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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戒大师     官居一品txt下载     官居一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一三章 食为天

    三言两语打发了苦主与官差,陆光祖又命人将那些求官人的名字记下来,自己则走到沈默面前,伸手道:“老弟请。”

    沈默笑道:“五台兄,给你添麻烦了。”

    陆光祖温和笑道:“自家人嘛,就是用来麻烦的。”

    沈默开怀笑道:“这话说的,我都不好意思了。”便拉一把身边的李贽道:“走吧,咱们进去。”

    李贽有些发愣,但仍然顺从的跟在了后面。

    三人进到吏部衙门,来到东跨院的‘文选清吏司’,李贽打开签押房的门,请他俩进来。看茶后,分主宾就坐,才问李贽道:“敢问这位兄台高姓大名?”

    李贽有些不大自在道:“陆大人,在下李贽,字宏甫,福建泉州人,原任国子监博士,因丁祖父忧离任,现服阕返京,等候新职。”把这文绉绉的话说直白点,就是我因为死了爷爷,回家服丧三年,结果回来发现,自己在中央国立大学的教授职位,已经被人占了,只好来吏部再讨要个职务。

    陆光祖闻言点点头,看沈默一眼道:“老弟与李大人是旧识?”

    沈默呵呵笑道:“是啊,多年的老朋友了,前些年在苏州时,没少跟他打交道。”为了提高学生的录取率,沈默自然精研过《李贽宝典》,称得上神交已久了,不算是完全说瞎话。

    李贽嘴唇翕动几下,终是没说出‘我不认识他’之类的傻话来。

    陆光祖点头笑道:“如此一来,我不帮这个忙都说不过去了。”便命人去拿国子监、翰林院、詹事府的花名册,看看有没有空缺可补……七品以下官员的补缺,他可以自专,只需事后报备即可,国子监博士不过是从八品的小官,只是陆光祖一句话的事儿。

    趁着这个空当,陆光祖又问沈默道:“老弟你来干嘛?”

    “礼部赵部堂给开了封介绍信,我得交过来。”沈默说着,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信来,双手交给陆光祖。

    陆光祖双手接过,口中道:“派人送过来就行了,何必还要再跑一趟呢?”

    “熟归熟,规矩不能乱。”沈默笑道:“再说了,回来都十多天了,也没见见你,心里怪想的慌的。”

    陆光祖闻言放声大笑道:“冲你这句话,今儿中午我请了。”说着对李贽道:“宏甫兄也要一起哦。”

    李贽尴尬的笑笑,他知道这时候应该说……我请客,才算是上道的,无奈囊中羞涩,请他俩吃包子都得是素馅的,哪敢开这个口。

    不过陆光祖根本没想过让他请客,转过脸来对沈默笑道:“叔父听说你回来,早就念叨着,咱们爷仨又可以玩到一起了。不过陛下突然闭关,他只好先去护法,得等着出来再说了。”李贽听得一愣一愣,心说这还是个高干子弟啊?再看沈默,原来关系这么硬,怪不得在外面有恃无恐呢。

    沈默笑道:“是啊,我也很想念老师兄,就等着他出来了。”

    李贽又听糊涂了,这都是什么辈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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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一会儿书吏回来,伏在陆光祖耳边,轻声说几句,陆光祖点点头,示意他可以出去了。

    待那书吏离开,陆光祖道:“翰林院博士,詹事府博士,国子监博士,宏甫兄想选哪一个?”他没有权力提拔官员,所以只能在平级安排。

    李贽心里那个百味杂陈啊,他数月前来京里,只因为没钱送礼,想尽了办法也没能补上缺,再下去都要露宿街头了。想不到人家陆光祖一句话,自己就可以三个衙门随便挑,这让他在如释重负之余,心中也多了几分愤懑。

    最后他还是定了要回国子监,虽说‘好马不吃回头草’,可他一个小小举人出身,在别人眼里只能算一匹劣马,要是去翰林院詹事府那种庶吉士打底的衙门,自己教谁去?谁能听自己叨叨?所以还是回国子监,教那帮子监生吧,这样自己的‘李氏应试大法’也还能有用武之地。

    衙门有人好办事,这句话果然不假,李贽几个月没办成的事儿,现在有了陆光祖关照,不到一刻钟,便拿到了他梦寐以求的任命书。

    捏着手中薄薄的纸片,李贽感慨万千道:“早知道这样,早把那老混蛋打一顿,就不用受这些天的鸟气了。”

    沈默和陆光祖不禁莞尔,一齐起身道:“咱们吃饭去吧,宏甫兄。”

    李贽把那任命书贴身收好了,朝两人道:“按说该是我请客的,可二位看我这穷酸样,就知道实在是请不起的。”

    两人笑道:“先记着,等日后苟富贵了,勿相忘哦。”

    “呵呵……”李贽笑道:“下辈子吧。”此言一出,把两人噎得够呛。

    沈默赶忙打圆场道:“宏甫兄惯爱开玩笑,五台兄得习惯习惯啊。”

    陆光祖也是涵养很好的,闻言笑笑道:“无妨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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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京城是人口百万的大城市,王公贵族满地走,官僚政客贱如狗。这些人来钱易,好享受,餐饮业的发达也就在情理之中。在北京城中,全国各地的花样菜系,只要你能想到的,就一定能找得到。

    但找得到不一定能吃得到,因为在这座等级森严的城市里,饭馆酒楼也是看人下菜的,大概分四个档次。最高档的是大饭庄,开设在东四、西单、鼓楼、前门外,这些京城最繁华的地段上。都是高档的大四合院,内里高大宽阔,装修考究奢华,餐桌餐椅最次也得是红木的,墙上挂的字画最差也得是南宋的。甚至小到碗盘勺筷也都是美观精致,一整套一整套的。宽敞的庭院中,还扎有永久性的戏台,除了客人摆堂会之外,平时也有戏班常驻,让贵客们可以一边吃饭一边听戏。

    用脚趾头想想,也能知道,这都是些挥金如土的地方,事实上,你有钱还不一定能进去。因为人家专以达官贵人为顾客群体,俗称为‘伺候大宅门的’,就连寻常官员,普通商人,想去他们那吃顿饭,得到的也永远是一句彬彬有礼却拒人之外的答复:‘对不起,本店客满。’

    你要是不服气,说‘明明看着那么多空座呢,怎么就不招待了?’

    答案一定会是:‘那是给某某大人留的位。’摆明了不赚你这份钱。

    这些大饭庄傻吗?才不是呢。人家摸准了上层人的心理,真正的贵人不一定非得用金碗银筷,吃龙髓凤脑,但吃饭的一定得够意思……人家就不愿意跟那些‘俗人’搅和到一起……说白了,上层人吃饭,吃得那叫‘特权’,就为这俩字,掏多少钱都不带眨眼的。

    除开这些牛皮哄哄的大饭庄,北京城最多,叫得最响的,是遍布全城的饭馆儿。这些饭馆儿比大饭庄低一个档次,一般开在普通四合院里,或是临街的铺面房,有单层的,也有两层的。没有十几、几十间的豪阔宴会厅,更没有大戏台子。一般是楼下散座、楼上单间,楼下适合随意小酌,楼上适合宴请宾朋。单间里也悬挂匾额字画什么的,不过都是从琉璃厂几两银子买来的,餐具也没那么讲究,干净无瑕疵就行了。

    如果说饭庄最讲究的是气派、排场,那么饭馆则以菜肴质量取胜了,目标客户就是普通官吏、商人,以及富裕市民,甚至那些达官贵人们,在不摆排场的时候,也喜欢来这些地方,因为这些饭馆子才是北京城‘吃’的精髓所在——菜品丰富,口味繁多,要比一味追求清淡高雅的大饭庄,更适合大快朵颐,而且还便宜很多。

    不过寻常老百姓,等闲也是下不起馆子的、跟他们对应的,是不太起眼的‘饭铺’,开在临街的巷子里,最多一两间房,店面十分的狭窄。也做不出整桌的宴席,只供应家常炒菜,口味也比较咸,为的是少吃菜多下饭,摆明了就是管饱的地方,对象就是普通老百姓,有钱人是不屑一顾的。

    事实上,哪怕是寻常百姓,也绝不会到饭铺里摆宴席,就是来填个肚子,来了就吃,吃完就走,倍儿省事儿。

    但这还不是最低一等,最便宜的是店铺都没有的‘路边摊’,就在马路边上,搁一张长桌,摆两行条凳,顶多再用几根竹竿,撑起个草棚子,给客人遮雨挡太阳。卖得是水饺、包子、馅饼、馄饨、面条,再配点咸菜、小凉菜啥的,食客都是贫民,寻常市民是不屑一顾的。卫生条件很差,但胜在价钱便宜。还有些吃食挑、吃食车啥的,推着挑着沿街串巷叫卖,招揽一些胡同里的居民,跟路边摊基本一个档次。

    四个档次的饭庄饭馆,对应着北京城的四个阶层,大家彼此心照不宣,各找各的食儿,很少发生江南那种乱串的情况,让人不禁感叹,对等级的遵守程度,谁也比不过京城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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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疑,下馆子最符合沈默三个的身份。

    陆光祖已经在京城生活好几年,对各处饭馆了若指掌,带着两人直奔什刹海北边的银锭桥畔,路上对他俩笑道“咱们南方人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其实北京的饭庄做不出那种感觉来,哪怕是从南方来的大厨,一到了京城,就好似被北方的粗豪感染了,再也细不起来。”

    “五台兄还是个美食家哩。”沈默对李贽道:“宏甫兄,在这方面咱们可得甘拜下风。”他虽然出身微寒,但十几年宦海下来,早就吃遍天下美味了,这样说,不过是给李贽留面子罢了。

    李贽这次没说话,一来是饿了,二来也在反省方才说话太冲,对两个帮助自己的人还那样,实在是不当人子。

    说话间,马车到了,陆光祖笑道:“这次咱们吃点地道的北方风味。”

    下了车,便看到这饭馆高悬的匾额上,写着‘漠北烤肉张’五个大字。

    “要请我们吃烤肉啊?”沈默笑道:“确实多年未曾大快朵颐。”

    陆光祖有些得意的笑道:“这家店的老板,据说是当年跟随永乐帝出征漠北的老厨子,一手烤肉的绝活,就连永乐爷也赞不绝口。”

    “真的假的?”沈默笑问道。

    “不管是真的还是杜撰的。”陆光祖笑道:“但人家是百年老店了,在北京城的烤肉铺子里,那是数一数二的。”

    说话间已经步入厅堂,一进去,一个相貌机灵,青衣小帽,胳膊上搭着条洁白毛巾的小二便迎上来,笑眯眯道:“哎呦,我说怎么今儿喜鹊叫个不停,原来是六爷您老人家要来,小的给您请安了。”说着又朝沈默两个笑道:“二位爷,小得也给您二位请安了。”一进门,这份儿扑面的热情,南方酒店可是见不到的。

    陆光祖笑问道:“楼上还有地方?”

    “瞧您说的,就是没有也得给您腾出来啊。”小二笑道:“还是老地方,甲字二号房?”

    “可以。”陆光祖点点头,三人便跟着跑堂的上去二楼。一坐进赶紧宽敞的房间,小二立即送上热手巾,请三位爷擦手,口中脆声问道:“今儿想吃个什么,烤肉还是炒菜?”

    “废话,来你这儿还能吃什么?”陆光祖笑骂道。

    “小得也知道,可也不能不问。”小二陪笑道:“敝店昨天才进一批河套小羔羊,数量有限,专门给您留了一只,咱们就吃它吧?”

    “多少钱一只?”陆光祖笑问道。

    那小二伸出个巴掌道:“这个数。”

    “少拿我当冤大头。”陆光祖依旧笑道。

    “您贵人吃贵物。”小二陪笑道:“把那些羊羔子运来可不容易,一路上得精心照料,渴了喝山泉,饿了吃青草,统共没有二十只,您老说值不值这个钱?”

    “上一只吧。”陆光祖哈哈大笑道:“你们跑堂的这张嘴,能把老母鸡吹成金凤凰。”

    “小得说的都是实话。”跑堂的为三人把茶沏好了,又端上些小菜点心来,躬身退出去道:“三位爷稍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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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一会儿,跑堂的又进来,将个冒着火星的黄铜锅端来桌上,沈默和李贽一看,里面是点燃的木炭,还掺着一些松枝柏木,心说这就是烤肉的火盆了。

    小二又将个圆形的铁质肉炙子坐在火盆上,待烧热了,便将切好腌好的羊肉片,整齐的摆放在肉炙子上,一边摆一边介绍道:“这都是用酱油、醋、料酒、姜末、卤虾油腌了三个时辰的,保准味道足足的。”

    陆光祖是常客,自然不用他介绍,摆摆手道:“得了,你去忙去吧,我们自己动手,吃着更有意思。”

    “您老有情调!”小二闻言搁下肉夹子,一边嘱咐沈默两个道:“待会儿熟了后,二位爷用竹筷子夹着,在凉水碗中涮一下再吃,那样干净……”说完才出去,把门给他们关上。

    只见单间里内火光闪闪,烟雾腾腾,沈默几个左手端着酒杯,右手拿把一尺多长的筷子,边烤边吃,大快朵颐,显得十分粗犷,都感觉十分有趣。

    但让陆光祖惊奇的是,沈默和李贽两个,动作竟然比他这个老客还熟练,显然是早就吃过的,不由好奇道:“我在江南没见过这种烤肉店啊?二位是什么时候吃过?”

    两人竟异口同声道:“很多年前了……”且都是一脸的感慨回忆。

    回答虽然相同,两人的回忆却截然不同。沈默想起了那年的冬天,在张经的卢园,自己和小阿蛮还有柔娘偷偷烤肉的往事,眨眼已经过去七八年了。瓦氏夫人也在一次与倭寇的战斗中重伤,强撑着带领土兵回到广西,便去世了。小阿蛮才十几岁的年纪,便成为奶奶的继任者,这让沈默十分的担心,不知瓦氏夫人为何要做这样的决定……

    而李贽想的,则要彪悍很多,他脑海中浮现出几个画面,大海,帆船,同伙,大块吃肉,大口喝酒……那就是李老师在中举人之前的江湖生活啊……是的,李老师曾经下过海,还是一名杰出的走私贩,不过那都是倭寇泛滥之前的事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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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一四章 这个老师不一般

    虽然各有所思,但两人的态度是一样的,任凭陆光祖如何询问,都不愿将心中的秘密分享出来。被问得急了,便岔开话题道:“五台兄,今天那老吏是个什么来头,宏甫兄把他打了,不会有事儿吧?”

    陆光祖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借着喝酒的动作,不着痕迹的寻思一会儿,方才轻声道:“他原本是北京城的二流子,似乎跟吴部堂沾亲带故,便混进衙门来,一直胡作非为,不过有吴部堂的关系在,大家也只好睁一眼闭一眼。”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但他仍然说的很坦诚。

    李贽听了,马上激动道:“一人做事一人当,陆大人把我扭送去见吴鹏吧!”

    “别激动,别激动。”陆光祖摆手笑道:“若是原先,你打了他确实有些麻烦,但现在嘛……打了也是白打,吴部堂不会找你麻烦的。”

    “为何?”沈默听出些端倪,问道:“是他恶了吴鹏,还是吴鹏出了什么问题?”

    陆光祖神秘兮兮的笑道:“你猜呢?”

    “这么说,就是吴鹏出事儿了?”沈默沉声道。这是明摆着的,若是前者的话,陆光祖还会让他猜个什么劲?

    “是的,”陆光祖点头道:“那边已经放出话来了,如果这边敢动赵大洲,那边就拿吴万里开刀!”万里是吴鹏的号。

    “针尖、麦芒对上了?”沈默一下兴奋道:“那真该浮一大白了!”说着非跟两人碰一杯,一饮而尽才道:“开到什么程度了?”吴鹏可不是阿猫阿狗,而是部堂之首、掌握全天下官员升降任免的大明太宰!

    毫不夸张的说,吏部尚书位高权重,甚至可与内阁相抗衡,岂是轻易可以撼动?又怎会被随随便便的威胁吓到?

    但有道是,没有三分三,谁敢上梁山?徐党人要是没有点把握,又岂会说这种大话?

    烤肉上的油脂滴落在通红的木炭上,溅起朵朵火花。

    “有道是苍蝇不叮无缝的蛋,”陆光祖嘴角挂起一丝笑意道:“吴部堂的地位,并不像表面上那么稳如泰山,不过这都是咎由自取,怪不得别人。”嘉靖三十五年,丙辰京察之后,吏部尚书李默倒台,时任工部尚书的吴鹏接任。然严氏父子用吴鹏,皆因其听话尔——凡百官进退,吴鹏悉听命于严世蕃,无敢自专。名为天官,实则傀儡而已。

    他的权柄完全被严世蕃掌握,还要替严士蕃承担‘卖官鬻爵’、‘任人唯亲’、‘以权谋私’这样的污名,中外人心,不直吴鹏已久矣。所以当徐党想要拿严党头面人物开刀时,他这个又大又面的软柿子,一下就被选中了。

    “据说那边已经列了吴部堂十六条罪状,传达到麾下的科道言官手里。”陆光祖道:“如果大后天的廷议上,赵部堂有什么不测,马上就朝吴部堂开火……”

    “看来这回,”沈默轻声道:“那边要来真的了。”

    陆光祖摇头笑道:“谁知道呢?喊了多少回狼来了,狼却一直没来,谁知这回是真的假的。”

    他俩说这些上层的勾心斗角,李贽是一句话也插不上,只能在那老实的听着,不忍见他冷落久了,沈默对他道:“不过这些事儿,对咱们这些人来说,也就是个谈资,不论谁上谁下,咱们教好咱们的书就行了。”

    李贽笑着点点头。

    因为下午陆光祖还要去当差,三人没有久坐,吃饱喝足了便离开酒楼,陆光祖对李贽道:“宏甫兄住哪儿,我捎你一程。”

    沈默笑道:“不用了,还是我跟宏甫兄一道吧。”

    “那好吧,”陆光祖朝两人抱拳道:“再会。”

    “再会。”两人还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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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目送着陆光祖离去,李贽也要告辞,却被沈默拉住道:“宏甫兄,咱们又不当差,何不找个地方泡壶茶聊聊?那么早回去干什么?”

    李贽支吾一阵,实在不好意思骗沈默,便道:“我下午还有补习课,得赶过去了。”

    “什么补习课?”沈默问道。

    “实不想瞒,”;李贽面露尴尬道:“这次来到京里,便已经囊中羞涩了,又有一大家子人要养活,不找点活儿干,非得全饿死不成……只好重操旧业,给人进行考前辅导。”

    “今年又是大比之年,”沈默笑道:“想必收入不错吧?”

    “差,太差了。”李贽却大摇其头道:“京城这里竞争太激烈了,说出来大人可能觉着荒谬……现在京城的辅导业,全被翰林院、国子监、詹事府这些地方的官员包圆了,他们清一水的进士出身,还有不少翰林、庶吉士,我这个小小的举人,哪能入得了北京人的法眼?”

    沈默闻言道:“你说的情况,我也知道一二。”不知如何安慰李贽,只好道:“放心吧,是金子总要发光的,等这次秋闱过后,宏甫兄就该名噪京城了。”

    “承大人吉言了。”李贽挤出一丝笑容,便拱手道:“在下告辞了,咱们后会有期。”

    沈默却笑眯眯道:“唉,久闻宏甫兄授课别具一格,反正下午无事,我就跟你去听听吧。”

    李贽苦笑一声道:“不过是些陈词滥调,有什么好听的?”

    “国子监不就是教这些‘陈词滥调’吗?”沈默坚持道:“你就当是领导审查吧。”国子监司业,管得就是教学这一块儿,李博士自然无话可说了。

    李贽带着沈默出了正阳门,到了北京外城……无论过程如何曲折,在严阁老的主持下,北京外城墙已经彻底建好,京城的中轴线也由正阳门延伸至永定门,北距钟楼长达十六里,使原先就人烟稠密的正阳门外,更加兴旺起来了。

    事实上,因为内城房价物价越来越贵,许多贫民都将原先的房子租出去或卖出去,自己搬到外城来居住……加上外地进京讨生活的,甚至低级的京官,单就人口数量而言,外城已经超过了内城,。

    沈默跟着李贽一路走来,只见低矮的房屋鳞次栉比,大街上满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比起当年他第一次进京的时候,外城已经显得正规了许多,显然那道城墙安定人心的作用,要远超过其实际的防守意义。

    跟着李贽从大街上拐过几条胡同,便到了设在一户人家院里的私塾中。到了地头一看,李贽显然是太谦虚了,满满一屋子学生都在那翘首以盼,显然生意还是蛮好的。

    李贽也有些意外,道:“怎么这么多人?”

    便有学生道:“他们是我们学里的同窗,听说先生能押中试题,又特能侃,所以都想来跟着听听。”北方人就是实在,也不知道说的委婉点。

    李贽呵呵一笑道:“那就听吧。”再看沈默时,见他已经悄无声的坐在最后一排,看来真是要像模像样的听课了,只好不再管他,清清嗓子开始上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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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开始的时候,他还记着有沈默听课,还一直收着讲,只是讲一些考点,以及今年的命题趋势之类,虽然专业,却很枯燥,让沈默有种回到当年,参加考研辅导班的感觉,昏沉沉快要睡着了。

    但讲了小半个时辰,李贽渐渐进入了状态,早忘了沈默是哪根葱,言语间开始恣意激扬起来。下面有个新来的生员问他:“我们先生说,学问一道,考得全是苦功夫、死功夫,来不得半点侥幸,李先生这样取巧真的有用吗?”

    “真是个听老师话的好孩子。”李贽其实跟沈默差不多大,比在座的一半秀都要小,此刻却老气横秋的教训那明显比他大不少的生员道:“当年我也跟你一样傻……对了,你考中秀才时年庚多少?”

    “三十有二……”那生员有些脸红道,这个年纪对生员来说,确实有些超龄了。

    “那太巧了。”李贽促狭的笑道:“我正好是你的一半。”那生员的脸更红了,低下头听李贽继续道:“不是我自夸,当年本人小时候,也是有神童之名的,又还算用功,文章写得人见人夸,所以才十六岁就中了秀才。”说着叹口气道:“但之后不知道怎么了,我的文章就是入不了考官的法眼,连续两次秋闱都落了榜。”

    这屋子里在座的,得有一半有过秋闱落榜的京里,闻言心有戚戚,均觉感同身受,便听李老师感情真挚道:“为此我也曾苦闷过,彷徨过……而且连考几次失败后,我感觉越发没了心得,天天头悬梁、锥刺股,琢磨来琢磨去,也学不出个所以然,甚至一度准备放弃了。”

    众生员已经完全建立起了同理心,几乎是齐声问道:“后来呢?后来是怎么考中的?”

    “后来呀,后来我就顿悟了。”李贽把垂到前胸的皂条撩到脑后,一脸得意的笑道:“当时我就想,反正好好写文章也没人赏识,再说那些有眼无珠的考官,也不可能看尽天下文章,如果我要是把命题的规律摸清楚,猜到考官都会出什么题,再找些前人范文背一背,不就万事大吉了?”

    “后来呢?”大家一起问道。

    “后来我就在海边背了整整一年的范文,将五百篇文章背了下来。”李贽道:“然后去参加乡试,拿到考题一看,押中了!这道题是我背过的,于是乎,细细研墨,慢慢提笔,优哉游哉的写下来,大热天一滴汗都没出。然后等放榜那天,果然高中。”

    众考生一起发出羡慕的‘啧啧’声,均觉李老师有够狗屎运。

    李贽却笑道:“如果仅我一人用这种法子考中,那你们可以算我侥幸,但我已经教了两届学生,但凡认真听话照着做的,没有不中的;而且不仅我老家福建,就连临近的浙江、江西,近两届乡试的考题,也全被我押中了。”

    此言一出,立刻镇住场面,考生们心中的侥幸之火登时熊熊燃起,但转念一想,却又有些丧气道:“现在离大比,不到两个月时间,就是杀了我们,也背不出五百篇程文的。”

    “笨,”李贽道:“凡事都是一回生二回熟,我那是第一次没经验,所以要背五百篇。但经过我的潜心研究,三年后,便减少到了三百篇,又三年,再减为二百篇。”他越说越激动,声调也高亢起来道:“到今年,又有最新成果出现!你们这些学生有福了,只需背诵一百二十篇!既可包过此次的顺天府乡试!”

    那一刻,有些秋困的沈默,恍然以为自己在看购物频道……只听李老师声嘶力竭的呼喊道:“这是本人总结自己的经历,用多年积攒的经验,得出来的最新成果!只要认证听话跟着我学,不管你智力如何,只要记性好使,就一定能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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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课堂里,李贽继续大声蛊惑道:“我的最新方法,打破了传统的模式!使考举人变成了单纯的体力劳动,只要你肯下力,再加上那么一点点运气,就一定能成功!你们还犹豫什么呢?要不要听!?”

    “要!”考生们被忽悠的血脉贲张,一起大声呼喊道。恨不得立刻解囊,买下李老师的所有课程。

    沈默也激动了,看来这李贽果然跟自己来自一个时代,是个‘陈安之’那样的大忽悠。

    却也有抱残守缺不服气的,站出来抗声道:“照你这么说,《朱子语类》这些书就不要读了吗?”

    “当然,有那功夫还不如多背几篇文章实惠呢。”李贽笑道。

    “如果不通朱子,如何阐述圣人的微言大义?”那几个卫道士般的生员高声质问道。

    “什么圣人?谁是圣人?”李贽是嗤之以鼻。

    那些生员愤怒道:“朱子说:‘天不生仲尼,万古长如夜!’孔夫子就是圣人!你这都不懂吗?”

    “哦?天不生仲尼,万古长如夜?”李贽嗤笑一声道:“难道三皇五帝的时候,白天还要点着灯笼走路吗?”生员们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卫道士们仿佛遭到莫大的侮辱,愤怒的争辩道:“孔夫子是圣人当中的圣人,是至圣至贤。不管干什么都得照着孔子的话去作,凡事‘不可不依仿,不能不依仿,不容不依仿’。你敢有异议吗?”如果李贽敢说‘有’,他们便会立刻报官,抓住这个异端!

    “大家觉着这话对不对啊?”李贽的智慧,显然不是几个生员可以对付,他轻飘飘一招太极,问其他学生道。

    “对!”有个卫道士大声的回答道。

    “那我来问你,孔子以前的人又去依仿谁?比如说孔夫子的父亲叔梁纥吧,他是根据什么来做人呢?”李贽冷连连笑道:“难道他一直不会做人,非得生下老二之后,才跟着娃娃学做人吗?”下面又是一片笑声,那些卫道士也语塞,不知如何回答。

    这时,便见李贽面色一肃,沉声道:“天生一人,便有一人的人格。全靠依仿别人而生活,你个人的人格何在?前人之是非是前日之是非,然而今日不是前日,前日之是非又怎能全作今日衡量是非的标准呢?”

    大部分人都对他的话懵懵懂懂,但不少生员若有所思,感觉他说的似乎有些道理,不过无论如何,大家都有个共识——这个老师不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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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课了,那些个卫道士愤愤走了,他们宁肯考不中,也不听李贽的课,仿佛怕被污了耳朵一般。但绝大多数人留了下来,他们可不管李贽如何看孔子,只要能帮着他们考中,哪怕李老师天天往圣人像上撒尿,大家也只会说:“好湿!好湿!”

    坐在沈默边上的,一个中年考生问沈默道:“你不报名?”中午吃饭的时候,沈默已经换下了官服,此刻便被误认为了李老师的仰慕者,他笑笑道:“也不知道灵不灵,还没拿定主意呢。”说着问他道:“兄台决定以后跟着上课了?”

    “是啊。”那考生一脸沧桑道:“考了这么多年都没中,再考不中我就只能上吊了。就算死马当活马医,我也得跟着李先生走下这一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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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一五章 俭以养德

    从第二家塾学出来,已经是申牌时分了,夏日天长,天空中红霞灿烂,却还亮着呢。

    沈默笑道:“恭喜宏甫兄,一炮走红了。”

    大呼小叫了一个下午,李贽有些疲惫了,闻言笑笑道:“大人真是在下的福星,原先处处碰壁,事事不顺,结果一遇到大人,马上就都顺了。”说着呵呵一笑道:“你说我怎么不早撞见你?”

    沈默意味深长的笑道:“现在遇到也不晚啊。”

    李贽听不出他的弦外音,笑道:“改天他们把钱交来,我请大人和陆大人喝酒,可要赏光啊。”

    “一定一定。”沈默笑道:“不过今儿还是我请,咱们找个酒楼喝点去吧。”

    李贽看看天色,有些为难道:“出来一天了,也不知道家里吃了没,实在放心不下啊。”

    “我这边不要紧!咱们来日方长。”沈默怕他为难,赶紧安慰道:“宏甫兄还是先回家吧。”

    “多谢大人体谅。”李贽拱手道,虽然他平素多是白眼看人,却还不至于好赖不分。

    沈默关切问道:“宏甫兄,你府上还有什么人?”

    “老娘,老婆,还有三个讨债鬼。”李贽叹一声道:“我一个人得养着六张嘴。”

    “那我得去拜见一下老伯母……”沈默赶紧道。

    “不要不要,千万不要!”李贽急忙拦阻道:“目前暂且不必了,我住的那条胡同,又窄又泞,轿子都抬不进去的……舍下也没个坐处,大人现在来不是替我增光,倒是出我的丑。还是将来再说吧。”他这人说话比北方人还直率,也不知是好事儿还是坏。

    沈默让他堵得无话可说,便不再提此事,对身边吩咐三尺几句,让他速去速回,然后对李贽道:“咱们就在河边坐一下,统共不会一刻钟,不会耽误你功夫的。”

    他都这样说了,李贽还能怎样?只好跟着他走到道边,捡一块干净的大青石坐下,心中还犯嘀咕道:‘我长得也不俊啊,又瘦又小的,怎会被他看上呢?’福建那边‘认契弟’成风,所以李贽很容易便联想到那方面去了。

    不是李贽心思龌龊,他是个饱经风霜的成年人了,早就不相信世上有人会无缘无故对你好了——沈默这种贵人,就算一时闲得无聊,也不可能整天跟在自己后面,难道就为了考察下属生存状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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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心中把沈默跟龙阳君联系起来,李贽感到一阵恶寒,赶紧不着痕迹的往外挪,哪怕半边屁股悬空,也要跟他拉开距离。

    沈默正在绞尽脑汁琢磨,怎么跟李贽挑明了说,也没察觉他的异样。想了半天,才轻声道:“宏甫兄,问你个问题,请务必如实回答我。”

    “大人请问。”李贽道。

    沈默便紧紧盯着他的双眼道:“你的身体里,是不是藏着另外一副灵魂,我是说,你其实有几百年后的记忆,对不对?”

    “呃……”李贽张着嘴巴,心说天还没黑呢,怎么就开讲鬼故事了?转念一想,便轻声道:“大人的意思是,我的言论太匪夷所思,不像这个时代的人么?”

    “可以这么说。”沈默点点头道。

    “我也知道自己有些离经叛道,”李贽挠头笑笑道:“但我更不能背叛自己的内心,我是那样想的,就得那样说出来。”说着也浸入回忆的河流道“老人都说,一样米养百样人,我也许就是第一百零一样的,从小想问题就跟人家不一样,记得十几岁时,跟着先生学论语,‘樊迟请学稼’一章……”

    天下的读书人都知道‘樊迟问稼’的典故,出自《论语—子路篇》。简单说来就是,孔子的学生樊迟,兴趣迥异常人,向老夫子求教如何种庄稼,子便曰:‘吾不如老农。’过两天樊迟又求教如何打理菜园子,子又曰:‘吾不如老圃。’

    接连两次下不来台,孔子有些恼了,等樊迟出去。便对学生道:“小人哉,樊须也!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焉用稼?”滔滔不绝骂了半晌,但大都是车轱辘话,提炼一下中心思想是:‘樊大胡子真是个小人!我那么多本事你都不学不问,偏去问什么种地种菜,那是泥腿子们干的活,我们读书人管它去球!’

    这一段典故沈默自然烂熟于胸,但从来没想过有什么不妥,顶多就是鄙视一下孔夫子,喜欢背后说人坏话的毛病。

    他虽然思想另类,但言行从来都是循规蹈矩的,更不会把观点变成白纸黑字。可李贽不,他非但写了,还深挖了樊迟为什么会关注三农问题。结果真让他从《论语-微子篇》中找到了,原来孔夫子带弟子们周游列国时,结果不知怎地,学生们把老师给弄丢了。大家很着急,子路就问路边一个扛着锄的老农,向他打听自己老师的下落。

    谁知那时候人都很有个性,老农民竟嘲讽孔子道:“四体不勤、五谷不分,那也能算老师?”说着继续在地里干活。子路很晕,便施礼要离开,却被老头叫回来,带回家去杀鸡置酒,招待一番,第二天才上路。

    找到孔子后,子路把事情经过告诉孔子,孔子感觉很不爽,却也只能自我安慰道:‘那老头是个隐士啊!’又‘使子路反见之,至则行矣。’为什么又让他回去呢?据李贽分析,孔夫子因为跟学生们失散了一天一夜,加之自理能力极差,这会儿已经是前胸贴肚皮了。你们是吃饱喝足了,就不管为师了?还不回去给我化些斋饭回来?

    结果人家已经搬家了。

    因为一路上比这倒霉的事儿多了去了,所以这事也就这么过去了,事后大家也就搁在脑后。但樊迟除了胡须浓密外,还有个显著特点就是憨实,他就记住那老丈的话了,后来整天琢磨,觉着说的蛮有道理,便去跟夫子请教,结果孔子以为这小子是故意旧事重提,自然十分的不爽,便骂之而后快。

    于是,当时年仅十二岁的李贽,得出一个结论——孔夫子心胸狭隘!

    他说,为什么人家外人批评你,你还夸人家是世外高人;可学生提几个问题,你却气得骂娘?这不是欺软怕硬是什么?就这种思想还称得上圣人,那圣人也太不值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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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完这个故事,沈默明白了,此人不是什么二世为人,而是天生异类,基本上跟徐渭、何心隐一个类型。愤世嫉俗,痛恨权威、礼教等一切束缚人的东西,只是程度和表现的方面不尽相同罢了。

    虽然心中的遗憾居多,但沈默还是感到丝丝欣慰的,他不怕遇到异类,就怕整个世界死气沉沉,千人一面。如果是那样的话,自己还是省点力气,早点洗洗睡吧,因为注定会徒劳无功的。

    若是多些撼动人心的异类,自己甚至都不用太操心内部,只需把外部环境打理好,时代就会前进,自己的使命也能轻松完成。

    所以虽然李贽不是他的同类,沈默还是乐于结交并保护这样一位‘异类’,以便让他培养出更多的异类来……

    这时候,三尺回来了,手里拎着四样精致的礼品,后面还跟了两个手下,一个拎着两只大筐,装满蔬菜鱼肉,另一个背个五十斤的面口袋。

    抢在李贽前面,沈默强调道:“这是国子监对老夫人的慰问品,我回头就跟高祭酒报销去。”

    李贽当然知道他是怕自己难看,才这样说的,眼圈有些发红道:“大人不必多说,我收下就是……”被施舍的滋味实在难受,但有些时候,你必须接受……好在天色渐渐黑下来,已经看不清脸了。

    沈默拍拍他的胳膊,温和笑道:“你先回去吧,待过一会儿,他们几个再把东西送过去,咱们明日见。”

    李贽这下更感动了,想不到沈默如此体贴,竟然会如此顾及自己的颜面——如果让三尺他们拿着东西跟他一起回去,那在他家人看来,无疑就是施舍了,三尺他们会被感谢,沈默也会成为被感恩的对象,但李贽就成了事外人,哪能得到全家人崇拜的目光?

    只要三尺稍稍晚到一会儿,他们仍然会被感谢,但主要的功臣就成了李贽……看吧,这是因为他们要巴结我才送来的……性质截然不同。

    有人说,想要结交一个男人,先给他面子。沈默深以为然,他写了‘世愚侄’的名帖,让三尺他们拿着,根据李贽留下的地址,找到他家去替自己向老太太请安。

    等回到家,若菡她们已经快吃完饭了,见他竟然这时候回来了,柔娘赶紧起来伺候沈默洗手,若菡笑道:“等你到天黑还不回来,以为又在外面吃了呢。”他最近心中烦闷,时常在外面游荡,时常不回家吃饭,若菡她们都习惯了。

    为什么烦闷?你要从全国最富的一省之长,一下变成了图书馆长,你也烦;又从整日忙碌,一下子变得无所事事,你也闷。

    他不想把这种情绪带给妻儿,宁肯在外面转悠,也不愿破坏自己一贯强大的形象。不知该如何界定这种行为,是打落牙往肚子里咽呢,还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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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一边洗着手,一边对夫人笑道:“唉,本来确实想请人吃饭,结果人家挂着自家老婆孩,不肯吃我的饭,只好一拍两散,各回各家了。”这时,听若菡吩咐下人,让厨房给老爷做饭,他摇头道:“不用浪费了,我给你们扫扫尾就行了。”

    说着擦擦手,坐到桌边,自己动手盛一碗米饭,把几盘菜折合一下,跟米饭一拌,便大口大口的吃起来。

    阿吉和十分十分不解道:“阿爹怎么吃剩饭了哩?”

    沈默翻翻白眼道:“昨天刚教了你们《悯农》,是怎么背的来着?”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两个小孩争先恐后背诵道。

    “现在明白了吧?”若菡在边上笑眯眯道:“阿爹是在给你们做示范呢。”

    “哦,原来如此。”阿吉和十分似懂非懂道:“那以后剩饭都给阿爹吃……”

    沈默差点没噎死,心说我怎么养出这么两个小王八蛋?

    若菡赶紧让柔娘把两个小鬼领出去,和平常玩去,以免再语出惊人,把沈默给活活噎死,又给他舀一碗汤,柔声道:“你这是怎么了?”

    沈默喝口汤,冲一冲,才长数一口气道:“没怎么呀?谁还没噎着过呀?”

    “我就没。”若菡笑道。

    “你小时候肯定也有过,就是不记罢了。”沈默撇撇嘴,继续低头扒饭道。

    若菡脸上笑,心中却觉着奇怪,因为沈默最近的举动确实有些反常——原先他可是个食不厌精、穿不厌细的讲究人,可最近几天奇了怪了,这位爷不仅不再穿绸缎衣服,而且也开始吃剩菜剩饭了,这让若菡怎能不多想呢?

    沈默低头吃饭,若菡心里便琢磨开了——原先他可不是这样的,现在从苏州来到北京,从巡抚变成洗马,这其中的落差,就算她这个身边人,都感受得到。任苏松巡抚时,沈默其实就是土皇帝,在苏松境内生杀予夺,大展宏图,挥洒自如;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一群人跟着,无论干什么,都有一群人捧着,无论说什么,都有一群人听着。

    现在可好?红袍变蓝袍不说,且还是在官员多如狗的京城里,且还是个闲职,整日里无所事事,还得小心迎逢,谁也不敢得罪,也不能流露出丝毫不满,以免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这种日子,对曾经沧海的人来说,过一天都是煎熬。若菡相信,丈夫就是因为接受不了这种落差,才变成这样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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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是一想,若菡心头一酸,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但她知道男人的面子比天大,若是直接安慰他,反而会让沈默更加郁闷,便想方设法逗他开心,还给他讲了个笑话道:“有个和尚偷偷地买来虾子煮了吃。他看见虾在锅里乱跳,于是连忙双手合十,低声对虾子道:“阿弥陀佛,忍耐些忍耐些,一会儿熟了,就不痛了。’”

    这笑话太老,根本达不到沈默的笑点,敷衍笑几声,感觉吃饱了,拿起餐巾擦擦嘴,突然心中一动,看一眼一脸期盼的若菡,这才明白那个笑话的意思,不由笑道:“臭丫头,竟然编排你老公,我是虾子吗?”

    “我也不和尚啊……”若菡双眼笑成一对新月道。

    “哈哈……”沈默笑几声,面色渐渐柔和下来,抓住夫人柔腻的小手,轻声道:“对不起,又让你操心了。”

    若菡摇头笑笑道:“两口子说这话干嘛?”说着关切道:“要快点好起来啊,你可是我们全家人的天啊,你要是老心情不好,咱们家就得整天阴着。”

    “知道了。”沈默点头笑笑道:“我从苏州到北京,确实有些不适应,不过已经调整好了,明天就准备去正式上班,开始新的生活了。”

    “是吗?那太好了。”若菡高兴道:“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沈默点头道。

    “别再虐待自己好吗?”若菡眼圈一红道:“看着你吃剩饭,我心里可难受了,咱家不缺这一口啊……”

    “嗨,夫人误会了。”沈默笑道:“我这可不是自虐,也不是想省钱啥的,纯粹是从心底觉着,实在不该浪费。”

    “怎么突然有这种想法呢?”若菡奇怪道。

    “这几天日的所见所闻,让我深有感触啊。”沈默叹口气道:“范文正说,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我目前还做不到,也没资格去做。不过我也不能,在那么多同僚吃不饱饭,那么多百姓还没饭吃的时候,浪费粮食吧。”

    若菡点点头,一脸歉疚道:“却是我把你想俗了,咱们家以后,不管什么时候,都不浪费粮食了。”

    沈默点头笑笑道:“静以修身,俭以养德,亮仔说的,不会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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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一七章 遍地高手

    在高拱的压迫下,沈默和张居正只好签下不平条约,各领了两堂选贡生,高拱自己也有两堂——张居正管的是率性堂和诚心堂;沈默管的是崇志堂和修道堂;高拱则管正义堂和广业堂,瓜分了全部六堂选贡生。

    把他两个强拉上贼船,高拱才实话实说道:“按说每个学堂都配有五经博士三人,助教六人,但本监缺额比较严重,只能配给你们半数。”说着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道:“你们都是有本事的,各自走门路找些老师来吧,我挪出点经费,给他们开薪水。”

    走出祭酒大人的房间,沈默与张居正相视苦笑,张居正道:“到我那边坐坐去。”便领着沈默到了西厢间,自己的办公室。

    冲一壶上好的龙井,张居正笑道:“这还是你过年送我的呢,劳你这几年年年挂念,我实在是受之有愧。”

    “今年你就不用愧了,”沈默端着茶杯,轻轻吹去热气道:“我没得茶叶送了。”虽然南方定然会孝敬丰厚,他却不便再转赠了。

    “不要紧,我是龙井喝得,苦叶茶也喝得。”张居正怡然自得道:“说实在的,今天高大人对你的态度,可着实透着暧昧啊。”

    “哦,我怎么没觉着?”沈默笑道。

    “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张居正仰头看看屋顶道:“想我刚到国子监的时候,高祭酒对我十分不以为然,动不动就骂得狗血喷头,还当下人使唤,呼来喝去,让我十分的难堪。”说着看沈默一眼道:“你再想想他对你,显然已在强压本性了……虽然最后还是没压住,但对你的态度却明摆着,你说是不是?”

    “你想多了吧,”沈默笑道:“说不定,是祭酒大人今儿心情好呢。”

    “不可能,”张居正大摇其头道:“我来这几个月了,就没见他笑过,结果你一来就心情好了?这不还说明是你的原因吗。”说着搁下茶杯,十分笃定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他要盗我什么?”沈默轻声问道。

    “这个不难猜,”张居正淡淡一笑道:“别看高肃卿的职务是国子监祭酒,但他的重心可不在这儿。”

    “在哪?”沈默明知故问道。

    “裕王府,”张居正道:“裕王爷虽然有好几个老师……就连我,假假也算是其中之一,但谁也比不上他高肃卿!说句犯忌讳的话,他俩的关系,像亲人多过像师生。”其实他想说‘像父子’的,只是没胆说出来罢了。

    “对高拱来说,经营好裕王爷,就是经营好了一生的事业。”张居正压低声音道:“之前虽然陛下一直在二位殿下中暧昧不明,但总体支持裕王爷的还是多的,所以高拱只需化解掉那些明枪暗箭,便可稳坐钓鱼台,静候鱼跃龙门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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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现如今情势不妙啊,裕王爷虽是长子,景王爷却有嗣,时间一长,恐怕最保守的大臣,也无法坚持长幼之序了。”张居正低声道:“所以他跟袁炜的态度掉了个个……原先袁炜整天出谋划策,想要让景王取裕王而代之。现在人家不急了,轮到高拱急了,他非得赶紧拿出办法,将这个劣势扭转过来,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该要如何扭转?”沈默轻声问道:“倒要听听太岳兄的高见。”

    “拙言兄考较我?”张居正呵呵一笑,淡淡道:“高肃卿给裕王爷上过一堂课,讲的是《孟子》‘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说着便轻声复述道:“高拱对殿下说:此三条凡事皆有之,对成大事者亦无二致——吉星高照,天时也;近水楼台,地利也;众望所归,人和也。三者之中,亦以人和为重!地利次之,天时又次之。”

    “假如吉凶高照、圣人垂怜,此固人之所望也,然天威难测,圣眷易变,一旦有不测之变,仅靠圣眷者必先受其害,不复昨日;惟地利者不然,地利者近水楼台,可以观气象、察征兆,且有内应相助,自然能提前准备,合理应对,最终逢凶化吉了。”

    “然而,若是自身不修,德不服众,则虽近水楼台亦无用,此地利不如人和也。三者之中,论其重,莫重于人和,而地利次之,天时又次之。论其要,莫要于天时,而地利次之,人和又次之。故虽圣眷不同,远近有异,却得以不落下风,何故?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者也!”张居正沉声道:“高肃卿的观点是,天时、地利都是无法控制的,唯有‘人和’,是可以通过自身努力做到的,所以他必贵于人和也!”

    听了张居正的话,沈默缓缓道:“你的意思是,高拱在给裕王爷拉队伍,想在支持者上压倒景王。”

    “拙言高见!”张居正颔首道:“所以我敢说,他在打你的主意!”

    “我?”沈默干笑一声,喝口茶水道:“他看重我什么了?”

    “这还用我说吗?”张居正高深莫测的微笑道:“拙言,你藏得再深,也逃不过有心人的眼睛。”

    沈默不说话了,方才张居正抛出高拱的‘人和’理论,其实是在影射他——不错,自己这些年来,干得最成功的一件事,不是开埠,也不是抓徐海,而是长年累月的精心经营人脉。

    除了跟各方各面都有交情,关系也不错之外,沈默还重点培养了自己的势力。现如今,丙辰科的同年已经视他为领袖;翰林院的同僚,将他看做挚友;东南的文官武将,更是将其视为生死兄弟……那可都是些战功累累的勋臣,前程如铁,不可限量!

    还有对裕王极有价值的——那位令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卫大头头,陆炳陆太保,自认是沈默的师兄,对他好得不得了。

    以及对裕王最最有价值的——就连他老子嘉靖帝,也对沈默青睐有加,小小年纪便以国士待之。显然在对付嘉靖皇帝上,沈默是有一手绝活的。

    ‘若是能得到沈默的投效,裕王真是做梦也要偷笑了。’张居正如是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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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何许人也?察颜辨色的本事天下一流,早发现小张大人虽然口口声声,说他不受高拱待见,但事实上,两人早就穿一条裤子了。

    今日自己这一来,便已经落入彀中……张居正定然早就在街尾等着自己,所以才那么巧的在门口碰上,然后跟高拱两人一个捧哏、一个逗哏,向自己说了场对口相声。而后高拱谢幕,张居正改单口相声,试探自己的态度,看看自己愿不愿意跟皇军走。

    对沈默来说,这真是想睡觉就有人送枕头啊——他已经计划向鄢懋卿开火了,这时候太需要有个大后方支撑一下,以免孤身面对严党,被那些如狼似虎的家伙给生吞活剥了。

    只是高拱再厉害,也没有前后眼,当然不知道他心中的好好先生沈默,就要变成大麻烦沈默了,所以才费心尽力的招揽他。沈默当然乐得以次充好,赚这个大便宜。

    虽然已经是情投意合,沈默却不打算轻易就范,他知道这跟婊子与嫖客的关系没什么区别,姐儿们越是端着,大爷们就越是贱骨头,所以只要你真有几分姿色,还会点琴棋弹唱,端着端着,就能端出个名妓来。

    沈默自觉还是有做名妓的潜质,自然要吊吊对方的胃口,把自己买个好价钱,过去后也能有点地位。于是他对张居正道:“今天你的这番话太震撼了,震得我脑子有点乱,且容我回头理顺理顺,咱们再议这个话题。”

    张居正面上的失望之情一闪而逝,旋即笑着点头道:“理所当然的,京城这池水太深太浑,处处危机,步步算计,拙言你小心谨慎点,总不会有错的。”

    能说这话,就说明他还是有人味的,沈默又想起见高拱之前,张居正对自己说过的那句‘槐之言怀也。怀来远人於此,欲与之谋。’其实就是很直白的提醒了,只是当时自己没往心里去,却也怪不得他。想到这,沈默觉着这个朋友还能交,没必要立即打入黑名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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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当从国子监出来,在路边摊上吃了两片冰镇西瓜,让那沁骨的凉意一拔,沈默突然意识到,这是个多可怕的家伙……明明已经答应了,跟自己共同进退,回头便和高拱合起伙来涮自己。

    这是一种什么行为?典型的两面三刀嘛!按说自己应该很生气才对,可为什么还觉着这人不错、可交呢?就是因为那没头没脑的一句‘槐之言怀也’,让自己觉着,不是人家没提醒,而是自己反应慢,怨不得他张太岳什么。

    可事实真是如此吗?当时整个学里空荡荡的,又没有外人,有话直说不好吗?至于说的那么隐晦吗?左思右想,都没这个必要。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是张居正有意为之,故意采用模糊的语言!这样让自己当时没法领悟,事后却能恍然大悟,只怪自己笨,不会跟他算账。

    想明白这里面的道道,沈默都开始佩服张居正了,他猛然发现,这位徐阁老的得意门生,裕王府的次席讲官,同时还是严府的座上贵客……张居正和严嵩严世蕃那边的关系也不错,虽然没有深交,却也经常走动。

    这不是两面派是什么?可奸诈到极点的严家父子,却都认为张居正是个光明磊落的人,是个无私的人,是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就是不认为他是徐阶的人。

    这家伙是怎么搞的?为什么那么多人都看着,就是看不穿?沈默终于意识到,张居正是个比自己更善于交际的家伙,在他身上有一种令人望尘莫及的政治天赋,让所有人都看不穿!自然可以稳如泰山,左右逢源了。

    想明白这一点,沈默心头升起一阵凉意,比吃了冰镇西瓜还解暑,暗暗道:‘怪不得他能笑到最后,原来真是毫不侥幸!’便更坚定了‘亦步亦趋’的策略……紧跟在张居正的后面,不担心路线错误,可以专心搞自己的小动作,还方便敲他闷棍,伺机超越,实在是一举两得,省心省力啊。

    如此一来,沈默的心情重新好起来,又啃了三片西瓜,才丢下五文钱,擦擦嘴起身吩咐道:“下午咱们去司经局。”

    三尺应下来,沈默又想起什么似的问道:“对了,昨天去李贽那,把东西松下了么?”

    三尺点点头道:“送下了,也给老夫人请安了。”说着又笑道:“李大人虽然境况不佳,出手却极其大方,给我三个,一人封了二两银子的赏号。”对于他们这些沈默的身边人,六两银子实在看不到眼里,但对穷的叮当乱响的李贽来说,却是一笔巨款了。所以三尺道:“我不肯收,说他赏得太多了。李大人却非叫我收不可,说若是不收,他便不要我们的东西,那人太犟,没办法,我们只好收下。”

    “他哪来的银子?”沈默奇怪道:“不是都揭不开锅了吗?”

    “我也觉着奇怪,心说他不会是装可怜骗大人吧。”三尺职业病发作道:“便在离开后悄悄折回,翻墙进去他家,结果听到了他和他夫人的对话。”

    “说……”沈默道。

    “他夫人正在埋怨他死要面子,为了打赏外人,竟将她陪嫁的玉镯子都当掉了。”三尺道:“后来我听明白了,原来李大人早一步回家,便将夫人的镯子拿了,去隔壁住的个当铺朝奉家,抵了十两银子,给我们六两,剩下四两准备后日请大人和陆大人吃饭。”

    “这家伙,”沈默嘿然道:“这是唱的哪一出?”

    “他说已经欠了大人和陆大人的情,要是再欠东西,欠酒席,非得难受出毛病来,所以得快点把欠两位的得还了,好‘还本来的一身清净’。”三尺补充道:“最后一句是他的原话。”

    “合着我们俩是给他添麻烦了?”沈默哭笑不得道:“看把他委屈的。”

    三尺笑道:“是啊,这个李大人确实不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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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说,我最讨厌北京城了。”沈默走在北京城的大街上,大发感慨道:“大到严嵩、徐阶、陆炳,中到严世蕃、袁炜、高拱,小到张居正、陆光祖,哪个一般了?哪个都是一脑门子官司,满肚子的主意,实在是太变态了。你说这么多变态,全集中到一块干什么?”原先他觉着苏州城那帮缙绅、商人就挺难对付了,现在跟北京城的这帮子变态比比,那简直是小巫见大巫,根本不带来。

    现在这帮家伙,哪个都不比他差,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都有他比不了的优点,在这种见鬼的破环境中,什么时候能熬出头啊?

    不过让三尺意外的是,在发这些牢骚时,沈默面上却挂着灿烂的笑容,似乎很享受这种悲惨似的。他不由暗暗了悟道:‘高手不怕高手,高手只怕寂寞……’

    事实上,盲目崇敬害死人啊,三尺的推论大错特错了。沈默恨不得所有的对手都是弱智,这样才方便自己实现理想,哪会嫌对手不够劲儿呢?

    他之所以笑,是因为他意识到,京城里之所以变态云集,高手如云,都要拜一位变态高手所赐,那就是忠孝帝君嘉靖先生。

    正如这位皇帝的偶像老子所言,其政闷闷,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这位皇帝太狡猾,太变态,对手下人用了太多的手段,根本不是一般人能招架。所以便将老实人、平庸人都扫出了朝堂,优胜劣汰下来的,便都是些天赋异禀的怪物。

    沈默笑的是,嘉靖帝在时,固然出不了大事儿,可总有蹬腿升仙的那一天,到时候他儿子可怎么办?

    沈默已经预见到,下一代皇朝的舞台,皇帝很可能要靠边站,旁观这些妖孽们表演了。

    一想到这,他就很有快感,虽然那还是没影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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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困,就是睡不醒,醒了还困,我是不是被瞌睡虫附体了?

第五一八章 招师

    下午沈默去了趟司经局。

    这次王启明在,一看见沈默,那张老脸便笑成了虾爬子,点头哈腰的凑过来,道:“大人,您有事儿派人捎个话,小得就给您办了,何苦再跑一趟呢。”

    沈默笑道:“下次就知道了,”说着压低声音问道:“你对局里的人,熟不熟?”

    “瞧您这话问的,全局就这么几十号人,我连他们祖宗八代是干什么的都知道。”王启明谄媚笑道。

    “我不问祖宗八代,就问他们中,有几个在外面当塾师的?”沈默问道。

    “呃……”王启明眨着小眼道:“大人不会是想,收拾他们吧?”

    “我就是问问。”沈默白他一眼道:“要收拾也先收拾你这个卖油的。”说着迈步往里走去。

    王启明忙陪着笑跟上来,小声道:“有那么八九个吧,咱们詹事府的人,别的不说,学问都是极好的。”

    沈默笑着看他一眼道:“那你怎么去卖油,不去教书啊。”

    “这一行竞争太激烈了。”王启明有些脸红的小声道:“小的肚里那点墨水,实在完全不够用。”

    “呵呵……”沈默笑笑,没有就他的学识问题,继续讨论下去,转而道:“帮我去问问,有没有愿意到国子监兼职的,甭管他现在挣多少,我都给双份的酬劳……当然这是个双向选择,得我相中了才行。”

    “中。”王启明毫不犹豫的答应下来。事实证明,他虽然学问不怎么样,但办事儿还是很利索的,第二天上午便到国子监,给沈默回复道:“大家都愿意来,这种好事儿,谁也不想落在后头。”到国子监任教,相当于去中央国立大学当老师,当然比在私塾当民办教师风光多了,就算不给双倍工钱,也一样挤破头。

    沈默让他通知那些愿意来的,次日去国子监面试,便打发他回去,谁知王启明磨磨蹭蹭不肯走,一副长虫吃鸡蛋——吞吞吐吐的样子。

    “有什么事儿,说?”沈默问道。

    “大人,俺能不能也跟着去国子监。”王启明终于说出心里话道。

    “当然可以了。”沈默笑道:“你也是司经局的人,自然有资格来了。”

    “俺不是相当先生,”王启明小声道:“俺也当不了那个,俺就是想找份活,不卖油了。”

    “你明天也来吧。”沈默点点头道:“我给你看看有什么缺。”

    王启明这才欢天喜地的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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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边王启明前脚刚走,这边李贽来了,他怀揣着吏部的任命书,今天是来报道的。但这家伙不去先找高拱报道,却先跑到沈默这儿来了。

    沈默好心提醒他道:“你应该先去祭酒大人那里的。”

    李贽却翻翻白眼道:“去见了他也还要来找你,还不如索性来找你。”

    沈默无奈于他强大的理论,只好苦笑一声道:“好吧,祭酒大人那里我帮你去说,说说吧,对岗位上、待遇上,都有什么要求?”

    “没什么要求。”李贽端起桌上的凉茶,咕嘟咕嘟便饮下去……其实那是沈默斟给王启明的,只是还没来得及喊停,李贽就牛饮起来。沈默只好把提醒的话憋回肚里,心中默念道:‘不干不净,喝了没病’。

    喝完水,李贽擦擦嘴道:“你让我啥时候来,我就啥时候来,让我干啥我就干啥。”

    “那你外边的课呢?”沈默问道。

    “时间总能挤出来的。”李贽道:“总不能晚上还让我上班吧。”感情他准备白天上班,晚上开夜校来着。又问他:“今天有什么安排?”

    沈默摇头道:“你的工作,得先跟祭酒大人商量过,才能最终确定。”

    “那行,我先回去了。”李贽拍拍屁股起身道:“明天再来应卯。”

    沈默看他这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不由又一次好心提醒道:“宏甫兄,跟上司、同僚搞好关系还是应该的,你还是去一下祭酒大人那里,然后去看看同僚再回去吧。”

    “哦。”李贽口不对心的应下,然后便出了沈默的公房。沈默的目光一直紧紧跟在他身后,就见他径直出了大门,压根没有看高拱的房间一眼,也没有去看看同僚的意思。

    “这家伙,”沈默暗骂一声道:“真不知他怎么想的。”不过骂归骂,还是要帮他补救一二的,于是他拿着李贽的任命书,敲响了高拱的房门。

    “哦,江南啊,请进。”高拱从文书上抬起眼,用目光示意道:“坐吧,喝茶自己倒,茶点随便吃。”

    “谢大人。”沈默笑笑,把那封信双手递到高拱桌前道:“李贽来了,他说不敢打扰大人,就把这个交到我那去了。”

    高拱瞥一眼那信封,看到上面‘吏部’的字样,便知道那是什么,不由哼一声道:“李宏甫长本事了,还以为他一直讨不到缺呢。”说着看看沈默道:“是你帮的忙吧?”

    他的目光虽不凌厉,却极富压迫力,让沈默感到有些不爽,面上却仍然微笑道:“那天去吏部交文书,并不知道他是国子监的,遇上就帮了一把。”

    “我说嘛。”高拱似乎对李贽有些不爽道:“不知者不罪,下次不要自作主张了。”沈默点头应下。

    可能是觉着语调太生硬,高拱又解释道:“这个李贽,简直是不可理喻。性格怪癖、目无尊长、特立独行、不可理喻……”罗列出一长串指控后,又道:“这些,我都能忍了。”说着重重叹口气道:“可我实在不能容忍,他在国子监内,肆意诋毁圣贤,散播异端邪说!他说自己‘不信道,不信仙释,故见人则恶,见僧则恶,见道学先生则尤恶’,还认为孔夫子并非圣人,‘亦庸众人类也’,若一定要将其奉为偶像,言行举动都学孔子,那就是‘丑妇之贱态’,可见他非圣无法到何种地步?这种人来国子监教学生,那是要坏了我大明根基的。”

    ‘坏了就好了。’沈默心中腹诽道,但面上吃惊道:“想不到他竟然是这么个人……实在是太,太太了……”太了半天,也没把那个‘好’字说出来。

    当然在高拱听来,他是想说说‘太可恨’或‘太可怕’之类,便点头道:“所以这个人,是绝对不能留在国子监的……谁惹出来的麻烦谁解决,你想办法把他撵走吧?”

    沈默没想到,人家李老师刚刚恢复原职,这边高校长就要再撵他走,心说怪不得国子监明明人手不足,李贽的缺还偏偏被人顶了,原来是这老家伙捣的鬼。

    沈默却不能让李贽就这么走了,不然谁替他给下一代的思想里种毒草啊?顿了顿,便道:“祭酒大人,有道是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这个李贽虽然毒舌,但据说教学水平还是很高的。”

    “不过是些旁门左道,侥幸得中也不算什么本事。”高拱撇撇嘴道。

    “大人说的是正理,”沈默点头附和道:“若是平时教书,用他那一套肯定会学不扎实,误人子弟的。”高拱刚要点头,却听他话锋一转道:“可眼下离大比满打满算还有俩月了,现在让学生们再埋头苦读,效果已经不甚明显了。”

    “那怎么办?”高拱看他一眼,淡淡问道。

    “大人这是笑话我,”沈默笑道:“您定然知道,我是要保李贽的。因为现在这时候,学生们正需要他的那些应试技巧,来弥补这方面的不足。”说着小声道:“再说了,考前猜题,又不是偷又不是抢,能猜中了,让学生考出好成绩,就是本事。其实这事儿,每个先生都会干的,只是谁也没有他猜得那么准,叫得那么响罢了。”

    高拱闻言寻思片刻,道:“你说的也有些道理,但他必须管住那张嘴。”

    “这个我会跟他说的。”沈默高兴笑道,但听了他下一句话,便笑不起来了。只听高拱道:“但秋闱之后必须离开,你有两个月的时间,给他找新的差事,这样你也不用担心没法交代了,就这么办吧。”

    “这不是……”沈默叹口气道:“卸磨杀驴吗?”

    “那就不用他这头驴,”高拱把那信封往沈默面前一推道:“你这就去给他找下家吧。”

    见高拱如此决然,沈默真有些生气了,被报道的衙门拒之门外,对一个官员的名声,绝对是毁灭性打击,李贽不过是言辞过激些……这在大明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重罪,能说敢说的人多了去了,李贽不过是最突出的一个罢了……却远远罪不至此,高拱这样毫不留情,根本不顾及别人的命运,实在是太过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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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奈人在屋檐下,哪有不低头,他只好将那信推回去道:“会试结束之后吧。”

    “他自己还没考过进士呢,凭什么辅导会试?就算让他讲,那些新老举子们也不会听他的。”高拱摇头道:“最晚年底吧,但你得保证,他不会再胡说八道了。”

    “好吧。”沈默觉着有这段时间作缓冲,李贽就不会太难堪了,便答应下来。

    搁下李贽的事儿,高拱也放下手中的文书,起身走到沈默边上,坐在他上首,挤出一丝自认亲热的笑容道:“怪不得跟你共事过的,都说你是‘及时雨’呢,对一个萍水相逢的怪人,尚能如此热心相助。对那些真正志同道合的,肯定会两肋插刀了。”

    ‘我恨不得插你两刀……’沈默心中愤愤,面上淡淡笑道:“大人过誉了,我还很不成熟,若有做得欠妥的地方,还望您多多包涵。”

    “哪里哪里,谁不知道你沈江南少年老成。”高拱捋着胡子笑道:“倒是老夫,脾气太臭,说话太冲,还要江南你多多包涵呦。”

    “大人折杀下官了。”沈默一脸惶恐道。

    谈笑风生间,较量开始了……

    只听高拱道:“江南,还有几日,陛下就要出关了,然后马上就会举行廷议,最近甚嚣尘上的几件大事,便会一一了结。想必到时候,少不了一番龙争虎斗。这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本官这个小小的国子监祭酒,也被牵扯在里头,你说到时候我该如何自处呢?”

    按照本朝规矩,最高级官员应该经大臣们推荐,然后皇帝批准任用的,称为‘廷推’。其中内阁大学士、六部尚书,以及总督、巡抚,要由‘大小九卿’,以及六部侍郎共通推举;其余的高级官员,则由吏部尚书会同三品以上官员部推。

    当然,皇帝除了一票否决权之外,还可以用中旨任命高级官员……所谓中旨,就是不经过六部九卿的讨论推举,直接下令任免官员或是颁布法令,实在是省时省力。

    但皇帝一般不会动用这项权力,倒不是大明朝的皇帝觉悟有多高,怕破坏政治结构之类的,而是因为他们不想自讨没趣……但凡没有过得了廷推那一关,却又被皇帝任命的官员,全都会坚辞不受。那可不是完虚的,而是‘你让我干我就去死’那种,除了厚颜无耻的徐有贞外,似乎再也没有官员敢于接受这份浩荡的皇恩了。

    为什么不要?难道觉着得来太易,所以非挑战高难度吗?当然不是。而是因为本朝的风气使然——本朝的官员,是有一把士大夫风骨的,对于来自皇帝的直接任命,向来视为嗟来之食,打死不肯接受。

    而且他们不吃,也不让别人吃,对与那些敢吃、想吃、愿意吃的,他们是极其鄙视的,而那些被任命的官员,往往也因为承受不起被百官唾弃的压力,而主动请辞。

    当然也有天顺年间的徐有贞,那种不知脸皮为何物的家伙,胆敢冒这个大不韪。对于这种破坏规矩的危险分子,官员们甚至不惜动用传说中的‘封驳权’,也要阻止其得逞。

    所谓封驳权,乃是一项可以克制皇帝的权力。如果认为皇帝诏书因不合时宜而不便下达时,内阁可将诏书封还加以驳正,这也是内阁的两大权柄之一;除内阁外,六科也有封驳权,当内廷拟旨交六科时,六科认为不合理者,六科给事中可加以驳正缴回,称为科参。

    很显然,一旦动用这‘封驳权’,那就相当于扇皇帝的耳光,摸老虎屁股,没有一定胆量,是不敢干这事儿的。往回追溯嘉靖这四十年,一共有两位牛人干过,且都是首辅,前一个叫杨廷和,后一个叫夏言,然后他俩便一个黯然罢官,一个身首异处了。

    所以这二十年的官员都有共识了,封驳权虽然厉害,但这柄双刃剑在伤害皇帝的同时,也会加倍的刺伤自己,所以能不用还是不用的好。

    可一旦有人胆敢接受中旨任命,官员们便会毫不犹豫动用这件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其捍卫廷推的决心尽显无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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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面对着来自整个官僚群体的压力,即使强势如嘉靖皇帝,也是无可奈何,只能酸溜溜说一句:‘廷推非道,臣必君择。’之类的气话,然而重臣出自廷推如故,他也改变不了。

    不过嘉靖不会是嘉靖,几十年的淫威之下,还是让百官做出了些让步——廷推时必须有他老人家在场,否则就是程序非法,拒绝任命。

    所以虽然大家争了许多天,关于礼部吏部二尚书命运的猜测,也是沸沸扬扬,却一直没有个定论,就是等他老人家修炼完了,好‘合法’的举行一次廷推,把最近的几件大事儿给决了。

    而作为小九卿之一的国子监祭酒,高拱有资格参加这次的廷议……虽然他人微言轻,跟太常寺、太仆寺、鸿胪寺的那几位卿一样,都是陪太子读书的角色,却不妨碍他有庄重而神圣的一票,也许到时候,就是这一票,就决定一位尚书的命运了呢。

    ‘不过……’沈默心说:‘这关我什么事儿?’不禁暗暗嘀咕道:‘他为何问我这个呢?’不知道这貌似粗豪,实则精明的高祭酒,到底打得什么算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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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底的事情有点多,这两天光忙去了,让大家久等了,好消息是,已经忙完了……又可以两更了。

第五一九章 廷推

    参照昨日张居正所言,心念电转间,沈默已经猜到了高拱的意思……这老匹夫是在借机试探,看看自己跟上面人…比如嘉靖、严嵩、徐阶…的关系如何,看看自己对他的间接拉拢,会给予何种程度的回应。

    想明白了这点,沈默便笑道:‘相信您早已经智珠在握了,问我不过是考较我罢了,对么?’

    “老夫是真心求教的。”高拱摇头道。

    “那我就班门弄斧了,”沈默轻声道:“大人最安全的选择,便是随大流。”

    “随大流?”高拱皱眉道:“听起来可不是什么好主意。”

    “话糙理不糙。”沈默淡淡一笑道:“您是裕王爷的老师,保守一点没有错,以免被人胡乱联系,给裕王爷添麻烦。”

    这道理高拱何尝不知,这些年又何尝不是这样做的。但他仍然感到不爽,因为沈默说得汤水不漏,没有从中听出一点端倪来。只好再问道:“那你预料,哪一方会胜出呢?”

    沈默高深莫测的笑笑道:“先赢的后输,先输的后赢。”

    “怎么个意思?”高拱瞪起眼来道:“把话说清楚点,不要打锋机。”

    “这话说不明白了。”沈默两手一摊道:“非得等到时候,才能见分晓。”

    他都说到这份上了,高拱也没法再追问下去,只好道:“你先回去吧,等朝会过了再说。”

    沈默起身,拱手施礼,便离开了高拱的值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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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朝会,沈默和张居正是没有资格参加的,两人便在国子监坐班,因为祭酒大人不在,自然可以随便一点。张居正便跑到沈默的公房里,在那里坐卧不宁,还长吁短叹,晃得沈默直眼晕,想好好办公都没法子。

    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他只好搁下书,望着张居正道:“我说太岳兄,你像个陀螺似的转了半个时辰,难道不晕吗?”

    “才半个时辰?”张居正吃惊道:“时间怎么过的这么慢?”

    “你是关心则乱。”沈默笑笑道:“坐下喝点水,放松点,别这么紧张。”

    “不该你事儿,你当然不紧张。”张居正一屁股坐在沈默面前道:“你根本不知道,赵部堂在老师那边的地位,说顶梁柱都不夸张。”

    “顶梁柱是徐阁老自己,赵部堂还担不起。”沈默淡淡道。

    张居正没法否认,只好讪讪道:“反正是顶重要的,要是他真的被拿下了,以后谁来抗衡严党?又要回复一家独大的局面了。”

    “你有脑子,别人也有脑子。”沈默意味深长道:“所以对我们来说,考虑这些问题,好比是杞人忧天,还不如讨论讨论,如何把国子监的教学质量抓上去呢。”

    张居正闻言一愣,顿顿道:“江南,你的意思是……”

    “叫我拙言,要不干脆直呼其名。”沈默皱皱眉道。

    “呵呵,看来你对这个号不太满意啊。”张居正笑道:“其实我觉着挺好的,文雅大气。”

    “号是好号,但我不喜欢被人强加。”沈默淡淡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可并不代表我乐于接受。”

    “你话里有话。”张居正闻言正色道。

    “你误会我了。”沈默笑笑道:“太岳兄,你我志同道合,共谋大计,贵在齐心协力,推心置腹,而不是皮里阳秋,含沙射影,所以你一定是误会我了。”

    听完沈默的话,张居正的脸登时火辣辣一片,有道是响鼓不用重锤,他焉能听不出沈默的‘含沙射影’,分明是在委婉的指责自己,前天对他耍了手腕。

    没想到沈默能明察秋毫之末,张居正心说,以后可不能再跟他耍心眼了,也更加不愿失去这个战友,便讪讪道:“拙言,我跟你坦白,那天的有些话,确实是高肃卿让我问你的。”

    “哦,是吗?”沈默装傻道。

    张居正知道他装傻,是为了不让自己过于尴尬,便越发过意不去,道:“因为我是他的双重下级,所以不得不遵命行事,但我只是转述了他的问题,说服你的话却一句也没说,因为我不想被你当成说客。”说着定定望着他道:“我最看重的,还是咱俩的关系……你忘了我几次三番的提醒你了吗?”

    沈默也不能把他逼得太紧,不然会适得其反的,便点头道:“我是相信太岳兄的,现在相信,以后也相信。”就是没说‘过去相信’。

    张居正也重重点头,动情道:“拙言,我定不负你。”

    两人的感情,看上去更胜往昔了……只是谁也不相信,对方说的全是真心话,也不可能把真心交给对方。真真假假分不清楚,只能边猜边凑活着过下去。

    把心里的刺挑开,沈默便‘语重心长’的对张居正道:“与其操心那些有的没的,不如咱们合计合计,怎么把国子监的事情搞好,让监生们有所收获。”

    “还有两个月就乡试了,现在才弄,岂不是晚了点。”张居正摇头道:“而且高肃卿也不会让你动他的心肝宝贝的。”

    “国子监里又不是只有那些个选贡生。”沈默笑笑道:“还有那些恩贡、例贡,这些人可不是高大人的宝贝吧。”

    何止不是宝贝,简直是高拱眼里的垃圾。张居正道:“朽木不可雕也啊,拙言。”在主流观点看来,只有那些有远大前程的进士才值得投资,这些监生虽然也有做官的资格,却不过只能当个撮尔小官儿,没必要在他们身上浪费精力。

    沈默笑笑道:“就当练练手吧,一上来拿好苗子开刀,有什么闪失我们可担待不起。”

    张居正想想也是,便不再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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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讨论起来,时间就过得很快了,转眼到了中午时分,高拱回来了,只见他一脸的喜色,便知道发生了好事情。

    也许是感觉这样不太庄重,高拱尽力将表情严肃起来,面对着二位迎出来的下属道:“江南,你来一下。”

    “是。”沈默不理会张居正促狭的目光,跟着高拱进了他的公房。

    高拱将官帽搁在桌上,一面动手解开官袍,一面道:“衣冠楚楚了一上午,可把我热坏了,失礼了,失礼了。”说着便将官服除下,往椅子上一扔,仅穿着白纱中单,拿起毛巾,在脸盆里浸了浸,大把大把的擦起了脸。

    舒服够了,他才把毛巾搁下,看看沈默道:“快坐啊,我们北方人不像你们南方人那么多讲究,怎么舒服怎么来。”

    沈默笑笑道:“热起来可不分南方北方,公子王孙也难免光着膀子。”

    “哈哈……就是这个道理,那些个南方人还总笑话我粗鲁,我看他们是不食人间烟火才是。”高拱坐在沈默身边,拿起大蒲扇,一边呼嗒嗒的扇着风,一边打量着沈默道:“江南,你不凡啊。”

    “大人这话什么意思?”沈默失笑道:“下官小鼻子小眼小模样,哪里看着不凡了。”

    “今天的朝会上,真让你给说着了。”高拱道:“果然是先赢的后输,先输的后赢!”

    “哦?”沈默问道:“那是谁先赢的呢?”

    “听我给你慢慢道来……”高拱的思绪,回到了今日早晨的朝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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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熙宫的大殿上,严嵩徐阶分列左右,引领着六部九卿,几十位四品以上官员,向着北边的龙椅跪了下来,山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三叩九拜之后,一身大红蟒衣、满头苍苍白发的司礼大珰李芳,高声道:“平身。”

    官员们便起身归位,只有严嵩与方钝两人,有绣墩可坐,其余人只能各自站好,就连徐阁老也不例外。

    待众人站定之后,李芳将目光投向了大殿右侧靠的黄色纱幔,所有人的目光也都偷偷望向那纱幔。

    过了一会儿,纱幔后传来一声悠扬的玉磬声,李芳便高声道:“陛下有旨,有事早奏,无事散朝!”

    大家好容易才逮着嘉靖一会,哪能这就让他跑了,吏部尚书吴鹏忙不迭出列道:“启奏陛下,臣有事。”

    ‘铛……’一声磬响,李芳便道:“讲。”

    “遵旨。”吴鹏道:“微臣查阅百官花名册,察刑部尚书何鳌,已连续病休一年有余,致使一部尚书等于空悬。按规矩,应当以‘病老不堪用’罢其官,另选贤能任用。”

    李芳问道道:“严阁老以为如何?”这其实是代替嘉靖问的,每次都是重复一样的话,嘉靖都懒得说了。

    “回陛下。”严嵩扶着绣墩缓缓起身道:“何鳌确实是能吏,可惜这些年来缠绵病榻,一年中倒有十个月在养病,就像吴吏部说的,一部尚书近似空悬,长久以往确实不是个办法,臣也建议,让何部堂荣休致仕,至于刑部尚书一职,还是另外选贤吧。”

    听完严嵩的话,李芳又问徐阶道:“徐阁老,你怎么看?”

    徐阶赶紧拱手道:“回陛下,臣以为,吴部堂说的对,严阁老说的更对,这刑部尚书一职,确实应该重新考虑人选了。”何鳌退休,本来就是理所应当的事儿,就连他本人,也递了好几次退休折子,只不过皇帝一直挽留罢了。

    见三位重臣异口同声,李芳又扫视其余的官员,问道:“诸位大人以为如何?”众人都不表态,李芳便不再看他们,把目光投向了纱幔。

    过了一会儿,便听‘铛’地一声磬响,李芳立刻拖长音道:“准奏!”

    至于继任的人选,惯例由首辅推荐,严嵩果然‘举贤不避亲’的,推举了刑部二把手,左侍郎何宾继任。

    “徐阁老,你可有人选?”李芳轻声问道。

    徐阶有样学样道:“回禀陛下,臣推荐太常寺卿严讷,此人公正严明,谙熟立法,足以胜任。”

    “还有别的人选吗?”李芳问众人道,百官全都哑巴了,他们知道,自己推荐了也是白搭,待会廷推时,还是严党徐党说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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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后便是红豆绿豆大比拼。张四维和徐渭取来了红豆和绿豆,给每位大人各发一粒……当然徐阁老和严阁老各有两粒。吏部尚书吴鹏道:“红豆代表何宾,绿豆代表严讷,开始吧。:”徐渭便端着个陶罐。在大人们面前走过——每位大人都伸手进罐子里放下一粒豆,谁也不看红还是绿。

    转了一圈回来,徐渭将陶罐交给吴鹏,吴鹏拿到严阁老,徐阁老,还有李芳面前,四人一同点数。

    一共三十六粒豆,数来数去,最后是何宾以二十比十六胜出。

    结果一出,严党众人一下得意洋洋,徐阶这一派的脸色顿时难了看。严阁老虽然不苟言笑,却也看似不经意的瞥一眼徐阶,像是在说,小样儿,跟我斗,还嫩了点。

    徐阶低下头,退回朝班站好,仿佛波澜不惊的样子,心中却打起了鼓……刑部尚书之争,对双方实力来讲,其实无关痛痒,但却是双方较量的预演……三十六粒豆,除了他跟严嵩的双份之外,共三十二颗,代表着大殿之上的三十二位高级官员,其中他这一派的有十一人,严嵩那一派的有十五人,中立的六人……至少表面上如此。己方要想不败,就得争取到至少五个中立分子的支持。这看起来有些难,却并非不可能,因为徐阶相信,那六个中立分子,对严阁老的恶感要大于对自己的。

    事实上,这几日他降尊纡贵,亲自走访过这六位官员,并得到了他们的亲口保证,所以才有信心站在这里,跟严党拼一拼的。

    但结果出来了,自己只得到十四人的支持。中立阵营出现了五五分,六人完全抵消掉了,如此一来全看双方本来的实力对比,这样自己本来在劣势,结果还是在劣势,没有任何改变。

    ‘这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啊……’徐阶心头涌起一阵挫败感,对后面的局势也悲观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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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管他愿不愿意,朝会还要继续下去,把这骨碌过去后,李芳又问道:“还有什么事儿?”

    “启奏陛下,臣有本……”兵部尚书许纶颤巍巍出列道,他已经六十有五,身体又不好,只是没得绣墩坐,早累得两眼昏花了,站在那里晃悠悠的,仿佛随时都要倒下一般。

    帷幔后的嘉靖皇帝终于开口道:“给许兵部搬个凳子。”

    李芳边上立着的陈洪,赶紧将个绣墩搬到许纶身后,道:“许兵部请坐。”

    许纶诚惶诚恐的长篇道谢,而后搁了小半边屁股在凳子上,仿佛生怕将其坐瘫了。见众大人都望向自己,他有些迷糊道:“你们看我干啥?”顿时惹得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这一笑,许纶更迷糊了,问身边的方钝道:“方部堂,这到底怎么了?”

    方钝忍住笑,道:“许部堂,你不是有本吗?”心说我都七十好几了,还没健忘呢,你倒是先失忆了。

    “哦,对对对。”许纶赶紧扶着绣墩起身道:“陛下,如今南方战局稍定,朝廷应该将目光稍稍转回北方了。”说着面色沉痛道:“因为这些年南攻北守的战略,蒙古人愈发嚣张起来,几乎每年都能越过长城,逼近京城,如果再不给予教训,俺答怕是真要不把我大明放在眼里了。”

    众位大臣闻言纷纷点头,但帷幔后的嘉靖却没有一丝动静,过了许久,李芳终于道:“严阁老以为如何?”他体会皇帝的心意,知道这位道君最怕麻烦,哪怕明知是这么回事儿,也不愿意折腾,所以得让严阁老给皇帝背个黑锅。

    严嵩眯着眼,缓缓道:“仰赖皇上的圣明领导和大家实心用事,最艰难的日子总算过去了。”他不紧不慢的给事情定了个调子,然后继续道:“这几年日子确实是苦啊,亘古未见的大地震,北方连年的旱灾,还有铺天盖地的倭寇,鞑子,说实话,我都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

    众人不知道,他提这茬干什么,只能静静地听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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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二零章 君心难测

    玉熙宫大殿中,只听严阁老缓缓道:“现在兵部说,要振作北方,这个老臣举双手赞成,可是钱呢?兵呢?据老臣所知,目前维持这个局面,已经是宣大蓟辽的极限了,要想有所寸进,便需大量的人力物力的投入,如果投入的少了,只会造成白白的浪费,没有一点作用。”说着抬眼望向许纶道:“许兵部,我们有这个财力吗?”

    “这……就要问方部堂了。”许纶顿一顿,看看方钝道:“不过我猜,应该是有的吧?市舶司那么挣钱,朝廷又没什么大工程,总该攒住些钱了吧?”

    “没有,”方钝摇摇头道:“市舶司的钱,一部分供东南用兵,另一部分用来还债了……不信可以去户部查问账册,国库积年欠下的债务,足有三千多万两,算上利息的话,就得靠五千万了。”

    许纶不由咋舌道:“这么多?”

    “就像阁老说的,这些年天灾人祸太多了,整天往外花钱,还都是花大钱;地方上不是遭灾,就是遇乱,不但收不上税来,还一个个嗷嗷待哺,我这个户部尚书只能东挪西借,勉强支撑到今天。”方钝叹口气道:“现在有了钱,当然要先还债,不然一年光利息就得三百多万两银子,一半银子就得打水漂,所以东南的钱,用不到北边上来。”

    “难道就坐视俺答嚣张不理了吗?”许纶难以接受道。

    方钝垂下眼睑,不回答他的问题,许纶又望向严嵩道:“严阁老,您说句话呀!”

    严嵩看看众大臣道:“诸位有什么见解?”

    严世蕃便出列道:“让我看,自家的事情自己办,既然东南可以自给自足,那宣大蓟辽也无不可!”说着振振有词道:“臣建议派一得力大员,赴蓟州一带督饷、练兵,积蓄实力,待俺答再来时,便可给予迎头痛击,狠狠教训他一下!”

    此言一出,严党分子便纷纷点头,大肆吹捧起来,仿佛这平淡无奇的建议,真能匡扶国家一般。

    严嵩假模假样呵斥道:“国家大事,岂能如此草率?我且问你,人选你想好了么?权限有哪些?是临时还是长期派遣,这些你都想好了么?”

    “父亲教训的是,”严世蕃躬身道:“这权责么,自然是督饷、练兵,任期么,事毕召回好一些,至于人选么,还真有一个不可多得。”

    “说。”严嵩缓缓道。

    “礼部尚书赵贞吉。”严世蕃看一眼面无表情的赵贞吉道:“赵大人忠诚可靠、勤勉廉洁,是最佳的人选。”

    “赵礼部确实合适,”严嵩便问道:“还得问问人家赵大人愿意去么。”

    众人便把目光投向赵贞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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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面对着严阁老‘殷切’的目光,赵贞吉心中一阵阵的冷笑,他早知道对方要收拾自己,现在果然来了!

    别听严家父子一唱一和,把这差事说的如此重要,好像非股肱栋梁不能担当一般,可实际不过是要用个空衔架空自己罢了!

    见他沉吟不语,严世蕃提高声音问道:“赵大人,你怎么不回话呢?”

    “回什么话?”赵贞吉冷冷的看他一眼道。

    “我父亲问你愿意去蓟州督饷、练兵吗?”严世蕃面色有些难看的问道。

    “督饷,督京运乎?民运乎?”赵贞吉冷笑道:“二运已有职掌,添官徒增扰耳!”运河有漕运总督,仓场侍郎管着,根本没必要再派人横插一脚。况漕运总督与他平级,又怎会听他约束?且仓场侍郎在通州常驻,跟他也不在一个地方,又怎会遵守他的命令?所以几乎是一定的,这个所谓的‘督饷练兵’,根本就是个光杆司令!

    “这个么,你可以务虚一点,抓一抓大略即可。”严世蕃想不到赵贞吉的反击如此犀利,只好道:“重点抓练兵即可。”

    “官兵应有大将操练,兵部派员督促,我一个礼部尚书去有什么用?”赵贞吉依旧冷笑道:“难道教他们军礼吗?如果知礼仪能打胜仗的话,那本官二话不说,欣然愿往!”

    “你!”严世蕃面惭语塞,一张胖脸憋得通红,半晌才愤愤对左都御史周延道:“周大人,你说他这是算什么吧!”

    周延曾经是个直言敢谏的好官,要不也不能当上科道首领,但这些年来,他眼见着一批批反严斗士被斩落马下,早就没了对抗严党的勇气,加之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不敢也不想掺和进两党的斗争中,便把皮球踢回去道:“严工部觉着呢?”

    “你让我说是吗?”严世蕃瞪着周延道:“那好,我告诉你,他这是推诿搪塞,不敢任事!置国家安危如儿戏,视上峰命令于不顾!”

    “上峰?你是上峰吗?”新任右都御史刘焘,与赵贞吉平素交好,更是徐党中不可多得的勇将,此刻忍不住呛声道:“还没听说工部尚书可以领导礼部尚书呢!”他是从福建巡抚上来的,素有战功,深得皇帝喜爱,因此根本不怕严世蕃。

    “你!”严世蕃气炸了肺,怒道:“我说的是我爹,难道首辅不是礼部尚书的上峰吗?”

    “但严阁老并未表态。”刘焘冷笑道:“你又装哪门子大尾巴狼?”

    “我爹就是这个意思。”严世蕃咬牙道。

    “你能代表首辅吗?”刘焘逼视着他道。

    “我是他儿子,当然能了!”严世蕃气炸了肺道。

    “哈哈。”刘焘大笑两声道:“这里是朝堂,只有君臣,没有父子!”

    “你!”严世蕃出离愤怒了,他觉着今天的较量,非得要你死我活才能解决了,便朝着纱幔后拱起手,高声道:“陛下,您看到了,这些人是何等的猖狂,当着您的面便颠倒黑白,朋比为奸!您可不能不管呀!!陛下!”

    刘焘也不甘示弱,拱手用更大的声音道:“皇上,这严世蕃指鹿为马,咆哮朝堂,狂悖无比!”

    “你们是朋党!”严世蕃怒道。

    “还敢说别人是朋党?”刘焘大笑道:“那你们是什么?”

    “你含血喷人!”严世蕃怒骂道。

    “你恶人先告状!”刘焘毫不示弱道。

    看二人斗鸡一样针锋相对起来,大伙儿暗暗猜测,他们会不会真打起来,若果真打起来,那被酒色掏空身子的严冬楼,想必不是身材魁梧的刘焘的对手吧?

    就在双方的争吵到了白热化,大家也越来越兴奋时,那帷幔后面突然传来‘铛铛铛铛……’重而急促的玉磬声,李芳赶紧喝止两人道:“跪下!”

    “哼!”两人愤怒的对视一眼,这才并列着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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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殿里死一般的沉寂。官员们的目光,都下意识望向了那道纱幔。只见其无风自动,缓缓向两侧划去,一个身穿棉布暗花九龙袍的清瘦老者,从那帷幔后走了出来。

    那帷幔动时,严嵩便领着百官跪在地上,此刻带头山呼道:“臣等恭祝皇上——”

    “万岁!万岁!万万岁!”所有的人整齐地跟着磕头高呼起来。

    等他们喊完了,嘉靖皇帝也走到龙椅边,一手扶着龙头形状的扶手,缓缓坐了下去,双眼漠然地望着跪在地上的人,良久才淡淡道:“起来吧。”

    “谢万岁。”众大臣都起身归位,只有严世蕃和刘焘仍然跪着。

    嘉靖帝看一眼他俩,慢悠悠道:“两位继续吧,接着把架吵完,朕和诸位爱卿在这听着,若是听得精彩,也会叫个好喝个彩,给俩赏钱的。”

    “臣知罪,请陛下责罚。”刘焘使劲叩首,俯身不起。

    那边的严世蕃却有些委屈,怅然若失的低头道:“臣错了,也请陛下责罚。”

    “该罚,”嘉靖淡淡道:“有事儿不能好好说,动不动就上纲上线,骂这个奸臣,骂那个朋党……你们都是朕任命的官员,这岂不是在骂朕有眼无珠吗?”

    “臣不敢!”两人叩首连连道。

    “记住,每个人的差事不同,想法也不同,出现争议是正常的,跟忠奸没关系。”嘉靖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道:“下次谁再敢拿这个说事儿,休怪朕不客气。”

    “臣等谨记陛下训诫。”众大臣一起高呼道。

    “你们俩也起来吧。”嘉靖一挥手道,两人谢恩后,便各自归位了。

    “方才争论的事情,”一番乱石铺街以后,嘉靖把话引入了正题道:“朕给个评判……”众人屏息凝神,便听皇帝道:“严世蕃说,派一员大吏去蓟州督粮练兵,总揽全局,以朕看来还是蛮有必要的,就算效果不好,也得试过才知道。”说着看一眼赵贞吉道:“而不是还没去做,就先把话说死了,唯恐摊到苦差事,被发配离京,以至于耽误了入阁。”

    赵贞吉低下了头,身子却站得笔直,一句分辩的话都不说……他知道自己完了,但并不后悔方才所说的话,因为他相信个人的荣辱祸福,绝不应该凌驾于国家的利益至上,所以坚持认为,自己是对的。

    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就是把我杀了,也不该设这个劳什子总督。

    见嘉靖帝炮轰赵贞吉,大家都知道赵老夫子完了,明天必然有上百封弹劾文书纷沓而至,然后便会被罢官返乡……

    二比零,看起来严党又要完胜,其霸主地位仍然无可撼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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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好戏还在后头。

    便听嘉靖朝严阁老笑眯眯道:“但是,人家不愿意干,咱也不能强迫,是吧?”

    严嵩点点头道:“心不甘情不愿,是干不好的。”

    “但这件大事总得有人干吧?”嘉靖淡淡道:“再推荐个人选吧。”

    “这个……”严嵩心中一喜,暗道:‘又给我个整人的机会。’想一想便道:“右都御史李焘,知兵懂政,可委以此等重任。”

    徐阶的脸本来就白,此刻更加面无人色了,心中暗叫道:‘难不成陛下要对我赶尽杀绝?’回头看看自己的手下,皆是一脸的恍然,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忍了,不然非得树倒猢狲散不成,便出列拱手道:“陛下,李焘不太合适,他性格刚烈,适合带兵,却不会协调各方面的关系,臣恐怕他会弄砸了陛下的差事。”

    “哦,那徐阁老倒推荐一个。”嘉靖抚摸着龙椅的扶手,淡淡笑道。

    徐阶突然从嘉靖的笑容中,感到了一丝别样的暗示,便福至心灵的大声道:“臣推荐吴鹏!”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就连一直老神在在的严阁老,也一下子睁开眼睛,他突然意识到,情况不妙啊!

    吴鹏更是瞠目结舌,满脸惶恐的望着严嵩,心说,我的祖宗啊,怎么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肃静!肃静!”见嘉靖微微皱眉,李芳赶紧高声道,朝堂中才恢复了平静。

    嘉靖这才悠悠问道:“理由呢?”

    徐阶按捺住狂喜的心情,高声道:“吴尚书跟微臣是嘉靖二年的同科,所以微臣很了解他。知道吴尚书先授工部主事,后总理河漕,还督兵镇压过乱民,也曾经在河朔练兵,试问整个朝堂,有谁比他更合适?”

    “哦,果有此事?”嘉靖望向吴鹏道。

    “这个,确有此事……”吴鹏低着头,小声道:“但那都是年轻时候的事儿了,如今微臣老了,浑身是病,哪能跟当年相提并论?”

    “魏武帝尝言:‘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嘉靖淡淡道:“老有老的好处,老当益壮,德高望重,这事儿朕交给别人还不放心呢,只有你能办了。”

    “这个,这个……”吴鹏登时满头大汗,心说我好端端的吏部尚书,怎么转眼就被发配了呢?我是不是在做梦啊?他偷偷拧一下自己的大腿,疼的哎呦一声,才确信,这下是真倒霉了。

    “吴爱卿,你也想学赵贞吉吗?”嘉靖狭长的双目,闪动着幽幽的光,让吴鹏不寒而栗,他可没赵老夫子那份胆量,缩缩脖子道:“臣不敢,臣遵命……”

    “很好。”嘉靖颔首道:“着,吴鹏忠诚勤勉,鞠躬尽瘁,实乃百官志楷模。特进少傅衔,出镇蓟州,督饷练兵。”顿一顿,目光有些促狭的划过群臣道:“不再担任吏部尚书一职。”

    “臣……谢恩……”吴鹏跪在地上泣声道,心里滴血道:‘顶你个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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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晋一品的吴尚书,兴许是太过欢喜,竟然趴在地上起不来了,嘉靖让人将他扶下去歇息。

    吴鹏还没离开金殿,便听嘉靖帝道:“诸位爱卿,推选出一位继任者吧。”他便一口鲜血喷出来,昏厥了过去。

    但没人再关心他的死活,他们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未来吏部尚书的人选上,这个紧要的职位,可不能落在对方手里。

    严嵩这边推举出了吏部左侍郎欧阳必进,徐阶那边推的是吏部右侍郎冯天驭,双方争执一番,最后只能用红豆绿豆来分胜负。

    结果是十八比十七,欧阳必进以一票险胜。

    李芳将盛着两种豆子的两个碟子,用托盘举着,给皇帝过目,嘉靖眯着眼睛数了有数,仿佛在盘算着什么。

    严党一干人心里打鼓,暗暗道不会又要出什么幺蛾子吧?

    直到嘉靖将豆子丢到盘里,拍拍手道:“就这么着吧……”大伙儿这才长长舒了口气。

    “欧阳必进任吏部尚书,冯天驭迁左侍郎,至于右侍郎吗?”嘉靖淡淡道:“先空着吧……高拱……”

    “臣在。”在朝班最后一排的高拱出列拱手道。

    “要是秋闱后你还没吃板子,”嘉靖淡淡道:“就去吏部当这个侍郎吧。”

    “臣遵旨。”高拱欣喜莫名道。

    待他退回去,嘉靖似乎有些累了,疲乏的挥挥手道:“还有什么事儿,没事儿就散了吧。”

    严嵩和徐阶都没话说了,今天被各打五十大板,又好似都有所收获,心里面百味杂陈,都在回味呢,一时没工夫再打嘴仗了。

    正当众人以为朝会要散了时,礼部左侍郎袁炜出列道:“启奏陛下,臣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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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加油继续写……

第五二三章 大家都爱孔夫子

    如何把一个精明的老头骗得团团转,三分真实必不可少,剩下的七分,也要按照他愿意看到的方向去演绎,再加上诚恳的语气,很少有人不上当。

    沈默便是个中高手,他用一套漂亮云手,将高校长忽悠的五迷三道,竟然真的相信了他的说法,有些憨憨的问道:“我将来能官居一品吗?”果然将他视为算命先生了。

    “呵呵,当然当然。”沈默点头笑道:“不是说了么,富贵威武,位极人臣。”

    “那……得多久啊。”高拱有些急切的问道。

    沈默装模作样的掐指一算道:“三五七年吧。”

    “三五七年?”高拱心中不禁狂喜,颇为激动道:“这么快?”

    “到时便知,现在说不得。”沈默还是用老一套等着他。其实‘三五七年’这说法,是典型的模棱数可,三年、五年、七年,八年,十年,十二年,十五年都是可以牵强的,甚至二十一年,二十六年,乃至更多年,都可以讲得通,只是高拱今年已经五十多了,显然没有那么多年可等。

    高拱又问道:“那你观接下来几年的朝局如何?”他其实想问,你看是裕王上位还是景王上位,只是没法那么直白,所以才改了个委婉的说法。

    “这不是我能力范围了。”沈默摇头道:“一个人的命运,尚有面相可循,所以我等凡人可以窥得一二;但一个国家的国运,是由山河天象映衬的,只有圣人才能了解了。”也不能没边没沿的海吹,不然再傻的人也有醒悟的时候。

    “哦……是这样啊。”高拱点点头,陷入了沉思。

    沈默等了好一会儿,也没等到他的下文,只好说自己还有事儿,便告辞出了祭酒的房间,心中暗暗嘀咕道:‘奶奶的,不会是白费口舌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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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过了两天,传来赵贞吉罢官的消息,之所以这么快,是因为老夫子没有等御史弹劾,而是先一步递交了辞呈,嘉靖帝念他多年勤勉有劳,没有再追究他的‘推诿’,恩赐他以尚书衔致仕,一应待遇照旧发放,也算是格外开恩了。

    听到这个消息,沈默便让三尺去他家打听,看看他什么时候启程,好他送一送。

    结果三尺回来道,赵部堂请他过去一趟,说是有些书想送给他。

    人家都这么说了,沈默赶紧放下手头的活儿,请了假过去……在大明朝整体散漫的气氛中,严厉苛刻的高拱简直是个异类,在他手下做事,不得迟到不能早退,中途也不准溜号。还有什么上班时间不准聊天、不准打马吊、不准干私活之类,让手下人叫苦连天。

    沈默也很不适应,尤其是每次有点什么事要请假的时候,都要面对高拱那张黑脸,就算最后被批准了,心情也会变得很糟。

    不过今儿跟高拱一说,他竟然没有摆臭脸,而是一脸感慨道:“当年我初入翰林院,因为是北方人,又是一口河南话,时常被其他人取笑,多亏赵前辈处处维护我,这才让我在翰林院里立足,后来还教了我很多东西——直到如今,他也是我一直效仿的对象。”

    沈默默然,没想到他俩之间还有些渊源呢。

    便又听高拱道:“这次他被严党的人设计下台,我却爱莫能助,现在他要走了,我连送送都不能,心里实在是愧疚……”

    沈默知道,他是代表裕王的,自然不能出面相送,以免给裕王爷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便轻声道:“赵部堂会理解的。”

    “去吧,去送送赵大人,再帮我转送一份礼物。”高拱说着起身转到内室,一会儿出来后,手里捧着个酒坛子道:“把这个给他,他便明白我什么意思了。”

    沈默看看那酒坛,上面没有任何标记,也不知是什么酒,只好接过来,点点头道:“您放心吧,我会送到的。”

    便拎着那坛子酒出去,和三尺去置办了些礼品,就往铁扣胡同里的赵贞吉家去了。

    那条胡同远离城中心,几乎都靠近城墙根了……明代的京城,虽然不如汉唐那般壁垒森严,不同阶层分城居住,却也有其分布规律。大体是以紫禁城为核心,住的越靠里的就越是权贵,住的越靠外的就越贫贱,像赵尚书这样,都住在外城墙根下了,绝对是个例中的个例。

    轿子到了胡同外,便不得不停了下来,因为那胡同太窄了,根本进不去。沈默只好下了轿,三尺拎着礼物在头前开路,领着他进了胡同。前日一场大雨,让地上的土道泥泞不堪,胡同里的居民便隔些砖头落脚,好有个进出的路。

    三尺一边走一边道:“大人,您踩好了砖头,有些地方是要跳的,可千万小心点……”

    沈默便小跳着前进,虽然没有失足,袍子却也被溅起的泥点弄脏了。要不是三尺来过一次,沈默绝对会以为他领错道了,这哪是堂堂部堂住的地方?虽然说国家财政紧张,京官发不下薪来,部堂们都带头只领半俸,但身为礼部尚书,大明的预备阁员,地方上的冰敬炭敬还是不会少的,怎么也不该混到这一步啊。

    ‘也许是为了少惹麻烦、不愿露富?’怀着这份猜测,沈默走到了赵尚书门前。

    三尺上前敲门,里面便传来赵贞吉的声音道:“进来吧,门没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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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尺一推门,闪身让沈默进去,便见院子里铺满了席子,席子上摆满了书,赵贞吉正在与一个老家人,一边清点一边装箱,看到沈默进来,他才搁下手中一套《卫藏通志》,笑着招呼他道:“沈大人,你来了。”

    “部堂叫我拙言吧。”沈默躬身施礼道:“在您面前,我当不起大人两个字。”

    “呵呵,你也别叫我部堂了,老夫如今致仕,早把官位还给皇上了。”赵贞吉笑呵呵道:“叫我大洲吧。”

    “还是大洲公吧。”沈默笑道。

    “随你便啦。”赵贞吉笑道:“外面没个插脚的地方,还是里面请吧。”

    “大洲公请。”沈默笑道。

    两人便进去屋里,跟外面到处是书的拥挤相比,里面的摆设却再寒酸不过了,除了必要的桌椅家具,什么装饰都没有。

    看沈默打量屋里,赵贞吉自嘲的笑笑道:“我这也算是‘家徒四壁书侵坐’了……为官三十年,唯一的积蓄便是外面那些书,拙言,当官可不要学我哦。”

    沈默摇头笑道:“大人这话我不敢苟同,不学您的清廉自守,难道去学那些人贪污受贿吗?”

    “呵呵,水至清则无鱼啊,太过清了就讨人嫌了。”脱下官袍的束缚,赵贞吉说话特别坦诚,道:“老夫用这一生,印证了个道理,个人名节和建功立业,就像鱼与熊掌,是很难兼得的。”

    听到顽固不化的赵老夫子,都承认现实的无奈了,沈默缓缓点头,心中却百味杂陈,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

    赵贞吉只好自己打破僵局,笑道:“怎么,还带酒来了,莫非要给老夫践行?”

    沈默回过神来,将那坛子酒奉到赵贞吉面前道:“这是高祭酒托我送给大洲公的,他说一切都在酒里了。”

    “呵呵……这家伙,还神神秘秘的。”赵贞吉拿过酒坛子,顺手便拍开泥封,一股馥郁的酒香传来,他一闻,笑道:“原来是他们老家的杜康酒。”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沈默笑道:“原来如此。”

    “原先经常跟他一块喝酒,他便总说哪的酒也不如他们河南的杜康,我跟他争,说我们四川才多名酒哩,这家伙便嚷嚷着要给我从家乡带一坛,好镇住我们四川人。”回忆起当日的种种,仿佛就在眼前,赵贞吉摇头笑笑道:“可后来他成了裕王的师傅,便前怕狼后怕虎,把自个封闭起来,谁也不见,谁也不联系,我道他忘了这茬了,想不到还记着呢。”

    说着便把两人面前的粗茶倒在地上,用开水冲冲茶碗,就往里面倒酒,他动作很猛,自然洒出来不少。

    沈默面上浮现一丝苦笑道:“这可是高大人珍藏的……”

    赵贞吉豪爽笑道:“酒嘛,不就是用来喝的。”又去取了一碟花生米,几根腌黄瓜,便跟沈默对酌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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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喝了一会儿,沈默问道:“怎么没见夫人和贵公子?”

    赵贞吉呲牙一笑道:“我那婆娘和儿子,一直都在四川老家呆着,无论我在北京还是南京,都没跟在身边。”有人曾问他,你现在都是尚书了,完全有能力把家人接来团聚,为什么要长期两地分居呢?赵贞吉笑笑道:“我这个性子当官,随时都可能卷铺盖回家,老婆孩子跟着我干什么?还不如在四川老家待着,图个安生呢。”

    当时人还笑他杞人忧天,结果那话说了不到半年,赵贞吉就真的罢官了,也不知是料事如神,还是生了张乌鸦嘴。

    圣旨一下来,他便与老家人赵安一起收拾行囊,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除了那些书,就啥也没有了,今天打打包,明天就可以开路了。

    “老夫一生爱书成痴……”赵老夫子有些消沉道:“所发的薪俸除了基本吃穿外,全都用来买书。”

    “那些书,是大洲公几十年积攒下来的吧?”沈默轻声问道。

    赵贞吉点点头,又摇摇头道:“不怕你笑话,原先没钱没权,想要书而不得,几十年辛苦下来,也抵不上这几年攒下的多、精、珍,”说着有些不好意思的笑道:“其中还有你们司经局的十来本呢,待会儿你拿回去吧。”

    沈默摇头苦笑道:“我是虱子多了不咬,不差您这几本了。”

    “怎么,司经局的库房缺书很严重?”赵贞吉吃惊道。

    “您不是去借过书吗?”沈默道。

    “没去过。”赵贞吉摇头道:“都是从别人手中买到的,只是看着有司经局的印戳,才知道是你们的。”

    “那就更不用给我了。”沈默叹口气道:“现在大伙儿就那么个心理……公家的便宜,谁不占谁是王八蛋。我也真没法较真。”

    “是啊……”赵贞吉感同身受道:“整个风气不转过来,何谈大明中兴?”

    两人对着叹了会儿气,赵贞吉道:“你也看到了,我家里就我跟赵安两个,就算雇两辆大车,也装不下这么多书。”说着一脸肉痛道:“这可都是些珍本、古本、甚至还有孤本,我可得给它们找个好人家,不然可真是暴殄天物了。”

    沈默笑笑道:“大可不必,您没听说过‘大运河快递行’吗?”

    “是干什么的?”赵贞吉问道。

    “他们是漕帮成立的,专营商旅运输业务,分部已经遍布全国了。”沈默有些自豪的笑道。由不得他不自豪,当初跟马五爷合伙成立的车马行,随着市舶司的兴盛,也跟着兴旺发达起来。七年下来,分号已经开到全国两京十一个省,从业人员十几万人,并顺势整合了全国的漕帮、沙帮、船帮,形成一股强大的隐形势力。

    当然,没人知道他家在其中占了一半的股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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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了沈默的提议,赵贞吉颇为意动,但寻思了一会儿,却又摇头道:“还是算了吧,我就带一车回去,其余的拜托你送给国子监吧。”

    “为何?”沈默轻声问道。

    赵贞吉叹息道:“那些书,都是用下面人奉上的冰敬、炭敬买的,是受贿所得,我千里迢迢拿回去,又该如何处置?是摆着,还是藏着,心里都不能安生了,哪里还是宝贝,不过一块心病而已。”

    沈默又劝了几句,见他态度坚决,便不再说什么了。

    赵贞吉看看他道:“那些书来路不正,我就不送你了,送你一本我用自己的钱买的吧。”说着起身,拿个用红绸包着的匣子,送到沈默面前,笑道:“其实这本来路也不正,是禁书。”

    沈默脑海中马上浮现出‘金瓶梅’三个金光闪闪的大字,心怦怦跳着,打开红绸布,一看是个木匣子,再打开匣子,便见里面静静躺着一般泛黄的书籍,上面只有两个字道《孟子》。

    沈默不禁大失所望,心说您老不会是中了谁的掉包计了吧?

    “翻开看看,”赵贞吉看懂了他的表情,笑笑道:“看看扉页。”

    沈默轻轻掀开扉页,便见上面印着一行字道:‘钱塘书局绍兴三年印。’这才低呼一声道:“宋本的?”

    “不错。”赵贞吉压低声音道:“你拿回去看看,跟现行的《孟子》比一比,就会发现,现本的书中,足足少了八十五段!”

    沈默已经是个地道的大明人了,自然知道在本朝,孟子先生是不受待见的……其实比起总站在统治者立场上说话的孔子来,孟轲同志就是个以民为本的大愤青,当然不能讨得统治者的欢心。

    孔子的许多话,都是直接站在统治者的角度说的,比如最著名的‘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这句名言,历代统治者都是见之如见爹娘,那叫一个心领神会啊,绝对的身体力行、照此执行、坚定不移。

    又比如,‘其为人也孝悌,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简单说,就是人要是孝顺就不会犯上作乱,一句话便奠定了历代皇朝以孝治天下的基调。

    再比如‘事君,敬其事,而后食其禄。’之类,那就是教导臣子们要多奉献、少索取,更是让统治者们爽得不能自已,一直传到几百年后,甚至连外国人都奉为圭臬,一个叫山姆的大叔,便用他们那的方言,翻译这句道:‘别问国家给了你什么,先问问你为国家做了什么。’

    所以历朝历代的统治者,不论他们文化程度高低,兴趣志向如何,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大家都爱孔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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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来写了好多,结果回家后打开邮箱,却没找到稿子,不知怎么弄得,只好从头重写,唉……

第五二四章 炼丹

    玉熙宫的炼丹房中烟火缭绕,那是从一个七尺高的紫铜吞兽炼丹炉里发出来的。大热的天,十六个身穿青色道袍的道士,按照太极八卦大阵围炉而坐,而在阴阳两阵眼处,赫然坐着大明嘉靖皇帝陛下,和陆炳陆太保!

    一个头戴紫金冠、身着杏黄袍、脚踏逍遥履的中年道士,站在阵外紧张的注视着熊熊的火苗,他这身装束可不得了,那是礼部尚书衔的护国天师才能穿的。整个嘉靖朝,第一个穿的是邵元杰;第二个是陶仲文,自从五年前陶仲文归隐龙虎山,便空悬了数年,现在终于有了新的主人。

    要说这位新天师,可是开天辟地、改朝换代的一位,他竟然打破了龙虎山一系对天师之位的百年垄断,以山东崂山上清宫道士的身份,登上了天下道教总首领的位置……凭得自然自然不是陶仲文的青睐,而是一手扶鸾起乩的绝活!

    他就是蓝道行,嘉靖三十四年来到京城时,还是个饭都吃不上的落魄道士,阴差阳错遇到了沈默,在其帮助下好容易才进了天师府,成为一名不受重视的外围弟子。

    也该当他发迹,不久后陶仲文便生大病卧床不起,只好让弟子们轮流进宫服侍皇帝……当然,为了保持龙虎山一脉的正统,他只派出身天师道的嫡传弟子去,像蓝道行这种后娘养的,是一百年也排不上队的。

    蓝道行很生气,倒不是因为捞不着进宫见皇上,而是他最恨这种厚此薄彼、任人唯亲的师傅……当年之所以反出上清宫,不就是因为师傅待他不公吗?

    所以越不让他去,他就越要去,越是不想让他出头,他就越要混出个人样来。便日缠夜磨交好的几位师兄,请他们给自己一天时间……他为人豪爽、仗义疏财,大伙儿都很喜欢他,所以有一次,一个师兄拉肚子,便把当差的机会让给个他。

    有道是机会来了挡都挡不住,缘分到了拦也拦不住,那天正好赶上嘉靖心情不错,看他比较面生,且虬髯魁梧、相貌堂堂,浑不似别的道士那样胖的胖、瘦的瘦,要么暴饮暴食、要么纵欲过度的样子。

    一时兴起,嘉靖便问他,你是哪来的?蓝道行说,贫道是山东来的。这让嘉靖很是稀罕,笑道:“你是上清宫的弟子,怎么拜到天师道的门下了。”

    蓝道行便大声道:“我听人说,上位者都是兼听则明、偏听则暗的,天师道虽好,却也不能代表所有道家,陛下想成大道,就得兼听各家的道法,光学天师道,是远远不够的!”

    这话虽然是他精心准备的,无奈水平有限,实在不算高明,但走运的是,恰逢嘉靖帝修炼无所寸进,正在苦闷的时候,闻听这句话,感到十分有理,便假装不快道:“你有什么本事,还敢跑来教朕?”

    “不瞒陛下说,”蓝道行神秘兮兮道:“微臣是紫姑乩童……”他那张憨厚的脸,总是容易让人轻信。

    一听说他竟然可以沟通紫姑,嘉靖这下彻底来了兴趣,道:“你现在就预言一下,宫里未来几天会发生什么不寻常。”

    蓝道行便一番抽风似的扶鸾,沙盘上立刻显现出四个歪歪扭扭的大字,赫然是‘今夜火灾’。嘉靖半信半疑,让他先回去等着,待次日再来觐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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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第二天再来时,蓝道行便见嘉靖帝一脸的佩服,简直要五体投地一般。原来,昨晚宫里果然发生了火灾,好在宫人们预先得到警示,早早扑灭大火,最后仅烧了几间房子,没有造成人员伤亡。

    嘉靖那个佩服呀,一口气封了他个‘保国弘烈振法通真上人’,命常驻皇宫,随侍左右。

    此时陶天师从大病中康复,于功名利禄一事上,看开了许多,接连上书恳请还山,并献还皇帝历年所赐予的莽玉、金宝、法冠及白金万两,见挽留不住,嘉靖帝便答应了陶仲文的请求。

    陶仲文去了,但他并不担心,因为他的八大弟子全都留了下来,他们各个本领高强,跟嘉靖的关系也都不错,看起来完全不必担心天师道的统治地位。

    但一辈子精明的老道士,显然对三个和尚的故事体会不深。弟子们眼见二位天师独享荣宠三十年,早就眼红的不行,朝思暮想的都是成为第三位天师,恨不能诸位师兄弟死绝了才好。指望他们齐心协力,共保天师道,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于是,群龙无首的龙虎山道士们,为了天师之名,争得头破血流、一地鸡毛,让嘉靖帝十分的不快,最后竟作出个惊人的决定,将天师之位授予了蓝道行,除了他扶乩特准,为人又憨厚,特别讨嘉靖的欢心之外,恐怕跟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分不开。

    龙虎山的弟子自然无法接受,对他的命令阳奉阴违、还出现大面积的消极怠工,让嘉靖帝的修炼活动,一下子陷入了混乱,可能因为他是新手,嘉靖采取了忍耐,并没有大发雷霆,但皇帝的耐心极其有限,一旦长时间没有好转,肯定是要倒大霉的。

    但所谓吉人自有天相,就在这时,陶仲文的死讯传到了京城,早就对道士们恨之入骨的言官们,立刻找到了发难的机会——陶仲文口口声声可使陛下长生,现在自己却先死了,可见长生之道是不存在的,那些所谓的‘长生之术’,不过是道士们为了攫取荣华富贵,而捏造出来的谎言罢了,所以应当坚决予以取缔。

    更有甚者,还要求将宫里的道士全部处斩,其余的全逐出京去,还宫里和京城一片清明。

    道士们慌了、赶紧去找平日里往来的达官贵人,请他们代为说和,但没人愿意在风向不明的时候,为一群道士而对抗言官;道士们这下怕了,甚至将蓝道行当作救命稻草,请他问一问紫姑,到底该怎么办。

    蓝道行心说,我知道就怪了……这世上哪有什么紫姑神?他所谓的扶鸾起乩,不过是一种高明的障眼法罢了。如果大家还有印象,可以记得他给沈默表演时的流程,与给皇帝扶乩别无二致……先支起一个沙盘,在沙盘上搭个架子,架上悬着乩笔;皇帝把要问的问题写在纸上,然后密封起来,由太监转交给他,再由他当众烧毁,然后即刻作中风状,身体神鬼乱舞,那乩笔也在沙上乱画,这就是紫姑神降临了。

    其实,随便从村里拉个大仙出来,他就会玩这套鬼画桃符,更别提以装神弄鬼为业的道士们了。嘉靖皇帝也靠这个跟神仙联系了几十年,可为什只有蓝道行一个,能凭此骤然显贵,一步登天呢?

    因为别人扶乩出来的文字,都是鬼画符,要皇帝自己去琢磨,而蓝道行扶出来的字,却可以勉强辨认。虽然嘉靖皇帝天资聪颖,可几十年如一日的研究那些鬼画符,也没有研究出个道道来,现在骤然到道足以识别的汉字,哪能不欣喜若狂?所以蓝道行才能得到嘉靖的恩宠,并被亲切的称为‘蓝神仙’。

    可这世上哪有什么神仙鬼怪?所谓的紫姑也不过是臆造出来的人物,而那沙盘上之所以能写出清楚的汉字,自然也是出自蓝道行的手笔。

    那么问题来了,为什么大家都不这么干?难道所有的道士都是文盲,只有他一个识字的吗?显然是不可能的!其实真相是,别人搞不清皇帝问什么,当然不敢随便写个答案,万一答非所问,岂不是要倒大霉?而蓝道行之所以敢这么干,显然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他看过皇帝的问题!

    他这一招的关键在于——皇帝要想提问,可以!但必须用他提供的全套笔墨纸砚。按照蓝道行的说法,这些文具经过他的温养,已经通了灵,容易跟紫姑神沟通。若是换了别的纸笔,他就没法保证准确性了。

    在修道这件事上,嘉靖帝严重的好商量,你让用就用吧,便乖乖用蓝道行提供的文具书写,就连信封也是他特供的,这就为‘蓝神仙’变戏法提供了先决条件。

    说穿了,蓝道行的过人之处,在于他高超的手法,能以人眼难辨的速度,将皇帝的信封掉包——上一刻拿在手里的是嘉靖所书,一转眼功夫,已经变成了他早藏在宽袍大袖里的空信封。烧掉的自然是空信封,而皇帝所书的那个,又被他藏在袖子里。

    然后起乩、跳大神——紫姑上身,浑身乱颤,袖袍狂舞,让人眼花缭乱,他则利用这个机会,打开皇帝的信封,看到里面的内容,自然可以有的放矢,包君满意了。

    就像世上任何的戏法,说穿了都简单无比,但就是可以让表演者混上饭吃,其中佼佼如蓝道行者,甚至都表演到皇宫中,成了护国真人,足以令所有后辈高山仰止,以为奋斗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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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无论如何,这都只是个障眼法,真到了没法预测的时候,他也只能抓瞎。可为了稳定军心,蓝道行还是硬着头皮起了一乩,得出个结论是:‘少安毋躁,静观其变’,如此消极的态度,实在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但因为大家也没有办法,所以变成了最好的办法。

    又因为是‘紫姑娘娘法旨’,所以道士们心下大定,该烧火的烧火,该炼丹的炼丹,不再那么着急了。

    然后,奇迹便真的发生了,在沉默一段时间后,嘉靖帝廷杖了为首的八名言官,并对余者全部降级罚俸,又将蓝道行晋升为太子太保衔,用实际行动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事实证明,言官们确实被他吓住了,别看开始声势那么大,嘉靖帝稍稍发作,便全都噤了声;那些官网的权贵,如严家父子之流,也纷纷开始表态,支持皇帝修炼,支持道士牛鼻子。于是,这次因陶仲文之死,而引起的危机,便有惊无险的过去了。

    运气爆棚的蓝道行,又一次成了最大的赢家,他在道士圈里的地位暴涨,大家都真把他当成神仙,再没人敢跟他对抗,他也终于坐稳了护国天师的金交椅。

    但是享受天师的荣光是一方面,同时还得履行天师的职责,能为皇帝沟通神仙固然好,可皇帝跟神仙聊天,不是因为闲得无聊,而是想知道如何长生,所以归根结底,帮助皇帝长生不老,早日羽化成仙,才是他的本职工作。

    这下蓝神仙可傻了眼,因为他是典型的一招鲜,除了扶鸾之外,什么炼丹、搬运、修炼,全都稀松的紧,哪会什么长生之术?

    不过也不要紧,他现在是天下道门的领袖,自然有的是门派巴结他,完全可以防守让那些人去做……当然也不能胡做,不然真将皇帝搞死了,大家一起玩完。

    经过精挑细选,他选中了仅次于天师道和武当山的全真教……这是个典型的名门正派,深受广大贵人欢迎,名声甚至好于天师道和武当山。

    全真教掌门也十分重视这次机会,希望能一跃成为天下第一教派,便派出了十六大弟子组成的代表团,千里迢迢来北京为皇帝炼丹。

    蓝道行热情接待了全真教的朋友,但对他们如此庞大的阵容深感怀疑,要知道天师道在京里也不过才八个牛鼻子,全真教这一下就来了十几二十位,不是借机公款旅游吧?

    当他提出疑问,带队的全真掌门解释道:“我们这次应召前来,准备为陛下修炼祖传的‘龙虎丹’。我教邱处机祖师的《大丹直指》说,道家炼丹者以龙代表汞,以虎代表铅,铅汞合炼,以求变化成丹。”

    听他一套套专业术语往外蹦,蓝道行顿时大喜,他虽然没听懂,却知道这个足够蒙人,至少能蒙住皇帝,便将他们推荐给了嘉靖帝,这是今年初的事情了。

    转眼半年过去了,可那传说能让人长命百岁的龙虎丹还没练成,嘉靖帝耐心耗尽,质问蓝道行,那些人到底行不行?蓝道行转过头逼问全真掌门,你到底行不行?

    全真掌门吞吞吐吐道:“炼这个丹需要龙虎共处,龙是‘正阳之气’,虎是‘真一之水’。‘龙虎共处’也是‘水火相济’,才能达到合二为一的最高境界,将丹练成……之前没有练成,就是因为没找到合适的龙虎,所以才……”

    “那你是说在耍我了?”蓝道行怒道。

    “天师请息怒,息怒。”全真掌门赶紧道:“我已经找到龙虎了,只要您能请来帮着炼丹,就一定能练成。”

    “说。”蓝道行道。

    “在我大明,真龙只有一条,那就是皇帝陛下。”全真掌门道:“虎虽然很多,但最强的一个,是当今陛下的大都督陆炳。”

    “好,我给你去请!”蓝道行也是死马当活马医了,咬牙切齿道:“这次再不行,咱们一块玩完!”

    “您放心吧!”全真掌门丘机子道:“我们长春真人传下来的法子,指定错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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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在蓝道行的大力邀请下,嘉靖帝终于答应客串一把炼丹士,皇帝都答应了,陆炳只好无奈奉陪,两人每天坐在太极阴阳两眼的位置,任凭烟熏火燎,这已经是第七个七天,也是结丹的日子了!

    蓝道行全神贯注的盯着炼丹炉中的火苗,心中满是惴惴不安,他知道,这次把皇帝溜得这么惨,若是还不能顺顺利利的结丹,自己一定会比死还难看。

    正在他胡思乱想间,便听坐在乾位的丘机子大吼一声道:“无量天尊,请天雷!”然后一道耀眼的蓝光闪过,剧烈的轰鸣声将所有人震倒在地,连武艺高强的陆炳也不例外,更不要说嘉靖陛下了。

    吃亏最大的,却是站在那里的蓝道行,他直接被冲击波推到撞到了一个铜鼎上,眼前一黑便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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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晕啊,本以为小小的一个家,一天就能收拾完呢,结果昨天累死了都没干完,还弄得上不去网,一直到今天上午还没干完,但好容易才连上网,见谅见谅啊……

第五二五章 吃鱼

    当蓝神仙悠悠醒来。发现已经身在自己的房间,徒子徒孙围成一圈,正在关切的望着自己。

    一见他醒过来,徒子徒孙们争先恐后的表达着他们的欣喜之情,道:“谢天谢地,谢谢太上老君,您老可算没事儿了。”

    蓝道行使劲回想一下,自己好像是在参观炼丹,然后发生了爆炸,好像皇帝也在其中,不由吓得浑身筛糠道:“哎呦俺得娘来,皇上他老人家没事吧?”

    “瞧您说的,圣上洪福齐天,有金刚护体,怎么会有事儿呢,”一个尖细的声音响起,众人赶紧闪开空,只见大太监陈洪出现在床前。

    蓝道行的脸变得煞白道:“陈公公,您老不是来抓俺地吧?”

    “抓你?”陈洪呵呵一笑,慢悠悠道:“国师真会开玩笑,就是借杂家个胆儿。也是不敢啊。”说着笑眯眯的一拱手道:“恭喜蓝神仙,贺喜蓝神仙,陛下的金丹大成,您老可是居功甚伟,陛下定有封赏啊!”

    “什么?金丹大成了?”蓝道行大瞪着眼睛道:“俺怎么记着爆了呢?”

    “是爆了。”边上人道:“当场还砸死两个,伤了好几个呢……可从废墟里一找,好家伙,一百多颗金灿灿的仙丹呢!”

    “我滴娘哎,这个全真教还真是下血本呢,连命都不顾了。”蓝道行不由感叹道。

    “您老先先别感叹了,”陈洪道:“看看还能不能走,陛下那边着急见您呢。”

    “俺试试啊。”蓝道行强撑着起身,便听到浑身一阵噼里啪啦,左右赶紧扶住,慢慢下地走两步,发现除了有些一瘸一拐,没有什么大碍,便道;“走,咱们见皇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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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熙宫里,嘉靖帝正坐在蒲团上调息,李芳跪在他身后,用剃刀小心的将他烧焦的头发搁下,盛在边上太监托着的小盘里。口中还心疼道:“主子,咱以后可不能玩这个了,太危险了,您瞧您的龙颜都受损了。”

    他这一说,嘉靖便感到面颊上那道浅浅的伤口。一阵阵火辣辣的痛,他却丝毫不以为意,反而满脸兴奋道:“值了,真值了,这次能炼出金丹,朕终于大道可期,吃点苦头又算得了什么呢?!”

    见皇上如此兴致高昂,李芳自己不能扫兴,陪笑道:“是啊,这次的仙丹不比往常,原先都是红的绿的,却没有这次这样的金黄。”

    “金丹金丹,不金黄怎么叫金丹?”嘉靖伸手打开身边的景泰蓝罐子,便见几粒黄橙橙的丹药静静躺在里面,他看了又看,不住赞道:“真美啊……”

    他正在这边陶醉,外面传来陈洪的声音道:“主子,蓝神仙来了。”

    “快快请进。”嘉靖这才小心合上盖子,正襟危坐起来。

    蓝道行趋布进来,山呼万岁之后,嘉靖帝没有让他马上起来。而是下旨道:“着,全真教忠贞神通,有大功,合教晋为护国阐教,一切待遇与天师道同;封掌门丘机子为‘靖微妙济守静神通真人’,牺牲二位道长为‘忠贞献国真人’……”说着看蓝道行一眼道:“蓝神仙鞠躬甚伟,封少傅,赐蟒袍玉印、食双俸,荫一子为太常寺丞,钦赐!”

    “谢主隆恩……”蓝道行赶紧代替全真教,也替自己谢谢皇上的恩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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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他起身后,嘉靖赐坐,一脸感慨的对他道:“当初多亏你一番话,才有了今天的收获,如今大道可期,实在可喜可贺。”

    “皇上过誉了。”蓝道行赶紧逊谢,又十分关切道:“不知服了丹药没?感觉如何?”

    “还未曾。”嘉靖摇摇头道:“按丘真人的意思,朕得先辟谷七七四十九日,排除体内杂质,而后才能用丹,方可有所成效。”

    “哦……”蓝道行对丹道一窍不通,只能随声附和几句,便问道:“不知陛下唤俺有何贵干?”

    “哦,有件事儿,朕一直拿不定主意,”嘉靖挥挥手,让吕方清场,淡淡道:“还得劳烦你问一问紫姑神,看看朕该如何决断?”

    蓝道行点点头。道:“遵旨。”于是开坛设法,嘉靖也在那写好了问题,密封进信封中,让李芳递给蓝道行。

    蓝道行手法纯熟的调包了信封,将个空的烧掉,又趁着神鬼乱舞的当口,悄悄打开他藏起来的那个一看,只见上面有六个大字道:‘如意当近裕王乎?’这话搁一般人是整不明白的,但蓝道行就是吃装神弄鬼这碗饭的,整天都在揣测嘉靖的言行,却能猜到这‘如意’就是那柄‘黄玉如意’,指的便是他的恩公沈默。

    他马上想到,徐渭前几天告诉自己,说翰林院推举沈默和另一人,入裕王府讲学,记得当时徐渭明确告诉他,沈默很想得到这个职位。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他便抽风似的抖抖手,那乩笔立刻竖起来,在沙盘上写下两个字道:‘大善’!

    “大善?”嘉靖微微皱眉,缓缓问道:“为何?”

    ‘裕王,孝子也,当得贤德者教之。’蓝道行抖出一行字道。

    “哦……”嘉靖缓缓点头。不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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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嘉靖帝的手诏到了翰林院,选司经局洗马兼国子监司业沈默,为裕王府侍讲,专讲《孟子》……当然是节本了。

    收到谕旨之后,高拱和张居正十分高兴,非要给沈默庆贺庆贺,难得祭酒大人组织一次饭局,沈默哪能不赏光呢?于是下班后,便与张居正一道,往高拱家去了。

    高拱住在西直门外。一处普通的四合院内,家里人不多,除了他和老伴,便只有三两个下人,倒不是他刻意低调,实在是京都米贵,又从未掌权,仅凭那点俸禄,还有裕王的一点赏赐过日子,能养活一家人就不错了,哪还有钱摆排场?

    所以他没有去酒楼饭馆请客,而是设了家宴,即亲热又实惠,还能省钱……

    在天井里,高大的老槐树下,一张大圆桌上摆满了高拱老伴精心烹制的豫菜,这来自河南大地的美食,让沈默与张居正两个南方人,感到十分的好奇。

    高拱换上了便装,指着桌上的盘盘碗碗介绍道:“这个是‘炸八块’,我们那里堂倌包菜都唱:‘一只鸡子剁八瓣,又香又嫩又好看’的唱词便是其一。这八瓣之鸡就是叫响了二百余年的炸八块。炸的外脆里嫩,再蘸点椒盐酱油,及其爽口。”还有什么葱烧海参、卤煮黄香管、酸辣乌鱼蛋汤,等等等等,虽然卖相一般,但味道十分鲜美,沈默两个吃得十分痛快。

    只是这高拱有个习惯,那就是吃饭的时候不谈事儿,沈默和张居正两个,见他一直光吃饭不说话,只好陪着一直闷头吃下去。如此一来,不一会儿就感到饱了,再看高拱还在那大口大口吃得香甜,无奈相视苦笑,一边喝汤一边等着。

    足足过了一刻钟,高拱才抬起头来。看他俩早就停筷,有些不好意思的笑道:“吃好了么?”

    “很好很好了。”两人笑着答道:“一点都吃不下了。”

    “那可不行,”高拱摇头道:“还有一道压轴的,无论如何,你们都要尝一尝的。”

    看看桌上的菜肴,不过才动了三四分,沈默想说‘别浪费了’,但张居正已经好奇道:“什么菜肴足以压轴?”只好闭上了嘴。

    “听说过一句话,生在苏杭,死于北邙吗?”高拱笑道。

    “那当然了。”张居正笑道:“据说是幸福人生的写照。”生在苏杭自不必说了,那是人间的天堂。可死于邙山与幸福何干?盖因邙山风水好,葬身于此,可以荫庇后代,让子孙一代代的出大官,有大出息,是人人向往的埋骨处所。

    “不过这与美食有什么关系?”张居正不解道。

    “我河南境内有龙门,黄河上的鲤鱼,一生皆要跳一次龙门,跳过去就变会被天火烧尾,化作天龙而去。”高拱意味深长道:“这邙山便在龙门的下游,鲤鱼们在此觅食养憩,间或操练,以健体魄,为跳龙门做最后的准备。所以,这里的黄河鲤鱼,都极其肥硕健壮,堪称一绝。”

    沈默两个闻之心驰神往,但转念一想,却又道:“这么远的路,怎么请得来?”

    “渔民将其捉了,用笼子仍养在水里,五天五夜送到京城来,鱼仍然是活的!”高拱一脸唏嘘道:“这样的一条,要二两银子呢,若不是你们来了,我是不会买的。”

    这番话激起两人的好奇心,便要去观赏一下,那欲跃龙门而未遂的黄河鲤鱼,高拱欣然答应,带他俩去后厨考察,见盆中养着一条鲤鱼,果然很长很大,但沈默眼尖,发现其腰尾已有鳞脱落,似乎已经失却大河激情。不过他自然不会扫兴,还夸赞了几句呢。

    被看过之后,这条志向远大的鲤鱼,便到了生命的尽头,被高夫人拎出来开膛破肚,去掉鳞片、抽掉腥线,下锅烹饪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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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人谨遵孔夫子远离厨房的教诲,此时天已经黑下来,蚊子也上班了,天井里是不能呆了,高拱便让小厮帮着移席厅内,点了灯,跟他俩一边小酌一边说话。

    不一会儿,高拱夫人已经将那北邙鲤鱼端上来了,沈默一看,却是红烧的。虽然红烧鱼吃了许多,但高氏红烧还是初次领教,它是在鱼背上划花,裹以面粉用油炸了,再勾芡,略焖,搁置盘中,作鱼跃状,仿佛至死不忘跳龙门的大业。

    高拱用筷子点着鱼,笑道:“这是鱼跃龙门,好彩头啊。”说着不动声色的将盘子一拨,那原先冲着他的鱼头,便朝向了沈默。

    沈默前世是干什么的?怎会不知这饭局上,再没有比鱼的内涵更丰富的东西了,高拱显然是要用这鱼,表达一些什么。

    一杯鱼头酒下肚,官大表准,这时候两个副校长,只能听正校长的。只听高拱笑笑道:“有人说,看一个人吃鱼,就看的出来他的家庭出身,如果这第一筷子就夹鱼肚或鱼尾,就是小家出身……因为光认大去了;若是夹鱼背就表明他家可能是大户,因为鱼身上最嫩的肉在背上。”

    “大人高论。”沈默笑道,心中却腹诽道:‘看来什么年代的领导,都是一个样,都有批讲‘鱼文化’的雅兴,连高拱这种人,也不能免俗啊。

    好在高拱性子急,不喜欢拐弯抹角,伸筷子夹出鱼眼和鱼唇道:“不过我却觉着,这鱼唇和鱼唇却是最好吃的,”说着搁到沈默碗里道:“不信,拙言你尝尝?”

    沈默心中好笑,他两辈子都在酒场上搏杀,哪能不知道这鱼的各部分,其实是有丰富含义的。一般来说,拥有分鱼权力的是在坐的官位最高者,他会把鱼眼剔出来,呈送给主客,曰‘高看一眼’;把鱼骨头剔出来,赠给另一位贵客,曰‘中流砥柱’。然后,若分配鱼嘴巴,叫做‘唇齿相依’,分配鱼尾巴,叫做‘委以重任’,分配鱼翅膀,叫做‘展翅高飞’,分配鱼肚子,叫做‘推心置腹’。甚至还有高手能一筷子找准鱼腚。分给座中不怎么得意的一位,此谓之‘定有后福’也……

    沈默即被分过鱼,也操过分鱼的权柄,他不乏恶意的揣测,最先发明这个高人,定然是个极爱吃鱼的贪食者,不然怎会将鱼身上的杂碎,都搭配着各种好听的名目送出去,最好的鱼肉反留给自己呢?

    现在看到高拱分鱼,沈默不仅感叹,中华文明果然源远流长,不是西夷可比,看看吧,我们三百多年前进行的活动,三百多年后仍然在乐此不彼的继续着……不过是换了一茬又一茬的分鱼人罢了……比起来,那些洋鬼子可就太数典忘祖了,哪里还能看到一点传统的影子,真是可悲可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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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到这,淡淡的嘲讽的笑,便不禁挂在脸上,高拱敏感地瞥见他脸上余波荡漾的微笑,不禁皱眉道:“怎么,不爱吃吗?”

    沈默这下回归过神来,赶紧摇头道:“大人误会了,属下实在是欢喜得不能自禁了……”

    高拱没法体会沈默的真实感观,只以为他明白了自己‘高看一眼,唇齿相依’的暗示,便欣慰的笑了起来。

    一边的张居正半真半假的笑道:“大人这是有了新人忘了旧人,光顾着江南了,下官碗里可还空着呢。”

    “少不了你的。”高拱便将鱼骨头剔出来,鱼肚子夹出来,送到张居正碗里道:“这下满意了吧。”

    张居正嘿嘿一笑道:“其实我是喜欢吃鱼背的。”对于‘中流砥柱’、‘推心置腹’的暗示,他还是很满意的。

    “哈哈,光知道自己吃,”高拱笑道:“老匹夫的碗里也空着呢,你两个年轻人还不也给我夹一块?”

    沈默心说,这倒有趣,还来了双向表达了呢,便将鱼翅夹下来,送到高拱碗里道:“祝大人展翅高飞。”

    “那我就给大人夹尾巴吧。”张居正说着将鱼尾送到高拱碗里道:“恭祝大人被圣上委以重任,将来入阁为相,匡扶社稷,建立千秋不朽之功业!”

    高拱知道他俩完全懂了自己的意思,便正色道:“我观二位,皆是难得栋梁之才,大明明日之股肱,现在国家战事稍定,却满目疮痍,百废待兴,正是我辈读书人,建功立业、济世救民的好时候,我愿与二位义结金兰,共同辅佐明主,创一番大业!何如!”

    张居正看看沈默,沈默也看看他,两人均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询问之色,这老小子想要彻底收编咱俩,你看怎么办?对于张居正来说,他是徐阶最亲爱的学生,这种举动似乎有背叛之嫌;而对于沈默来说,他早打定主意,跟着张居正走一段再说,所以只看他的反应,你答应我就答应,你不答应我也不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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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努力写字,低调做人……

    羞愧的和尚奉上(!)

第五二六章 潜龙

    那一天谈话结果,除了他们三个谁也不知道。其实沈默两个答不答应都无所谓,因为当上裕王爷的侍讲,就相当于上了高拱的贼船,只能跟他同舟共济,休想半路下船。

    第二天,沈默到国子监上班,还没开始工作,便被高拱叫去道:“先把手头的活计放下,跟我去觐见殿下吧。”

    “这么急?”沈默有些吃惊道:“不是说过两日再说吗?”

    “呵呵,王爷听说你要来,十分的高兴啊,今早便派了王府的太监来催。”高拱用下巴指一指远处树荫下面,果然见一个穿着紫色袍服的中官站在那里。

    “那就赶紧走吧。”沈默毫不怠慢,朝那中官拱拱手,那太监便笑着过来,朝沈默施礼道:“您老就是沈大人吧?奴婢冯保有礼了。”

    沈默笑道:“在下正是沈默,冯公公多礼了。”

    冯保看一眼高拱,仿佛十分畏惧的样子,小声问道:“高公,可以走了吗?”

    高拱哼一声,点点头道:“头前带路吧。”显然没把他当成盘菜。

    “是。”冯保一脸小意的应下,便带着两人出了内院,请他们坐上王府专门的轿子。

    沈默道:“我坐自己的便可以。”

    “沈师傅是第一回去我们王府,还是坐我们的吧。”冯保小意笑道。

    高拱也淡淡道:“这是他们的规矩,你就别介意了。”沈默便不再说什么,坐上了王府的明黄轿子。坐进去一看,内里的装饰极为寒酸,椅子坐着也真硌人,跟他想想的差距真大——他本以为会是豪华座驾,非一般的感受呢。

    一路上颤颤巍巍,咯咯吱吱,整个轿子都在呻吟着,让沈默十分担心,它会随时会散架,不由暗自嘀咕,怎么如此怠慢我?难道是要给我个下马威?

    但当进了王府后,他的疑问便一下消失不见了……大红大绿的油漆,掩不住木料的廉价,低矮逼仄的院落,那像是一国亲王的府邸?原来不是裕王爷故意寒碜他,而是整个王府都寒碜的不行,实在让人怀疑,他爹不是他的亲爹,奶奶也不是他的亲奶奶。

    只有进了正殿,感觉才好一些……这大殿的格局摆设,至少能达到江南中等地主家正屋的水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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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身穿明黄王服,望之三十多岁的男子,在厅中不停的踱步,反倒是两个身穿蓝袍的中年官员,坐在那里稳如泰山,面上的表情有些古怪,感觉有些酸酸。

    突然,听到外面脚步声传来,那王爷便走到门口望去,果然见到高拱、冯保,带着个陌生的青年官员走了过来。

    一看到,他脸上的紧张不安马上舒缓了许多,开腔道:“老师,您可算又来了。”

    高拱苦笑着朝他行礼道:“殿下,臣已经不是王府讲官,要不是借着送沈司业过来,此次也没机会来见您的?”

    “哎……”那王爷一脸黯然道:“这破规矩,真要活活折磨死人了。”

    高拱陪着他叹几口气,便精神一振,回头道:“江南,快来拜见裕王殿下。”

    沈默便给裕王施以大礼,裕王和蔼道:“江先生,快快请起。”

    沈默这个汗啊,心说这是哪跟哪啊?我怎么改姓了?

    高拱也一脸尴尬道:“殿下,这是我向您提过的沈默,字拙言,号江南,您贵人多忘事了。”

    “哦……瞧我这个记性。”裕王不好意思的笑道:“沈先生,沈先生,本王给你赔不是了。”说着还真的向他拱手行礼。

    沈默赶紧逊谢道:“殿下折杀小臣了。”

    “快快请起。”

    “是。”沈默起身后,又与那两位官员见礼,一个老相识,是去他家做客过的殷士瞻,字正甫、号棠川,山东济南人,跟张居正同年,年纪也与之相仿;另一个陈以勤,字逸甫、号松谷,四川南充人,要比殷士瞻大个十来岁,登科也比他们早六年。

    陈以勤、殷士瞻、张居正加上新来的沈默,就是目前裕王府的四大讲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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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人进屋按序就坐,裕王就把陈、殷、沈三个抛在一边,拉着高拱的手说长道短,从他新纳了个姓李的妃子,到前几天下大雨,冲垮了他府里好几栋房子,不过好在没人受伤……事无巨细、林林总总都跟他倾诉,仿佛有说不完的话一般。

    沈默几个插不上嘴,又不能随便交谈,只能坐在那里一杯接一杯的喝茶,然后就是干瞪眼。沈默算是明白了,今天早晨那冯太监,根本不是去等自己的,只是奉命去请高拱而已,而自己呢,不过是个由头幌子罢了。

    心中不由自嘲笑道:‘哎,倒是我自作多情了。’

    好在高拱小心谨慎、不敢多留,听裕王墨迹了半个时辰,便再也坐不住,要起身告辞。

    只见裕王一脸不舍道:“还没座多会儿呢,吃了饭再走吧。”

    高拱苦笑道:“臣下现在不是王府讲官,多待下去容易惹人闲话啊。”

    裕王最听师傅的,闻言虽然还是依依不舍,却也不敢再挽留。

    高拱便与裕王起身,沈默三个也跟着起来,却被他阻止道:“三位留步,不老远送。”三人知道他俩有体己的话要说,便识趣的没有跟出去。

    高拱与裕王走到院外,到了左右没人的地方,他小声嘱咐道:“殿下,您切莫怠慢了那沈江南,此人可是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给您拉过来的。”

    “哦?他很厉害吗?”裕王有些不以为然道:“看着很年轻的样子,比我还小一些吧。”

    高拱摇摇头道:“殿下,切不可以貌取人,我原先跟您说过的话,您都忘了吗?”

    “什么话?”裕王不解的问道:“您跟我说过什么?”

    高拱心说,这位爷什么都好,就是整天不知道在想些啥,跟他说什么都不往心里去,便叹口气道:“他是陛下看重的人……”

    “哦……”裕王有些心不在焉道:“我知道了。”

    高拱只好下猛药道:“他有一手青田神算堪比刘伯温,可以未卜先知,为殿下趋利避害!”

    裕王的双眼一下亮起来,激动道:“有那么神吗?”

    “就是那么神!”高拱重重点头道:“我已经领教过了,确信无疑。”

    “那太好了!”裕王终于来了兴趣,道:“我可得好好问问他。”

    “对嘛。”高拱笑笑道:“想成大事,就得礼贤下士。”

    “我晓得了。”裕王开心的笑道,他都有些迫不及待,想要会会那个沈默了。

    高拱心中暗叹一声,觉着自己的教育着实失败,为什么就教不出个真正的王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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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高老师一送走,裕王便兴冲冲回到正殿,对等在那里的陈以勤和殷士瞻道:“陈师傅、殷师傅,你们的课先往后排排,孤先听沈师傅讲一堂。”

    陈以勤和殷士瞻有些郁卒,心说白等一上午,一句台词都没有,光给人给人当背景了。心里虽然不快,但也只能来日再找回场子,现在也只有怏怏告退了。

    大殿里只剩下裕王和沈默两个,裕王对沈默道:“沈先生请移步书房。”

    “是。”沈默便跟着裕王,转到后院的书房中,裕王在主位上坐下,沈默向他行礼后,坐在了对面的讲台后,略一思考,他淡淡问道:“微臣奉皇上圣旨,为殿下侍讲《孟子》,不知殿下对这本书的体悟如何?”

    “哦,已经跟着高师傅学过了。”裕王耐着性子道:“虽不敢说精通胜任的微言大义,但也算是倒背如流了。”

    “很好。”沈默微笑道:“孟子之言,对君王来说,无异于暮鼓晨钟,每一句都值得反复深思,才能警醒补过、好仁恶暴。所以虽然殿下已经滚瓜烂熟,我们还是有必要温故知新的。”

    “先生说的很有道理。”裕王笑笑道:“不过比起《孟子》,孤王还有更感兴趣的问题,想要问问先生呢。”

    “殿下请讲。”沈默淡淡笑道。

    “听说你通阴阳,晓八卦,能未卜先知?”裕王好奇问道。

    “这是谁在编排我?”沈默哑然失笑道。

    “是高师傅,他说你算命可准了。”裕王道。

    沈默笑道:“下官可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不过是会些相面的皮毛而已,高大人实在是谬赞了。”

    “相面?那也很厉害了。”裕王有些小兴奋道:“先生快给孤看看。”

    沈默知道不露一手,是镇不住这王爷了,便笑道:“先请殿下恕在下失礼。”

    “我这人很随和的,平时你盯着我看都不要紧。”裕王笑道:“快看吧。”

    沈默这才将视线移到了裕王脸上,见他面色黄中发白,眼袋略略浮肿,双眼没有身材,嘴唇也有些发青。再看整个人身体消瘦,腰也有些佝偻,坐在那里左肩上耸,膝部紧靠,双腿呈外八字形,看上去有些拘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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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裕王上上下下打量一遍,沈默便对这个人的性格情绪和健康状况,做出了初步的判断,看他的坐姿,显然是个比较谨慎软弱的人,这种人善于听取别人的意见,但本身决断力特差,说白了就是耳根软,没注意那种,也缺少男子汉的气魄。

    根据唐顺之的理论,有这样坐姿的人,即使是一个男性,他也是比较女性化的男子,如果你对他有过多希望的话,其结果多为失望。但反过来,如果你能强势些,便可以控制他,而不必担心会遭到报复,哪怕他是你的上司。

    心下拿定主意,沈默淡淡道:“我实话实说,殿下切勿见怪啊。”

    “就要听您的实话,光说好听的有什么用?”话虽如此,裕王还是有些紧张。

    “说实话,您的近况十分不佳啊。”沈默轻声道:“我观您印堂发青,面色晦暗,定是近日连遭打击,心情郁结,忧思加剧,致使食欲不振,神思恍惚,噩梦不断,盗汗难寝,对身体也是个极大地损害。”

    裕王听他说的全对,不由点头道:“您说的不错,我最近的身子,确实大不如前了。”

    “呵呵,”沈默微微一笑,十分隐晦道:“殿下正是春秋鼎盛,其实些许忧思还不至于伤身若斯,主要的原因,还在于……无节制啊。”

    裕王老脸一红道:“先生误会了,小王不是那种荒淫无度的家伙……”顿一顿又道:“不过最近确实多了些,可孤王是有苦衷的,不是为了一味寻乐。”

    沈默听明白了裕王的意思……这就是算卦的本事所在,能不断套取对方的信息,却让对方意识不到,还以为你真的未卜先知呢,便轻声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殿下求子心切,却不是勤加耕耘,广种薄收能做到的。”

    被他一语说中,裕王的脸更红了,却对沈默也更加佩服了,两眼直直的巴望着他道:“那先生说怎么着吧?您要是能让我生个儿子,我一辈子都感念您的恩德。”说着起身给沈默深施一礼道:“求求你了,先生。”

    沈默赶紧起身扶住裕王,道:“我只管算命,可不是送子观音,殿下切莫拜错了神。”

    “那你说……我命里有子吗?”裕王紧紧抓着沈默的胳膊道。

    “殿下的生辰若何?”沈默抽了抽,抽不回手,只能任他攥着道。

    “小王是嘉靖十六年生人,丁酉年乙丑月丙日丁卯时生人。”裕王报道。

    “哦……”沈默心说,跟我同岁,怎么看着这么老相?确实,他俩仅从面相看上去,要差了七八岁的样子。装模作样的算一会儿,他便慢慢道:“这事儿不能说太细,不然就不灵了,但臣下有一句八字真言送给殿下,‘花开三朵,孤独一枝’,您只有自己细细体会,到时候不准可以找我。”

    “花开三多,孤独一枝?”裕王反复念叨着这句,半晌道:“这么说,我会有三个儿子?”

    沈默笑而不答道:“不可说,不可说。”他并不担心将来算账,因为不管裕王生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他都可以十分恰当的对上。乃至更多,他也有办法对上,不过有些牵强罢了,但想必那时候,高兴都来不及的裕王爷,也不会跟他计较了。

    要是裕王真不幸没有儿子的话,那更不怕了,估计到那时,他光担心会被登上大宝的弟弟害死了,哪还有闲心追究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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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沈默的答案,裕王十分高兴,又不知足的问道:“那最快得什么时候呢?”

    沈默正色道:“这个我知道也不能说,因为您的世子很可能是天命之人,我要是乱说,恐怕当场就得被雷劈了。”

    “你是说,我前两个儿子也是被他克死的?”裕王有些生气道:“这个小兔崽子!为了世子位置,连弟兄都不放过。”

    沈默这个汗啊,赶紧小声解释道:“命这个东西,是没法选的,您不也一样克了两位吗……”

    “你是说,我也是天命之人?”裕王的脸上登时潮红起来,使劲咽下口水,眼珠子都瞪出来道:“真的吗?”

    “这话可不能乱说……”沈默见把他忽悠到位了,便见好就收道:“而且光有命也不行,就算命再好,自己不顺应天命,修身养性也不行。”

    “怎么个修身养性?”裕王巴巴问道。

    只听沈默沉声道:“您必须好生休养身体,远离酒色,固本培元,不然……遥遥无期啊……”

    裕王闻言也沉默了,半晌才喃喃道:“悔不该当初不听李太医的话,以为有了儿子便可以放纵自己,结果现在这样子,是光播种不见收成……”说着叹口气道:“要是李太医在就好了,可惜谁也找不到他了。”他说的李太医,便是李时珍,当初被张居正请来,给他治过病,一番调养,药到病除,然后便翩然离去,不知所踪了。

    沈默嘴角挑起一丝笑容,轻声道:“我知道他在哪……”

    “什么?”裕王激动不已道:“他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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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二七章 相投

    将自己顺利推销,谋求到一个理想的职位只是第一步,如果不思进取,或者方法不对,是没法取代原先的老资格,成为老板眼中不可或缺的顶梁柱的。

    那么如何成为顶梁柱呢?沈默根据前生今世的经验,总结出三条思路:

    其一,以一技之长吸引老板,也就是比起别人来,你得有他们没有的本事,这样才不会在老板眼中泯然众人矣。要记住,只有吸引住别人的眼球,才能让自己的表现事半功倍,不至于浪费感情……当然,这是说给那些真有本事的人听的,你要是自认凡人,还是踏踏实实不声不响来的好些。

    其二,老板有危难时要挺身而出,就算失败也会得到老板的另眼相看,至少你的忠心是有目共睹的。所以要做就做雪中送炭的,光往锦上添花是没用的。

    其三,要做老板想做而没法做的事儿,即维护老板名声,又要解决老板的实际问题。

    对于大老板嘉靖皇帝,沈默就奉行这信条从不动摇。比如他紧紧抓住国库空虚,嘉靖快穷疯了这一点,写了一篇‘生财有大道’,登时紧紧抓住了皇帝的眼球,又主动请缨到南方去,为国家开海禁、搞外贸,赚取大量的银钱,解决了皇帝的大问题,所以才一直被嘉靖帝谨记在心,视为心腹重臣,未来股肱……

    虽然现在混的惨了点,不过那也是他拒任户部侍郎,让皇帝不快,给他点颜色看看,纯属自作自受的。

    现在,来到裕王这个正处于创业期的二老板身边,沈默依然恪守着自己的法则,急老板之所急,解老板之所需,让裕王爷离不开自己,从而达到迅速上位的目的,以在未来论功行赏时,获得一个比较靠前的身位。

    裕王爷的需求很简单,他需要一个儿子,来巩固自己的地位。如果沈默能帮他生一个……哦不,是想办法帮他解决这个难题,将获取丰厚的报酬。

    沈默虽然满嘴天命啊,注定啊什么的,可他压根不信那一套,他知道裕王生不出孩子来,是身体生了病,所以要想生出孩子来,就得先把病治好。

    这当然是大夫的工作范畴了,而身位天下第一名医,且曾经为裕王治疗过的李时珍,自然是最好的人选。

    这个裕王也知道,可他托尽了关系,高拱那些人也拼命寻找,就是找不到这位名医的下落,好像失踪了一般,所以听到沈默说‘他知道李时珍的下落’时,裕王简直要欣喜若狂了,紧紧抓着沈默的手臂道:“他在哪?为什么我们都找不到他?”

    沈默没想到他劲儿还挺大,被握得有些生疼,面上还得带着微笑道:“他为了实现毕生的理想,四处云游考察去了,此刻也许在哪座名山大川餐风饮露,也许在哪个穷乡僻壤艰苦跋涉。”

    “什么理想?”裕王的手稍微松一些,问道:“成仙吗?”

    沈默这个汗啊,就不能高尚点吗?便摇摇头,轻声道:“他要写一本书,一本大功德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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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跟李时珍,当年因为若菡的病相识。为了将爱人从鬼门关拉回,他曾被李时珍狠狠敲了十几万两银子,虽说是为了地震灾民,责无旁贷,但这种方式、这种金额的付出,还是让他想起来肉痛。

    我们知道,除了嘉靖外,这世上能占沈默便宜的不多,就算一时占了去,早晚也得变本加厉还回来,妙手仁心的李时珍也不例外。

    于是乎,不论走到哪里,李时珍都会收到沈默的问候,当然单纯问候之外,还有要求为若菡复查的约请,李时珍明知道这家伙是‘挂羊头、卖狗肉’,但他实指望着从沈大财主那里敲诈些钱财出来,好接济穷苦百姓,所以虽然每次都不给他好脸,但总会应邀而至,为他诊治疑难杂症,实则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事实证明,李时珍不愧神医的称号,虽然诊费太贵,但包治百病,就连疑难不孕也是行家里手。这些年里。,沈默请他去苏州为戚继光的夫人、去南京为海瑞的夫人诊治,经过他的调养,现如今戚夫人已经顺利诞下子嗣,而海瑞的老婆也连生了两个闺女,虽然还没生出儿子来,但总算有希望,继续耕耘下去便是。

    所以沈默对李时珍能帮助裕王得子,还是抱有很大希望的。只是在一年前最后一次见面时,李时珍对沈默说,他要去完成一件大事,希望不要再找他了。

    沈默心中一动,问他什么大事儿。

    李时珍道:“我几十年来钻研医道,虽不敢说便览天下医书,但有名无名的医家典籍,涉猎了不下数千,发现从上古先秦至今,经久远年代之后,许多药物有同物不同名的,有同名不同物的,有难以辨识的,有些分类不对的,有些药物有毒却和那些无毒的药形态相似,到底哪种东西治什么病,连大夫都搞不清楚。如此一来,被乱治胡吃害死的人,每年不知有多少。”

    沈默心中一动,轻声问道:“先生要写《本草纲目》吗?”

    “《本草纲目》?”李时珍眼前一亮道:“好名字,简单直接。一看就懂,”说着抚掌道:“我就是要写一本《本草纲目》,把天下的药材分门别类,详细准确的记载下来,给医者一个参考。”

    沈默肃然道:“此乃万世大功德,默不敢不倾力相助,愿派护卫一队,为先生鞍前马后、披荆斩棘,也算是在下为此尽一份心力了。”

    “不必如此。”李时珍道:“我一个大夫,独自跋涉惯了,没必要兴师动众的。”

    沈默却道:“这不是为了先生,而是为了那《本草纲目》,这本书写成之后,我会全力帮先生推广,甚至请求皇上,特诏儒臣补注,成昭代之典,让全天下的医生人手一本,使本草学真正树立起来,这可是事关千秋万代的大事啊!现在世道这么乱,到处有山贼流民,万一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谁来完成这份事业?”

    听他这样说,李时珍便不再坚持,在沈默派出的一支小分队的护送下,开始了全国寻药之旅,至今已经快两年了。

    所以说,别人找不到李时珍,沈默却一定可以找到,而且他还知道,李时珍大概在年初前去了关外,应该也快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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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说沈默有把握尽快找到李时珍,裕王十分的高兴,留下沈默吃饭。也许是看到了希望,裕王殿下心怀大开,食欲大振,话也多起来——两人本就年纪相仿,同龄人之间很容易找到共同的话题,自然比跟老夫子们相处要轻松惬意的多。沈默这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家伙又曲意奉承,一聊起来便很快合拍,投机的不得了。

    裕王从小被禁锢在深宫里,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加上师傅们一个个古板的很,弄得他跟个小老头似的暮气深重,其实他不过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一样对外面的世界无比好奇,对丰富多彩的生活充满向往,只是师傅们紧紧关着这扇门,让他始终看不到罢了。

    现在同样年轻的沈默一出现,仿佛在他昏暗的房间中打开了一扇窗,让他终于可以了解外面多姿多彩的世界。他听沈默描述江南的花红柳绿,各地的美食美味,今古的奇闻怪谈,甚至南北美女的差别,任何一个话题,都让裕王感到兴致勃勃,觉着自己这二十多年,全都白活了。

    见裕王听得兴浓,沈默也没法停下来,好在他肚子里货多,也不怕讲完了。不知不觉便到了掌灯时分,已经看不清沈默的脸时,裕王才猛然发现:“呀,已经天黑了,时间过的可真快啊!”便吩咐宫人掌灯上饭,要跟沈默一边吃,一边秉烛夜谈。

    沈默苦笑道:“不急于今日吧,高师傅跟我嘱咐过,一定要在掌灯前离开王府,以使无暗地之谋……”

    裕王当然知道这个规矩,只是方才性质太高,没顾上而已,便依依不舍道:“那你明早再过来。”

    “遵命。”沈默点头笑道。

    裕王又起身,亲自将他送到大门口,还不忘嘱咐道:“明天早些来啊,孤等着你。”一直看着沈默的轿子消失在街口,才转身回去。

    回到后邸,他见正院西角落的香堂里已经亮起了灯,知道自己的正妃陈氏已经开始念佛,不由暗暗叹口气,又或者是松口气,便抬脚往东厢跨院走去。

    还没进屋,门先开了,一个十七八岁的窈窕女子迎了出来,乍一看她穿着普通宫装,但仔细端详又会发现,却又别的宫女不一样,她的服饰搭配得既淡雅,又别致;裙边一二寸宽的地方,还滚了大红的花边,仿佛蕴着火一样的热情,若是一般宫女敢这样穿,早被教习嬷嬷打得妈妈都认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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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小跨远里,只有裕王和她两个人,那女子显得有些紧张,微垂着白腻如玉的鸭蛋脸,只让他看到一个梳裹得整齐的插梳扁髻,轻声细语道:“王爷,您回来了。”这女子是裕王的女人,却不是他的妃子,现在的身份,也不过是裕王府的一名宫女。

    裕王爷虽然生活乏味,却也跟所有男人有着一样的爱好,那就是喜欢女人。一次酒后兴起,便拉着这刚进王府的宫女荒唐了一会儿。说实在的,这女子很美,却也不算绝色,但没想到这一回之后,裕王便再也离不开她了。因为这位容貌温婉可人的女子,身上有一股非凡吸引力,陪他说话能让他满心喜悦,感受到被崇拜的快乐,在床上又能让他销魂无比,找到男人的自信。自从有了她之后,裕王便在灰暗的人生中找到了乐子,几乎每晚都住在她这儿。只是不受老爹待见,也不敢提纳妃的事儿,只能先这么靠着,日后再说。

    裕王点头笑笑,便拉着她柔腻的小手进了屋,屋里面掌着灯,灯下的桌上,摆着三四样精致的小菜,还烫着一壶老酒。

    女子为裕王宽衣解带,换上便装,又打来温水给他擦脸净手,服侍的无微不至,让本就心情愉快的裕王,感到愈加舒畅。

    夹一筷子酱猪肚,端着小酒喝两口,他眯眼笑道:“这日子啊,真好。”

    女子掩口笑道:“王爷今儿遇到什么好事儿了,怎么乐成这样?”

    裕王便将今天的事情,跟她眉飞色舞的讲了一遍,开心笑道:“若能把李太医请来,孤的世子何愁?你也可以名正言顺的给我当妃子了?”

    女子脸上一片绯红,但掩不住的喜上眉梢,声如蚊鸣道:“那位沈大人可真厉害。”

    “不止厉害,还很有趣呢。”裕王开心笑道:“孤王这些年来,就没遇到过这么个谈得投机的同龄人,他好像有数不清的新鲜话题,让人想不开怀都难。”说着想起什么似的笑道:“给你讲个笑话吧。”

    “王爷请讲。”女子点点头道。

    “说从前有个人,很怕自己老婆。有一天,他趁老婆不在家的时候偷吃了一盒年糕。晚上被老婆发现了,把他狠狠骂了一通,又罚跪三更才准许睡觉。第二天,他越想越想不通,不知自己的命为什么这样不好,便到街上找算命先生给自己算算命。”裕王笑道:“算命先生便问他:‘请问贵庚多少?’他赶忙回答:‘没有跪多久,只跪到三更。’算命先生只好再问道:‘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你年高几何?’他一下字脸都白了,说:‘我还敢偷吃几盒?我只吃了一盒,再吃岂不要连命都送掉?’

    言毕,他自己先笑趴在桌子上,那女子也笑的擦着眼泪道:“太好笑了,这为沈大人也太滑稽了吧。”

    两人笑一阵,裕王又讲一个,又笑一阵,再讲一个,再笑一阵,不知不觉夜已深了。看着灯下的女子娇俏可人,裕王心中一动,笑道:“还有一个,你要不要听。”

    女子闻言点头道:“要的。”她进来宫里这么长时间,却也没如此开怀过了。

    裕王便嘿嘿笑道:“有个道学先生嫁女出门,至半夜,尚在厅前徘徊踱索。夫人问他:‘相公,夜深请睡罢。’先生顿足怒道:‘你不晓得。小畜生此时正在那里放肆了!’”说着就色咪咪的望着那女子,见她早就羞红了脸,红艳艳的仿佛要滴下水来一般,他的声音变得沙哑道:“爱妃,也到咱们放肆的时候咯……”

    女子娇羞的点了点头,任由他扶着进去内力,被浪翻红,春宵苦短,自不消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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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沈默早早起来,若菡奇怪问他:“怎么比往常还要早呢?”

    沈默叹口气道:“你老公我现在上两份班,自然要辛苦一点了。我得先去国子监应卯,再到裕王府上课。”

    若菡心疼道:“可忙坏了吧?”

    “我就是个劳碌命,”沈默笑道:“忙点好啊,闲着让人心慌。”便跟妻子吻别,去国子监才发现,自己还不是最早的一个。

    高拱已经在那,把他叫进屋子里,问他昨日跟殿下相处的如何,沈默道殿下很随和,我们相处的很愉快。

    “那就好。”高拱点头道:“至于去王府上课的时间,你和张居正商量去吧,留一个在国子监的,另一个就去裕王府,交替着来就成。”

    沈默原以为能摆脱国子监的俗务呢,没想到还是少不了,心说您老可真会人尽其用啊,便拱手出去。走到门口时。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对了,大人,那个李贽没给您惹麻烦吧?”

    “唔……暂时没有。”高拱摇摇头道:“不过他的讲课实在是有够离经叛道,若不是为了这次大比,我是不会用他的。”这老小子倒坦诚。

    沈默知道多说无益,便点点头,出门去了。

    跟张居正一商量,他俩上下午轮班,半天在监里,半天在王府,这样两边都不耽误,只是要辛苦一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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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定然还有一章哈……

第五二八章 授课

    今儿上午,却是沈默的课,他离开国子监,到了裕王府时,才刚过卯时,可见出门之早。

    门房一看是新来的沈师傅,二话不说便放他进去,不一会儿,昨日去请他的太监冯保笑着迎出来,道:“哎呦沈大人,您来的可真早。”

    沈默颔首笑笑道:“在高大人麾下混饭吃,由不得人不早啊。”

    冯保闻言深有感触道:“是啊,当初高师傅在府上讲学时,弄得阖府上下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大家全都紧张的不得了。”

    沈默奇怪道:“你们紧张什么?他教的是王爷,又不教你们。”

    “谁说不教我们?”冯保郁闷道:“一般的宫人他不教,可我们这些原本就识字的,他也要我们背孝经,知廉耻,守信义,稍有违逆就要把我们从王爷身边赶走,整天担惊受怕,日子苦的不得了。”

    “提高点修养好啊。”沈默笑笑道:“高师傅的苦心,早晚你们会体会到的。”

    说话间,冯保把他领到正堂,又上了茶水点心,小声道:“王爷还没起呢,先生您先在这儿喝点茶,吃点东西等等。”

    “好说好说。”沈默笑道:“冯公公有事儿先去忙,没事儿的话,咱们就聊聊。”

    冯保闻言这个受宠若惊啊,像他这种阉人,清流们向来避之不及,比如方才这句话,若是高拱或者陈以勤说,定然只有前半句‘有事儿先去忙’,不会有后半句‘没事儿咱们聊聊’的。得到沈默如此礼遇,冯保心里十分的激动,重重点头道:“中!杂家就陪沈师傅说会话!”

    于是两人便聊开了,一开始自然是互相询问:‘冯公公祖籍哪里啊?’‘杂家是北直隶真定府深州人,字永亭,号双林。’

    沈默暗暗吃惊,他跟太监接触不少,却没听到哪个有字号的……因为太监这行当,实在是太给祖宗丢脸了,就算干到司礼大珰也一样,所以太监们往往在进宫后连名带姓一遭改了,更不会用什么字号。

    对他们来说,名字只是个让主子记住的代号,其余意义全都可以消灭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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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这个冯保不仅有字还有号,实在是出人意表。但更吃惊的还在后头呢,随着谈话的深入,沈默发现这冯保是个非常奇特的太监——奇特得都不像个太监了。

    根据他对以往接触太监的了解,这些人虽然一般由于出身贫寒,文化素质普遍不高,虽然后来上了宫里的识字班,也不过是粗通文墨,根本就是一群半文盲。

    跟着些人比起来,这冯保简直是鹤立鸡群了,沈默发现他不但精通经史,说起话来头头是道;而且还擅长演奏多种乐器,此外还喜欢绘画,戏曲,单就多才多艺来讲,就连他这个状元郎也要甘拜下风了。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沈默心中默念道:‘不怕太监野心大,就怕太监有文化。’这个冯保肚里的墨水,估计比那白衣秀士王振可要多多了,将来肯定是个人物!

    只是这样有文化的太监,不是宫里奇缺,应该留在司礼监吗?沈默轻声问道:“公公一直就在王爷府上?”

    冯保摇摇头,黯然道:“奴婢原先在司礼监,是老祖宗的随堂太监,因为后来犯了错,被发配到王爷府上扫地,后来承蒙王爷不弃,见我有点小才,便让奴婢在书房伺候着呢。”

    “原来如此。”沈默轻轻颔首,宽慰他道:“人生难免起伏,没有人能不受挫折的,我相信你早晚有出头之日的!”

    “多谢大人吉言!”冯保咧嘴笑道。

    这时候后面禀报,裕王爷起来了,冯保便笑道:“沈师傅先歇着,奴婢去后面伺候了。”

    “冯公公请便。”沈默点头笑道。

    不一会儿,裕王爷便从后面进来,一见沈默就笑眯了眼道:“不好意思啊,不好意思,稍稍起晚了些。”

    沈默笑道:“王爷的贵体要紧,微臣多等一会儿也无妨。”

    “走,咱们去书房接着聊……哦不,接着学。”裕王兴冲冲的拉着沈默往书房去了。

    进了书房,两人如昨日一般,面对面坐下,裕王便兴致勃勃道:“今天再讲什么笑话?”

    沈默想一想,笑道:“既然陛下让我讲《孟子》,那我就讲一个夫妻俩用《孟子》打架的故事。”看一眼满脸期盼的裕王殿下,他便讲道:“说有个书生想要娶妾,妻子不高兴,便问他道:‘一夫配一妇耳,娶妾见于何典?’丈夫振振有词道:‘孟子云:‘齐人有一妻一妾。’可见妾自古有之矣。”

    裕王听了点头道:“确实有这个说法。”

    沈默微微一笑道:“那妻子却不服气道:”若这等说,我亦当再招二夫。’书生吃惊道:‘为什么?谁允许你有三个丈夫的?’妻子便道:“《孟子》说的呀,‘孟子论丈夫有三,曰‘大丈夫’、曰‘小丈夫’、曰‘贱丈夫’,说着不屑的打量书生一眼,道:‘你么,勉强只能算个贱丈夫’!”

    裕王闻言抚掌大笑道:“这夫人好利的嘴巴,这笑话是沈先生从哪里听来的?”

    沈默淡淡一笑道:“所谓读书百遍其义自见,下官看书看多了,瞎琢磨出来的。”

    “想不到看书还有这功效。”裕王笑道:“不瞒你说,孤总感觉那些经书枯燥无比,都是些陈词滥调,让人一听就想睡觉,。”

    沈默笑笑道:“其实到了殿下这个层次,完全没必要死读书了,咱们应该将书上的圣人之言,与身边发生的事情相互印证,得到属于自己的真谛,这才是真正的学问之道。”

    裕王听着似乎是这么回事儿,便问道:“那真谛是什么?”

    “每个人都不一样。”沈默摇头道:“只有自己悟出来,”说着微笑道:“这需要一个过程,不过您现在可以把心中的疑惑说出来,我们俩共同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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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真有……”裕王闻言陷入沉思,过一会儿才轻声问道:“老子有一句话,吾有三德:‘曰慈、曰简、曰不敢为天下先’,这三德,尤其是‘不敢为天下先’,到底是什么意思?请先生指教。”

    这句话沈默在玉熙宫的墙上见过,还被嘉靖帝拿来说事儿,可见是皇帝推崇备至的格言。心说:‘看来这位王爷也是有追求的。’那追求便是讨得嘉靖的欢心,好战胜自己的弟弟,登上皇帝宝座。

    沈默还真怕他无欲无求,就想当个太平王爷呢。便清清嗓子道:“老子的《道德经》不过寥寥数百言,却蕴含着天地至理……何谓至理?便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说着目光炯炯的望着裕王道:“于殿下而言,自然要以治国之道去体会。”

    “先生请讲。”裕王正襟危坐起来,只要是真正想知道的问题,那必然会认真听的。

    “可以说这‘三宝’,是老子执政观的高度概括。一德曰‘慈’,是重视上对下的责任,为上位者,应该以仁慈的态度,去对待他的子民,这样才能让百姓归心。”沈默清声道:“而我儒家讲的是‘忠孝’,强调的是下对上的责任,只要臣子对国君忠诚孝顺……这一点已经强调了两千年,可结果怎样?汉唐宋元,该亡的还得亡,谁也没能国祚永存下去。”

    “原因是什么?好比一个湖,如果没有江河雨水的不断注入,就算再大也会被晒干见底。任何一个国家,都是这个湖,如果国君不知爱民,只知索取,早晚有湖竭国败的一日;反之,如果国君能仁义爱民,老百姓定然拥戴,就像无数江河汇入大湖,国家只能越来越强盛,而永无衰败之虞!”说着看着裕王道:“陛下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所以才引入了道家,让儒道两家互补,不仅要求下对上的忠,还要求上对下的慈,只有这样才能得到百姓的拥护,才和长治久安,所以为君之道,第一条便是‘爱民’。”

    裕王点点头,道:“小王谨记了。”

    “再说‘俭’,指的是朝廷厉行节俭、少兴土木,尽量避免扰民;轻徭薄赋、减少行政支出、尽量留利于民,如果朝廷支配和耗费社会财富少一点,则百姓手中的财富就多一点,老百姓就能过上好日子;如果老百姓过上好日子,那么谁还会造反呢?就算有人野心勃勃,恐怕还没起事,就被人扭送官府了吧。”沈默淡淡道:“事实上,只有让老百姓过舒坦了,他们才会真正的拥君爱国;如果老百姓连饭都吃不饱,日子都过不下去,那就离陈胜吴广张角黄巢这些人出现不远了。”

    裕王可常听高拱说,现在全国各地民不聊生,老百姓过得无比艰难,现在又听沈默这么说,不由寒毛直竖道:“不会……不会要反了吧?”

    “一些地方已经造反了。”沈默淡淡道:“但现在只是局部小规模的,这说明事情尚有可为,但如果再这样下去一代人,那可真要出大事儿了。”

    裕王擦擦汗道:“确实要好好管一管了。”说着巴望着沈默道:“先生再说第三个吧。”

    “‘不敢为天下先’,是指君王和朝廷退其身,不能争着站在百姓前面颐指气使、作威作福。”沈默沉声道:“老子认为‘不能走在天下百姓前面,官吏不去役使指挥百姓,则百姓得以安宁’,‘不敢享乐在天下百姓之前,则官吏不敢与民争利,百姓得以富足’、‘不敢让百姓来顺从自己,而是自己顺从百姓,则百姓不受到管制和压迫,百姓独立自主的能力才得以成长起来!’”

    裕王闻言笑道:“那按照老子的意思,‘当官不为民做主,没脸吃那三石谷’,这句好官儿的格言,似乎就有毛病了。”

    “不错!”沈默点点头道:“官员为民做主,则百姓会变得贫弱无能;百姓自己做主,才能自强和富裕。”

    “那还要官员干什么?”裕王问道。

    “保护。”沈默道:“保护百姓的安宁,保护他们自强和富裕的权力,必然会得到百姓真心的拥戴,这是个相互的关系,千百年来,为政者就是因为只知道索取,不知道付出,所以才有那么多的王朝更替,殿下,以史为鉴,可以知兴衰啊!”

    裕王肃然起敬道:“先生,学生受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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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便用这种一边讲笑话,一边讲道理的方法的寓教于乐,让裕王听得兴致盎然,又时常深深思考,顿觉这位老师实在不简单……其实沈默之所以这样教,是因为他知道,如果一味弄臣一般的插科打诨讲笑话,固然能让裕王殿下无比喜欢自己,可绝不会从心底尊重自己;当然,如果一味枯燥的讲大道理,裕王更会感到乏味的,不会认为自己与其余的师傅有什么不同。

    只有用这样生动的授课方法,才能让裕王保持兴致,又不会觉着他这位师傅不学无术……

    事实上,裕王很快迷上了他的课,一到了沈默的课,便兴致高涨、全神贯注;轮到别人的课,就无精打采,兴致缺缺,甚至还会为观点上的差异,与其余的师傅争辩,以此捍卫沈老师的尊严。

    如此一来,张居正还好说,殷士瞻和陈以勤便犯嘀咕了,这沈小子是来砸咱们饭碗啊?陈以勤便道:“咱们教训教训他吧。”殷士瞻道:“怎么教训?”“进去再说。”两人便摇着折扇走进大殿,一见沈默正和冯保聊得火热,便有些气不打一处来,虽然顾忌着同僚的面子,不好跟沈默直接发作,却可以拿冯保开个玩笑,来个敲山震虎。

    两人便对视一眼,立刻打好了坏主意,就相视大笑不停。

    冯保果然被勾引,陪着笑道:“二位师傅笑什么呢?”

    “路上殷大人给我讲了个笑话。”陈以勤擦着泪道:“实在是太好笑了。”

    “什么笑话如此好笑?”冯保笑道:“殷师傅可否说来听听?”

    殷士瞻性子忠厚,却说不出那么损的话来,便努努嘴道:“还是陈师傅说吧。”

    “好吧,”陈以勤便笑道:“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王爷,他的身边有一位能上天入地、武功极高的公公……”说到这儿,陈以勤便停住了口,也坐下喝茶。

    冯保奇怪道:“然后呢?”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王爷,他的身边有一位能上天入地、武功极高的公公……”陈以勤又重复一遍,这下可把冯保给弄郁闷了,道:“我是问,公公下面呢?”

    陈以勤促狭一笑,便一本正经道:“公公下面没了。”

    冯保的脸登时憋得如猪肝一般,笼在袖子里的双手,都攥得青筋暴起了……他虽然是个太监,却也是个有血性的青年,岂能容人如此戏弄?便眯着眼打量起陈以勤,看他大热的天,身上的官服却十分厚实,只能不停的摇着折扇降温,心头一动,便笑道:“早听说陈师傅对对子特别厉害,杂家有一上联,斗胆请教陈师傅。”

    “过奖过奖。”陈以勤大大咧咧道,冯保虽然有文化,但也就是个秀才水平,但跟他们这种大才比起来,实在是不够看,便点头道:“你讲吧。”

    “老师傅,穿冬衣,持夏扇,数载春秋可曾虚度?”冯保便挂着僵硬的笑容道。

    陈以勤一听,哦,这是在讽刺我,一大把年纪了还一事无成,才是个小小的侍讲呢。他哪里肯让个太监耍笑了?正要找茬儿回敬一下,忽然明白这家伙是给自己出了一联,里面嵌了春、夏、秋、冬四季之名,心想这小子肚子里,果然有点儿墨水,便暗暗冷笑道:‘好,看我怎么回敬你!’想到这儿,他淡淡一笑道:“下联有了,你可听好了……小太监,雁南飞,来北京,那个东西可还在否?!”说完便哈哈大笑起来,殷士瞻也忍俊不禁,歪过头去嗤嗤直笑。沈默其实也想笑,但见冯保哭笑不得,十分难堪的样子,顾着方才的交情,便强自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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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晕啊,昨晚的一章现在才发,罪过罪过……

第五二九章 又逢秋闱时

    冯保知道自己斗不过这些个人精,再撑下去也只能落个自讨没趣,拱拱手,小声道:“奴婢去看看王爷起来没。”便悻悻而去。

    见冯保走了,陈以勤走到沈默边上道:“听闻状元郎在江南时,便有对穿肠的美誉,点评一下我这对子如何?”

    沈默哪能感受不到他言语中的挑衅,淡淡一笑道:“妙则妙矣……”自古文人相轻,不把他镇住了,还以为自己怕了他呢。

    “怎么了?”陈以勤问道:“还有半句是什么?”

    “有些实话,是不好实说的,”沈默一语双关道:“说多了得罪人。”

    这软中带刺的一句,直扎陈以勤的老脸,他‘哼’一声,几次想要跟沈默顶杠几句,却都被殷士瞻拿话岔开,还用眼神暗示他,毕竟大家同殿为臣,还是要留些颜面的。

    陈以勤这才忍住了。不一会儿,裕王出来了,三人一起行礼,裕王还礼后,笑道:“今儿是七月节,师傅们中午留下吃个饭吧。”三人没法推辞,便都笑着答应下来。

    上课的时候,裕王关切的问沈默,李先生找到了么?沈默点点头道:“联系上了,已经过了山海关,不日便可以抵京。”裕王便十分高兴的起来。

    听了一会儿课,边上伺候的冯保,便小声道:“今儿个过节,先生咱们早点下课,跟王爷杀几局吧,奴婢最爱看你们下象棋了。”

    一听下棋,裕王两眼立刻亮起来,他跟沈默可是棋逢对手哇……倒不是说他俩有多厉害,只是水平比较接近,输赢在一线之间,可以毫无顾忌的放手厮杀,下个痛快罢了。

    沈默知道冯保这是诚心要给陈以勤添堵,却不点破,对巴望着自己的裕王道:“恭敬不如从命。”

    裕王顿时大喜道:“冯保,快去摆棋!”

    “好嘞!”冯保眉开眼笑道。

    这一杀便是个昏天黑地,冯保在边上抓耳挠腮,见谁快输了便帮谁,让这俩人一直分不出个胜负来,最后都快成光杆老将了,只好认了平局。

    裕王直起腰来,意犹未尽道:“来来,再杀一盘!这次非要分出个胜负来!”

    沈默摇头笑道:“要是再杀一盘,陈师傅和殷师傅就要直接‘双炮无垫子’了。”便起身道:“还是改日再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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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出去不久,陈以勤还没进来。冯保看了看桌上的座钟……那是沈默送给裕王的礼物……便叫道:“哎呀,已经快午时了,王爷,咱们还是先开席吧。”

    “这不好吧。”裕王道:“陈师傅会不高兴的。”

    ‘不高兴就对了。’冯保腹诽一句,面上却一脸不赞同道:“陈师傅的脾气您又不是不知道,一讲起来便长篇大论,没有两个时辰是没法结束的。”说着两手一摊道:“到时候您也饿着,沈师傅、殷师傅也饿着,又不好打断陈师傅的课,还不如吃饱喝足了,再慢慢讲呢。”

    裕王本来就耳朵根子软,闻言点头道:“好吧,就这样吧。”

    这时,陈以勤也进来了。高声道:“殿下,今天咱们讲‘有酒食,先生馔,曾是以为孝乎’……”

    裕王便笑道:“不管孝不孝,先生,咱们都得去馔酒食了。”

    “呃……”陈以勤一时没反映过来道:“干什么去?”

    “王爷说,吃饭的时间到了。”冯保抢着回答,打开们,做出个请的动作。

    裕王原先还想看看陈师傅的意思,现在让冯保这么一弄,是不去也得去了,只好伸手延请道:“师傅请。”

    “哦呃……”陈以勤脑子还没转过来,便稀里糊涂被请出了书房,被风一吹才反应过来,格老子地,这下可丢死人了。

    去往饭厅的路上,他脑子里便琢磨这事儿,不用说,那冯保肯定是罪魁祸首,再想想沈默,这家伙跟死太监一个鼻孔眼里出气,合起伙来作弄我吧,一定是这样的。

    坐到饭桌前时,陈以勤已经憋了一肚子气,非得撒出来不可,但想要找冯保时,却发现那死太监已经不见了人影,显然躲开去偷偷乐了。

    他是越想越生气,只好先拿沈默撒气,便开始搜肠刮肚的想法子,要报这一箭之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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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开席时间提前了半个时辰,厨房还没开始炒热菜呢,只好先把些凉菜冷拼端上来,给王爷和三位师傅下酒。

    当陈以勤的目光落在桌上时,他看到了一盘拌笋丝,便抢先尝了一口,竟一脸陶醉道:“好菜好菜,这一定是江南的嫩笋。”

    “哦,陈师傅何以见得?”裕王饶有兴趣道。

    “因为我们那里有个上联说得好。”陈以勤故意看沈默一眼道:“江南嫩笋,嘴尖皮薄肚腹空!”

    这屋里只有沈默一个江南人,且年纪最轻,自然是那‘江南嫩笋’了,就连裕王爷听出来了,吃吃笑道:“先生说笑了。”

    老陈出招了,沈默自然得接着,他淡淡一笑道:“尝出产地来不算本事,我凭着一双眼睛,便能分辨什物是从哪来的。”

    “哦,倒要见识见识,”陈以勤冷笑道。

    沈默便指着餐桌旁一盆棕树道“这颗老棕,定然是蜀西的。”

    “何以见得?”裕王笑道:“听说过西南各省都有生长的。”

    “臣有下联为证啊。”沈默呵呵一笑道:“蜀西老棕,梗长叶大根基浅!”

    “你!”这桌上就陈以勤一个四川人,他脸上登时挂不住了……明显是在说老夫,一大把年纪了,还一事无成嘛!

    上午冯保对对子时,他也是这么想的,可见对自己迟迟不得升迁,已经形成怨念了。

    那边殷士瞻看俩人快掐起了,赶紧插话道:“对对子光你们俩热闹,我与殿下只能看热闹,实在没有意思,不如咱们行酒令吧。”

    “好。”大家都没有意见,自然由裕王殿下先行令,他想一想道:“就来析字酒令吧。”便笑道:“听我的起先——山上有明光,不知是日光、月光?”

    这对沈默三个大才,自然毫无难度,殷士瞻便笑道:“堂上挂珠帘,不知是王家帘、朱家帘?”

    轮到沈默,他笑笑道:“有客到舘驿,不知是舍人、官人?”

    最后是陈以勤,他也不假思索道:“半夜生孩子,不只是子时、亥时?”

    见三位接令的都没难住,裕王只好喝一杯道:“跟师傅们玩这个,实在太吃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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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便轮到殷士瞻起令了,他本想出个难的,可考虑到裕王殿下的水平,便笑道:“我这酒令有些复杂,第一句拆一个字,第二句一句俗语,第三句引出一句唐诗’,听我的起先——品字三个口,宁添一斗,莫添一口;口,口,口,劝君更尽一杯酒。”说着给对面的陈以勤端起一杯来……他不想让沈默以为,两人在合伙作弄他,所以用了令主的权力指定人对,又因为他最后一句带号令了,所以陈以勤得喝了再说。

    陈以勤只好接过来喝了,眉头一皱,旋即展颜笑道:“听我的——淼字三个水,青出于蓝,冰生于水;水,水,水,会须一饮三百杯。”说着给下首的沈默端起酒杯道:“沈大人您慢慢喝,解不了的话,我再让人给您上街去买。”如果沈默不把他最后一句化解掉,就得把这三百杯喝光……当然,醉了为止。

    沈默却呵呵一笑道:“这有何难?听我的——掱字三个手,大处着眼,小处着手;”说着摆三下手道:“手,手,手,醉翁之意不在酒。”便将陈以勤的攻势化解掉了。

    剩下裕王一个,他抓耳挠腮了半天,也没对上来,便又喝一个,摆手道:“我可玩不过你们,还是看热闹更有意思。”便退出了酒令。

    殷士瞻也笑道:“那我也不玩了,让他们俩一决雌雄吧。”

    两人也不推辞,你来我往对了几回,发现谁也没奈何谁,知道一般的酒令是没用了,陈以勤便道:“我再出一个,你要是对上来,就算你赢了。”

    “请讲。”沈默微微一笑道。

    “旦底、挖工、横川、侧目、缺丑、断大、皂底、分头、未丸、田心!”陈以勤一口气说一串道。

    沈默的面色立刻沉起去,飞速思索如何应对。

    裕王不大明白,小声问殷士瞻道:“什么意思?”

    “就是一到十、十个数。”殷士瞻小声道:“旦字底部是一、工字挖去竖为二,横了川字为三,躺下的目字为四,丑字缺一笔为五……”

    “原来如此。”裕王这下明白了,大字断了是六、皂字底部是七、分字头部是八、丸字末了那点是九、田字的心里是十。

    这可太难对了,因为沈默要想对上来,势必要将十个数含在里面,且也得是这种,由十个字谜组成,反正裕王想都不敢想……他不禁为沈默捏了一把汗,心说不行咱就认输吧。

    但沈默却浑不在意的喝口茶水,笑道:“百万军中无白旗,夫子无人问仲尼,霸主失了擎天柱,骂到将军无马骑,吾今不用多开口,滚滚江河脱水衣,皂子时常挂了白,分瓜不用把刀持,丸中失去宁丹药,千里送君终一别!”

    也是一到十,而且是用押韵的长句还回来,这难度可就高太多了。陈以勤终于知道,自己根本不是沈默的对手,便叹口气道:“我认输了。”说着一饮而尽,面上有些挂不住。

    裕王忙出来圆场道:“本就是助兴的娱乐,输了也是乐子。”说着一举杯道:“来,咱们共饮此杯!”

    陈以勤感激的笑笑,跟众人碰了一杯,自此便改了喜欢逞能挖苦别人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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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摆平了自命不凡的陈以勤,沈默的生活进入一段平静期,每日往返于王府和国子监,跟裕王相处的极为融洽,对学生们也尽心尽力,得到了广泛的拥戴,看起来,他已经完全适应了教书匠的生活。曾经的叱咤风云的那个沈拙言,似乎变成了传说,湮灭在这灰色的北京城里,已经不被人关注了。

    转眼到了八月,整个朝廷政治生活的重心,转向了嘉靖四十年的秋闱,这是三年一度大比的起点,也是官场新鲜血液的注入,所以分外吸引人们的眼球……虽然在大比之后,那些天之骄子会被迅速的遗忘,但并不妨碍大人们此刻的关注。

    秋闱按例在八月初七举行,今年也不例外。过了七月节,朝廷便公布了一十三省加应天乡试的主副考名单,至于天子脚下的顺天乡试,按惯例是要在考前七天才揭晓的。

    名单出来以后,沈默小吃了一惊,因为此次顺天乡试的主考官,不是别人,正是他沈默沈拙言。要知道乡试主考可是个炙手可热的好差使,有道是一朝主考,终生受益,这话绝对不虚。想想吧,一录取就是两三百人,都得管你叫‘恩师’,一下多了这么多举人学生,指定要有一批出息了的,不用当上什么阁老尚书,就是一般中层干部,也是一笔宝贵的人脉。

    所以人们对主考官这个位子,全都趋之若鹜……当然,也不是谁都能当上这个乡试主考的,翰林出身,四品绯袍,这是两个硬条件。虽然沈默现在仅是五品的国子监司业,但毕竟曾经当过巡抚,所以资格上完全说得过去。

    但是接到这份又有面子又有里子的好差事,沈默却无论如何也笑不起来,为什么?因为顺天是京畿所在地,权贵豪门云集,王侯公卿满地!他可早听说了,每到乡试之年,走后门、拉关系屡见不鲜!

    这次顺天乡试的竞争又相当激烈,共有考生五千七百多人,仅从中录取二百零六人。面对如此激烈的竞争,考生及其家族都使出浑身解数,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务必要占得先机,榜上提名!

    有人要问了,不是科举有很完善的反作弊措施吗?神通再大有什么用?

    答案是,定然有用的;如果觉着没有,那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你的神通还不够大,如果神通够大,任何看似无懈可击的体系,在你面前都是土鸡瓦狗,止增笑耳。

    这就是顺天乡试的主考官,为何要在考试前才公布名单的原因。就是怕那些防不胜防的通关节。

    但是,就算主考官公正廉明,坚决不作弊,同考官也有办法,甚至誊录卷子的誊录手也能掺和进来,更不消考生的夹带、小抄,甚至内外勾结了。让人防不胜防,却又不能不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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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到命令的当天,沈默便相当于被软禁起来,连家都没回,便被锦衣卫直接装上密不透风的马车,从国子监带到一处不知何处的庭院,然后开始命题……

    用了三天时间,将头场的经义题拟好了,其中决定性的三道四书题,本着不求出奇,但求无过的想法,分别为‘居则曰不吾知也’、‘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以及‘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都是堂堂正正,且不会引起不好联想的题目。

    把经义题交给‘看守’他的锦衣卫,然后又用了两天时间,将后两场的考题拟定,同样交给锦衣卫,他便倒头呼呼大睡,心说这才知道,当考官比做考生还要煎熬呢。

    到了初六这天,沈默才醒过来,感觉自己的精力重新充沛起来,便抖擞精神、沐浴更衣,准备与副考、同考们会合,迎接这场艰巨的挑战,或者说是战争!

    这是一场考生与考官之间的战争,一场作弊与监视,制度与反制度之间的搏斗,作为维护制度的一方,沈默必须将任何违反制度的现象消灭……或者,至少减少到一个可接受的程度。

    如果这次乡试砸了,他将身败名裂,谁也救不了他。

    如果这次乡试没砸,此次的经历,将是他履历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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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三零章 是巧合?还是?

    《易经》有云,‘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意思是,君主通过观象台了解天象以察时运;通过贡院考察人文,以教化天下。所以顺天贡院座落在京城崇文门内东南角上,与观象台相对而立,取得就是这个喻义。

    它修建于永乐十三年,起于元代礼部的旧址,自有明以来便是朝廷抡才大典的重地,除了承办北直隶一带的乡试外,还是全国会试的场所。所以在全国十五所贡院中,数它最大最尊贵,其规模之宏伟壮观,只有亲身体会才能感受的到。

    沈默从四抬的绿呢大轿下来时,只见繁星满天,斗柄倒旋,才刚过半夜。他整整袍服,迈着沉稳的步伐向贡院门口走去。八月的京城,已经完全是秋的模样,在这凌晨时分,已经有了几分料峭的寒意。

    迎面是三座比肩而立的青石牌楼,盘龙雕凤,芝灵纷缀,看上去甚是华丽庄严。左边的牌坊上的外面写‘腾蛟’两个大字,里面刻着‘明经取士’四字;右边的牌坊上外面刻着‘起凤’两个字,里面写‘为国求贤’。而中间最大的牌坊,则只有正面有字,是永乐大帝御笔题写的‘天开文运’四个大字。

    透过牌楼远望,广场尽头便是贡院。贡院的墙有一丈五尺那么高,上面还布满了荆棘,防止有人越墙作弊,因此贡院有‘棘闱’、‘棘院’之称。四个角上还建有望楼,便于瞭望观察……这哪是考场啊,根本就是戒备森严的监狱嘛!

    远远能听见谯楼传来的三更天的鼓声。沈默只见贡院门前的官道上,已经是灯火通明,专门派来监场的京营兵丁,一手持着灯笼,一手反握着腰间的佩刀,昂首腆肚、神情冷漠的排成两排,将整个贡院的范围都警戒起来。

    沈默知道,这些兵丁不只是协助他监考,还是监视他们这些考官的。

    当他将目光,从远处移到牌楼下面时,发现那里已经站了几十号官员,那都是他此次秋闱的属下了。

    沈默走过去,那些人便在两位副考的带领下,沈默还礼一笑道:“诸位,多余的话我不说,就八个字‘齐心戮力、同舟共济’。”

    众人都点头道:“尊大人号令!”然后一一相见,两位副主考一个是内阁司直郎、左赞善张四维,一个是翰林院侍讲吕调阳,三人见面不由会心一笑,暗道这次乡试的规格可够高的——可不是嘛,他们三个虽然官位不算太高,都是些五六品的货色,但本身成色摆在那里啊!

    沈默,嘉靖三十五年,丙辰科状元。

    张四维,嘉靖三十二年,癸丑科,庶吉士第一名。

    吕调阳,嘉靖二十九年,庚戌科榜眼。

    毫不夸张的话,三人都有足够资格独立担纲此次顺天乡试,现在却要一起来完成此事,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就是上面无比的重视。

    再看十八位同考官中,也有好几个老相识,有沈默的同年,大理左评事胡应嘉、行人司行人孙丕阳,还有王忬的小儿子、王世贞的弟弟王世懋,以及另外几个他也认识,却没必要一一介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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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一会儿,吉时到了。贡院前三炮响,在沈默的注视下,兵丁将栅门缓缓打开;又是三声炮,大门开;再放三声炮,龙门也开了!共放九声大炮,封闭了两年半的顺天贡院,终于重新开门了!

    放过了炮,沈默便领着他的考官们,从道右侧走入了贡院,另有一排锦衣卫,从左侧并行进入,他们便是此次乡试的监试官了,领头的那个总监沈默还认识——陆炳的十三太保中的一个,北直隶千户所的千户朱九。

    他看朱九一眼,朱九便马上察觉,鹰隼般锐利的目光,一下子迎了过来,待发现是沈默后,马上敛起了锋芒,面上甚至还挂起了淡淡的笑,但这里不是打招呼的地方,双方目光一对,便收回去直视前方了。

    两行人穿过一排排考舍,到了至公堂,堂前已经摆出了香案,案上香烛贡品一应俱全。文武官员们在堂前站好,独独朱九向前一步,转过身来,清清嗓子道:“有圣旨!”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沈默便带着众官员跪下接旨。

    这时,朱九拿出了圣旨,宣读了对沈默等人的任命,

    朱九将沈默等人的任命宣读一遍,末了合上圣旨道:“昨儿太保大人训话,他老人家说皇上要我给沈大人及诸位带个话。”

    “臣等聆听圣训。”

    “陛下说——你们也许认为,三年一次大比,只是例行的公事,对大明朝来说,确实如此,但对你们这些人来说,却是关系到前途、甚至生死的一次科考;你们这些考官,都是朕挑出来的,不是世宦门第,就是清要世家,官声很好,前途似锦。朕正要用这个机会,看看你们到底是真把式、还是假把式,能不能担起更重要的担子?”朱九背了整整一夜,才能像这样脱口而出,道:“科考是国家的抡才大典,关乎着人才选拔、国家兴旺和政治安定的大事。一定要公平取士,一定要立心为公,不能偏私!”

    说着,朱九的目光变得森然无比,扫过众人道:“如果谁心存杂念,现在就请出去,错过了这个机会,辜负了陛下的期望,我就要对这些人绳之以法!到那时,你们可不要说本官不通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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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九代皇上训话完了,沈默便上前拜大案。待其身后,就有衙役用两把遮阳遮住了他的脸。张四维上前,跪请三界伏魔大帝关圣帝君进场来镇压、请周将军进来巡场。而后衙役放开遮阳,沈默又三叩九拜行过了礼。

    然后吕调阳跪请‘七曲文昌开化梓潼帝君’进场来主试,吕调阳请魁星老爷进场来放光,沈默依旧上前三恭……当然,每次他行礼后面人都得跟着,一下也少不了。

    请过了关公周仓、文曲文魁,沈默这才起身升座,便见一排排考舍前,已经站了两队兵丁……甬道上、每排前都立着两人,一个手持红旗,一个手持黑旗。

    沈默点点头,边上的书办便敲一声锣,甬道上便一起烧纸,那些持旗的兵丁就放声大喊道:“恩鬼进,怨鬼进!”原来那红旗是用来招考生的恩鬼的,黑旗则是招考生的怨鬼。平素行善积德,就有恩鬼前来报恩,给你捶捶背、揉揉肩、甚至帮你打个小抄啥的;若是平时坏事作尽,说不得就有来给你捣乱的,比如把墨汁子给你洒了,让你直接毕业。

    此时正好一阵风飒飒穿过甬道,将那些纸、灰漫卷起来,滚到红旗、黑旗底下,就连沈默这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也是脊梁嗖嗖发麻,心说‘不会真有鬼吧’?

    请完了鬼神,这才进入致公堂……只有考官可以进,那些监试官们便散到考场各个角落,履行各自的职责去了。

    沈默带众考官在‘大成至圣先师’孔子的牌位前,恭行三跪九叩首的大礼。而后又代表各房考官进香盟誓道:“为国家社稷秉公取士,不循私情,不受请托,不纳贿赂——有负此心,神明共殛!”

    这才算是把各路神仙小鬼都拜到了,沈默走出致公堂,站在阶梯上时,看看天上的星星,发现已经是四更了。

    见主考大人出来了,早等在外面的朱九道:“大人,门外考生已经集结完毕,随时可以开始了。”

    沈默点点头,便大喊一声:“开龙门!”

    于是考生们便提着考篮鱼贯而入,在龙门与仪门间的甬道里,挨个接受身份检查与搜身……这都是考前的反作弊手段,前者为了剔除代考者,后者则是防止夹带。

    代考便是找枪手,这确实是存在的,也让人防不胜防,但大都发生在县考、府试、院试环节,像这种乡试级别的,人家水平足够的,早考中当官去了,谁还给别人代考玩?那一耽误就是三年,谁也耽误不起。

    所以乡试代考虽然存在,却也是凤毛麟角,主要的作弊手段,还是‘怀挟文字’!那些想要作弊的考生,八仙过海、各显神通,通过各种形式将考试资料,甚至写好的文章带进考场,好在考试时参考或抄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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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在朱九的陪同下,站在明伦楼上往下看,只见搜检官们拿着名册一一盘查考生的姓名、籍贯、年龄,相貌。兵士们则在对考生上下全身搜索一遍……考篮、考箱自不消说,就连头发也要打散,衣带也要解开,鞋子也要除下,看看有没有挟带。

    沈默听官吏、士兵们一个个长呼短喝,像喊犯人一样叫考生的名字,心里感到颇为不快,不禁微微皱眉。

    朱九在边上察言观色,小声道:“大人仁慈爱惜,是考生们的福分……不如我让他们收敛收敛,睁一眼闭一眼也就过去了。”

    谁知沈默却摇头道:“这不是仁慈的时候。虽然读书人大都守礼仪、知廉耻,可总有些不法之徒铤而走险,若是放过这些人,那对大部分没作弊的考生,便是大大的不公。”

    朱九闻言肃然道:“大人果然是大人,就是比咱们这些老粗想的深。”说着一拍胸脯道:“既然大人执法如山,我老九亲自走一趟,让您老看看,什么是火眼如炬!”

    沈默点头笑道:“倒要看看兄弟的本事。”他早听说朱九曾是六扇门最厉害的捕头,一双招子可以看到人骨子里,什么都藏不住。

    朱九一下去,嘈杂的甬道中立刻安静下来。没办法他那个飞鱼服、绣春刀的打扮,实在是太扎眼、太有震撼力了。抬手阻止官兵们行礼,他那鹰隼般的目光,在一众考生面前扫过,冷冷道:“自我介绍一下,某家锦衣卫顺天府千户,十三太保之一的朱九,这是第八次监考乡试了,手下抓过的作弊考生,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说完,目光落在一个不断人群后缩的考生身上道:“诸君想要作弊的话,得先过了我这关!”便用手一指那考生,两个手下立刻将其从人群中拎小鸡似的揪了出来,然后当众搜身,结果什么也没有搜到,只好把他放开。

    那考生惊魂稍定,也不多少,转身便往人群中走去。

    “站住!”却听得朱九爷一声暴喝,吓得他登时立在当场。

    “把衣服脱下来。”朱九冷冷道。

    那考生登时如筛糠般颤抖起来。

    锦衣卫马上把他抓回来,强行将他的长袍除下,露出里面一件带里子的绸面坎肩。这次不用九爷吩咐,锦衣卫便将那坎肩撤下来一看,里子的线头根本没缝住,轻轻一扯,就掉下来了——露出里面几片白色的丝绢。

    那考生立刻瘫软在地。

    锦衣卫将丝绢呈上,朱九拿过来一看,每一块的尺寸并不大,上面的毛笔字是用蝇头小楷书写的,并且在文章的标题上都有红笔标明,字也只有三四毫米宽,字迹非常清楚。

    朱九又点过几个考生,全都搜出了夹带……有巴掌大小的袖珍书,也有白绢、白绫、纸片,藏的地方也是五花八门,甚至还有一位高手,将舞弊资料含在口中,试图蒙混过关,但朱九一眼便发现此人的表情不对,回话时也是口齿不清,一搜果然露了馅。

    短短一刻钟时间,便将第一组三百人又过了一遍,搜出了夹带资料的八人;然后又放一组进来,又搜出十五个夹带的……

    朱九命人将作弊的考生戴枷,拉到贡院外示众,便面色冷峻的对手下道:“把招子放亮点,让人家耍了很开心吗?”

    官兵们脸上都挂不住,肚子里的邪火,只能朝下一组的考生发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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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九让人抱着查获的作弊工具,邀功似的回到明伦楼上。

    惠而不费的赞美,沈默自然毫不吝啬,他道:“佩服,实在是佩服啊!”

    朱九咧嘴笑笑道:“查的多了,就有经验。”

    沈默招招手,示意那个抱着作弊资料的兵士过来,道:“看看这些高手,准备怎么个作弊法。”说着拿起一本袖珍书来,不由称奇道:“简直就是一件艺术品啊。”沈默看那一本薄薄的小书上,竟然有全套的《四书五经》,以及《临文要诀》,甚至还有答卷的格式、避讳等考试常识,可以说这是一套应试全书。然而其长不过两寸,宽仅寸半,纸张薄如蝉翼,正反面书写,上面的字小如芝麻,每页至少也得五百多字,字迹工工整整,清晰可见……要知道,这年代可没有什么缩印技术,每个字都是一笔一划写上去,估计这就是传说中的巧夺天工了。

    欣赏完几本令人叹为观止的参考书,沈默拿起一截白绫,一望就知道这是写好的文章,可以了解一下考生们师长的猜题水平如何……他突然想起李贽来,那厮今年给好几个省猜了题,也不知能不能继续神奇。

    一边胡思乱想,沈默一边将目光投注于白绫上,这一看不要紧,吓得他登时浑身寒毛直竖,险些魂飞胆丧!

    只见那考题第一篇的题目,赫然是‘居则曰不吾知也’!

    巧合巧合,一定是巧合,沈默的砰砰心跳,颤抖着去看第二页,只见文章的题目是‘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

    沈默的心快要跳出嗓子眼了,他用尽全身力气,将第三页掀开,这下心跳彻底停止,浑身冰冷无比。

    只见那题目是:‘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

    一个是巧合,两个是神奇,可三道题能全都押中吗?就算我相信能押中了,可皇帝能信吗?百官能信吗?这下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沈默有生以来,也见过不少大风大浪,但这次他是真的乱了方寸,无边的恐惧感一下子压了过来,两眼一黑,他便晕厥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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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默默地更新,低调的做人……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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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介绍:
权柄结束三天后,新书开始了,写的是明朝嘉靖到万历年间的事情。那段历史很好玩,也让人特别遗憾,很多年前就有写一下的冲动。
实际上三月份开始,我便开始准备这本书,为什么用这么长时间?因为对历史的敬畏,许许多多东西需要落实和思考。
然而落笔成文时,还是希望大家看了能轻松快乐,因为经过三百多万字的《权柄》的征程,我深切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大家平时生活都不易,没必要让读者在看书的时候,再受一番折磨了。
所以我必须在历史的厚重与故事的轻松之间,寻觅一个平衡点,这很难,好在《权柄》给我积累了不少经验,在编辑的指导和读者帮助下,和尚几易其稿,最终敲定了这样一个故事……
让我们随着主人公,从云诡波谲的嘉靖后期开始,走一段激动人心的人生路,也让我们用最合理的方式,去改变历史的走向……
另,如果有养肥新书的习惯,可以看看和尚的第一本书《权柄》,三百万字,挺精彩的……
官居一品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官居一品,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官居一品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