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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戒大师     官居一品txt下载     官居一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三一章 决断,风起!

    沈默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已身在至公堂中,张四维、吕调阳几个围在他身边,正一脸焦急的望着他。

    “醒了,醒了!”一见他睁开眼睛,众人便一起嚷嚷起来,道:“大人,您没事吧,是不是让贡院的邪气给妨了?”

    沈默摇摇头,又缓缓闭上了眼睛。

    众人一看,登时傻了眼……主考大人装死,这试可怎么考下去?

    沈默无暇理会他们的聒噪,他在绞尽脑汁思索一个问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难道李贽真的成仙?将考题全都猜中了?不可能!沈默见过他猜题的方式,是用缩小范围和尽量模糊文章主旨的办法,尽可能增加程文的适用范文。他想起当初听李贽课时,那家伙所说的原话:‘只要你背过一百二十篇文章,即可包过此次顺天府的乡试!’

    是的,是一百二十篇,而不是三篇。就算有人先听了李贽的课,将程文带进来,也绝不可能只带三篇!

    沈默又一次睁开眼睛,不理众人关切的目光,用尽全身力气坐起来,指一指不远处的桌上。张四维会意,将那一摞‘作弊资料’端过来。

    沈默便开始在那些黄绫、白纸中寻索,果然又找到两份答案——三篇文章虽然内容各不相同,但题目却是一模一样,连顺序都没变。

    至此,他终于消灭了最后一丝侥幸,无力的垂下头去……

    周围人见他无比沮丧的样子,不知出了什么事情,正在面面相觑之时,朱九从外面进来,一见沈默醒了,来不及问候便抱拳道:“大人,考生已经全部就位,您看是不是该开题了?”

    沈默闻言沉默良久,才缓缓道:“请各位先出去,让我再想想……”大伙闻言十分奇怪,心说:‘开题还有什么好想的?’但他是主考他最大,大家只好依言退了出去。

    沈默将门关上,缓缓转身,在大案后坐下,望着桌上那贴着封条的盒子,那里面是头场的三道四书题,也是整场考试的精华所在。然而,现在却泄密了!被人提前知道了!

    毫无疑问,这是一次科场弊案啊!

    是谁干的呢?现在不是追究的时候,还是先想想,怎么把这一关过去吧。

    沈默缓缓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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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公堂’的匾额高悬,上面的大字黝黑饱满,笔力虬劲,乃是当朝首辅严嵩严阁老的笔墨。

    此时已是午时,官员们在门口匾下议论纷纷,考生们也从蜂巢似的考号中探出头来,一脸探究的望着至公堂,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

    终于,在旗杆的影子完全看不见的时候,至公堂的门开了,一声低沉的声音道:“都进来吧。”

    官员们便依次鱼贯而入,只见沈默正襟危坐在大案后,双目中满是决然的光。随着大门缓缓关上,所有人的心中同时升起一个念头:‘出大事儿了!’

    沈默看一眼左边的张四维,吕调阳,朱九,最后目光望着大门,缓缓道:“本官方才做出一个决定,请诸公听仔细了。”

    “是!”众人齐声道。

    “本次考试,头场所命三题全部作废。”沈默面色如铁,一字一句道:“改由二位副主考共同命题!”

    此言一出,场上顿时一片哗然,人们纷纷茫然道:“大人,您说什么?”

    “我说……”沈默缓缓重复一遍道:“本次考试,头场所命三题全部作废,改为二位副主考当场命题……”说着看一眼张四维和吕调阳道:“二位请每人出三道题。”

    “现在?”吕调阳道:“这不合规矩啊!”张四维碍着与沈默的关系,虽然没有说话,但所想的也差不多。

    “让你们干你们就干,”沈默沉声道:“一切后果由本官承担,与你们无关。”说着从桌上拿起一张墨迹未干的白纸,递给吕调阳道:“本官已经立下字据,日后有人追究,将其出示给他们便可。”

    吕调阳叹一声道:“大人,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出的考题,已经在礼部备案了,那就是此次顺天乡试的考题,谁也改不了了。”说着两手一摊道:“我们现在出题的话,就算考了,也没有效用啊!”

    张四维终于表态道:“是啊,到时候礼部一复核,发现题目变了的话,那事情可就闹大了。”

    “本官说过,”沈默淡淡道:“所有的责任我一人承担,你们就不要操心了。”顿一顿又道:“至于题目的效力问题,也由本官一并解决,你们不要多管!”

    按说沈默把话说到这份上,两人简单听话照着做就是,但此事干系太大,吕调阳和张四维对沈默能否独担,实在是不敢全信。大家都有似锦的前程在那里等着,万一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那可哭都没地儿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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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场面有些僵,朱九出来打圆场道:“不如大人跟二位副考交个底,然后咱们一起合计个办法?”其实联想到沈默之前的反应,大多数人都已经猜到,定然是那考题出了问题,但卷子还封在盒子里,再准的猜测都只是猜测,除非沈大人将盒子打开。

    如果沈默将真相公布,泄题事件确有其事的话,下面便必须停考,然后刑部顺天府立案侦查,同时再重新任命考官,重新出题,择日重考。

    所以众人觉着,就算是泄题了的话,沈默现在要做的,也应该是马上终止考试,而不是立刻组织重新命题……但看他将盒子紧紧按在手下,众人便知道,他是不可能公开这个丑闻的……只要考题不公布,大伙就是想劝他停考都没法子。

    因此朱九这话,其实是有逼宫的意思在里头,但沈默倔强的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他坚决道:“我意已决,诸位不必再劝。”说着叹口气道:“待题目下发之后,我会立刻出贡院,向皇上禀报这件事情,如果陛下有异议,定然会马上叫停这里的考试,你们自然不用承担任何风险了。”

    “大人,贡院已经封门了,”朱九皱眉道:“除了被逐出的考生外,谁也不准离开考场!”

    “那好。”沈默清清嗓子道:“本官以嘉靖四十年,辛酉科顺天乡试大主考的身份宣布,将本次乡试主考沈默逐出考场。”说着淡淡看一眼朱九道:“这下可以了吧。”

    “这个……”朱九彻底无语了。他不知该怎么反驳沈默,尽管这个命令,听起来是那么的荒唐。

    “那么,就此照办吧。”沈默缓缓合上眼睛,不再说话,手掌却依然紧按在盒子上,丝毫不放开。

    他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张四维和吕调阳还能说什么?反正责任到不了咱们头上了,他让干啥就干啥呗。两人便出列,回到各自的桌前坐下,一边研磨润笔,一边细细琢磨起来。

    这时,却听沈默道:“你们只有一刻钟时间,后面还等着刻板、印卷子呢。”

    两人闻言赶紧加快速度……好在他们都是经学上的佼佼者,肚子里装着成千上万篇文章,勉力把平生见过最生僻的题目找出几篇来应景,还是做得到的。

    一刻钟一到,沈默立刻让朱九收卷,并问他都出了几个题目。朱九道:吕调阳出了三个,张四维出了两个。

    “很好。”沈默点点头道:“请朱千户从中挑出三道题来。”

    “我……”朱九指着自己的鼻子道:“这些字儿我都认不全,大人不是难为我这个老粗吗?”

    “就是因为认不全,才让你挑的。”沈默淡淡道,那曾任封疆大吏,手掌一省生杀的威严散发开来,气势十分迫人,让人只能乖乖服从。

    朱九只好照办,从吕调阳的题目中选了两道,从张四维的那份选了一道递给沈默。

    沈默看也不看,便交给胡应嘉道:“去印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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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时辰后,散发着油墨香气的卷子,终于分发到考生手里。

    沈默也终于从座位上起来,将那些作弊资料装在袋子里,用一只手拎着,另一只胳膊则夹着那个盒子,迈步往外走去。

    众人把他送到门口,劝说道:“大人,有什么事儿咱们一起承担不好吗?何苦要走到这一步呢?”

    “血海般的干系,你们愿和我一起担吗?”沈默面无表情的扫过众人,被他看到的无不缩缩脖子,没人敢应声。

    沈默突然展演一笑道:“诸位,请回去好好监考吧,有什么事儿,就会通知你们了,稍安勿躁,静观其变就是。”说着转回头去,沉声道:“开门!”

    守门的兵丁看看朱九,见他缓缓点头,便将门上的大锁打开,用力推开沉重的大门,咯吱吱的声音之外,还有一声沉闷的鼓响,传遍了整个贡院……那是装在门上的机关,为的是防止门卫私自开门。

    “大人,您真不要再考虑一下了?”众人最后挽留道。

    沈默摇摇头,便毅然决然的离开了。

    沈默回头看着大门缓缓的合上,表情有些异样,沉默了许久才抬头看看天上的日头,此时日已西斜,光线并不刺眼,反倒像鲜血一般,殷红殷红的。

    沈默的心头突然涌起一句话:‘人在做,天在看……’

    “大人,您怎么了?”三尺轻声问道。

    沈默摇摇头,坐进轿子里,沉声道:“用最快的速度去西苑!务必在宫门落锁前赶到!”宫里的作息有严格的时间表,日之夕矣、鸡栖于埘,便会落锁关门,任何人不准出入。

    在三尺的催促下,轿夫们紧赶慢赶,终于赶在落锁前,赶到了皇宫门前。看到御林军已经在缓缓关闭宫门,情急之下,三尺竟然大喊道:“等等,等等,不要关门……”

    这一声大喊,立刻惊动了御林军,一个金甲校尉马上过来道:“皇宫门前、禁止喧哗,轿中何人,因何事阻拦关门?”

    三尺掀开轿帘,沈默便下轿道:“我是此次顺天乡试的主考,因由万分火急之时,必须要马上见到陛下,”说着取下自己的‘主考玉腰牌’,递给那校尉道:“请这位大人代为通禀。”

    那校尉接过腰牌,便察觉到底下附着东西,便不动声色的攥在手里,道:这事儿我做不了主,你先等着,我去请示一下。”说完便匆匆进了宫,到没人的地方一看,不由倒吸一口气,好家伙,足足一百两的银票啊!

    礼足了,自然就勤快了。这下校尉不敢怠慢,赶紧通报给值守太监。值守太监原先还有些不耐烦,一看那腰牌是沈默的,便一下蹦起来道:“先把人放进来吧,杂家这就去通报老祖宗!”太监们对沈大人可是充满好感的,原因无它,只因为他在江南时,将宫里人养得够肥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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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礼监值房中,李芳已经接到了沈默进宫的消息,他还没说话,下面四大秉笔太监之一的马全,奇怪道:“那沈大人不去监考,跑到宫里来干什么?”

    首席秉笔兼东厂提督陈洪道:“八成是出了什么大事儿,他兜不住了吧。”

    “能出什么大事儿呢?”另一个秉笔吴英问道,虽说是四大秉笔,可在北京的就他们三位,还有一位是黄锦,到江南干织造局去了,因为差事干得不错,皇帝特旨保留他的秉笔太监位,可以说是莫大的恩宠了。

    “科场上能出什么事儿?”陈洪淡淡笑道:“无非就是舞弊,失火、疫病、魔怔……这才刚开考,后三项还不至于,我看定然是弊案了。”

    “什么弊案?”李芳终于开口道:“谁说有弊案了?”

    陈洪被扫了面子有些郁闷,但哪敢跟顶头上司抢嘴,只好讪讪陪笑道:“不是说,顺天乡试的主考都进宫了吗?”

    “你知道他进宫干什么?”李芳慈眉善目的笑着,声音却如让人如坠冰窟,只听他淡淡道:“他是向陛下禀报,还是向你们禀报啊?”

    三人全低下头,陈洪小心赔笑道:“老祖宗,我们也就是闲着无聊瞎猜的,谁也不会当真的。”

    “管好你们的嘴!”李芳看一看四位秉笔太监,冷冷道:“这里是司礼重地,是你们信口开河的地方吗?”

    三人赶紧跪下,求饶道:“我们知道错了,老祖宗就饶了我们这一回吧。”

    “自己给自己掌嘴二十。”李芳哼一声道:“下次再犯的话,就让慎刑司来给你们教训!”

    三人谢了恩,然后跪在那里噼里啪啦抽自己大耳瓜子,根本不敢留力……

    李芳叹口气道:“你们也都是有地位的人了,按说我不该这么罚你们,可司礼监现在是越发没规矩了,再不给各位敲敲警钟,将来可就不光是丢脸了……”说完也不看他们,拿起帽子便出了司礼监,对候在外头的太监道:“引沈大人去玉熙宫。”那小太监回去了,自己则先一步过去禀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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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芳进了玉熙宫、谨身精舍内,问一问在外面护法的道士,便知道陛下正在搬运周天,还有一刻钟就收工了。

    他无声的点点头,便如一般太监一样,垂首侍立在舍外,加上他没有穿那身惹眼的大红蟒衣,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普通的老宫人呢,谁能想到他会是内廷的总管,司礼监的大珰呢?

    李芳虽然静静立着,心思却飞快的运转着,对于沈默的举动,他同样是疑窦丛丛——他人老成精,双眼毒得很,很了解沈默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所以对于其举动,李芳绝不相信是一时冲动之类,他相信其中必有一番算计,甚至是一系列精心的算计。

    不知道此番,他要掀起什么风浪,又要达到什么目的呢?李芳有些期盼的拭目以待。

    说来奇怪,他就压根不认为,沈默会在此次事件中折戟沉沙,真不知哪来的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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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概再坚持明天一天,就可以回复两更了……最近实在太忙了,白天根本没时间写字,实在对不起大家啊。

第五三二章 化解

    玉熙宫,谨身精舍中传来一下悠扬的玉磬声,萦绕在宫门内外。

    李芳一下从泥塑状态解封,看一眼守在门口的两个道士,轻声道:“陛下收工了,把门打开吧。”

    两个道士便用暗劲一提朱红的大门,向左右缓缓打开,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李芳深吸口气,便一拎袍角,进了精舍内,却不直奔嘉靖皇帝打坐的蒲团,而是先在殿中的紫铜香炉里,用一块厚厚的帕子包着手,拎出了一把精致的黄铜壶,又顺手往炉子里添了几块檀木,盖上香炉盖。

    然后将铜壶中的水,倒进一个小银盆里,稍伸一指感受一下,发现温热正好,便从架子上拿下一块白毛巾,搁到银盆里端到了嘉靖的蒲团前。他趋近几步,将浸湿的毛巾拿起拧干,躬身轻声道:“主子,擦擦脸吧。”

    嘉靖睁开眼,结果那温热正好的毛巾,缓缓敷在脸上,不禁舒服的呻吟一声道:“朕这次入定了几天?”

    “回主子,正好十天,不多不少。”李芳轻声答道,说着一脸关切的问道道:“不知主子进益如何,过关了吗?”

    “还差一点。”嘉靖叹口气道:“你掀开朕的袖子看看。”

    “奴婢冒犯了……”李芳说着上前,将嘉靖的衣袖轻轻撸起,便见一个个暗红色的疮疤,看上去有些发亮,显然还新鲜着呢。他不由心疼道:“主子,怎么还没消去。”

    “当初陶天师说,”嘉靖摇摇头,收回手臂道:“修炼日积月累,总会遇到一些关卡,突破时是很痛苦的,但一旦过去了,便可延年益寿,百病不侵,好处还是大大的。”说着又不自觉的叹口气道:“朕这次显然是到了大关口,想要突破过去,还得费些大功夫。”

    “主子的修炼要紧,”李芳眼圈通红道:“可您的龙体更要紧啊,要不……咱们先停停,让御医给看看,等着龙体痊愈后,再接着练也不迟啊。”

    “荒谬!”嘉靖的眉头一抖,不悦道:“朕又没病,让御医看什么?再说那些御医懂什么?除了让朕吃药,他们还会干什么?”说着把身子往前一探,冷冷盯着李芳道:“你是朕身边的老人了,难道连朕想要的是什么都不知道?朕要的是古今帝王第一高寿!为了这个目标,朕清心寡欲、刻苦修炼,吃得苦头不计其数,你现在竟让我放弃?到底居心何在?”

    李芳赶紧跪下,使劲磕头道:“是奴婢多嘴了,奴婢以为停一停没关系的。”

    “怎么没关系?”嘉靖冷哼一声道:“唱戏的还知道,三天不练手生,三天不唱口生呢,朕的玄功,一天也耽误不起!”

    “奴婢谨记在心了。”李芳瑟缩道。

    “起来吧。”嘉靖看他一眼,淡淡道:“别越老越没长进,小心让陈洪超过你去。”

    李芳这才敢抬起头来,只见他的额头上,已经一片黑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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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芳服侍着嘉靖帝洗了澡,换上舒爽的衣裳,皇帝的心情才好了起来,问他道:“最近有什么事儿吗?对了,乡试已经开始了吧?有什么情况吗?”

    李芳轻声道:“还真是有情况……顺天乡试的主考官沈默,竟然从考场出来,入宫求见陛下了。”

    “什么?”嘉靖的眉头一下拧紧道:“发生什么事儿了吗?”

    “他没说,奴婢也没问,”李芳小声答道:“但奴婢知道,这事儿小不了,所以让他先进了宫,省得在外面惹眼。”

    “唔……”嘉靖点点头,显然对他的决断是满意的,想一想,轻声道:“宣吧,这小子不是毛躁之人,这么干定然有他的理由。”

    李芳轻声道:“那奴婢把他叫进来。”便躬身退出去。

    走到一半时,却被嘉靖叫住,道:“把头包一下再出去,朕的大总管这点尊容还是要保持的。”

    李芳闻言身子一颤,险些要流下泪来。

    等他见到沈默时,已经换上了大红的蟒衣,头上的梁冠完全遮住了前额。

    沈默向他行礼,李芳伸手示意他跟着自己往玉熙宫去,路上左右无人时,他轻声对沈默道:“沈大人,可要有度啊,陛下最讨厌无事生非,和借题发挥了。”

    沈默点点头,轻声道:“下官这次来,就是为了大事化小,可不是给陛下添麻烦的。”

    “那就好,那就好。”李芳缓缓的点点头,便不再说话。

    到了玉熙宫前,李芳进去通禀,不一会儿嘉靖便宣见。沈默将手里的东西交给两个太监,跟着他们进了谨身精舍之中。

    大礼参拜之后,沈默便跪在那里等候皇帝问话。

    嘉靖皇帝的目光,停留在太监端着的一大摞纸片、白绫、布条上,再看看另一个太监手中的红盒子,终于开口问道:“你不在贡院里呆着,跑出来干什么?”

    “回圣上,”沈默一脸沉痛道:“贡院出了大事,若不让陛下尽早知道,就是欺君。”说着压低声音道:“左边这些,是从入场考生身上,搜出来的作弊资料,共有三十七份;右边是微臣所出的,由礼部审核之后密封下发,至今还未打开。”然后将贡院里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讲给皇帝听。

    嘉靖一边听他讲述,一边将那红盒子上的礼部封条撕去,拿出里面的考题,然后又随手拿起一条白绫,戴上玳瑁眼镜,在灯下查看起来。

    很快,他的猜测便得到证实——三道正题一字不差,甚至连笔画都一模一样!再拿起另外的纸片一看,也是一般无异,果然是大规模泄题了!

    嘉靖心头腾起来一股无名业火,登时就变了脸色!将那些东西往手边小几上狠狠一拍,怒吼道:“是谁干的?”大殿里所有的宫人全部跪下,没人敢回答皇帝的问话。

    嘉靖越想越上火,竟然飞起一脚,将那小几踢飞老远……他穿得可是薄薄的布鞋,这含恨的一脚踢在黄梨木做的茶几上,那反弹力可想而知……便见皇帝渐渐变了脸色,身子颤抖着蜷缩起来,最后终于痛的抱着右脚、直跺左脚,怒道:“你们都傻了是吗?没见朕伤着了吗?”

    宫人们刚跪下,还真没注意到皇帝如何了。闻言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有去拿药具的,还有去传御医的,李芳则上前扶着直跺脚的皇帝,唯恐他不小心一头栽倒在地,再伤上加伤。

    只有沈默孤零零跪在那里,显得十分尴尬,没办法,他是外臣,这种事儿可插不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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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太医来了,给皇帝除下龙袜一看,好家伙,整个大脚趾甲盖全掀了,怪不得能不顾龙脸的嗷嗷直叫啊,这搁谁身上都受不了。

    太医赶紧给皇帝处理伤处,上了云南白药,再用白布细心包起来,这才稍减嘉靖的伤痛。

    等太医告退,忙乱告一段落,小半个时辰过去了,嘉靖一看,沈默还跪在那呢,便没好气道:“还杵在那干嘛?朕的热闹很好看吗?”

    “微臣绝不是那个意思……”沈默委委屈屈道:“我在这等候皇上发落呢,哪敢悄没声就退出去?”说着一脸慨然道:“微臣听凭陛下发落,但当务之急,是请示陛下,贡院那里该当如何处理?是考下去还是……”

    “爱怎么处理怎么处理,”嘉靖丝丝吸着冷气道:“你沈大人不是已经处理好了吗?还要朕放这个马后炮作甚?”说着不耐烦的挥挥手道:“赶紧滚回去,先把乡试给糊弄过去,然后咱们再秋后算账!”

    见皇帝的面容都扭曲了,直到他疼得越来越厉害,再呆下去,指定成为他发泄的对象,沈默只好赶紧告退出去。

    但此刻宫门落锁,没有皇帝的命令,谁也不准开门……现在嘉靖又痛又气,刺猬似的浑身带刺,谁还敢去惹乎?李芳只好让他在侍卫值房里凑合一晚上,等天亮开门再出去。

    沈默住的房间,是个不当差的御林校尉的,这些御林军大都出身勋旧世家,不乏皇亲国戚的公子,所以吃穿住用非常讲究,在大明所有军队序列中,绝对是唯一的异类。

    在整洁考究的房间里坐一会儿,沈默除下官服,还没洗漱完毕,便有士卒送上晚餐。虽只有四菜一汤,厨师却做得十分到位,仿佛占了几分御厨的灵气一般,让他险些咬到舌头……当然,这跟他一天没正经吃饭,此刻终于放松了心情绝对有关。

    吃饱喝足之后,勤务兵收拾干净,沈默便往熄了灯,往床上一趟,似乎是睡觉了。

    可要是走到他面前,你会发现他睁着一双黑得发亮的眼睛,正望着帐顶出神呢。是啊,发生了这样的事儿,估计就算再没心没肺,也是睡不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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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刻沈默的心情,应该还是以欣慰居多,毕竟嘉靖帝虽然态度恶劣,但还是认可了他处理问题的方法……

    沈默之所以执意不打开盒子,向官员们揭露真相,是因为那样做的后果,实在是太严重了——大规模的科场舞弊,搁到哪朝哪代,都是万人瞩目的惊天大案,非得大理寺卿、刑部尚书、都察院御史三法司会审,从重谳狱,绝不姑息……当然,这都是冠冕堂皇的说法,实际上每次三法司会审,因为牵扯进来的方面太多,都会变成各方势力的角力场。

    最终的结果往往是,谁的钳子大,谁就会取得最终的胜利,所谓‘会审’的结果,自然会服从于这个‘胜利’,这就是所谓的‘政治’。

    再看看现在大明朝的官员表,刑部尚书何宾、大理寺卿万采,那都是严党的骨干;原先左都御史周延在时,还能顶一阵子,但他从夏天大病一场,到现在还没回衙门上班,根本指望不上。

    说起来,也算是徐阁老流年不利,好容易找到些实力派的战友,结果因为老病,造成了巨大的减员,一下就没法跟严党抗衡了。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在很多时候,都会被成为英雄、义士,为万人景仰,唯有在官场上,这句话是找死的代名词,愚不可及,不能尝试。

    所以沈默选择了退而求其次,以非正式的方式向皇帝告状……他相信,以嘉靖皇帝之聪明绝顶,定然知道这是什么人干的,但以嘉靖皇帝之得过且过,又不大可能去穷究事情的真相,因为万一拔出萝卜带起泥,想要收场可就太麻烦了。对皇帝来说,这样浪费时间、牵扯精力,都是对修炼无益的,哪里会费力气去做?

    因此在最初的震怒之后,嘉靖很快便认同了沈默的选择——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当然,对某人的严厉警告还是少不了的!实在太不像话了,再不修理修理,那些家伙真要反天了!

    “礼部尚书吴山……”玉熙宫里,嘉靖帝面色十分难看的问道:“是哪儿的人?好像是严阁老的同乡吧?”乡试卷子除了沈默这个出题者外,就是礼部的堂官能看到了,这件事是沈默提前揭发出来的,自然可以排除在外,那最大嫌疑便落在接替赵贞吉的礼部尚书吴山身上了。

    李芳闻言心中一喜,面上仍古井不波,点点头道:“主子好记性,吴山吴部堂是江西高安人,跟严阁老算是很近的同乡了。”顿一顿,他令人惊掉下巴道:“不过吴部堂的官声向来不错,不会干出这种事儿吧?”

    “人心似水啊,”嘉靖帝感叹一声道:“不对,人心可不是水能比的,水是往下走的,人心总是高了还想高啊……”

    李芳明白嘉靖的意思,是说吴山原先是礼部右侍郎,还排在左侍郎袁炜后面,可竟能后来居上,显然离不开严阁老的鼎力支持。由此倒推回去,人家严阁老为什么要帮你吴山?还不是因为两人是老乡吗?再倒退一步,显然就算吴山再爱惜名声,为了礼部尚书的位置,也会跟在老乡屁股后面的。

    “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短。”李芳便一脸感慨道:“看来吴部堂也是为了报恩啊。”一句话便把嘉靖的注意力,从吴山转到严家父子身上了。

    “什么时候,朕的权柄可以拿来送人情了?”嘉靖闻言怒道:“哦,他严阁老将礼部尚书送给了吴山,吴山又把朕的乡试当作回礼,报答严阁老的‘提拔之情’。”聪明人总有丰富的联想力,且十分相信自己的判断。如此一想,嘉靖帝简直要气炸了肺,怒不可遏道:“国家公器不是他严嵩和吴山随意摆弄的玩意!他们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皇帝?!”

    “陛下息怒。”李芳轻声道:“不如明日奴婢传吴山前来回话,若此事千真万确,再重重惩罚他……还有那些人也不迟。”

    嘉靖闻言却摇摇头道:“你虽然年岁比沈默大许多,看问题却不如他呀……朕要是想把事情闹大了,还跟你在这瞎猜什么?直接把他们下诏狱,陆炳有的是办法让他们招认!”说着叹口气道:“但现在不行,局势不允许,所以只能便宜他们了。”

    “难道这事儿,就这么算了?”李芳有些失望道。

    “算了?当然不能算了。”嘉靖冷哼一声道:“朕平生最恨被人欺骗,吴山的狗头只不过寄在他脑袋上罢了。”说着顿一顿道:“朕写一封信,你给严阁老送去,”嘉靖的声调越来越高,两眼也瞪得越来越大道:“当着他们父子的面,读给他们听!”说完便挥毫写就一篇龙飞凤舞的圣训,让李芳天一亮就去传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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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晨钟敲响,朝阳将要升起,西苑的大门缓缓开了,李芳与沈默的轿子,几乎是并肩出了宫门,一个往东,一个往西去了……

    一场狂风暴雨,似乎还没发起便被平息了,只是阴谋的气旋根本没有打破,事情的发展,真能如嘉靖所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吗?

    拭目以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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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忙完了,虽然结果很让人沮丧,但生活总要继续,好消息是,我终于有时间两更了,那么明天开始吧……

第五三五章

    中秋节后。顺天乡试终于结束了。

    沈默站在明伦楼上,看着疲惫的考生从仪门鱼贯而出,他不禁欣慰的笑了。

    张四维站在沈默身后,如释重负道:能自由的走出去,真是太好了。他这些天一直担心,贡院开门之时,就是他们这些考官的入狱之日,现在考生都快走净了,也没见到有北镇抚司的鹰犬来拿人,他这才把心放在肚子里。

    沈默回头看他一眼,笑笑道:子维怎会有这种顾虑

    虽然你一直不揭开真相,张四维干笑道:但我们也不是傻子,知道定然发生了泼天大案,你虽然担下了血海般的干系,可我和吕豫所还有十八位房官知道,这事儿一旦处理不好,我们全都得赔上。

    不错,他话音未落,不远处传来吕调阳的声音,沈默闻声望去,只见吕调阳和胡应嘉那些同考官。悉数站在楼下,远远向他行礼道:多谢大人回护之恩,我等铭记于心。

    沈默赶紧侧身让开道:简直被你们说糊涂了,本官什么也没有承担,只不过在尽自己的本分罢了既然泄露了考题,我身为主考官就得揭发出来,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嘛,担的什么关系什么回护之恩,根本无从谈起。

    众人却不这么看,吕调阳道:我们虽然没有大人的担当,却也是明白事理的,您这样会引起什么样的后果,我们都心里有数,大人请放心,如果将来有事,我们绝不会袖手旁观的。说着再行一礼,便依次转身出去了。

    沈默躬身还礼,直到所有人都走净了,才直起身子,面色复杂的摇摇头,对张四维道:咱们也回去吧。

    张四维笑笑,轻声道:说真的,我真佩服你当时的反应,若是我在你的位子上,遇上这种事情,肯定要吓傻了的。

    不会的。沈默摇头笑笑道:在其位谋其政,你要是做了主考。定然会有自己的决断的。

    我的决断张四维轻声道:估计就是停止考试,然后上报朝廷了事吧。说着摇头叹息道:当时我认为,你的举动实在多余,但是这几天我反复琢磨,才明白你考虑的太深太远,自己根本不能望你项背也许这就是我这种笼中鸟,和你这种经过世面的差别吧。

    沈默摇头笑道:子维兄,不要给我戴高帽了。

    我是认真的。张四维沉声道:这几天我已经完全理解你了皇上把科举的重任压在主考官肩上,主考就该凭着对皇上的忠心把事情担起来,不能光想着为自己开脱,而是要全力维护抡才大典的体面和公正,将事件的不良影响尽量消除,至于该追究谁的责任,该罢谁的官杀谁的头,那是皇上阁老和三法司该考虑的事儿。说着朝沈默拱拱手道:拙言兄,你给我上了一课啊,我终于明白何谓能吏干臣了

    说话间已经走到了轿边,沈默摇头笑道:子维兄,忙了这么多天,快回家好好歇歇吧。说着掀开轿帘,抬步进去道:咱们改日再聊。便径直离去了。

    张四维还意犹未尽呢。见沈默逃也似的跑掉了,只好无奈的摇摇头道:唉,看来再不进步,说出的话都惹人烦了。便打定主意,回去后想办法外放,学沈默磨练磨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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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忙活完乡试,沈默得了几天假,本想在家好好歇歇,但猛然想起自己回京之后,还没有拜访过陆炳,那位老师兄怕要不高兴了。

    他便赶紧让人打点礼品,也不投拜帖,径直坐轿到了陆炳府上,不管人在不在家,就算这趟白跑也认了。

    结果运气不错,正好赶上陆炳在家休假。听说是他来了,陆炳高兴的迎出来,一见到他便爽朗笑道:哈哈,臭小子,我还以为你忘了我这可怜的老师兄了呢。

    沈默赶紧施礼道:瞧您说的,我哪有片刻敢忘了师兄,实在是说着挠挠头道:实在是

    陆炳好笑的望着他,等他编个理由出来,谁知沈默最后迸出一句:实在是找不到理由了。陆炳闻言先是一阵错愕,然后便和沈默相视大笑起来,让边上人听得一头雾水,不知他俩发了哪门子神经。

    有些话有些事儿,是只有当事者才清楚的。沈默之所以一直没有来见陆炳,固然因为陆炳整天在宫里陪皇帝的原因。但嘉靖也不是完全霸占陆太保啊,每个月总会放他几天假,让他回家见见老婆&039;孩儿。沈默要想见他,总会找到机会的。

    所以沈默不来见陆炳,纯属是思想问题,因为他在南方跟陆家斗得太凶,不仅把陆绩弄得身败名裂,灰飞烟灭,还害得陆家名声扫地,在江南的地位一落千丈,虽然都是陆绩和陆家咎由自取,但有道是打狗还得看主人,他把狗炖了吃掉,自然心虚见到主人了。

    这种心情,双方其实都有一些,要不按照陆炳的性格,早派人喊沈默过来吃酒了,哪会一直不声不响,非得等他主动上门才行。

    但两人一见面,心中那些疙疙瘩瘩别别扭扭,一下子便烟消云散,因为他们发现,比起那些微不足道的东西来。还是对方这个人最重要。于是亲热更胜往昔,真好似亲人一般。

    进去屋里,陆炳命看茶,还让人把两个儿子唤来,让他俩给沈默行礼。

    后院里,他的两个儿子陆纲和陆纶,正在跟陆绣切磋武艺,三人你来我往,正打得热火朝天,就听下人禀报了这个消息,登时便停住了动作。

    过了一会儿。只听嘡啷一声,陆绣抽出墙上的宝剑,便要往前院去找他算账。

    她那两个堂兄弟,赶紧拦住道:妹妹少安毋躁,这事儿还是给我们男人解决吧。

    陆绣睥睨他俩一眼道:你俩敢把他赶出去,还是敢拿刀砍他

    两人闻言一阵尴尬,讪讪道:要是爹不在家,就是把他的耳朵切下来,给妹妹下酒也无妨,可这不老爷子在家么

    呸,两个懦夫。陆绣冷笑道:平日里总是大言不惭,说自己多厉害多厉害,现在事到临头,现原形了吧少字以后别再我这充英雄了

    两人闻言登时觉着脸上挂不住,便咬牙道:你在这等着,看我们怎么教训他说着就大步流星往前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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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纲和陆纶到了前堂,陆炳让他俩给沈默行礼,行的是子侄礼,两人对视一眼,硬挺着脖子不行礼,看向沈默的目光也充满了挑衅。

    陆炳一下子勃然作色,怒喝两个儿子道:都给我跪下两个儿子只好跪下,但脸上的不逊也显而易见。

    陆炳气得教训他俩道:陆纲陆纶,你们就是这样对长辈的吗我陆炳的儿子就这么没教养吗。

    对长辈我们当然要尊敬了。他的大儿子陆纲闷声道:可是这个人,他比二弟还小一岁呢,充什么老资格

    混账陆炳简直要气晕了,勉强压住怒火道:你师叔的辈分摆在这呢,你就是七老八十,也得叫叔叔

    若是别人,叫就叫吧。陆纲硬挺着脖子道:但他不行,爹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管这个咱家的仇人叫叔的

    就是小儿子陆纶在边上帮腔道:他害得我们陆家这么惨,认这种人当叔叔,跟认贼作父有什么区别

    陆炳终于忍不住爆发了,重重一掌拍在桌子上,怒喝道:来人呐,把这两个小畜生给我关进牢房里。先饿上三天再说

    在一边好不尴尬的沈默,赶紧出声劝道:算了算了,两位世侄的脾气很可爱,我很喜欢,看在我的面子上,就不要罚他们了。

    呸谁要你假惺惺陆纶狠狠啐一口,道:小心你的狗头,早晚要你狗命

    我叫你再说话音未落,便被陆炳飞起一脚,踢倒在地上,这一脚可真狠啊,直接便把他踢得在地上打滚,显然不是在做戏。

    见他还要打,府上的亲兵赶紧把二位少爷抓出去,生怕再晚一步,老爷会打出人命来。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两人已经被抓走很久,陆炳都气得直哆嗦道:我怎么生出这么两个孽种呢沈默安慰了半天,他才稍稍消气,满是歉意的对沈默道:平日里我总是忙着侍奉皇上,要么就是在锦衣卫坐堂,要么就是跟一帮子官员喝酒耍乐,实在疏于了对下一代的管教。原先只知道他俩顽劣,还以为过些年长大些就好了呢,谁知现在都快三十的人了,竟越发不是东西了说着喟叹一声道:前车之鉴啊,拙言,你可千万别学我

    沈默想想自己那俩宝贝儿子,心说我也别光想着官场上的事儿了,得好好教育一下两个小东西。便深深点头道: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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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午吃饭的时候,就沈默和陆炳两个人其实发生了那种事儿,沈默是不想再留下吃饭的,但陆炳坚持挽留,非得要请他喝顿酒不可。

    这一餐是在陆炳的书房用的,锦衣卫小校摆上酒菜,便全都退下,连个伺候的都没留,显然事先得了陆炳的吩咐。

    陆炳亲自把盏,给沈默满上一杯,端起来道:兄弟,这杯哥哥我敬你,感谢你对陆家所做的一切。

    沈默面色有些古怪,心说:这不会是讽刺我吧少字但看陆炳的脸色不似作伪,他笑笑道:无功不受赂,这酒我可喝不得。

    不,你喝得陆炳正色道:兄弟,我是真心感谢你。说着叹口气道:我出生在湖广安陆,长大后便随父亲护送陛下进京,对于自己的祖籍平湖,仅在父亲下葬那年回去过一次,还因为陛下需要我,被夺情起复,所以对安陆的家族,也只了解一些皮毛。后来见了光祖后,更是以为他们是诗书传家的厚道人家。

    沈默听了心中哂笑,暗道:每年孝敬你上百万两银子,也算是厚道人家,那在你陆太保的眼里,还有什么是不厚道的

    陆炳也觉着底气不足,赶紧话锋一转道:可后来才知道,他们这些年,打着我的幌子,着实做了很多过分的事情,其中尤其不能容忍的,就是视朝廷法度如无物,勾结倭寇,大肆走私。

    沈默很清楚,对陆家走私的事情,陆炳不可能毫不知情,甚至没有他这把保护伞,陆家也不可能把买卖做得那么大。沈默对那些人在粮食危机中的表现记忆犹新。好家伙,竟能随便调动四五百万两现银,说富可敌国都不为过。

    但往事已成云烟,任由陆炳评说,沈默明知他在撇清,却也不会揭穿,反正闷头听着就是,全当给老师兄做个心理疏导了。

    后来我知道了,多次写信让他们罢手。陆炳无奈的摇摇头道:但那么大的家族,有很多自以为是的家伙,根本不听我的。说着对沈默道:咱哥俩不说虚的,你也知道陛下和朝廷对勾结倭寇者的态度,若是执迷不悟,早晚是要拉清单的。

    沈默点点头,没有说话,便听陆炳继续道:陆家想要自己回头,是不可能了,因为十几年风调雨顺的日子,让许多人都冲昏了头脑,真以为他们是天下无敌了。说着加重语气道:非得借助外力,把他们打醒打痛打萎了,才能让他们清醒过来,从此虽然要夹着尾巴做人,却好过被人家满门抄斩

    师兄言重了,沈默微笑道:有您在,谁敢动陆家一根汗毛

    要是我不在了呢陆炳沉声道。

    您春秋鼎盛,考虑这个问题还早。沈默摇头笑道。

    好吧,换一种说法,陆炳幽幽道:你可知道,锦衣卫的头领,向来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将来新皇帝登基之时,便是我仕途终结之日。

    陛下修仙有成,沈默依旧笑道:最起码要长命百岁的,时间还有的是,师兄不必着急,船到桥头自然直嘛。

    说不定没时间了陆炳的声音又低又沉道:告诉你个掉脑袋的秘密,陛下身上起了很多的疮,整日流脓,也不见结痂。他知道沈默是个守口如瓶的家伙,所以没有隐瞒嘉靖帝的病情。

    什么沈默吃惊道:难道

    都是说不准的事儿,陆炳面色忧虑道:但我看来,已经到了必须做准备的时候了,不然到时候,还指不定出什么乱子呢。

    沈默顿了一会儿,才缓缓点头道:师兄的意思是

    你看如果陆炳轻声道:朝局会如何发展说着勉强笑笑道:我虽然要淡出,但为了将来有个安宁的晚年,非得给新主子,送上一份大礼不可。

    沈默点点头道:那我斗胆判断,如果新君登基,徐阁老会很快战胜严阁老。说完便住了嘴。他虽然没有明说,但已经完全回答了陆炳的问题他的答案是,裕王胜景王败;徐阶胜;严嵩败

    陆炳也不问沈默怎么得来的结论,便道:你说我是帮着裕王战胜景王呢,还是帮着徐阁老战胜严阁老呢他不想同时参与进两场战斗中,因为他很清楚,只要帮到其中任何一场,自己将来的安全便不用愁了。

    沈默突然觉着陆炳真的很可怜,虽然位列三公,是大明朝品级最高的官员,权势滔天,不可一世。但这所有的一切,全都依附在嘉靖帝的身上,一旦皇帝崩了,他所拥有的一切,便会马上化为乌有。所以陆炳才会如此的不自信,如此迫切的寻找他日的靠山,甚至连他这个低品级的小官都不放过,可真是病急乱投医。

    想到这,他缓缓道:还是帮帮裕王爷吧,他被景王爷挤兑的够呛,您想办法帮他扭转过来,他定然会感念您一辈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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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去烧香来着,也算是了了一桩心愿,还会继续写,但明天早晨发另外,亲爱的,们,熬夜对身体不好,请12点以后就不要等了。

第五五九章 状元、状元和底牌

    景王府大殿宴会中……

    景王爷眉飞色舞,开心的快要飞起来。今年他的心情大起大落,老三的小崽子夭了,他的儿子却出生了,当时把他乐得啊,简直都要忘乎所以了!

    但莫名其妙的,父皇竟不给他儿子起名,弄得他儿子到现在还是黑户……一天上不了户口,一天就不算正式的皇族,景王这颗心啊,也就得悬一天,然后一悬就是小半年,弄得他着急上火,心浮气躁,连带着看那宝贝儿子都不宝贝、不顺眼了。

    但一切的一切,都在那次廷推之后,云开雾散,雨过天晴了!

    他的师父将入阁为相,他的侍读将出镇天下最富庶的要津,从此后内外开花加芝麻开花,将强势的压倒老三,舍我其谁?让父皇没得选择!

    现在的他,有一种憋了一个礼拜,终于上出了大号的感觉,那叫一个如释重负啊!

    通体舒爽之余,他甚至开始意淫自己身登大宝,三千后宫时的荒淫生活,竟然嘿嘿直笑起来,让边上的袁炜和唐汝楫十分错愕。

    袁炜可能是这满殿皆醉的环境中,唯一保持清醒的一个,看到景王这副猪哥模样,他不禁暗暗叹息,轻轻咳嗽一声,提醒自娱自乐的景王爷,小声道:“殿下,下面都看着咱们呢。”

    景王爷这才惊醒过来,擦擦嘴角,还好没流口水,便举起酒杯,摆出一副罕见的和蔼道:“袁师傅、唐师傅,孤王敬你们一杯,祝你们旗开得胜,大展宏图!”

    见王爷敬酒,袁炜尚且还好,唐汝楫却感到有些飘飘然了,他这一辈子,单从履历看,不可谓不成功,可名声却很一般,还被很多清流瞧不起……究其原因,就是因为他父亲唐龙,与严嵩过从甚密,人都说他这个状元,也是因为严阁老的缘故,才能得到的。这简直是对他二十年寒窗苦读最大的侮辱,所以一直憋着股劲儿,想要证明一下自己真的是状元之才,不是光靠的是裙带关系!

    只见他端着酒杯,拍着胸脯道:“王爷放心,下官这一去,定然是‘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又不是让你去打仗……”袁炜微笑道:“搞得这么悲壮。”

    “部堂有所不知,”唐汝楫道:“这市舶司跟商人们之间,就是没有刀枪的战争啊!您看鄢懋卿,原先在京城张牙舞爪、耀武扬威,到了苏州没半年,被人直接灭了吧?”说着冷冷一笑道:“什么御史弹劾?什么太监告密?他就是被那些苏州商人给整倒的!”

    众人听他讲起典故,都很感兴趣道:“有这么凶险吗?”

    “当然有了!”唐汝楫深有感触道:“当年我可是亲历过苏州粮食危机的,你们是不在场啊,不知道那些商人们,为了打压官府开市,一调动就是上千万两银子!当时国库一年才入五百万两!他们就能调动一千万两,全砸到苏州来,然后调动临近州府,一粒粮食不准进入苏州城,要是让他们得逞了,苏州就永远是那些巨商的了,我们官府则要万劫不复,让人家彻底打倒了。”

    众人不禁倒吸冷气道:“那后来呢?”虽然知道苏州城还在官府手里,但大伙仍对当时的秘辛无比好奇。

    唐汝楫便将沈默当时的应对,知道多少说出多少,无需演绎,便足够精彩刺激,让听者目眩神迷。方才那些还嘲笑沈默的,全都脸红起来,心说我们太小看那沈拙言了,能完成这种反击的,得多大的魄力、多大的智慧,多大的面子才行啊?

    在赞叹之余,袁炜关心的却是另一个问题,既然此地如此凶险,他唐汝楫能胜任吗?

    但景王爷想不了那么多,只听他大咧咧道:“既然那沈默这么厉害,那就再给他次机会,唐师傅,明儿你辛苦一趟,让他来拜会孤王,赔个不是吧。”众人便大赞‘王爷仁慈’、‘宽宏大量’……一时间马屁横飞,乌烟瘴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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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夜,宴会散了,在袁炜的注视下,唐汝楫好歹没喝醉,或者说是半醉半醒。离开王府,袁炜便把他拉到自己马车上,劈头就问道:“你有没有沈默的本事?”

    “部堂小瞧我……”唐汝楫撇撇嘴道:“那件事我都办得滴水不漏,您还不相信我的能力吗?”

    “还提那件事!”袁炜疾言厉色道:“你想死啊!”唬得唐汝楫彻底醒了酒,:捂住嘴巴道:“不提了、不提了。”

    “上次你也没干出啥名堂来,这次别跟我玩虚的,没有金刚钻,揽不了瓷器活!”袁炜冷冷道:“要知道,你今天说了大话,明天就得走鄢懋卿的老路!”

    这一句话,把唐汝楫要吹的牛憋回了肚子,“这个嘛……”他寻思一会儿道:“在这方面,稍微不如他吧。”

    “只是稍微?”袁炜审视着他道:“说实话!我才好帮你想办法,没有金刚钻,咱们借一个来也行啊。”

    唐汝楫这下终于说实话道:“我远远不如他,那家伙深不可测,手段让人不寒而栗,关系网密密麻麻,才能罩得住那场面……跟您说真的,此去苏州,我心里是一点底儿都没有……”

    “我就知道……”袁炜叹口气道,他其实跟唐汝楫是一类人,眼高手低,能说不会做,号称‘清流’是也。正因为还有些自知之明,所以他也不相信唐汝楫有那个本事。

    “部堂快给我出出主意吧。”唐汝楫这下慌了,求告道:“我保准听您的。”

    “王爷不都说了吗?”袁炜道:“明天正好休沐,你去沈默家找他,利用你俩的关系,好好跟他谈谈,只要他肯帮你,一切都不是难题。”说着‘嗯’一声道:“想来他能在朝堂上推荐你,就是有这方面的想法,所以还是有可能的……”顿一顿,又嘱咐道:“不要趾高气扬的,要拿出刘玄德三顾草庐的心态,完全别把事情办砸了。”

    “您就放心吧。”唐汝楫点头道。

    “可以做些许诺,”袁炜又缓缓道:“礼部侍郎位子,我会尽力帮他争取的。”

    唐汝楫眼中闪过一丝异样道:“这么好啊……”

    袁炜知道他心里想沈默,笑笑道:“你放心,我不会让自己人吃亏的,只要你在苏州干得好,将来东南总督就是你的。”闹了半天,他跟景王、唐汝楫都是一个德行,区别只是智力高低罢了,果然物以类聚啊……

    唐汝楫却不觉着这许诺过于狂妄,还很认真的点头道:“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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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棋盘胡同沈家,院子里的柿子树上,挂满了橘红色的小灯笼,那是霜降后成熟的柿子,若是阿吉和十分在,定然早就整天吵着‘阿爹阿爹打柿子’了。

    但现在,没了儿子们的期盼,沈默根本提不起兴趣来,直到柿子在树上熟透了,要是再不摘,就要熟烂一地时,他才叫三尺给他扶着梯子,上去摘下来,准备做成柿饼,捎给南方的儿子。

    “也不知臭小子们稀不稀罕?”沈默轻轻摘下一个柿子,目光顺着天上的飞雁,往南方看去……自从把儿子送回老家,他就养成了这个向南张望的习惯。

    “秋处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三尺一边给沈默扶着梯子,一边道:“大人,过完霜降,可就要立冬了。”

    “废话。”三尺的话,让沈默回过神来,他背靠着一根较粗的树枝,道:“我说你媳妇也该生了吧?”

    三尺挠头笑道:“哪能那么快,怎么也得到下雪吧。”说着祈祷老天道:“希望这回是个小子……”他们这些老兄弟,从嘉靖三十三年跟着沈默,到现在已经整整七年了,也都成家立业,生儿育女,从毛头小伙子,变成了丈夫、父亲……

    三尺娶了京城一个世袭指挥使的小女儿,这对于他这个普通军户出身的家伙,实在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但沈默就给他操办成了……话说老兄弟们的婚事,有一半是沈默给张罗的,这倒不是他们没爹没娘,而是大家普遍出身微寒,现在虽说有了钱,但想找个好人家的姑娘,也不是那么容易。

    有困难,找大人,这早已是尽人皆知的秘密,沈默也愿意为这些忠心不二、不离不弃的老兄弟操持,所以对他们的婚姻状况,乃至子女问题,都是一清二楚。

    说回三尺这个笨蛋,已经连生了三个闺女,就是没有一个带把的,急得他都想纳妾了……也不知是急儿子还是急色……但她媳妇可是高干家的女儿,那是绝不答应的。

    三尺拿她没办法,便跑去找沈默,可沈默也没招啊……进了门都是一家人,他总不能帮着三尺去欺负他媳妇吧?只好将自己连生三个儿子的心得传授给三尺,让他回去照着做,并信誓旦旦的保证,下一胎一定是儿子。

    三尺被他忽悠住了,颠颠回去造人,终于又一次下注成功,眼看着就要开盅见大小了。所以这几天,三尺很是煎熬啊,不停地问什么道:“要是还是闺女怎么办?”

    沈默听得耳朵都出茧了,没好气道:“你不要就送给我,闺女多好啊?闺女是爹娘的小棉袄,我还盼着有个闺女呢。”

    “小棉袄是好,可我已经有三件了。”三尺可怜巴巴道:“这次想换个大皮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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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正在闲扯,外面的卫士进来禀报道:“唐汝楫唐大人来了,在外面要见大人?”

    “呵呵,”沈默将手中的柿子丢给三尺,拍拍手笑道:“来的可真够快呀!”便扶着三尺的膀子,从梯子上下来,便往自己的书房走去。

    “人在外院呢,”三尺抱着柿子跟在后面道:“您走反方向了。”

    “没走反。”沈默笑笑道:“唐大人炙手可热,估计现在正烧着呢,先晾他一会儿吧。”

    “啊……”三尺张大嘴巴道:“您不是要拉他入伙吗?”怎能如此怠慢?

    沈默看他一眼道:“老生不出儿子的人,就是笨。”说完,便施施然进了书房,果然好久没出来。

    这可急坏了兴冲冲而来的唐汝楫……沈默的预测也有失灵的时候,人家唐状元昨晚已经被人教训了,所以今天的态度特谦卑,甚至还备了礼物,准备好好谢谢沈默。

    谁知,谁知道,谁能知道?人家竟然不见他……看看客厅里的西洋钟,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了,就是大姑娘上轿,也该抬出来了!

    唐汝楫终于失去耐心,问边上伺候的侍者道:“你们家大人怎么还没出来?”

    侍者恭声道:“大人说了,让您在这稍等片刻。”

    “我等不及了!”唐汝楫猛然站起来道:“他不出来,我进去!”说着便往后院闯去。虽然侍卫们喊着‘不能进去!’却没人真出来拦他,让他很快走到了后院,大声道:“拙言兄,你在干嘛呢?”说着便直奔书房。

    “拙……”他刚要推门,书房的门开了,一系布衣的沈默,出现在他面前,脸上带着有些冷淡的笑容道:“原来是恩济兄,别来无恙啊。”

    唐汝楫错愕道:“那个…那个……”然后才想起来,应该是自己发问加发火才对,便板着脸道:“拙言兄,您这次的玩笑不太好玩啊。”

    “玩笑?”沈默依旧淡淡道:“我没工夫跟你开玩笑。”

    唐汝楫彻底乱套了……来前他已经设想了各种可能,并琢磨了各种应对,却万万没想到,竟然是热脸贴了人家冷屁股。

    他也是有脾气的,心说我现在好歹也是个封疆了,你丫怎么能这么对我呢?便哼一声道:“拙言兄,是不是谁惹你生气了?”

    “是的。”沈默点头道。

    “谁惹你生气,你找他去呀!”唐汝楫提高嗓门道:“给我摆什么脸色看?”

    “我不能找别人。”沈默微微摇头道:“因为就是你惹到我了!”

    “荒谬!”唐汝楫终于忍不住发作道:“你不要以为推荐我了,我就欠你的,错!是群臣投票,大家一起推荐的我,你不过是个引子而已,凭什么朝我使厉害?莫名其妙!!”他是越说越生气,竟然拂袖道:“你这个样子我没法跟你说话,还是等你正常了再说吧,”说着草草拱手道:“告辞了!”便转身往外走,心中大骂道:‘他奶奶的,简直是撞了鬼了!’

    沈默也不拦他,直到他走到门口时,才仿佛自言自语的说着什么,唐汝辑本不想听,可秋风把声音送过来,还是让他听清了几句,便立刻脸色大变,险些如落叶般瘫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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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百两银子一份卖出去,”唐汝辑走到门口时,只听沈默慢悠悠道:“却跟景王说,是一百两卖出去的,结果这一次,就挣了八千两……”

    “哎呦,我的祖宗。”唐汝楫满头大汗,转身跑回去,拉着沈默就进了书房,把门一关,满脸惊恐道:“你怎么知道的?”

    “呵呵……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沈默抽出手,走到大案后坐下,淡淡一笑道:“我险些就被害死在那一场,从贡院里出来,我就发誓,一定要找到陷害我的人……”鄙夷的看唐汝楫一眼,道:“想不到啊,想不到,我一直以来最信任的朋友唐汝楫,竟然就是那个要害死我的人。”说完重重一拍桌案,厉声道:“你还算是个人吗!”

    这一声如晴天霹雳,直接将唐汝楫撂倒在地,他扑通一声给沈默跪下,长叹一声道:“拙言兄,我对不起你!”便反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又道:“我对不起你!”又正手一个耳光,然后说一声对不起,就是一个耳光,不一会儿,就把自己给打成了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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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六四章 大发明

    一只老鸹兀立在书房外的古树上,外头斜眼,看着里面的两个人。

    沈默微笑道:“说实话,下官很为部堂大人的处境担忧。”

    “此言何意?”欧阳必进不动声色的问道。

    “您兢兢业业几十年,朝野上下的口碑向来上佳,”沈默轻声道:“下官实在不忍心,看您晚节不保,累及子孙啊……”

    欧阳必进没有继续问下去,面色冷静的沉默片刻,摸一下后脑勺,露出一丝苦笑道:“老夫年将七十,乞骸骨的奏章都写好了,实在不想掺和进朝堂的风风雨雨,如果沈大人想借此拉我到你们这边,跟严党较量的话,那老夫只能说一声:‘抱歉,实在恕难从命了。’”

    沈默笑着摇头道:“部堂大人多虑了,下官并没有存着利用您的心思,恰恰相反……”又轻叹一声道:“就像方才说的,下官坚持认为,大明不缺夸夸其谈的清流,缺的就是您这种脚踏实地,愿意俯下身子做一些事情的官员。只有您这样的人多了,才能扭转大明朝,只重道德文章,不重实用之学的不良风气。像您这样宝贵的财富,不能牺牲在无谓的朝争上……”最后才沉声道:“眼下严党覆灭在即,您老也危在旦夕,下官恳请部堂,早早抽身去苏州上任吧。”

    “明年正月我就致仕了。”欧阳必进点点头道:“到时候我把奏章一递,就去苏州……看看,不到仨月的时间,耽误不了你的事儿吧?”没经过反复斟酌便草率答应,从来不是一名成熟官员的作风。

    “我这边当然耽误不了。”沈默道:“但是部堂,您可就耽误了……到时候很可能陛下不会批准您的辞呈,所以还请部堂稍早一些请辞吧。”

    “为什么不批准?”欧阳必进道:“七十致仕是很正常的,而且我又不是严阁老、方部堂那样的宠臣,陛下没必要为我破例的。”

    “严阁老会请陛下破例的!”沈默语气肯定道。

    “严阁老,呵呵……”欧阳必进摇摇头,顿一顿道:“今非昔比了……”在他看来,严世蕃折腾的越欢实,严党在皇帝眼里就越不受待见,加之这一年,严嵩几乎全陪着患病的夫人,对皇帝的侍奉难免不像原先那么勤力,所以跟嘉靖的关系,也慢慢有些疏远。

    反正欧阳必进能感觉到,若是自己上书的话,陛下多半不会真心挽留,而会让自己退休回家的,所以没必要多此一举,省得让老姐姐伤心。

    沈默见无法说服他,叹息一声道:“部堂到底在顾虑什么?您分明是答应过下官,只要力所能及,且不违法的事情,便会照做的。现在让您提前几天致仕,是让您违法了,还是您根本无法做到?”

    “没有违法,我也不是做不到,但是……”欧阳必进叹口气道:“不妨实话告诉你,我那老姐姐已经日薄西山了,作为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在这个时候,我实在无法弃她而去……”

    “什么?尊姐已经……了吗?”沈默故作惊讶道:“那您更加不能迟疑,必须速速离京,不然不光部堂您,就连欧阳家,都要跟着遭殃的!”

    “哦……”欧阳必进缓缓问道:“为什么?”

    “请问部堂大人,”沈默问他道:“严党现在的核心是谁?”

    “尽人皆知,”欧阳必进道:“严东楼也。”

    “如果令姐仙逝,严东楼作为独子,按律要回乡守孝三年。”沈默沉声道:“对于严阁老现在的情形,部堂应该比我更清楚,您认为离了严世蕃,他能完成得了那些玄妙深奥的青词?能破译得了陛下的种种暗语?能应付得了纷繁复杂的局面?”

    接连三个问句,让欧阳必进无言以对,他也猛然发现,严嵩就要麻烦了……因为就像沈默说的,青词是严世蕃写的,主意是严世蕃出的,严党内外也都是严世蕃操持着,一旦他要是去守灵,老迈昏聩的严阁老如何能应付得了,磨刀霍霍的徐阁老呢?

    一旦严嵩倒霉,自己身为他的妻弟,必然被殃及,他可深知那帮御史言官,多少年来被严党欺压惨了,若是有机会可以报仇,是绝不会放过机会,痛打落水狗的。

    如此一想,欧阳必进的背上竟全是冷汗……这个年代,个人的荣辱与家族的兴衰是紧密联系的,如果自己这个吉安欧阳氏的支柱倒下,那整个家族的命运都会不可避免的走向低谷。这样的结果,是欧阳必进绝对不愿看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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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到他的面色阴晴变幻,沈默知道关键的时候到了,但此刻他不能插言,因为像欧阳必进这样的大人物,都有独立判断的能力,只消把情况摆在他面前,让他自己判断就行了。如果说的太多,反而会适得其反。

    沈默相信欧阳必进与严党并不一心,遇到事情也不可能从严党的角度出发,而只会考虑欧阳家如何。而他之所以有这样的判断,是因为从相关资料看,欧阳必进曾经十几年不上严家门,有这么个炙手可热的姐夫,却形同陌路,这绝对不是什么小矛盾、小摩擦,唯一的解释,便是两人理念有异,道不同所以不相与谋!

    这时,那老鸹终于受不了无聊,‘呱……’地一声聒噪,展翅飞了出去,撕碎了院中的寂静,也打破了屋里人的沉默。

    “请神大人实话实说,”欧阳必进沉声道:“你所图为何?”

    “方才跟您说过,在苏州研究院这个项目上,寒家已经投入了好几十万两银子,却始终没有什么产出,所以我压力很大。”沈默一脸‘坦然’道:“不瞒部堂说,建院初期的影子,全是从我岳家出的,当初我向岳父大人鼓吹什么‘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我们这种研究,又是直接面向工农生产,只要有成果转化为实际应用,就能创造源源不断的财富。”说着不好意思的笑笑道:“所以才鼓动我岳父出资,建了这个苏州研究院。”

    “后来我又利用职务之便,邀请苏州的大户入股,那些人一半相信我的鼓吹,一半也是不敢拒绝一个巡抚的要求。”说到这,沈默看一眼欧阳必进道:“还请部堂大人不要揭发……”以职务之便,要挟大户入股,定然是违法了,足够御史参他一本了。

    人总是相信,没人会编造对自己不利的谎言,所以一旦听到有人‘自爆痛脚’,就觉着这不可能是假话。沈默这样说,正是利用了这一心理,让欧阳必进相信自己。

    果然,见欧阳必进的脸上,浮现出理解的神色,道:“这也是利国利民的好事,至于方法上嘛,虽然值得商榷,但不应被指责。”

    沈默一脸感动道:“谢部堂体谅。不过那研究院建成数载,光往里砸钱,却几乎没有挣钱。”沈默无奈的叹口气道:“若是老没有起色,就算我老岳父能忍,那些入股的大户也要架秧子了,毕竟人走茶凉,我已经离开苏州大半年了。”

    欧阳必进有些明白了,缓缓道:“你希望我去给你镇场子?”

    “正是如此,我需要一个光荣致仕的吏部尚书!”沈默正色道:“而不是一个被革职遣返,灰溜溜的带罪之人,那对那些人来说,毫无震慑作用!”他知道火候到了,是亮出底牌的时候了,便一脸狂热道:“我需要的是时间,人才,和宽松的环境,只要给我这三样东西,必然可以创造出震古烁今的奇迹,彻底改变这个世界,让我们的名字,与那些上古大贤并立!”

    “哦,沈大人哪来这么大信心?”欧阳必进道:“不是说,研究院这些年什么都没捣鼓出来吗?”

    “那是我在锻炼队伍!”沈默大言不惭道:“那些小打小闹不算什么,一切还没有开始呢!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等部堂携秘籍南下,创千年未有之大发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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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秘籍?”欧阳必进眼睛亮起来了:“难道是?”

    “不错!”沈默点头道:“那一对木牛流马,正是我照着那本秘籍上的记载,仿制出来的!”说着竟哂笑一声道:“但比起这件大发明来,那木牛流马不啻于孩童玩物,就没有什么价值了!”

    “什么发明如此神奇?”欧阳必进的好奇心彻底被勾起来了,连番催促道:“快给我看看。”

    “现在当然看不到,”沈默两手一摊道:“还等着部堂大人您去研究呢。”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精致的檀木盒,轻轻的摸索着表面,面色郑重道:“这是我亡故的师叔唐荆川公的遗作。荆川公天资过人,学识渊博,上解天文,下通地理,乃是当之无愧的大学者。”

    这个欧阳必进自然不会反对,点头道:“不错,他可以说得上是当世第一大儒,可惜英年早逝。”

    “但他传给我六部天书,是他毕生心血、天人合一的结晶。”沈默轻轻打开那盒子,目光柔和道:“这是我唐师叔永存世间的瑰宝,命我传于有缘之人。”说着看一眼南方道:“其中一本《兵部》,我已经传给了戚继光,他的‘鸳鸯阵’便是从那本书中悟出的。”

    “什么?”欧阳必进这下彻底重视起来,失声道:“真的吗?”这些年来,戚继光的威名,已经传遍了整个神州,令倭寇闻风丧胆——根据兵部的记载,自嘉靖三十七年起,戚继光率其所部的数千戚家军,转战江浙、福建数省,在无其它军队配合的情况下,连战连捷。共取得大胜三十八场,歼敌四万五千与人,本身累计伤亡,却仅千余人,创造了战争史上不折不扣的神话!

    甚至于,其意义不在歼敌本身——在戚继光和戚家军横空出世前,大明官军甚至已经对陆战绝望了……如果你记性够好,定然还记得那一次次耻辱的战败,上百倭寇便能动辄歼灭数千明军,已经把明军打得魂飞胆丧,望风披靡了。甚至于很长时间内,像俞大猷和胡宗宪那样优秀的将领,都认为只能通过水战和阴谋来打败倭寇,而无法在陆地上战胜他们。

    但戚继光不这样认为,他率领戚家军在陆地上,一次又一次完美的击败了倭寇,且次次以少胜多,次次取得完胜!他为其他的明军将领,指出了一条赢得战争的光明大道!在那以后官军得以重拾自信,效仿戚家军的训练方法、作战模式,重整旗鼓向倭寇再次发起挑战。

    在这个过程中,就连京城的大人们,也对一个词语耳熟能详,那就是‘鸳鸯阵’,据说戚家军每每克敌制胜,靠的正是这个阵法!难免的,这个神奇的‘鸳鸯阵’,也被好事者神化了,传来传去,甚至可以与诸葛亮的八卦阵、通天真人的诛仙阵相提并论了。

    但现在沈默告诉欧阳必进,那是我传给他的,这让欧阳尚书如何不惊讶到失态……如果唐荆川的《六编》真那么神奇,那那个所谓的‘大发明’,就太让人期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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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没有让他失望,颔首道:“您可以直接写信问戚将军,看看我有没有骗部堂。”

    欧阳必进摇头道:“不用了,我相信你。”这种事情是不可能撒谎的,因为一代拆穿,欺世盗名的恶名将伴随沈默终生,让他再也抬不起头来。

    “很好。”沈默点点头,将那本宝蓝色封皮的书本小心拿出来,肃容问欧阳必进道:“六编之《左部》,不知部堂大人是否愿意继承?”

    “我愿意。”不假思索的,欧阳必进便点头道。

    “那请您给荆川公行个礼吧。”沈默将书本搁到桌上,闪开一边道:“部堂是荆川公的前辈,鞠躬即可。”

    欧阳必进却摇头道:“学无前后,达者为师,既然我要向荆川公学习,那这个师徒之礼,是必须要行的。”说完毕恭毕敬的向那本书磕了三个头。

    他这种谦逊的表现,让一边的沈默好感大生,不由暗暗点头道:‘看来我这次是找对人了。’赶紧上前,扶欧阳必进起身,道:“您可以把这本书拿回去看,如果对那东西感兴趣,请尽快回来与下官见面;若是不感兴趣,那就没有必要回来,全当今天我们没见过面吧。”

    欧阳必进点头道:“我知道了。”便将那书小心包好,塞到怀里,朝抱拳道:“无论什么态度,我都会第一时间让你知道的。”

    “那样最好。”沈默点头笑道:“我送部堂大人。”便将欧阳必进一直送出门去,转身回来时,不知猫在哪儿的徐渭,坐在那流马的背上,朝沈默摇头道:“我看算无遗策的沈江南,这次要失策了。”

    “本来就心里没底”沈默笑骂一声道:“你少咒我。”

    徐渭捏着个半成品的柿饼,咬一口吐出来道:“呸呸,还不中吃。”

    “你还能不能更馋点?”沈默怒道:“这些柿饼是我要捎回绍兴的。”

    “尝一个怎么了,小气鬼。”徐渭将剩下的半个丢给沈默道:“还给你。”

    沈默侧身让开,好险没被打倒,气得不理他,径直进了书房。

    徐渭却颠颠跟进来,问他道:“谈得什么结果,他答应早退了吗?”

    “不知道。”沈默摇摇头道:“你指望这种人物,能当场答应?那定然是忽悠我哩。”

    “切,那你就让他回去了?”徐渭晕菜道:“花这么大劲儿造出来的木牛流马,他都没再看一眼,我们的功夫岂不是白费了?”

    “我不是把那书给他了吗?”沈默道。

    “你指望他能被那本书感化了?”徐渭嗤笑道:“何况那还不是唐荆川的原本,而是你沈江南加了料的。”

    “真真假假,你懂什么?”沈默没好气的看他一眼道:“就指望着那点料搞定他呢。”

    “就凭你那个……蒸汽机?”徐渭摇头道:“那玩意儿能说服他?”

    “谁知道呢。”沈默闭上眼睛道:“骑驴看账本吧。”让他遗憾的,就是自己只知道个原理,甚至是皮毛,没法提供更多的资料。

    “走着瞧?”徐渭道:“好,走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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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六五章 暴风骤雨前

    第二天中午,不用三尺提醒,沈默走进烤房中,将用微火烘烤的烤屉打开,看到里面的柿饼已经稍呈白色了。他便到隔壁,找厨房的大师傅道:“周伯,柿子已经发白了,下面怎么办?”

    那周伯是山东人,烧一手好菜,也会制作各种点心蜜饯,对柿饼自然不在话下,闻言笑道:“要想柿饼有嚼头,三捏三捂少不了。大人,您得每天捏它一次,然后放回烤屉里头捂着,这么三回之后,就成啦。”

    “想不到做个柿饼,”沈默笑道:“还挺麻烦呢。”

    “这还麻烦?大人有烤屉,三五天就成了。”周师傅大摇其头道:“老百姓家里没这条件,都是放在外面晾,得一个月才成呢。”

    “那我这种速成法,”沈默关切问道:“会不会影响味道啊?”

    “不会。”周师傅摇头道:“这种法子制出来的柿饼,又黄又亮又甜,香味浓出霜好,比风干的强多了。”

    沈默这才放心了,便到隔壁,按照周师傅传授的要诀,开始捏第一遍。第一遍讲究轻轻捏一捏,和一和,但不能把外层干皮捏破。饶是他右手有写字的功底,轻重拿捏还不错,也有耐力,但等捏完最后一个,还是累得抬不起胳膊。

    第二天中午还没歇过来呢,又得去捏。好在这一遍讲究‘匀’,就是把柿子通体捏个遍,把它捏软,要的是力度,不用把握分寸;然后第三天再去捏,这一遍讲究捏簿,给柿饼定型,特别有成就感。

    沈默正在那爽着呢,外面三尺禀报道:“大人,欧阳部堂来了。”

    沈默闻言松口气,手上一使劲,便把个柿饼捏成团了,赶紧揉揉、重新展平了搁回烤屉,不忘嘱咐一句:“别给我乱动,我回来还要捏呢。”这才出去了。

    望着大人的背影,三尺不由笑了,跟了沈默这么多年,他是头一次见大人动手干活,还干得这么投入,恐怕除了想为远方家人亲手做点美食外,还有很大原因,是在用这种方法排解压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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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来到前厅,刚要问安,却被欧阳必进的形象吓一跳,只见老尚书眼圈乌黑,满脸倦容,却又眼珠通红,精神抖擞的样子十分诡异。

    没等沈默开口,欧阳必进便急切问道:“那书上说的是真的?真有那么神奇的蒸汽机?”

    “虽然没见过实物,但我相信那是真的。”沈默点头道:“因为我觉着很有道理。”很羞愧的,沈默是个文科生,只知道瓦特和茶壶的故事,以及蒸汽机的基本原理,甚至未来的为好前景,唯独不知道的,是如何把这玩意儿造出来,甚至于连个简单的模型都不会,他真恨自己当初的物理老师,为什么就没教教我怎么做的?

    所以这时候,他只能寄希望于欧阳必进的理解力和想象力了。但让人惊喜的是,欧阳老先生在这方面,的确比沈默灵光多了,只听他兴奋道:“岂止是有道理呢?我看绝对能行!”说着献宝似的从脚下拖出个木箱子,道:“我琢磨了半天,做了个最简单的模型,你看看是不是这个理儿。”

    “哦?已经做出来了?”沈默惊奇道:“这么快。”

    “因为都是现成的。”欧阳必进笑道:“你看!”说着将那盒子打开,献宝似的拿出两样东西。

    其中一样硕大的壶身、细长的壶嘴,是个泡大碗茶用的大铜壶。另一样就比较奇怪了,像一个木质的宫灯,仅在一侧面留着个小圆洞。

    “生炉子了么?”欧阳必进问道。

    沈默当然知道他的用意,吩咐道:“快拿一炭炉来。”三尺赶紧出去。

    趁着这个空,欧阳必进给铜壶里装上半壶水,坐在炉子上,拿起壶盖,言归正传道:“我在壶盖的下沿上,加了一圈皮子,这样扣上去,壶口密封好,气全从壶嘴冲出去。”见沈默点头表示理解,他就将那壶盖往壶口上盖,费了老大劲儿才严丝合缝的扣上。

    这时候,三尺将个煮茶用的红泥小炭炉端来,里面已经点着了上好的无烟木炭。

    “真有钱啊……”欧阳必进随口感叹一句,便将那铜壶坐在炭炉上。

    等水开的功夫,沈默指着那个宫灯似的木头匣子道:“这是什么?”

    “里面是个风车。”欧阳必进将同样用皮子镶边的木板拆下一块道:“这东西不稀奇,你们浙江就有很多,这是我当年比照着做的玩具。”

    沈默知道,风车这种古老的工具,已经被应用至少上千年了。山阴县的盐场就有很多,用于抽出盐田里的卤水。高度大概两丈有余,直径超过两丈五。以坚木为干,干顶平插横轴八根,下端与顶端相同,也如车轴一般,四周共挂布帆八扇可受八面来风。中间是粗大的木轴,木轴上面的横轴上,共挂布帆八叶,可受八面来风。

    而在主梁的底端,附设一巨大的平行齿轮,与一具或者两具水车的竖齿轮相咬合。当风吹帆上,风车转动,大齿轮自然跟着转动,并与竖齿轮相搏,使其跟着转动,则水车腹页周旋,引水而上,便达到了将风能化为己用的效果。

    眼前这具艺术品般的模型,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结构与那巨大的风车是一样的,道理也自然一样……唯一的区别在于,风帆的用料是防水油布,显然是为了避免蒸汽对帆布的破坏。

    便听欧阳必进道:“我将这个风车,装进这个盒子里,盒子底下有个洞,可以将风车的干轴伸出来,”说着给沈默看了看盒子底部道:“我又从盒子外面,往轴上拧了个齿轮。”又给沈默看盒子侧面的小洞道:“然后把壶嘴从这个小洞插进去,蒸汽就能直吹帆面,如果能让盒子底部露出来的齿轮转动,就说明‘蒸汽’能利用,”说着便将那木盒插在壶嘴上,还看沈默一眼道:“你明白不?”

    沈默心说,好么,一转眼,我成了被教育的那个了。笑着点点道:“我知道了。”

    “很好。”欧阳必进点头道:“马上你就会看到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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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着不断加热,壶中的水终于开了,因为壶盖被严实的憋住,蒸汽只能从细长的壶嘴,向那木盒子里喷射,欧阳必进也不敢再掉以轻心了,抓住那木盒上的把手,小心拿着道:“这盒子不严实,漏汽的地方不少,让它喷一下就得疼半天。”看来是已经领教过蒸汽的威力了。

    沈默有些耐不住性子道:“怎么还不转?”

    “你拨一下那个齿轮。”欧阳必进不假思索道,显然对这种情况早有预料。

    沈默看看有蒸汽持续喷出的箱底,有些不想动手,但在欧阳必进的催促下,还是飞快的伸出手,迅速拨一下齿轮,那齿轮便转动起来,他的手也被喷出来的蒸汽亲了一下,痛得他呲牙裂嘴,使劲甩个不停。

    但那飞快运转的齿轮,很快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只见其转速越来越快,且完全没有停下的迹象,很明显,已经不是他那一下的力道在支撑了。

    虽然已经看过齿轮不停的转动,欧阳必进仍然赞叹不已道:“这就是那蒸汽的力量,只要壶里的水还开着,它就会一直转下去。”

    沈默虽然是个理科文盲,却也觉着,欧阳必进捣鼓出来的这个,应该是最原始的汽轮机了,跟瓦特研究的那种蒸汽机,似乎不是一个概念。不过无所谓,反正一切都是雏形,只要有了这个思路,相信聪明的大明人,一定可以通过它的工作,不断了解它的原理,改进它、发展它,让技术不断的进步。

    蒸汽机,即使文科出身的沈默也知道它的意义,有了它才会有长时间匀速运转的精密车床。有了精密车床才会有精密轴承,有了精密轴承才会有飞梭、珍妮机,蒸汽船……

    正意淫着美好的未来,沈默突然听到砰地一巨响声,唬得他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然后便是霹雳啪啦的一阵破碎声,眼前登时一片狼藉。

    沈默好半天才回过神来,看着坐在地上抱着脑袋的欧阳必进道:“怎么了?”

    欧阳必进的手指缝上渗出鲜血,有些晕菜道:“壶盖崩起来了,磕到壶把,最后弹到我头上,”说着惋惜的望着地上的一堆碎木头道:“我失手把盒子打碎了,然后还把半壶开水带洒了。”最后幽幽道:“大半开水都洒到你脚上了,难道你没感觉到吗?”

    “啊……”沈默这才感到一阵钻心的痛,不由抱脚跳起来道:“痛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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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大不小的人了,怎么还玩这么幼稚的游戏?”被三尺叫来的李时珍,一边给沈默脚上抹烫伤药,一边摇头叹道:“伤了自己,还耽误别人的时间。”

    脑袋上缠了一圈纱布的欧阳必进,一脸的不敢苟同道:“您是给皇上瞧过病的李先生吧?”

    “若何?”李时珍斜瞥他一眼道。

    “听说您在写一本《本草纲目》,”欧阳必进道:“要把天下所有的药材都记载下来,可有此事?”

    “是又如何?”李时珍翻翻白眼道。

    “无不无聊?”欧阳必进撇撇嘴道。

    “当然……不无聊了!”李时珍气道:“我这个事儿一旦成了,将造福我大明的百姓!”

    “我那个也是。”欧阳必进吹胡子瞪眼道:“一旦成了,将让这个人间,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你以后可以划船不用浆,耕地不用牛,织布不用人!”

    “吹牛。”对于他的话,李时珍只有一个回答。

    “你……”欧阳必进气道:“拿着无知当自信!”

    “好了好了……”沈默忍着痛,打断两人道:“二位虽然都是行家,但隔行如隔山,没法彼此理解,还是不要吵了。”

    两人这才谁也不理谁,李时珍继续为沈默上药,沈默则对欧阳必进道:“怎么样,老大人,您觉着这事儿值得去做吗?”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欧阳必进咧嘴笑道:“我已经迫不及待,恨不得明天就去苏州了。”说着看一眼低头忙活的李时珍,神态有些复杂道:“回去我就向陛下上书,提前请辞……”

    沈默点点头,想做出个深沉的表情,无奈被李时珍触到伤处,只好呲牙笑笑道:“相信我,您的选择无比正确,您的名字注定将永载史册,流芳百世。”

    欧阳必进摇摇头道:“我也不指望什么流芳百世,就想在有生之年,真的把这东西捣鼓出来。”说着长长叹一声道:“至于朝堂上争权夺利,我就不掺和了,只希望你们以天下苍生为念,少些折腾,多为老百姓办点实事吧。”

    沈默点点头,轻声道:“老大人请相信,虽然同样都是争权夺利,但我们跟严党还是有差别的……他们的最终目的,是作威作福,而我们,是为了济世安民的。”

    “但愿如此吧……”欧阳必进点点头,起身戴上帽子,将包扎的地方遮掩起来道:“我回去了,苏州那边你安排好了,年前我就会到任的。”

    “老大人留步。”沈默不便下床,对三尺道:“把我那套书拿出来。”

    三尺点点头,去了书房,不一会儿,抱着个盒子回来。沈默指着里面道:“这里有六本书,分《几何》、《代数》、《物理》、《化学》、《天文》、《地理》六册,是……”是沈默回忆自己念书时的课本,用了许多年时间,绞尽脑汁默写出来的。当然,话不能这么说,便听他顿一顿道:“是我跟着荆川公学习的笔记,都是从最浅显处讲起,对您的研究不无裨益。”说着笑笑道:“您不妨拿回去看看,如果有什么问题,咱们随时通信联系就是。”

    “好的。”欧阳必进接过那六册书,抱在怀里道:“告辞了。”

    “老大人保重,恕在下不能远送。”沈默嘴角挂起一丝苦笑道,他确实连床都下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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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让人去衙门实话实说告了假,便在家里老实呆着,反正是真烫伤了,也不怕别人来看。下属们络绎不绝来了一天,到第二天便安静很多。沈默坐在床上看书,心里却还挂念着他的柿饼,让三尺去烤房看看,怎么样了。

    不一会儿,三尺去而复返,端回来一盘柿饼,乍一看白花花一大块,又白又软,像一堆雪一样。走进了才现了形,一个个像圆圆的月亮,上面结着厚厚的白霜,三尺笑道:“周师傅说了,火候到了,大人的柿饼完工了。”

    沈默信手拿起一个,放在唇边一尝,那种甜丝丝的感觉直透心底,把柿饼含在嘴里,像蜂蜜,不用咬也消了,不由由衷的赞道:“我真是太厉害了。”

    ‘是人家周师傅火候控制的好吧……’三尺不由暗笑道。

    品尝了一个,沈默便舍不得再吃,将这些柿饼十个为一筒,用棕叶扎好,点了点数,一共十二筒,给三尺两筒道:“拿回去给侄女吃,其余的让人送回南方去吧。”

    三尺推辞笑道:“还是都给少爷们送回去吧,周师傅那里做了上百筒呢,我去他那拿就成。”

    沈默笑道:“好吧,这么点儿我还真拿不出手……”

    两人正笑着说话,徐渭风风火火闯进来,气喘吁吁道:“不好了,欧阳必进请辞,陛下已经批…批准了……”

    “这是好事儿啊?”沈默笑道。

    “严世蕃已经知道是你干的了,”徐渭喘匀了气道:“扬言要扒了你的皮呢!”

    “我好怕呀……”沈默撇撇嘴道:“去吧,赶紧发出去。”这话却是对三尺说的。

    三尺点点头,提着篮子出去了。

    见他还是不慌不忙的,徐渭跳脚道:“你是不是不知道他的厉害?赶明天,弹劾的折子,就将摆满陛下的御案!”

    “是吧?”沈默挠挠头道:“那我们也弹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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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更,下一更12点吧,嗯,这本书不是攀科技树的,因为我对理工科一窍不通,就这个蒸汽机和那个木牛流马,就足足费了我好几天的功夫,还不知能不能让专业人士满意,所以写多了只能贻笑大方。这里写的,只是一种可能,一个方向,变革也许会在故事后期发生,也许要在故事结束后才会发生。

第五六六章 走得夜路多,难免遇上鬼

    严家外宅内。

    “我要他去死!”严世蕃如一头暴怒的狮子,蹦脚道:“原来是他,原来一直捣鬼的就是他!”昨日知道欧阳必进请辞,他着实难以置信,直接登门质问,却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并任凭他如何劝说,都无法改变欧阳必进的主意……

    “为什么?”严世蕃逼问着他的舅舅道。

    “我累了,厌倦了。”欧阳必进淡淡道:“不想再做你的提线木偶了,想回家养老了。”

    “舅舅误会了,我没有操纵您的意思。”严世蕃道:“只不过您刚刚履新,我怕您顾及不周,所以才越殂代疱,”说着竟罕见的抱拳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欧阳必进不为所动道:“都无所谓了,我今年七十了,官员七十致仕,这是朝廷的规矩,我凭什么违反?”

    “这个更不用担心!”严世蕃有些焦急的挥挥手道:“我会帮你解决一切,你想干多久都没问题!”

    “这是你说的?”欧阳必进道:“那我现在就不想干了?”

    “呃……”严世蕃被他堵得一愣,仿佛毒蛇一般盯着欧阳必进道:“到底因为什么,让你如此大变?”

    “不为什么,就是不想干了。”欧阳必进别过头去,不看他道:“这个还是我的自由吧。”

    “这世上有几人能做到部堂高官?”严世蕃难以置信的问道:“即使做到了,又有几人能执掌吏部?这别人朝思暮想的位子,你怎么就弃之如蔽履呢?”

    “因为这官靴穿着不舒服。”欧阳必进淡然道:“我想换双布鞋穿穿……”看看自己的外甥道:”“不是谁都对当官感兴趣,我现在可以致仕了,要去做自己喜欢去做的事情,此意已决,多说无益!”便干脆起身回屋,把他晾在当场。

    严世蕃的脸一阵青一阵白,他气性也大,竟然恨得都打起哆嗦来,也不知是不是想到了,吏部尚书易主的可怕后果……良久良久,他端起茶碗来喝一口,却发现茶是凉的,气得他将碗丢在地上,摔了个粉碎。突然想起欧阳必进的最后一句‘要做自己想做的事儿’,猛然意识到,问题恐怕就出在这里。

    “回府!”气冲冲的离开欧阳府上,一会别院,他就命人去十王府街,找个叫陈湖过来。

    过了不到一个时辰,一个穿着锦衣、面色发青的疤脸汉子,便到了严世蕃府上,谦卑施礼道:“东楼公,您找我。”

    “帮个忙。”严世蕃道:“给我查查看,那欧阳必进这两天都干了什么,见了什么人?”

    疤脸汉子道:“查吏部尚书?这必须得陆太保同意才行。”东厂的大珰虽然是司礼监的公公,但下面办事的人,可都是五肢俱全的纯爷们,而且……人员大都由锦衣卫友情提供——上至掌刑千户、理刑百户,下及掌班、领班、司房四十多人,全都由锦衣卫拨给。组织如此配置,稍有风吹草动,陆炳能不知道吗?

    “恶心,真恶心人啊!”严世蕃啐一声道:“厂卫、厂卫,你们东辑事厂从成祖爷赐名那天起,就是专管他们锦衣卫的,百多年来,只听说锦衣卫指挥得跪东厂督公,怎么到了你们这儿,就得倒添锦衣卫的**呢?”尖酸挖苦的语气,让那陈湖十分的尴尬。

    但严世蕃说的一点不错,虽说东厂建立晚于锦衣卫,其人数编制也远小于锦衣卫,但因为锦衣卫的首领称为指挥使,一般由皇帝的亲信武将担任,属于外臣;而东厂的首领是宦官,是内臣。

    内臣是皇帝的家奴,身处皇宫大内,日夜侍奉皇帝,而锦衣卫向皇帝报告要具疏上奏,东厂则可口头直达,所以更容易获取皇帝的信任;而皇帝也更信任自己的家奴,还赋予东厂监督锦衣卫的权力,所以厂卫之间的关系,逐渐由起初的平级变成了上下级。甚至在宦官权倾朝野的年代,锦衣卫指挥使见了东厂督公,那是要下跪叩头,比如说武宗朝的刘谨在时……

    遥想刘谨当年,雄姿英发、八虎当朝,再看如今东厂,卑躬屈膝,自认奴才,真真给诸位前辈丢尽了脸!

    但身为东厂的一份子,陈湖坚信,哪怕是刘谨来到嘉靖朝,依然要给锦衣卫当孙子,因为你家奴再亲,也亲不过皇帝的奶兄弟。人家陆炳陆太保三公兼三孤,把大明朝的荣衔得了个遍,恩宠程度甚至远超严阁老,且本身也是个大本事的人……碰上这样的主,这一代的东厂番子们只能自认倒霉,要打便打、要骂便骂,绝对不敢惹锦衣卫爷爷们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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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陈湖最终还是答应了:“这事儿我应了还不成?您老就别寒碜我们了。”

    “哼哼……”严世蕃冷笑道:“就知道你们还有私货。”没有甘愿受制于人的组织,有着煊赫历史的东厂更不例外,既然正规编制被锦衣卫吃得死死的,那就在编外发展,组建黑暗中的力量,否则如何干点私活?

    这个陈湖,不过是东厂中一个小小的百户,却是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兼东厂督公陈洪的胞弟,所以严世蕃不用调查也坚信,这家伙手中有着不受锦衣卫控制的力量,不然东厂的诸位先烈,真要气得诈尸了。

    陈湖走后,躲在屏风后的胡植出来,叹口气道:“要是没跟陆炳闹翻了,哪用这样费劲?”

    “别提那个人!”严世蕃的独眼闪着怨毒的光道:“我恨不得他去死!”胡植叹口气,不敢再提这茬,便轻声道:“咱们还是考虑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办吧?”

    只听严世蕃愤愤道:“都怪我爹老糊涂,当初非说什么‘自家亲戚靠得住’,将那吏部尚书给了欧阳必进那老匹夫,现在又怎么如此被动?!”严世蕃深知,在这么关键的时刻,这个重要的高地被躲,意味着国破家亡。

    听严世蕃口口声声‘老糊涂’、‘老匹夫’,称呼他的父亲和舅舅,胡植心中升起一丝悲观道:‘如此心无敬意,不怕遭到天谴吗?’

    好在严世蕃根本不会看他的脸色,自顾自的问道:“你说该怎么办吧?”

    “现在吏部两个侍郎,一个冯天驭,一个高拱。”胡植道:“高拱的屁股还没坐热呢,所以冯天驭继任的可能最大,当然也不排除,从其他部中调任。”

    “冯天驭?”严世蕃闭上眼睛,仔细琢磨起来,他知道那个姓冯的,是所谓的王学门人,跟徐阶尿在一壶里,如果把位子给了他,就相当于给了徐阶、给了徐党……但他手边真的没有合适的人选了,不由心烦气躁道:“今年真他妈的流年不利,怎么折了这么多的部堂大员?是不是有人在背后阴我啊?!”

    “这个下官不敢妄言,”胡植小心道:“不过局势真的对我们相当不利。”

    “竟说废话。”严世蕃没好气道:“我要的是对策!”

    胡植小声道:“要不,让何宾去?”

    “那谁在刑部看着?”严世蕃翻翻白眼道:“那地方能少了人吗?”做的坏事多了,最怕有人告状,所以他向来严抓三法司,死卡通政司,以保证自己的安全,自然不会让好容易得来的刑部尚书挪窝。

    “那我去吧。”胡植小声道,这其实才是他想说的话。

    “什么狗屁主意?”严世蕃火冒三丈道:“都察院要是没你蹲着,那些御史还不把我烦死?”说着不耐烦的挥挥手道:“我怎么养了你们这群饭桶?什么都得自己拿主意?”

    “您老有主意了?”胡植擦擦汗道。

    “嗯。”严世蕃点点头道:“就让冯天驭干吧,我要让徐党知道知道,什么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说着狠狠一攥拳道:“你们就张狂吧,须知这世上报应不爽,只要时候一到,全让你们生不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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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乎是同时,徐阶也知道了欧阳必进的决定,以他对嘉靖皇帝的了解,知道欧阳必进这个时候上书请辞,必会获得批准!所以吏部尚书入得彀中,严党的丧钟终于敲响了!

    惊喜莫名之余,徐阶竟从心底升起丝丝凉意,坐在那里久久不语。让屋里的张居正,和三名年轻官员,感到莫名其妙,心说:‘也许阁老正在考虑,如何借助这有利的变化,早日消灭严党吧?’

    他们不知道的是,他们所敬仰的徐阁老,竟然想得与严党完全无关——徐阶现在脑子,只有一个人的名字,沈默。这个名字竟让他感到恐惧,一种震撼心灵的恐惧——在徐阁老看来,几乎是无欲无求的欧阳必进,是根本无法收买、也无法说服的!别说一个月,就是一年也不可能办得到。

    其实徐阶一点都不想把苏松给沈默,松江是他的老巢,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所以才会开出‘一个月内说服欧阳必进’的条件,就是笃定沈默仅凭一张嘴,是绝不可能拿下欧阳必进的,且是一个月内。

    但绝不可能的事情发生了,仅仅过去了半个月,欧阳必进便上书辞职,沈默以一个小小的国子监祭酒的身份,竟完成了他这个内阁次辅都无法完成的任务,你让徐阁老情何以堪?又作何感想呢?

    假以时日,如果严党垮台,自己当政,谁还能阻拦这家伙?是的,徐阶也奈何不得沈默,因为那层师生关系在那里,两人间便有了特殊的纽带——固然学生没法背叛老师,但老师也同样不能伤害学生,除非学生忤逆在先,可徐阶很明白,沈默是绝对不会给自己这个机会的。

    担忧的看一眼坐在对面的张居正,徐阶心中暗暗担忧道:‘比起来,太岳还太弱了……’就像当娘的,总以为自己的子女还是孩子,在他眼里的张居正,虽然是良才美玉,却总是不成熟,没城府,没有沈默那个后娘养的泼辣,担心俩人将来搁一块,沈默把他欺负死。

    张居正,是徐阶选定的接班人,往公里说,关系到自己的将来的施政,能不能平稳的延续下去;往私里说,关系到他的晚年幸福,以及家族的安危,所以徐阶必须要将他保护好。

    他也不是没考虑过,用沈默取代张居正,转而全力栽培那小子如何,但很快便否决了自己,因为在他看来,沈默并不是合适的首辅继承人。

    徐阶可以说是大明高官里,最了解沈默的一个。观此人在苏松的所作所为,果决狠厉倒还在其次,更可怕的他胆大包天,目无权威,竟然敢跟他徐家斗,敢跟东南九大家斗,敢豁上让全城缺粮数月,只为了让对手输得彻彻底底!!

    若使其觑得高位,必然会破釜沉舟、放手一搏,再看他表现出来的水准,到时年轻一辈谁能与他争锋?

    若是单单强硬独裁也就罢了,偏偏这人面上一副‘温良恭俭让’,骨子里却与循规蹈矩不沾边,看他苏州所施内外之政,无不推陈出新,匪夷所思,完全视祖宗规矩为无物!偏这人还有个本事,就是惯能邀买人心,把官员士绅老百姓都哄高兴了,也没人揭穿他,竟让他平安无事的度过了任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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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让徐阶真正抗拒这个学生的原因,正是因为从沈默身上,徐阶联想到了一个人——王安石,那个破坏祖宗法度,最终祸国殃民的妖孽!

    在徐阶看来,一个国家之所以能国祚长久,靠的就是对祖宗成法的坚守!只要人人都循规蹈矩,按部就班,那么何处有动乱?何处有暴民?大明朝自然可以长治久安。

    可如果让沈默上位,他会把祖宗成法放在眼里?恐怕不把大明折腾个天翻地覆,是绝对不会罢休吧?

    ‘不能让王安石的故事在大明重演!’徐阶最后下定了决心,心中对自己道:‘我不能顾及私情,而要靠虑大明朝的将来,这是为人臣子的本分……’这话其实并不只是自我安慰,而是确有几分真情——如果只为自己考虑,有那层师生身份摆在那,就能让沈默一辈子都敬着自己,护着徐家,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不为了大明考虑,我是不会放弃这个得意门生的……’徐阶暗暗叹一声,做出了最后的决定,对张居正以外的三个年轻官员道:“惟修,你们三个先回去休息吧。”

    惟修是三位官员中的一个,刑科给事中吴时来的字,他与另外两位官员,刑部广东清吏司主事董传策、刑部山东清吏司主事张翀,有着共同的身份,那就是王学门人、徐阶的学生。

    他们被张居正找来面见恩师,说有十分危险,但无比重要的任务要交给他们。虽然徐阁老还没说什么任务,三人却能猜到,定与倒严有关,但他们没有丝毫胆怯,因为大明朝的年轻官员,还没有忘记圣人教诲,从来都有‘甘洒热血写春秋’的豪情壮志,不惮于为正义事业献出一切。

    就在三人激动的满脸通红,准备接受那‘十分危险但无比重要’的任务时,徐阶接到了欧阳必进致仕的消息,然后就长时间的出神,将三人的激情吊在半空,上下都不是。焦灼的等啊等,最后等来了这么一句,便彻底委顿下来,心说哀嚎道:‘没有这么玩人的……’

    徐阶看出他们的郁闷,温和笑笑道:“不是没有任务要交给你们,而是现在情况变了,你们的任务要后延了。”

    张居正想说什么,却被徐阶严厉的目光制止,只能先憋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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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请注意,上面的字数够了,下面单独写一段解释一下,当然我会控制在5999以内,不会让您多花一分钱:

    很惭愧的说,本人文科出身,对那些穿越必备的理工科几乎是一窍不通。比如说这蒸汽机,我原本想着,如果条件允许的话,就让它驱动大明向前吧……

    可我用了好几天,专心研究此物,想看看一个像我这样的文科生,能不能借助Google,baidu,造出个蒸汽机啥的,哪怕是最原始的模型。但研究了很久很久,将所有能看懂的文章,能找到的模型都研究了一遍,结果悲哀的发现,就像那神奇的‘木牛流马’一样,我能肯定它的存在,却根本搞不懂,它是什么结构,如何做到的。

    造出木牛流马,可以说是唐顺之的功劳,可老唐再牛,也造不出蒸汽机啊。所以这条路,沈默是走不通的。不止蒸汽机让我羞愧,其余穿越者必备的玩意儿,我也一样不会,所以指望大明朝大步跑入工业社会的同学,想法可以休矣,非某不愿,实某无能也……

    但这绝不说明,我这个不懂科技的作者,在回避科技。恰恰相反的是,我写这篇文章的初衷,正是被‘科技’两个字所触动的——

    我不懂理科,但我不是文盲,所以我懂文科,且阅读了大量的东西方文献,可以很肯定的告诉大家,在真实历史上,此时在西方,科技的浪潮已经兴起,大量的传教士也将在隆庆开海后涌入中国,偏偏这些人还是西方掌握着精尖科学的一群,而大明朝的士绅官员,以一种开放积极的态度,学习着这些知识,所以在整个晚明,中国的科技水平,一直与欧洲同步。几乎所有的科技著述,中国都有翻译,几乎所有的发明,在中国都有重现……虽然沈默无法带领他们先声夺人,但完全可以为那场洗礼做好准备,让更多的人从中学到科学,使大明朝可以更充分的吸取养分,将更多技术变成生产力……咱们快走,或者小跑进入工业社会,这也不是坏事儿。

    而在我更熟悉的思想界、政治界,中国也没有落后于世界。代表新兴资本主义思潮的‘非君思想’,一浪高过一浪,在万历以后,虚君实相的政治结构愈发明显,代表新型资本主义的南方士大夫,在经济上、思想上、政治上,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夺权的准备……虽然还处在无意识阶段,但一旦成熟,必能变成现实。

    可以说,这个王朝已经摆脱了初期的僵化和教条,正以崭新的面貌,迎接一个无限可能的新时代……

    然而小冰河冷酷,皇太极威武,一个处在最脆弱的蜕变期的中国,被消灭了……我不是什么民族主义者,如果继任的清朝,能带给中国更好,我不会为了纯粹的民族情结,而诋毁它……但结果是,我无比惋惜我们的晚明,无比想知道,如果没有那么多可怕的意外,她会是什么样子?

    以至于如鲠在喉,不吐不快,遂下笔写下本书,为的是将那段梦补圆。

    还有保底月票吗?梦想因为你们而美丽。

第五七一章 死路一条?

    长安街上天师府,门口常年有青衣道士守卫,院内香火缭绕,钟磬和鸣,好一副庄严的道家景象。

    但是今天,道士们脸上的自信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满心的惶然,院里的香火也熄了,钟磬声也停了,似乎在经历着一场灭顶之灾。

    素来不修边幅的蓝道行,破天荒的洗了澡、刮了面,穿着象征天师之位的杏黄八卦紫绶衣,盘腿坐在正殿内的风火蒲团上,对着跪了一地的徒子徒孙道:“向来都是大树一倒,猢狲四散,如今我这棵也要倒了,你们这些猴儿赶紧逃命去吧。”那龙虎丹是全真教炼的,而全真教是他大力向皇帝推荐的,现在全真教因为陆炳的死被抄了,他这个始作俑者,自然也逃不了。

    蓝道行很清楚,这次皇帝是饶不了自己了,陆炳之死还在其次,关键是这药是给皇上炼的,差点就把嘉靖也给毒死了……往重里说,就是弑君之罪啊,哪还有自己的活路?

    跪在地上的大小道士们呜呜哭道:“爷爷啊,我们不能没有你呀!”

    蓝道行不耐烦的挥挥手道:“想陪我一起倒霉的,就在这呆着,要是还想将来有日子的,都赶紧滚蛋去。”

    徒子徒孙们便放声大哭,也分不清真哭假哭,反正在那干嚎,都像真的一样。但不一会儿,就听听有人抹泪道:“爷爷,那我们该怎么办,找谁去呢?”

    蓝道行没有埋怨他们的心思如此灵活,而是挠挠头:“去找龙虎山的人吧,他们这些年跟我作对的厉害,这次定然不会有事儿的。”说着大叫一声道:“都快滚吧,晚了就让人家一锅端了!”

    此言一处,徒子徒孙们一阵骚动,不知是谁带的头,给他磕三个响头,边起身急急忙忙往外跑。在当先者的示范下,大小牛鼻子们纷纷效仿,草草磕了头,说一声:‘您老保重!’便拿起早准备好的包袱,争先恐后的逃出了天师府,甚至还有偷拿大殿中的金银玉器、木鱼蒲团的,让人看了极为寒心。

    蓝道行冷眼看着这丑陋的一幕,但视若无睹,一言不发。只见大殿的人越来越少,不消一刻钟,便只剩下七八个道士还在那儿,没有丝毫要走的意思。一看这些人是老面孔,最少都是跟了他三年的,不禁感叹一声道:“果然是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原来俺老蓝,为人还不算太差,竟有你们愿意奉陪到底。”说着挥挥衣袖道:“你们心意俺领了,但实在没这个必要,都快走吧。”

    那些道士互相看看,其中一个仿佛是头目的道:“天师您误会了,俺们是奉命看着您老的,以防您偷着跑了。”

    “你们是东厂的番子?”蓝道行面色一变道:“潜伏我府中有五年了吧?”他不禁一阵毛骨悚然,心说看来传说是真的,我朝的特务真可怕啊!

    “那到不是,俺们是龙虎山的人。”那些道士不好意思的摇摇头道:“奉掌门之命,投靠在您老门下的。”都到这时候了,他们自然实话实说道:“现在您老闯下弥天大祸,我们掌门说,要是把您放跑了,我们天师道就得替您背黑锅……”

    “不用说了,”蓝道行看到店门口,出现一行头戴尖顶帽、脚踏踏白皮靴的男子,摇头苦笑道:“我已经跑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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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些道士闻言回头一看,见到东厂的人来了,赶紧一拥而上,将蓝道行紧紧压在身下,大喊大叫道:“抓住蓝道行了,抓住蓝道行了!”

    那些番子上来,将垫罗汉似的道士们围在中间,然后才请厂公过来。

    陈洪出现在道士们身前,啧啧有声道:“哎呦,这是干什么呢?把你们天师藏哪儿去了?”

    道士们赶紧邀功道:“俺们把他压在身下了,怕他施法跑了。”

    “跑?上哪跑去?”陈洪冷笑道:“你们放开他,让杂家看看,他能怎么跑。”

    道士们这才一个个起身,等最后一个也起来,才看到了已经被压得皱皱巴巴的蓝天师。

    “啧啧……瞧瞧这是谁呀?”陈洪摇摇头,一脸不屑道:“这不是大名鼎鼎的蓝天师吗?”说着奇怪道:“您老不是能掐会算可以通鬼神、晓阴阳吗?怎么就没算到自己会有今天呢?”此言一出,引得那些番子一阵爆笑,纷纷附和:“就是就是,有本事怎么算不算自个呢?”

    蓝道行哈哈大笑道:“我能给所有人算,就是不能给自己算,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们都不懂吗?”

    “为什么?”番子们不明所以道。

    “笨蛋。”陈洪大感没有面子道:“因为他是在耍你们的!”

    “胡说,我怎么会耍你们呢?”蓝道行呵呵笑道:“不信,你们舔舔自己的胳膊肘,是不是舔不到。”

    听了他的话,番子们纷纷照做,伸长了舌头去舔自己的胳膊肘,果然舔不到,不由纷纷点头道:“确实舔不到。”

    “再舔舔别人的试试,这次一定能舔到。”蓝道行又道。

    番子们照着他说的,去舔别人的胳膊肘,还有个稀里糊涂的,竟去舔陈洪的胳膊肘,果然顺利的舔到了,不由惊奇道:“他说的没错,真的能舔到哎……哎呦……”还没说完,便被陈洪狠狠一肘子,打得脸上开花,抱着脑袋就蹲在了地上。

    看着手下被耍成这样,陈洪气得直骂道:“一群蠢货!”狠狠瞪一眼蓝道行:“奉上谕,捉拿妖道蓝道行归案!”又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回去看我怎么招待你!”说着狠狠一挥手道:“带走!”

    番子们便将蓝道行提起来,五花大绑,押往大牢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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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蓝道行被捕的消息,无异于一声震天霹雳,炸响在京城上空,登时人人变色,几家欢喜几家愁……

    “哈哈哈哈……”嚣张的大笑声,在严家别院的上空响起,严世蕃忘情的庆祝着,乐得直捶桌子。边上的胡植等人,也忘情的捧腹大笑,估计打下生那天起,就没这么卖力的笑过。

    “陆炳死了,蓝道行被抓了!”胡植抹着泪笑道:“这真是又娶媳妇,又过年啊!”

    “是啊是啊!”许久没出现的万采、何宾等人,此刻也重回严世蕃身边道:“东楼公实乃大富大贵、大吉大利之人,连老天爷都帮我们,这下徐党可谓是十死无生了!”

    严世蕃靠在美姬高耸柔软的怀里,得意洋洋的颔首道:“这就叫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谁让徐阶老儿串通道士,陷害于我?”说着狠狠一拍那美姬柔软的大腿,桀桀笑道:“敢算计我这玩阴谋的祖宗,真是老寿星吃砒霜,活得不耐烦了!”

    他在宫里耳目众多,早就知道自己骤然失宠,转折点就是蓝道行组织的那次扶乩活动——蓝道行以神仙的名义,宣布他们父子是奸臣,并请嘉靖帝清除此二人,这对老迷信嘉靖带来的影响,绝对是巨大而恶劣的。

    虽然皇帝一时没有动他们父子,但在之后的一系列的时间上,已经流露出明显的倾向,对徐党越发袒护,对严党的态度却愈加严厉,这从冯天驭当上吏部尚书,沈默在猛烈地弹劾中安然无恙,只是被皇帝放了假,便可见一斑。

    如果再不能改变这一局面,等待他们的必将是只有更悲惨、没有最悲惨的未来。

    但天佑严党,蓝道行竟然在此时出事儿了!严世蕃那只独眼,立刻意识到大翻盘的机会到了!嘉靖为什么不喜欢他们父子俩了?是因为神仙不喜欢,而不是蓝道行!所以只要蓝道行招认,那天写在沙盘上的字,全都是他自己所写,根本不是人家紫姑神的意思,那问题不就全解决了吗?

    放在平时,人家是炙手可热的蓝神仙,严世蕃自然不敢动他分毫,但现在陆炳被他间接害死了,皇帝悲痛之余,将他投入了东厂大牢,那可就是羊入狼穴,任由他严东楼摆布了!

    当然,要是能顺便把徐阶拉上,让蓝道行招认,这一切是徐阶在背后捣鬼,那他徐某人可就吃不了兜着走,死啦死啦滴有!

    严世蕃这个振奋啊,他意识到这个蓝道行绝对是个大宝贝,只要他招出什么人,马上就可以抓进东厂,然后施以酷刑,还不想让说什么就说什么?用这种方法兴一场大狱,把那些讨厌的徐党骨干全都干掉,看看谁还敢跟老子作对!

    到那时,所有的一切都将回到起点,甚至连嘉靖皇帝,也会对这种局面无可奈何,只能默认了……

    严世蕃兴奋的满连通红,顿觉一阵燥热,淫笑一声道:“诸公失陪了,本公要去乐呵乐呵了。”说着便抄起那美姬,朝后院去了。

    对他的荒淫无度,众人早就不以为意了,又坐了一会儿,便各回各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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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边日出西边雨。那边严世蕃笑得开心,这边徐阶却愁眉不展,对坐在下首的张居正道:“太岳啊,这一关太凶险了,弄不好为师就有杀身之祸啊!”

    “不至于吧?”张居正轻声道:“老师你是内阁次辅,出了什么事儿,也牵连不到您吧。”

    “别的事儿是这样。”徐阶摇摇头道:“但唯独在对付严阁老一事上,不管是谁做的,皇上第一个都会怀疑我。蓝道行要是被屈打成招,说是我指使他做的,那可就坏了。”到时候雷霆一怒,还指不定会怎样发落自己,徐阶不由苦恼的揪着胡子道:“唉,谁能熬得过东厂酷刑?这可如何是好啊!”他甚至想起了恩师夏言,那老头跟嘉靖的关系可比自己铁得多,还不是说弃市就弃市了?

    张居正想了想,轻声道:“不如,我去问问拙言吧?”

    徐阶老脸一红道:“不妥不妥。”他虽然老奸巨猾,但毕竟还是要脸的,刚刚摆了人家一道,怎好意思到回头去求他帮忙。

    张居正摇摇头,正色道:“学生有些话,其实早就想对恩师讲了。”

    “但讲无妨。”徐阶颔首道,人都是这种时候才会特谦虚,虚怀若谷。

    “沈默毕竟是您的学生,且鞍前马后,立下了不少汗马功劳。”张居正道:“于情于理,您都该会保护他、提拔他,而不是设法暗中打压他。大家的眼睛是雪亮的,看到您对自己的学生尚且如此,又怎能不会心寒呢?”

    “是吗?”徐阶不禁暗自苦笑道:‘傻小子,不也是为了你吗?’但此时此刻,他没有争辩的兴趣,点点头道:“看来以前,我确实对他有点过了。”说着笑笑道:“好吧,听你的,以后对他好一些。”

    “老师虚怀若谷、从善如流,倒是学生唐突了。”张居正赶紧躬身道:“向老师赔不是了。”

    “无妨无妨。”徐阶摇摇头道:“有什么想法直说便是,老夫不是听不进意见的人。”

    “是。”张居正点头道:“就像我所说,沈默是您的学生,一旦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也必然被殃及,所以此时须得同舟共济,齐心协力的共度难关,想必拙言是明白这个道理的。”

    徐阶闻言微微颔首道:“你说的不错……只是,我怕他这次,也没什么好办法。”说着挥挥手道:“也罢,你就去见他吧,权且死马当成活马医了。”

    “是!”张居正闻言大喜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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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开徐府,张居正便马不停蹄的赶往棋盘胡同,见到了形容憔悴的沈默。

    “拙言兄,你怎么这样了?”张居正简直要认不出沈默来了。

    “唉,悲痛啊,夜不能寐,茶饭不思。”沈默苦笑一声道:“你说好好一人,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拙言兄,你要节哀啊……”张居正赶紧劝说道。

    “无妨无妨。”沈默命人看茶,坐在张居正边上道:“太岳兄,阁老那边还好吧?”

    听他这样问,张居正深感欣慰,在被徐阶坑了之后,沈默竟然毫不记恨,开口第一句便是问徐阶的状况,丝毫没有幸灾乐祸的意思,确实是个厚道人啊。

    沈默又问一遍,张居正才回过神来道:“阁老的情况很不好啊,忧惧难耐,不知如何过去这一关。”

    沈默叹口气道:“确实是难过啊……”说着缓缓闭上眼睛道:“东厂,对我们来说是个空白,压根没预料到它的崛起,也就错失了预先布置的机会,现在想临时抱佛脚,实在是太难了。”

    “我知道难,不难也就不找拙言兄了!”张居正急声道:“我相信你一定有办法的。”

    “你倒是比我还自信。”沈默嘴角扯出一丝苦笑,竟将一直腿收到椅子上,把下巴搁到膝盖上道:“我我这里有一本日志,是锦衣卫的弟兄给我的,他们说,要让我留作念想,等将来好还他们清白。”说着从袖子里掏出来那本日志,递给张居正道:“你看看吧。”

    张居正接过来,快速浏览一番,不由悚然道:“这里面有疑点啊!如果顺着查下去,会牵扯到宫里的。”

    沈默点点头,伸出大拇指道:“好毒的眼光,确实如此。”说着笑笑道:“你我这样的书生尚且一眼就能看出来,朱九那样的老刑名,岂能不洞若观火?难为他们说得这么委婉,把如此要命的东西,在这个节骨眼上交给我,意图再明显不过了,不就是想借我的口,向皇帝伸冤!”

    “那拙言兄,如果我们把这件事干到底,胜算如何?”张居正追问道。

    “跟你交个底吧,太岳兄,在我看来,当今的局势,七分在人,三分在己,就是咱们把能做的做到最好,如果那个人熬不住,一切也都是枉然。”

    “你是说,蓝道行?”张居正轻声问道。

    沈默点点头,面上的痛苦之色一闪即逝道:“是啊,关键就在蓝道行,看他能不能挺得住了。”说这句话时,他笼在袖子里的双手,攥得无比的紧,手掌都要被指甲刺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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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再写一章……

第五七三章 闯关

    清晨,天地间一片白霜,街道上没什么人,只有沈默和李时珍的两顶轿子,一前一后向着西苑方向坚定的行进,毫不理会身后鬼鬼祟祟的跟随者。

    沈默坐在轿子里,双手抱着怀里的包袱,他面沉如古井不波,心中一片清明,这并不是故作镇定,而是在看穿事情表象,抓住问题本质后的从容坚决。

    虽然目前的局势万分凶险,但沈默坚信,嘉靖朝政治斗争的本质,不会有丝毫改变,那就是不管下面玩得多热闹,最后的裁判者一定是皇帝,在这个大明朝,只要嘉靖皇帝在一天,这个定律就永远不会变!

    虽然他如今已是五十好几,且沉迷修道不可自拔,耽于政务不肯亲历,已经不再是那个,能明察秋毫,洞若观火,可将玩弄群臣于股掌之间的大帝了,但他用四十年铸造的权威,是任何人都无法挑战的!

    只要他身体保持健康,思维保持清醒,这一点就永远不会改变。

    但可笑可叹可悲可恨的是,经年累月的潜心修道,服用金丹,不仅没有给他带来长生不老、百病不侵,反而严重损害了他的身体,侵蚀他的寿命,让他连最基本的保持清醒都做不到。

    是的,自从昨日收到李芳的消息后,结合对目下京城形势的判断,沈默几乎可以确定,嘉靖皇帝暂时失去了掌控权,或者说是健康遇到了大麻烦。而且李时珍也佐证了他的判断,嘉靖帝已经深中铅汞之毒,情绪波动或者过度劳累,都可能会导致昏厥,甚至持续长时间的半昏迷。

    所以沈默相信,要想让京城恢复平静,避免出现不可收拾的局面,就必须让皇帝保持健康,起码是保持清醒……因为这位皇帝还有个根深蒂固的习惯,便是对于任何过于剧烈的政局变动,都有着本能的抗拒,因为那太麻烦了,不可控因素太多,如果放在年轻时,还能管一管、理一理,但现在他已经年老体衰,虎老了还不咬人呢,何况本来就不爱管事儿的嘉靖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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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不知多长时间,轿子停下来,外面传来三尺的声音道:“大人,西苑到了!”

    沈默紧一紧身上的大氅,掀起厚厚的轿帘,沉稳的迈步下轿,看一眼穿戴着棉袍、棉帽的李时珍,便将目光投向了肃穆的朱红金钉宫门前。

    现在已过卯时,宫门倒是开着,当然也不可能关上,因为内阁也在西苑里,总不能因为皇帝病了,就不让大明的中枢上班吧。

    但守门的禁卫一看他不是内阁的,便马上提起警觉,两个带刀侍卫走过来,盘问道:“哪个衙门的,有事速速通禀,无事请赶紧离去。”见沈默身上是四品高官才有资格穿的黑貂皮大氅,这些侍卫的态度倒也客气。

    沈默刚要答话,一个紫衣太监过来道:“这是沈大人,是老祖宗请来的。”说着朝沈默微微一笑,就要带他进宫……这人沈默认识,正是李芳身边的随堂太监,便点点头,对李时珍道:“咱们进去。”

    谁知两个校尉交换下眼色,向那太监躬身道:“原来是袁公公,可有陈公公的手令?”

    紫衣袁太监一下子变了脸色,怒视着其中一个侍卫道:“你再说一遍,要谁的手令?”

    “您老别生气……”侍卫小声道:“前几天陈公公传下话来,除了内阁的人,谁也不准进宫,除非有他的手令。”说着还陪笑道:“您也知道,现在是陈公公管着禁卫了,小得们只是依命行事,可不是要驳您的面子。”

    “知道,我是那么不讲理的人吗?”那袁太监突然敛尽面上怒容,换上一副神秘的笑容道:“陈公公的手令我没有,你看看这个行吗?”说着右手笼进袖子里,招呼那个侍卫道:“你靠近点。”

    那侍卫以为他有什么秘密,便颠颠的把头靠近了,离着袁太监笼进袖子里的拳头,也就四五寸距离。

    只见袁太监又一次突然变脸,右手如毒舌吐信一般,闪电般的从袖子里伸出来。说时迟那时快,那侍卫还没反应过来,便挨了他狠狠两巴掌,登时便被打懵了,就听袁太监一边打一边骂道:“你个王八羔子,老祖宗还健在呢,就改去舔他姓陈的**了?”

    边上侍卫眼睁睁看着,却没人敢上来阻拦,那侍卫捂着脸,也不敢发作,而是委屈道:“陈公公是老祖宗的大儿子,我们以为听他的,就是听老祖宗的呢。”大明朝的皇宫禁卫,最初叫亲军指挥使司十二卫;后来宣德六年改为叫‘羽林三千户所’,后又改为武骧、腾骧四卫,编制时有变换,但向来都隶属于御马监。

    所以御马监名为养马,实则统领禁兵防奸御侮,是内廷中的武职衙门,其提督太监地位在内廷十二监中绝对排前三。但无论他有多牛逼,都得归司礼监管,因为司礼监掌印太监,管的就是所有太监的礼仪刑罚,所以那些禁卫,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得罪李芳身边的红人的。

    所以挨了打,那禁卫还得小心赔笑,袁太监却还不解恨,狠啐两声道:“我呸!”又使劲踹两脚道:“你给我听好了,这宫里皇上之下,就一个人能做主,那就是老祖宗,陈洪要替老祖宗做主?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最后暴喝一声道:“滚!”果然就骂得那些挡住路的侍卫,纷纷开一条通道,袁太监便带着沈默和李时珍,昂首进了西苑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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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去宫里,见前后都没了人,沈默低声问道:“袁公公,现在怎么个情况?”

    “陆太保一去,把主子给闪着了。”袁太监叹口气轻声道:“先是好几天吃不下饭,然后又发起高烧来,一直不退烧,说胡话,叫陆太保的名字……”说着真的抹起泪道:“主子仁义啊,虽说跟陆太保是奶兄弟,但皇帝能对臣子这样的,实在是罕见……”沈默听了也是一阵沉默。

    过了一会儿,袁太监收敛情绪,轻声道:“当时陆太保的噩耗,是陈洪禀报给主子的,主子当时一听就懵了,陈洪便趁机问主子:‘查不查?’,主子想也没想,就怒吼道:‘查,当然查,该抓得抓,该杀的杀,一个也别放过!’”说着摇摇头,满脸愤恨道:“咱家琢磨着,主子这也就是句气话,根本不是正式的命令,可那陈洪偏偏抓住这句话,开始嚣张起来……不仅重新发动东厂,开始在宫外大肆搜捕,还在宫内以查奸细为名,肆无忌惮的排除异己。老祖宗不跟他一般见识,他便以为老祖宗好欺负,竟拦着不让老祖宗见主子,说什么嫌疑没排除之前,除了他自己,谁也不能靠近皇上!”

    沈默终于明白,李芳为什么兜了那么大圈子,才把信送到自己手里,为什么要自己拿着黄玉如意进宫,原来不是来了就能给皇帝看病的,还得靠这玩意儿敲门啊!

    正思索间,三人到了玉熙宫外,远远便见数不清的太监、侍卫,将嘉靖皇帝的寝宫,围得水泄不通。

    那些太监和侍卫,显然已经得到了上头的命令,竟在宫门前手挽手,组成了数道人墙,横亘在沈默、李时珍和袁太监面前。

    一看这阵势,几人都知道了,你袁太监不是爱扇耳光吗?那就尽情扇,咱们就是人多脸皮多,你把自个扇脱臼了,也甭想往里进一步。

    袁太监许是感到自己被戏弄了,尖声怒喝道:“都让开!”

    一道道人墙后面,站着个同样穿紫衣的太监,闻言皮笑肉不笑道:“对不起,老袁,恕兄弟难以从命,咱们奉命为皇上把守寝宫,事情没查清楚前,谁也甭想踏足一步。”

    “姓方的你少放屁!”袁太监不耐烦的摆摆手道:“这是给主子看过病的李太医,老祖宗请他来给主子诊断,你丫的赶紧闪开,要是耽误了主子的病情,扒了你的皮!”看着对方那么多人,自己这边却有些孤立无援,心中不禁埋怨道:‘老祖宗毕竟是老了,都被欺负成什么样了,还不跟陈洪争……’

    “谁扒我的皮?你么?”那方太监是陈洪的心腹,平素跟袁太监就是针尖对麦芒,现在占了上风,岂能不尽情戏耍他:“你要是真有那本事,老子的皮就送你当褥子了!”引得众人哈哈大笑。

    “你……”袁太监气得跳脚,刚要反唇相讥,却见那方太监抢先发作道:“你把人带来的正好,”便对没参与排人墙的东厂番子下令道:“把那个姓李的江湖游医抓起来,送到东厂去严刑拷问!”

    “姓方的,你要干什么?”袁太监惊怒交加道:“李太医可是来给主子瞧病的!”

    “什么李太医?”方太监冷笑连连道:“翻遍太医院的花名册,能找到个叫李时珍的吗?”说着眉毛一挑,厉声道:“此人前不久,进宫来给主子看过病,但经他诊治之后,主子的病不仅没有好转,反而越来越厉害,我现在怀疑这个游医意图谋害陛下,决定把他逮捕,回诏狱细细审问!”

    见那袁太监慌了神,方太监心中兴奋,决定乘胜追击道:“他边上那个必定是同谋,一起抓回去细细审问!”说着大声叫道:“抓人!”那些头带尖顶帽、脚踏白皮靴的番子,便拿着铁链铁尺铁枷,从四面将沈默和李时珍为主。

    “谁敢!”袁太监赶紧将两人护在身后,小声道:“沈大人,沈祖宗,你带那东西来了吗?!”

    “带了。”沈默沉稳的点点头道。

    “那快拿出来呀……”袁太监颤声道,看来他也是强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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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些番子将沈默几个团团围住,刚要扑上前来,便听一声低喝道:“御赐玉如意在此,谁敢上前?!”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沈默高举着一个檀木托底的玻璃盒子,透过那淡红色的玻璃壁,能清晰看到,里面有一柄黄色的如意!是的,黄色的如意。

    一看那如意的形状,很多人马上跪下了,这东西他们实在太熟悉了,嘉靖皇帝原先经常拿在手中把玩,许多人都印象深刻。

    当然,大多数人没见过,但见身边人齐刷刷跪下去,知道这玩意儿不是假货,哪里还敢站着?齐刷刷跪了一地,整个玉熙宫门前,除了沈默几个,再无一人站立。

    袁太监看那方太监也跪了,感觉实在太解气了,对沈默道:“沈大人,咱们进去吧。”沈默点点头,将那水晶匣子改为捧着,便要跟李时珍往里走。

    却又一次被拦住道:“且慢!”那声音阴沉倨傲,一听就是个自命不凡的家伙——只见身穿大红蟒衣的陈洪,出现在众人面前。显然他早就在里面,但原先不想或者不屑于出面,此刻见下面人顶不住了,才终于跳了出来。

    “大胆,见了黄玉如意,为何还不下跪!”反正已经是你死我活了,袁太监索性撕破脸道。

    陈洪的马脸一阵抽动,冷笑道:“小猴子,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说着朝那如意拱拱手道:“这物件在皇上手里,才能代表皇上,或者陛下赐给沈大人时,说‘见此物如见君’,那说不得,谁都得跪下磕头,乖乖听从调遣。”这家伙竟然好口才,看来能在司礼监混出头来的,没一个善茬子,只听他接着道:“现在陛下没说过这话,所以只是将这东西,当作赏赐赏给了沈大人,那意义可就变了,不再是国家重器,而只是一件御赐的宝物,我们做臣子的,当然敬着供着,但不代表还要听沈大人的吩咐!”说着看一眼跪在地上的手下道:“还不都起来?”

    地上的侍卫、太监们赶紧都爬起来,重新把沈默几个围在中间。

    看到陈洪一出来,便立刻力挽狂澜,袁太监满头大汗,却束手无策,只好满脸乞求的望向沈默道:“沈大人,怎么……”‘办’字还没说说出来,就见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朝自己飞来,袁太监下意识的抓住,一看竟然是沈默一直穿在身上的大氅。

    然后再看向沈默,就见他仅着一身单薄的官袍,高高举起那装如意的盒子,嘿然一笑道:“陈公公好大的口气,连皇上御赐的宝物都不买账,自然也不会在意,我这个小小的四品官了。”

    “不要曲解咱家的话,”陈洪阴着脸道:“我说的是,这宝贝当然要敬着,但你不能凭它号令禁卫!”

    “我没有号令禁卫。”沈默淡淡一笑,根本无视那些刀枪,往前走两步道:“我只是想进去。”那些卫士怕碰到他,再一失手把如意砸了,全都不由自主的往后退却,跟他保持一段安全距离。

    “这不都一样吗?休要在这狡辩!”陈洪怒道:“不然我就不客气了!”

    “怎么会一样呢?我要进去面圣,你却不让我进去,那就是不把这件御赐的宝物当回事儿。”沈默冷笑一声,将盒子举到胸前道:“我来问你,这是件什么东西?”

    “御赐如意啊!”陈洪特意没将‘黄玉’二字说出来,小聪明倒不少。

    “是的,御赐如意!”沈默提高声调道:“皇上都赐我如意了,你敢不让我如意吗?给我让开!”最后四个字如舌绽春雷,都把陈洪等一干人震懵了。

    陈洪不由慌乱道:“你敢曲解圣意?”

    “沈大人没有曲解圣意……”一个温和却又威严的声音响起来,刚刚站起来的太监侍卫们,马上行礼问安道:“老祖宗……”若不是陈洪要杀人的目光,肯定会再次跪倒。

    白发苍苍的李芳出现在玉熙宫前,他没有看别人,只是双目炯炯的望向陈洪道:“当日咱家在场,陛下的意思,因为沈大人放弃了三品侍郎,所以给他一次如意的机会,陈公公,这下还有什么要反驳?”

    陈洪本来就被沈默整泄了气,现在李芳出现,又把他剩下的一半气给撒了,彻底瘪了下来,只好退到一边道:“进去吧。”

    沈默松口气道:“李公公请。”

    李芳指指那如意,笑道:“还是沈大人先请。”

    沈默马上醒悟,展颜一笑道:“好,那下官就先进了!”说着捧着盒子,大步走进了玉熙宫中。

    李芳与李时珍紧紧跟在后面,只留下面色惨白的陈洪,在那里汗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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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吧,我承认,今天那番话失态了,我不从容了,我向大家道歉……

第五七九章 凶手(上)

    沈默和朱九对视一眼,目光便各自转向别处,都没表现出一丝兴奋。

    沈默默不做声的站在诏狱门口,看着最后一个道士也被运出来,送到马车上,便朝朱九点点头,上了蓝道行的马车。

    朱九一挥手,锦衣卫便护着一溜马车缓缓使出了东厂衙门。

    这时陈湖从诏狱中出来,用怨恨的目光送他们离去,咬牙切齿道:“看你们嚣张到几时!”他显然忘了自己嚣张时,是个什么样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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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车上,沈默望着不成人形的蓝道行,轻轻为他掖了掖身上盖的棉衣,终于忍不住掉下泪来。

    蓝道行似有所觉,闭着眼睛问道:“沈大人?”

    “是我。”沈默赶紧擦去眼泪,轻声道:“蓝兄,我是沈默。”

    “你来救我了……”蓝道行虚弱的笑道。

    “是的,我来晚了……”泪水再次溢满沈默的眼眶,只听他语带哽咽道:“蓝兄,你受苦了。”

    “呵呵……”蓝道行缓缓道出最后一句:“我什么都没招……”心神一松,便昏厥了过去。

    沈默打开车门,对骑马跟在外面的朱九道:“快请京城最好的大夫!”朱九点点头,策马先一步去了。

    马车一回到北镇抚司衙门,沈默便跳下车,对过来抬人的侍卫道:“稳点再稳点,千万别晃悠。”又看看院子里,并没有医生模样的人,就问早一步回来的朱九道:“九爷,您请的大夫呢?”

    “何必去外面找大夫?”朱九闻言笑道:“那些大夫治个头疼脑热、疑难杂症的没问题,可若论起医治棒疮刀伤,是拍马也赶不上咱们北镇抚司的……他们可没那么多的经验。”说着呲牙一笑道:“而且凑巧的是,咱们最厉害的行家,昨儿刚刚返京,而且和您还是老交情哩。”

    “哦?十三爷?”沈默有些惊喜道:“真的是十三爷?”

    “可不就是我么。”一把熟悉的声音,从后院门外传来,话音未落,朱十三那张粗豪的大脸,便出现在沈默面前,抱拳洪声道:“拜见大人!”

    “哎呀呀,久违了,十三哥。”沈默赶紧还礼道:“想不到你能回来。”

    “一听到大都督……的噩耗,”朱十三闻言黯然道:“为了能见大都督最后一面,我便星夜回来奔丧。”说着一脸狰狞道:“听说沈大人负责此案,你一定要将凶手找出来,让我们把他碎尸万段!”

    “我会的……”沈默点点头道:“不过现在,还请十三哥全力将蓝道长救过来,他是条铁铮铮的汉子,保护了咱们所有人。”

    朱九也道:“是啊,若是他吃不住打,屈从了东厂、胡乱攀咬,不知有多少兄弟,要被东厂构陷了呢。”

    朱十三闻言点头道:“既然你们这么说,我就去看看这个道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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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十三在净室为蓝道行处理创伤,旁人不便观看,沈默便在朱九的带领下,来到北镇抚司的大堂中。

    朱大、朱二等几个锦衣卫的头面人物早那里,一见沈默过来,便将他按在上座,齐齐纳头就拜,口中大声道:“多谢老叔回护之恩!”

    把沈默弄得手足无措,从座位上弹起来,想扶起面前的几人,无奈他区区文弱书生,根本撼不动这些铁罗汉似的练家子,只好无奈笑道:“你们这是干什么?我怎么又成了老叔?”心说还‘老鼠’呢。

    锦衣卫副指挥使朱大抬头道:“我们十三太保是大都督的记名弟子,您是我们大都督的师弟,于情于理,您都是我们的老叔!”说着高声道:“老叔,请受侄儿们一拜!”便带着一众太保再次叩拜。

    沈默侧身躲过,哭笑不得道:“这都拿到哪儿?”说着又一次搀扶朱大道:“咱们本来就是一家人,还是兄弟相称,这样自在点。”

    “那不行,头可断、辈分不能乱!”朱大却一脸执拗道:“您要是不认我们这些侄儿,那我们就一直给你磕头!”说着又要带着太保们,朝沈‘老叔’叩首。

    沈默是彻底打败了,无奈的一挥手道:“爱叫什么就叫什么!这下可以起来了吧?”

    “尊老叔的命!”众太保这才面露欣喜的起身,回到各自的交椅上。

    沈默的目光在‘大侄子’们脸上依次划过,最后落在朱大身上道:“朱大哥……”

    “老叔折杀侄儿了!”朱大却惶恐起身道:“请直呼侄儿的贱名!”

    沈默揉揉鼻梁,摆摆手道:“直呼姓名我不习惯……”说着正色道:“真拿我当一家人的话,你们就跟我说实话,这唱得到底是哪一出?”

    朱大闻言面色一黯道:“我们大都督临终有遗言,说让我们遇到事情,多向您老请教,您一定会帮我们的,是吧,老叔?”

    沈默怎么听这称呼都觉着别扭,但还是点头道:“我会帮你们的,只要我力所能及。”

    “我们的处境您最清楚,”朱大道:“现在东厂恨不得把我们吃掉、严党在那里落井下石,如果您都帮不上忙,我们只能被东厂的番子除掉,从此大都督的锦衣卫,也将沦落为东厂的走狗了!”

    沈默摇摇头,轻声道:“我一个四品祭酒,没本事庇护你们!”

    “您可以的!”朱大仿佛比沈默还有信心道:“我们大都督说,您是真人不露相,一定能帮到我们的!”

    ‘又是大都督说……’沈默暗道:‘不会是拿陆炳忽悠我吧?’但思来想去,这事儿不能轻易回绝,便轻叹一声道:“事有轻重缓急,这件事还需从长计议,待先过了眼前这一关,咱们再慢慢商量不迟。”

    “我们都听老叔的。”朱大看看弟兄们,便对沈默道:“您说吧,要我们做什么?”

    沈默点点头,正色道:“不把陆太保……我师兄遇害一案查清楚,你们锦衣卫就永远洗不脱嫌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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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这个案子,你们怎么看。”虽然锦衣卫还没证明他们的清白,但依然是这方面的专家,所以沈默很重视他们的意见。

    朱大看看朱九道:“老九是六扇门出身,让他向老叔汇报吧。”

    朱九闻言起身道:“老叔借一步说话。”

    沈默也起身,朝众人抱拳道:“那我先失陪了。”便在一阵‘老叔请便。’的恭送声中,跟着朱九仓皇逃离了正堂。

    两人来到朱九的值房中,朱九还是一口一个‘老叔’的请他上座。

    “还是叫大人吧。”沈默摇头笑笑道:“老叔听着真不习惯。”

    “都听老叔的。”朱九笑道,其实管个后生叫叔叔,他也不习惯,便改口道:“大人,您有什么疑问,尽管提出来,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好,”沈默点点头,抛出早就想好的问题道:“按那本日记记载,我师兄应该是死于鹤顶红中毒,而且是急性的,但你有证据证明这一点吗?”

    “要证明这点,有一个方法最管用。”朱九看看大都督府方向,缓缓道:“但是我不能说。”

    “我知道你的意思,”沈默道:“除了开棺验尸,还有别的什么办法?”这年代死者为大,何况死者生前就是个大人物,更是没法轻易开棺。想一想,轻声道:“比如说,验一验剩下的丹药。”

    “那必须在剩下的丹药中,至少找到一粒含有鹤顶红的药丸。”朱九道:“这法子本来倒也可行,但物证都被东厂番子搜去了,就算现在要回来,也很有可能被动手脚了。”

    沈默沉吟片刻道:“你是说,现在只有我师兄的遗体,还是真实可信的,其余的证据都没用了吗?”

    “至少在大都督的死因上,是这样的。”朱九点头道。

    “那就开棺!”沈默斩钉截铁道:“有什么问题我来解决!”说着朝他嘿然一笑道:“是不是早就等着我这句了?”

    “呵呵……只要证明这一点,后面的事情就好办了。”朱九只是笑,显然是默认了,赶紧接着道:“宫里还存着不少龙虎丹,大人只要派人去检查一下,便可确定是否有鹤顶红的成分,如果有,就是道士们的责任,若是没有,那就说明不是皇上赐给丹药的问题。”

    “那嫌疑人的范围,便可缩小为,有条件接触过那盒丹药的人。”朱九继续自信的推断道:“那丹药可是皇上御赐,大都督服用的,可不是想碰就能碰的。”说着两手一摊,一脸无奈道:“就连我们这些大都督的亲信手下,都无缘见那‘仙丹’一眼。”便屈指数道:“除了送丹的太监,就是大都督的亲近家人有可能接触到了……”

    “亲近到什么程度?”沈默追问问道。

    “至亲的人……”朱九压低声音道:“自由出入大都督的内书房,也没几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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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忙毙了,整个人都累挺了,心情还很低落,先写这么多吧,明早起来再把下半章补上……

    大家再坚持最后两天哈,注意,这个‘两天’是实数,不是虚数。

第五八三章 失踪的女人

    沈默将方太监很顺利的弄回北镇抚司,结果朱九把那方石头折腾成了扁豆腐,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只能回禀沈默道:“此人应该毫不知情,也没有作案的时机和动机,可以排除嫌疑了。”

    ‘那么说……嫌疑人,’沈默暗暗道:‘就只有陆纶和那十三姨太了。’但朱九马上就给他一个坏消息道:“十三姨太失踪了!”

    沈默愣了一会儿,这才沉声问道:“什么时候的事儿?”

    “昨晚派人去盯梢,今早上就不见了。”朱九道:“看来是发现了我们的人,”说着一脸不可思议道:“原本以为,她一个女流之辈,随便派个精干的女间便可,谁知竟让她神不知鬼不觉的跑了。”

    “陆家最近是乱了点……”沈默轻叹一声,顿一顿道:“她身边的人呢?”

    “这点很蹊跷。”朱九一脸懊丧道:“她的贴身丫鬟也同时不见了。”两个大活人在眼皮子底下消失,让自诩天下第一的锦衣卫,脸上颇挂不住。

    沈默抱着双臂在厅里踱了几步,缓缓道道:“不能总在暗处了,这样我们太被动。”

    “是啊。”朱九深表赞同道:“下官也早就想说,咱们之前有些拘泥于圣旨了。”

    “嗯。”沈默点点头道:“想个办法,让陆家知道十三姨太失踪,然后咱们趁机开进去!”

    “这个不难……”朱九道:“只是大人下定决心了?”豪门大族都是要脸面的,值此家主丧礼之际,沈默他们却要去查逃姬,那是大大的扫他们颜面。如果什么都没查出来,陆家定然不依不饶,到时候皇帝为了平息影响,必然会处分沈默的。

    “不能再拖了。”沈默道:“光小心小心,谁都不拿咱们当盘菜,这还怎么请客?”说着一攥拳,下定决心道:“干,吃不了老子兜着走!”

    他匪气凛然的一句,点燃了朱九的激情,亲自去办此事,不过两个时辰便派人来请他过去。

    北镇抚司离着大都督府很近,沈默转眼即到,便看见陆纲和陆浑两个浑小子堵在门口,将朱九等人往外推搡,外面的围观群众指指点点,影响十分不好。

    沈默见状皱眉道:“成何体统?把那俩小子拎进去,大门关上再说。”三尺便带着人挤过去,绕到陆家兄弟身后,揪着他们的领子,便把两人倒拖进了府中。

    朱九和北镇抚司的人,也趁势抢了进去,将大门冲开。

    沈默这才在侍卫的围护中,进了陆府大门,吩咐道:“关门!”

    大门缓缓关上,阻断了外面人的视线,围观群众虽然不高兴,却也只好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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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府前院内。

    “沈默,朱九,你俩这忘恩负义的狗东西!我爹活着的时候是怎么对你们的?”陆家兄弟被抓着双臂,却跳脚骂道:“怎么他一死,你就欺负到我们家来了?!”

    朱九一脸歉疚道:“二位公子冤枉沈大人和我了,我们是为了让大都督能瞑目……”

    “我呸!真要让我爹瞑目,就把那些道士都杀了呀!”陆纶尤其激动道:“听说你们却救了他们,还给他们治伤,不是他们的同谋是什么?!”

    “二公子,您不能这么说……”朱九无奈道……面对大都督的儿子,他实在放不开。

    沈默却受够了这两个浑小子,不耐烦的挥挥手道:“噤声!”命令是下给三尺的,便见三尺不知从哪变出两团破布,一团塞到陆纶嘴里,破天的怒骂登时变成了小狗似的呜呜声。

    陆纲已经看清了三尺手中的‘布团’,竟是一双臭袜子,只见他拿着还剩下的一只,不怀好意的瞧向自己,知道再不收声也会被堵上,竟知趣的闭上嘴道:“有话好好说……”

    “早这样不就好了?”沈默轻叹一声,示意左右放开他道:“皇上之所以让我侦破此案,不就是因为我与你父亲的关系非比寻常,定会尽量找出真凶,保全你家的颜面吗?”

    陆纲摇头道:“你这叫保存我家的颜面?我不信。”

    “不为了你家的颜面,我干嘛要关上门呢?”沈默哼一声道:“如果你那十三姨娘离奇失踪的消息传出去,恐怕不几日便会成为市井小说争相影射的艳情题材吧!”沈默这个年代,纯粹为了消遣而写作的小说十分昌盛,其中不免很多很黄很暴力的毒草,尤为人民群众所爱。

    陆纲的脸色都变了,咬牙道:“你造谣!”

    “造谣不造谣,马上就能揭晓。”沈默道:“让十三姨太出来,本官见上一面,便给她磕头请罪,并在我师兄灵前,吃你们兄弟一顿鞭笞。”朱九等人听了,心说别看沈大人斯斯文文的,发起狠来倒真光棍!

    沈默把话说到这份上了,陆纲没法拒绝,便瞪一眼边上的婆子头道:“十三姨呢,怎么还没找来?”原来朱九早先交涉的时候,他就已经派人去找了,现在找人的回来了,被找的却还没到。

    那婆子头一脸为难,小声道:“没找着啊……”

    “再找!”陆纲火大道:“问问那些娘们,看看谁见着她了!”

    “都说昨儿下午守完灵,就再也没见着。”婆子头小声道:“找遍了府中,也没找到十三太太的人影。”

    听了那老管家的话,沈默便道:“我现在怀疑,十三姨太鸩杀了陆太保,要搜查她的房间,希望大公子能在场。”

    陆纲面色阴晴变幻,最终没了气焰,点头道:“好吧……”便带着一行人,往后宅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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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炳生性风流多情,前前后后娶了十五房小妾,虽然府中占地宽阔,也只有最得宠的几房得以独门独院,其余的都得住团结户。

    十三姨太是精致贵气的独院,显出此中主人的地位。沈默等人无暇在意这难得一窥的景致,直入其寝室之中,但见被褥凌乱、箱柜翻开,仿佛遭了贼一般。

    “有人来过吗?”沈默问的不是陆家人,而是后进来的朱九,朱九摇摇头,很肯定道:“除了陆全家的方才进来,至今没人来过。”

    那陆全家的便是婆子头,连忙道:“俺就是进来一看,一见这个样子,赶忙就去前面报信了。”朱九点点头,证实了她的话。

    “九爷,是看你本事的时候了。”沈默道:“找找看,能不能找到什么蛛丝马迹。”

    朱九呲牙笑笑,便开始在屋里仔细检视起来,众人都屏息不敢说话,唯恐惊扰了他只见他翻箱倒柜,四处寻摸,仅凭着经验和直觉,便发现一条又一条线索。。大概一刻过后,朱九终于抬起头,对沈默道:“大人,有些蹊跷啊。”

    “何出此言?”沈默问道。

    “这房间乍看起来,仿佛是主人仓皇出逃时弄乱的。”朱九沉稳道:“但细看之下,并不是这么回事儿。您看这儿,”说着指一下那梳妆台道:“抽屉都打开着,里面的首饰不见了大半,显然是被带走了。”再走到一个斗橱边,指着里面的抽屉道:“这应该是装银子的,也被拿走了大半。”

    沈默还没说话,陆纲插言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既然要逃跑,当然得收拾细软了。”

    “可为什么衣物没动?”朱九淡淡一笑,打开衣柜道:“虽然故作凌乱,但所有内外衣物摆放整齐,根本没有被取走的痕迹。”

    “说不定,是怕带的东西多了,暴露目标,”陆纲道:“有钱什么买不到?出去成衣店随意买就是。”

    “呵呵,说到钱,您怎么解释这个?”陆纲掀开床上铺的褥子,在床板上摸索一阵,将其中一块用力掀了起来,便见一个小小的箱子固定在床板下面……这是他方才钻到床底下,发现的机关。

    “这是什么?”陆纲好奇道。

    “打开便知!”朱九低喝一声,抽出腰刀道:“都闪开,小心机关!”众人连忙躲远,便见他手起刀落,一道白光闪滚,便将那盒子劈成两半!

    倒没出现什么机关,而是一摞厚厚的银票,还有几套光彩熠熠的名贵首饰!

    一看到那首饰,陆全家的便惊呼道:“‘滴水观音’和‘西子菡萏’原来在这里!”

    “什么意思?”沈默问他道。

    “是两套价值连城的首饰,”陆纲面色严峻的低声道:“父亲在时,几位得宠的姨娘都想要,想不到竟都在她这里。”

    “两套首饰值多少钱?”沈默轻声问道。

    “都说了是无价之宝。”陆纲奇怪的看他一眼道:“如果想要变现,出十万两一套,买家定然会趋之若鹜……哦对,我说的是黄金。”

    这时候朱九也点好了银票,对沈默道:“大人,票面共计三十余万两,全是全国通兑的汇联票。”话说汇联号的业务,已经开遍两京一十三省的所有首府,甚至江南山东四川的诸多大府,也有他们的门店,所以他们自豪的宣称,已经实现了全国范围内的通存通兑!

    看到那些银票,陆纲气得脸都绿了,恨恨道:“枉我爹信任这个女人,还让她管着家里的开销,结果竟是个监守自盗的女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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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确实很奇怪,”望着那些天价珠宝,和巨额的银票,沈默沉吟道:“如果说是主动逃走的话,不带这个盒子,却去拿那些不值钱的日常首饰、细碎银两,谁能解释一下,这是一种什么思维?”

    “傻子才会这么干。”朱九呵呵一笑道:“除非不知道这东西的存在,否则永远不会做出那样的选择。”

    沈默点点头,对陆纲道:“大公子怎么看?”他的长处始终是对人际关系的处理,哪怕是在紧张的破案过程中,一样可以发现陆纲态度的微妙变化——那是他一直寻找的可乘之机。

    陆纲寻思一会儿,闷声道:“除非十三姨也不知道有这盒子。”

    “不可能。”朱九断然摇头道:“最新的一张银票,是上月开具的,”说着将那一摞银票摊在桌上道:“每张的面额虽有多有少,但存入时间,几乎都间隔一个月。极有可能,这是十三姨太每月一存的私房钱;就算不是,她也肯定知情。”

    陆纲知道他说的对,便轻声道:“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把屋子弄乱的,根本不是十三姨。”

    “这推断很可能是正确的。”沈默点点头,又抛出一个问题道:“但不是她又是谁呢?”

    “很可能是让她失踪的人。”朱九沉声道:“种种迹象表明,十三姨太的失踪,应该不是自愿的。”

    “会是什么人呢?”陆纲已经完全信了。

    “这就是卑职大惑不解的地方,”朱九缓缓摇头道:“这院子周围,有咱们锦衣卫的三处暗桩,加上专门监视这里的探子,四个人八只眼,却偏偏没见到有人进来过,而且昨日自始至终,也没人出去过,除了十三姨太的贴身丫鬟,金巧儿。”

    “金巧儿?”陆纲问道:“她也不见了么?”

    “是的,据说她提着个小食篮出去,”朱九道:“便再也没回来。”

    “同时那十三姨太就凭空消失了?”沈默抚摸着下巴,沉声问道。

    “是的。”朱九点点头,想起什么似的说道。

    “不对呀……”这时那陆全家的突然插话道:“金巧儿据说病了,回家休养去了,怎么突然回来了?”说着问身后道:“你们这几天,见过金巧儿吗?”

    “没有,上会走了,便没见她回来。”身后站着的两个婆子道。

    “没见回来……”饶是精明如朱九,也一下迷糊道:“那提篮子的明明是金巧儿啊,能干探子这行的,一双招子毒辣着呢,断不会认错人的。”

    “呵呵,”沈默闻言笑道:“九爷少安毋躁,既然说那金巧儿回家了,那问问她家里不就知道了吗?”

    “大人说得对。”朱九笑笑,对那陆全家的吩咐道:“你,带我去他们家看看。”

    老婆子看看陆纲,见大公子点了头,才敢带着朱九去府外的金巧儿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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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趁着朱九回来还有一段时间,沈默看看陆纲,对左右道:“你们先退下。”

    左右怕陆纲伤害大人,都犹豫着不愿后退,却被沈默骂出去道:“我们叔侄说话,能有什么危险?”

    屋里便只有他与陆纲两个,陆纲仍然板着脸对他,沈默也早就习惯了,扶着桌边的一把椅子坐下,轻声问道:“今天什么感想?”

    “什么感想?”陆纲反问道。

    “被我欺负的感想。”沈默淡淡道。

    陆纲马上回忆起,被沈默的人拖进门来,嘴上还差点被堵上臭袜子的屈辱经历,不由面色铁青道:“要是我爹在,你也敢这样?”

    “不敢。”沈默倒也坦诚道:“大都督英雄盖世,谁敢在他面前造次?”

    “哼,所以说,你就欺负我们孤儿寡母,有本事去找严嵩家的麻烦去。”陆纲气呼呼道。

    “你还别生气,生气也没用。”沈默冷笑一声道:“谁都是捡软柿子捏,没几个人愿意碰硬茬的。”

    “等我将来……复兴了陆家。”陆纲咬牙切齿道:“要你们一个个加倍偿还。”

    “我盼着那一天,但你没戏。”沈默淡淡道:“你老子死了,你们家的靠山也倒了,就凭你这个不知好歹的样子,凭什么说复兴陆家。”

    “我怎么就不知好歹了?”陆纲紧紧盯着沈默道。

    “你知道好歹的话,”沈默冷冷盯着他道:“就该看到——我,十三太保,这些你父亲的小兄弟、老下级,都在拼尽全力寻找杀害你父亲的真凶,费心尽力保全你父亲的家业,我们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们陆家,为了你这个小兔崽子!”虽然跟陆纲差不了几岁,但他骂得十分自然,陆纲也没觉着有什么不妥,小声嘟囔道:“怎么就为了我家为了我?”

    “开动你的猪脑子想想吧。”沈默大骂道:“要是锦衣卫败给了东厂,再恢复到前朝那种上下级关系,那些被你父亲压制惨了的太监,能不报复你家?到时候他们三天两头上门滋事,你家又没有顶得起来的,不出半年就能被搞败了家。”

    “我可以顶……”陆纲自己都有些心虚道。

    沈默哂笑一声道:“你凭什么顶起来?想过这个问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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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八四章 大佬的葬礼

    沈默轻描淡写的一问,便击碎了陆纲貌似厚实的外壳,将他那颗充满慌乱和恐惧的心,直接暴露在空气中……一想到今日被人轻易的闯进家门,便不难想象将来墙倒众人推的悲惨日子,更可悲的是,他不知道如何去延续这个伟大家族的辉煌,甚至无法延续它的尊严。

    这恐惧并不是今日才生,其实自打陆炳去世后,便一直占据在他心头,只是他一直不承认,一直在逃避罢了。但时至今日,终于避无可避、无所遁形了,只能惨然的面对……

    只见陆纲面上的倔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不知所措,他双手抱住头,缓缓从椅子上滑落,半跪在地上,慢慢摇动道:“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沈默披着黑色的大氅,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他就那么肃穆的注视着痛苦纠结中的陆纲,纹丝不动,一言不发。正午的光线透过格子窗楞,映得纤尘飞舞,也模糊了他面上的表情,显得有些神秘且深不可测。

    陆纲慌乱无措的目光,最终落在沈默身上,就像抓到救命稻草一样,突然抱住沈默的双腿,嘶声叫道:“师叔救我,救救我陆家吧……”此时此刻,他终于想起了父亲的临终遗言——侍沈若父,危难可解!

    沈默的声音却一片冰冷道:“直起身来,放开别人的腿,不要玷污你的姓氏!”平湖陆家,从五代起便世代为官,家族的历史与华夏六百年的历史休戚与共,绵延至今,即使是当今的皇族,也没有这份悠久与沉积。

    陆纲闻声浑身一颤,散乱的呼吸变得重而急促起来,他马上松开了手,直挺挺的跪在沈默面前,面上终于浮现了一丝神圣,那是祖先荣光的投影。

    人要如何才能成熟?时间会让人慢慢成熟,经历也会渐渐使人成熟,但最快最有效的方法,是去掉你所有的依靠,并将不可承受的痛苦加诸于你,如果你不是无可救药,就定然会尝试着马上成熟起来,但这个过程很难很难……

    看着他的变化,沈默不禁暗叹:‘三代累积才出一个贵族,这份融在血脉中的高贵与冷静,确实不是后天可以修成的。’便沉声道:“陆家悠久的荣耀你比我这个外人更加清楚,陆家的未来,也不是靠我这个外人守护。”说着用一种慢而坚定的声音道:“你的家族在风雨中飘摇,你身为陆家长男,可曾想过自己的使命?”

    陆纲望着沈默那双比阳光更亮的眼睛,点点头,哑着嗓子道:“如今先父已去,我就是陆家的顶梁,肩负着家族中兴的重担……”说到这,情绪却低落下来,身子也微微颤抖道:“所有的压力一下子全到了我肩上,我还没做好准备,我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

    沈默如春风般和煦的一笑,将手搁在陆纲的肩膀上,仿佛要将力量灌输进他的身体一般,一字一句道:“当风平浪静时,让亲人们过得衣食无忧,幸福和美。当危机出现时,能够奋起为保护家族而战的男人,才是真正的男人——这也是你身为陆家长子,不可推卸的责任。”

    陆纲的身体终于不那么抖了,他再次抬起头,望向沈默、诚心求教道:“我该如何去做?”

    “你父亲所创造的成就,已经登峰造极,要想超越他的时代很难,甚至连保住他的基业,都很难很难……”沈默沉声道:“但无论如何,你必须去做,尝试着证明自己,努力去接管你父亲的权势,如果不这么做,你的家族必将由盛转衰,坠入不见天日的谷底。”

    陆纲想要表现的硬气点,但大山般的压力,压得他腰都弯了……沈默轻叹一声,双手将他扶起,望着他那张酷肖陆炳的面庞道:“你父亲生前对我关爱有加、仁至义尽,他活着的时候,根本不需要我报答;现在他去了,便是我报恩的时候了。至于将来的路怎么走,又该如何去做,你也不必太担心,我会尽力教你、帮你的……”

    陆纲这才放松一点,使劲点头道:“侄儿会听师叔的话的……”

    “光听话远远不够。”沈默摇头道:“一旦走上这条道,便会终生与危机相伴,如果你不尽快成熟起来,胜任自己的职责,还是免不了被人击败,甚至是消灭。”说着轻叹口气道:“毕竟真到了那个位置上,你就只能靠自己了。”

    “那侄儿现在该怎么做?”陆纲已经彻底拜服在沈默面前,恭声道:“全听师叔吩咐。”沈默便让他附耳过来,如此如此吩咐一遍,听得陆纲变色急变道:“这样,不好吧……”

    “这是最好的办法了。”沈默沉声道:“我知道你们一直不愿开棺,主要是担心背上不孝的骂名,但按照这个法子,便没有这层危害。”顿一顿道:“而且还能给你爹,最后扬名一次,说不定还能受益无穷。”

    打开心防的陆纲,哪里还是沈默的对手,琢磨了一阵啥也没整明白,只好点头道:“那好吧,就按您说的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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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小半个时辰,去调查的人回来了,朱九对沈默道:“金巧儿最近压根没回过家。”

    “果然有问题。”沈默轻抚着下巴上的短须道:“请了病假从没回去,府里的人也再没见过,只有昨晚才冒出来一次,同时十三姨太就消失了……谁能给我个合理的解释?”

    陆纲被沈默打了鸡血,正是斗志昂扬的时候,便开动脑筋道:“找找看,是不是有什么密道,能让她们进进出……”话没说完,自己也觉着不可能,便打哈哈笑道:“当我没说……”陆府戒备何其森严,也有用来听地下声音的大瓮,想在他们家挖个上百丈的地道,除非土行孙来了才行。

    “能思考就好。”沈默安慰他道:“多动动脑子,就会有进步的。”说着望向朱九道:“九爷怎么看?”

    朱九眉头紧拧成一团道:“卑职也没有思路,这情况完全没法解释,除非……”

    “除非什么?”沈默沉声问道。

    “除非她们俩长得很像。”朱九轻声道:“金巧儿先几日离开,然后十三姨太扮成她的样子,趁我们的人不注意蒙混过关……”

    “不可能,”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被陆纲打断道:“十三姨长得国色天香,金巧儿却姿色平常,两人除了身量有些相似,再没有一点相像的地方。”

    “呵呵,是啊……”朱九也自嘲的笑笑道:“那些人招子都很毒,不可能把冯京当马凉的。”说着对沈默道:“大人,卑职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了……”

    却见沈默眼中精光一闪,缓缓道:“我想,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

    “怎么回事儿?”朱九和陆纲异口同声的问道。

    “想知道啊?”沈默眨眼笑笑道:“天机不可泄露。”

    “这话说的……”两人无奈笑道。

    “先不说这个,”沈默话锋一转,望向陆纲道:“大公子,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现在我要给你个任务,检验一下你的能力。”

    陆纲闻言挺胸道:“全凭师叔吩咐!”把边上的朱九看得一愣一愣,心说沈大人会法术吧,怎么一会儿工夫就让大公子转性了呢,但无论如何,这都是好事,乐得他合不拢嘴。

    “瞧瞧去查两件事。第一,十三姨太上次出府,是什么时候,和什么人一起。”沈默沉声道:“第二,这几日,当十三姨太守灵时,都有哪些人不在,当十三姨回去睡觉,又有哪些人出现。”

    “好,我知道了。”陆纲满口答应道。

    “千万不要惊动任何人……”沈默嘱咐道:“就连你弟弟……和陆绣,也不能说。”

    “哦,知道了。”陆纲点点头,似乎有些不理解。

    沈默叹口气道:“你什么都跟他俩商量吗?”

    “是的。”陆纲老实的点头道。

    沈默扶着椅背起身,走到陆纲身边,缓缓道:“在这种危机四伏、朝不保夕的时候,身为陆家的头狼,必须要目光锐利、心狠手辣、城府深沉、心思慎密……记住我的话,女人和孩子可以暴露自己的想法,但身负重任的男人不可以,否则要付出的,很可能是所拥有的一切。”

    陆纲的态度马上坚决起来,利落的点头道:“我知道了。”

    “好好干,不要让我们失望……”沈默拍拍他肩道:“你父亲在看着你呢。”

    “嗯……”陆纲重重的点头,面上的表情竟有些神圣……

    望着这年纪相仿叔侄俩,陆纲仿佛真看到了大都督在天上微笑,一个长久以来的疑团,在这一次终于解开了——一直以来,陆炳对沈默的爱护和包容,甚至超出了对他两位公子,更别提他们十三太保了,这让他们想破脑袋也不明白,凭大都督权倾天下的地位,到底图他什么?

    现在,答案终于出来了——没有大都督昨日的投资,又怎会有沈默今天对陆家和锦衣卫的倾力相助?虽然这笔对未来的投资,兑现的太早,以至于让沈默十分吃力,但一步步走到现在,朱九完全相信,凭沈大人的本事,一定可以带着他们闯过这一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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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带着人离开后,陆府中恢复了哀悼气氛,除了被臭了口的陆纶,时不时大骂沈默不是东西外,其它与之前并无二致。陆炳的妻子儿女们哀毁无容,披麻戴孝一刻不除,昼夜轮流守候着灵堂中,时刻悼念着逝去的家主。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悲之所至就放声号哭,就算哭干了泪也要干嚎,以示锥心刻骨之痛……

    整个这些天里,与丧事无关的话是不许说的,更不许嬉笑喧哗;且饮食极为简单,早晨煮一把米,傍晚煮一把米,一天两顿的喝粥,不吃蔬菜和水果,更不吃荤腥鱼肉。这表示热孝在身,完全没有心思去想饮食的滋味。主子们饿着,下人们自然也得陪着,结果阖府上下都瘦了,哭声越来越像狼嚎,一个个眼冒绿光,盼星星、盼月亮,就盼着那天赶快来。

    到了初六那天,太阳下山后。已经很稀很轻的哭嚎声,突然间变得密集而高亢起来,这不是他们孝心发作、哀思大动之类,而是到了‘既夕哭’的时间。所谓‘既夕哭’,是出殡前一日,从黄昏起的哭礼,换言之,当这一项开始,便意味着守灵即将结束,明日即可出殡了。

    所以从当天夜里,府里人便开始安排落葬事宜,一直到寅时,才准备停当。这时候天色一片漆黑,灵堂门外点燃了两行烛炬,为前来参加葬礼的宾客照亮道路……

    寅时一刻,紧闭一夜的陆府大门打开了。只见门外的大街上,早停满了密密麻麻的轿子、马车,这些车轿上,无一例外的挂着白纱灯笼,上面都写着个大大的蓝字——‘奠’。

    见陆府府门开了,那些车轿上,便下来数不清的文武官员,公卿贵戚,但无论身份如何,都穿着蓝色的祭服,分不出贵贱。且一个个神情肃穆,无人交头接耳的寒暄……自徐阁老、严世蕃以降,六部九卿悉数到来。至于那些国公侯爷,也基本上都到了,按说这些超品贵人是不必来的,但陆炳平生掌权却不弄权,处处与人为善,在京城的口碑极好,他这一去,让很多人都无法接受,哪怕降尊纡贵也要来送送他。

    而此时西长安街上,数千披着黑色斗篷,身穿飞鱼服,腰跨绣春刀的锦衣卫,沉默肃立在大街两旁,要送让他们懂得荣耀的大都督最后一程,也清楚的向人们展示着死者生前的显赫与威风。

    宾客们默默走入府中,便见灵柩还半埋在堂上的坎**,孝子孝妇们分左右站在堂下,宾客们则依次站在这些披麻戴孝的家眷身后,没多长时间,便站满了灵堂。还有三四百人在堂外进不来,只好在院子里,两行烛炬之后,肃然的站定,依然没有人出声,甚至连一丝哭声都听不到。

    因为起殡之前,不得出声,否则便会惊扰到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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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宾客都站定,除了从大门直通灵堂的那条通道之外,偌大的院子里,已然没了空地方——

    宾主都在静静等待着。终于,担任司仪的太常寺官员,将一个陶罐摔在地上,清脆的破碎声,立刻打破了寂静——葬礼开始了。

    一身重孝的陆纲便带着陆纶走下台来,兄弟俩给来参加葬礼的来宾磕头行了拜礼,然后转回堂中,在灵柩左右站定。

    接着,那太常寺的司仪,连续三次发出‘噫兴’的叫声,以警醒死者的神灵;然后又连喊三次‘启殡’,告诉死者的神灵行将出发。

    当那司仪话音一落,休息够了的孝子孝妇们开始号哭,哭声前所未有的响亮。

    在一片哭声中,已经洗脱冤屈、重获自由的天师蓝道行,撑着病体出现在大堂上,他用大功之布拂拭那用无价的阴沉木所制的灵柩,最后用小殓时的夷衾覆盖,这才一瘸一拐的退到一边。

    八个彪形大汉上前,肩扛手抬、将灵柩从坎穴中徐徐抬起,孝子孝妇的哭嚎声立刻高了八度,扑上棺材去不让走,人们上前将他们拉开,然后又扑上去,又拉开。如是三次,孝子孝妇们哭得气绝,折腾的没力,这才看着那棺材被抬出了坎穴。

    孝子孝妇们这时马上改变了态度,接过哭丧棒、瓦罐、抱着成捆的纸钱,走到灵柩前面,哭着嚎着,送灵柩离开家,往大门外走去……宾客们也紧紧跟上,再加上府外的锦衣卫,便组成基本的出殡队伍,要一直将陆炳送到城外,看着上了通州的马车才能转回。

    养尊处优惯了的大人们,都做好了累断腿的准备,谁知还没出陆家门,便出了状况——只见那灵柩到达门口,八个抬棺的大汉突然支撑不住,只好缓缓将那棺材落下,差点没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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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请原谅,这一章实在是太难写了,至少用了平时三倍的时间,还弄得我精疲力尽……继续写,但不知道几点发。

第五八五章 显灵

    发引是丧礼中的重要一环,是将灵柩运送到墓地下葬的过程。叶落归根,陆炳是要葬回平湖祖坟的,所以他的灵柩,将由家人护送着一路南下,到浙江下葬。

    谁知灵柩还没出门,竟然抬不动了,那八个大汉使出吃奶的力气,把脸都憋红了,还是纹丝不动,场中众人不禁低声议论,猜测着发生了什么事儿。

    这时,那八个抬棺的,又招呼了八个锦衣卫的力士,十六个人肩扛手抬,一起用力,还是抬不动那棺材,这下子议论声终于压不住了……此时天色黯淡、阴风嗖嗖,众人均感脊梁骨一阵阵发麻,显然都有鬼神之类的联想。

    陆纲和陆纶也唬得不行,跪在棺材前使劲磕头,陆纲哭泣道:“爹啊,您老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未了,所以不想走啊?”他问了半天也没反应,只好茫然的抬起头,问向那些大人们道:“诸位叔叔伯伯,为什么我爹既不走,又不说话呢?”

    众人相互看看,最后还是太常寺卿汪东本出声道:“痴儿,你父子已阴阳两隔了,他能看见你,你看不见他,他能听见你说话,你却听不见他。”

    “那可如何是好?”陆纲喃喃道:“那可如何是好?”

    这时,来宾中出言道:“大公子痴了,这种事情问我们有什么用?你应该问蓝天师,他老人家法力高强、最能沟通鬼神……”

    陆纲眼前一亮,将目光在人群中寻索,却没看到蓝道行的身影,不由奇怪道:“方才分明还主持起柩呢,怎么这会儿不见了?”

    边上家人告诉他:“蓝天师身体不好,先回去休息了。”

    “快请他回来!”陆纲对外面的锦衣卫道:“拦下他的轿子!”

    整条街上都站满了锦衣卫,加之蓝道行的轿子,本身就是锦衣卫抬着,也没走出多远,所以不一会儿便被拦下,转了回来。

    一见那轿子回来,陆纲和陆纶纳头便拜,求天师相助。

    锦衣卫掀开轿帘,露出蓝道行那张伤痕累累的脸,他虚弱的笑笑道:“贫道泄露天机太多,所以才遭了厄难,若不是因为平生从不做恶,定然连命都丢了。”说着微微摇头道:“贫道现在是不敢再起乩了,二位公子还是另请高明吧。”

    陆纲苦苦哀求,头都磕破了,嘶声道:“家父定有莫大的心事未了,这让做儿子的忧心如焚、羞愤欲死,如果天师不相助,我们兄弟俩,只好一头撞死在灵柩上,以谢家父。”陆纶虽然不以为然,但多少天的孝子演下来,早就习惯性的鬼哭狼嚎、要死要活了,所以看起来与乃兄别无二致。

    看他们兄弟俩悲戚欲绝的样子,来宾们也不好受,其中一些多愁善感的,甚至跟着一起抹泪,便有人劝说道:“天师,陆太保平生多行善事,是大大的善人,您帮他了了最后的心愿,不仅没有坏处,还是一桩大功德呢。”“就是啊,再说这不过是帮陆太保传个话,也不算泄露天机吧。”

    蓝道行苦笑一声道:“如果不算,为什么活人听不到逝者的声音呢?”话虽如此,终究禁不住众人的劝说,缓缓点头道:“也罢,念在两位公子一片孝心,贫道拼上折寿几年,也帮你们这一次吧。”

    陆家兄弟大喜,连声道:“定不忘天师的恩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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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蓝道行没带他的起乩工具,陆纲便要命人去取,却被蓝道行阻止道:“不用沟通紫姑神,也就用不着那套法器。”又对陆纲道:“吾观你父亲的灵柩,用的是最上等的阴沉木,有道是‘黄金万两送地府,换来乌木祭天灵’,这乌木就是阴沉木,最能滋养灵气,保持阴魂健壮。所以你父的阴魂便盘桓在灵柩之中,甚至有了一定的法力。”

    众人都听傻了,问道:“难道这棺材变得沉重,便是陆太保不愿离去,所以才施法而为吗?”

    “不错。”蓝道行颔首道:“既然逝者有灵,想要沟通便方便多了。”说着对陆纲道:“孝子,给你父亲烧纸焚香三叩首。”

    陆纲赶紧照做,烧了纸、点了香、然后了磕三个头,望向蓝道行道:“天师,下面怎么做?”

    蓝道行便从袖中掏出一柄乌木剑,闭目‘急急如律令’的念念有词,然后用二指在剑刃上一抹。众人便见他的手指上,燃起了一团幽蓝的火光,蓝道行一声‘无量天尊’的低喝,将那团蓝火在手中拍散。

    待众人再看时,便有三张蓝色的纸笺出现在蓝道行的两手间。只见他擦擦汗,对陆纲道:“这三张是阴间之纸,可以让阴灵在上面写字,你过去问问你父亲,到底有什么话要说,然后将一张纸从夷衾底下塞入灵柩,过得片刻取出,然后交给司仪。”又嘱咐那司仪道:“看到上面有字,就大声念出来,要快,阴间的字见不得阳气,不过片刻便会消失的。”

    两人点点头,陆纲便面色郑重的接过那‘阴间之纸’,满场人都屏住呼吸,目不转瞬的望着他一步步走到灵柩前、站定,深深吸口气,大声道:“爹呀,您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那就写在这纸上吧。”说完,将一张纸从夷衾底下,塞入棺材盖底下……此时丧礼,在安葬之前,停厝在堂,棺盖不能合缝,以备远方亲人回来一睹遗容,也存着逝者能死而复生的念想,所以在入土为安前,都不会下钉子的,是以那纸很轻松的就送入了棺材里。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着那灵柩,想象着陆炳在里面奋笔疾书,气愤竟然十分紧张凝重,只有北风在呜咽着,仿佛鬼魂的哭泣一般。

    终于,蓝道行低喝一声道:“可以了!”陆纲就将手伸到夷衾底下,果然摸出一张纸来,来不及看便交给那司仪,司仪接过来,大声念道:“余,尔父也,尔明知父为人所害,而汝竟不为余报仇雪恨,汝罪重,不当吾子也!”

    一直以来的众说纷纭,此刻终于有了定论,众人不禁一片哗然,有吃惊的、有愤怒的、有好奇的、有恐惧的,反正没有不动容的……陆纲更是惊惧交加,跪在地上磕头痛哭道:“儿愚钝昏聩,不知凶手何人,请父亲示下!”边上的陆纶也吓呆了,也跪在陆纲身边,咬牙切齿道:“爹,你说是谁害了你,我就是豁上命不要,也得把他千刀万剐了!”

    “再添一张纸!”蓝道行喝道。陆纲忙不迭爬起来,又将另一张蓝纸放进去,过一会儿取出来,交给司仪念道:“吾虽知,但苦于阴间规矩,不能明言!可令仵作开棺,验吾之尸身,便可知吾惨遭鹤顶红毒杀!”

    “再送一张!”蓝道行在边上道:“话还没说完呢。”

    陆纲赶紧照做,不一会儿便又有一张纸出来,念道:“另有吾弟沈默,机敏善察,必可获得真凶,吾去矣……”

    陆纲茫然的望着的蓝道行道:“还有纸吗?”

    蓝道行摇头道:“事不过三,陆太保刚成阴灵,法力有限,若是强为,恐怕会伤及自身。”

    陆纲失望的点点头,问弟弟道:“怎么办?”

    “爹都说了,”陆纶道:“还能怎么办?”

    力士们再次抬起那棺材时,果然抬得动了,便将其抬回灵堂中,等待仵作前来验尸。

    这下出不了殡了,来送葬的宾客们只好散去,但没人心有怨怼,因为他们都觉着,这趟来的真值……不用半天时间,‘陆太保显灵报冤情,蓝天师施法通阴阳’的桥段,便会传遍京城,成为老百姓津津乐道的话题。

    同时,也将‘嘉靖赐丹毒死奶兄’的谣言,悄然扑灭了,这才是某些人最愿意看到的……

    当北镇抚司的仵作到来,陆府的大门重新闭上,隔断了外面人的观望,只能靠猜测来延续后面的剧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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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府灵堂上,棺盖缓缓合上。经过最细致的检验,几位富有经验的北镇抚司仵作,一致认为,陆太保死于急性鹤顶红中毒,并出具保结文书,在官方上认定了陆炳的死因。

    拿过这张费尽周折才得到的文书,沈默与朱九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如释重负的神情。沈默便对满堂的孝子孝妇道:“诸位想必也知道,本官受命查办此案,已经好几天了,”顿一顿,清冷的目光扫过众人道:“陆太保对我们意味着什么,诸位应该知道。所以为了慎重起见,也为了不惊扰他的家人,本官和北镇抚司的弟兄们,不辞辛劳,将每个可能的环节都一一排查,这些天下来,可以向你们通报一下进展了。”说着看一眼朱九道:“九爷,请吧。”

    朱九点点头,对陆炳的家眷拱拱手道:“北镇抚司报于诸位少爷、奶奶知晓,那龙虎丹乃是全真教道士在宫中烧炼,炼成后交由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陈洪保管,然后经过试药太监一个月的服用,确认无误后,皇上赐给了大都督。当时送药的,还是陈洪,最后送到大都督手中,保存在内书房里,从没拿出去过。”

    众人这才明白,那龙虎丹的来龙去脉,便又听朱九道:“经过大人和我们的认真排查,现在全真教道士们的嫌疑排除了,也就是说丹药原本无毒!陈洪那边的嫌疑也排除了,即是不存在丹药储藏、运送过程中,被偷换的可能。”

    “你这些有证据吗?”陆纶阴着脸问道:“我怎么越听越不对劲儿?”

    “回二公子……一切有据可查,人证物证俱在,皆有相关人等签字画押,拿到哪里去,都是铁证如山。”朱九淡淡道:“所以这毒,跟道士、跟宫里都没关系,是有人进入内书房中偷下的。”

    此言一出,石破天惊,灵堂中的一下子就炸开过了,披麻戴孝的男男女女,情绪激动的嚷嚷道:“不可能,你是说我们中害死了老爷!”“怎么可能的,老爷可是我们的顶梁柱,求他长命百岁还来不及呢!”

    其中尤以陆纲为甚,跳脚大骂道:“看看,又来了,我看你们就是居心叵测,想要把我们陆家给毁了!”

    “二弟住口!”陆纲低喝一声道:“你鬼叫什么?”便朝沈默拱手道:“大人,是不是有人潜入我陆府,在我爹的药匣里下了毒?”说着看看众人道:“确如他们所说,我爹是参天大树,这府里所有人,都是树上作巢的小鸟,不可能自毁长城的。”

    “大公子说的对。”没等沈默说话,朱九先开口道:“但您可能不知道,这府中服役的下人,基本上全是锦衣卫的人,还有您看不到的无数暗桩,从各个方向不分昼夜的保护着大都督和你们的安全。”说着拿出一个册子道:“更不要说内书房那种机密重地了,一天十二个时辰,有什么人进出过,要去干什么,呆了多长时间,都有详细的记录,并且有当值卫士的签字画押。”

    听了这话,众人不禁倒吸凉气,想不到自己一直以来,竟生活在一群特务中间,但一想到陆炳乃是最大的特务头子,也就释然了。

    “那段时间里,有谁进去过呢?”陆纲便问道,很显然,进去过的便有嫌疑,而且那种机密重地,没人会随便进去,所以他敢打赌,名单上的人不多。

    “一共有两个。”朱九看一眼沈默,见他点头,便沉声道:“分别是十三姨太和二公子。”

    十三姨太失踪了,但二公子在这儿,所以众人的目光,不可避免的汇聚在陆纶脸上,陆纶又气又怒道:“我是去过,可你当我愿意去,我爹每天都给我布置功课,我是去交作业的!”

    沈默笑笑,看着脸都扭曲了的陆纶,缓缓道:“我相信不是你干的。”

    “呃……”这下轮到陆纶愕然了,呆呆问道:“为什么?”

    “因为你是陆炳的儿子。”沈默淡淡道:“宅心仁厚的陆太保,生不出那种弑父的孽种。”

    陆纶心里一下子五味杂陈,眼圈都红了,点点头,瘪着嘴哽咽道:“要是我害了爹,就让我被千刀万剐,死后下十八层地狱,永不超生。”说着竟抹起泪来,让人看着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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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么说,是十三姨干的?”陆纲道:“看来她是畏罪潜逃了!”众人纷纷点头,都觉着只有这一种可能。

    “不是她。”沈默却断然否定道:“十三姨太已经死了,她和她贴身丫鬟的尸身,今早已经在琉璃厂东面的一口枯井里发现了,虽然面部被砍得稀烂,但她们的家人还是能将其认出。”

    “死了……”众人纷纷道:“这下可怎么办?”

    “是不是有人灭口。”陆纲轻声问道。

    “不是,”沈默摇头道:“我方才说过,她们俩根本不知情,之所以被害,只不过是有人要借她们的身份和面皮用一下,所以才惨遭横死。”

    朱九又接话道:“她们不可能是被掳走,只能是被人骗出去的。要证明这一点,得先查到上次十三姨太,是与什么人出府的!”

    “我记得!”与十三姨太平素交好的九姨太道:“上月十六,十三妹回家省亲,一早便有她家里人赶着马车过来接她,我还与那个老头打了个照面呢……当晚就回来了,然后,再没听说过她出府哩。”

    “回来后,你和她说过话吗?”沈默沉声问道。

    “金巧儿说她身子不舒服,当时没见着。”九姨太道:“夜里我再去看她,就见她怏怏的躺在床上,说话爱答不理,我只道她身子难受,也没往心里去,然后第二天,老爷就出事儿……”

    “你去看她那天,金巧儿在不在?”沈默追问道。

    “不在,我还说,那丫鬟咋那么不懂事,主子都病成这样了,还敢跑出去玩?”九姨太道:“她对我说,金巧儿被她派去抓药了,我就没再管。”

    “这些天,你见到她时,是不是都没见到金巧儿。”沈默又问道。

    “是啊,就是就是十三妹失踪的前一天,我见过金巧儿一面,跟她说话,她却不理我,急匆匆便往西边去了。”九姨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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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晚的一章……

第五八七章 圣心……

    沈默已经打定主意,就是把锦衣卫的酷刑都用一遍,也要让陆绣说出幕后的真凶……哪怕不公开呢,但只要让嘉靖知道就算达到目的了。

    但仅仅过了一天,他便接到上谕,让他进宫面圣。

    “还没问出什么呢,”朱九挠着大脑壳道:“怎么跟皇上交代?”

    “不用问了……”沈默一边让三尺为自己更衣,一边沉着脸道:“待会儿你去诏狱说一声,如果还没招供,就别再用刑了。”

    “为什么?”对于大人态度的转变,朱九有些猝不及防,心说昨天还那么坚决,怎么今天就惜香怜玉了?

    一看朱九的神情,沈默就知道他在想什么,轻叹一声道:“皇上已经没兴趣再查下去了,我们再画蛇添足,岂不是自寻烦恼?”

    “皇上不想查了?”朱九难以置信道。

    “不信走着瞧。”沈默重重叹口气,接过大氅,迈步出屋上轿,往西苑方向去了。

    到得西苑玉熙宫,沈默意外的看到一人——江南织造局总管黄锦,这家伙竟然这么短的时间,便从苏州回京了。黄锦的脸上,还带着深深的疲惫,但一见到沈默便喜不自胜,咧嘴就要笑着打招呼。

    沈默却抢先一步,平淡的拱手道:“黄公公别来无恙?”说着给他个‘小心’的眼色。

    “呃……”黄锦也不傻,很快敛起笑容,也拱手还礼道:“沈大人别来无恙。”

    沈默便问道:“皇上有召,不知公公可否通禀?”

    黄锦轻轻摇头道:“皇上服了丹,正在练功呢。”

    沈默心里咯噔一声,他想起李时珍对自己道:‘皇上已经走火入魔,劝谏无用,你还是早作打算吧……’现在看来,李先生所言非虚,嘉靖皇帝是非要把这条死路走到底了。

    见他神情游移,黄锦轻声问道:“您不舒服吗,沈大人?”

    沈默摇摇头,强笑道:“可能是有些累了。”

    “那请在偏殿稍候,喝点茶坐着等。”黄锦笑道。

    “多谢公公。”沈默轻声谢过,便到偏殿等候,黄锦陪着他吃茶说话……他接到老祖宗的急令,欸圣旨一到,便星夜兼程,换马不换人,用了八个昼夜,从苏州疾驰到了北京,路上也知道了皇上将老祖宗发去修陵,便暗下决心,要找机会将老祖宗迎回来。

    但现在沈默三缄其口,却让黄锦心中打鼓,不知该如何是好,便一直不停的朝他挤眉弄眼,希望能得到点提示。

    沈默轻叹一声,知道这家伙说难听点就是‘一根筋’,不达目的不会罢休的,便想起什么似的笑道:“时间过得真快,想起当年,公公拿下官的名字开玩笑,还好像就在眼前呢。”

    “什么玩笑?”黄锦挠头道:“咱家记性不好,还得大人提醒一下哩。”

    “您说‘百言百当、不如一默’。”沈默深深看他一眼,道:“难道忘记了吗?”

    “百言百当、不如一默。哦……”黄锦反复默念几遍,点点头道:“我想起来了。”黄锦一下就明白了,沈默是在用实际行动,向自己表明此时的形势有多严峻……两人便只谈些江南风物,绝不肯稍涉京城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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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小半个时辰,他瞧一眼桌上的西洋钟道:“主子快收功了,咱家得去伺候着,失陪了沈大人。”

    “公公客气了。”沈默笑笑道,便起身送黄锦出去。又过了一刻钟,黄锦回来道:“大人,皇上召见。”

    沈默便跟他进去精舍,大礼参拜后,皇上命起身。沈默站起身来,意外的发现,在自己与皇帝之间,还隔着一层纱帘,只能隐约看到嘉靖的轮廓,却绝看不到皇帝的表情。

    君前哪看无礼?他只飞速偷瞄一眼,便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过得一会儿,听嘉靖缓缓道:“这次的事情,你处理的很好,朕心甚慰。”

    沈默赶紧恭谦道:“微臣年轻冒失,不过是秉着一颗对君父的赤诚之心做事,不敢居功,也不敢诿过。”

    这话让纱幔后的嘉靖皇帝露出了笑容,他就知道,这沈默最能体会自己的意思了——这次查案子,与其说是为陆炳报仇,还不如说是嘉靖自己要摆脱恶名。原先盛传,是嘉靖赐下的丹药有毒,才把陆太保害死的,不管是有意还是失误,都让堂堂大明皇帝的脸没处搁。

    尤其是那些充满恶意的谣传,什么皇帝嫌陆炳知道的太多,所以要赐死他;什么要不是陆太保给皇帝先试药,这次死的就是嘉靖了……诸如此类的流言蜚语,像毒蛇一般戕害着皇帝那敏感自尊的心;而且不论哪一种,都在损毁着皇帝的形象。

    所以嘉靖必须要把这个案子查出个子丑寅卯,且结果必须符合他的心意。如果交给三法司,一切大白于天下,结果不好控制,交给东厂的话,难免沦为厂卫相争的工具,所以他才将此案交给沈默独立调查,并数次明示暗示,希望他不负圣望。

    结果令嘉靖帝十分欣慰,沈默先洗去了道士们的罪名,又没有计较私怨,排除了陈洪等人的嫌疑,这就撇清了皇帝在此案中的关系。更是在万众瞩目的陆炳丧礼上,将此结论深入人心、推而广之,彻底还嘉靖清白。

    而且,此案已经演变为家族内部的恩怨情仇,不会波及朝堂,更不会掀起轩然大波了。至此,皇帝的所有目的都已经达到,怎能不心满意足呢?便温言对沈默道:“这件案子拖得够久了,你准备什么时候结案?”

    “这个……”沈默轻声道:“此案尚有许多疑点,微臣觉着应该再耐心些。”虽然私下里对朱九那样说,但他还是要争取一下……对于陆绣的种种表现,他越琢磨越觉着不对劲,那陆绣虽然恨自己入骨,绝不惮于用任何手段。但也不至于为了对付自己,先把她叔叔杀了吧?就因为陆炳护着自己?那也太变态了。

    虽然可以用偏执解释,但她三缄其口,一言不发,到底是为谁打掩护?尤其是关键的案情,她一点都不透露,甚至连那药盒当时搁在哪里,书房中有几道门岗,这种不必隐瞒的问题都不回答,怎能让沈默心里踏实?愈想下去便愈发感觉,此中必有隐情,也许后面的故事,会将自己的结论推翻……就算为了大局不能声张,但真相必须大白,元凶应当伏法,否则如何向老师兄的在天之灵交代?

    但嘉靖显然不这样看,语带不耐道:“既然已经确定,是他们家的内部恩怨纠葛,你就没必要再掺和。给陆家一个说法,那个什么陆绣,便交由锦衣卫处置。至于你,最近也够累的了,放几天假歇歇,过完年再说吧。”

    “皇上容禀,对于那个陆绣,既没有取得物证,也没有问出口供。”沈默硬着头皮道:“微臣觉着等她供述之后,再行处置不迟。”

    “朕的话你也不听?”嘉靖提高声调道:“不禁夸的东西!”

    沈默赶紧跪下道:“为臣不敢,微臣只是怕有什么隐情,到时候犯了欺君之罪。”

    听他这样说,嘉靖的脸色稍缓,道:“不要多事了,倘若真有,朕也赦你无罪就是。”

    话都到这份上了,沈默只好无奈接旨。

    嘉靖仿佛累了,没有再说什么,便让他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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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望一眼玉熙宫上空灰蒙蒙的天,沈默坐进轿子里,陷入了深深的沉思。这次面圣虽然得圣旨结案,但让他更加疑窦重重了……他感觉皇帝的表现,根本不能用怕麻烦来解释,而是迫不及待要打住,生怕他再查下去一般。

    ‘到底是在怕什么呢?’沈默不由暗暗奇怪:‘为什么不想让我再查下去……’突然后背一阵冰凉,脸色顿时煞白一片,不敢再往下想下去。他突然意识到,如果自己再查下去,很可能死掉的就是自己了……

    一路上冷汗津津,到停下轿,帘子一掀,冷风一吹,他不禁打个寒噤,顿感浑身乏力,赶紧紧了紧大氅。

    三尺见他仿佛害病一般,关切问道:“大人您没事儿吧?”

    沈默摇摇头,强笑道:“可能是让风吹了一下,待会儿给我煮点姜汤。”三尺连忙吩咐下去。

    沈默便迈着沉重的步子,走进北镇抚司,朱九迎上来急切道:“怎么样,皇上怎么说?”

    沈默叹口气道:“再去看看陆绣,然后就结案吧。”

    “结案?”朱九吃惊道:“真让大人说着了?”

    “我宁愿没说对,”沈默揉一揉发涨的太阳穴,道:“唉,还是糊涂点好啊……”

    朱九不知他这是什么意思,便道:“我陪大人去诏狱。”

    “不必了”沈默摇头道:“你亲自将一应卷宗,全都送到我府上去,待我审定之后,便全部上交皇上。”

    这种案子向来不留底,朱九痛快答应下来,便带人去办。

    沈默则在三尺的陪伴下,下到诏狱深处的要犯牢房,见到了被缚在十字架上的陆绣,浑身伤痕累累,脸上也没了好皮,只有一双眼睛,还放射着仇恨的光,死死盯着沈默。

    “退下。”沈默吃力的抬抬手,三尺便把典狱和狱卒撵走。“你也退下。”沈默又下令道。三尺迟疑道:“大人,不能让您自己在这儿。”

    “她都被绑成这样了。”沈默骂一声道:“还有什么危险?”三尺只好怏怏的走开。

    牢房里只剩下沈默和陆绣两个,两人对视着始终没有说话,除了火把燃烧发出的劈啪声,很长时间没有别的声音。

    最终还是沈默开了口,他嘶声道:“那个人说可以让你的夙愿得偿,所以你才横下心来,要用自己的命,担下这所有的事。”说这话时,他紧紧盯着陆绣,果然从她眼中,看到了一丝吃惊,虽然转瞬即逝,但依然没逃过沈默的眼睛。

    “你还真是傻的可爱。”沈默轻叹一声道:“人家只不过是要你当替罪羊罢了,等你一死,谁还会记得许下过什么承诺?”

    “你以为谁都像你……”陆绣终是忍不住道。

    “在大明朝的官员里,我算是道德水平比较高的。”沈默大言不惭道:“你要是真在黄泉路上等着我,肯定会耽误你投胎。”

    “哼,那就走着瞧……”陆绣冷哼一声道。

    沈默望着她那张倔强的脸,竟想起当年在苏州时,看到她女扮男装的惊艳,心中竟蹦出一句‘卿本佳人,奈何为贼?’好险没脱口而出。忙咳嗽一声,低声道:“如果你再什么都不说,将会按照‘子杀父、侄杀叔’,被处以凌迟之刑。凌迟你知道吗?”

    “不就是三千六百刀……”陆绣的声音有些发颤,但仍然倔强道:“我认了。”

    “唉,何必呢……”沈默摇摇头,道:“死后有灵,你就会知道,自己白死了……”

    “不用诈我了,你什么也套不出来的!”陆绣坚决道。

    沈默终于相信,两人根本生活在不同世界,完全无法沟通,何况嘉靖有旨,他也不能再她身上多下功夫了,只好放弃了最后的努力。他表情复杂的望着陆绣道:“如果有来生,但愿你生在普通人家,永不接触这些肮脏的东西……”

    这普普通通的一句话,竟让陆绣一阵心酸,噼里啪啦流下泪来,在这幽暗的地牢里,那泪水却晶亮晶亮,让沈默永远无法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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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终究她还是什么都没说,沈默只好无奈离去,走出大牢时,对那典狱说:“不要再用刑了,把她放下来,给她治治伤吧。”

    典狱谄笑道:“大人真是菩萨心肠。”

    沈默冷淡的看他一眼道:“你要是敢阳奉阴违,本官就让你尝尝什么叫霹雳手段。”唬得那典狱都不敢放声。

    当重见天日时,沈默竟有些眩晕,扶着三尺的肩膀站了好一会儿,才嘶声道:“回去吧。”

    话音未落,就听到四处响起脚步声和兵甲摩擦声,侍卫们立刻紧张起来,便见不知从什么地方,涌出无数衣甲鲜明的锦衣卫,在院子里整齐列队,只留下中间的道路。

    然后就见朱大和朱二等几个锦衣卫头头,抬着沈默的轿子,从通道过来,走到他面前。

    沈默苦笑一声道:“这是干什么?开不得这种玩笑。”

    朱大朝他笑道:“老叔,您为我们所作的一切,锦衣卫上下无不铭感五内,无以为报,只能抬您一段路,聊表敬意了。”

    沈默面色羞愧的推辞道:“我什么都没做,当不起各位的大礼。”

    “不,您做了能做的一切!”朱大正色道:“没有让东厂落井下石,也让我们锦衣卫重新自我证明,至少在一段时间里,我们不用担心被吃掉了。”至于将来,鬼才知道,但至少给他们十三太保,留下了可供进退寰转的时间,所以这种感激是发自内心的。

    沈默笑笑道:“放下轿子吧,如果真要报答我……”看看诏狱道:“就对那女子好一点,让她走得痛快点……”说着声音低沉道:“说起来,她是个真正的可怜人儿……”

    朱大等人本来都恨死那陆绣,憋着劲儿要炮制她呢,但现在沈默发了话,虽然很不情愿,却也不得不答应下来。

    看看他们,沈默笑笑道:“好了,都回去吧,咱们以后也很难见面了,诸位都好生保重。”他这是实话,奉旨办案时,他住在锦衣卫衙门也无妨,但一旦没了差事,再跟这些特务接触,那可真就是活得不耐了。

    朱大等人听出沈默语气中的决然,不由有些黯然道:“老叔……”

    “放心吧,锦衣卫不会再归东厂了。”沈默仿佛能看穿人的心思,淡淡一笑,压低声音道:“你们再先坚持几年,等陆纲服阕后,日子就会好过了……”

    朱大等人更加感慨,老大的爷们,眼圈通红,执意道:“请老叔上轿!”

    “请老叔上轿!”列队的锦衣卫齐刷刷跪下,一起沉声道。

    沈默无奈,只好坐上轿子。

    “起轿!”朱大高声道:“送老叔!”

    “送老叔!”锦衣卫们便一齐高声道。

    一直将沈默送到衙门口,才换成了他的轿夫,沈默掀开轿帘,看看北镇抚司的那面匾额,心中暗暗道:‘希望是永别了……’

    【本卷终】

    请期待下一卷《莫道浮云终蔽日,严冬过尽绽春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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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相只有一个,早晚都会揭晓。

第五八八章 男人哭吧不是罪

    回到家里,沈默便发起了高烧,整个人卧床不起,浑身针扎一般的痛。偏生李时珍惹恼了嘉靖,被驱逐出京,没了这神医,三尺等人慌了神,赶紧去请大夫抓药好一个忙活。

    但无论什么法子,都不能摆脱‘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的铁律,沈默的身体虚弱极了,软绵绵的躺在床上,一动都不能动,这种突然刹车,对于刚刚习惯了奔波忙碌的人,不啻于最大的折磨。

    白天还好过些,身边总有人进进出出,倒也不算难熬,可现在是深冬季节,天短夜长,大多数时候,他都是一个人躺着。长夜漫漫,万籁俱寂,偏生整天躺着,晚上根本没有困意,一双眼睛贼亮贼亮,却只能巴望着三尺见方的一块帐顶,烦闷透顶。

    大脑却飞快的运转,想到陆炳之死,想到嘉靖的反应,想到陆绣的决绝……无数个念头在脑海中交织,让他的心一抽一抽的,他悲哀的意识到,说那可怜可恨的陆绣是别人的牵线木偶同时,自己又何尝不是同病相怜呢?

    他发现在这个案子上,自己的手脚都被看不见的丝线束缚住,而线的另一头,系在嘉靖皇帝的手中,他让自己去查案,自己就得去查案,不管有多少困难,不管惹到多少人,都得义无反顾;他让自己停手自己就得停手,不管案子到了哪一步,还有多少疑点,都得乖乖结案。

    难道这就叫为师兄报仇?与陆绣的报仇行为比起来,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在更有力的人眼中,都是一样的幼稚可笑,一样的徒劳无功。

    沈默痛恨这种感觉,他来自不同的时代,自我意识无比强烈,对于能否掌握自己的命运无比在意,一直以来也都在为之全力奋斗,谁知到头来,还是逃不了任人摆布的命运,这让他心中的无力感肆意蔓延,终于把那层看似强大的外壳冲垮……

    夜色和病痛让他不再坚强,他无比想念起若菡和孩子们,这种思念是不能轻启的,因为会一发不可收拾,如潮水般泛滥起来。到了挠心挠肺的地方,他竟感觉面颊一片冰凉,似乎有什么液体顺着面庞淌到嘴角,有些咸,有些苦,原来是自己的眼泪。

    虽说他并不是流血流汗不流泪的真汉子,也曾几次潸然泪下,但那都是或感动、或愧疚、或不舍、或同情,全都是为别人所流,像这样为自己流泪,还是破天荒的头一次……

    难、难、难!做人难,做什么人都难!农夫面朝黄土背朝天、一滴汗水摔八瓣,这是谁都知道的难;可有几人会想到,像沈默这样的大官人,也有着难以言述的苦楚。别人看他少年得志,意气风发,仿佛得上天之恩宠,便道他该没有半分忧虑……即使有,也是无病呻吟时,却压根不会去体会他在精神和心力上的痛苦……

    他的眼泪是宣泄——为了心中的理想,他完全隐藏了个人的喜好,带着一张微笑的面具,对皇上卑躬屈膝,对上司拼命讨好,对不喜欢的同僚,也落力结交,甚至对那些面目可憎的小官吏,也折节下交;日日重复着这种左右逢源的把戏,在开枝散叶的同时,也变得心力交瘁、越来越没有真挚的情感……除了少年时意气相投的同窗们,这些年结交的所谓朋友,又有几个可以诉说衷情,可以生死相托呢?不会超过三个。

    他的泪水是疲惫,从进京后不久,他便踏足一个又一个的阴谋、阳谋之中,每天不是算计别人,就是防备着被别人算计,哪怕他心智再高,都能从容应付过去,但上一次斗争的压力,还来不及消减,这次的又来了;这次的还没有消除,下次的又来了。就这样层层叠叠累积在一起,让他的心灵在毫无意识中,便已经负重不堪,薄脆如纸,如果再不停下来歇歇,滋补一下心灵,恐怕在下次考验来临时,便会彻底崩溃……

    哭吧哭吧,痛痛快快流一回泪,把所有的辛酸疲惫全都哭出来,让所有的压力和痛苦全都见鬼去吧!

    真正的男人,不是不会流泪,而是在擦干泪水之后,又能昂首阔步的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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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一亮,泪痕犹在,人却已经若无其事。

    来伺候他的丫鬟,看到他脸上的沟壑,只以为是夜里出汗所致,便用温热的毛巾轻轻一擦,彻底抹去了痕迹……于是你永远不知道,在那样一个冬夜里,永远镇定自若的沈大人,曾经哭得鼻涕都流出来了。

    擦完身子,感觉清爽一些,但头依然很重,四肢依然无力,可见身上的寒气仍然顽固停留,这让有些躺不住的沈默无可奈何,早饭也没胃口吃。

    这时徐渭端着个陶罐子进来,咧嘴笑道:“没胃口吃饭,那就喝点稀汤吧。”说着将陶罐搁在桌上,打开盖子热气腾腾而出,让丫鬟舀一碗,喂沈默喝下道:“这可是为你特制的,听我的话乖乖喝一天,保准你晚上就退烧。”

    “真的?”沈默将信将疑道:“这里面是什么?”

    “黄豆、黑豆和绿豆、还有葱白葱须,从天不亮就开始煮,”徐渭显摆道:“怎么样,我够意思吧?”

    “你这方子从来哪来的?”他估计徐渭博学多才,指不定从那本书上看的方子。

    徐渭却以为他不放心,不由笑骂一声道:“知道你这家伙的命金贵,这方子是从李先生留下的笔记上看到的,这下放心了吧。”

    “我不是那个意思……”沈默道:“就是随口一问。”

    “得了,不跟你个病人一般见识。”徐渭大度道:“把这一罐儿连豆子全部吃光喝完。然后盖上被子发汗,身上的寒气就没有了。”

    “这么多?”沈默看看那陶罐,不由发愁道:“这可怎么喝得完?”他不由想起嘉靖帝喝那个‘苦菜汤’时的痛苦,心说李先生怎么竟弄些这样的方子?这不存心让人难堪吗?因为这两日他连出恭都得靠丫鬟,这让他大感丢面子,所以尽可能的喝水少……喝得水少,发烧就总好不了,已经成恶性循环了还不自知,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不过这次他还是听话了,乖乖将一罐子的豆子汤吃干净,然后钻进被子里发汗。到了傍晚时分,徐渭又端了个陶罐来,问他道:“怎么样了?”

    “身上轻快多了。”沈默活动下四肢,轻声道:“不过还是没有一丝力气。”

    “没事儿,喝了这个就好了。”徐渭又让丫鬟舀了喂给沈默,献宝似的道:“仍有黄豆、黑豆、没有绿豆和葱,但加了带皮淮山药,专治体虚乏力。”

    沈默便又连汤带料全都吃下去,迷迷糊糊的发了一晚上汗,第二天醒来时,果然头也不疼了,身上有了力气,肚子也咕咕叫起来。便想起身找点吃的,撑着坐起来,克服了起初的头晕后,想去拿桌上的点心,谁知脚下虚浮,一拌蒜踢倒了地上的便桶,惊醒了外面的丫鬟,赶紧跑进来查看——只见大人将便桶踢翻在地,仿佛在找什么东西。

    沈默一脸尴尬,口不择言道:“我……想找点吃的。”

    丫鬟登时大脑短路,也很应景道:“那桶是空的……”

    沈默登时一脸黑线,咂咂嘴道:“紫鹃,你……你要气死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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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有丫鬟在卧房里收拾残局,沈默暂且转到隔壁书房去。让刚才那么一闹,也没了食欲,又喝了那种用豆子煮的汤,暗自苦笑道:‘顿顿水饱,真是苦了我老实的胃了。’

    这时瞥见桌上搁着本蓝皮册子,一看是李时珍的笔迹,沈默拿起来翻开,尽是些常见病症的应对方法,对于什么症状如何应付都写得十分详细。沈默心中不由一阵温暖,他想起了李时珍走的时候,因为自己办案不能相送,只是匆匆回家一晤。李时珍把这本书交给他,让他没事儿的时候好好看看……这位老是横眉冷对的李先生,其实是个热心肠啊,

    翻到折角的地方,果然看到了自己服用的两剂方子。沈默最佩服李时珍这种大巧不工,化腐朽为神奇,能用身边常见之物治病的本事,心说:‘我得学上几手,日后有备无患。’便将那折角小心的抚平,准备手抄一本,一来可以加深记忆,二来闲得无聊,三来他准备将原本珍藏,将来子孙不争气,还能拿出来换个钱啥的。

    抄写了七八页后,他突然停下笔,定定望着那一页上字迹,整个人都愣住了。只见上面写道:‘菰笋一斤,佐鲫鱼,可排体内毒素,更可解忧思惊惧。”愣了片刻,他也顾不上抄了,继续翻书往下看,又找到了一条记载如何治小儿口疮、产后腹痛、筋骨诸病的方子,用的是牛膝酒!仔细读来,除了介绍牛膝酒有上书功效外,还有凝神定魂之奇效。’

    ‘解忧思惊惧?凝神定魂……’沈默抬起头来,目光飘忽不定,他不知道这是巧合,还是李时珍要告诉自己什么,闭目回想一下,当日李时珍说:‘有空好好看看。’时的情形,听其言似乎别有深意,但观其行并无特别之处,这让沈默不禁狐疑起来。

    想了半天也不敢确定,他轻叹一声,将那两页的内容抄下来,但惟独漏了那两句。然后竟将那两页李时珍的‘真迹’撕下来,再看一眼上面的‘忧思惊惧’、‘凝神定魂’,这几个触目惊心的字眼,将这两页纸折起来,轻轻松入炭盆中。

    火苗轻轻窜起来,旋即将那两页纸全然吞没,再也没人能看到……

    在书房中枯坐小半个时辰,沈默出声道:“把朱九送来的卷宗拿来。”他知道三尺一定在外面。

    果然,不一会儿,三尺将一口贴着北镇抚司封条的箱子报过来,按照沈默的示意,小心搁在桌上,松口气道:“还真沉哩。”

    沈默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打趣,只是点点头道:“出去吧,把门关好。”

    三尺轻声道:“大人,您身子刚好,又要忙啊?”

    “那有什么办法?”沈默叹口气道:“这一生病,把什么都耽搁了,宫里快要等不及了吧。”说着朝他笑笑道:“我就是看看,不费劲的,出去吧。”

    三尺担心的看他一眼,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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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门关上,沈默轻轻扯掉封条,又从腰间摸出一把钥匙,打开箱子上的暗锁,将颇有分量的箱盖打开,便见一摞卷宗整齐的码放在里面。

    沈默将一本本案卷从箱子里拿出来,铺放在面前的大案上,一共是九本,有问道士的、有问太监的、有问陆府家人的,还有问陆绣的……

    沈默双手交错在胸前,托着下颚凝视这些卷宗,试图从这些真真假假的供词中,窥到事件的真相……

    这件事他做过不下十次,但这次有所不同,因为他意识到,自己不识庐山真面目,恐怕自缘身在此山中。这次他决定以一种超然的姿态,跳到局外去,以一种怀疑一切的态度,重新审视这案子!

    毒死陆炳的,是鹤顶红无疑,但这毒一定来自丹药吗?会不会是来自别处?一开始,沈默便发现了一个误区,总是想当然以为是丹药有毒,会不会陆炳还吃了别的什么东西?比如服丹总要喝水吧,他想到陆炳总爱喝那种很酽得浓茶,就完全可以掺入鹤顶红而不被发觉。而且这种方法,比在丹药中下毒,更加稳妥,不像后者撞大运似的——说不定陆炳福星高照,始终都没吃到那毒丸呢。

    当然,北镇抚司是干什么的?第一时间便对那杯子进行了检验,发现并无毒性,这在卷宗中都有记载,所以当时沈默他们,便忽略了这一点。但现在细想起来,当时事出突然,且以救治大都督为要,不可能对房间里所有东西都进行检查……

    想到这,沈默仔细翻开关于陆炳中毒前后的卷宗——重点看他中毒前,都发生了什么。当时在场的,只有两个在外屋的侍卫,和陆炳的九姨太……陆炳这人十分多情,喜欢把身边的美貌侍女收为姨太太,这位九姨太就是他原先的贴身侍女,成为姨太太之后,也没丢弃本行,总是形影不离的伺候他……根据九姨太的口供,陆炳在服丹后不久,便开始腹中绞痛,口鼻流血,她才惊叫着将外面人呼唤进来。

    如果假设她是凶手的话,这期间一段空白,足够她偷梁换柱,将证据换掉了。然后东厂又迅速插手,将一应物证全部带走了一段时间,将所有痕迹湮灭,让沈默他们查无对证。

    现在已经无从查明此事了,但沈默可以大胆假设,就是在茶水中下的毒!便可推导出湮灭证据的东厂是凶手,至少也是帮凶。而十三姨太那条线,就成了明修栈道,为的是掩护暗渡陈仓的真凶!

    虽然只是想象,但沈默觉着可能性极大,因为跳出来客观的看——从东厂起先的过度反应,陈洪后来的过度顺从看,这件事情很可能东厂是有份儿的。那必然不是一个偶发的事件,而是一场精心策划、胆大包天的阴谋。谋害锦衣卫大都督,这种常人想都不敢想的疯狂念头,却被那幕后之人做到了!然后又像下围棋一样,用缜密的行动步步为营,将自己引诱到死角,完胜了这一场。

    如此高超的计谋,是不会有拙劣的败笔的——或者说,任何拙劣的败笔,其实都是引诱你犯错的陷阱。比如说陆绣会易容这件事,在苏州时便被自己拆穿过,在北京再度使出来,自己必然会在第一时间联想到她。这不是摆明了让自己认定是她,好帮真凶掩盖吗?

    ‘九姨太!’沈默重重一捶桌面,无声喝道!他已经想起来,当初在自己抓捕陆绣后,正是她跳出来,将十三姨太的异常举动供述出来,而且所说的每一句话,都能够证明自己当时的推断。当时沈默还暗暗感叹:‘不愧是陆炳的女人,各个跟侦探一样。’

    但现在他脑海中只有两个字——撇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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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恢复状态后的第一章……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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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介绍:
权柄结束三天后,新书开始了,写的是明朝嘉靖到万历年间的事情。那段历史很好玩,也让人特别遗憾,很多年前就有写一下的冲动。
实际上三月份开始,我便开始准备这本书,为什么用这么长时间?因为对历史的敬畏,许许多多东西需要落实和思考。
然而落笔成文时,还是希望大家看了能轻松快乐,因为经过三百多万字的《权柄》的征程,我深切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大家平时生活都不易,没必要让读者在看书的时候,再受一番折磨了。
所以我必须在历史的厚重与故事的轻松之间,寻觅一个平衡点,这很难,好在《权柄》给我积累了不少经验,在编辑的指导和读者帮助下,和尚几易其稿,最终敲定了这样一个故事……
让我们随着主人公,从云诡波谲的嘉靖后期开始,走一段激动人心的人生路,也让我们用最合理的方式,去改变历史的走向……
另,如果有养肥新书的习惯,可以看看和尚的第一本书《权柄》,三百万字,挺精彩的……
官居一品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官居一品,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官居一品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