的红绫,工匠们便将白绫、白布、白绸、白纱在丹红染料中过,再由烈日下暴晒两个时辰,便将白变成红充数。

    但城门和沈家门口两处,因为是钦差伫足之处,全是用的上好西蜀红绫,棚子自然也扎得格外精细,用上好的木料,搭得跟玉皇大帝的南天门一般。

    外面忙得热火朝天,沈默和沈贺却在家里不急不躁,当沈老爷带着几十个奴仆丫鬟过来时,这爷俩正在坐在竹椅上大块大块的啃着西瓜呢。

    一见到沈老爷进来,爷俩赶紧起身招呼道:“这大热天的,大老爷快坐下吃块西瓜。”

    沈老爷一看他俩还在这优哉游哉,登时气不打一处来,指着外头道:“整个绍兴城都在给你俩忙活,你们倒好,还有闲心在这吃西瓜。”

    见大老爷生气了,沈贺赶紧赔笑道:“咱家过了年才翻盖的屋子,粉墙黛瓦,里外三新,还用得着再收拾了吗?”

    沈老爷气得直跺脚道:“糊涂!这是什么事儿?这是比婚丧嫁娶,要隆重不知多少倍的圣旨封赏大典!绍兴城多少年才能摊上一次?那是每个步骤,每个细节,都要写进族谱、县志、府志里的!”

    沈贺哎呦一声跳起来,没口子埋怨沈默道:“都怪这臭小子,说别人忙就行了,咱爷俩只等着那天换上新衣服接旨就是!”

    “他不懂事,你也不懂事?”沈老爷骂一声道:“把东西都搬进来吧。”

    便有一队奴仆,挑着担子,推着大车往院子里进,那声势简直比搬家还要浩大。沈贺挨个看过,什么紫檀木的桌椅床榻,描金的四扇屏风、苏绣流苏的帷幔,湖绸缎面的锦被,西洋提花地毯,一应家居所用应有尽有。甚至连漆金净桶都送来了。

    看着这些东西,沈贺心惊胆战的问道:“钦差大人要在这儿长住?怎么弄得跟要添丁进口似的?”

    “当然不会。”沈老爷摇头道:“传旨完了你得宴请钦差,这中间不得请钦差一行更衣休憩一下?”

    沈贺一听是这么回事啊,登时不好意思道:“那让大老爷太破费了。”

    沈老爷嘴角抽动几下,小声道:“这是我给你东拼西借的……可千万加小心,弄坏一个就得成百上千两银子的赔。”

    沈贺正在摩挲一套故宋官窑的茶具,闻言赶紧缩回手道:“钦差打碎了也得我赔呀?”

    沈老爷又好气又好笑道:“你能让钦差赔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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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到中午时,绍兴府的知事过来,给沈贺送上一份观礼宾客名单。沈贺一看那长长的名单,足有近千人之多,差点没晕过去。指着自家的院子道:“前前后后摆不下五十张桌子,还有一半人只好去房顶上坐了。”

    知事与他熟识,把他拉到一边道:“哥哥你怎么想不开呢?看看这上面的名字,哪个不是绍兴府里有头有脸的?许多人巴巴的从余姚、上庸赶过来,就是为了吃你一顿冷汤冷饭吗?”

    沈贺苦笑道:“我知道不是,可真盛不下呀。”说着指着隔壁道:“实在不行只能让他们到邻居家就座了。”

    “那可不行,人家就是为了来亲临这封赏大典,”知事摇头道:“你给弄到别家算怎么回事?”

    “那你说怎么办?”沈贺叹气道。

    “拆了!”知事两手一拍道:“把两边院墙都拆了,三家不就变成一家了么?我现在就去找工匠来。”说完也不管沈贺打不答应,便急匆匆走了。

    沈贺心说,那也得先跟邻居说说啊。便想找沈默去知会一声,

    可前后院都是人在忙忙碌碌、进进出出,简直是乱套极了,沈贺找了一圈没找见。最后回到前院时,却看见沈默和沈京两个,带着两大车杯碗碟壶进来。

    一见到沈贺,沈京便笑眯眯道:“老叔,清一水的景德镇瓷器,连封都没开,潮生的面子可真大啊。”

    原来是去借餐具去了,沈贺来不及表扬,便下令道:“去左边张伯家说说,看能不能把咱两家的院墙拆了。”

    沈默说:“没事拆人家院墙干什么?”

    “叫你去你就去!”沈贺瞪眼道:“咱家坐不开了,也不能让观礼的贵宾坐别家。”

    沈默说‘我没那本事’,沈贺说‘你有’,便将他撵出家去。

    沈京也想跟着凑热闹,却被沈贺叫住道:“过会儿有送菜的过来,你去后院接一下。”

    沈京点头道:“好嘞。”接过沈贺递过来的清单,往后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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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院里,仆役们正在垒灶,沈京数了数道:“二十个灶台,用得着这么多吗?”

    “前面说客人要上千了。”管事的仆妇没好气道:“原本支十个灶台正好的地方,硬要再加上十个,我看到时候炒菜的往哪里站。”

    沈京与她说笑几句,门外便传来铃铛声,却是送菜的来了,他打开门一看,呵,整整十辆大车的鱼肉蛋菜!不由笑道:“绍兴城今天都吃不着菜了吧?”

    送菜的老板陪笑道:“那倒不至于,不过要比往常贵个三四倍。”

    双方便开始交接食材,共有上等白米五百斤,计纹银六两;上等猪肉二百斤,计纹银六两;上等羊肉二百斤,计纹银四两;上等牛肉二百斤,计纹银五两;鸡蛋二百斤,计纹银二两;三斤以上新鲜活鲤五十尾,计纹银五两;三斤以上鲈鱼五十尾,计纹银十五两;活鸡五十只,计纹银五两;活鸭五十只,计纹银三两;活鹅二十五只,计纹银三两……以及各类瓜果菜蔬共五百斤,计纹银十五两。

    清点无误,现金付讫,老板笑眯眯道:“公子您还有何吩咐?”

    沈京也笑眯眯道:“老板,你又有大买卖了。”指一指那十辆大车道:“同样的东西再来一份。”

    老板吃一惊道:“这还不够吗?”

    “客人有点多啊。”沈京叹口气道:“快去吧,横竖短不了你的钱。”

    老板苦笑道:“公子爷,这些就是今天本县市面上的大部分食材了,可没本事再凑一份了。”

    “那就去山阴买!”沈京一拍身后的大门道:“到时候县志府志上写一笔,仪式一切皆好,唯独因菜商某某之故,宾客只得一半饮食,你可就是遗臭万年了。”

    那老板登时瞪起眼来,拍着胸脯道:“公子爷放心,我这就去采购,哪怕害得全城吃粥,也给您再凑一份出来。”说着又小心陪笑道:“小的不叫某某,叫柴守礼,您可一定帮着小得县志留名。”

    沈京好笑的望着那柴守礼,点点头道:“办好这趟差事,我跟写县志的说声。”

    那柴老板登时乐开了花,对伙计们大声嚷嚷道:“快卸车,完事去山阴那边找我。”说完便屁颠屁颠的先跑去张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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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京不愿意看满院子杀鸡宰鹅,便转到前面去,却见有面生的官员,正在神态倨傲的询问沈贺,钦差大人于何处更衣,何处盥洗,何处宣旨,何处燕坐,何处开宴,何处退息。

    沈贺将安排讲与那官员听后,那官员便开始横挑鼻子竖挑眼,一时说这里应该用布幔挡围,一时说那里不够规制,弄得沈贺一个头有两个大。

    沈京见状,赶紧去书房,朝家里带来的账房道:“封一包银子。”那账房便拿出一块银饼,要用剪子铰开,却被沈京阻止道:“不用铰了,全封上吧。”

    “这可是二十两啊!”账房张嘴瞪眼道:“干什么用这么多?”

    沈京便把前面的情形一说。账房道:“那我给少爷换金子吧,那个轻多了。”

    沈京骂一声道:“换什么换?要的就是这个分量!”

    当那官员面不改色的接过沉甸甸的一包银子,说话的声音便柔和了许多,他也不挑毛病了,还反过来指点沈家人到时候应该迎到哪里,站在哪边,对钦差怎么称呼,接旨时注意什么,之后如何款待钦差,还重点强调,钦差大人喜欢听昆曲,最好找个戏班子来助兴。

    沈家人赶紧按照指点,重新布置安排,忙得四脚朝天,这一夜,谁也没捞着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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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五九章 钦差到

    翌日五更不到,城内便乡勇尽出,开始打扫街道,撵逐闲人。

    待到了天光大亮,太阳快升起来的时候,街面上已经是干干净净,看不到一点碍眼的东西了。这时便有近百民夫分作两人一组,一边一手拎着双耳大木桶,一手拿把藤条编的长把大木勺,将青石铺就的大路,泼得又湿又匀称。

    这样地上那些扫不去的灰土,便被冲进了道边的阴沟之中,太阳出来一照,地上铮明瓦亮,一点扬尘也没有……至于城外,在昨日便已经净水潵路、黄土垫道,早就做好了恭迎钦差大人的准备。除了好看之外,还有个很重要的原因……钦差大人的随员多半是白袜皂鞋或者粉底皂靴,如果不把地上洒水,那走过之后鞋帮子、袍角子都是土,心情定然不好。

    到了卯时三刻,知府大人便携着同知、通判、推官,并两县县令、佐贰,共计十名有品有级的官员,在三班衙役的簇拥下,浩浩荡荡到了北门外,出城数里恭迎钦差大人。

    紧赶慢赶行出十余里地,终于见河上泊着一艘高大楼船,旗、牌、伞、扇插列舱面,数排衣甲鲜明的亲兵护卫,拱卫着一个三品官员立在船头,朝着唐顺之遥遥的招手。

    唐顺之赶紧下轿,率领众官俯首便拜道:“恭迎钦差大人,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白面长须的三品官员,便是钦命祭海大臣兼传旨钦差,通政使兼工部右侍郎赵文华,他先替皇帝受了三叩九拜的大礼,又接受众人的再次叩拜,然后才笑眯眯道:“荆川兄与诸位快快请起。”

    那楼船这才靠了岸,船板架好后,一队队持刀卫兵从上面下来,然后便是老长的钦差仪仗,最后才是八人抬着的绿围红障泥大轿,颤巍巍的从船上下来……也不怕掉水里去。

    唐顺之率众官员在道边恭迎。待那八抬大轿经过时,轿帘掀开,白面长髯的赵文华笑眯眯露出脸来,对唐顺之笑道:“荆川兄还不上来,还要兄弟我下去请你不成?”

    唐顺之恭谨笑道:“大人折杀顺之了,您是钦差天使,下官岂敢与您同轿?”

    赵文华闻言畅快笑道:“你我是同榜进士,我还得叫你一声师兄。咱们就不要讲那些繁文缛节了。”

    唐顺之这才笑道:“恭敬不如从命。”一个长随便掀起轿帘,请唐大人上去。

    众官便各自上轿,绍兴城的两位县令跟在最后面。吕县令小声嘀咕道:“知府大人也忒小心了,那么奉承姓赵的作甚?”

    李县令小声道:“听说严阁老这干儿子是个小心眼,唐大人是防小人呢。”

    “听说咱们张部堂就不买姓赵的账,”吕县令小声笑道:“这家伙在杭州时,还想跟张部堂索贿,被张部堂弄了个灰头土脸。”

    李县令摇头笑道:“那些都是大人们的事,咱们当好七品芝麻官就行了。”

    吕县令嘿嘿笑道:“我可听说你老兄也在受赏名单中。”

    李县令撇撇嘴道:“谁知道呢。”便掀帘子起轿走人了。

    望着他的背影,吕县令恍然道:“这家伙看来已经有底了。”说着叹口气道:“谁让人家命好呢,摊上沈默那样的好学生呢。”也上轿跟着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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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近午时,绍兴城北门外人山人海,人们从各处早早赶来、翘首以待,只为看一看钦差大人的排场。

    “来了来了……”看到东北边远远驶来一队人马,大伙兴奋的叫了起来。

    维持秩序的官兵登时紧张起来,他们用鞭子和枪杆驱赶看热闹的百姓,将中央大道隔离出来。

    这边刚刚维持好秩序,那边钦差大人的仪仗便到了,先有两队共二百人的卫士,穿着鲜亮甲胄,手持明晃晃的长枪在前面开路,后面又跟着一百兵士,打着刺绣绘画的各色旗帜,木雕铁打金装银饰的各样仪仗,以及回避、肃静、官衔牌、铁链、木棍、乌鞘鞭,一对又一对……过了好一会,才见到一柄题衔大乌扇,一张三檐大黄伞儿,罩着一顶八抬大轿缓缓过来。

    轿帘子一直没升起来,老百姓压根就没见钦差长什么模样,但这从未见过的排场,却已经深深印在他们的心中,在今后许多年内,都将被反复提及,用作教育子孙上进的素材。

    轿内的赵文华心中也不平静,他透过薄纱帘子,已经看到了唐顺之为自己安排的十分隆重,不由感慨万千道:“同年就是同年,知道兄弟一路上受委屈了。”他本以为自己奉旨南下,地方上必然前接后送,小心奉承,让他赵侍郎风风光光、赚得盆满钵满……他这样想其实也没错,因为京城下来的官员,甭管大小,地方上都会卖力巴结的。

    谁知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儿,沿途地方官竟然不买他这个三品大员的账,除了管顿饭之外,临行赠送的竟然都是土特产!

    那可不是名义上的土特产,而是真真切切的土产和特产……而是些什么干笋啊,蜜桔啊,山茶油啊,老烧酒啊,全是些不值钱的玩意!

    现实和理想之间的差距,让赵侍郎太失落了,他一直觉着莫名其妙,直到见到了总督六省军务的张部堂才明白了,原来根子在这里——别人买他,或者他干爹的账,可张部堂却压根没将他看在眼里,甚至对他干爹严阁老,也不太感冒。

    翻一翻老张的履历,原因便写在里面了,嘉靖十六年,人家张经任两广总督的时候,严阁老还在挂着个虚职编宋史玩呢。虽然说后来严嵩扶摇直上,入阁当上了次辅,后来又成了首辅,为天下百官之首,地位比张总督要高半头了,可严阁老是怎么入阁的?靠着写青词,阿谀奉承才上去的;又是怎么当上首辅的?是造就于谦之死后的最大冤案,踩着提携过他的老乡夏贵溪的尸体上去的。

    而夏言偏偏又对张经有知遇之恩。所以这位牌子硬、资历老、本事大的张总督,虽然拿严阁老无法,却是万万不会买他干儿子的账的。

    偏生赵文华在京里嚣张惯了,除了他干爹之外,什么大学士、尚书之类,统统不放在眼里,就连对着徐阶也敢直呼其名。现在到了地方上却被个总督不待见,心里早就憋坏了。

    于是在杭州见到张经之后,他十分不自量力的决定,给这位总督一个下马威,竟然在接风宴上,当着数位高官的面说:‘兄弟千里奔波,一路上损耗颇大,希望部堂大人襄助一下。’这哪是要求援助,这是赤裸裸的索贿。

    可张部堂依旧谈笑风生,大吃大喝,却仿佛没听见他所说一般。赵文华臊得满脸通红,可也不能这样算了,不然他和他干爹的脸就算是丢尽了,于是他又说了两遍。

    张部堂还是没听见……

    赵文华终于憋不住了,沉声道:“我是钦差!钦命祭海大臣!”

    张经淡淡一笑,用一种干巴巴的语气说:“我也是钦差,钦命总督抗倭大臣,还有王命旗牌。”

    赵文华一下子无话可说,他这才发现,面对的是一个自己无法比拟的庞然大物……论资历,人家跟严阁老一辈的;论官衔,人家是二品大员,他才三品;论权势,人家总督六省抗倭,乃是一等一的方面重臣,他则是被派出来祭海的,完事儿就得回去。

    在一众省级高官嘲笑的目光中,赵侍郎算是把脸丢到姥姥家了,第二天便匆匆离开杭州,往绍兴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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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锦上添花永远比不上雪中送炭,当赵侍郎感到与之前截然不同的待遇时,心中的激动之情也就可想而知了。他紧紧拉着唐顺之的手,眼圈发红道:“荆川兄,好兄弟啊!你的盛情,兄弟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

    唐顺之笑眯眯道:“梅林兄哪里话,你我既是同年,又对我有引荐之恩,搞得隆重点也是应该的。”他的目光仍然清澈无比,仿佛赤诚无比。

    两人说话间,轿子终于停下来了,待轿帘掀开之后,唐顺之便看到满眼都是观礼之人,不由开怀笑道:“荆川兄果然不负所托。”

    唐顺之笑道:“前日接到梅林兄的亲笔信,这才知道陛下对此次封赏有着特殊的期望,顺之自然要按照梅林兄的意思,把全府的读书人家都招来了。”

    “兄弟实心任事啊。”赵文华又感动一把道:“我们去看看这个幸运的小子吧。”

    三声炮响之后,钦差大人与知府大人下轿行在红毯之上,红毯的另一端,是沈贺与沈默父子俩。

    两队人的中间,还摆着香案烛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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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赵文华就像一根搅屎棍,东南自此大乱鸟……

第一六零章 论功行赏

    沈默仍然穿着他在府学宫时的生员装束,沈贺也没有穿他的主簿官府,而是头戴四方平定巾,身穿蓝色圆领大袖衫,脚踏高筒毡靴,也做秀才打扮……长子和他爹娘在他俩身后站着,再后面是会稽巡检吴成器和一身戎装的俞大猷……他是早晨刚刚赶到的,最后一排立着的,果然是那李县令。

    他们站立的顺序,是待会传旨的顺序,并不是以尊卑而论的。

    周围是万众瞩目,人们或是羡慕,或是嫉妒,或是单纯看热闹的注视着这些幸运儿,恨不得自己也变成他们。

    待众人见过钦差大人后,赵侍郎却不立即传旨,而是在侍从的指引下,去到正屋内更衣……他穿常服而来,且一路上难免出些油汗,自然不能要这样宣旨,得脱光了洗吧洗吧,换上里外三新,再熏点香才出来。

    大伙足足等了小半个时辰,都快要顶不住了,这才听到一声高叫道:“钦差大人道!”便见换了一身簇新的三品朝服出来,与唐知府在府试时所穿大致相同,唯独所佩乃是蓝田玉,而唐知府佩的是药玉。

    说实在的,没人注意到这点差别,因为大伙的目光都落在了他手中那一摞闪黄色的卷轴……那就是传说中的圣旨啊,大伙不由倒抽一口冷气道。

    赵文华走到香案前,先将圣旨搁在架子上,接着向着北方上香叩首,最后才站起身来,重新拿起圣旨,目光环视四周——做这一切时,场中鸦雀无声,静得能听到飗飗的风声。

    ‘咳咳’赵文华轻咳一声,打破平静道:“圣旨。”

    包括唐知府在内的所有人,呼啦啦全部跪下,整个场中就他一个站立的。片刻醉心于这种狐假虎威的感觉,赵文华用他略带云南口音的官话,高声唱道:“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杀敌卫国固臣子之素心,加秩推恩乃朝廷之懿典,故兹义举须得不吝褒扬尔……”

    顿一顿接着道:“生员沈默,未及弱冠,未膺朝命,正在学中。当倭寇之内侵,虽书生之文弱,仍偕义勇而血战,勇谋兼备,出妙计歼灭顽敌于一旦,实乃天下诸生之楷模,匪嘉渥典,曷劝将来?兹特命尔为浙江抗倭安民靖海巡察使,赐‘德才兼备’匾,赐穿忠静服,仪同正六品。有巡视察问浙江布政使司境内,一切军民抗倭事宜之权,更可风闻言事,直奏天听!”

    “锡之敕命何求?尔惟有恪尽职守,忠君报国,方不负君父天恩,可为汝氏增光永世。钦此,大明嘉靖三十三年六月二十一日。”

    沈默接旨之后,又有一道圣旨给他爹:“奉——天承运,皇帝敕曰,良才总有母育,忠烈还需父训,尔会稽县主簿沈贺,乃钦命浙江巡察使沈默之父,素风长迺,庭训箕裘,以恩驰赠尔为绍兴府经历官。追赐尔之亡妻许氏为六品太安人,翼光深情。臣心弥励。钦此,三十三年六月二十一日。”

    待沈贺泪流满面的抱着圣旨下去,赵文华又打开第三本道:“姚长子上前听封。”待长子上前,便宣读道:“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捐躯为国固臣子之素心,加秩推恩乃朝廷之懿典……”下面除了叙述功绩一段外,大致与给沈默的相同,直到最后的封赏,乃是赐他锦衣卫百户衔,‘铁血丹心’匾。

    锦衣卫百户衔与锦衣卫没有任何关系,只是一种武职待遇,就算长子什么都不干,这辈子也衣食无忧了,登时引来一片羡慕的吸气声。

    然后他爹娘上前接受封赏,姚老爹被赐为卫所百户衔,待遇自然要比锦衣卫百户差一些。姚大婶被封为七品孺人。

    老两口到现在还如坠梦里,怎么也无法想象,自己竟然成了官身,这幸福来得太突然,让他俩一时无法接受。还是长子过来,将爹娘搀开,好让下一位接受封赏。

    接下来的是会稽巡检吴成器,他从九品巡检,被擢升为正七品的杭州推官,一下子不知跨越了多少级。一时竟兴奋地举止失措,接过圣旨后连道都不会走了。

    下一个受赏的俞大猷则沉稳如山,面上古井不波,与前面一众没出息的,形成鲜明对比……当然大家也没有可比性。

    他的封赏是晋升一级,成为苏松副总兵,也很值得高兴,因为这意味着他将拥有直属部下,而不是像以前那样,临打仗才见到自己要率领的兵。

    最后是李知县,他因为慧眼识珠,奖挹有功,再加上已经考满,被晋升为正六品户部四川清吏司主事,年内新官到任后上任。户部是管钱粮的地方,十三清吏司的主事关小权大,乃是一等一的肥差。

    李县令本来是准备退休的人了,突然得到这么个美差,心里自然早已喜不自胜,只不过面上还能忍住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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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通传旨之后,赵侍郎只觉着口干舌燥,嗓子冒烟,指指兵士托着的一盘盘纻罗绸缎,玉器古玩道:“另外还有些御赐之物,每人两盘,各自令下去吧。”又对那沈默笑道:“巡察使大人请更衣吧,穿上官服后本官还另有密旨传达。”

    沈默赶紧应下,亲手接过盛官服的托盘,双手托着往后院着衣去了。

    进到内室之中,自有沈府派来的几个奴仆帮他更衣,先除下身上的秀才行头,穿上白纱中单以及白纱罗袜,然后再穿上玉色深衣,系素带,着青、绿绦结的素履。

    接下来才在玉色深衣外,罩上深青色的御赐忠静服,沈默摸一摸料子,乃是用纻丝纱罗为之,边缘是蓝青色,面料上还有淡青色的云纹。胸前背后竟然也有一块补子,补得不是代表品级的飞禽,而是代表风宪官的獬豸。

    待将全身官服穿完,沈默最后在镜前亲自戴上了忠静冠……这种官帽与乌纱帽同材质。但两翅是竖在脑后的……类似于皇帝所戴的翼善冠,但冠顶是方的,中微起三梁,边以浅色丝线缘之。

    最后将腰带玉佩挂好,钦命浙江巡察使便全副装备起来了。

    沈安举着铜镜在他面前,激动万分道:“公子爷,原来你最适合穿官服啊!”

    沈默定睛一看,果然一身威严官服,压下了他身上稍显柔弱的书生气,让他显得更加成熟稳重,更加令人信赖。

    他微微一笑道:“官服的做工远比普通衣裳精细复杂,谁穿上去都会显得很精神。”说着拍拍沈安的肩膀道:“早晚有一天,你也能穿上官服显摆显摆。”

    沈安惊奇道:“我能吗?公子?”

    “没有什么不可能。”沈默呵呵一笑道:“当然前提是你得听话。”说完轻轻推开房门,便见院子里已经站满了人,都在齐刷刷的望着他。

    沈默被看得心里直发毛,有些手足无措的瞅瞅身上,觉着没什么不对劲,只好挠头笑道:“我说各位,你们到底看什么呢?”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一起朝他施礼道:“恭喜沈大人,贺喜沈大人。”

    沈默有些发窘的侧开身子道:“不要开玩笑,我还没有领敕封文书,算不得官的。”

    众人浑不在意道:“待会就有了,现在提前叫着也无妨。”便七嘴八舌的问道:“沈大人,这个浙江巡察是极品官啊?”

    沈默心里这个汗啊,苦笑道:“其实我也不知道,待会去钦差大人那问问再告诉你们。”便朝众人拱拱手道:“诸位先请前院就坐,我去请钦差大人入席。”

    众人连忙还礼道:“大人请便。”便分开左右,让出一条去路,供沈大人通过。

    沈默虽然前辈子当过个芝麻绿豆大的官,可像现在这种风光滋味,却是从来没有尝过的。在众目睽睽之下,身上穿着里外三新的官服,脚上踏着粉底黑纱的厚底官靴,一时间他感觉自己都不知该迈那条腿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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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稀里糊涂的到了钦差门外,通禀之后又迷迷糊糊的进去,知道看见唐师叔促狭的目光,沈默的脑子才恢复清明,朝着正在喝茶的两位大人躬身施礼道:“学生沈默见过二位大人。”

    赵文华打量他片刻,这才微笑一声道:“你应该自称下官了。”说着从桌上拿起一份卷面角轴的敕书,递给沈默道:“这是你的敕书。”又拿出一方裹在红绸中的印信道:“这是你的大印。”再拿出一枚鸡血石的玉印道:“这是你的官防。”最后一指屋外道:“外面还有你的扈从。”说完笑眯眯的看着他道:“这下可以理直气壮的自称下官了吧?”

    沈默这才改了口,说完小心翼翼的问道:“敢问大人,下官隶属于哪个衙门?又是几品官呢?”

    “这个吗?”赵文华寻思片刻,呵呵笑道:“你是荆川兄的师侄,我就跟你直说吧,你哪个衙门也不隶属,你就隶属于陛下一个人。虽然给你六品官的待遇,但陛下说‘还是考出来的进士站得稳’,所以就不实授你官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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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六一章 护卫

    待将一应印信交割后,赵文华一脸语重心长道:“拙言啊,你能获此恩典,全靠严阁老的青睐,做人可知恩哦。”

    见沈默唯唯应下,赵侍郎笑吟吟道:“你是朝廷的未来栋梁,但现在最应该做的是用功读书,争取早日中进士,点翰林。至于地方政务嘛,本就十分的复杂,又牵扯着抗倭大事,你一个小孩子就不要跟着乱搅和了,还是由我们这些老头子操心吧。”

    沈默一脸谦逊道:“学生谨遵大人教诲,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说着很诚恳道:“不会给您添麻烦的。”

    对他的态度十分满意,赵侍郎颔首笑道:“很好很好。”话锋一转道:“当然了,陛下对你还是有期许的,如果一封奏折都不呈上去,圣上会失望的。”

    沈默一脸惶恐道:“请大人教我。”

    “这个嘛……本官不好越俎代庖啊。”赵文华捻须为难道。

    唐顺之在一边笑道:“大人久在中枢,胸有千秋,还请帮帮我这小师侄吧。”

    “那就这样吧。”赵文华这才一脸勉为其难道:“我每个月底,都会把一些该往上报的事情递给你,你整理一下,用自己的语气写成奏章发出去。”

    沈默感激莫名道:“多谢大人襄助。”

    唐顺之也笑道:“大人提携后进,真有古仁人之风也!”

    两人一捧一吹,登时让赵文华乐开了怀,忍不住笑道:“别人都以为我赵文华祭完海就要回去了,我偏要常驻浙江,做出点事情来给那些忘八犊子们看看!”

    唐顺之和沈默的目光飞速对视一下,均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诧……原本以为这家伙就是一阵刮过浙江的臭风,谁知他竟要变成一根烂钉,赖在这不走了!

    赵文华没有发现他们的异样,笑眯眯的起身道:“我们出去吧。”

    两人分开左右,躬身道:“大人请。”便伴在他身侧出门入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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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文华出门放眼一看,嚯,来的人还真不少。问了一下,一共是一千零八十四人。这些人里,一部分是城内致仕的官员,更多的是近郊有名望的儒生、仕子、乡绅、大户。

    能把这些位凑起来,可见唐顺之是下了苦心了,这时没有人知道他的用意所在,只道是知府大人好大喜功,不愿意在钦差面前落了面子呢。

    钦差大人向大伙致意落座后,大伙西里哗啦的坐下,司仪这才高喊一声:“开席……”菜品流水般的上来,无非就是些鸡鸭鱼肉,最值钱的就是每人一份天香鲍鱼、一对琵琶大虾,其实也没什么稀罕玩意……可大伙却忍不住直吞口水,得使劲克制,才能不至于伸手去抓。倒不是他们没出息,而是大伙从早晨起来到现在未时过半,那是粒米未进啊,全靠一碗碗茶水和桌上的干果蜜饯顶着呢。

    耐着性子等着二位大人致完酒词,大伙便风卷残云般的吃开了,饥肠辘辘之下,那吃相可就着实不咋地了,引得赵侍郎吃惊不小,心道:‘都说江南富庶之地,人人仓廪实而知礼节,怎地这般饕餮模样?倒像我们云南那里的土人了。’却不知都是他造得孽。

    他坐的主桌上除了几个耋老,便全是官员,食相自然要好很多……当然菜品也不是别桌可比,乃是特请给王府做过饭的大师傅烹制而成,山珍海味自不必说,一些寻常菜品也烹制的格外出色。

    尤其让赵文华满意的是,桌上竟然有数道地道的云南菜,尽数摆在了他的面前,赵文华夹一筷子干烧鸡枞,就着绍兴的女儿红。嚼着嚼着,便如坠仙境一般,差点连舌头也一齐咽下去。

    再尝尝那叶包蒸猪肉、粽包蒸脑花、腌牛脚筋均是道地的令他热泪盈眶。

    见钦差大人落泪,众人连忙问其原因,赵文华轻拭其泪道:“哪里哪里,吾离乡半个甲子,不期在这里又遇上了纯正的滇味,一时动了思乡之情罢了。”

    众人陪着唏嘘一阵,赵侍郎便向唐知府讨要那个厨子,唐顺之命人将其叫过来当场问了,那厨子竟是十分愿意,便直接成为了赵侍郎的侍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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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众人吃喝一阵,沈默便陪着沈贺挨桌敬酒,沈贺先敬了三十桌,然后转过头来对儿子道:“子承父业……”便砰然醉倒过去,好在沈默眼疾手快,赶紧扶住,命沈安送到后院歇息。

    他只好打起精神,从第三十一桌敬起,用了半个时辰的功夫,将余下七十桌全都敬了一遍。虽然他所饮的酒里,九成都是事先兑的水,但也架不住喝得太多,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便也醉倒了。

    等他醒过来时,已经是晚上了,只觉一阵口干舌燥,饮一碗春花调好的蜂蜜水,这才好了许多……揉一揉胀痛的脑门,沈默披衣出门,但见天上月朗星稀,院中杯盘狼藉,地上满是鱼刺鸡骨、瓜果皮核,想是仆役们也累坏了,到现在还没有收拾。

    他看见有人坐在院子角落的花树下,便有些摇晃的走过去,一看原来是沈老爷在独酌。

    沈老爷招呼他坐下,只见桌上仅摆着酱牛肉,茴香豆和油豆腐,几样小菜,以及一个小酒壶。沈默轻声问道:“都走了?”

    沈老爷点点头,哂笑一声道:“宾客们回家的回家,投店的投店,赵侍郎也在唐府尹的陪同下,住进沈园里去了。”说着给他倒一杯酒道:“还能喝不?”

    沈默苦笑道:“实在是喝多了,闻着味就难受。”

    “那就陪老头子说会话。”沈老爷笑道:“今天是你的大日子,大伯真替你高兴啊。”笑容却十分艰难。

    沈默轻声问道:“大伯似乎有些惆怅……”

    沈老爷叹口气道:“你可知今日一切,都是我与唐知府商量着办的?”说着饮一盅酒,面是自嘲道:“若没有我沈灼豁上一张老脸,挨家挨户的散发请帖,仅凭知府大人,是不可能凑起这么多头面人物来的。”

    沈默微微吃惊道:“大伯您这是为何?”

    “我一个削籍在家的清流,为什么要如此奉承一个贪官污吏?”沈老爷苍凉笑着,竟将一杯浊酒直接倒在了自己整洁的衣襟上,沈默赶紧起身道:“大伯,您醉了。”

    “我没醉。”沈老爷扶着沈默的肩膀缓缓起身,使劲拍拍他的胳膊,双目中满是期望之情。他想要说些什么,却如鲠在喉,无法出声,只好摇摇头,在闻声而来的沈京的搀扶下,出门回家去了。

    夜风送来殷老爷那低沉苍凉的声音:“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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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一早,院子里已经收拾干净,地面上看不见任何油污,只有空气中淡淡的酒味,能让人想起昨日的盛宴。

    七个身材高大的兵丁站在刚刚冲刷过的青砖地面上,他们身着破破烂烂的军服,满不在乎的望着立在台阶上的巡察大人。

    沈默双手负在身后,苦笑道:“这么说你们以后就吃我的、住我的了?”这老几位便是朝廷配给他的随扈了。

    排在左边第一个,笠帽上插根脏兮兮的雉尾的,是这七个兵的头头,他陪笑道:“大人,您老是钦差,弟兄们也算是京里派出来的,饷银俸米可都是在北京发,您总不能让咱们每月都回一趟北京吧。”说着嘿嘿一笑道:“或者您能说动京营,让他们每月把饷银送过来也行。”

    沈默微微颔首道:“这么说本官就是你们的衣食父母了?”

    “大人说的没错。”那群兵笑嘻嘻道:“我们要求不高,两干一稀,有鱼有肉就行了。”“要是能每月能再给二两银子零花,那就再好不过了。”说着便放肆的笑起来。

    沈默也跟着哈哈大笑道:“真是太滑稽了。”

    “大人,我们的说法很可笑么?”兵头敛住笑容道。

    沈默点点头,淡淡笑道:“吃人饭就得服人管,既然把我当成衣食父母,就得拿出个做儿子的样来。”

    一群大头兵面面相觑,想不到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竟然口气如此之大。那兵头一见他如此强硬,立刻软下来,连声陪笑道:“我们都是些粗人,说话不中听,大人千万别在意。”

    沈默也放松表情道:“日子久了你们会知道,我沈某人绝不是个小器之人,只要好好当差,夏有单衣,冬有棉袄,是绝对不会亏待你们呢的。”说着话锋一转道:“但谁要是偷奸耍滑,作奸犯科,就立刻卷铺盖回你的北京去!”说着低喝一声道:“听到了没有?”

    经过了生与死的淬炼,他的气势完全不同于原先,竟然骇得这些兵丁没一个敢吱声的,都乖乖点头哈腰,表示一定听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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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点晚,我加紧去码下一章哈……

第一六二章 长子参军

    虽然他这个浙江巡察没品没级,但贵在皇帝钦命,所以该给他配的一样没少,七个护卫,一个书吏,一个马夫,一个长随。这十位便是他的属员了,属于朝廷发给俸禄的。如果还嫌不够,再雇几个也没人管,只是就得他自己掏腰包了。

    沈默深感自己被朝廷当成个标杆竖起来,恐怕会树大招风,引来倭寇的注意,但他没法抗旨不遵,那就只好加强自身护卫了……但若是把希望搁在这七个兵油子身上,便纯属嫌自己命长了。

    他想了半天,决定让沈安出城走一趟:“拿上这支火枪去鉴湖镇,找一个叫铁柱的黑大汉,跟他说:‘沈公子当官了,请你去当亲卫队长,你要是有身手好的兄弟,不妨一起带来。’”

    “公子,咱们可没编制了。”沈安小声道:“再多就得自己掏钱了。”

    “府里答应给我养五个,县里答应给我养三个。”沈默轻声道:“我再自己养十个,你就把握在二十个左右吧。”

    沈安是个机灵的家伙,登时从这话中嗅出危险的气息:“公子,咱们在城里好生呆着,似乎用不了这么多护卫吧?”

    沈默苦笑一声道:“你以为朝廷每月二三百两的经费,是养着我在城里玩的?”

    沈安缩缩脖子道:“我就知道皇帝的饭碗没那么好端……可这世道兵荒马乱的……”

    “聒噪!”沈默瞪他一眼,沈安马上颠颠的开路。

    走到门口时,又听沈默道:“带上四个护卫,路上小心些。”沈安登时笑逐颜开道:“就知道公子是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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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安带着护卫前脚刚走,沈京便急匆匆进来,对沈默道:“快去看看吧,长子他爹要打断他的腿了。”

    沈默吃惊道:“怎么了?”却被沈京拽着往外走道:“边走边说。”两人便上了停在外面的马车,朝保佑桥街驶去。

    马车上沈京告诉他,昨天长子见他爹十分高兴,便借机提出想跟俞将军当兵去打倭寇。姚老爹登时就不乐意了,把长子骂了一顿、关了一宿,今天早晨再问一遍,这小子却吃了秤砣铁了心,还是坚持要当兵!

    沈京一脸后怕道:“我今早过去找他,便看见他爹拿着碗口粗的棒子,要把他的腿敲折了。我说你一定能劝住他,他爹才没有动手。”

    沈默听了皱眉道:“前天晚上跟长子说话时,他还没这个意思?”

    沈京一锤大腿道:“我记着昨天你们受赏前,长子和那俞大猷是前后挨着的,好似那姓俞的跟他说什么来着。”

    “这家伙倒挺有本事,抽个空就把长子给收编了。”沈默不由笑道。

    “怎么?听你的意思,不反对长子去当兵了?”沈京瞪眼道:“怎么一当上官就只为朝廷着想,不为弟兄着想了?”

    沈默锤他一下道:“少胡扯,正因为是兄弟,所以我才尊重他的选择。”

    沈京还不服气,沈默也不再辩解,只是道:“到了地头再说。”

    两家离得不远,不一会儿便到了三仁商号外,两人急匆匆下了车,直接从店面穿到后院,就见长子光着脊梁跪在地上,姚老爹则气呼呼的坐在对面,看都不看他一眼。

    听到脚步声,姚老爹才回过头来,一看是沈默,赶紧起身相迎道:“公子来了。”因为气急了,面上一时还挤不出笑容来。

    沈默过去拉着他的手道:“大叔,长子怎么惹您生气了?”

    姚老爹闷声道:“他想去当兵!”

    沈默拉着姚老爹在杌子上坐下,朝长子递个眼色道:“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

    长子眼圈乌黑,眼珠子也满是血丝,但面上的表情却极其坚定道:“我就要就当兵!不当兵我睡不着觉。”

    “至于这么严重吗?”沈默轻声问道,这次到不是装腔作势。

    “我现在只要一闭上眼,满眼便是那一夜的场景,那些畜生在船上残杀奸淫,朝落水的人们射箭,他们在血泊中大声的狂笑着,”长子紧紧攥着拳头道:“分明是在嘲笑我华夏无人啊!”

    姚老爹第一次听他如是说,也是十分的震惊,但仍然不愿改变主意道:“太祖爷立下的规矩,打仗是卫所军户们的事儿,咱们这些民户只管服徭纳税就是……”

    长子抗声道:“爹,您说的这都是老黄历了!潮生和俞将军都告诉我,咱们江浙一带的卫所已经十停去了九停,指着这些人去和倭寇打仗,整个浙江都得丢了!”

    姚老爹吃惊道:“那现在是什么人在打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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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是像你们一样的良善之民!”一个浑厚的声音响起,俞大猷那魁梧的身躯,出现在院门口,他先朝沈默拱拱手,再对姚老爹道:“长子兄弟方才说卫所空虚,乃是实情。为了应对倭寇肆虐,朝廷特旨允许沿海各省督抚招募兵勇。”

    “有什么不同吗?”姚老爹虽然被说晕了,但‘一日为兵,子子孙孙都得当兵’的想法根深蒂固,让他依然无法接受,充满警惕的望向俞大猷道:“长子想当兵我理解,倭寇糟蹋老百姓,是个爷们就想跟他们拼命。可到时候倭寇没了,他却还得继续当这个兵!他的子子孙孙也得继续当下去!都会怨死他的!”

    俞大猷摇头笑道:“老哥你听我说,募兵和卫所军是绝不一样的。他们不是世袭的,是应募而来,身虽为兵,仍隶民籍,退伍仍为民,等打完了倭寇,他还可以回来当他的小老板,供养孩子念书进学……成为沈大人那样的人。”

    姚老爹最担心的就是子孙出路问题,闻言将信将疑道:“军爷您这不是……那啥,缓兵之计吧?”

    “哈哈哈……”俞大猷爆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木牌道:“不信您就看看吧。”

    姚老爹接过来,正反翻着看了看,没几个认识的字,只好递给沈默道:“公子帮着老头子念念。”

    沈默便对着正面那密密麻麻的小字念道:“南京兵部尚书,总督浙直闽鲁两广军务张经谕:保家卫国为男儿之本,岂能尽委于军户?今国家有事,特招募我大明各籍丁壮抗倭,虽已明言事毕归农,但恐民人不能尽知,有后顾之忧。故本官别刻小票,以与民为质,凡应募者人给之,许其事平之后,执是为后信。”

    再翻过来一看,写着一大一小两行字,小字是‘应募之民’,大的是‘姚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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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真是这么回事儿。”姚老爹这下信了。

    “您总可以答应孩儿跟俞将军走了吧?”

    亘在前面的大难题解决了,姚老爹哆嗦着嘴唇道:“那就,那就……”一想到儿子要去面对那些恶鬼般得的倭寇,他是无论如何也没法松这个口。

    俞大猷显然是做惯了这种拐带人口的买卖,胸脯拍得山响道:“老哥甭担心,长子是去给本官当亲兵的,寸步不离我左右。”说着指指自己的大脸道:“我是堂堂参将……哦不,副总兵大人了,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上战场的。”

    听在姚老爹的耳朵里,这无疑是保证长子的安全了,他终于稍稍放心,可还是松不了那个口,最后一咬牙,对沈默道:“公子,您帮我出个主意吧,我听你的。”

    沈默沉默了,他虽然在化人滩时答应长子会帮他说话,但现在让他亲手将兄弟送上战场,真的很难下这个决定。

    见他迟迟不说话,长子高声道:“潮生,你是最理解我的,不能不支持我呀!”

    沈默终于缓缓点头道:“我知道了。”说着一掀袍子的下襟,便与长子并肩跪下道:“如果长子不回来,我便是您的儿子……”姚老爹慌不迭的去扶他,连声道:“公子万万使不得。”

    说着看一眼长子道:“老汉还有一个儿子,这个就送给大明了吧。”面上却已是老泪纵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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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子一家人自有依依不舍,沈默三人便先行告辞,沈京见他俩也有话要说,便道:“我去那边等你。”说完也不看俞大猷,便径直离去了。

    沈默歉意的笑笑道:“俞大哥别介意,他就是这样的脾气。”

    俞大猷摇头笑道:“没事,这样的情况我遇到多了。”

    看着他苍白的鬓角,粗粝的皮肤,沈默突然心中一酸道:“你们太不容易了。”

    饶是铁打的汉子,俞大猷也有些动容道:“末将谢谢大人理解。”

    “不要叫我大人。”沈默沉声道:“在你面前我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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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六三章 铁柱队长

    沈默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一句自贬式夸奖,竟引得俞大猷的脸色数遍,一双醋钵大小的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仿佛被五雷轰顶一般。

    这反应也太诡异了吧,沈默心惊肉跳道,莫非这位俞将军有什么精神方面的隐疾?

    当神色恢复正常,俞大猷朝沈默深鞠一躬道:“大猷冒犯大人了,还请您念在末将是初犯,能原谅则个。”

    沈默赶紧扶住他道:“俞大哥搞糊涂沈默了,在下可是真心实意的钦佩您啊。”

    俞大猷摇头道:“这个末将有经验,文官的话得反着听。”

    “将军何处此言?”沈默无奈道,说着一脸郑重道:“将军为亿万生灵奔波奋战,沈默心中只有钦佩,绝无其它!若有虚言,天打雷劈!”

    他这边都起誓了,那边俞大猷的表情才放松些,挠头喃喃道:“我的经验不灵光了。”

    沈默再三追问下,俞大猷才吐出令人啼笑皆非的实情,原来他是被文官给整怕了……

    嘉靖十八年,他还是金门千户所的一名千总时,因为福建海寇频发,俞千户在仔细调研、认真分析后,给布政使上书,进言靖海方略。布政使大人收到之后,很快做出了批复道:“小校安得上书?杖之,夺其职。”

    被胖揍一顿,然后一撸到底的俞千户这个郁闷啊……自己也就是提几个合理建议,一没有口出狂言,二没有辱骂上级,就算说的不对,你当我放屁就是了,也犯不着又打又罚呀?他是怎么也想不通。

    可谁知到,想不通的事情还在后面呢,同一年,右都御史毛伯温征安南,好了伤疤忘了痛的俞百户不折不挠,上书毛大人力陈‘平南方略’,请求从军出征。毛大人这次没打他,反倒好生夸奖了他,但是依旧不用他。这让俞百户更加无法理解——打我的不用我也就罢了,夸我的也不用,我就这么不招人待见吗?

    但这还不是郁闷的顶点。嘉靖二十一年,俺答进攻山西,皇帝下诏各地举荐武勇士支边,百折不挠的俞大猷自告奋勇,到了宣大总督翟鹏帐下听用。

    翟鹏与他谈论军事,俞大猷侃侃而谈,字字珠玑,令翟总督深深折服,竟然走下座位,向他行礼道:“吾不当以武人待子。”大明以文制武,文官向来视武官如奴仆,翟总督这种部堂高官给一个下级军官行礼,绝对是百年不遇的,果然令全军震惊,俞将军算是一炮打响了。

    然翟鹏虽然始终以礼相待,却亦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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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自己摸不着北的历史讲一下,俞大猷一脸苦涩道:“不知我才者不用,知我才者亦不用;未见我面者不用,见我面者亦不用,沈兄弟你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默这才知道,他为什么对自己的夸奖反应那么大,原来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啊。但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好轻声安慰道:“至少毛大人是赏识大哥的,您后来守备汀漳,破海贼康老,自此开始统兵剿倭、名闻天下,不还是毛大人的举荐吗?”

    提起时任兵部尚书的毛伯温,俞大猷一脸伤感道:“毛大人是大猷的恩公啊,只是死得太冤枉了……”嘉靖二十三年秋,毛伯温因守军获罪被削籍,杖八十,疽发于背而死。

    陪着唏嘘一阵,沈默为他释怀道:“无论如何,大哥现在已经是统兵数万的方面大将,张部堂和李中丞都十分赏识你,正是放开手脚,建功立业的时候,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

    俞大猷乃是洒脱豪迈之人,之所遭遇太过离奇,才让他无法释怀的,但很快便一下去,呵呵一笑道:“兄弟你当官了,愚兄打心眼里高兴,可穷当兵的也没什么值钱玩意,就送你几副盔甲吧……我见你的亲兵穿得破破烂烂的,实在是有损官威啊。”

    沈默闻言笑道:“求之不得呢。”顿一顿又道:“不过我还是买吧,不能让大哥吃亏。”

    俞大猷一挥手,豪气道:“不就是十套八套的甲胄吗,直送兄弟就是了!”

    “我想要三十套。”沈默小声道。

    “没问……呃……”俞大猷硬生生把那个‘题’字咽回了肚里,不由擦汗道:“兄弟,你要这么多作甚?”其实三十套盔甲说多不多,现在又是战时,一般个参将就能轻松弄出来。但俞将军的际遇太过坎坷,所以为官小心谨慎、廉洁自守,三十套就显得有点多了。

    沈默也不瞒他,轻声道:“陛下密旨,命我巡察浙江境内卫所、城池,将各地的抗倭情况如实上报。”这也算是皇帝对他的摸底考试吧,考不好的话,前程可能就此完蛋了。

    俞大猷终于缓缓点头道:“我给你。”他起初不肯要钱,但沈默坚持要给,最后才答应按半价算,既全朋友之谊,也让俞将军有个交代。

    俞大猷还要去拜会唐知府,讨要下月的军粮,两人又说几句便分开了,话别时俞大猷对他千叮咛万嘱咐,千万要注意安全,且一定要学会骑马,这样跑得快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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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走了行色匆匆的俞将军,沈京便凑过来了,上下打量着沈默道:“要是长子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这家伙还为这事儿生气呢:“你这辈子还能睡安稳了吗?”

    沈默摇摇头,看他一眼道:“我也快走了,你就祈祷我俩都能平安回来吧。”

    沈京一下子呆住了,吃惊道:“你你……你也要去从军吗?”

    “不是。”沈默继续摇头道:“我要去各处转转,不会上战场的。”

    “那也够危险的!”沈京大叫道:“能不去吗?”

    “能抗旨吗?”沈默一句话便让沈京哑口无言,他轻轻搂住沈京的肩膀道:“兄弟,帮我照看一下家里。”沈京呆滞良久才缓缓点头。

    第二天,沈安便领着那黑塔般的铁柱回来,沈默和他也是共生死过的,见到他自然十分的亲热,铁柱却有些拘谨,不像原先那样豪气。

    沈默知道是自己身份的转换,让铁柱心里产生了畏惧,使劲捏一把他的腱子肉道:“不用拿我当什么大人,咱俩还是一起划船去化人滩的书生和乡勇,原来怎样对我,以后也怎样对我就行。”

    铁柱呵呵笑道:“那哪行呢,既然来端相公的饭碗,俺就得有个规矩才行。”

    沈默早就知道这是个粗中有细,心里有数之人,所以才巴巴的把他请来,给自己当亲兵队长。遂欢喜道:“我果然没看错人。”便将情况简单介绍一下,末了笑问道:“说实在的,那七个兵油子我看着就头痛,你要能拾掇服帖了就留下,若是觉着棘手,就让他们滚蛋,咱们也不缺那几块料。”

    铁柱从背上解下包袱,活动一下手脚道:“大人别处去,俺去会会他们。”

    “可千万小心。”沈默的嘱咐还没送到,人家已经站到院子里了。

    他便让沈安将窗子打开条缝,观看外面的情形……

    那七个兵正在院子一角嗑瓜子、啃鸡爪……前几日大摆筵席剩下太多的吃食,正好便宜这些家伙了。

    铁柱过去便道:“我就是你们头儿了,以后你们必须听我的。”登时引来一片怪笑,那个兵头丢掉手中的鸡爪,在铁柱身上擦了擦油腻腻的手,突然想要一把将他推倒在地,却仿佛推到一堵墙上一般,对方纹丝不动,他的胳膊却震得发麻。

    这才知道他是个高手,七个兵便围上来道:“就不信你一个能打过我们七个。”

    “谁说我是一个?”铁柱冷笑一声道:“都进来吧。”大门一下被推开,呼啦一声涌进来二十多条汉子,手持着板砖棍棒,将七个兵反包围上。

    就在沈默以为要展开一场群殴时,铁柱却让那二十多人退开数丈,空出一片场地来。只见他紧一紧衣襟,活动一下手脚,浑身便噼里啪啦如爆豆一般响一阵,这才威风凛凛的望着那七个道:“一起上吧。”

    那七个士兵仗着自己牛高马大,又以多欺少,怎会轻易示弱,嗷嗷叫着从各个方位冲上来……不过盏茶的功夫,便哎哟呦的叫着,以各种姿势躺倒在地上。

    铁柱活动一下手腕,意犹未尽道:“就这点本事还嚣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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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轻轻关上窗,沈默放心笑道:“交给他我放心。”

    沈安不解道:“公子,为何不直接把他们打发走了?”

    “那里面有赵侍郎的眼线,我能打发走吗?”沈默淡淡笑道:“留着吧,说不定那天还有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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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六四章 出发啦……

    一下子多了这么多人,自然不能住在家里,沈默便在县郊赁了个场院,既能住宿,又能训练。他还从俞大猷那里借了个百户过来做教官,帮着铁柱一起操练那三十个亲兵。

    为了自己的安全,沈默是下了血本了,一方面让铁柱玩命的操练,一方面鸡鸭鱼肉米面敞开供应,再加上采买盔甲兵器的钱,那银子真是如流水般哗啦出去。

    仅凭他那点卖盐的股份收入,那是远远的入不敷出,他之所以敢敞开了花,是因为刚刚发了大财……当日封赏大典,那一千宾客并不是空着手来的,都有贺礼奉上。这么大的场合,大伙都不愿落了寒碜,少则三五两,多则几十两,甚至还有大富之人,一掏就是上千两……最后算一算,扣掉设宴花费,竟然还剩两万五千多两,这让他的底气一下子足了很多。

    训练别人的同时,他也没忘了加强锻炼自己,在跟唐知府学习之余,他学会了骑马,枪法也比原先准了许多,到了金桂飘香时,他觉着自己必须出发了——因为呈报年前就得送到北京去。

    他先去跟唐顺之说一声,唐知府早就知道他要走,所以毫不意外,且还给他找了个保镖……有华北第一剑之称的何心隐大侠。据唐顺之介绍,这位何大侠随他在宁波前线抗倭时,曾经独斗十余名倭寇不落下风,在格杀数人后全身而退,且常年四处游荡,江湖经验十分丰富,实在是出门在外的最佳保镖人选。

    请戴着斗笠背着宝剑的何大侠先行回家等着,他又去府学找掌学教授请假,请求缺席接下里几个月的考课,其实他不打这个招呼也无所谓,因为没人愿意得罪他这个炙手可热的新贵。但越是这种时候,沈默却越发小心谨慎,他不愿授人以柄,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掌院问都没问他要去干啥,便很痛快的答应下来,只是嘱咐他别忘了念书,次年可就是大比之年了。

    从掌院教授那里出来,沈默走在府学空旷的广场里,此刻生员们正在课堂用功,这个可以容纳三千人考试的广场,此刻反倒一片安静,只有几只小鸟在地上蹦来蹦去。

    快走出去时,有人在前面叫他,沈默抬头一看,是好久不见的陶虞臣,便笑道:“怎么这么晚才来读书?”

    陶虞臣笑道:“我是来请假的。”

    “你也要请假?”沈默轻声问道。

    “我要回岳麓书院,再跟着师傅好生用功,争取明年乡试不再输给师兄。”陶虞臣笑道:“听师兄用‘也’字,难道你‘也’要请假?”

    沈默摸摸脑袋,苦笑道:“我可没你那么好命,我有差事要做的。”

    陶虞臣轻笑道:“那我就更有把握了。”说着压低声音道:“什么差事,能说么?”

    沈默摇摇头,笑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说不得到时候还是压你一头。”

    陶虞臣便知趣不问,拱手笑道:“青山不改。”

    “绿水常流。”沈默也拱手笑道:“咱们科试再见。”

    “科试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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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府学出来,他觉着自己应该回家一趟了,话说最近这段日子,整日跟着唐顺之学习他的六本天书,空闲就跟着卫队锻炼,已经有一个月没着家了……沈贺也整天在府衙里忙活,爷俩倒是没少见面。

    回到家里,老爹仿佛神机妙算一般,已经张罗好一桌酒菜等他了。

    爷俩对坐下,喝了一会闷酒,沈贺开腔道:“臭小子,明明是要去全省转悠,干吗骗我去省城呢?”

    沈默夹一筷子熏鱼,嘿嘿笑道:“您已经知道了?”

    “废话,要不是早晨看见‘巡察使大人奉旨巡视各府备倭’的行文,我还要被你蒙在鼓里呢!”沈贺闷哼一声道。

    沈默挠头笑笑道:“不是不想让你担心吗。”

    “不想让我担心的话,你就该好好在家呆着。”沈贺气呼呼道:“哪里也别去。”

    “其实也没那么危险,”沈默笑着安慰道:“您看张部堂、李中丞还不是整天跑来跑去,也没见着有事儿……毕竟倭寇只是沿海抢劫,不是占山为王,孩儿在内地跑一跑,哪有什么危险可言。”

    沈贺虽然有些天真,但并不傻,他知道儿子这是故意往轻里说,可王命如天,自己就是再不愿意也没办法。沉默了好一会儿,他终于缓缓道:“等你回来后,总可以定门亲事了吧……”说着忍不住嘿嘿一笑道:“我儿子就是抢手啊。”这阵子他都快被绿豆蝇似的媒婆烦死了,还有女方的老舅直接上门的,大有不答应就赖着不走的架势。

    沈默盘算一下,轻轻点头道:“可以。”当初在义合源当铺外,殷小姐给了他一个果篮,上面是些时令水果,下面却是些中看不中吃的青柿子。沈默何许人也,自然明白那些又酸又涩的青柿子是‘时令不到’的意思。柿子在深秋季节成熟,而殷小姐也是在那个时候服阕,其中的含义再分明不过了。

    沈默约莫着自己这一去,怎么也得两三个月,回来时正好将此事摊开,于是说了声‘可以’。沈贺不知道他心中所想,直以为沈默这是答应给他相亲了,父子俩这一岔念,便引出一段是非来,但那是后话,暂且压下不提。

    沈默错开话题道:“别说我了,您那事儿也赶紧办了吧。”

    “还办什么办?”沈贺哧溜一声,饮一盅老黄酒道:“人家早把聘礼给退回来了。”

    沈默吃惊道:“什么时候的事儿?为什么?”

    “按照咱们绍兴的规矩,你娘被封了诰命,你爹就不能娶继室了,人家黄花大闺女的,怎么可能给我做妾呢?”沈贺摇头叹息道:“可惜啊可惜……”

    沈默嘴角抽动一下道:“那你啥时候寻摸一个小妾吧。”

    沈贺笑骂一声道:“臭小子就别管你爹的事儿了,安心办好你的差……”说着眼圈一红道:“可一定要加小心啊。”

    沈默重重点下头,轻声道:“我会的,您也要保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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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一早,沈默的驻兵场院内。

    铁柱在天光微亮的一刻,准时醒过来,他起身活动一下筋骨,去院子里打水冲了个澡,用毛巾擦干身上,穿上刚用浆打过的崭新贴身衣裤,再套上同样崭新的短袖对襟罩甲,蹬上铮亮的高帮牛皮军靴、

    这全身行头都是昨天才发下来的,让一直想要有身军装的铁柱兴奋无比,他找来桐油把皮靴擦得光可鉴人,还花了二两银子,去买了条上好的牛皮腰带……因为他觉着原先的布帛腰带太不威风了。

    手指滑过紫酱色的皮带边角,郑重的将黄铜腰带扣‘咔吧’一声扣上,那条牛皮腰带便紧紧箍在腰间,他又将明晃晃的佩刀插入刀鞘,挂在腰带一侧,这才套上腕扣,挂上黑色的斗篷。

    走到井口往下一看,便见到一个威武的军官,在平镜般的水面上朝自己傻笑。

    他忍不住摸摸脑袋,嘿嘿直乐……那水里人也摸摸脑袋,嘿嘿直乐。

    正在乐着呢,便听马蹄声在院门口响起,一身蓝色长袍的沈大人,在小书童沈安的陪同下,出现在大院之中。

    他赶紧收住笑容,拿起笠帽,顺一下尖顶上的红缨,戴在头上,快步迎了上去。

    看到威风凛凛的亲兵队长,沈默也是十分自豪,哈哈大笑道:“铁柱,还不喊他们起来开饭?”

    ‘滴滴……’尖锐的哨声在下一刻响起,北头一溜平房内登时骚乱起来,士兵们一骨碌爬起来,洗脸的洗脸,穿衣的穿衣,没有一个怠慢的……因为如果超过一刻钟还没有在场院内集合,就只能看着别人吃早饭了。

    一个月的训练不是白费的,至少没有一个迟到的,等所有人到齐了,早就做好的丰盛早饭便抬了上来。

    早饭是白米饭和黄豆炒肉,每人还有四个鸡蛋。大伙都知道,下一顿就得在荒郊野外啃干粮了,不用铁柱嘱咐,便放开肚皮大吃起来。饱餐一顿之后,又每人带上五斤金灿灿的大饼,以及咸菜若干,在抵达下一处目的地之前,这就是他们全部的口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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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个时辰后,吃饱喝足,精神抖擞的三十名亲兵,穿着崭新的甲胄,牵着各自的马匹,整齐的在场院里列队,等待巡察大人的检阅。

    沈默的脸绷得紧紧地,目光在每个人面前扫过,最终沉声道:“拜托了!”

    “誓死保卫大人!”在铁柱的代理下,亲兵们齐声高喝道。

    “出发!”沈默一挥手,拨转了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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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六五章 中华岂会无烈士?

    乌云沉沉,夜空寥寥,大风呼啸着卷过,还携着冷硬的雨点,噼里啪啦打在霜冻的大地上。

    是的,冬天已经降临了。这时的江南虽不像北方那样天寒地冻,甚至树上的叶子都没有掉光,但一阵阵凄风冷雨同样冻彻人的骨髓。尤其是棉袄都被打湿了的情况下,赶路的人最希望能有一间遮风避雨的小屋,一个可以取暖的火堆,若是能再有一瓶烧酒就更好了。

    所以当沈默和他的卫队在夜雨辛苦跋涉了半宿,终于看到远处有座黑洞洞的建筑时,心情的激动也就可想而知了。

    铁柱一挥手,便有两个斥候策马过去,不一会儿折回禀报道:“是一座废弃的客栈。”

    铁柱望向沈默,见大人点点头,这才沉声下令道:“进去宿营!”

    队伍到了近前,才发现这是个很气派的院子,院内除了一座三层的楼房外,马棚、伙房一应俱全,依稀还能看到往日的繁荣景象。

    看到这个情形,沈默忍不住叹了口气,对身边戴着斗笠背着宝剑的何心隐道:“太可惜了。”他们现在身处屡遭倭寇洗劫的宁波府境内,原本往来如梭的南北商队早已绝迹,这设在郊外的客栈自然也开不下去了。

    何大侠也叹了口气,但当叹气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也就不会再影响情绪了,只听他幽幽道:“一路所见,残垣断壁,这样下去,大明就完了。”

    沈默已经听习惯了他整天将‘亡国’、‘灭族’挂在嘴边,早已经不以为意。两人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等着亲随们将屋子简单收拾出来。

    亲随们已经做惯了这种勾当,不一会儿沈默就看到楼里燃起了火光,书童沈安便出来道:“公子,进去歇息吧。”几个月的风霜磨砺,让这个顽劣的小书童成长了不少。

    沈默点点头,与何心隐并肩走进去,便见侍卫们在大堂里,燃起了一大一小两个火堆,正将桌椅板凳劈开了当柴往里填呢。

    沈安将公子引到那小火堆边上,沈默看到火上支着锅子,锅里煮着米饭和腊肉,地上甚至还有被褥,高兴的问道:“从哪弄的?”

    沈安一边帮他脱下湿漉漉的棉袄,一边笑道:“客栈就是客栈啊,找一找就找到这些东西了。”

    沈默搓着手在火堆边坐下,冰冷的身体终于感到丝丝热度,竟然舒服的轻哼一声,呵呵笑道:“原以为今天又要野营了呢。”

    何心隐终于摘下斗笠和宝剑,松一松筋骨,缓缓坐在他的对面,面无表情道:“出来八十七天,露宿六十八天,我以为你早习惯了呢。”

    “习惯是习惯了。”沈默笑道:“但在又冷又潮的夜里,还是这样舒服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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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会话,锅里的腊肉饭好了,一时间满屋子都是腊肉独有的香味,让沈默打住话头,望向那闪着油光的一锅饭,就连一直特立独行的何大侠,也忍不住直抽鼻子,显然是馋坏了。

    也难怪,上一次吃热汤热饭,还是在台州城,当时是李巡抚请客,大家吃的盐水煮马肉,那玩意儿可真塞牙啊。

    若将一碗色泽诱人,腊肉肥而不腻,咸中带甜,米饭粒粒绵香、弹性十足的腊肉饭吃到肚中,绝对会得到一种无上的满足。

    沈默接过沈安递过来的这样一碗饭,却强忍住大快朵颐的冲动,端着走到侍卫那边。

    侍卫们见大人过来,赶紧便要起身,却被他拦住道:“我来看看你们吃什么。”打开锅盖一看,是稀饭。不由瞪铁柱一眼道:“怎么又来这套?”

    铁柱讪讪道:“找到的米太少,腊肠也只有两根……与其大伙都吃稀,还不如让大人吃顿干的呢。”

    亲兵们也纷纷道:“是啊大人,我们还有干粮呢。”

    沈默把脸一板道:“我说过多少遍了,既然同生共死,就得同甘共苦,不能都吃干,那就一起吃稀!”说着便将一碗腊肉饭倒进了锅里……

    跟亲兵们坐在一起,吃了一顿腊肉稀饭泡干粮,沈默才拍拍屁股起身道:“除了放哨的就赶紧睡吧,别再玩牌了。”

    亲兵们乖乖听话,收起了马吊牌,目送着大人离开,这才该站岗的站岗,该睡觉的睡觉。

    沈默回到何心隐和沈安身边,两人的反应截然不同,沈安是在惋惜那锅腊肉饭,让少爷那么一折腾,他也没吃成。而何心隐则向他投来怪异的笑容,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道:“刘备摔孩子的故事可是尽人皆知哦。”

    沈默不动声色道:“摔一个孩子不难,难的是一直摔下去。”便不再与他聒噪,转而对沈安道:“我看还有不少完好的桌椅,你去搬一副过来。”

    沈安不一会儿便搬过来一张方桌和一条长凳,用袖子擦得干干净净后,又从背囊中拿出白铁油灯,挑出芯子点着了搁在桌上,口中小声问道:“公子,不休息呀?”

    沈默摇头道:“好容易得着个机会,我得把零碎的记载整理起来,免得过几日再张冠李戴了。”说着便将一个随身携带的大竹筒打开,从里面倒出了一桌子纸笺。

    这些纸笺全用一跟细线穿着,沈安找到线头一提,便将其归拢得整整齐齐,看一看最后一张的编号,竟然到了三百五十八,不由吃惊道:“已经这么多了?”

    沈默点点头,轻声道:“磨墨。”

    沈安便将那厚厚一摞纸笺搁在少爷面前,转身去找笔墨纸砚去了。

    沈默轻轻摩挲着那一摞纸笺,仿佛在抚摸婴儿的脸蛋一般仔细,许久才长吸口气,看向第一张纸片,只见上面写着‘八月初八出绍兴,向东北行,天气晴好,一路无事。’再看第二张,写着‘八月初九,至平湖南,天降小雨,露宿于野。’不错,这正是他的行军日记,记载着这三个月来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想。重新翻开来看,就像再一次走上这段十分艰苦,充满危险,却又让他收获良多、感触良多,绝不后悔的惊心动魄之旅……

    当翻过几页描述行军状况的日记后,终于在第四页上,出现了稍显凌乱的数行大字‘八月十一,抵乍浦,九丈倭船泊北新塘,皆髡头鸟音之真倭,有刀枪弓矢而无火器……’

    看到这里,那时的场景便浮现在他的眼前,沈默清晰的记得,那里的守将名叫王应麟,见倭寇出现,便立即率本卫八百兵丁尽数而出,使倭寇不敢轻举妄动。

    黄昏时分,王指挥担心倭寇趁夜色作恶,命部下乘小船驱赶,倭寇以燕尾利镞向明军射击,箭无虚发,中者立死。明军进攻受挫,以至于夜色降临也没有将倭寇撵走。

    夜里五更时分,有军士名唤胡士澄,背负着数斗火药,摸到倭寇的大船上引燃,倭船大火四起,但胡士成也被倭寇所杀。

    王应麟趁势率军发动攻击,从四面八法攀上敌船。当时四处大火,倭寇大乱之下抵抗不力,终于被彻底攻破。但一名红衣黄盖、唤作八大王的倭酋,手持双刀从火中跃出,连杀十数名明军,才被弓箭射中后心而死。

    是役,格杀倭寇十二人,擒获伤者五人,找到被烧焦的尸体十八具,官军自身伤亡一百二十人。

    然而经过审讯得知,当时船上只有一半倭寇,另一半则早趁着夜色登陆北去。王应麟连忙率官军追击,沿途经过村镇,皆有百姓带路奉食,明军前锋终于在次日追上倭寇,双方展开激战。

    当时天降大雨,道路泥泞不堪,视线极为模糊,倭寇有二十余人,明军有五十兵勇。虽然无论是单兵还是整体,明军的战力都逊于倭寇,但诸兵勇毫无惧色,奋力血战良久。其中尤以勇士茅堂、舒惠、敖震最为勇悍,皆手刃数名倭寇。

    但倭寇的战法显然高明的多,他们其实只派了一半兵力出来缠住明军,其余二十余人埋伏在道旁草莽之中,等到双方打得难解难分,才突然杀出来,明军猝不及防之下,战死三十八人,其余溃逃。茅堂、舒惠、敖震三勇士,皆在阵亡之列,被倭寇割取首级,排解于道边。

    击溃明军前锋后,倭寇北逃。自竹林庙经平湖县地时,平湖典史乔父子率兵壮拦击,旋即被击溃,乔典史及乡勇二十七人阵亡。

    但他们的阻拦起到了效果,王应麟的大军终于赶上来,将倭寇包围在天后宫内,放火焚烧。倭寇欲请降,明军不允,遂尽数被烧死于天后宫中。

    是役,明军以八百人对倭寇近八十人,付出二百多官兵、几十名乡勇阵亡的代价才将其消灭。说起来根本不值一提,但沈默还是欣喜的发现,原来我大明子民从来没有丧失过血性,只不过近二百年的承平岁月,已经使这种血性深深休眠而已。他坚信不久的将来,会有更多的胡士澄、茅堂和乔典史涌现出来,重现洪武雄风的!

    想到这里,沈默提笔在纸上写下了八个字‘天下虽安,忘战必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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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吧,第三章,月票……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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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介绍:
权柄结束三天后,新书开始了,写的是明朝嘉靖到万历年间的事情。那段历史很好玩,也让人特别遗憾,很多年前就有写一下的冲动。
实际上三月份开始,我便开始准备这本书,为什么用这么长时间?因为对历史的敬畏,许许多多东西需要落实和思考。
然而落笔成文时,还是希望大家看了能轻松快乐,因为经过三百多万字的《权柄》的征程,我深切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大家平时生活都不易,没必要让读者在看书的时候,再受一番折磨了。
所以我必须在历史的厚重与故事的轻松之间,寻觅一个平衡点,这很难,好在《权柄》给我积累了不少经验,在编辑的指导和读者帮助下,和尚几易其稿,最终敲定了这样一个故事……
让我们随着主人公,从云诡波谲的嘉靖后期开始,走一段激动人心的人生路,也让我们用最合理的方式,去改变历史的走向……
另,如果有养肥新书的习惯,可以看看和尚的第一本书《权柄》,三百万字,挺精彩的……
官居一品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官居一品,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官居一品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