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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戒大师     官居一品txt下载     官居一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九一章 结束吧,委屈求全的时代……

    年永康之所以能救出沈炼,不是因为杨顺怕了他,而是不得不给陆炳面子。可以说,只要陆炳不死,杨总督就永远出不了这口气,时间就这样到了嘉靖四十年冬,锦衣卫大都督陆炳暴亡的消息,传出了京城,传遍了九边,也传到杨总督的耳朵里。

    得知这一消息,杨顺简直不敢相信,知道京里小阁老来信,说陆炳已死,让他将那个碍眼的沈炼处理掉时,他才确信这是真的,不由大喜过望。立刻找来心腹手下,商量着如何对付完成小阁老的任务,当然更是了结自己的怨念。

    有手下说罪名不是明摆着吗?造谣生事,辱骂总督,直接请王命旗牌砍了不就成了?杨顺气得大骂道:“猪头,还敢提那件事?!”他哪敢拿沈炼骂自己的事情做文章,要是闹大了兜不住,把事情捅出去,自己哭都没地儿哭去。

    结果商量了半天,也没拿出个正经主意,正在惆怅间,外面通报陆楷来了。杨顺心说这家伙诡计多端,是个小诸葛似的人物,我何不问问他的意思?毕竟那事儿他也有份儿,不会坐视不理的。

    便屏退左右,命人请陆楷上堂,那陆楷却是有公务前来,对他行礼道:“大帅,今有蔚州卫拿获妖贼二名,解到辕门外,伏听钧旨。”

    杨顺只好按下心思,先问道:“什么妖贼?”

    “这二名妖贼,叫做阎浩、杨胤夔,系妖人萧芹之党。”陆楷答道。

    一听‘萧芹’这名字,杨顺便明白了。原来自嘉靖中期以来,先有仇鸾后又杨顺之流把持边关,上行下效,军官只知剥削士兵百姓、不知保家卫国,以至风气败坏、边防废弛、边民和下层士兵饱受摧残、不堪其苦。为图谋生存,摆脱贪官污吏兵痞的威胁,不少人跨越长城,逃往‘外夷’地区,向蒙古酋长服属和共同生活。

    这些越境者在外夷的支配下,在汉蒙边境地区,成立了一个个‘板升’……‘板升’是蒙语村庄的意思。但他们并没有被蒙古游牧文化所同化,而是在当地发展起农业社会,保持着一定的独立性,也必然会受到蒙古与大明的双重欺压。为了求生存,这些板升之间,靠共同的信仰联系在一起,那就是‘白莲教’,其首领东西南北四天王——萧芹、王得道、乔源、丘富等人****,从政治和精神上双重领导着数目急剧上升的板升居民。

    那东王萧芹,乃是影响最大的一个,他向来出入虏地,惯以烧香惑众,甚至连虏酋俺答都被他骗得团团转,竟尊其为国师,执礼甚恭。狐假虎威也好、趁势而起也罢,这萧芹竟然成事,虽与另外三位首领并称四天王,实则已经成为唯一的领袖,手下亲兵近万,能指挥的部队超过两万,还有全体板升教民的狂热拥护,成为了边境地区不容小觑的第三股实力!

    明国人对他是恨之入骨,因为俺答几次入寇,都是萧芹等人为之向导,中国屡受其害,此人难辞其咎;而且萧芹这厮极尽花言巧语,哄骗边境军民说‘在板升有万顷良田可供居住,去了便能分得田地、耕牛、农具、种子,且不需向官府纳粮,还可免受蒙古人劫掠’,哄得军民越境逃窜者如过江之鲫,令官府大为恐惧,加强保甲连坐之法,曰一人叛逃,全保斩首,结果造成了整村整村的叛逃……

    此人还破坏马市,挑唆战争、贿赂边将、勾结奸商……犯下的罪恶罄竹难书,绝对是宣大总督的心腹大患,如果说让杨顺在他与沈炼之间,找出个最想杀的人,毫无疑问,会是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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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阎浩、杨胤夔等人,位列萧天王麾下的八大护法金刚,也是数内有名的妖犯,这次奉命过来跟晋商购买盐茶,结果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竟被路楷带人擒了个正着,兴冲冲的拿来杨总督处请功。

    却见杨顺得报之后,面上无甚喜色,心中不由奇怪道:‘难道他嫌我没有事先通保吗?’便道:“机会稍纵即逝,来不及向大帅禀报,请大帅勿怪。”

    “唔……“杨顺摇头笑笑道:“路老弟想到哪儿去了?实不想瞒,本帅是在为另一桩事发愁。”便拿出严世蕃的书信给他看道:“本帅为此事朝思暮想,废寝忘餐,恨无良策,所以才愁眉不展。”

    路楷原先其实是员能吏,但自从收了杨顺的银子,算是彻底被拉下水了,只好死心塌地跟着严党混,接过小阁老的书信阅览一遍,沉吟道:“没了陆炳庇护,那沈炼不过是脱了壳的蟹子,还不任我们摆布?”

    杨顺闻言大喜道:“若能除却此心腹之患,你我兄弟高枕无忧,升官发财。”

    路楷呵呵一笑道:“就靠着大帅了。”略一思索,便笑道:“有道是,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这次下官可算是插柳成荫了!”

    “快快道来!”杨顺急切的催促道。

    路楷指指门外道:“就落在那几个妖人身上。”说着有些得意道:“别的法子摆布不了沈炼,只有白莲教通虏一事,为圣上所最怒。如今将妖贼阎浩、杨胤夔的招供中,加入沈炼的名字。就说阎杨二人是沈炼的学生,那沈炼因弹劾严阁老不成,失职怨毒,反对朝廷,教他们煽妖作幻,勾虏谋逆。天幸今日被擒,乞赐天诛,以绝后患!大帅觉着如何?”

    “妙!妙!妙!”杨顺拊掌笑道:“老弟真不愧是小诸葛啊!”便拍板道:“我这就急报小阁老得知,教他催促何宾快做覆本!这次沈炼之命,是万万逃不掉了!”

    来而不往非礼也,路楷也拍手赞道:“妙哉,妙哉!”两个当时就商量了奏章,约齐了同时发本,要将此事办成铁案!同时路楷也不忘发签,命总督府亲兵直去保安州,擒拿‘妖师’沈炼归案!

    总督府亲兵一动,年永康便得知了消息,但他深知此时今非昔比,已经没法硬碰硬,于是快马加鞭赶在前头,先一步到了保安州,告知沈先生,速速远走避祸。

    问得噩耗,慌得怀抱婴孩的沈夫人六神无主,沈衮、沈褒成了热锅蚂蚁,只有沈炼安坐如泰山,对年永康道:“那严世蕃和杨顺恨我久矣,现在陆炳又死了,他们必然要新仇旧恨一起清算,我不能逃,若逃跑必会累及乡邻,让他们无辜为我而死。”

    年永康给沈炼跪下,苦苦哀求他快逃跑,他却纹丝不动;想要用强,却见他亮出匕首,抵在胸口道:“我意已决,你不要再浪费时间了。”

    年永康于悲恸之中,听出了沈炼的言外之意,擦干眼泪点点头道:“那夫人和三位公子可否先行一步?”

    谁知有其父必有其子,沈衮和沈褒高声道:“我们必在爹爹左右!也好有个照料!”

    年永康急道:“沈公下狱必被诬陷重罪,生死难料,两位公子必须护送妇人和小公子,远遁口外,避其势力;待等严家势败,方可出头。若执意再次,必然全家破灭!”说着苦苦相劝道:“公子以宗祀为重,岂可拘于小孝,自取香火灭绝之祸?当早为远害全身之计。尊大人处,某自当看觑,不必挂念!”两位公子被他说得动摇起来。

    这时门外冲进来年永康的手下道:“总督亲兵已经入城了!”

    已经火烧眉毛了!众人都看向沈炼,等他最后的决断,他的目光扫过妻与诸子,沉声道:“你们都跟着年叔叔走,快走!”

    年永康得了令,马上命人强拉硬拽,将哭号不停的沈家公子和沈夫人送上马车,疾驰夺门而去,他给沈炼重重磕个头,也走了。

    锦衣卫的人前脚刚走,总督府的人后脚便至,将沈炼锁拿归案,却寻不着他的家人;想要搜捕,却见群情涌动,老百姓高喊‘放人’,有鲁勇之士甚至持械而出,吓得他们赶紧带着沈炼仓皇而逃,不再去管其家眷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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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边沈炼下了宣府大牢,等待刑部覆本,便要被枭首示众;这边年永康带着他的家眷逃出了保安州,径直往口外而去。

    徐夫人让沈衮出来问,这是要去哪儿?年永康道:“宣大都是杨顺的地盘,只有板升不是。”

    沈衮闻言失色道:“那岂不坐实了父亲的罪名?不妥不妥,绝不能去!”

    “沈兄放心,”年永康劝道:“此事无人知晓,况且只是去权宜数日,等风声一松,立刻送你们去内地居住。”沈衮还是不答应,直至惊动了沈夫人,出来听年永康分说之后,才勉强答应下来……沈夫人是个女人,是个母亲,她不懂男人们的慷慨大义,她只知道怀中有尚需哺乳的婴孩,眼前有活蹦乱跳的两个儿子,她不能失去他们,其他的也很重要,但跟这个比起来,就算不得什么了。

    到了晚上宿营,沈褒睡得迷迷糊糊,便被沈衮悄悄叫醒,兄弟俩到营外说话。揉着惺忪的睡眼,沈褒终于见二哥竟背着包袱,不由惊呼道:“你……”被沈褒一把捂住嘴道:“小声点!”

    “你要去哪儿”沈褒这下声音小了。

    “我要回去!”沈衮沉声道:“父亲无罪陷狱,做儿子的怎能弃之而去?年叔叔虽然是好心,但终究不知我沈家忠义第一!我们如今畏罪潜逃,父亲倘然身死,骸骨无收,万世都要骂我们兄弟做不孝之子,哪还有颜面活在世上?”说着攥拳道:“我要回去,伺候爹爹!”

    “那我也跟你去!”沈褒闻言来了精神道。

    “你不能去!”沈衮道:“你去了谁照顾娘亲和幼弟?”

    “那我不也成不孝了么?”沈褒挠头道。

    “笨蛋,咱俩都不去是不孝,都去也是不孝。”沈衮连珠炮似的道:“你留下来也是尽孝,我去也是尽孝,明白了吗?”

    “哦……明白了。”沈褒掐着指头算了半天,道:“那我去吧,你留下来。”

    “我是哥哥,你得听我的。”沈衮瞪他一眼,这时候营地里似乎有动静,他知道非走不可了,低声说一句:“照顾好娘和弟弟。”便转身跑到树林里,骑上早准备好的马匹,消失在黑暗之中。

    闻声赶来的年永康追了一段,但天太黑,不知沈衮跑到什么方向,只好放弃了。沈夫人也知道了,狠狠打了沈褒两个耳光,怨他不留住哥哥,然后母子抱头痛哭起来。

    天亮上路,不一日顺利到了板升,原来锦衣卫在这里面也有暗线,将沈家母子三人安顿好,年永康便急急折回宣府,此时已有确实消息——杨顺果然将沈炼扭入白莲教同党,问成死罪!沈衮果然主动投案,父子关在一处,倒还没有问罪。

    他还得知沈炼在狱中大骂不止,将杨顺的老底全都抖搂出来,不由惊惧莫名,唯恐杨顺自知理亏,受不了沈炼的爆料,会不等处决,便让狱官暗害了沈炼——这种伎俩司空见惯,很可能会发生!

    他忧心如焚,却又一筹莫展,急得甚至想到了劫狱,但终究只能想想罢了,这日得了锦衣卫内部的绝密通报,说十三太保已经认大都督的师弟沈默为老叔,各地千户须得谨记在心,万不可大水冲了龙王庙。

    看到这,他仿佛捞到救命稻草,急急写就一封求援信,赶紧唤来心腹吴强,也不说‘认老叔’之事,只吩咐他用最快的速度,将其送到京城棋盘胡同沈默沈祭酒家!

    吴强得了使命不敢怠慢,一路风驰电掣,换马不换人,将近三百里的路程,一天一夜便送到沈默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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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得了消息,让吴强先去休息,吴强笑道:“得会镇抚司去报到。”沈默便送他出了门。待吴强走了,他也不回去,就站在天井里道:“快备轿!我要去见徐阁老!”

    轿子很快备好,三尺问道:“徐阁老这会儿在哪?”

    “西苑。”沈默道,他是休假在家,徐阁老可没这么好命,年前正忙的时候,已经有一个月没回家了。

    轿子很快到了西苑门外,守门的禁卫一眼就认出,上次叩阍的沈大人又来了,唯恐他又拿出什么杀器来,赶紧带着笑凑过来,问道:“有什么能效劳?”可见地位是打出来的,这话一点不假。

    沈默说我要去无逸殿,禁卫请他登个记,然后直接就放行了,一点没有刁难的意思。

    沈默来不及体会自己的牛逼,下了轿子,几乎是小跑着往无逸殿去了,让后面带路的太监累趴下了,也没追上他。

    气喘吁吁的冲到无逸殿,里面的司直郎都认识他,上来跟他打招呼,沈默点点头,平复一下情绪道:“我要见徐阁老,烦请通报一声。”

    众人笑着应声,但突然见他身后立着一人,马上噤若寒蝉,躬身道:“部堂……”

    沈默回头一看,只见严世蕃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正用那只独眼睥睨着自己。

    沈默没有行礼,现已是图穷匕见,还有什么必要向生死大敌卑躬屈膝?便直起身子,夷然无惧的回望着严世蕃!

    场面安静极了,司直郎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多少年了,还从没有人敢跟小阁老对视过,但是今天,沈祭酒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竟敢为天下先,和严世蕃顶杠起来!

    严世蕃也十分意外,他本来满怀着快意,准备看沈默向自己行礼,谁成想,这胆大包天的小子,竟然眼都不眨一下的跟自己对视!在他看来,这真是莫大的侮辱啊!

    “跪下!”严世蕃从牙缝中蹦出两个字道。

    “凭什么?”沈默淡淡道。

    “凭我是二品大员,你不过是个四品。”严世蕃冷笑道:“这点规矩不会不懂吧?”大明朝的官员之间,原先是不兴跪拜之礼的,最多就是唱个喏,作个揖便罢了。也就是这几十年,突然间人人便得谄媚起来,下官向上官下跪成了司空见惯,尤其是面对严世蕃父子,谁敢不跪?

    沈默就敢,他冷笑蹦出两个字道:“恶习!”说着提高声调道:“我华夏男儿,生来只跪天地君亲师,不知严部堂占了哪一条?”

    严世蕃登时语塞道:“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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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昨晚的一章啊,大家放心,我没有废笔,现在介绍一些东西,都是为了以后能少写,也是一种铺陈哈……当然,你可以认为我写作技术不够纯熟。

第五九三章 大耳贼

    西苑无逸殿,内阁次辅值房中。

    徐阶对沈默坦言,想要救沈炼很难很难。

    沈默心说:‘这阵子又有什么事情容易过?’轻声道:“如果我直接找皇上呢?会不会有希望?”以往的经验看,嘉靖还是挺吃他那套的。

    徐阶摇摇头,小声道:“皇上如今……怎么说呢,有些喜怒无常,你要是贸然面圣,后果很难预料……”

    “时间不等人。”沈默低声道:“学生只能铤而走险。”

    徐阶看着沈默坚毅的面庞,知道他主意已定,便低头沉思了好长时间,等抬起头时,竟然面露狰狞道:“如果真要干,只能一不做二不休。”他说这话时,沈默竟感到杀气四溢!

    沈默一愣神,没想到温吞水似的徐老师,竟也有如此野兽的一面,不由低声道:“怎么干?”

    “兴起一场滔天的大案,将杨顺、路楷,甚至许纶等人,全都拉下马来!”徐阶一挥手道:“扫清这些祸害,重固我大明北疆!”

    沈默有些错愕,但他终究是有慧根的,转眼便明白了徐阶的意思,轻声道:“老师的意思是,非得把事情夸大到一定程度,才能引起陛下的重视?”

    “不,你错了。”徐阶摇头道:“根本不需要夸大!自从拿到你给的材料,我便着手调查此事,发现情况比想象的还要坏……由于朝廷这些年的重点在东南,对北疆便有所松懈,那里的局势已经极端败坏,从军到政,从政到民,都有很大程度的恶化,如果再不引起警觉,不消十年时间,我大明经营百年的九边防线,将土崩瓦解,到那时,京师再无依凭,除了迁都没有别的路可走。”说着笑笑道:“你当过苏松的父母官,当知道我松江民风有个特点,是‘畏首事’,怕当这个出头椽子……”

    沈默笑笑道:“其实也不尽然。”

    “不,老夫承认,我确实不喜欢当这个出头椽子。”徐阶摇摇头,沉声道:“但这次,我责无旁贷!”

    沈默感受到徐阶矮小身躯中,蕴藏着的可怕力量,不禁肃然起敬道:“学生听从老师的安排。”

    “那些材料还在不在?”徐阶点点头道。

    “还在,原本都在我这。”沈默道:“随身带着呢。”

    “很好,”徐阶道:“你这就去玉熙宫求见皇上,将那些材料呈上去。按照我方才说的思路,控诉杨顺等人的罪责,强调他们是畏罪才要杀害沈炼的。”沈默点点头,表示明白,又听徐阶道:“切记,我们这次的目标是杨顺、路楷、许纶,能把这些人铲除,边镇便可肃清。但绝对不许牵扯到严阁老和小阁老,不然又会掉进党争的泥潭,最后不了了之。”

    “是。”沈默郑重点头,问道:“然后怎么安排?”

    “你只管告状鸣冤,”徐阶道:“后面的事情都归我。”说着不无担忧道:“你准备怎么做,万一忤逆了皇上,或者让皇上以为咋俩是串通的,就大大的不好了。”

    “老师请放心,学生自有主张!”一个个英雄形象在沈默眼前闪现——孙悟空大闹灵宵殿,猪八戒夜闯女儿国,李向阳进城炸军火,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顿生莫大的勇气,便毅然出了无逸殿,往玉熙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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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熙宫,谨身精舍。

    在房间的四周八方,各摆放着一个仙鹤造型的紫铜灯座,那细而长的鹤嘴是烛托,都插着一根儿臂粗的白蜡烛,烛光闪闪烁烁,轻烟飘飘袅袅,烛火时而爆出一声脆响,显得十分神秘。

    在蜡烛中间,是一架铺有明黄蒲团的圆形坐几,上面盘腿坐着个身穿棉布暗花九龙袍,头发花白的消瘦老者,便是大明至尊、忠孝帝君,嘉靖皇帝陛下,但见他眼窝深陷,嘴角也有深刻的皱纹,已经有老态龙钟的趋势。

    虽然被李时珍从鬼门关拉回来,但身体里经年累月的丹毒,还是极大地损害了他的健康,然而嘉靖帝却偏执的拒绝了医生的建议,继续狂热于他的斋醮大业,也许他认为,只要神功大成,就能包治百病、长命百岁吧。

    当然,李时珍的话也不是完全无用,至少皇帝已经不再乱用丹药,而将更多的时间与精力,投入到打坐与修炼中。

    往日打坐入定,嘉靖便会进入一种玄妙的境地,仿佛有天降甘露,将尘世间的一切喧嚣污浊洗涤干净,心中只剩一片空寂,无比清明,令他如痴如醉,锲而不舍。

    但最近不知是怎么了,再也没法入定,心中充斥着嘈杂之声,眼前弥漫着乌烟瘴气,人影憧憧,一会儿是曹端妃、杨金英;一会儿是夏言、曾铣;一会儿是杨升庵,一会儿又是陆文明……这些伤害过他、或被他伤害过,最终都成枯骨的男男女女,仿佛从坟茔中复生,整日环绕在他身边,只要一闭上眼,就冒出来缠着他、对他哭、对他笑,一时一刻也不放过他!

    他越想安静下来,摒弃幻象,却发心烦意乱,终于忍受不住,猛然昂头发出一声狂吼道:“啊……”

    那吼声仿佛颤得精舍都微微晃动,霎时传遍了整个宫殿,令宫人们噤若寒蝉,个个佝肩缩背,唯恐引祸上身。

    也吓得候在外面的黄锦不知所措。最近一段时间,皇上可太不好伺候了,他小心翼翼、竭力奉承,还没少挨训,板子都吃了几回,竟想念起还在蹲禁闭的陈洪来,心说要是这家伙在,好歹能分担一半啊。

    想归想,手脚不敢慢,还是颠颠的进去,打开那个紫铜香炉,从中拿出一个温着的紫砂壶,试了试水温正合适,一脸憨态可掬道:“主子请用茶。”嘉靖急火攻心,口干舌燥,自然要喝茶的,上次黄锦便是因为慢了一步,被皇帝骂了一顿,又因为茶太烫,被打了屁股,这次可记得清楚了。

    嘉靖斜倚在蒲团上,接过那古铁似的紫砂壶,重重吸一口,又呼出一口浊气,面色这才好看些,看也不看黄锦道:“谁在外面?”

    “哎呦,主子您真神了。”黄锦伸出大拇哥道:“隔这么老远都能听见!”

    “哼,到底是谁?”嘉靖恨恨道:“哭哭啼啼的,吵得朕心神不宁。”

    “是……”黄锦畏惧的看皇帝一眼,小声道:“是沈大人。”他暗暗祈祷,沈默不要像自己一样挨板子。

    “那个混小子……”好在沈默还有几分薄面,嘉靖没有发作,只是哼一声道:“来干什么?”

    “这个……”黄锦小心道:“奴婢也不知道,反正哭着鼻子就来了,说要求见皇上呢。”

    “还哭鼻子?”嘉靖就喜欢黄锦这股子憨憨的俏皮劲儿,闻言面色稍稍缓和道:“叫他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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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锦出去一会儿,便带着沈默进来,大礼参拜之后,嘉靖让他抬起头来一看,呵,两眼哭得跟俩桃子似的,这可真是稀罕,不由心情大好道:“这是怎么回事儿?让谁欺负了吗?”

    沈默闻言咧咧嘴,还没说出话来,眼泪就又下来了,赶紧低下头,使劲吸气也止不住。

    见他竟哭成了个泪人,嘉靖奇怪道:“什么事儿这么伤心?”

    沈默只是泪雨滂沱,也不答话,嘉靖最近本就火大,一下子暴发道:“别哭了!到底怎么回事儿?!”

    沈默倒也听话,硬生生止住泪,将鼻涕倒吸回去,两眼跟兔子似的望着嘉靖帝,抽泣道:“皇上,皇上,我师父要被人害死了……”

    “什么?”嘉靖也惊了,道:“徐阶出什么事儿了?”

    “不是徐阁老,是微臣的授业恩师。”沈默道:“沈炼沈青霞。”

    “沈炼?”嘉靖皱眉回想道:“似乎听过这个名字。”下一刻恍然道:“就是那个上书辱骂严阁老的家伙吧?他怎么了?”

    沈默哭诉道:“我师父谪居保安州,去岁俺答入寇应州,连克我四十余堡,然宣大总督杨顺畏敌怯战,对虏寇不敢发一矢。待俺答退后,他唯恐失机被查,竟纵吏士杀兵及百姓,取其首级谎报战功!那巡按路楷也被他收买了,帮着他一道瞒着朝廷。”

    嘉靖的脸色阴沉下来,紧抿着嘴唇听沈默接着道:“我老师虽然已是白身,但不忘忠义,眼见杨路二贼如此丧心病狂,蒙蔽圣听,不由五内俱焚,直奔总督府面叱杨贼,并作文祭奠死者!又收集上千人的证词,送到京城状告此二獠!杨路二贼自然恨之入骨,竟诬告我师与白莲教谋乱,将其下了总督府大狱,并捏造口供呈刑部批决,要除我师而后快……”说着又伏地哭泣起来。

    “再哭就滚出去!”嘉靖不耐烦的低吼一声,好在却没望别处想,沉声道:“你这一说,朕倒想起来了,上午时勾决了几个白莲教徒,是有那么个叫沈炼的。”

    沈默失声道:“皇上,可不能冤杀好人啊……”

    “放肆!”嘉靖哼一声道:“朕怎可能听信你的一面之词?”

    “微臣不是一面之词。”沈默手中捧着一摞厚厚的状纸,递给黄锦道:“这是宣大数千百姓的联名状,请皇上御览。”

    黄锦便将那摞状纸送到嘉靖面前,嘉靖拎起一张来,看上面写的内容,与沈默所说的大差不差,只是更加详尽而已,又随手翻了几页,便看到后面的纸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红指印,令他触目心惊。

    沉吟片刻,皇帝轻声问道:“谁在内阁值守?”事情涉及到宣大总督,另一面又是这沉甸甸的联名状,他不可能轻易表态,必须找大学士咨询一下。

    事实上,这也是朱元璋当年设立大学士的初衷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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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阶对嘉靖的了解,绝对超过沈默,准确的预见到了这次召见。所以当太监来请,他不慌不忙的整好衣冠,跟着就去了玉熙宫。

    叩拜完毕,嘉靖命平身,徐阶便站起来,看到了对面低着头的沈默。

    嘉靖的目光在徐阶与沈默之间巡梭,看得沈默心中忐忑,脊背直冒冷汗,但徐阶却十分坦然,安之若素。

    良久,嘉靖方冷冷地问道:“阁老可知朕唤你何事?”

    “回皇上。”徐阶躬身答道:“微臣斗胆妄测,是国子监祭酒沈默,来您这告状了。皇上忧心边关,垂怜子民,故召微臣垂询。”马屁来去无踪,却又随时随地,真高手也!

    “知道怎么不拦着他?”嘉靖的目光笼罩徐阶,似是要透视他内心深处道:“莫非他来哭诉,也是你的主意?”

    “他也来您这哭了?”徐阶错愕道:“真是狗胆包天!”说着赶紧跪下请罪道:“他确实找过微臣,但微臣让他先回去,说定会禀明皇上,查清此事,给他个交代的……原本打算明日奏事时,向皇上说明呢,他竟然直接来了!”气得摇头道:“真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见徐阶跪了,沈默赶紧跟着跪泣道:“阁老恕罪,学生等不到明天,须知我那可怜的老师,已经落入杨顺的魔掌三天了,多耽搁一刻,都可能就是诀别……”说着给嘉靖磕头道:“皇上,这事儿跟徐阁老没关系,确实是罪臣擅作主张,请皇上责罚!”这就是他一直哭泣的原因,没有之前的情绪铺垫,现在突然走悲情路线,就会让皇帝感觉是在演戏……哪像现在,哭啊哭的,就把皇帝给哭习惯了,就很顺滑的把徐阁老撇清出来,不然怎么帮自己说话。

    做事如下棋,高手都是多想几步的。

    “哭哭哭,就知道哭!”嘉靖简直要被沈默烦死了,恼火道:“再哭一声,就赏二十廷杖!”

    沈默赶紧捂住嘴,不敢再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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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的哭肉计奏效了,嘉靖果然不再怀疑徐阶,缓缓问道:“徐卿家,你看过那状纸了吗?”

    “微臣看过。”徐阶微微点头道。

    “看了感官如何?”嘉靖问道。

    “兹事体大,不目见耳闻,不能臆断有无。”徐阶沉声道:“其实此事微臣早有耳闻,也已经调阅相关文档在查此事,现在沈祭酒提出来,微臣正准备连夜写奏章,将初步结果禀明皇上呢。”意思是,这就是我为什么明天才报告。

    嘉靖看一眼沈默道:“多学着点,什么叫老成持重……你那个沈老师教不了你。”

    沈默知道皇帝入彀,心中一喜,但面上还是唯唯诺诺,抽泣不止。

    “你查的怎么样?”嘉靖又问徐阶道。

    “很不乐观……”徐阶轻叹一声道:“这些年,朝廷的战略向东南倾斜,难免放松了对九边的要求和支持。起先有杨博镇着,尚且可以维持局面。但两年前杨博丁忧,杨顺上任,局面开始恶化,边将愈发堕落,鞑虏愈发嚣张,边疆惨遭践踏,百姓复陷苦海……仅去年一年,倭寇入寇的次数,便是前面五年的总和,到了今年,非但没有平息,反而愈演愈烈,九边从东到西,处处都见蒙古人劫掠的铁蹄,其侵略之势竟呈燎原之势!微臣浏览一遍东南的奏章,只见到一道道告急文书如雪片一般,但奇怪的是,具体战报竟如凤毛麟角,难以寻觅,仅有偶尔几张报捷的文书,却远不及告急的十中之一。”

    “这是为何?”嘉靖不解道。

    “兵部的解释是,没有发生交战。”徐阶道:“前线过度紧张所致。”

    “胡说八道。”嘉靖不信道:“难道鞑虏在跟我们藏猫玩吗?”

    “皇上圣明!”徐阶奉承一句道:“微臣也不信,便用了别的法子,间接调查此事!”

    “什么法子?”嘉靖好奇问道。

    “微臣秘密查阅了近两年,九边文官的任职更迭情况。”徐阶道:“又查阅了兵部的官兵世袭备案,通过这两方面的数字,便能得出边军乃至文官武将的阵亡情况,再对应那些个告急文书,又能得出每次鞑虏来袭,我方的真实损失了。”

    “阁老有心了。”嘉靖赞许的点点头,轻声问道:“结果如何。”

    “触目惊心!”徐阶吐出四个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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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倒没看球,结果比看球还忙,晕……

第五九五章 上法场!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这正是嘉靖四十年最后一次月圆。

    银盆似的月亮,将银辉洒落在燕赵大地上,清晰地映出远处地平线轮廓。‘答答’地马蹄声从远处传来。接着,一个马头出现在东南方向,沿着官道快速行进着,很快,几十骑马紧紧跟了上来,与第一骑始终保持着两三丈的距离,马蹄隆隆,踏碎了满地的月光,直冲西北方向。

    这是沈默和他的卫队,他们昨日申时末才离京,往宣府急行而去。宣府号称‘京西第一府’,是北京城西边的第一个的府城,距京师三百余里,乃是京师的锁钥所寄,要害可知。

    也正因为如此,沿途有最完善的驿站系统,严格的每隔二十里一驿。如果没有这套系统支持,沈默想要连夜狂奔近四百里,简直是痴人说梦。

    好在他取得了锦衣卫的令牌,还有夜行经验最丰富的向导——就是那头前带路的第一骑。那位常年来回于宣大和京师之间的锦衣卫信使,对这条驿路无比熟悉,带着他们在月光下奔驰如流星,利用一个又一个驿站,保持着不间断的高速行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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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宣府大牢中,王四的尸体已经被抬出去,因为犯人暴毙而引起的骚乱渐渐平息,毕竟在这炼狱般的大牢里,死个把人司空见惯,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但这对沈炼父子俩,却是无比的震撼。他们很清楚,那王四不过是个倒霉的替死鬼,方才该死的,应该是他们爷俩。

    还是沈炼心志坚定,恢复的快,轻叹一声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沈衮脸色惨白道:“他们为什么这么做?”

    “兴许是怕夜长梦多。”沈炼轻声道:“也可能怕为父乱说什么,谁知道呢……”

    “他们这回没得逞,会不会再想办法谋害爹爹呢?”沈衮忧心忡忡道。

    “管他呢,反正横竖都是个死,早晚还不一样,”沈炼洒然一笑,却又不无忧虑道:“倒是衮儿你,可得保护好自己啊……哪怕眼看爹爹被砍头,也不能太过悲伤,总之谨言慎行,一切以出去为要。”

    “爹爹……”沈衮一脸悲伤道:“我不能……”

    “什么不能?”沈炼一脸严厉道:“记住,对一个还有很长路要走的年轻人来说,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爹爹……”沈衮眼中蕴着泪水道,颤声道:“孩儿要做您这样的人。”

    “不要学爹爹,爹爹虽不后悔,但不愿自己的孩子重蹈覆辙。”沈炼语重心长的拍拍他的肩膀道:“如果能顺利出去,将爹爹下面的话转告给你两个兄弟,作为咱们沈家的家训,不许违反。”

    “孩儿聆听父亲教诲!”沈衮双膝跪下、郑重其事道。

    “而今以后,我沈家子弟须以耕读传家,但不得参加科举!更不许出来为官!”沈炼沉声道:“只有这样,才能长久兴旺下去,方不愧列祖列宗,亦无愧于百姓良知。”

    “爹爹,您不是常教育我们,要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吗?”沈衮不解道:“可按您刚才说的,岂不是自扫门前雪,不问他人家?”

    “唉……”沈炼疲惫的叹口气道:“也许是爹爹自私了吧,但你必须听……”父子俩就这样一个说一个听,根本没感觉时间的流逝,那饭勺敲打饭桶的声音又响了,竟然一下到了早饭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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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亮越来越小,轮廓越来越淡,东边的天际却渐渐开始发白。

    马队疾驰中,便看到远处半空中,悬着个橘色的亮点,骑士们不禁一阵欢呼,因为那正是驿站悬挂的气死风灯。

    很快,便能看清那高悬在两丈旗杆上、有个大大‘驿’字的灯笼,就连驿站的轮廓也越来越清晰。

    驿站早一步得到命令,已经准备好了替换的马匹,以及热水干粮,好让他们一到便可换马赶路。

    从昨天傍晚开始赶路,沈默他们还没有休息一次呢,加之一直夜路、精神高度紧张,卫士们全都面露疲惫之色,但所有人都一声不吭,更没有情绪上的波动。这让想看他们笑话的向导暗暗称奇,心说沈大人的护卫都不是常人啊。

    但更让他惊奇的是沈大人,一个养尊处优的文官,竟然也能一直坚持着下来……虽然看他上下马的僵硬动作,便知道沈大人的大腿内侧已经磨破了,腰也快不吃劲儿了,但他的表情却十分淡定,单从脸上看不出什么端倪来。

    “大人,要不要休息片刻。”向导有些感动,轻声问道。

    沈默闻言嘶声问道:“走了多远了?”

    “再两站到怀来。”向导道:“从怀来再走八十里就到了。”

    “现在什么时辰?”沈默问那驿丞道。

    “回大人的话,卯时三刻。”驿丞看看天色道。

    “还有三个时辰,得抓紧了……”沈默沉声道:“宁肯提前到了休息,也不能因为休息误了时辰!”三尺便打个唿哨,卫士们立刻爬上马去,整装待发。

    向导不无担忧的望着沈默道:“您还行吗?”

    沈默笑笑道:“不行也得行,带路吧!”

    “是!”仿佛被他的精神所鼓舞,向导竟有些兴奋起来,翻身上马,一夹马腹道:“天亮了,要加快速度喽,都跟上啊!”话音未落,便一溜烟窜了出去。

    沈默他们赶紧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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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宣府城内,总督府中,杨顺一夜没睡踏实……前半夜没睡,等着沈炼父子被毒死的消息,结果最后毒死了别人,却让他父子逃过了,让杨顺大失所望,便琢磨着如何再下手。琢磨了半天,刚有点困意了,谁知却又等来了京里的八百里加急,将刑部的回函送到了。

    这一闹腾,觉是睡不成了,杨顺干脆穿衣起身,让人将住在隔壁的路楷叫过来,合计一下该如何是好。

    路楷被从被窝里叫出来,还睡眼惺忪呢,听了杨顺的讲述,哈欠连连道:“既然刑部的回文到了,那就按规矩办吧,省得将来啰嗦。”

    “可他要是聒噪怎么办?”杨顺问道。

    “把嘴给他堵上呗。”路楷满不在乎的答道。

    “这倒不难,只是我听说,”杨顺皱眉道:“那沈炼的一些个弟子,带着保安州的青壮陆续来宣府,若是公开问斩,会不会出乱子啊?”

    路楷这时清醒了,沉声道:“大帅,他们来得正好!刁民终究是少数,充其量不过二三百人,就是不动城里的驻防军,您的亲兵营也有上千人,还怕他们劫法场不成?”便为杨顺解释道:“本来这案子构陷的痕迹太重,兴许将来风向变了,有人会给他们翻案,到时候咱们可就麻烦了。”又冷笑一声道:“让他的徒子徒孙劫法场吧,那可是等同谋反的重罪,我看谁还敢再给他翻案!”

    杨顺恍然,赞道:“好一招将计就计!就找你说的办!”话虽如此,却丝毫不能大意,万一真让人劫走了,那可就笑话大了。

    趁着还有时间,两人商议一番,最后决定由路楷出面监斩,杨顺坐镇后方,随时应变。

    商议妥当,便先差人去十字路口打扫了法场。待早饭过后,点起亲兵营的一千士兵,一半先往去了法场布防,一半则会同宣府的刀仗刽子手,都来到大牢门前伺候。

    到了卯时,典狱官拿了两块两尺多长,两寸多宽的白木片子,送到监斩官面前,那是将要插在死囚背后的犯由牌。

    路楷便提笔在其中一块上,写下‘人犯沈炼妄造妖言,结连邪教,通同造反,律斩!’又在另一块上,写下了‘人犯沈衮,炼子也,罪该连坐,律斩!”

    可怜沈炼父子,还以为杨顺路楷虽然打击报复,但不会祸及妻子呢。孰料害人者终究心虚,止诛其身还不够,非得要斩草除根,一网打尽才罢休,是以在送往刑部审核的判决书中,亦有沈衮沈褒的名字。

    若不是当初跑得及时,他们一家子都得遭殃,现在沈衮自投罗网,路楷自然不会跟他客气。

    当典狱将两块犯由牌拿到牢里时,沈炼惊呆了,沈衮更是吓得筛糠一般,瘫软在地。直到狱卒将父子俩五花大绑起来,又将胶水刷了头发,绾个鹅梨角儿,各插上一朵红绫子纸花,沈炼才惊醒过来,大声道:“冤有头,债有主,跟我儿子有什么关系!”

    狱卒们大都知道沈炼的事情,有些同情的看着他,但也仅止于此,该怎么办还得怎么办!也不管沈炼如何叫喊,将他父子俩半提半拖到青面圣者神案前,各与了一碗长休饭,永别酒。

    沈炼仍在声嘶力竭的大骂,沈衮仍然瘫软不起,自不会吃喝,那些狱卒便按着他俩,强行灌了酒,然后便拿出两根两端有绳,中间是木棍的口勒。将那木棍横在父子俩口中,绳子绕向脑后紧紧绑着,马上‘啊啊’说不出话来。

    强按着他俩辞了神案,三四十个狱卒便将沈炼在前、沈衮在后,推拥着出了牢门,送上囚车。那五百亲军和刀斧手,接过人来,簇拥着出了总督府,绕城一周。引得无数百姓尾随观望,问那囚车上的犯人是谁。

    便有人仰面看那犯由牌,大声念了出来,众人才知道,竟然是那辕门骂帅的沈先生,和他的儿子,不由面面而觑,原先看热闹的心情,全都荡然无存……百姓都不瞎,自然知道谁是谁非,知道那沈炼沈先生,到底是在为谁说话!

    消息传开来,更多的百姓涌出来,将个大街围得压肩叠背,水泄不通,他们倒没别的想法,就是想送送为老百姓说话的沈先生。

    囚车行进的速度很是缓慢,站在两旁的侩子手有些不安,用鬼头刀架住两人的脖子,如果有人想劫囚车,只消眨眼之间,就能给他两颗好大的头颅。

    一个花白络腮胡子的老头,仿佛是侩子手的头儿,看到一路走来的一幕幕,不禁感叹道:“爷们干这行三十年了,亲手送走的犯人也有上千了,却从没见过这种场面……”

    边上年轻的侩子手道:“是啊,今儿看热闹可贼多了。”

    “瞎了你的狗眼!”老头目骂道:“没看出今儿和原先比起来,有什么不同吗?”

    “的确是有些不同。”另一个刽子手道:“人多了不少,可没往日吵。”

    “不错。”老头目点点头道:“知道为啥吗?”

    “为啥?”几个侩子手一起问道。

    “因为往常都是看热闹。”老头目肃容道:“今儿个大伙儿,却是来送行的!”说着低声吩咐两个刽子手道:“待会儿活干的利索点,别让沈爷难受了。”侩子手砍头也是有学问的,可以一刀过去身首异处,却连点感觉都没有,也可以一刀砍断半边,还连着半边,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之间不是手艺的区别,而是有钱没钱的问题。

    但他们再见钱眼开,也不敢冒着被全城人憎恨的危险,来打沈炼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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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在宣府城不大,押送游街的队伍虽然龟速前进,还是在午时前将囚车押到市曹十字路口,已经搭建好的刑场上。狱卒们将父子俩从车上请下来,把沈炼面南背北,将沈衮面北背南,两个背对坐下,只等午时三刻监斩官到来开刀。

    百姓也全都跟来了,将个法场围得水泄不通。人头攒动间,有无数双藏着熊熊怒火的眼睛,紧盯着行刑台上的沈炼。

    负责警戒的总督府亲兵十分紧张,长枪火铳都对着观刑的百姓,气氛无比的紧张,却又诡异的安静,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瞬间。

    终于安静被打破了,东边的街口处起了骚动,无数双眼睛都望了过去,人群便涌动起来。

    负责安保的千户紧张了,大声喝道:“监斩官来了!都挡住,隔一条路出来!”亲兵们便用枪柄驱赶占道的百姓,纷纷喝道:“后退!后退!”但人群仍往前涌。

    千户心说:‘好在准备充分。’便命一百士卒,搬着一条条板凳,站在前线士兵的身后,朝那些使劲往里挤的‘刁民’,点着头用皮鞭乱抽……终于为路楷和他卫队,打出一条通道来。让监斩官大人有些狼狈的挤到法场上来。

    整整歪斜的衣冠,路楷坐在临时搭起的监斩台后,还没把气喘匀了,便见一个身形瘦小的男子钻过总督府亲兵的防线,一边朝自己跑过来,一边放声大吼道:“冤枉的,沈公是冤枉的!”话音未落,便被紧跟上来的兵士扑到在地,他仍在那里挣扎着喊道:“不许杀沈公,他是冤枉的!”

    这时人群中也有人跟着喊道:“不许杀沈公,他是冤枉的!!”紧跟着更多人喊起来,人群一下子群情激动,潮水般的往前涌,拿鞭子抽都没用。

    负责安保的千户急了,大声下令:“放铳!”

    “砰砰砰……砰砰……”连续而密集的铳声轰鸣,火光四射间,一片白烟飘过,人们惊慌的检查自己的身体,发现并没人受伤。

    “这次是朝着天放!”千户用最大的力气威胁百姓道:“下次谁再有骚动,包管你脑袋开花!”但人群仍然骚动不止,让维持秩序的亲兵们更紧张了,鞭抽杆戳,不断大声呵斥,火铳手也都将铳口对准前排的百姓,随时准备开火。

    与此同时,一些个身背藏剑弓箭的年轻人,已经趁机摸到了最前面一排……那是沈炼在新保安教的徒弟,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真的准备劫法场!

    双方相距不到六尺,一场足以毁掉无数人的战斗,转眼就要开始了。但此时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身上路楷身上,等他丢下执行死刑的火签。

    路楷也在等,因为午时三刻杀人的时辰是天定的,不能早也不能晚。等待的过程中,路楷仰望天空,但见天青如洗,白日高悬,太阳已经在中天上,并缓慢的往西走。

    “午时三刻到,行刑!”路楷决定快刀斩乱麻,丢下了火签!

    人群豁然暴动起来,有人带头开始往里冲!

    看到这一幕路楷慌了,心说这算是暴动了吧,便用尽力气高声道:“快,杀人!”

    刽子手们举起了刀,沈炼看看已经好多了的儿子,目光中满是歉疚。

    最后他将目光转向远处空荡荡的街口,期待有奇迹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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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不起,今天实在太忙了……

第五九七章 夜宴

    总督府今夜宴客,张灯结彩,好不热闹,花厅里一溜拉开五张八仙桌,仆役们将精美的餐具杯具,稀罕的点心水果,悉心的摆在桌上。

    客人们也从四面八方而来,这些人似乎早商量好的,乘坐的车马轿子竟然同时抵达了总督府门外。

    “老周,这几日喝茶怎么没见着您……”

    “马老,您身子好些了?”

    “邢将军,什么时候再杀一局?我那‘红衣元帅’好寂寞啊。”

    “陈府台,嘿嘿,真巧了,我新近找到个‘天灵神’,连胜十几只蟋蟀,正想找你挑战呢。”

    “那择日不如撞日,就明天吧……”

    一阵热络的招呼后,十几名身份不同的客人,从各自的交通工具上下来。这些人有文官有武将,有耋老有富商,都是宣府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且彼此十分熟悉,有说有笑的,看起来很是随便。

    直到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从暖轿上下来,众人才止住嬉笑,一起向那老者行礼道:“崔老……”

    那崔老微微颔首道:“你们呀,这么大冷的天,也忍心折腾我这把老骨头。”

    那陈府台赔笑道:“这不咱们心里没底,得请您老给把把关吗?”众人也纷纷符合道:“是啊,您老马识途,可得带带我们。”

    那崔老摇头笑笑道:“听说那钦差大人,是今天要砍头的那个沈炼的学生?”

    “有这么回事儿。”陈府台轻声道:“崔老说说,皇上把这么个人物派来查案,是个什么意思?”众人也都望向那崔老,纷纷道:“这事儿透着奇怪,按说该派个跟两边都没瓜葛的过来,派个人犯的学生过来,指定是要保沈炼了?”

    那崔老轻捋着胡子,双目中的光芒一闪即逝,呵呵一笑道:“操那么多心干什么?当年曾大帅在时,宣府要靠咱们这些人;后来换了仇大帅、二位杨大帅,不还得靠咱们?”

    他这话几近露骨,让众人暗暗凛然,那邢将军小声问道:“莫非又要变天了?’

    那崔老不置可否的笑笑道:“小李子,该吃吃,该喝喝,该咋过日子就咋过,别咸吃萝卜淡操心……”说着一挥手道:“别在门口站着了,再不进去就失礼了。”说着在两人的搀扶下,当先进了总督府。

    众人一边体味着老头的玄虚,一边跟着进去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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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院的喧闹声传到后院的签押房中,让商议半天也没有头绪的杨陆二人,更加烦躁不堪。

    杨顺眉宇间尽是浮躁之气,背着手在堂中走来走去,让枯坐在对面的路楷看得眼晕,忍不住出声道:“大帅,能不能别转了,我都要吐了。”

    “那就别看!”杨顺不耐烦的挥挥手,却还是立住了脚,紧盯着路楷道:“你不是号称小诸葛吗?怎么出得主意这么馊?要是早听我的,在牢里把沈炼弄死不就结了?”

    路楷苦着脸道:“这话说得,您要是把沈炼弄死了,沈默还不得跟你拼命?”说着一脸不可思议道:“想不到这小子竟然圣眷若斯,总督府判定了,刑部确认了,陛下勾决了的死刑,他都能给掰回来……这样的人,咱们敢惹吗?”

    杨顺一扬眉道:“我们可是小阁老的,他圣眷再高,能比得过小阁老?”

    “这我不知道……”路楷摇摇头道:“我就知道上回,小阁老授意胡植,发动言官弹劾他,又巧妙的引发了徐党加入,两面夹攻之下,就是小阁老也受不了,但那沈默却得皇上庇护,仅一个休假了事,一根汗毛都没伤着。”

    杨顺本是个庸碌之人,闻言变了脸色道:“那,那可如何是好?”

    “大帅莫慌。”路楷安慰他道:“听说那沈默跟他师父不同,并不是个一味弄狠之人,我估计他这次来,主要是为了救人,不一定会节外生枝。”

    “那就好,那就好……”杨顺闻言擦擦汗,坐在路楷对面道:“咱们该如何是好?”

    “先好好伺候着。”路楷道:“待会我代表大帅跟他道个歉,然后试探一下,要是他愿意和好,那咱们就两好合一好,大家都开心;要是他敬酒不吃吃罚酒……”脸上闪过一丝狠厉道:“那咱们就奉陪下去!”

    “怎么奉陪?”杨顺问道。

    “让人给萧芹带话,只要他能说动黄台吉带兵来咱们这转一圈……”路楷沉声道。

    “什么?”杨顺一下子跳脚道:“万万使不得!”俺答是小王子后最强的蒙古酋长,嘉靖初年便察哈尔宗主汗部迫往辽东,成为整个右翼蒙古的首领。其控制范围东起宣化、大同以北,西至河套,北抵戈壁沙漠,南临长城。后他为开辟牧场,又征服青海,甚至一度用兵西藏,其势力之强大,可以与二百年来任何草原霸主相提并论。

    这么大的领地,他没法独自占有,便将六个成年的儿子分封在边界地区,拱卫自己的本部。其中他的长子黄台吉,就在宣府边外小白海、马肺山一带驻牧,与杨顺他们可以说是邻居,却更是世仇。

    听路楷竟要勾结蒙古人,杨顺吓得脸都白了,连连道:“使不得,使不得,那是要诛九族的!”

    “大帅放心,不会有问题的……”路楷真瞧不起这家伙,心说除了溜须拍马、欺负老百姓,你还有什么本事,只好耐心解释道:“我们是大明的官员,当然不能勾结鞑子了,我们这是利用!”

    “利用?”杨顺迷糊道:“怎么个利用法?”

    “我们出钱,请黄台吉带人来转一圈,然后再给点粮草盐铁什么的打发回去,咱们各自过年。”路楷道:“说白了,就是利用他们制造个紧急军情,只要警号一响,什么都得大帅说了算,那些钦差御史都得乖乖靠边站!”

    “妙啊!”杨顺恍然道:“军情大如天,只要一有军情,我就是天,就算把那沈默礼送出境,都没人能说我什么!”

    “大帅英明!”路楷点头笑道:“想那沈默,不过是个君前取宠的弄臣,恐怕一听说有蒙古人入寇,咱们再吓唬他几句,不用送,就吓怕了吧……”

    两人想着沈默仓皇落跑的样子,快乐的哈哈大笑起来。

    笑完了,杨顺又担心道:“黄台吉狡诈多端,万一他假戏真做怎么办?”

    “哈哈,大帅多虑了。”路楷笑道:“宣府城高而险峻,又是十冬腊月的,黄台吉不会有想法的。”说着小声道:“充其量在城外村镇劫掠一番,就当是给他们的报酬了。”人只要被攻破一次道德底线,堕落的速度堪比流星,曾经的模范官员陆巡按,已经彻底恬不知耻了……

    但杨顺不觉着,他反而一脸欣慰的望着路楷道:“你真是我的子房啊!”

    两人商议停当,重又信心十足起来,杨顺便找来亲信,吩咐他现在就出府,尝试跟萧芹联系一下,以备不时之需。这时外面也传来管家的声音道:“大帅,沈大人到了。”

    “来得正好,”杨顺朝路楷笑道:“咱们去迎迎这位天使,看看他吃不吃这杯敬酒。”

    “能吃最好,”路楷点点头道:“不吃也不怕他。”说完两人便出了签押房,来到堂前迎接沈大人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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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钦差大人到——”随着这喊声,花厅里吃茶的文武官员耋老富商们,赶紧出来迎接,便见杨总督和陆巡按已经出现在院中,赶紧向二位大人行礼。

    路楷板着脸道:“诸位不必多礼,咱们还是先迎接钦差大人吧。”

    “正是正是。”众人便满面笑容的涌到门前,想给钦差大人宾至如归的感觉,可到了大门口,看到立在那里的钦差大人,所有人便同时一怔。

    只见沈默竟头带乌纱,脚踏官靴,穿一身绯红的官袍,胸前补着专纠不法的獬豸,仅是肃然站在那里,便生出一股无形的威势。

    看到他这副打扮,杨顺和路楷心中同时咯噔一声,暗道:‘来者不善啊!’但毕竟是把人家请来的,自然还得笑脸相迎道:“恭迎钦差大人……”

    沈默的脸上露出一丝怪异的笑容,微微欠身还礼道:“下官来晚了,还请大帅及诸位大人海涵。”

    “哪里哪里……”听他这样说,气氛又活泼一些,众人心说:‘是不是来的急,没带什么像样的衣裳,所以才穿官服来赴宴了?’

    杨顺也笑道:“沈大人快快堂上请。”

    沈默点头笑笑,伸手道:“大帅先请。”

    “沈大人先请。”杨顺谦逊道。

    “那在下却之不恭。”沈默便当先踱着官步,往花厅方向走去。但他迈步极慢,走每一步都得停顿一会儿……仿佛戏台上的丞相一般。让跟在后面的杨顺等人急得抓狂,又不能越过他,只好耐住性子跟在后面。

    众人不由猜测,这位年轻的大人,可能患有小儿麻痹,或者某种严重影响行走的后天疾病,不由纷纷投去同情的目光,心平气和的跟在他后面……

    于是月光下,总督府的前院里,出现了这样一幕……一个身穿官袍的年轻人,以极慢的速度踱着步子,后面跟着一帮子便服男子,无可奈何的跟他保持同样的速度。从大门到花厅,也就二百步的距离,却足足用了半刻钟。

    当沈默吃力的抬腿迈进花厅,众人齐齐松了口气,道:“钦差大人请上座!”

    沈默推辞一番,在上位坐下。然后杨顺路楷坐了主陪副陪,那白发苍苍的崔老却坐了副宾的位置,与杨顺一左一右,伴着沈默而坐。见主要人物就坐,其余人等也各安其位,尔后丝乐声起,热腾腾的菜肴流水价的传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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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宣府直面蒙古,背倚京师,又紧挨着山西,三种不同文化的交融,反映在餐桌上,便是一桌荟萃各地风味的大宴,但主菜还是一道最能夺人眼球的烤全羊!

    待菜上齐了,杨顺便举杯道:“钦差大人莅临宣府,咱们阖府上下不胜欢欣,因此齐聚一堂,共为钦差大人接风!”众人便一起举杯,跟着杨顺向沈默敬酒。

    沈默缓缓起身,一饮而尽,翻过杯底,果然是滴酒不剩,引得众人一片叫好。

    下人又斟满酒,沈默对杨顺及诸位宾客笑道:“承蒙诸位厚待,下官不胜惶恐,回敬大帅及诸位一杯。”见他终于放下钦差架子,众人一直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满饮此杯之后,花厅的气氛也热烈起来。

    酒过三巡之后,杨顺和路楷对视一眼,意思是:‘趁热打铁吧……’

    路楷点点头,起身端着酒杯,朝沈默歉意的笑笑道:“今儿个白天,未曾想大水冲了龙王庙,还望钦差大人海涵。”

    沈默闻言没有起身,举着酒杯,与他虚碰一下,淡淡一笑道:“路大人言重了,本官岂是那种公私不分之人?”

    路楷面上带着笑,却听出沈默言辞中的锋机,显然不愿就这么算了。他叹了口气,继续道:“唉!请大人相信,咱们同事一代圣君,又没有宿冤旧仇,也许下官在公务上确有失误,但那也只是无心之失,并不是针对大人的,下官一定改正!”官场上讲究个面子,他却当众自抽耳光,其实是逼沈默不得不大度一些,揭过这一节。

    沈默却好似不是官场中人似的,闻言捏着酒杯,笑笑道:“现在说对错,似乎还有些早,怎么也得等着下官,把案子查清了再说吧?”

    见他如此不给面子,路楷的脸色有些不好看,干笑一声道:“是是是,钦差大人说得对。既然您要查案,那咱们就好好查,查个水落石出!”心说,既然你不肯放过我,我也只好奉陪了。

    见场面僵了,杨顺心说:‘看来不让他满意,这小子是不会罢休的。’便起身呵呵笑道:“唉,沈大人难得来一次宣府,怎能被那些俗务缠身呢?至于沈炼那案子,我看定然是那些妖人胡乱攀咬,牵连无辜的,明天就把他们父子无罪释放,如何?”

    沈默闻言盯着杨顺微笑,然后又呵呵笑起来,杨顺心说:‘本帅出马果然立竿见影……’也开心大笑,众人也陪着放声大笑,花厅里登时充满了欢声笑语,场面无比融洽。

    沈默虽没大笑,却也笑得一手直擦眼泪,一手重重拍着杨顺肉肉的膀子。虽然感觉生疼,杨顺还是很开心,小声问道:“那咱们的事儿,是不是结了?”

    “结了结了。”沈默大度的拍拍他的肩膀道:“私事结了!”

    众人光笑去了。没听出他话中有话,纷纷举杯道:“为了化干戈为玉帛,干杯!”

    沈默便顺从的干了一杯,在一片欢声笑语中,提高声调道:“但是——”

    花厅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所有人呈石化状态,都呆呆望向沈默,不知他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杨顺强笑道:“呵呵,但什么是?”

    “私事了了,下面就该共事了!”沈默表情一肃,起身道:“都察院左都御史沈默,奉旨问宣大总督话!”

    杨顺万万想不到,皇上竟还有口谕没宣,不由慌乱道:“臣臣……恭请圣安。”赶紧跪在地上。

    沈默看他一眼,道:“圣躬安,杨大人,沈默奉旨问话,你务必如实答来。”

    “臣聆听圣训,据实回答,如有半句隐瞒,便为不忠之臣。”杨顺口中下意识的回着套话,心里却一团乱麻,暗暗埋怨道:‘这个沈默也太不按规矩来了,有上谕不早宣,竟一直憋到现在,才当众宣布,他到底要干什么……’

    “你这个宣大总督当得好,堪称楷模呀!”便听沈默沉声道:“别人当总督时,宣大总是战事连连,惨败的战报一个接一个,让朕忧心如焚;你这个总督当得好啊,在你治下两年,战事寥寥无几,更无一次败绩,你说朕是不是该重重赏你?”

    “臣惭愧……”杨顺心中暗喜道:‘看来问题不大,是这小子故弄玄虚吧?’但听了下面的话,他的脸都绿了……

    只听沈默缓缓道:“只是朕有一事不明,请杨大将军解惑——既然西线无战事,为何将士阵亡人数,比整天打仗时,死的还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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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传言中的一章……并不影响今天的更新。

第六零二章 四个台吉

    国朝驱蒙元而代之。当年徐达、常遇春灭掉北元,将成吉思汗的子孙撵回了茫茫大草原,从此中原的繁华富饶与蒙古人无关,上至王公贵族,下到平民百姓,都在风沙苦寒中苦苦挣扎,却也唤回了他们身上的狼性,重新变得弓马娴熟、狡猾凶残起来,那是长生天的馈赠,那是成吉思汗的遗传,曾在中原的纸醉金迷中迷失,终于在莽莽大草原上找回。

    结果大明历次远征,都无法消灭他们,还被其不时骚扰﹐严重威胁着帝国的统治,到了成祖时候,便耗费巨资在东起鸭绿江、西抵嘉峪关﹐广袤万里的边境线上,设立辽东﹑宣府﹑大同﹑延绥、宁夏﹑甘肃﹑蓟州、山西﹑固原九座边城,防御蒙古人的进攻,这边是人们常说的九边。

    这九座边城,烽堠相望﹑卫所互联,构筑成大明的北疆防线,其重要性不言而喻,其中又数宣府为重中之重,因为它是京师西北面最重要的外围据点。如果宣府一旦失守,京城就剩下居庸关一道屏障了,京城形势岌岌可危了。事实上,只要入侵者突破宣府防线,攻克居庸关就没什么难度了。

    所以名义上是京畿外层防线的宣府城,实际是保卫北京的最后防线,也是最关键的屏障,所以被称为‘九边要冲数宣府’、‘京城锁钥’,为历代统治者最为重视的边镇,其城池经过百多年的营建,高三丈五尺,全是用夯土外加青砖包砌而成,城防设施完备,城高池深,气象雄伟,坚不可摧,它西边的大同甚至西安,都比不上它的规模。

    城内长年居住三十万人,其中军户二十万以上,与其说是一个城市,不如说是个拥有独立作战功能的军事堡垒更为恰当。

    正是因为宣府的存在,使蒙古人不敢深入内地,即使取道云中袭扰京城,也不过是虚张声势,唯恐被宣府出兵,断掉后路,往往一沾即走,政治意义远大于实际收获。所以历代蒙古统治者……无论是也先、小王子,还是俺答汗,都视宣府为眼中钉、肉中刺,无比渴望将其拔掉!只要拿下宣府,大明朝的京城就像扒光了衣服的女人,只能乖乖任其蹂躏了,恢复祖先的荣光、重据京城繁华之地,也就不再只是妄想了。然而即使强横如也先,甚至都将明朝的皇帝俘虏了,却也从未攻占过宣府……

    一座顽固宣府城,挡住了多少蒙古大汗的复兴之路,将其雄心壮志化为了永久的怨念,在一代又一代的继承人耳边反复念叨,使其在继承财富与地位的同时,也继承了这种怨念。黄台吉,在蒙语中是‘太子、继承人’的意思,他是传奇般的阿勒坦汗的长子,自然对宣府这个字,有着常人无法想象的执念。

    所以当杨顺的使者,通过萧芹找到他时,他一下子就激动了,他甚至感到了长生天的眷顾,要让他成为比父亲还伟大的蒙古大汗!

    当激动过后,他冷静下来,与心腹仔细商议,发现凭着自己部落的四千控弦,哪怕有人里应外合,也不敢贸然挑战宣府那个庞然大物,只好派人联系二弟布彦台吉所率之巴岳特部,四弟丙兔台吉所率之畏兀慎部;五弟把林台吉所率之巴林部,至于其他兄弟叔叔的部落,因为距离太远,唯恐夜长梦多,也就没有通知。

    三个‘台吉’同样对宣府深具怨念,一听消息便飞马赶到,四个台吉一合计,能凑出一万五的精锐部队,蒙古勇士能以一敌十,差不多足够了。老五把林台吉问:“要不要请父汗来坐镇?”结果遭到了三个哥哥一致的白眼,布彦台吉骂道:“若是父汗来了,到时候人们只说,阿勒坦汗攻陷了宣府城,哪会提我们的名字?”“对,这是我们的功勋,父汗已经足够荣耀,不需要了。”丙兔台吉也道。

    “可是,我怕万一损失过重,父汗会责罚我们的。”把林台吉向来小心谨慎,畏惧俺答如虎。

    “放心吧,这次我们用计。”黄台吉笑着安慰他道:“不强攻就不会有损失。”

    “计将从哪里出?”把林台吉可不放心,追问道。黄台吉本想卖个关子,但另两个台吉也好奇道:“是啊,大哥,你就别瞒着了。”他只好招认道:“是萧国师说的。”

    “那到底是个什么妙计呢?”

    “没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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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三个弟弟的要求下,黄台吉把萧芹找来。

    那萧芹望之四十多岁,穿一身宽大的白袍,额上系着杏黄色的布带;身材高而消瘦,脸型同样细长;生一双狼目、一个鹰鼻,嘴唇薄而紧抿着,一看就是个难对付的家伙。他是读书人出身,但塞外的风霜砥砺,早已经涤荡了他身上的文弱气息,让他看起来更像个战士。

    “长生天永远眷顾,黄台吉和三位台吉。”萧芹躬身施礼道。

    他虽然是个汉人,但蒙语说的极好,对蒙古人的风俗习惯了若指掌,甚至对黄金家族的历史和萨满教义都十分精通,所以蒙古人对他很有好感,四位台吉也不例外。黄台吉朝他点头笑道:“板升的守护神,阿勒坦汗的国师萧大人,我的四位兄弟来到这里,要听一听你神奇的计划。”

    萧芹也不隐瞒,笑笑道:“经过这几年的经营,我已经在宣府城中,发展了上千名的信徒,其中有个最近入教的,乃是北城门的城门官。”

    四个台吉闻言大喜道:“这么说,我们可以不费吹灰之力,便能进城了?!”

    萧芹笑道:“汉人有句话,叫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可以将其谋划的滴水不漏,但还要祈求长生天保佑。”

    “那一定没问题,我们是成吉思汗的子孙,长生天的宠儿,不保佑我们保佑谁?”四个台吉大喜道:“萧国师快去联络,我们这就各自点齐人马,咱们尽快出兵!”便全都信心满满,把林台吉也不再提通知父汗的事儿。

    “好说好说。”萧芹笑着应下来,出帐准备去了。

    蒙古人彪悍好战,入则为民,出则为兵,每年春夏两季逐水草放牧,繁衍牲口;到了秋冬季节,牧草早已经割下,喂养圈起来的牲口,就是女人和小孩的事儿了,男人们整日里喝酒吃肉、骑马射箭,期待着去劫掠汉人的财宝与女人。

    当他们接到首领的动员令,就立刻带上弓箭、骑上骏马,在女人们和孩子们的送别中,立刻各自的营地,往各自首领的大帐集中。仅仅用了两天时间,散布在方圆百里范围的蒙古汉子,便悉数集中在中央营地,整装待发了。

    黄台吉和三个弟弟,身穿着祖先留下的皮甲,骑马立在高坡之上,望着坡下乌压压的蒙古勇士,弟兄四个不禁浑身热血沸腾。在那一刻,四人都有种成吉思汗附体的感觉,自觉不可战胜,并可征服一切。

    黄台吉拨马而出,对坡下一脸热切的蒙古骑兵道:“今天,我们是个阿勒坦汗的台吉,将带领整个草原最勇猛的武士,去创造一个历史!此役之后,明国富饶的内地,将任我们自由驰骋,甚至明国的首都,也会成为我们宴会时的牛羊!”

    听到下面传来的粗重喘气声,看到一双双充满欲望的眼睛,黄台吉心中暗喜道:‘这段词还真管用呢……’原来他的演说词,是萧芹写好,费了老鼻子劲,才一句句教他背下来的。

    谁知这人不能得意,一高兴,竟把词儿给忘了。在下面人热切的目光中,黄台吉十分尴尬,却该死想不起下面说什么了,只好小声求救道:“帮我接下去。”

    要不怎么说,打虎还得亲兄弟,三个台吉毫不犹豫,一人一句道:“抢光他们的钱财!”

    “带走他们的女人!”

    “成吉思汗!”

    “成吉思汗!”众人跟着高呼道。

    黄台吉见好容易可以下台,赶紧道:“出发!”四兄弟便率领万余蒙古骑兵,向宣府方向呼啸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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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明边患严重,每年国库收入的四分之三,都要投入到九边军镇,虽然无法带来像样的胜利,却也不是一点用处也没有——几乎是黄台吉率众出发的当天,蒙古人大举集结,动向暂时不明的情报,便已经送到了宣府城中,邢将军的案头上。

    邢将军的全名叫邢玉,是宣府总兵官、挂镇朔将军印,所以‘将军’这个称号,不是虚名。这其实很了不得,此时全国共有总兵六十二名,而总兵挂印称将军的仅有八名。其中以‘镇’字打头的将军规格上高于‘征’,‘平’字打头的将军,乃是响当当的二品武将。当总掌军政的杨顺杨总督歇菜了,他就成了第一军事长官。

    邢玉深感问题的严重,拿着这条情报便去了驿馆……大明朝以文驭武,虽然杨顺歇菜,可还有那几个钦差呢!他当然要先汇报请示了。

    到了驿馆,沈默和朱十三不在,周毖和涂立在,他也顾不得谁是哪一边的了,将情报禀明了两人。

    两人不禁心中叫苦道:‘怕什么来什么!’现在杨顺被沈默软禁,宣府的军政群龙无首,如果因此导致战事不利,到时候皇上追究下来,姓沈的固然要扛大头,可他们同为钦差,也不可能好过了。

    周毖问邢玉道:“会不会是去别处啊,这么多地方,还偏来咱们宣府啊?”

    涂立也抱着侥幸问道:“是啊是啊,也许是去云中、应州,目标是劫掠村镇呢。”

    “肯定是宣府!”邢玉焦急道:“大人有所不知,那些蒙古人自私贪婪成性,如果只是普通的劫掠,是绝不会四部联合起来!能让他们甘愿合在一起的,只有独吞不掉的目标——方圆二百里内,只有宣府一个!”

    两人见邢玉说得斩钉截铁,不由信了他的说法,异口同声问道:“那现在怎么办?”

    邢玉道:“大人也不必太过担心,我宣府城有全套的对策,只是少了总督大人居中指挥,文武难以协调,”说着一抱拳道:“还请钦差大人主持大局,率领我等积极备战!”

    两人一听脸都绿了,都一口拒绝道:“那不行那不行,我们什么都不懂,外行怎能指挥内行?”态度无比的谦逊,坚决不背这个黑锅。涂立还笑眯眯的鼓励邢玉道:“我看邢将军就很有才嘛,你亲自指挥不好吗?”

    邢玉嘴角泛起一丝苦笑道:“我大明以文御武,我一个武将,是没法调动那些文官老爷的。”他是睁着眼说瞎话,宣府城中的文官武将早就成个一个集团,文以陈府台为尊,武自然是他说了算,若有军事方面的命令,是没人敢不听的。但他十分滑头,唯恐战败承担责任,所以坚决不当这个头。

    亲眼目睹了历任总督的悲剧,宣府的官员无论文武,都信奉一条座右铭道:‘出头的椽子最先烂’!

    看邢玉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周涂二人还指着他领兵守城,自然不能强求,只好答应给让找个领导,这才劝得邢玉先去准备御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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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邢玉走后,周涂二人相对枯坐,先闷了一会儿,然后又同时道:“你来吧!”说完不禁相视苦笑,知道谁都不会担着个责任。

    “不如我们抓阄吧?”周毖道:“抓到谁算谁?”

    涂立是个好说话的,点头道:“好吧。”便裁了纸,写下字,揉成一团让周毖抓,周毖抓一个,打开一看,不由变了脸色,哈哈干笑道:“这法子不好,咱们再想别的办法吧。”摆明了要耍赖,涂立也没办法,瞪他一眼道:“你想吧!”

    周毖陪笑道:“别生气,我还真有办法……”

    “什么办法?”

    “照路楷说的,”周毖轻声道:“把杨顺放出来。”

    “不妥不妥!”涂立反对道:“杨顺已经是待罪之人了,把他放出来统领大军,万一要是出了什么事,不仅咱俩跑不了,就算小阁老也要受牵连的!”

    “我却觉着路楷说的对。”周毖道:“这是个让他们将功折罪的好机会,只要把蒙古人挡回去了,咱们再吹捧他一下,让京里大人觉着,宣府不能没有杨顺这个人,自然就有人出来为他说好话。”说着恨恨道:“然后再添油加醋,告那沈默假借钦差的名义扣留总督,险些酿成大祸,这样双管齐下,不愁皇上不犯嘀咕。”

    涂立被他说动了,叹口气道:“事已至此,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你去把他放了吧。”

    “不是我,是咱俩!”周毖摇头道:“我一个人的卫队做不来这事。”

    “那我把卫队给你指挥。”涂立道:“还是不要都跟沈默撕破脸的好,万一还得求他,我到时也好说话。”

    “求他干什么?”周毖骂一句道:“那小子就是想把咱们往死里整,哪还有什么好心!”话虽如此,却也不再要求涂立跟他一起行动了。人的名、树的影,沈默的鼎鼎大名,不可避免的在他心里留下阴影,让一贯强硬的周侍郎,也不敢冷酷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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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毖带来的护卫有六十多人,加上涂立的四十多个,一百多人便手执刀剑长矛,跟随周侍郎往总督府去了。

    快到了的时候,周毖给他的下属打气道:“待会儿什么都不用管,只管进去抢人!出了人命我担着!”护卫们便嗷嗷叫着往大门口冲去。

    守门的锦衣卫早就得到消息,在门口站了两排,挡住了周毖等人的去路。

    “奉钦差大人命,进府押解杨顺路楷!”周毖的护卫长高声道。

    “奉钦差大人命,任何人不得带走杨顺路楷!”值守的锦衣卫也高声道。

    这要让不知内情的听了,定然以为那位‘钦差大人’是精神分裂。

    “动手!”周毖不想啰嗦,沉声下令道:“冲进去!”

    “谁敢!”只听一声大喝,锦衣卫百户吴强,出现在人墙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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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根廷被淘汰了,我的世界杯也结束了……明天开始专心写书了,看我的表现吧。

第六零三章 我来

    大概在邢玉到驿馆前半个时辰,年永康先一步将沈默和朱十三叫走了……因为杨顺的侍卫长从城外回来了,且已经被秘密抓捕。

    “不是说,先暗中观察他一段时间吗?”到了年永康在贫民区的据点,沈默问道。

    “已经盯梢过了。”年永康面带煞气道:“他化装成个行脚商贩,跟几个白莲教妖人前后脚进城,进城后也不回家,在城里四处流窜,一天工夫见了十几个人!”

    沈默便不再言语,跟着他下了后院的地窖,发现竟是个像模像样的地牢,足有七八间牢房,还有刑讯室。

    朱十三问道:“小年,怎么混得这么惨?躲躲藏藏的怕什么呢?”

    年永康轻声解释道:“没办法呀十三爷,这里是当兵的天下,咱们要是抓了人,他们就成群结队的上门要人,不答应就给你捣乱,让你不堪其扰……当然,原先不是这样的。”

    朱十三知道他的意思,拍拍年永康的肩膀道:“大都督不在了,我们更要自强!”

    年永康点点头,深吸口气道:“二位大人这边请,那人在刑讯室里。”

    走到刑讯室中,沈默便看到个悬吊在室中央的男子,虽然他之前见过许多捆绑悬挂,但都没有这次的别出心裁——只见那男子的两手拇指被铁箍牢牢箍着,铁箍上系着铁链子,铁链子穿过两侧墙上高处的铁环,将他的身子吊得笔直。然而他的两脚却没法悬空,因为他仅被足尖着地的高度,不多一寸、不少一寸,使他既难以完全靠拇指承受全身重量,又不能完全靠趾尖支撑身体,浑身酸麻无比,有力使不上。仅仅吊了半个时辰,那人就已经满头大汗,不停地颤抖。

    朱十三大为赞赏道:“小年真不赖,这法子值得推广一下!”他已经高升为北镇抚司副指挥使,所以都是从全局的角度看问题。

    年永康受宠若惊道:“谢大人夸奖!”便一下子来了精神,指着满屋子的刑具道:“宣府地处偏远,比不得北镇抚司的诏狱,没有那么多的花样。平时除了挺棍、夹棍、脑箍、烙铁子这些一般项目,也就是‘一封书、鼠弹筝、拦马棍、燕儿飞’,没什么稀罕玩意,”说着看看沈默道:“况且弄得血肉模糊,老叔祖也不一定爱看。”

    沈默笑笑道:“虽然血淋淋的也能看,要是有不流血的法子,那就更好了。”

    年永康道:“有的,小人琢磨出个方法,既简单又有效,这次在二位面前献丑了。”便对边上人道:“来个遮天蔽日吧。”

    手下行刑手便拿出个厚厚的纸袋,一下套在那人头上,然后开始泼水,被打湿的纸袋,似乎遮住了那人的口鼻,他可能觉着快要窒息了,便剧烈的挣扎起来,用了九牛二虎之力,靠着反复大张嘴巴,终于将那纸袋扯破个口子,大口大口的剧烈喘息起来,整个身体都在痉挛。

    “不错,不愧是练武之人。”年永康赞叹道:“这么快就扯破一次,不过不要骄傲,我们这里最高的记录是五个,由一名会龟息功的江洋大盗保持,看看你能不能再创新高。”说着声音一冷道:“再来!”

    便又有一个纸袋子套在他头上,那人赶紧大张嘴巴,想要提前开动,但没沾过水的纸袋子,根本不贴面,只是白费力气。

    当哗啦一声,一盆水泼上去,纸袋子才一下贴在他脸上,那人赶紧使劲挣脱,但这次明显费力许多,用了上次一多倍的时间,才好容易挣破……

    “好样的!”年永康拍手道:“再来第三个!”

    “别……”那人剧烈的喘息道:“我受不了了……”年永康这法子,对人的身体伤害,其实是有限的,但可以让他清晰感到窒息的恐怖,毫不怀疑自己会在下一次被活活憋死,那点可怜的勇气终于消耗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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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就招吧……”见手下将纸袋子从那人头上扯下,年永康便问道:“你到底出去干什么了?”

    “我……”那人如落汤鸡一般,一双眼睛也翻白着,仍在喘息道:“我去板升了。”

    “去那里干吗?”年永康逼问道。

    “去找萧芹。”那人便如竹筒倒豆子,将自己如何领命去见萧芹,如何在他的引荐下,见到了黄台吉,并邀请他们出兵宣府的事情,全吐露出来。

    沈默几个听得目瞪口呆,不敢相信他说的是真的。“那陆楷莫非疯了?勾结鞑虏进攻宣府,抄他九族都是轻的!”朱十三连连摇头道,说着恶狠狠的揪住那人的领子道:“你是不是耍我们呢?”那人唯恐再遭毒手,连连赌咒发誓,看起来不似作伪。

    “十三爷,他应该没骗人。”年永康在边上道:“那几个白莲教徒也招了,跟他说的大差不差。”

    “那就奇了怪了?”朱十三摸着下巴道:“难道这俩人老寿星吃砒霜?活腻味了?”也难怪他不理解,这年代当官,其实是很安全的勾当,哪怕你畏敌怯战、谎报战功、甚至滥杀无辜,充其量也就是一顿廷杖、流放两千里,终身不得叙用而已。可有两样,是绝对沾不得的,沾之必死,!那就是谋反与通敌!沾了那一条,都是死无葬身之地!

    这时,那人小声道:“大帅和路楷的一家老小还都在京城待着呢,怎可能通敌卖国呢?”

    “说,到底怎么回事儿!”年永康厉喝一声道:“再敢藏着掖着,下次给你双份的!”

    “这是那陆楷走投无路,想出来自救的法子。”那人赶紧招供道:“其实他不是跟黄台吉内外勾结,而是花钱买他来演个戏!”

    “演戏?”年永康和朱十三同时道。

    “对,演戏。”那人道:“只要黄台吉点起兵马来城下走一遭,他们便会支付他五万两银子,三万石粮食;然后黄台吉再退到长城北面,他们又会支付他同样数目的银子和粮食!”

    听者无不瞠目结舌,荒唐的真相,竟比戏文还不真实,朱十三咂咂嘴道:“呵,杨大帅的礼数真周到,看着快要过年了,就雇蒙古人演大戏给我们看。”

    “真有仇大帅当年的风范啊。”年永康也被逗乐了,摇头晃脑道:“当年仇鸾每年给俺答交保护费,求他不要打劫,在宣府都成了佳话,到现在还经久不衰,想不到杨大帅又来了这么一出,真是,真是……”

    “眨巴眼养个瞎儿子,一代不如一代”一直沉默不语的沈默,哼一声道:“仇鸾那好歹还为百姓免了刀兵之灾,他却引狼入室!实在是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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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再问不出什么了。三人便从地牢里出来,沈默对年永康道:“仔细盘查那几个白莲教徒,我感觉他们另有图谋,恐怕是想将计就计。”

    年永康知道事态严重,狠狠点头道:“大人放心,我这就去亲自审问,保准把他们肚子里的牛黄狗宝都掏出来。”正说话间,就看见一个叫马三的锦衣卫从外面跑进来。

    “你不在总督府值守,跑这来干嘛?”见他慌慌张张的样子,极易引来注意,暴露了这处据点,年永康不悦的呵斥起来。

    那马三却顾不得请罪,而是急急忙忙道:“周钦差领着人要硬冲总督府,吴百户正带弟兄们堵着呢,让小的赶紧回来求援!”

    “周毖硬冲总督府?”沈默心念电转,已然明白这是杨顺和路楷计划中的一环……用黄台吉施以外压,给周毖放出他们的借口,然后‘撵走’黄台吉,将功折罪,便可万事大吉了。

    “简直是痴心妄想!”这些人为了脱罪,竟然干出这等祸国殃民的丑事,是可忍、孰不可忍?想到这,沈默的脸色极为难看,沉声道:“备马,去总督府!”又对年永康道:“你留下,加紧盘查,随时向我报告!”年永康点点头,立刻命人备马。

    十几匹马冲出门去,在宣府狭窄的街道上奔驰,难免撞翻了些小贩的摊子,但这时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毫不停歇的往总督府冲去。所有人的心情都很紧张,他们甚至能预见到,周毖命人将吴强他们打得满地打滚,踏着他们的身体冲进府去。

    当沈默他们到了府前大街,便见到许多看热闹的围着总督府的门口,似乎里面的事情并未结束。

    “让开、让开!”锦衣卫高举马鞭,大声将闲杂人等驱逐;沈默和朱十三则在十几个手下的扈从下,来到了总督府门前,却意外的发现,周毖的人竟还被挡在门外,不得寸进。

    “这个吴强真神了。”沈默不由赞道,但下一刻,当他看清楚大门口时,一下子就傻了,不知该怎么评价——那吴强挡住周钦差前进的武器,不是血肉之躯筑起的长城,而是一尊泥偶!

    但那不是一尊普通的泥偶,而是一尊从文庙中搬来……哦不,应该叫请来的,姓孔名丘字仲尼的泥偶。

    宣府城的孔庙建在总督府中,据说是为了冲抵边镇过于浓重的武人之气,以示文治武功并举,不得有所偏废。

    当吴强听说周毖带人杀过来,便意识到不能硬挡……人家代表皇帝,真要急了眼,杀进去伤到谁也只是误伤,哪怕是出了人命,也只是误杀!正无计可施之际,他看到了坐落在总督府院左的夫子庙,心说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便命十余名身强力壮的手下,将他老人家请下神台,抬到府门口,大喝一声道:“谁敢上前!”

    还真没人敢上前。

    吴强天不怕地不怕,敢将孔夫子请来当门卫,别说还真找对人了!那周毖可不敢冲撞了这尊泥塑,也不敢上前抢夺,万一将其碰得四分五裂,或者掉个胳膊少个腿,那全天下读书人的口水,就能把他淹死了。

    周毖无可奈何,只能在那里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也没少了出言威胁,无奈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吴强根本不吃他那套,只让人抓紧了孔子的塑像,别被对方抢了去。

    双方就这样僵持着,没过多会儿,沈默便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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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看见沈默,周毖积累的怨怒终于有了发泄口,指着那泥塑高声道:“沈大人,你的手下竟敢擅自挪动圣人的塑像,这个不敬之罪,你要担的。”

    “小得们怕老夫子闷得慌,抬着出来晒晒太阳,这是大大的尊敬,我看不出有何不敬之处!”朱十三抢着胡搅蛮缠道。

    周毖却不理他,两眼直勾勾的盯着沈默,沈默却不怕他,冷着脸道:“你周大人,带兵来此羁押之所,卫兵们奉命守卫,见对付不了你这个钦差大人,只好请孔夫子帮忙!夫子心胸宽广,不会因为这点事儿生气的。”

    “好利的一张嘴,死的都能说成活的!”周毖缓缓点头,怒视着沈默道:“这事儿暂且搁下,咱们日后再论。但这不是我怕了你,而是因为军情紧急!”说着从袖中掏出邢玉给的情报,命人转交给沈默。

    沈默接过来一看,竟然是蒙古人集合四部兵力,一万五千人马,在黄台吉四兄弟的率领下,离开了草原驻地,向边境方向移动。

    ‘看来真的有鬼……’沈默敢笃定自己的猜测了——如果单单是演戏收钱,黄台吉必不会叫上他三个兄弟,自己白吃独食多过瘾,干嘛要分给别人?亲兄弟也不行!但他偏偏纠集了能出马的所有人,兴师动众、所图非浅!至少不是几万两银子、几万石粮食那么简单。

    再联系白莲教徒的异常活跃,一个精心策划、针对宣府的大阴谋,便呼之欲出了。

    沈默在那里沉思,周毖却以为他也怕了,便轻蔑的看他一眼道:“还不命他们让开?”

    “这跟敌情有什么关系?”沈默面露不解之色道。

    “当然有关系了!”周毖沉声道:“现在城中群龙无首,文官武将无法协调,组织工作一团乱麻,除非你沈大人能另荐高明,否则就别拦着,我要放出杨顺,让他戴罪立功!”

    “不行!”沈默本想接着说:‘这是杨路二人为了自救,自编自导的一出戏!’但话到嘴边,却又变成:“没有皇上的赦免,谁也别想放他们俩出来!”

    “你!”周毖指头点着沈默道:“怎么这么顽固不化?如果因为没有指挥输了这一仗,皇上怪罪下来,你担得起这么责任吗!”

    “担得起。”沈默微微一笑道:“周大人请回吧,这事儿包在我身上了,无论结果如何,跟你没有半分关系。”

    “哼……”周毖哼一声道:“现在说的轻松,出了问题还不是要我们一起承担?”

    “不会的。”沈默正色道:“我会立下军令状,一切后果由我一人负责,如何?”

    朱十三走过去,与沈默并立道:“算我一个,我与沈大人一起负责。”

    二比一。

    周毖深恨涂立那个缩头乌龟,让他没法据理力争。只好跺跺脚道:“这是你们说的,立字据吧!”

    ~~~~~~~~~~~~~~~~~~~~~~~~~~~~~~~~~~~~~~~~~~~~~~~~~~~~~~

    沈默两个果真就立了军令状,交给周毖保存,周毖收下那两份‘脱罪符’,心中便盘算开了,应早日离开这危险的地方。

    他一边想着,一边转身就走,却听到里面传来杨顺的尖叫声道:“周大人,你可不能不管我们了!”

    这一声也把沈默和众人的目光引过去,只见杨顺和路楷两个,趁着守卫疏忽,从花厅中逃出来,拼命往门口跑来。

    看到这两副鬼样子,周毖唯恐他俩说出什么来,便提高嗓门道:“大帅少安毋躁,先在这里安安生生待着……我刚才和沈大人约好了,他先来负责守城,要是他不成,你再来哈。”

    这不是哄小孩是什么?杨顺暴跳如雷道:“沈默算是个什么东西?他不过是个教书匠而已,怎么会守城呢?要是宣府城有一点损失,我就要请出王命旗斩了他……”话音未落,被人伸脚绊倒,摔了个狗吃屎,再也爬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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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零四章 白莲密语

    沈默不是自不量力之人,他知道自己什么擅长、什么不擅长——他擅长的东西很多,但不擅长的也不少,比如说带兵打仗、守城御敌,都是他所不能的。

    但他依然接下了守城的重任,因为他很清楚,宣府城的文官武将必与城池共存亡,他们常年经历战火,相互配合十分默契,并不需要有人对他们指手画脚,他们所需要的,是一个可以承担责任的傀儡,说好听点,就是名义上的首领。

    沈默知道打仗的事情,无须自己指手划脚,宣府官兵便可做得很好了——城中可以动员的兵力,达到八万之巨,再加上宣府城高池深、粮秣充足,他真看不出蒙古人以区区不到两万骑兵,在这滴水成冰的寒冬腊月,攻击宣府的胜算何在。

    纵观百年历史,蒙古人在这座城下被碰得头破血流,丢下的尸骨甚至与在其他地方阵亡的总和相当,以至于近几十年来,听到‘宣府城’三个字,蒙古人便满面愁容、提不起进攻的勇气,甚至每次劫掠都绕之而走。

    然而这次,他们毫无疑问的大举出动了,如果不是脑子进水,那必然是另有算计。结合年永康那边的结果看,显然后一种可能性要大得多。

    沈默最擅长的,便是各种阴谋阳谋,当然也善于对付对方的各种计谋,所以他很明智的将自己的工作重心,放在应对敌人可能的暗算上,而将城防、补给等一切战争相关,交由邢玉和陈府台全权负责——宣府城是他们的家,关系到他们的一切,沈默也不怕他们消极怠工。

    让合适的人去做合适的事,事情便会简单许多,这个道理明白的人很多,但身居高位者,却往往是另外一小撮……

    沈默召集宣府城的文武官员,向他们宣布,自己将为此次守城之役负总责,并下达了两项命令,第一,派出所有骑兵,向城外周外的百姓预警,命他们迅速躲藏起来……边民们世代生存在这种环境中,不用教也知道该如何去做。第二,便是让邢玉和陈府台陈睿分别负责军事、后勤两方面,有问题相互协商,协商不了再来找自己,而后便让他们该干嘛干嘛去了。

    宣府城的官员也如释重负,能得一肯担责任又不指手划脚的上司,简直是下面人的梦想,哪里还有什么不满意?

    于是大家各司其职,宣府城便如一台谈不上精密,却运转无碍的战争机器,开始有条不紊的准备迎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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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分配完了任务,沈默便专注于自己那一摊,他敢断定蒙古人这次是有诈的——他深知堡垒最易从内部攻破,尤其是在外部攻不破的时候,用间变成了几乎唯一的选择。当然因为种族有差,蒙古人想要在城内搞风搞雨,实在是困难多多,所以依附于他们的板升白莲教,便成了最好的执行者。

    大胆猜测完毕,下面便是小心求证了。沈默再次来到了锦衣卫宣大千户所的秘密据点内,听取年永康的审讯结果。

    “大人,那几个白莲教妖人已经全招了,他们是来传信的。”年永康禀报道:“这些家伙被邪教迷了心窍,要不是昼夜用刑,还真难撬开他们的嘴呢。”

    “哦,搜出什么信件了吗?”沈默问道。

    “没有信件。”年永康道:“他们本要在城内几处地方,写下一串符号。”说着将一张纸递给沈默道:“卑职让他们默写下来,每人都是丝毫不差,应该没有问题。”

    沈默拿过那张纸,便见上面一共五个图案,前两个是两个月亮,第三个是个太阳,第四个是条狗、第五个是个人脸,大张着嘴巴……都是最最简单的图案,要是在街墙上看到,只会以为是小儿胡闹的涂鸦,谁会想到是惊人的暗号呢?

    “这是什么意思?”沈默皱眉道:“那些人怎么说?”

    “他们也不知道。”年永康道:“据说这是萧芹创立的‘白莲密语’,只有他的亲近弟子,和秘密潜伏的人认得,像他们这些跑腿传令的,只管记住图案,并不知道意思。”

    “白莲密语?”沈默摸索着下巴道:“你怎么看这东西?”

    “看不出来。”年永康挠挠头道:“什么月亮啊太阳啊,狗啊人的,除了设定它的人,只有鬼知道喽。”

    沈默叹口气道:“要是那个阎浩没死就好了,从他俩口中就能问出来。”可惜当初杨顺为了让沈炼的案子死无对证,早就杀人灭口,将阎浩、杨胤夔两人,毒死在牢里了。

    两人对着那张纸琢磨了半天,沈默突然问道:“牢里那些人,是头次传令吗?”

    “不是。”年永康道:“他们就是专干这个的,常年为白莲教跑腿送信。”

    “都是这种东西?”沈默心说那萧芹可就太厉害,都能独立发明语言了。

    “这个没问……”年永康道:“我这就去问问。”

    “一起去,”沈默起身笑道:“我对他们突然很有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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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走就走,两人便下了地牢。

    到了刑讯室中,沈默才知道,所谓‘昼夜用刑’,不是白天黑夜连续用刑的意思,而是制作一个一人高的木笼,四面钉上钉子,钉尖向内,穿透木条,那些白莲教徒便被关在当中,必须无时无刻都保持立正的姿态,像木偶似地一动不动,而且不能打瞌睡,因为身体稍微动弹一下,钉尖就刺入皮肉,疼痛难耐,沈默只是看看,便觉着毛骨悚然了……

    一看到年永康和一个年轻高官进来,几个笼子里的白莲教徒纷纷哀求道:“放了我们吧,实在站不住了……”

    “他们已经在里面关了两天。”年永康小声禀报道:“全都熬垮了,问什么说什么。”沈默估计自己在里面,半天都坚持不了,撇撇嘴,表示一下惊奇。

    便听年永康沉声对那些白莲教徒道:“我家大人前来问话,你们的机会来了,如果谁的回答又好又准确,就能转到普通牢房,等证明确实有用后,将会得到大人的特赦。”

    四个白莲教徒,登时将目光汇集到沈默身上,沈默微笑着点点头道:“是的,不仅是特赦,本官还会安排他去江南,给他一个全新的身份,让他在人间天堂重新开始。”

    在这个‘宁为长江犬,不为黄河人’的年代,沈默这个承诺,无疑是谁也没法抗拒的,更不用说这些已经叛教的白莲教徒了。

    年永康搬来把椅子,请沈默坐下。沈默又找他来块黑板,写下甲乙丙丁,对那四个人道:“你们从左到右,依次是甲乙丙丁,记住自己的代号。”然后又指一指那黑板道:“我开始提问,先是必答题,然后是抢答,谁答出来,便加一分,补充发言的也能加分,但敢糊弄我的……”说着目光转冷道:“直接擦掉你的代号,在笼子里关到死吧!”

    甲乙丙丁四人连忙保证,一定会好生回答。

    “请听题。”沈默道:“第一个问题,你们入教多长时间了。”

    四人依次回答,五到七年不等。

    见沈默点点头,年永康便在每人的代号下面,画上一笔。

    “干这个信使多少年了?”什么又问道。

    四人依次回答,一到三年不等,便又得到一条竖线……沈默又问了三个简单的问题,送给他们没人一个‘正’字。其实等于谁都没加分,可四人看了却很受鼓舞,仿佛一定能再接再厉,战胜对手一般。

    “下面进入抢答环节。”沈默道:“这可是拉开差距的关键机会,都要把握住啊!”四人都屏息凝神,没一个说话的,唯恐听漏了一个字。

    “你们谁知道,白莲密语是怎么回事儿?”沈默沉声道。

    四个人沉默一会儿,然后是乙号最先道:“是萧天王……哦不,萧芹创造的一种暗号,用来传递一些秘密信号。”

    “这种方法用的多吗?”沈默又问道。

    还是乙道:“很少用到,只有最要紧的时候才用。”

    “很好。”沈默赞许的点点头道:“给他加两分!”

    那人便咧嘴笑起来,边上三个的心却揪起来,于是暗下决心,下次绝对不能犹豫,一定有啥说啥。

    “你们以前传递过类似的暗语吗?”沈默问道。

    四个人一起点头道:“传递过!”加一分!

    “几次?”沈默的目光,渐渐凝重起来道,结果最多的送过五次,最少的这是第二次。

    沈默便缓缓道:“将原先传递的暗语写下一条,便得一分。”

    立刻有四个狱卒上前,端着纸笔让他们写。四人使出吃奶的力气想啊想,然后小心的从递饭的孔洞中伸出手,便开始歪歪扭扭的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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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坐在那里等着,不一会儿,最年轻的‘丁号’交卷,他之前就干过一次,所以记得牢靠,不费劲就写下来了。

    接过年永康转呈的纸张,沈默看到上面是四个图案,依次为‘人脚、马、鹧鸪、麻雀。’依然是一头雾水。他问那丁号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怎么个背景?”

    “就是前两天。”丁号小声道:“我去保安州传的令。”

    “确切的日子。”沈默沉声道。

    “腊月十三那天。”

    “腊月十三?”沈默还没说什么,年永康低呼一声道:“我知道是为了什么了!从那天下午开始,从临近州县,有大量可疑之人往宣府赶来,其中不少是邪教的嫌疑分子。”说着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当时因为沈先生的缘故,没有通报官府,但一直关注着他们——十六那天,这些人都出现在十字街头,一直煽动百姓冲击法场,要不是大人及时赶到,怕是要酿成大祸了。”

    这时候,另一个也写完了,沈默拿过来一看,便见上面也有同一条暗语,询问得知,那人腊月十三去怀来县传令;等剩下两个也写好了,纸上同样有这条暗语,只是地点不同,但都是临近的州县。

    “看来,”年永康轻声道:“这是一条召集令,召集各地的教徒来宣府闹事。”

    “嗯。”沈默点点头表示赞同,又道:“要想明确表述一条命令,最最简略的情况下,也要具备时间、地点、动作三要素。”说着指着那四个图案道:“所以我敢说,每个图案对应的,不是单个的字,而是一些个词语。”

    年永康点点头道:“这样就不会太复杂了,最多一两百个图案,便能将他的意思表达清楚,当然前提是对方知道所有暗号的含义。”

    “黑话!”沈默沉声道:“这就是一种符号化的土匪黑话。”江湖上的黑话,又称作切口,也叫春点、唇点。许多的帮派、行当都有一套复杂的切口体系,沈默就会说大部分的漕帮切口。

    让沈默这样一解构,在年永康心中十分神秘的萧天王,立马沦落为黑帮分子,不由笑道:“确实是这么回事儿。”于是两人仔细看那些纸片,扣除重复的,共有六条暗语,通过问讯得知,这些命令分布在近三年里,每条至多六七个图案,都不尽相同。

    看着这些五花八门的小图案,年永康眼都花了,发愁道:“这可怎么猜啊。”要是能让你轻易的看出来,那就不是黑话了。

    沈默却专心盘问四人,要他们答出每一条暗语的背景,尤其是时间,必须精确到哪一天!

    “这是最后的问题了!”沈默沉声对四人道:“答出一个加两分!”一下让落后者提起全部精神,领先者也紧张起来,唯恐被趁机反超了。

    要不怎么说,良好的竞争可以创造奇迹呢,一刻钟以后,四人竟真的将六个时间,全部回忆出来了!

    沈默抖一抖那记着时间的纸张,递给年永康道:“立刻查阅资料,看看这些个时间,以及稍后几天里,发生了什么事!”

    “是!”年永康应一声,便赶紧去办了。

    沈默知道再待下去,除了吸一肚子浊气,没有任何用处了,便也要离去。

    “大人,我们谁赢了?”甲号和丙号同声问道。

    沈默看一眼黑板上,两人都是两个正字零一横,比另外两个的分多,便对狱卒道:“将他俩都转了吧。”那两个兴奋的忘了身在何处,竟手舞足蹈起来,结果被扎得血流如注……

    几家欢喜几家愁,另两个则如丧考妣,摇摇欲坠,却听沈默道:“至于剩下的两个,愿意帮我办点事儿的,也可以出来,不愿意的就呆在这儿吧。”那两人一下来了精神,大声道:“俺什么都愿意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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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永康心细如发,档案分类十分仔细,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便将沈默要的东西查到了。

    沈默先翻阅一下六条事件的大概,除了杀官、就是整村逃亡,都是萧芹的成名之作,便不再对这些事件与暗语之间的联系有疑问。验证了这一点,他便不再关心那些事件本身,单单将六个时间抄下来……不抄年份,只抄月份和日期。

    用这六个日期,和六条暗语的图案对比一阵子,还是不得要领。想一想,他又将月份也划了去,仅留下日期而已。因为他感觉每条暗语的符号有限,如果要连月带日的都表达出来,能用来传递主要信息的符号,就太少了。而且白莲教的命令发出与行动执行之间,最多间隔三五天时间,也许没必要强调月份……

    于是仅剩下六个数字。

    沈默又将那六条暗语的后半部分遮起来,仅留下每条的前两个符号,终于眼前一亮,长舒口气道:“八成就是这么回事!”

    一直在他背后安静候着的年永康,这才出声问道:“大人,您把这些符号都搞懂了?”

    “我哪有那本事。”沈默惬意的喝口茶,小小得意的笑道:“不过略懂而已。”

    “啊?”年永康奇怪道:“可我看大人已经信心满满了。”

    “嗯。”沈默笑道:“因为没必要全懂,略懂即可。”说着搁下茶盏,做个戏台上骑马瞭望的姿势,拉长声音道:“看前面黑洞洞,定是那贼巢穴,待我冲将前去,杀他个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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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现在才发第一章,但我要说,今晚无论如何也会写完下一章的,写不完不睡觉!!!

    艰难恢复人品中

第六零八章 四百就四百

    宣府城前的雪原上,明军高喊着‘四百就四百!’,嚎叫着向蒙古兵冲过去。

    蒙古兵天生便擅长战斗,显然技高一筹,方才那些人吃亏就吃在麻痹大意、猝不及防上,出现意外后便一下子慌乱,方才被明军敲了闷棍。

    但这些反扑出来的,却做好了充分的战斗准备。看着来不及再射箭,他们便不慌不忙的将硬弓背在背上,也不用什么兵刃,就用那七八尺长的滑雪杖,猛地戳向冲过来的明军。

    前面的明军纷纷变道躲避,却被后面冲上来的同袍撞了出去,明军顿时乱成一团,而蒙古兵却靠着那一杆子的反冲之力,潇洒的完成了变向,想要收回杆子,往回划去。

    大部分都顺利的完成了摆脱,但也有一些被拖住了!

    只见明军仿佛打了鸡血,高喊着:“四百就四百!”牢牢抱住一些动作不太利索的蒙古兵的滑雪杆,死活不让对方收回去。眼见着后面的明军扑上来,蒙古兵无奈弃杆——但也不是撒手了事,而是猛然变拉为送,一个接力反弹出去,同时也把明军诳倒一片。

    眼见着蒙古人瞬间摆脱纠缠,退出了一两丈远,邢玉气得嗷嗷直叫,大吼道:“连四百个鞑子都留不住吗?”

    “四百就四百!”明军士兵背城一战,要是杀不掉四百蒙古兵,就进不了城。也是真红了眼,纷纷越过倒地的同袍,使出吃奶的力气往前冲,当然还少不了那句挂在嘴边的口号。

    “思拜旧思拜?”远处的几个台吉都听得清清楚楚,不由面面相觑道:“难道是句咒语吗?”不然怎能让羸弱的明军改头换面呢?便都望向萧芹,希望这位专业人士,能够答疑解惑。

    萧芹虽然惯于装神弄鬼,但也正因如此,才知道哪有什么灵光的咒语?不然自己也不用看蒙古人的脸色了。但他深恨那一鞭之耻,更恨黄台吉不讲信誉,滥杀他的子民,便瞎扯道:“在你们密教中,有金刚不坏咒;我们白莲教,也有‘刀枪不入’的法术,想必这是哪路高人施展的咒语吧,能让明军摆脱怯懦,一往无前。”

    四个台吉也不是被骗大的,但见对面的明军确实很反常,跟他们打交道这么多年,何曾见他们主动出击过?现在铺天盖地冲过来,那必然是被施过法的……所以竟对萧芹的话深信不疑。

    “大哥,城内有高人啊。”布彦台吉道:“我看咱们这次可讨不着好了。”

    “少废话。”黄台吉都快要郁闷死了,自己第一次发动了点大事儿,结果却成这个样子,他简直想找块豆腐撞死了。

    平日里话最多的丙兔台吉,却一言不发,死死盯着场上局势的变化,谁家孩子谁心疼,那可都是他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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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蒙古人在前面拼命跑,明军在后面死命追,速度竟然差不多。按说蒙古人滑雪的技术可比明军好多了,但他们有不少兄弟没了滑雪杆,便要两人拉一个,才能使其不落入明军的手中。

    明军这边也有些牛人,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关键时刻表现出能力来了,他们能够跟三人组的蒙古人并驾齐驱,双方离着也就两尺左右的距离,但边上的蒙古人,要一手拉着兄弟,一手撑着滑雪杆。可惜爹娘没给生出三只手或者三条腿,所以只能眼睁睁看着人家举起朴刀,猛地看过来。

    生死时刻,绝大多数人都松开拉着兄弟的手,选择了自己躲闪。然后小组解散,一个逃生,另两个失去平衡,踉跄着摔倒在地,成了明军的刀下鬼。

    余下的三人小组,见状只好分开,两人逃出升天,剩下一个中间的,只能落在后面,转眼被明军吞噬。

    这时,那些起先被追的短矛手,又反身追上来,朝蒙古人的后背,猛烈的投掷出最后的武器,极其精准的命中,登时倒了一片。

    这对明军来说,又是个莫大的鼓舞,他们高叫着‘四百就四百’的咒语,穷追猛打,虽然斩获寥寥,却胜在气势十足。一直追到蒙古人大营前,也丝毫没有停歇,便蒙头闯了进去。

    要说蒙古人下营的技术,简直比明军的野战技术还要糟糕,没有鹿砦也没有栅栏,只是挖了个壕沟而已。不知是谁的天才建议,他们又用挖出来的土,在沟外垒了个不算高的围墙。若是平时当然很好,等于变相加深了壕沟嘛。

    可是在这样连天大雪的情况下,就出大问题了。北风把大量的雪吹倒围墙下,然后压实冻住,经过两天多的鬼斧神工,竟然形成了个光滑的坡面,且正好跟围墙一样高。

    那些技术高超的蒙古兵,退到围墙外时,来不及从营门进去,便下意识的朝围墙冲过去,沿着围墙的坡面猛然上去,又被惯性抛条优美的弧线,正好越过了壕沟,稳稳落在营地里,心说可算松口气吧。

    然而他们却忘了,后面的追兵也划着雪橇,且已经追红了眼……这种持续而不衰竭的追击,在明军是极其罕见的,除了沈默的一番连拉带打的激将外,主要还是交通工具所带来的附加值——如果换成是用跑的,缺乏耐力的宣府兵,早就累得口吐白沫,半道放弃了;若是改成骑马,就连追都别追了,人家蒙古人在马背上出生、在马背上睡觉,想追上蒙古骑兵,除非插上翅膀飞。

    只有滑雪这种不太费力气,双方水平又相差不太大的竞速方式,才能让追击持续下去,这也让明军大喜过望,气势如虹,高呼着‘四百就四百’,跟蒙古人冲上斜坡,飞过壕沟,竟杀进蒙古人的大营中。

    其实,据大部分明军事后回忆,之所以如此彪悍,是因为滑雪速度太快,如果一下子停下来,可能就会被后面的同袍狠狠撞上,所以不得不一往无前,不敢停下也不敢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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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在蒙古人看来,这却是那神秘咒语的作用,竟让一贯懦弱的明军士兵如此悍不畏死……加之此役连连受挫,蒙古人已然沮丧无比,士气十分低落,虽然立刻展开狙击,弓箭精准而猛烈的向明军射去,并立刻造成了很大的杀伤;但因为明军的速度太快,来不及二轮射击,就已冲到左翼前排数丈的地方!

    他们只好收起弓箭,用滑雪杆阻挡对方前进,同时且战且退。

    “大哥,快下令撤退吧,”布彦台吉着急道:“咱们的勇士不能骑马,好比雄鹰折断了翅膀,不能白白消耗在这里。”

    黄台吉阴着个脸,他骑在马上,何尝看不到部下已经战意全无,拼下去不论胜负,都会损失惨重。但一个‘退’字想要出口却这么难,那代表着他的第一次,就这样彻底失败了。

    正在胡思乱想间,一支黑色的羽箭,带着尖利的呼啸,冲着他的胸前便飞过来,黄台吉没回过神来,边上的丙兔台吉猛地推了他一把,堪堪避过要害,却被左边肩胛骨上。

    黄台吉闷哼一声,仰面摔倒在马背上,短暂的失去了意识。

    远处明军前锋,邢玉收回他的祖传硬弓,揉着酸麻的肩膀,咧嘴笑道:“快喊吧!”边上的亲卫便一起放声大喊:“黄台吉中箭了!黄台吉中箭了!”

    明军又被打了一针鸡血,蒙古人听了则人心惶惶,就连本阵和右翼,也出现松动的迹象。

    “大哥,大哥……”黄台吉被从昏迷中唤醒,看到弟弟们焦急的脸,他张张嘴,作出个撤退的手势。

    “黄台吉有令,全军撤退!”布彦台吉立刻高声宣布道。

    ‘呜呜……’撤退号角呜咽吹响了,早就战意全无的蒙古人,立刻撑起滑雪杖,全线向后撤退。

    明军从没想过会出现这种局面,也不知道如何在追击中有效消灭敌军,所以只会傻追一气,捡一些掉队的、摔倒的蒙古人来杀,双方渐行渐远,白白浪费了绝佳的歼敌机会。

    但就这样,也兴奋的明军嗷嗷直叫,见已经追不上了,他们便渐渐收住脚,在雪原上又蹦又跳,仿佛提前过年一般。

    邢玉仍然满脸通红,不过这次是激动的,他命令部下开始打扫战场,尤其是寻找蒙古人,取了首级好凑齐四百之数。身边的副将们谀词如潮,都说这次至少阵斩上前蒙古人。

    谁知最后清点完毕,仅仅找到三百多具尸首,让邢玉脸上一阵火辣辣,骂一声:“雷声大、雨点小……”

    边上副将连忙安慰道:“我们虽然没有杀多少人,但缴获了蒙古人上万匹战马,当得上一场大胜了。”原来蒙古人见雪地骑马不便,便下马上了雪橇,然后赶上兵败,争先恐后的逃走,也顾不上战马,只能全留给明军作战利品了。

    其实这些马看到主人跑了,也想追来着,但雪太深了,小跑一会儿就累了,只好站下歇歇,放弃了对忠诚的追求。

    望着眼前密密麻麻的战马,邢玉咧嘴笑道:“是啊,就算一百匹马顶一个人,应该可以交差了吧?”便命令部下把马牵回去,这可都是上等的蒙古战马,虽然体型矮小,但吃苦耐劳,冷静听话,是最上等的军马。

    只是想收服上万匹认生的军马,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只见雪地上处处马嘶人叫,人仰马翻,一直折腾到天快黑,才将这些不听话的东西,全都牵住带回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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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往回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邢玉他们却分明看到两条明亮的火龙,清晰照亮回城的道路。待走近了一看,竟然是宣府城的军民百姓,打着火把,站在道两旁,为凯旋的将士照亮回家的路。

    看到这种场面,即使平时最油的兵痞,也不禁昂首挺胸;最麻木的混蛋,也眼圈泪珠子打转,他们不知道这是所谓的荣誉感和自豪感,却都切身体会到这种感觉……真他妈的好。

    陈府台率文武官员半道出迎,朝邢玉齐齐施礼道:“恭迎将军凯旋!”

    “劳烦各位了……”邢玉一边抱拳应付,一边眼珠子打转,四处寻找着什么人。

    “钦差大人已在总督府设下盛宴,”陈丕德知道他在想什么,小声笑道:“给将军庆功呢。”

    邢玉这才咧嘴笑笑,道:“弟兄们的伙食安排好了吗?”

    “那是当然,准备一下午了。”陈丕德笑道:“酒肉管够,一醉方休!”引得官兵们一阵欢呼起来。

    “请邢将军与诸位千户以上总督府赴宴!”陈丕德伸手恭请道。

    邢玉便一马当先,往总督府去了。

    总督府中果然是灯火辉煌,美酒飘香,沈默笑吟吟的站在门口,他已经除下官服,头上戴着月白色的逍遥巾,身上穿一件半旧的青灰缎面的薄棉袍。下面露着白布袜,黑缎鞋,纤尘不染、丰神潇洒,从头到脚都是家世清华的贵公子派头,完全没了往日里杀伐决断的狠厉劲儿。

    但邢玉让他搞怕了,丝毫不敢怠慢,推金山、倒玉柱,俯身行礼。沈默伸手将他扶起,微笑道:“快洗把脸入席吧,一天没正经吃饭,该饿坏了吧。”语气柔和至极,仿佛对待远行归来的游子一般,润物无声,滋养心田。

    邢玉跟他的将领们到后面洗了脸,换上准备好的干净衣裳,发现每个人的都十分合身,仿佛量体裁衣一般,不由惊奇道:“这是怎么做到的?”

    边上伺候的小吏笑道:“是钦差大人命我们先去诸位大人家中,借一身诸位大人的衣服,然后让裁缝比着做出来的。”

    众人不由大为感慨,心说钦差大人真是太客气了……连最后一丝对沈默的怨气也消失不见,其实答应了这一仗,便一好百好,大家都好,这才是主因。

    回到总督府的花厅中,众人分文武就坐,沈默端着酒杯起身敬酒,要对邢玉表示祝贺。

    邢玉面带羞愧道:“不敢当,不敢当,我们最后清点战果,才斩首三百余人,离着大人的要求,还差一百个呢。”众人也紧张的望着沈默,唯恐这位刁钻的钦差大人,再出什么幺蛾子。

    沈默笑笑道:“哦,当时我算错了,六百一加一百是七百一,你们再杀二百九便可,我给多说了一百,跟各位赔个不是了。”

    众人闻言心情一松,都哈哈大笑道:“大人言重了。”

    邢玉却依旧红着脸道:“这次大举出动,却才斩获这么几个,末将是越想越羞愧,这杯酒,实在喝不下去。”

    沈默意外的看他一眼,心说看来这个人还有救,便笑着走到他身旁,把手搭在他背上,温声道:“今天你们的表现,已经是超水平发挥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你就是再自责,也不能扩大战果了,”说着把酒递到他面前道:“从明年开始,咱们好生训练,从严治军,让官兵的战斗力提上去,以后有的是机会跟蒙古人作战,到时候赶上前去,杀他个痛痛快快!了却今日之遗憾,可好?”

    邢玉盯着沈默,重重点头道:“中!俺听大人的。”说着接过那杯酒,刚要往唇边送,又想起什么似的问道:“这么说,大人会保我们了?”

    沈默闻言失笑道:“就知道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便笑着回到座位后,目光威严的扫过众将道:“不错,这一仗虽然不甚痛快,但终究是个大捷,又恰好正在年根上,可以说是送给皇上最好的新年礼物……我借机为你们说几句话,应该还是有用的。”

    众人闻言面带喜色,全都起身道:“多谢大人关爱!我等没齿不忘!”

    “先不要高兴太早!”沈默的脸色变的严肃起来,道:“咱们还得把丑话说在前头……”

    场面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听沈默清冷的声音道:“十天前,谁在这间花厅里就坐?”

    “我!”“下官。”“卑职……”便有八九个文武官员出声道。

    “你们目睹了什么?”沈默沉声问道。

    “回大人,我们有幸目睹了大人大展神威,智斗杨顺、路楷,谈笑间剥夺他们的兵权,将他们软禁起来的场面。”陈丕德激动道:“真是大快人心,到现在想起来,还激动地热血沸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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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靠,昨晚写着写着睡着了……

第六零九章 老西儿

    听完陈府台的话,沈默微笑道:“凡事不能光看表面。”说着叹口气道:“咱们接触的时间虽短,可你们也该知道,我沈默是个什么样人了吧?”

    众人马上谀词如潮,说‘大人仁德’、‘大人智勇’之类,说的沈默嘴角微翘,却摇摇头道:“你们没说实话呀,我想你们对我的评价,应该不算太高。”

    ‘大人这话说的……’众人如拨浪鼓似的摇头道:“我们对您的敬仰之情,就像黄河水一样滔滔不绝,没有一丝半点的怨气。”

    “难道你们不觉着,”沈默似笑非笑道:“本官有些太黑太狠,下手毫不留情吗?”

    “哪里哪里,没有没有……”众人赶紧矢口否认,但心里难免认同的点点头……沈默这次来宣府翻云覆雨、杀伐决断,一开头就拿下了宣大总督,再转身把周涂二位钦差挤兑的无颜露面,到最后竟把八千多明军关在城门外,非要取够了首级才放他们入城。

    通过这三件事,宣府城的官员已经达成共识,钦差沈大人的性子,是砒霜拌大蒜——又毒又辣!只是不敢承认而已。

    “大家不说我也知道。”沈默笑笑道:“你们对我是有怨言的。”说着一抬手,阻止众人分辩,微笑道:“但你们可以打听打听,我在北京、在苏州的时候,那是出了名的好脾气,从没跟哪个同僚红过脸,也没断过哪个的官路。”说着摸着下巴回忆道:“大家送我个外号叫‘福气来’,就是说谁跟我当官,谁的好日子也就到了,升官发财指日可待。”

    众人听了心中不由一动,他们隐约能听出,沈默这是在说‘跟我走、有肉吃’啊,但更听出他话语中的警示之意。只是吃不准这里面是警示的意思多,还是拉拢的意思多,便无人敢随便放声,都望着最有智慧的陈府台,希望他能再探探口风。

    陈丕德当仁不让,小声问道:“大人,您的意思是,这次的情况很特殊?”他无疑是聪明的,从这个角度入手,留足了进退的空间。

    “是啊。”沈默赞许的看他一眼,点点头轻声道:“别看我沈默耀武扬威,好像很有能耐,实际上我也不过是奉命行事。而大人们之所以选我来办这个差,就是因为我能体会上意,不会把差事办走了样。”

    “大人的意思是……”陈丕德又轻声问道:“这个大人,要换人了吗?”如此直白的问话,让所有人都瞪起眼来,想听听沈默是如何回答的。

    沈默呵呵一笑,故弄玄虚道:“莫道浮云终蔽日,严冬过后绽春蕾。时令变幻不是我们这些小人物可以左右的。”随着官越当越大,他的口风也越来越紧,说的每一个字都好像在暗示你什么,但想用他的话做文章,是根本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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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让众人多考虑是严冬还是春蕾,沈默接着沉声道:“诸位,边将不必问内阁。但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们,随着朝廷在东南战场奠定胜局,整体的战略重心,必然要往北方移——现在的情况是,朝廷在东南积累了经验和信心,看到原先在军事上远逊于北方的南方诸省,都打造出了能打胜仗的强大军队,已经完全认定,北方不应该不行,不应该连南方都比不上。”说着有力的挥下手,略微提高声调道:“所以上至皇上、内阁,下至兵部、科道,所有人都达成了共识,要下大力气整治九边!”

    比起内阁的争斗,还是关乎切身的东西,更能吸引在场众人的心神,听了沈默的话,他们都陷入了沉思。

    “杨顺、路楷、甚至还有更大的人物被法办,就是为九边军改大计祭旗。”沈默高声道:“从此以后,任何畏敌怯战、杀敌冒功、疏于训练、一触即溃,都将遭到最严厉的处置。”说着目光威严的扫过众人,一字一句道:“如果你们不从此洗心革面,还要学那杨路二人的话,那说不得本官又要再跑一趟。”

    众人赶紧赌咒发誓,纷纷保证绝不辜负沈大人的期望,好好训练,好好打仗云云……

    毕竟这是庆功宴,最后还得转回到轻松愉快的调调上,沈默便对众人笑道:“不过你们也不用太过紧张,毕竟咱们共同战斗过,深厚友谊的摆在这儿,我会尽量照拂你们的。”

    “多谢大人……”众人哪还不知情由?一起起身施礼道:“我等必不辜负大人的期望。”

    “好说好说。”沈默笑容可掬道:“今日同饮庆功酒、来日方长显身手!”

    众人知道领导讲话完毕,纷纷上前敬起酒来,沈默知道要想真让北方人服气,酒桌上一定不能认怂,好在他酒精沙场,任他们多少花样,统统来者不拒。这让宣府文武对他的印象大为改观,心说酒品如人品,看来沈大人虽然心眼儿多、出手狠,但归根结底,还是个实在人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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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的豪放也渐渐让众人没了拘谨,开始相互敬酒,觥筹交错,场面十分热闹。

    这时,外面进来个小吏,伏在陈丕德的耳边轻声嘀咕几句,陈丕德点点头,让他先退下去,便小声禀报沈默道:“大人,崔老率城中的缙绅耆宿,前来捧场道贺。”

    沈默闻言笑道:“欢迎欢迎啊。”说着对陈丕德道:“赶紧加桌吧。”陈丕德点头应道:“下官这就去安排。”却被沈默叫住道:“让别人去吧,咱们得出去迎迎。”

    “啊,我代大人迎一下即可。”陈丕德连忙道。

    “还是我亲自走一趟吧。”沈默摇头道。

    果然,对于他的出迎,崔老等人感到十分惊讶,甚至有些觉着受宠若惊,连声道:“您是钦差,谁当得起您相迎啊?”

    沈默拱手道:“崔老德高望重,怎么当不起?”

    “礼数不周,礼数不周啊。”崔老赶紧还礼道。

    “尊老敬老才是礼数。”沈默笑着扶住崔老道:“何况我还要好好谢谢您老。”

    崔老这才不再推辞,口中连声道‘惶恐’,被沈默扶着进了花厅,紧挨着他坐下。

    “都坐下吧。”沈默招呼其余的官员士绅道:“今日不是鸿门宴,是咱们宣府的庆功宴,大伙不必拘谨。”凡是出席过那场夜宴的人,无不心领神会的笑起来,谢过钦差大人,在各自的座位上就坐。

    待众人都坐下,崔老微笑着对沈默道:“今日喜闻在大人的英明领导下,我军凯歌高奏,在城外痛击蒙古黄台吉,而后一路追击,大破敌营,斩杀缴获无数,创数年未有之大捷!”说着看看那些同来的士绅道:“我们这些老家伙,虽然上不得阵,可与将士们的心是一样的。听说咱们打胜仗,我们是太高兴啦,于是合计着备了点薄礼,冒昧来给大人和诸位将军道贺了!还请大人不要嫌弃。”

    一直跟在他后面的中年男子,便将一份精美的礼单,双手奉到沈默面前。

    沈默打开一看,除了一笔不菲的银两外,还有大量的酒肉粮油,棉衣棉被,正是普通士兵最需要的东西。不由发自内心的欢喜道:“崔老用心良苦,下官代将士们谢谢您老了。”如果崔老准备的礼物,除了金银财宝,就是绫罗绸缎的话,难免会被文武官员瓜分,下层士兵什么也得不到。但现在除了一笔给官员的银子之外,便尽弄了些普普通通的酒肉衣被,让那些官员没法贪污,才尽可能多的分到下面人手里。

    这不显山不露水的一招,却让沈默对这个老家伙的印象大为改观,心说看来这老西儿也不是一味的自私自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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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欢宴继续,喝到一定程度,便到了耍乐的时候。

    缙绅们带来个戏班子,在花厅外上演着什么戏曲,锣鼓锵锵,丝竹悠悠,水灵灵的旦角儿不时的向内里抛个媚眼,惹得一干好色之徒,口干舌燥、心神不宁。

    既然是劳军,就不会让功臣们只过眼瘾,缙绅们还掏钱包了宣府城最美最风骚的一些姐儿,来为众大人斟酒,陪他们说笑。当然,要是有急色的,借着酒左揽右抱,嬉笑玩耍,她们也是不会拒绝的。

    当时的社会风气如此,聚众狎妓玩乐,并不算是什么丢人的事,反而因为士大夫们乐此不疲,竟被粉饰为‘风流雅事’,不论是南方还是北方,边疆还是都城,都是如此。当你看到,就连七老八十的崔老也跟个嫩得出水的小女子玩得热热乎乎时,就该知道在当时人看来,这不过是一项社交活动,不必上纲上线。

    最好的自然留给最大的,两个身材高挑火辣,面容娇艳欲滴的女子,一左一右靠上沈默,说是要给他斟酒。这么年轻俊俏,却又位高权重的男子,简直是红尘女子的克星,两个平素里也算十分有架子的妓女,和沈默说了没两句话,竟情不自禁的吃起他的豆腐来。这让对风**子无爱的沈默有些反感,不露声色的推开两个女子的小手,道:“本官更衣去。”说着看一眼那崔老,崔老朝他笑着点点头。

    “奴家服侍大人。”两个女子还想寸步不离,却被三尺拦住道:“我家大人没下令,谁也不许靠近。”两个女子只好回席上等着。

    沈默舒服的嘘嘘了一回,去先不回去,而是进了花厅边上的休息室,里面点着灯,燃着炭盆,坐着个姓崔的老头。

    沈默摆摆手,示意老者不要起身,便走过去,坐在他身边,歉意的笑道:“让蒙古人搅的,也没有登门造访,只能在这里和您说会话,还请海涵。”

    “沈大人客气。”崔老呵呵笑道:“您能拨冗相见,已经让老朽喜出望外了。”

    这时三尺进来上茶,然后退出去,将门关上,给二人留下交谈的空间。

    屋里没了别人,崔老也没了那副老态龙钟的样子,老糊涂是装给糊涂人看的,跟聪明人谈事情,最好还是不要装。他笑笑道:“王学甫和张子维,对大人的评价,是出奇的高啊——说大人注定要做大明世史上前十位的人臣。”学甫是王崇古的字,子维是张四维的字。

    这个评价太高了。沈默端起茶盏,啜一口茶道:“二位老兄不过是恰巧和我共事,所以说几句好话罢了。”

    “呵呵,他们的话你不信,”崔老摇摇头道:“但杨虞坡的话,您总该信了吧。”虞坡是杨博的号,杨博跟王崇古是儿女亲家、张四维是王崇古的外甥,而这姓崔的崔秀山,又是杨博的表兄,虽然这只是晋党的冰山一角,却可以充分说明,这些老西是如何利用各种亲戚关系,建立起牢不可破的政治集团……这样虽不像别的朋党那么扩张迅速,声势浩大,但胜在关系牢固,配合默契。正向纵横两淮和宣大的晋商一样,走的是‘不显山来不露水、于无声处听惊雷’的保守路线。

    沈默能跟这些人接上头,还是靠了徐阶的联络,他直接一封信写给杨博,大意是‘你要是还当缩头乌龟,这次你的徒子徒孙们就得跟着杨顺遭殃了’,杨博审时度势,才给宣府的崔秀山写信,让他配合沈默。

    有道是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如果没有晋党的配合,沈默根本不可能如此顺利的拿下杨路二人,如此强势的逼走周涂二钦差。但这一切都是在暗中密谋,表面上什么也看不出来,因为沈默跟晋党没有任何的配合,甚至还发生过冲突。

    只有了解内情,了解晋党的人才明白,这些老西虽然一贯低调,但却是绵里藏针,这次只有棉花没有针,便是对沈默最大的配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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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燃烧的木炭微微作响,沈默轻声道:“杨公可安好?”徐阶告诉他,那个他从未照过面的杨博,是晋党的核心、灵魂人物,指挥者,必须要小心对待。

    崔秀山点头笑道:“别看他明年就要六十岁了,可仍然开得三石硬弓,抡得百斤铁槊,比年轻人的体力还好呢。”

    沈默知道他这是为后面的话在铺垫呢,便先一步问道:“杨公快服阕了吧?”

    “呵呵,劳烦大人挂念。”崔秀山颔首道:“到明年二月,不算闰月,也满二十七个月。”

    “这么说,转眼就到了。”沈默轻声沉吟道。

    “是啊。”崔秀山看他不言语了,只好装作开玩笑道:“到时候还得大人帮着,在高部堂那里说几句好话。”就在沈默出京这段日子,冯天驭因为‘粗鄙’,被弹劾下台,但嘉靖没有如严党所愿,把太宰之位还给他们,却也没给徐阶的人,而是直接把高拱提上来,让他以吏部左侍郎,署领尚书事。署领就是暂时代理,那是不用经过廷推的,至于代理多长时间,就看嘉靖的心情了。明眼人都看出来,皇上这是铁了心,不让两党再抢夺吏部尚书的位子了……都说是让高拱捡了便宜。

    “呵呵……”沈默失笑道:“崔老说笑了,像杨公那样简在帝心的重臣,现在又是朝廷用人之际,估计皇上早就虚席以待了吧。”

    “哪里哪里……”崔秀山沉吟片刻,索性挑明道:“听说,皇上已经跟徐阁老,商量过对他的安排了?”

    “好像听说,要么是三边总督要么是兵部尚书。”沈默笑笑道:“阁老也让我问问杨公的意思。”

    “他的意思很明确。”崔秀山直截了当道:“当三边总督,不去敢劳什子兵部尚书。”大明原先九座边镇,后又设两镇,一共十一镇。十一镇各有巡抚,巡抚之上设三总督,为西北三边总督、东北蓟辽总督,还有这里的宣大总督。这三位边关总督,掌握着边镇的军政大权,共同守卫着大明绵长的边境线。

    宣大总督管的是宣府、大同和山西省,这三个地方,简直是山西人的老巢,自然不能再让个老西儿当领导,不然到时候是听北京的,还是听太原的?况且以杨博对嘉靖脾气的了解,就算让他当这个宣大总督,他也不会干的……整天被皇帝惦记着,那该是多恐怖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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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泰山和岳母首次大驾光临,结果你们知道的……

第六一二章 伤离别

    见嘉靖帝被勾起了真火,沈默暗暗道:‘到底用不用火上浇油,将涂立和周毖一起推下火坑呢?’想了想,他觉着严党这次的损失够大了,如果再穷追猛打,似乎就有些过犹不及了,难免会引得皇帝猜忌,还是见好就收吧,便忍住没有出声。

    嘉靖见他没有附和,有些意外道:“怎么,不这么认为吗?”

    “二位大人可能也是一片好心,”沈默已经确定,嘉靖如是说,不过是试探自己罢了,便光棍道:“兴许觉着既然由微臣接管城防,他们在的话,我会束手束脚,所以就先回来了。”

    “你倒会替他们开脱……”嘉靖没好气道,但并没有怪沈默的意思,而是让他起来,自己也坐回了明黄蒲团上,显然考验已经结束。

    沈默心中暗骂一声:‘奶奶的,都说伴君如伴虎,这话还真不诳人,老子要是哪天一得意,嘴秃噜了,弄不好就完蛋了。’

    嘉靖不知道他的腹诽,还对他的态度表示满意道:“你很懂事,徐阶能有你这样的学生,确实是他的福气。”

    沈默赶紧道:“微臣首先是皇上的臣子。”

    嘉靖赞许的点点头道:“你没忘了这点,就说明比那些人都懂事。”说着叹口气道:“你知道吗,严阁老的夫人,不可能活过今天了……”

    沈默默然低下头,仿佛为严阁老感到悲哀,心中却在咀嚼这句话,知道这是嘉靖再明确不过的暗示了——跟严嵩相濡以沫的妻子死了,他定然深受打击,而且他儿子严世蕃得扶柩回江西,然后在家守孝三年,恐怕严党就此便会一蹶不振——很显然,嘉靖是这样认为的,并且不愿徐党再对这个老人进行打击了。

    沈默不禁暗暗感慨,果然姜是老的辣,当初徐阁老便说,这次弹劾,只对付杨顺路楷,最多再扯上许纶,但万万不能触及严嵩父子,不然会偷鸡不成蚀把米。沈默当初还颇不以为然,若不是刚被老师教训了,恐怕方才就要一鼓作气、乘胜追击了。但事实证明一切——徐阁老是对的,皇帝确实对严嵩有情,也不希望一个严党倒下去,一个徐党又站起来,所以不会眼看着严党完蛋的……

    只听嘉靖缓缓对他道:“别人闹腾你也别跟着了,回去好生歇歇,等着过了年,自有新的安排。”说着竟有些促狭的看沈默一眼道:“也该把媳妇接回来了吧……”

    沈默老脸一红,知道有人把自己当‘裸官’的事情,告诉嘉靖皇帝了,便挠着头,不好意思道:“微臣当时觉着肯定要罢官回家了,便让家人先行一步,现在看来确实有些唐突了……”

    嘉靖点点头,缓缓闭上眼睛道:“是呀……天道不可凭、仙道不可期,最实在的还是夫妻、父子、兄弟的人伦之道,不要轻易分离,有违人道啊……”

    听了这话,沈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还是那位修炼的太上忘情、绝情绝性的道君皇帝吗?难道是有人假扮的?他忍不住偷瞧一眼,只见嘉靖须发苍白,皱纹深刻,分明是个花甲之年的老头。

    修仙修仙,只要没真成仙,就终究还是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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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靖说欧阳夫人撑不过今天了……但这位老妇人,不知从哪生出一股力量,竟然一直坚持着不咽气,一直到深夜,依然紧攥着严嵩的手不松开。

    严嵩原本无比珍惜这最后的时光,但见妻子明显在硬撑着,已经有进气、没出气,显然无比的痛苦,不由又心疼起来。以为她还有什么遗憾未了,便轻声问道:“你还想见见庆儿?”

    欧阳夫人不敢说话,因为她怕一开口,这口气便泄了,直接见了阎王,便直直盯着严嵩。

    严嵩知道不是,又问道:“那是蕊珠?还是芳儿?”那是他们的两个女儿,也是严世蕃的姐姐。

    欧阳夫人依旧不眨眼,严嵩便道:“那定然是鸿儿、鹄儿了?”那是严世蕃的儿子,他们的孙子。

    欧阳夫人依旧不眨眼,显然还不是。

    严嵩想了半天,道:“难道是必进?”欧阳夫人的弟弟,娘家唯一的亲人。

    却还是得到了否定的回答。

    严嵩这下猜不透了,但更确定,夫人是有什么心愿未了,只好问道:“你到底还有什么心事儿?”

    欧阳夫人终于开了口,声音无比微弱,严嵩得靠在她耳边,才能听得到:“什么……时辰?”

    “什么时辰?”严嵩环顾屋里,却找不到计时的东西,因为他讨厌西洋钟报时的声音,听起来就像丧钟一般,所以都让人搬得远远的,但现在要看时间了,却一下抓了瞎,只好扯着嗓子问外头道:“严世蕃,现在什么时辰了?”

    严世蕃已经听说了今天的庆贺仪式,也知道了杨顺路楷被同时押解进京,对于这种荣耀属于徐党,耻辱属于严党的恼人状况,他简直快要气死了,感觉浑身燥热,在屋里一刻也呆不住,大半夜的还在外头转圈圈。

    听到老爹的问话,他抬头看看天上的星星,道:“已经过了子时。”

    “已经过了子时?”严嵩一下子兴奋起来,像个小孩似的手舞足蹈,兴奋的对老伴道:“你八十了,你终究还是撑到八十了。”

    看到他笑容,欧阳夫人笑了,满足欣慰的笑了,如释重负的笑了,那一笑,便如六十多年前,那个山花烂漫的日子,她在窗前拈花微笑,引得一个穷书生为之倾倒,便化成一段甲子姻缘……

    得一夫君如此,此生了无遗憾。

    严嵩正兴奋不已,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便低下头去看自己的妻子,却见她已经悄无声息的闭上了眼睛。

    严嵩颤抖着伸出手,试了试她的鼻息,果然已经气息全无,魂归西天了。此刻他哪里还不知道,妻子之所以撑到方才,不是为了要见谁,而是想坚持活到八十岁,让他没有遗憾,稍减悲伤……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严阁老紧紧将妻子的身体抱在怀里,先是默默流泪,然后泪如雨下,最终嚎啕大哭起来……他本以为妻子熬过八十,便算是喜丧,自己可以不再难过,但真的到了这时候,悲伤还是如潮水般卷来,因为他猛然发现,妻子在时,自己就有爱人、有朋友、有知己、有伴侣,但现在妻子一去,自己就什么都没有了,虽然身处无数人的安慰中,他还是感到无比的孤独……

    谁还会全心全意、毫不保留的爱你?没有了,再也没有了……

    对于真正相爱,却又阴阳相隔的爱人来说,死,是亡者无尽的遗憾,生,是生者永恒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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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严嵩这一哭,立刻惊动了外面守夜的儿女子孙,众人一下子从瞌睡中醒来,待分辨清楚,果然是严嵩的哭声后,便都意识到,老夫人终是归西了。

    于是哭声震天响起,全府迅速转入哀恸状态。

    严世蕃紧紧闭上眼睛,面色一阵青红皂白,自言自语道:“来了,终究还是来了……不,我绝不能离开北京,绝不能……”

    “爹,”严鸿凑过来,小声道:“赶紧换衣裳进去,得抓紧时间给奶奶小殓了。”所谓小殓,便是为逝者净身整容,穿上寿衣,这个必须马上进行,因为过不了多久,死者便会四肢僵硬,没法再从里到外的穿衣服。

    主要的步骤,自然由孝女和孝妇进行,但到最后的寿鞋,一定是孝子来穿,这样老人才会走得踏实,走得没有遗憾。

    严世蕃木然的被人伺候着,换上了不缝边的白色粗麻布衣服,腰上系了麻绳,脚上穿了草鞋,这边是孝服了。但他心中充满着怨念,根本没法悲伤起来,就那么浑浑噩噩的跟着儿子进了内室。

    严嵩双眼红肿,被孙子扶着,对严世蕃道:“你娘对你的嘱咐,你可千万别忘了。”欧阳夫人在弥留之际,

    “知道了……”严世蕃有些不耐烦的点点头,便接过姐姐递过来的一双蓝色的绣鞋,要往老娘脚上套。因为这个仪式禁止说话,所以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可就在这时,屋外传来‘铛铛’的钟表报时声,除了老严嵩,没有人在意。

    但很快,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了严嵩身上,因为他那张充满悲伤的老脸,此刻已经满是诧异。

    场面又一下安静下来,只听严嵩一字一句道:“到底现在是什么时辰?”

    他二女婿赶紧跑出去,看了看坐在偏房中的自鸣钟,回来禀报道:“父亲大人,是子时刚过一半……”

    “把钟抬过来!”严嵩面色阴沉的可怕,众人只好照办,赶紧出去将那口两尺高的自鸣钟,抬了进来。

    严嵩看那表盘,便见粗而短的指针,仍指着十二点的方向,分针也不过是稍稍走了数格,用西洋人的说法,也就是才过了几分钟而已。

    他指着那表盘,双目喷火的望着严世蕃道:“你不是告诉我,子时已经过了吗?”

    严世蕃无所谓的撇撇嘴道:“我是看天猜时间,谁能猜得那么准?”

    “我叫你看天!”严嵩勃然大怒,抄起手边的暖炉,狠狠丢向严世蕃。

    严世蕃正木着呢,没来得及躲避,便在一片惊呼声中,被那黄铜内胆的暖炉砸中了额头,登时鲜血直流,痛得他哇哇大叫,捂着被砸上的地方怒视着老爹道:“我不过看错了时间,你至于要我的命吗?”说着一指边上的母亲道:“就算要打,也不能当着我娘的面吧?”

    他不提他娘还好点,一说便彻底激怒了严嵩,只见老头子须发皆张,猛然拍下桌子道:“你还有脸提你娘,若不是你不看看钟就信口开河,你娘就能活到八十了!”

    一听是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严世蕃一下子瞪起眼来,大声道:“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怎么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让你娘最后的努力付诸东流了,知道吗?”严嵩怒视着严世蕃道,他此刻心中的郁闷,绝不是任何人能体会的,夫人用尽所有的潜能,终于支撑到了深夜,为的就是能活到八十岁,让他一直以来的努力没白费,然而因为严世蕃的随意,早报了半个时辰,结果导致了欧阳夫人还是没能完成目标,永远的完不成了……

    但严世蕃根本没法理解这种奇怪的逻辑,他只知道自己的头上鲜血直流,胡乱的用块汗巾捂上,气不打一处来道:“差了不过一个时辰,那么讲究干什么?”

    他这边生气,那边的老严嵩却被气得险些翻倒,哆嗦的指着严世蕃,对严年道:“把这个不孝子给我赶出去!他娘白疼他一辈子了!!就当没有这个儿吧!”

    严年只好上前,小意对严世蕃道:“少爷,您先下去包一包头吧,出血多了会伤身的。”多会说话啊,给了严世蕃一个完美的台阶。

    严世蕃猛地一甩衣袖道:“走就走,别求我回来!”说着便头也不回的出去了。

    当时谁也没明白他的话,直到给老太太小殓完了,才发现,她的两只脚上还没穿鞋呢……

    严嵩大骂一声:“逆子啊,逆子……”竟气晕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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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似乎四千一章能恢复活力唉……GOOD。

第六一三章 壬戌三子

    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严府中沉吟在一片悲恸中,却不影响别人该睡觉的睡觉,该喝酒的喝酒。

    方居寺胡同,吴时来宅中,他和董传策、张翀三人,又聚在一起喝酒。一碟花生米、二斤老白干、三两猪头肉、四样小咸菜,便能从傍晚时分,一直对付到子夜。

    三人中的张翀,白日里跟着部堂大人参加了迎接凯旋的仪式,在那里绘声绘色的讲述当时的盛况:“刚才说到外面,再说城里更是热闹非凡。那叫一个烟花齐放,香雾绦绕。爆竹、起火、冲天炮,如同开了锅的稀粥似的响成一片……天街上那叫一个人流如潮,挥汗如雨啊;老百姓挤过来,拥过去,声声呼叫,如狂如醉。我在京城这么多年,就没见过这么热闹的场面。”

    听得董传策十分后悔道:“早知这样,出去看看就好了。”

    “亏着你没去。”张翀笑道:“简直是太挤了,就为了看沈状元一眼,一个个全都臭汗淋漓、哭爹喊娘,道边为过年扎的花架子也全都被挤踩得稀烂,不知道有多少人受伤哩。”

    董传策羡慕道:“咱这辈子要是能这么一次,就是减寿十年都值。”

    “唉,谁说不是呢。”张翀感慨的摇头道:“沈拙言不过是嘉靖三十五年的进士,比咱们还晚了两科,怎么差距就这么大呢?”

    “势力、机遇,一个都不能少。”董传策道。

    两人正聊得热乎,那边从开始就不大说话的吴时来终于憋不住,猛地一拍桌子,吓得两人一哆嗦,都望向他道:“我说老吴,你吃炸药了还是咋了?”

    “唉……”吴时来重重叹口气道:“我是恨啊,今天这份荣耀,本该属于我们才对。”

    “属于我们?”两人不由失笑道:“你没喝多吧?”

    见两人压根不信,吴时来脸上挂不住了,愠道:“本来就是,你们别不信。”说着起身进了内屋,不一会儿拿出个牛皮袋子来,丢给二人道:“喏,你们看,我一个月前就有这个。”正是张居正扔到他家的那个袋子。

    两人好奇的打开纸袋,凑在一起看里面的东西,看着看着不由吃惊道:“这是谁给你的?”

    “不知道。”吴时来摇摇头道:“但这里面的东西,可一定是真的。”

    “那是,现在都证明了。”董传策点点头道,张翀又问道:“有这个东西,你怎么不早给我们看?”

    吴时来当然不能告诉他们,自己已经独自上书了,只是不知被通政司的什么人给扣下了,所以没能上达天听。如果被他俩知道真相,一定会怪自己不仗义的,便撒个谎道:“唉,当时那情况,眼看着严党要重新一手遮天了,我哪敢拿出来捅这个篓子,祸害二位贤弟?”

    说着重重叹口气道:“谁成想风向一转,竟成了现在这模样,我是后悔死了,你们尽情的怪我吧。”

    “事已至此,说那些还有什么用?”两人已然信了他的话,道:“只是下次有这种事,不管干不干,都要提前说一声!”

    吴时来点点头,闷了片刻,突然抬头道:“其实,这次还有机会。”

    “什么机会?”两人提不大起精神道:“杨顺路楷已经锁拿进京,许纶也引咎辞职了,咱们再像别人那样跟风上本,只能徒惹笑尔。”

    “咱们兄弟以豪杰自许,”吴时来道:“却在这蜗居中蛰伏三年,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怎么个一鸣惊人法?”两人问道。

    “你们想,许杨路三人不过是爪牙帮凶,首恶严家父子仍安然无恙,逮治那三人虽人心莫不称快,却只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不能真正解黎民于倒悬、救百姓于水火!”

    “你的意思是?”两人吃惊道:“弹劾严家父子?”

    “对!”吴时来高声道:“边臣搜刮军饷,贿赂内阁当权有罪,而内阁当权受贿,与之狼狈为奸同样有罪。进而论之,根子还是在严家父子一手包办官员任免的恶果!”说着端起酒碗,饮一大口,嘿然道:“说起那严家父子,老贼整日里媚上邀宠,其恶子严世蕃竟潜入西苑内阁直房,批答六部百司的奏章;依仗他父亲的幌子、招权示威,指挥大臣,奴视将帅!大肆贪赃枉法,财货堆积如山!跑官要官之人剥民膏以赠严氏,攫官帑以送权门!有此子在纳贿钻营之风不止、才能正直之士辟易——”说着把碗里的酒引进,刷得摔碎在地上道:“除恶务除其本,不弹劾严嵩父子,光弹他的爪牙,又有什么用处?”

    他的慷慨陈词,让董张二人也激动起来,加之本就有了酒,全都血脉贲张,大骂严家父子一顿,便细细琢磨起那牛皮袋里的材料,想要找出弹劾严家父子的依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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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人分看那材料,董传策分到最后一摞,待看到最后一页时,瞧见了张居正的留言‘不为私怨、但为公愤,只劾杨路,莫问他人。留得青山、才有柴烧。’二十四个字,不由犯了踌躇道:“给你材料的人说,莫问他人,是不是不让我们弹劾严家父子啊?”

    张翀拿过来看看道:“这话咱们该不该听呢?”

    吴时来是看过这句话的,但早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闻言沉吟片刻道:“事易时移,当初的情况,和现在又有不同,当时严党气势正盛,不问首恶、保全自己,无可厚非;但现在吴鹏、鄢懋卿、欧阳必进、许纶、杨顺等严党骨干全都或罢或逐,他们是大败亏输、势必如明日黄花、败亡只在朝夕了!”说着哼一声笑道:“就要趁他病、要他命、这时候弹劾严家父子正是火候!”

    张翀轻声问道:“万一,要是没弹倒呢?”还有半句‘我们不就反受其害了?’不言而喻,董传策也望着吴时来。

    “怕什么?”吴时来慨然道:“男儿在世,就当建功立业、名垂青史!我们都已经三十多快四十了,再等闲,只能空白了少年头!”说着一挥手道:“你们要是不干,我就自己来!成了败了都算我一人的!”

    两人被他一激,都不落寒碜道:“瞧这话说的,怎么就算你一人的?”“是啊,我们相约以身许国,同生共死,当然要一起干了!”

    “那好,我们分头上书,弹劾严家父子!”吴时来伸手道:“成了,大家一起建功立业;败了,咱们也名垂青史!”

    “好!”董传策也伸出手,搭在吴时来的手上,张翀有些犹豫道:“我还是想问一句,如果失败了,咱们会怎样?”两人便露出讥笑的神色,道:“怕死就别参加,好生过你的安稳日子就是。”

    张翀脸涨得通红道:“我只是放心不下家中老母,万一咱们真有个三长两短,她老人家可怎么办?”

    “这你放心!”董传策笑道:“我老家有几百亩薄田,虽不大富,帮你奉养亲人却没问题,明日就让人将太夫人、嫂夫人、还有令公子接过去,只要还有一口吃的,就饿不着他们!”

    张翀闻言感激的一躬到底道:“多谢幼海兄高义!”董传策号幼海。

    “自家兄弟,客气做什么?”董传策摆手笑道。

    “现在如何?”那边胳膊都酸了的吴时来道。

    “既然没了后顾之忧,”张翀道:“那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当然跟二位哥哥共同进退了!”三人便击掌盟誓、相约同生共死。

    “还有个问题……”收起手来,张翀又道。

    “你不会是要反悔吧?”吴时来怒道:“反反复复算什么男人?”

    “我哪能那样?”张翀赶紧解释道:“我是问,咱们如何避免,再被通政司扣下奏章?”两人听了,一下子沉寂下来。是啊,通政司掌内外章奏和臣民密封申诉之件,被严党牢牢把持,成了防止皇帝看到弹劾严党奏章的看门狗。自从出了沈炼、杨继盛的事情后,这种非法审查愈发严了。只要是对严嵩不利的,哪怕是只言片语,也不能放过去,吴时来的上一封奏章,可不就是被他们扣下的吗?

    若是再被扣下,岂不是白忙活一场?三人苦思片刻,吴时来一拍大腿道:“有了!有办法了!”

    “快讲快讲!”两人催促道。

    “你们的元旦贺表都交了吗?”吴时来只一句,便点醒了两人,恍然道:“你是说,将贺表偷梁换柱?”

    “不错!”吴时来点头道。按例,百官要在元旦这天,向皇帝上疏贺万寿,在京官员无一例外,都要上表,而且不能晚于正月初一,所以通政司的人没工夫偷偷拆开查看,再说都是些谀辞如潮,也没必要查看,省得吐出隔夜饭——不过嘉靖皇帝爱看,且看得十分仔细,连贺表失抬敬称也能瞧出来。

    正好可以借这个机会,以上贺表为名,躲过通政司的审查,给皇上过目!

    “这真是天要我们成事啊!”三人均觉这是天意,都精神振奋,抓紧时间各自回家写奏章,要赶在除夕夜前递送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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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话短说,到了年三十这天下午,三人拖着疲惫的身体,匆匆来到刑部衙门司务厅,那司务官见了他们就道:“就差你们三个了,再晚来一会儿,就得自己送去了。”三人陪着笑,将那三本奏章插在里面,道:“这不是写的认真吗?”在那里眼见着司务官,将所有奏章装箱封存,送到马车上,才松口气,离开了司务厅。

    出来后,三人互相看看,都是满眼血丝、脸色苍白,显然全部一夜没合眼,相视苦笑道:“赶紧送了奏章,各自回去睡觉,晚上还要守夜呢。”往外走时,却见同僚聚在一起,在热烈的议论着什么。

    三人不由大奇,今儿可是大年三十,谁不是着急往家赶?难道有什么比过年更重要的事儿吗?便也不困了,凑过去一听,才知道原来严阁老的老伴过世了,皇上特旨严阁老父子免上贺表、也不用朝贺了。

    三人一下子面色各异,张翀的面色惨白,示意两人赶紧出来。到院中一僻静之处,吴时来喜道:“果然是报应不爽,严嵩丧偶,严世蕃丁忧,严家倒霉的日子就要来了!”

    董传策也笑道:“是啊,这下子严家麻烦大了。”

    张翀却忧心忡忡道:“人家家里出了丧事,咱们还去告人家,会不会让人觉着不地道啊?”

    “我们是公愤,不是私怨!”吴时来不高兴道:“你这人,就是顾虑太多,咱们秉着一颗公心,日月可鉴,不怕人议论!”

    张翀叹口气道:“算了,说什么都晚了,东西都送出去了,当我没说吧。”说着强笑一声:“赶紧回去过年吧,鞭炮声都起来了。”让他这么一搅合,三人竟有些不欢而散。

    那张翀回到家,越想越不安生,到家推说累了,回屋歪到炕上,睁着眼睛睡不着,满脑子都是那件事……他觉着这次上书可能唐突了,也许不是往严党伤口上撒盐,而是帮了他们的忙,不由越发慌张起来,他后悔自己耳根太软,不该盲从,至少也得问问徐阁老再说吧?

    万一出了事,自己完蛋是小,可要是惹出什么祸端,那就百死莫赎了。

    他是越想越害怕,最后终于躺不住,一骨碌爬起来,提上棉鞋便往外走,暗道:‘事已至此,后悔是没有用了,还是赶紧通知徐阁老要紧。’

    他浑家和老娘正在那里包饺子,看到他往外走,问道:“这么晚了还去哪?”

    “哦,我想着没买纸,出去买几刀去。”张翀不想让家人担心,随口扯个瞎话,便抬腿出了家门。

    他老娘问他浑家道:“我不是让你买了吗?”

    他浑家也奇怪道:“喏,就在桌上摆着呢。”只见方桌上果然整齐摆着一摞刀好的黄纸。

    “这孩子,累傻了吧?”他老娘嘟囔一句,便继续和他浑家忙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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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阁老下午封了笔,看着司直郎们将无逸殿贴上封条,不由长舒口气,一年的忙碌终于告一段落,过年可以歇息几天,养养快被掏空的精神了。

    接受了下属的提前拜年,他便上了轿,急匆匆往回赶,还有一大家子人等着他过年呢——除了自己的子女外,徐阶还特意邀请了两位得意门生,张居正和沈默前来一起过年。话说两人的家眷都在老家,全都是孤身在京城做官,有道是每逢佳节倍思亲,徐老师爱心大发,要给他们家的温暖,让他们不再想家。

    张居正不是第一次在徐阶家里过年了。沈默却是头一回,当收到徐阁老的邀请,他那个郁闷啊,对老光棍徐渭道:“看来你也得去别处过年了。”

    徐渭无所谓的笑道:“不用了,我自己在这呆着吧,有酒有肉,还有人陪着说话,何必去别人家添乱?”虽然沈默给很多下人放了假,但还是有二十几个回不了家的,留在府上过年,徐渭便打算跟他们凑合凑合。

    沈默看着他不修边幅的邋遢样子,穿上新衣服也像是偷来的,不由叹口气道:“又高又白又胖、挺体面的一人,怎么就不能干净利索点呢?”

    “呵呵……”徐渭笑道:“干净利索给谁看?”

    “看来,是该找个女人管管你了。”沈默劝他道:“就算遇不到合适的,不想结婚,可以先纳个偏房,至少也照顾下你的生活嘛。”

    “唉……”徐渭叹口气,打岔笑道:“快走吧,我的事儿你就别操心了,没用。”

    “怎么没用?”沈默轻声道:“看来你到现在还没忘了她。”

    “没有。”徐渭断然摇头道:“你瞎想什么呢,我们是师徒关系,怎么可能在一起呢?”

    “我没说是谁啊?”沈默促狭的笑笑道:“不打自招了吧?”

    “我发现你当官当成老奸了!”徐渭气道:“好吧跟你说实话,我们是保持着书信联系,可都是探讨佛学上的东西,人家已经斩断尘根,清静无碍了,咱还是省省吧。”

    沈默闻言又叹口气道:“我知道她的情况,当初她爹嘱咐我照顾好她,可到现在我也没帮她找个好人家。”

    “唉……”徐渭郁闷的低下头,轻声道:“我觉着,她好像看不上我,也对,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嘛,我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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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习惯性的写了五千字……继续写下一章。

第六一四章 年夜

    到徐阶家门口时,正好碰上张居正的轿子,两人相视一笑,互道辛苦。沈默的辛苦自不消说,张居正却也不轻松,他现在是全职编撰工作,主要任务有两块,一个是《永乐大典》的重校;另一个是个《兴都志》的编撰。

    他在前者只是挂名,只是初一十五的去点个卯,倒也清闲。沈默据此以为,他现在的日子轻松无比,又有美好的前程,半开玩笑的羡慕道:“太岳兄的日子,简直是神仙一般……”心说徐阶对这家伙好的实在没边了,恐怕对亲儿都没这么好。

    严党和徐党的斗争,已经到了刺刀见红、生死一线的地步,双方各出奇招,调动一切力量对敌。可以这么说,只要是个人,只要还能用,基本都派上去攻山头了。

    严党的损失不必说,即使徐党,也折损了赵贞吉、何鳌、冯天驭等数位大将……对于战况的惨烈,沈默的感触尤其深刻,在徐阁老的有意无意间,他总是处在双方交战的最前线,无时无刻都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使劲浑身解数,无所不用其极,还得靠运气才能坚持到今天。

    可他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师兄殒命、师傅险亡,自身也遭到弹劾、赋闲在家,却至今不得与家人团聚,弄得人人敬而远之,唯恐跟着这个麻烦精倒霉。除了徐渭和吴兑那些铁杆兄弟外,这一年折腾下来,他竟有成为孤家寡人的趋势,真可谓拼到只剩内裤。

    但无论局势多么紧张,死伤多么惨重,作为徐阶最得意的门生,张居正却连前线的硝烟味都没呼吸过,完全置身世外的编他的书。

    沈默可知道,以徐阶的偏好,最后分赃的时候,不可能薄了张居正,估计怎么也比给自己的多,虽然知道在这儿不可能有公平可言,可着实觉着亲娘生得和后娘养的,就是他妈的不一样。

    张居正却也是有苦难言,他挂名重校《永乐大典》的工作,分明是为了在别人种出的树上摘桃子,自然招人白眼。他也不能说这是徐阁老安排的,只能默默的忍受,但这与另一项修撰《兴都志》的差事比起来,却又不算什么了。

    我们之前说过,这又是徐阶的一次精心安排,因为所谓的‘兴都’,就是湖广的安陆,嘉靖诞生之地,等他成了皇帝之后,便从县升格为府,改名叫‘承天’,同时还上了个尊称叫‘兴都’。所以这《兴都志》的修撰,意义非同小可,乃是嘉靖为自己即位的‘理所当然’是‘天命所归’,所做的政治文章。向来有些心虚的嘉靖帝,对此无比的重视,每一篇文章都要仔细看过。

    徐阶便把张居正安排在这样一个位置上,目的就是让张居正能在嘉靖那里混个脸熟,还能大大的出名,可谓是一举两得。

    然而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张居正的痛苦根本无法向别人陈述——这《兴都志》的编纂固然引人注目,却尽是些吹捧嘉靖皇帝的马屁文章,张居正虽然自幼有神童之名,文章也做得好,拍马溜须却不是所长,只能勉强对付一下。

    但可悲的是,嘉靖皇帝明知是马匹文章,却要一字不落的欣赏;更可悲的是,他不过是《兴都志》的副总裁,而总裁大人正是朝野闻名的马屁精袁炜,此人同样自幼有神童之名,文章也做得好,但更擅长拍马溜须,并视讨嘉靖皇帝欢心为安身立命之本。

    所以张居正写了稿子,他必然要先审阅一番,并且总是很不满意,认为吹得还不够肉麻,非要张居正按照他的意思改——比如,要将嘉靖他爹兴献王,吹得比周文王还厉害,什么‘我献皇帝,天纵圣哲……迈于周文’,又要将嘉靖比作‘尧舜禹汤’,纯属胡说八道,却必须如此,不然就不放过张居正。

    可怜小张大人自命清高,原本是不屑于这些没边的阿谀,无奈摊上这么个上司,只好每天在这些鬼都不看的东西上用功,被自己恶心的都吐了好几回,人也明显瘦了一圈。

    他实在是受够了这种令人发疯的生活,也羡慕死纵横朝堂、叱咤风云的沈默了,心说什么时候我也能做一番功业啊!

    这真是哥俩各爬一座山,这山望着那山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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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两个青年俊彦,惯会皮里阳秋,心里各有一包苦水,表面上却乐呵呵的,都不愿在对方面前落了寒碜。

    亲兄弟似的携手进了徐府,自有管家热情相迎,然后徐阶大公子徐璠出来陪着说话……徐蟠与严世蕃一样,都是监生出身,靠老子荫庇当上了太常寺少卿,官闲散、人清闲,处事更是低调,虽然贵为次辅之子,在京中却甚少有人提及,与严东楼可谓天差地别。

    过不一会儿,徐阶回来了,三人赶紧到门口迎接,徐阁老看着沈默和张居正都到了,乐得合不拢嘴道:“太岳、江南,老夫请你们来过年,是否太过唐突啊?”

    两人摇头笑道:“家里空荡荡的,正愁没地儿去呢,只怕是给老师添麻烦了。”

    “呵呵……”徐阶笑道:“有你们陪着过年,老夫正求之不得哩……”

    边上的徐璠笑道:“父亲,家宴早就备好了,您和二位师兄弟快入席吧。”

    “唔,好吧。”徐阶点头笑道:“那咱们上座再谈。”四人便进了正厅,厅里只有一座,也就他们四个人坐,其余女眷晚辈都在偏厅设桌。

    沈默歉意道:“碍着老师一家吃团圆饭了。”

    “无妨无妨。”徐阶笑道:“她们跟我吃饭不自在,还是独自一桌舒服。”说着看一眼张居正笑道:“往年拙言在江南时,太岳也来家里过年,也是我们爷仨一座的。”沈默这才释然。

    说话间,四人净了手,丫鬟便上菜开了。一见菜端上来,张居正便笑道:“几年没吃着师娘做得年夜饭了,着实想得很哩。”

    边上徐璠笑道:“我娘这两年都不下厨了,听说太岳兄回来了,这才破了回例。”说着笑道:“说起来,大家还得感谢你哩。”

    张居正闻言笑道:“那待会儿可得给师娘敬酒。”

    沈默看人家爷仨言谈甚欢,像一家人似的,自个却像个局外人,心中不免有些尴尬,但面上依旧微笑,甭想看出一点端倪。

    好在徐阶请他来,是为了拉拢他,而不是磕碜他,对于以八面玲珑著称的徐阁老,怎会犯这种低级错误?便一脸欣慰的对沈默道:“昨天你做的很好啊,居功不自傲、让百官都心悦诚服,老夫也大大的长脸。”又对徐璠道:“你要好生跟你沈师弟学着点,他可为你的良师益友。”

    徐璠这才想起老爹的嘱咐,便一脸亲热的与沈默把盏,说日后要好生亲近。过一会儿,徐夫人出来,问客人对饭菜可否满意,喝了张居正的敬酒,又特意跟沈默多说了几句,道:“整天听老爷夸他的状元学生,老身早就好奇坏了,今儿可见着真人了,竟比老爷夸得还顺眼哩。”

    徐阶全家上阵,轮番的亲情攻势,果然让沈默感动的不行,也没了刚来时的拘束,爷四个喝酒聊天,大过年的也不谈公事,只说些轻松愉快的,气氛十分轻松。

    喝得正入巷呢,外面门子进来,伏在徐阶身边耳语几句,徐阶不动声色的点点头,轻声道:“知道了,你让他先回去,横竖不急在这一时。”

    门子便出去传话,徐阶摇头笑道:“也不知是怎么想的,衙门过了十五才上班,有什么事情不能缓着来?”谁知不一会儿,那门子又转回来,小声道:“那人死活不走,说十万火急的事情,一定要见到老爷才行。”

    沈默和张居正对视一眼,轻声道:“老师,看来是真有急事,不然谁会这时候跑出来?”

    徐阶点点头道:“那好吧,让他在书房等我。”门子下去传话,徐阶擦擦手,起身道:“你们慢慢喝,老夫去去就来。”三人连忙起身相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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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徐阶何尝不知,定然有大事发生,所以在见张翀之前,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当他来到书房,听张翀说了来龙去脉后,还是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虽然他已经跟严党正面开战,互相弹劾也是家常便饭,但这个节骨眼上,这三个人乱来这一下,不仅是帮倒忙,简直是要害死他老徐!

    要知道沈默都得了嘉靖帝的训诫,说不要再跟严阁老过不去;他徐阶自然更是被嘉靖敲打过,警告他适可而止,不要把事情闹得太大。徐阶琢磨一下,等严世蕃一丁忧,严党群龙无首了,再慢慢的、不动声色的零敲碎割,有三年工夫呢,确实不必急在一时。

    所以已经打定主意,要在表面上与严党修复关系,不再用激烈的手段对敌,麻痹敌人,好温水煮青蛙,慢慢的把优势转化为胜势。可以说多少年来,他都从没如此确定过,自己是真的有机会获胜了,所以心情大好起来。

    谁知还没高兴多长时间,便被兜头一盆冷水泼下,惊得他魂飞魄散。他知道,这次的麻烦大了——因为这三个擅自上书的家伙,都与他有着密切的关系。

    吴时来和张翀,都是癸丑年进士,而那年徐阶是主考官,两人是座师与门生的关系;而更要命的是那个董传策,却是松江府人氏,徐阶的同乡!这三位老兄同时参奏,恐怕没人会相信,这事儿不是徐阶指使的。

    话说当初,因为蓝道行事发,徐阶出于绝对劣势,形势岌岌可危,眼看就要被严党打倒了,才不得不想出个以毒攻毒的法子,让皇上往党争上联想。但后来,这三人并没有上书弹劾严党,徐阶还以为他们怕了呢。好在蓝道行的硬骨头出乎意料,沈默的雷霆手段更是出乎意料,事情有惊无险的摆平了,他也就不再提这件事,心说过去就过去了吧。

    徐阶本以为是颗臭弹,谁知人家只是延时引爆,比他预想的晚了足足一个多月,效果可就大不相同了,当时是以毒攻毒,现在却成了服毒自杀——必然会引得嘉靖帝大为不快,觉着他徐阶不听话、不像话,肯定要狠狠敲打的;严党也一定会拿这事大做文章,还不知会生出多少枝节来……

    徐阶心中叫苦不迭,愁肠百结,勉强支撑着对张翀道:“先回去过年吧,一切等过了年再说。”

    张翀担忧道:“可皇上也许明日便知道了……”

    “我让你回去就回去!”徐阶竟勃然大怒道:“当我的话是耳旁风吗?”俗话说泥人尚有三分土性,一向温吞水似的徐阁老,终于沸腾了。

    张翀吓得魂不附体,但他还真不错,临走还小声道:“阁老放心,一人做事一人当,我绝对不会牵连到您的。”

    “唉……”徐阶长叹一声道:“你说了能算吗?”说着挥挥手道:“回去吧,回去吧……”

    张翀给他郑重磕了个头,这才满心惊惧的走了,只留下失魂落魄的徐阁老,一个人在书房里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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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望着面前的烛光,徐阶心中无比苦涩,他发现自己转眼间便从胜利的边缘,滑落到危险的深渊,面临的将是皇帝的雷霆之怒——他深知刚愎自用的嘉靖皇帝,最讨厌的便是被别人忤逆!这次自己摊上这种百口莫辩的罪责,那是一动也不敢动,只能战战兢兢的等着最后的结果,弄不好就得革职罢官,甚至延颈受戮!

    孟子说,得天下英才而教之,乃是人生三大乐事之一,徐阶也向来深以为然,从在翰林院当掌院时,便十分重视对门生的教育和扶植,指望将来能让自己乐得合不拢嘴。可为什么到如今,快乐没感到多少,却尽是满嘴苦涩呢?杨继盛、吴时来、张翀、这些人都是难道的人才,是徐阶寄予厚望的学生,可他们除了给自己惹事儿,惹自己生气,就不会干点别的——杨继盛死劾严嵩,虽然没把自己牵扯进去,但暗中营救无果,眼看着他丢了性命,对徐阶的打击是很大的,他的满头白发,就是那时候生出来的。

    这次更厉害,吴张二位高足,竟然与自己的老乡联起手来,共同在元旦贺表上弹劾严嵩,简直是要老夫的老命啊!

    ‘唉,要那么多学生干什么呀?’再想想一直跟自己作对的袁炜,那也是自己的学生,徐阶幽幽感叹道:“麻烦多,乱子多,早晚把这条老命搭进去。”

    当沈默和张居正闻讯赶来,看到徐阶竟好像一下老了几岁,不由吃惊道:“老师,到底发生什么事儿了?”

    徐阶看看他俩,一下又有了些力量,暗道:‘好学生不用多,有这两个足矣。’便振奋精神,强笑道:“你俩坐下……大过年的,却有人非找不肃静。”待两人坐下,他便将张翀的话一五一十讲给两人听。

    两人听了也很震惊,张居正道:“能不能把奏章追回来了?”

    徐阶摇摇头道:“早就送进宫去了,宫门也早关了,有什么事儿,都得明天了。”

    “明天?”沈默轻声道:“说不定明天皇上就看到了……”

    “很有可能。”徐阶叹口气道:“不瞒你们说,皇上最大的爱好就是看百官贺表,看起来津津有味,基本上一本不拉……”

    沈默两个心说,这是什么爱好啊?不愧是嘉靖皇帝啊,就连虚荣心都比别人强一万倍。

    “拙言,你说现在该怎么办?”徐阶兴许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一遇到困难,他第一个想起的一定是沈默,而不是张居正或其他什么人。

    “现在就得看皇上的反映了。”沈默沉吟片刻,轻声道:“最好的情况,是皇上将奏章留中不发,这样一切照旧……”

    “可能性有多大?”徐阶着急问道。

    “两成吧。”沈默轻声道:“皇上现在喜怒无常,让人没法琢磨。”

    “那还有别的情况吗?”徐阶又问道。

    “还有两种情况,皇上下旨叱责三人,但不追究其他人,这种情况也能接受。”沈默道:“然后就是皇上追究此事,命有司审问三人,要他们供出主谋,这是最不好的情况。”

    “分析这些有什么用?”张居正忍不住出声道:“老师问的是办法。”

    “我说这些的目的是,”沈默看看徐阶道:“不论何种情况,都对咱们十分不利,咱们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等着看了。”

    “这算什么主意?”张居正道:“难道坐以待毙吗?”

    “老夫也觉着,只能这样了。”徐阶却表示赞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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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不是有点变态了?不该自虐的……

第六一五章 元旦

    因为翌日还要入宫朝贺新春,所以在徐阶府上吃了扁食,张居正和沈默便告辞回去休息了。

    按规制,大年初一,皇帝要在紫禁城正殿接受百官朝贺,在接受朝贺之前,半夜里还要带领皇子到奉先殿、奉慈殿祭祀先人,几乎是一整天都要行礼如仪,整套仪式非常辛苦,可即使以嘉靖帝闲散的性子,也不敢有丝毫怠慢——

    且这一天对很多人来说,都是很特别的。嘉靖会在这天回到睽违已久的紫禁城;他的儿子们也会在这天见到睽违已久的皇帝爹;对于百官来说,这也是一年里,见到穿龙袍的皇帝的唯一机会。

    而对于内监们来说,这又是一年里最忙的时候,因为嘉靖皇帝常年在西苑居住,宫人们也大都跟了过去,紫禁城里难免荒芜破败。但这天的仪式关乎天家脸面,怎能随便凑合?所以年前几天,直殿监的总管就得从西苑回来组织人手,从承天门开始,一直打扫到建极殿。待得清扫干净,司设监的总管又过来,将皇家的一应卥簿、仪仗、灯具围帐等摆设齐全……还用很多帷幔,将失修的地方遮起来,总之要驴粪蛋子表面光,让人看不出丝毫的破落来。

    到了除夕日那天,尚宝监才将皇帝宝座从内库中运出来,于皇极殿设座,并设宝案于御座之东、香案于丹陛之南。教坊司要设中和韶乐于皇极殿内东西,这些陈设都坐南朝北,代表皇帝接受万民朝拜的意思。

    等一切摆设停当,也就到元旦拂晓,也把宫人们都快累趴下了。总领整个仪式的黄锦擦着汗,一脸唏嘘道:“怎么就忙乱成这样?差点误了大事儿。”

    边上小太监讨好道:“一回生而回熟嘛,咱们这会毕竟也没误事儿。”

    “唔……”黄锦摇摇头,唏嘘道:“原先老祖宗在时,啥都是有条不紊、除夕后晌就能完事儿,还不耽误吃年夜饭……”说着竟眼圈通红道:“我真是不孝,一忙起来竟把他老人家给忘了,也不知干爹现在怎样了,在昌平那边有水点心吃吗,有银丝炭烧、有蚕丝被盖吗?”胖腮便一耸一耸,吧嗒吧嗒的掉下泪来。

    边上人连忙陪着掉泪,都说黄干爹太仁义啦云云,一时间愁云惨淡,直到一声厉喝道:“大过年的哭丧什么?”

    众人一看,原来是陈公公一瘸一拐的来了,赶忙低下头,畏惧的不敢出声……禁闭期满后,陈洪还回原位,司礼监首席秉笔兼东厂提督太监,且暂掌皇帝玉玺,比黄锦这个司礼监次席秉笔兼御马监提督太监的地位只高不低,只是黄锦不怕他罢了。

    两人现在内廷中分庭抗礼,关系更是势成水火……陈洪恨李芳把自己害成这样子,自然迁怒黄锦,黄锦恨陈洪把李芳害去修吉壤,更是恨不得把姓陈的活剥了,两人弄性尚气、明争暗斗,把内廷二十四衙门都卷进来,其斗争之复杂,不亚于外廷。

    此刻黄锦瞪着一对小眼,怒视着陈洪道:“陈瘸子,这里有你屁事,你号丧什么?”

    “哼。”陈洪最讨厌别人叫自己瘸子,但无奈确实是瘸了,面部抽搐几下,阴声道:“我来传主子的口谕,也是号丧吗?”

    黄锦只好跪在他面前,道:“奴婢聆听上谕。”

    陈洪得意的笑笑道:“这还差不多……你听着,皇上有旨,着裕王景王二位殿下,在建极殿候驾。”建极殿乃是皇宫三大殿之一,原先叫做谨身殿,后来被嘉靖改的名,但作用没变,是皇上上朝前,整理仪容、短暂休息的地方。

    黄锦一听顿时怒了,跳脚起来道:“好啊,你敢耍我,明明不是传给我的旨意,却要我跪接!”

    “我说是传给你的吗?”陈洪嗤笑一声道:“自个是头笨猪,还像怨别人。”

    “你……”论斗嘴皮子,黄锦可不是陈洪的对手,他气得满脸通红,道:“二位殿下在养心殿歇着,你为什么不去内宫,反倒出来了?”

    “是吗?”陈洪一脸恍然道:“我就是出来问问,二位殿下歇在哪了,”说着拱拱手道:“谢了啊,我去了。”

    谁知黄锦竟转怒为笑道:“去吧去吧,快去吧。”

    陈洪起先还没明白过来,转身一瘸一拐的走了两步,感觉有些不对,回头一看,果然见黄锦一脸笑意的望着自己的腿,口中还道:“走好走好,千万别摔着。”原来这家伙诚心看自己笑话呢,陈洪气得七窍生烟,无奈青云道上只能步行,只好狼狈不堪的拖着腿走了。

    “看什么看?”见陈洪走远了,黄锦也拉下脸来,呵斥周围看热闹的小太监道:“再不好生干活,也打断你们的腿!”下面人才嬉笑着一哄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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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锦为什么说陈洪是故意的?因为紫禁城分为外廷和内宫,外廷三大殿中,皇极殿离着内宫大门乾清门最远,建极殿离着最近。过了乾清门,才是内廷三大殿,乾清宫、交泰殿和坤宁宫,分别是……皇帝寝宫、皇帝和皇后的寝宫,以及皇后寝宫。

    在乾清宫西侧,便是当年嘉靖帝为自己修建的打坐之处,名曰‘养心殿’,他的两个儿子昨夜今晨便歇在里头,景王在东暖阁、裕王在西暖阁。

    二位王爷一年就这一宿可以睡在宫里,心情可想而知,整夜不能合眼,披衣起来,都向东望去,便能看见乾清宫的殿顶。他俩一辈子的追求,不就是能到那里面睡觉吗?

    按说嘉靖帝应该歇在那里面的,但‘壬寅宫变’给他留下来不可磨灭的心理阴影,只要在乾清宫里一闭上眼,杨金英、曹端妃等人便朝他扑上来,向他索命,吓得年轻的皇上直尿炕,才仓皇搬到西苑去。所以虽然他偶尔也会回到紫禁城,但仅限于外廷,即使要留宿,也是在建极殿凑合,绝不踏足内宫一步。

    ‘唉,’裕王心中忧郁道:‘这将来要是重回紫禁城,得花多少钱修缮啊?’

    ‘操,’景王暗骂一声道:‘老东西不住我住,快点归西吧!’

    虽然想法不一,其实都是在意淫同一样东西。

    待得五更鼓响,两人知道该去宫门外等候百官,然后一起到皇极殿贺万寿了。便各自转回暖阁,洗了脸更了衣,以一种在宫外未曾得见的雍容出现在养心殿前。

    三十六盏宫灯下,兄弟俩正碰在一起,裕王嗫喏着想说点什么,景王却冷哼一声,高傲的走出殿去。裕王叹口气,也板起脸来,跟在他后面出了宫。

    两人正要上抬辇,那边陈洪出现了,向他俩传了嘉靖皇帝的口谕。

    两人一听,一下子激动了——父皇竟让他俩到建极殿候驾,也就是陪他一同上朝,那真是破天荒的头一回!他俩只依稀记得,当年太子在时,皇上带太子上过朝。然后二十多年来,所有的皇子……当然绝大部分时候,就是他俩……都是跟群臣一起在大殿等候,瞻仰着神秘莫测的皇帝,高不可攀的坐在龙椅上,品味着给嘉靖当儿的辛酸……

    据说大明朝的列祖列宗,都十分疼爱自己的儿子,比秦汉唐宋的皇帝更像父亲,可为什么到了俺们这一波,就变了样了呢?

    难道就因为‘二龙不相见’这条可恶的谶吗?果真如此,到时候定将陶仲文那个可恶的牛鼻子掘坟鞭尸,方泄心头之恨!

    不过这次显然是个积极的信号,看来父皇的态度,要有些可喜的变化了。

    两位皇子赶紧坐上辇舆,吩咐抬轿的太监赶紧往建极殿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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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极殿中,嘉靖帝也是一夜未眠,他昨日在奉先殿祭了献皇帝,在奉慈殿祭了圣章皇太后,结果晚上躺下后,就梦见老爹老妈在问自己,太子安排好了吗?咱们家后继有人了吗?可别再让别人抢了去。

    其实归根结底,还是在于他对伯父一家的处置实在太过分。按说他从堂兄武宗身后接过大位,应该对孝宗一家充满感激才对,但可能是自私自卑所致,也可能是为了继嗣还是继统的名分,与大臣旷日持久的争斗,让他无法正确面对这一家人。

    于是他对堂兄武宗皇帝,极尽诋毁之能事,对伯父孝宗皇帝,也是尽量淡化其影响,从不感恩戴德,甚至祭祀也要刻意忽略。更过分的是,他对孝宗的唯一妻子,武宗的亲生母亲,扶他登上皇位的张太后,极尽淡薄之能事!

    刚登基时,迫于压力,他还能尊张太后为圣母,不敢与对待生母有什么区别。可日子一久,差别就大了起来,给张太后的奉养总不及时,拨派的宫人也多是老弱病残,处处都比给自己母亲的差一个档次,后来又改称圣母为伯母,有大臣看不惯,上奏劝谏还被他降罪。

    最过分的是,张太后的弟弟寿宁侯犯罪,在整个大礼仪中,坚持‘人伦大于法理’的嘉靖皇帝,这次却铁面无私,非要杀了他。张太后苦跪在嘉靖面前求情不果,竟然一病不起。最终晚景凄凉的张太后很快薨逝,甚至她的死,也没换来弟弟的性命。就在次月,嘉靖就把寿宁侯处死了。

    嘉靖的这种行为,虽称不上恩将仇报,但绝对是忘恩负义,完全有悖士大夫的价值观,所以他跟大臣原本就不融洽的关系,也因此更加僵了。但嘉靖刚愎自用、根本不认为自己错了,反而认为那些劝谏的大臣,是借此事为大礼仪反击,更加严厉的惩治了他们。从此君铁了心,臣寒了心,君臣离心离德,才让严嵩这等谄媚之人从中渔利!

    这些事情,嘉靖原先是不怕的,但随着自己几次病危,他越发开始担心,自己将来会遭报应。他担心皇位被别人家的儿孙夺去,也这样的对待自己;担心自己的所作所为,将来可能会被翻案,被士大夫们批倒批臭。这是自命神武的他,万万难以接受的,所以他已经考虑了很长时间,如何才能避免这种局面……

    其实他知道,关键还在于继承人上,如果自己这一脉一直后继有人,且都对自己尊崇有加……就像太宗皇帝朱棣,虽然篡位残暴,但因为继位者全是他的子孙,且皆受他的恩泽,所以无人揭他的短,反而将他拔高到与太祖一样的地位,这就是很好的例子。

    这样看来,自己必须得改变一下对儿子的态度了,不然如何指望他们中的一个,将来能维护自己?

    所以他命在外面伺候的陈洪,将两个儿子叫到跟前来。

    过了没多久,裕王和景王来了,恭敬的向父皇行礼,并恭贺父皇新禧,祝父皇万寿无疆。嘉靖皇帝想对他们报以微笑,无奈从未向儿子们做过这个动作,表情僵硬且不自然,最后只好作罢。

    两个儿子对他极是畏惧,除了问圣安,一句话也不敢说。父子三人的这难得一次相处,竟如此之尴尬。

    最后还是嘉靖打破沉默道:“昨晚睡得还好吧?”

    裕王和景王受宠若惊道:“很好,很好……”

    “瞎说。”嘉靖淡淡一笑道:“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睡好了才怪呢。”

    两人赶紧跪地请罪,道:“父皇明鉴,儿臣确实撒了谎,儿臣其实没睡好。”

    他俩惶恐的态度,让本意是开玩笑的嘉靖皇帝,感到十分的无趣,只好挥挥手道:“起来吧,朕没怪你们。”

    两人乖乖的起身,都低着头不敢看他。

    嘉靖暗叹一声,心说:‘我怎么生出这么俩熊玩意儿?’却也知道是谁造成的,便耐着性子道:“你们贺表和礼物,朕都看了,孝心可嘉,朕心甚慰啊。”

    两人知道,皇帝说的不是这次,而是那次大病痊愈后,他俩所上的礼物。

    只听嘉靖点评道:“圳儿的贺表写得好,其词甚美,言真情深,朕很是喜欢,是袁师傅教你的吧?”

    景王朱载圳闻言大喜过望,点头道:“父皇圣明,确实是在袁师傅指点下写出来的,他说写文章要情真意切,心里有什么就写什么。”

    嘉靖淡淡笑道:“不错……”又望向裕王朱载垕道:“垕儿那件道袍也很用心,难得你能想到,将道德经绣到道袍上,朕能看出来,一针一线都用了心,虽然不是你亲手所作,但心意已经到了。”听了他爹的赞许,朱载垕激动的眼泪都掉下来了。

    景王见风头又被夺了去,心中万分不爽,脸色就有些不好看了。

    嘉靖帝何许人也,通过两人的反应,就对他俩现在的性格有所了解。但今天是正月初一,开口只说吉利话的,所以他也没有对任何人发作,而是平静道:“陪朕用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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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哪怕是皇帝,初一这顿早膳,也是吃饺子的;无非就是皮和馅的用料精细些罢了;还有驴头肉也是必吃的,因为俗称驴为鬼,所以宫中称吃驴头肉为嚼鬼,据说可以一年不受鬼祟。

    夹一个水饺咬一口,嘉靖突然笑道:“朕吩咐御膳房的人,在这些水点心中,包了一角银子,咱们也学学普通人家,看看谁能吃到……哪个吃到了,朕就满足他个小心愿。”两个儿子一下瞪起眼来,仿佛在说:‘要西……’

    嘉靖食量小,吃几个水饺便搁下象牙筷子,看两个瘦猴般的儿子,在那里拼了命的往嘴里塞饺子,暗叹一声道:‘出息不大啊……’

    最后还是朱载圳运气好,吃到最后几个饺子时,突然眼前一亮,从嘴里吐出一角银子,喜出望外道:“父皇,儿臣吃到了!吃到了!”

    那边朱载垕失望的喘息起来,捂着肚子对边上的宫女道:“给来碗饺子汤……”他发誓至少三年不迟饺子。

    “你想要什么赏赐?”嘉靖望向朱载圳道。

    朱载垕端着饺子汤,瞪着朱载圳,他都能猜到,这家伙会提出什么要求。

    毫不意外的,果然见朱载圳扶着肚子,艰难的跪下道:“儿臣,恳请父皇,为虎头赐名吧?”虎头,是他给自己儿子起得小名,据说是虎头虎脑的意思,但也有人说是牌九术语。只听朱载圳面露悲戚道:“那可怜的娃娃,眼看就周岁了,还没个大号,入不了宗谱呢。”

    嘉靖帝沉吟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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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来还能写一章,我靠,我都不信自己了……

第六一六章 大典

    有道是虎老不咬人,虎毒不食子,嘉靖帝终究没法对自己唯一的孙子决绝起来,便缓缓道:“今儿个是新年新禧,把朕的孙儿抱来看看吧。”

    朱载圳差点乐疯了,赶紧吩咐下去,让人将他的虎头送来,朱载垕则面色如土,他知道一个弄不好,自己就要输在这一场了,但这时候又没法去求助高师傅和沈师傅,只能六神无主的坐在那,看朱载圳得意洋洋的样子。

    “都去休息一下吧,”嘉靖轻挥下手道:“待会儿陪朕一起上朝。”两人赶紧起身,恭声道:“儿臣遵旨。”

    此时殿外天还没亮,此次大典的相关守卫、仪仗、司乐人员却已经各就各位了——皇帝的亲军锦衣卫,在朱大的率领下,陈设卤簿、仪仗于丹陛及丹墀,设明扇于殿内,列车辂于丹墀。身着黄金甲、手持金瓜斧钺、皇帝龙旗的大汉将军,从正殿丹墀一直排列到午门内。还有四个持着丈余长鞭的鸣鞭者,在殿前广场上左右各二,均面北而立;教坊司的乐队也都面朝北,在丹陛东西两侧准备好。

    典牧所把平时豢养的仪仗专用的骏马和大象也牵出来了,面对面排列于皇极殿两侧的文楼、武楼以南。

    专司报时的司晨郎位于内道东;专纠百官仪表言行的两位纠仪御史来到丹墀北;内赞二人,位于殿内,外赞二人,位于丹墀之北,至于传制、宣表等官员也都各自站好。

    到了卯时初刻,五凤楼上响起了厚重悠扬的钟鼓声,午门缓缓打开。

    一名教坊寺的鼓手,率先敲响了奉先门侧的晋鼓,他先击鼓框一声,再用双棰连续敲击鼓心,一重击一轻击,节奏由慢转快再由快而慢,鼓声也由弱转强,再由强而弱。直到另一名乐手重击另一侧的大钟一下,鼓声才结束,这叫‘鼓初严’。

    此时百官与公侯们早已齐聚在午门外,他们的服饰与平常不同,头上戴着梁冠,胸前没有补子,且不论品级都穿着红色的赤罗衣、青缘的赤罗裳、赤罗蔽膝、白袜黑履。不过仍能从革带、佩绶上区别品级,但最显眼的,还是梁冠的梁数——公冠八梁,侯、伯七梁,冠上都加雉尾;驸马七梁不用雉尾;一品七梁;二品六梁;三品五梁;四品四梁;五品三梁,在场所有官员都是五品以上,所以都用象牙笏。

    当听到‘鼓初严’,身穿正式朝服的公侯百官们,开始列队于午门之外。

    过得片刻,鼓声又响起,只是击鼓、击钟、头尾处都改成两响,第二次通知所有人员必须端肃。听到鼓再严,百官由左、右掖门入,来到丹墀东西,朝北肃立。

    然后鼓声再响起,这次变成了三响,听到鼓三严,担任执事官的李春芳来到中极殿,嘉靖早在这里穿戴好衮服龙冕,端坐于大殿御座之上。李春芳向皇帝行五叩之礼,再向二位王爷行三扣之礼,请皇上驾临皇极殿。

    黄锦便拉长音高喊一声:“皇上起驾……”教坊司开始演奏‘中和乐’,尚宝司官员手捧御玺走在皇帝前面,跟在导驾官的后面,向前殿走去。

    当嘉靖在皇极殿上端坐,二位王爷在御阶下立定,殿内明扇徐徐打开、珠帘缓缓卷起,尚宝司官员将御玺置于宝案之上,‘中和乐’止。

    那立于丹墀四角的四名鸣鞭者,便齐刷刷的奋力甩动长鞭,发出整齐而响亮的‘啪、啪’声,令人浑身发紧。待鞭声一停,两名外赞官员便高喊:“排班!”站立在丹墀东西的百官赶紧转变为入殿的队形,很快整齐排列好。

    赞礼官又高喊道:“鞠躬!”韶乐声响起。百官朝大殿内的皇帝行四叩之礼。

    然后是进贺表,乐曲声中,四名给事中,抬着口蒙红布的大箱子,来到大殿门前,四叩首道:“具官臣某,兹遇正旦,三阳开泰,万物咸新。恭惟皇帝陛下,膺乾纳祜,奉天永昌!”身后的百官也向皇帝行四叩礼。

    这时嘉靖道:“履端之庆,与卿等同之。”就有四个太监出来,接过装着百官贺表的箱子进殿,音乐渐渐停止,同时百官起身。

    然后由执事官李春芳跪在皇帝面前向请示旨意,皇帝的新年致辞自然早就拟好,由黄锦交给传制官,然后由传制官出大殿东门,来到丹陛前,代表皇帝向臣民宣读新年致辞,无非是‘去年干得不错,感谢老天保佑;今年继续努力,希望老天保佑’之类,冗长华丽、令人生厌。

    百官自然跪听,一些年迈的官员公卿,此事已经体力不支,双膝酸麻,真想一跪不起。不知道怎么撑到赞礼官高喊:“山呼!”的,便条件反射似的把双手举到头顶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此时,在场所有人等都必须齐声呼应,地动山摇、余音绕梁,经久不停。

    然后百官起,继续进行那冗长而繁复的仪式。群臣寅时便爬起来,到现在两个时辰,浑身早抖凉透了……沈默看见徐阁老冻的鼻涕都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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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极殿前的广场上,众大人正精疲力竭、苦苦支撑时,突然响起一声‘哇哇……’的啼哭,许多身居喜感的大人,当场就喷了,心说:‘这时谁啊?被折腾的返老还童了?’便纷纷循声望去,一看,原来还真是个婴孩。

    只见一个王妃打扮的女子,在两个太监的陪伴下,抱着个襁褓婴孩跪在丹陛之下,众大人不禁大吃一惊,像这种元旦大典,是不准女子和孩童参加的,大内侍卫怎会将她们放进来?

    但也有懂行情的,一看那女子的打扮,和怀中襁褓的颜色,便意识到定然是景王妃和他的世子爷,顿时醒悟过来,看来有好戏上演了。

    便听大殿中传来太监那拉长的声音道:“宣景王妃携景王子进殿!”

    太监接过襁褓,景王妃款款起身,然后再小心的抱回孩子……虽然这孩子不是她亲生的,却关系着她将来能否母仪天下,所以她完全视如己出,表现出了一个母亲应有的慈爱。

    迈步进入金殿中,景王妃又抱着孩子跪在御阶之前,口称父皇万岁,便听一个清冷的声音道:“载圳,把孩子抱来给朕看看。”景王赶紧过去接过孩子,捧在手里,让他面朝着嘉靖。

    嘉靖一看那孩子,眉眼间竟能见到自己的样子,不由露出难得的慈祥,伸手道:“给朕瞧瞧。”

    景王赶紧将他的虎头凑过去,嘉靖伸出手来,抓鱼似的将那娃娃抱住,孩子还没到认生的年纪,却被他抓得生疼,便哇哇大哭起来,让嘉靖帝好不尴尬,赶紧将孩子送回景王的手中,讪讪道:“这孩子……哭得挺有劲儿啊。”

    景王道:“有劲好,有劲才能长成个男子汉。”

    嘉靖被他逗笑了,点点头道:“不错,你是有功的,说吧,想要什么赏赐?”

    景王连声道:“儿臣不要赏赐,儿臣请父皇为虎头赐名。”来前袁炜已经嘱咐他了,别的啥都不要,只要在元旦大典上赐名,就赚大发了。

    “好吧……”嘉靖颔首道:“我太祖皇帝已经为子孙后代赐下辈份字,‘高瞻祁见佑,厚载翊常由;慈和怡伯仲,简靖迪先猷’,你是载字辈,这孩子名字的第二个字,自然是‘翊’了;至于第三个字,火土金水木,你是土字旁,土生金,孩子应该是金字旁。”这相当符合朱元璋先生,一切为子孙着想,想把子孙的活都干完的老黄牛精神,就连起个名字,他老朱家的子孙,都只能自由发挥半个字……

    原来朱元璋当上皇帝后,因为他自己就有二十六个儿子,便意识按照传统的一辈一字排行法,子孙中肯定有重名的,就给二十六个儿子每人定了一个辈分表,每个表二十个字,从他的孙子开始,依次用作名字的第二个字;至于第三个字也有规定,以‘火土金水木’为顺序,依次以偏旁命名,周而复始。

    比如太子朱标家的,是‘允文遵祖训,钦武大君胜,顺道宜逢吉,师良善用晟’,一听就是帝系,然后他儿子叫朱允炆、孙子叫朱文圭。但不幸的是,火生土之后,便再没生下去,因为朱棣夺了侄子的位,所以朱棣家的二十个字成了帝系……朱高炽、朱瞻基、朱祁镇、朱祁玉、朱见深、朱祐樘、朱厚照、朱厚熜……一直到这一辈的朱载垕、朱载圳,无不严格按照祖训命名。

    现在,朱载圳轮到的儿子,自然是‘朱翊’加个金字旁的字了。虽然朱棣的儿子也有很多,所以宗室里早就有不少‘翊’字辈了,已经占了不少的字,但这难不倒嘉靖皇帝,只见他从袖子里亮出三枚金钱……果然不愧是道君皇帝,穿上龙袍也没忘了他的专业工具……随手起一课,见是个‘艮’卦,便道:“那就用艮字,去配金字吧。”

    “金字旁加个艮……”虽然不学无术,朱载圳也知道这个字念啥,当时就不高兴了,心说‘好么,俺原本是金,给直接降成银了。’

    “朱翊银……”嘉靖却根本不看他的脸色,在那自顾自道:“不错,不错!”如此便成了金科玉律,谁也不能改变。纵使朱载圳有多不甘愿,也只能磕头谢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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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给娃娃起了名,今儿又是大年初一,肯定要赏点什么压岁,嘉靖一时想不起来,便随口道:“朕该怎么赏这个小孙孙呢?”

    其实皇帝也就是随口一说,但那边朱载圳闻言一阵激动,马上有了想法——既然名字上掉了成色,那就得在赏赐上挣回来了。金银有价、玉无价,比金子还贵的那就是玉了,而天下最值钱的玉,莫过于——那柄黄、玉、如、意了。即使倾尽四海之水,也浇不息景王殿下对那玩意儿的无比渴望。

    朱载圳知道,在这种场合下,皇上是万万不会拒绝这个请求的。心说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世上可没卖后悔药的,顿时将袁炜的叮嘱抛到脑后,大声道:“请父皇把那黄玉如意赏给虎头……哦,不,翊银吧。”

    嘉靖面色有些难看,心说仗着个屁孩子,还要挟上了?看看不争气的朱载垕,嘉靖暗骂一声‘笨蛋’,但至尊的体面在那里,还是点点头道:“陈洪,那如意现在何处?”

    陈洪想了半天才道:“奴婢收在内库了。”他那次接过玉如意,便交给了随堂太监,然后就被打了个半死,关了整整一个月,前几天才刚放出来,完全把那玩意儿给忘死了,至今还没查看呢。

    “去取来。”嘉靖下令道。

    “是。”陈洪赶紧一瘸一拐的出去,虽然西苑和皇城仅一墙之隔,但也有老大一段距离呢。

    所以景王妃将朱翊银抱到边上候赏,然后仪式继续进行……如果是在太祖成祖年间,该皇帝在宫中宴请群臣了,无奈乎现在大明国库空虚,这一福利也被削减了,只是赐一杯春酒、一碗水点心罢了,连点蘸醋都不给,理由是‘以节钱钞’。

    但百官早已经精疲力竭,只求赶紧结束这繁冗的仪式,回家钻热被窝,好好睡个回笼觉;况且在这寒冬腊月,北风呼啸,站在空旷的殿前广场上喝冷酒吃凉水饺,与其说是享受,还不如说是受罪……沈默看到,张居正的鼻涕也下来了……

    大家三两口吃到肚子里凉飕飕,然后磕头谢恩之后,便算是完成了所有的仪式。却还不能散伙回家,因为陈洪还没把那如意取回来,所以大家只能在寒风中傻等。只有沈默一个人,额头竟然隐隐见汗。

    边上的高拱小声问道:“江南,你怎么还热吗?”

    沈默擦擦额头,小声道:“出虚汗了……”

    “唉,我也是。”高拱唏嘘道:“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今天嘉靖的转变太突然,景王那边又牢牢抓住机会,竟有一锤定音的架势,让他的心不停往下沉,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唉,看看再说吧。”沈默摇摇头,哪敢多说一个字。

    高拱也知道这不是说话的地方,便也住了嘴。

    又等了一刻多钟,终于见陈洪满头大汗的出现了,只见他面色蜡黄,拖着条伤腿,也顾不得礼仪,便进了殿、上了御阶,伏在嘉靖耳边,低声说着什么。

    嘉靖听了面色一变,长长的眉毛不停抖动,面上的表情阴晴变幻,看看那朱翊银,又看看朱载圳,终是深吸口气道:“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待陈洪退下,嘉靖缓缓对朱载圳道:“圳儿啊,换样东西吧,那个如意太重,怕压着孩子。”

    “不怕……”朱载圳见又出岔子了,一阵急火攻心,竟应道:“我替他拿。”

    “混账!”嘉靖板起脸来,低声喝道:“敢跟朕讨价还价?真是有恃无恐了?”

    吓得朱载圳赶紧跪下,连呼不敢。

    “哼……”嘉靖这才面色稍缓,道:“朕有一颗最喜爱的夜明珠,就给翊银玩吧。”便招招手,陈洪凑过来,将个小盒子哆嗦着递给皇帝。

    嘉靖打开一看,果然是鸽蛋大小的一枚珠子,还算拿得出手,便将其朝朱翊银一递道:“喏,拿去。”

    ‘打发要饭的吗?’朱载圳闷闷的接过,连谢恩都很勉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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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典结束,群臣恭送皇帝,然后退出皇宫。出去的时候,就没人要求秩序了,群臣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都议论起方才发生的事情——为什么明明去取如意,最后却拿来了夜明珠呢?到底是皇上变卦了,还是另有隐情?这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一幕,大大的激发了群臣的兴趣,大家不顾疲劳,兴致勃勃的讨论着这件事……有说可能皇上不舍得,有说可能那如意不翼而飞了,也有人说,珠子比如意更有意义,因为国姓就是‘朱’嘛,这位显然是景王的死党……说什么的都有,就是没有猜到真相的。

    而唯二知道真相的沈默和徐渭,却是打死也不敢说的。是的,那如意已经断成三截了,怎么拿来赏赐?

    沈默回望着皇极殿,心说竟然到现在才发现,不过应该不会怀疑到我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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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唉,我都无语了……

第六一八章 欲罢不能

    “半死梧桐残病身,老妻一念一伤神……”严阁老静静躺在安乐椅上,双目无神的望着房顶,他已经一动不动半天了,连盖在身上的毛毯,滑落到地上,都毫无察觉。

    自从夫人逝世以后,老严嵩便仿佛被带走了三魂六魄,只留下个空空的躯壳在人间,他少时读《长恨歌》,总是对唐明皇晚年的太过痴情不以为然,但只有经历过才知道,对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来说,可以没有事业、甚至没有子女,但不能没有老伴啊……

    少年夫妻老来伴,老了却没了老伴,这往后的日子可怎么熬下去?

    “唉……”一声苍老的叹息。此刻的严嵩,哪里还有什么雄心万丈,八十多的高龄,浑身的病痛加上妻子离世的打击,让他心灰意懒,终于在除夕夜里做出了决定,写好了奏章,准备出了夫人的头七,便进宫去见皇帝。

    他刚刚要有些迷糊,却听‘笃、笃、笃’的一阵敲门声响起,然后是严世蕃的声音道:“爹……”

    严嵩却不应声,严世蕃又敲门,又叫,如是再三,终于忍不住推开门,冲进来道:“爹,您没事吧?”只见自己老爹一动不动的躺在安乐椅上,毯子也滑落地上,吓得他出了一身冷汗,心说:‘老头,你可不能死啊,你要是死了,我可就彻底没戏了!’便箭步冲过去,颤抖着伸出手,想要试一试严嵩的鼻息。

    “我没死……”严嵩终于出了声。严世蕃的胳膊一下悬在空中,嘴角抽动道:“那就好,差点吓死我。”

    严嵩仍没睁眼,只是缓缓道:“难得啊,你还能关心下老爹的死活……还以为你光想着怎么夺情呢。”所谓夺情,是跟丁忧相对,丁忧者祖制也,是父母去世,官员必须停职守制的制度,文官二十七个月,武将一百天。丁忧期间,居丧的人不准出来做官,如无极特殊的原因,国家不可以强招丁忧的人为官;但因特殊原因国家强招丁忧的人为官,叫做‘夺情起复’。

    “瞧您说的。”严世蕃笑道:“我是您唯一的儿子,我不关心你,谁关心您?”

    “你是怕我死了,”严嵩终于睁开眼,目光中满是挪揄道:“你没理由赖在北京,对不对?”

    被老爹说中心事,严世蕃老脸一红道:“您把我想成啥人了?”

    “不管你怎么想的,都不要白费心机了。”严嵩指一指对面大案上道:“我已经写好了辞呈,只等你娘头七之后,便入宫向陛下请辞。”这都不知第几次辞职了,但与以往以退为进的把戏不同,老严嵩这次确实是去意已决了。

    顺着老爹所指,严世蕃果然看到书案上静静躺着一本奏折,不由一阵血往上涌,竟要忍不住破口大骂,好在最后还是忍住了。但那张胖脸一阵青、一阵红、一阵黑、一阵白,气得都哆嗦起来。

    “好好……”严世蕃想不到,老爹竟这样糊涂了,他从袖中亮出三本奏章道:“您这有一本奏折,我这却有三本,您不妨先瞧瞧这个!”说着把那三本奏章拍到严嵩膝上。

    严嵩不想看,严世蕃就拿起一本给他念,念完一本再换另一本,一直把三本念完了,又咬牙道:“怎么样,有何感想?”

    严嵩垂着眼皮,默不作声。

    “您不说,那我来说!”严世蕃怒目圆睁道:“您想着退休就完了?不可能!完蛋还差不多!”说着觉着语气有些重,便耐下性子道:“爹,人无伤虎心,虎有伤人意!徐阶这头狰狞怪兽,不把咱爷俩连骨头都吞了,是决不罢休的!因为咱们挡着人家的路了——因为天下有无数官员仰仗着咱们,不管咱们在朝还是在野,都以咱们的马首是瞻,不把咱们除去,徐党就没法取而代之!所以赵贞吉有退路,鄢懋卿有退路,唯独咱爷俩没有退路!只有一直前进,一直赢下去才能活命!”

    严嵩木然良久,才缓缓道:“我们什么都不要,退得干干净净,难道谁还能赶尽杀绝?别忘了,大明朝不是他徐阶的,还是皇上说了算的!”

    严世蕃心说:‘原来存了这么个念想……’他知道皇帝可能会念旧,不追究严嵩,自己也有可能活命。但乖乖跟老夫回乡三年,等再出来时,恐怕已是沧海桑田,自己所有的权势地位都变成过眼云烟。更可怕的是,自己的仇家太多了,他们会耐心等到嘉靖一死,或者老爹一死,再来报答自己的……

    绝对不能失去权势、绝对不能离开北京!稍稍的动摇后,严世蕃坚定了本来的想法,一撩一角,跪在严嵩面前道:“爹,您还记夏贵溪?!”

    严嵩原本一直恹恹的靠在椅背上,闻言一下子寒毛直竖,面前幻化出那个让他怕了一辈子的高大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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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靖朝初期,张璁以‘大礼议’投机上位,成为内阁首辅,大肆党同伐异,一时间权倾朝野。就是这样一位大佬级人物,却被一个无名小卒,单枪匹马干掉了。

    那个人就是夏言,字公瑾、号桂州。严嵩这辈子没服过几个人,但无论以何种标准,夏言夏贵溪,都是他最服气的一个!夏言这人生得身材魁梧、眉目疏朗、还有一口美髯,绝对的美男子……当然,严嵩不是因为这个佩服他,也不是因为他三品同进士出身,却能当上内阁首辅。

    而是因为夏言在当兵科给事中时,得罪了睚眦必报的张璁,张首辅便扬言要给他好看,他仗着自己人多势众、走狗众多,企图发动人海战术,全方位发动攻击,消灭掉这个不听话的小科员。

    按说当时两人实力上的差距,不啻于蚂蚁和大象,夏言除了求饶就是等死,没有第三条路。但当同年悄悄跑来向他报信,替他担忧时,夏言却毫不畏惧,视张璁等人为土鸡瓦狗。

    事后证明,他这不是狂妄自大,而是建立在强大实力基础上的自信。原来夏言虽然科举成绩不高,但那是因为他写的文章太过犀利,不和‘中正平和’的调子,自然不能取得好名次。但这种文笔用在骂战上,却是所向无敌的,后世还有个美好的称呼,曰‘杂文高手’。

    而且他的嘴皮子,比笔杆子还要厉害,号称‘第一能战’!面对着张璁手下十几个言官的轮番进宫,夏言毫不含糊,犀利还击,不管对方用什么方式进攻,他都能将其打得落花流水,见了他都得绕着走。

    结果,越战名气越大,夏言的官也越来越大,支持他的人也越来越多,最后张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在一次诬告夏言的案件中翻了船,取代他的,正是当初不放在眼中的小小科员,夏言夏贵溪。

    就是这样一位牛人,后来的下场却身首异处,成为一百年来唯一被处死的首辅,而导致他悲惨命运的,正是严嵩。

    严嵩和夏言的同乡,夏言发达之后,严嵩便着力巴结,当时严嵩的名声尚好,出于老乡情谊,夏言对他十分关照。然而最终,夏言还是发现严嵩这个人,没有是非观、没有道德观、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是个口蜜腹剑的奸臣。

    夏言这个人,刚直不阿,眼里揉不得沙子,要不也不会跟张璁那么不对付,他最讨厌的就是这种投机钻营之人,偏偏严嵩就是这样的人,所以夏言对他那一套深恶痛绝,希望这人离自己越远越好。

    于是夏言不再给他面子,甚至数次狠狠折辱于他,但并没有立即将其撵回江西去……因为夏言有个致命的毛病,就是心软,不想把人往绝路上逼。

    但就像严世蕃说的,人无伤虎心,虎有伤人意,严嵩受够了夏言的羞辱,也不想再担惊受怕下去,他终于决定对夏言动手了。因为通过默默观察,他发现夏言的强大,来自皇帝的支持,

    所以想要对付夏言,只需让皇帝讨厌他即可,这恰恰是严嵩的特长,他使出浑身的谄媚功夫,拿出侍奉亲爹的劲头来,将皇帝伺候的无比舒坦,尤其是他在皇帝修玄一时上的积极态度,让嘉靖龙颜大悦。让乖巧听话的严嵩比着,敢于犯言直谏、并反对皇帝修炼的夏言,自然越来越不讨喜欢。

    严嵩日以继夜的说坏话,终于让嘉靖疏远了夏言,夏言却又不屑解释,最终被迫退休。但后来严嵩上位后,政务干得一团糟、又专权跋扈,使嘉靖认识到,此人远远比不上夏贵溪,便又把夏言请回来当首辅,让严嵩重新当他的次辅。

    严嵩从顶峰跌下来,检讨自己失误的同时,也深切意识到,只要夏言一天不死,自己就永远是第二选择,因为在皇帝心里,自己永远没有夏言厉害。想要改变这一切,只有彻底的毁灭他——于是借助‘复套’事件,精心设计了一系列计谋,让一心为国的夏首辅与怕麻烦的道君皇帝,彻底的决裂了,最后嘉靖给夏言一个‘强君胁众’的定语,勒令他立即被迫退休,离开京城。

    当时夏言的处境,与今日之严嵩何其相似,都是已经失去了皇帝的信任,却没有失去的皇帝的感情……毕竟兢兢业业的侍奉嘉靖二十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有苦劳也有疲劳。应该说嘉靖对夏言还是不错的,命他以尚书衔致仕,虽然不再当官,却有国家奉养,晚年无忧。

    如果今日严嵩致仕,想必只会在待遇上好些,但实质上大差不差。

    可夏言终究没有回到江西老家,在半路上便被抓了回来,因为严嵩使出了致命一击,他以‘边将勾结近侍’的罪名,命人诬告了夏言。最终让嘉靖改变了主意——将刚走到通州的老首辅抓了回来,以图谋不轨的罪名判处他死刑,并于嘉靖二十七年十月斩首弃市,身首异处,死不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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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岁月轮回,十几个春秋,类似的情形又一次在大明朝出现,只是这次,要退休的,换成了的当年的侩子手,而当年被害者的学生,却掌握了雪亮的屠刀。

    想起当年的亏心事,恐惧便在严嵩心头蔓延,原先信心十足的圣眷保佑,也不那么笃定了,老严嵩终于陷入了沉吟之中。

    “爹……”严世蕃一脸凄然道:“您总以为我没人味,光想着自己的权势地位,连自己的娘死了都顾不上……可您想过没有,那是我的亲娘啊,从小拿我当宝贝的亲娘,我能不难受吗?我也想像别人那样,扶柩还乡、晓苫枕砖、好好在坟前尽孝!”

    “可我不能啊!”严世蕃锤着胸口,竟委屈的眼圈通红道:“因为咱们在台上太久了,得罪的人也太多了,不知有多少人等着,将咱们打入十八层地狱呢!咱们全家老小几十口人,还有咱们的那些亲戚门人,您的那些干儿子、干孙子、门生故旧,多少人的身家性命,全在咱爷俩的一念之间啊?!”说着终于噼里啪啦掉下泪来,泣道:“您年纪大了,可以可以停下来悲伤,但儿子不能啊,因为儿子要为您,为这个家,为所有人,撑起一片天来!这是儿子对整个严家的孝,至于母亲那里,孩儿会等咱们彻底安全了,可以退下来了,便辞官回乡,在母亲的坟前结庐而居,用后半生尽孝……”说完竟哭倒在严嵩的面前。

    这时候外面也起了一片哭声,严嵩起先以为自己是幻听,但后来发现不是,便命严年打开房门,只见院子里密密麻麻跪满了他的孙子、侄子、外甥、干儿子、干孙子,上百号人在那里哭。

    不用问,严嵩也知道这是严世蕃安排好的,在逼自己表态呢。

    从门内看看墙上的枯藤,一只云雀被哭声惊得直飞天空,倏地就不见了。

    严嵩羡慕的望着那小鸟消失的方向,自己连小鸟都不如,只能被哭声包围、被这哭声束缚,永远都逃不开……

    想到这,他心头一阵烦躁,大声道:“都别号丧了!”哭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望着他,希望他能改变主意。

    “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到,老夫今年八十三了,黄土都埋到脖子了,你们还不放过我。”严嵩长长叹一声道:“罢了罢了,我遵你们的命就是,你们让我干嘛就干嘛吧……”

    “真的吗?”严世蕃一下来了精神。

    “我哪敢骗你?”严嵩看他一眼,目光中满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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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锦在偏厅等了好长时间,却迟迟不见老严嵩出来,倒听见后院方向,传来号丧似的哭声,心说:‘乖乖咚地洞,不会是老严嵩也跟着去了吧……’便耐心等下去。

    又过了好一会,严世蕃出来了,黄锦见他两眼肿的跟桃子似的,赶紧关切问道:“老阁老没事儿吧?”

    “劳烦公公挂心,家父很好,只是悲伤过度,仪容有损,实在不能见客。”严世蕃道:“有什么事儿你就跟我说吧,我代为转达。”

    黄锦知道嘉靖对严家的态度,所以也不敢乱来,便命人将那些点心抬上来,对严世蕃道:“皇上让我来看看阁老,将这些什锦点心,还有那三本奏章送过来,然后就没什么了。”

    “皇上没让公公带什么话吗?”严世蕃追问道。

    “这个真没有。”黄锦道:“皇上什么也没说。”说着起身道:“咱家出来时间不短了,既然阁老无恙,也该回去复命了。”

    “新丧之家,不留客了。”严世蕃伸手送客道。

    “留步、留步。”黄锦抱抱拳,便带人走了。

    他前脚一走,刑部尚书何宾便从屏风后转出来,显然是严世蕃带他同来,然后让他躲在后面的。他看着那担子点心,奇怪问道:“皇上这是什么意思?啥也不说,就送一担点心来?”

    “呵呵……”严世蕃却笑起来道:“皇上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

    “哦?请小阁老解惑。”何宾道。

    “点心点心、点点心意,皇上送来的点心,是眼前这一担真点心,”严世蕃悠悠道:“更是那三个天高地厚的小!杂!种!”说着拳头一锤桌案,对何宾下令道:“既然皇上都给了,咱们也甭客气了,抓人,用刑,把他们的嘴巴撬开,让全天下的人都看看,是谁在后面捣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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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晚坚持再坚持,还是不到一点就撑不住了,咋整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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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介绍:
权柄结束三天后,新书开始了,写的是明朝嘉靖到万历年间的事情。那段历史很好玩,也让人特别遗憾,很多年前就有写一下的冲动。
实际上三月份开始,我便开始准备这本书,为什么用这么长时间?因为对历史的敬畏,许许多多东西需要落实和思考。
然而落笔成文时,还是希望大家看了能轻松快乐,因为经过三百多万字的《权柄》的征程,我深切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大家平时生活都不易,没必要让读者在看书的时候,再受一番折磨了。
所以我必须在历史的厚重与故事的轻松之间,寻觅一个平衡点,这很难,好在《权柄》给我积累了不少经验,在编辑的指导和读者帮助下,和尚几易其稿,最终敲定了这样一个故事……
让我们随着主人公,从云诡波谲的嘉靖后期开始,走一段激动人心的人生路,也让我们用最合理的方式,去改变历史的走向……
另,如果有养肥新书的习惯,可以看看和尚的第一本书《权柄》,三百万字,挺精彩的……
官居一品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官居一品,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官居一品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