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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戒大师     官居一品txt下载     官居一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二五章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上)

    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眼到了二月,距离春闱只有几天时间了,礼部已经组织人员,开始打扫贡院,布置考场,考生们也到礼部排队领取考牌,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中。

    袁炜果然被任命为此次春闱的主考官,副主考是原太常寺卿,现礼部左侍郎严讷,这二位有个共同的长处,那就是青词写得好,嘉靖每每命题,他们都能完成的又快又好,深受皇帝喜爱,便能一路扶摇直上。

    这让莫名其妙被搁置在家的沈默,真是不知该说什么好了……感情咱立了那么多功劳,还比不了几篇鬼都不瞧的文章?可这世上哪有那么多道理可讲?所以他也没找人诉苦,就默默闷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潜心钻研学问。

    有道是‘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未曾想他这种无奈的消极,竟赢得了许多人的敬意,觉着他‘荣辱不惊,不以己悲,有古仁人之风’,一时间嫉妒之心大减,中伤他的恶语也几乎绝迹。

    这意外的收获,让沈默哭笑不得,后来他干脆想开了,这样也好,不用几年就能洗掉身上惹眼的东西,对将来的日子大有好处。

    不过他也不是光读书去了,还是通过自己的关系,暗中查清了一些事情……

    这日过晌,沈默正高卧酣睡,外面三尺禀报道:“大人,十三爷来了。”

    “哦,快请。”沈默猛然坐起来,揉着眼睛道:“十三爷也不是外人,让他来里屋吧。”

    等朱十三进来,沈默已经披着棉袄,坐在炕头上,沏上了一壶好茶。

    他是沈默的老兄弟了,自然不会客气,进了屋便脱鞋上炕,盘腿一坐道:“唉,大人过的这日子,神仙一般啊。”

    “鞋子舒不舒服,只有脚知道。”沈默垂着眼皮,将一杯茶送到他面前道:“事情办的怎样了?”

    “嘿嘿,咱爷们办事儿,还有啥不放心?”朱十三端起那茶,一口闷下去道:“全齐活了。”说着嘿然道:“有了上次应天乡试的教训,他们今次特别小心,字眼没传到下面之前,咱们是一点有用的东西没得到。”看来他对自己的成果十分得意,在那里自吹自擂起来。

    沈默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时间,也不催促,一边慢慢喝茶,一边微笑听他讲道:“但他们其实是瞎谨慎,因为不管怎么保密,最后总得把秘密传给下面人吧?”

    “嗯。”沈默凑趣笑道:“是这么个理儿。”

    “所以嘛。他们煞费苦心,咱们得来却全不费功夫!”朱十三得意洋洋道:“咱们的人,在胡植家藏得很深,他的大公子正好应试,我就猜着这老小子不能老实了,便让人仔细留神这父子俩,果然就有了收获。”说着从怀里掏出张纸片道:“您看,这就是从胡公子房中,找到的关节字眼。”

    沈默接过来一看,只见上面写道:‘第一篇,用‘也夫’二字结尾;第二篇,用‘而已矣’三字结尾;第三篇,用‘岂不惜哉’四字结尾。’因为科举考的就是头场的三道四书题,所以必然是用在三篇四书题的结尾处。

    “这九个字了不得啊。”沈默面色复杂的笑道:“寒窗苦读数十载,比不了这九个没用的虚字。”说着伸出二指重重一点那张纸道:“得了这九个字,哪怕你不读书,不用功,也能朝为布衣,暮拾青紫;而那些得不了的,任凭你头悬梁、锥刺股,读得满腹经纶,做得锦绣文章,也入不了考官法眼!”

    朱十三点点头道:“读书何用?不如生为权贵子啊!”

    “倒也不能那么说。”沈默笑笑道:“大多数时候,还是很公正的……就其本身来说,已经是最公正的选材制度了,如果在隋唐以前,像我这样的寒门士子,那是永无出头之日的。”

    “这么说,经是好经,就是让歪嘴和尚念坏了。”朱十三道。

    “不错。”沈默颔首笑道:“所以我们得把这些和尚请出庙里去。”说着眼中寒芒一闪道:“这次的监试官定了吗?”

    “定了。”朱十三笑道:“是朱七哥。”

    “很好。”沈默闻言欣喜道:“如此,便可操作一番了。”便问他道:“能联系上他吗?”作为监试官,朱七已经被隔离起来了。

    “那是当然。”朱十三却笑道:“随便让个当值的兄弟,进去捎句话就是了。”

    “太好了。”沈默便让他附耳过来,把自己的打算讲给他听。

    “哦……”朱十三听完了,面上露出失望的神情道:“不太便宜了那老小子?”

    “呵呵,这次便宜那老小子了。”沈默微笑道:“这事儿不能闹大了,不然没法收场。”

    “莫非大人还忌惮他不成?”朱十三不解道:“您可是敢单枪匹马闯龙潭,只手灭了杨大帅的沈大胆啊!”

    “什么乱七八糟?”沈默笑骂道:“怎么还一套一套的?”

    “天桥说书的都编成段子了。”朱十三睁大眼睛道:“难道您没听说过吗?”

    “我没听说过。”沈默白他一眼道:“戏文里的也能当真?亏当时你还在场,不知道我是硬着头皮、提着脑袋蛮干的?”

    “嘿嘿……”朱十三怂恿他道:“那这次再蛮干一回呗?”

    “万万不可。”沈默坚决摇头道:“上次我是查案钦差,名正言顺,把案子办得也极为漂亮,回来后却被晾在一边,为什么?还不是皇上嫌我自作主张,才惩戒于我。”

    “不会吧?”朱十三难以置信道:“年前迎接您老凯旋,那是多大的阵势,几十年没见过啊。”

    “一码归一码。”沈默淡淡道:“打了胜仗就要热烈欢迎,因为那仪式不是为了迎接我,而是大明需要、皇帝需要,我不过是件比较引人注目的道具罢了。”说着自嘲的笑笑道:“但触怒了皇上,还是一样没好果子吃。”

    朱十三默然点头,轻声问道:“也就是说,这次您不能出面了?”

    “嗯。”沈默点点头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如今赋闲在家,如果还敢胡来的话,定然没有好果子吃的。”说着笑笑道:“如果我不出面,担子就全压在朱七和北镇抚司身上,东厂可正盯着你们,巴不得出点大事儿,好趁机把你们摆平呢。”

    “我们也不是人人捏的软柿子!”朱十三不忿道。

    “可终究还是那些太监离着皇帝近。”沈默长叹一声道:“如今我也不能进宫,你们是彻底没了能在君前说话的,太吃亏了!守成尚且困难重重,又何谈进取呢?”

    “唉……”朱十三知道沈默字字良言,全都是为他们着想,所以虽然心里不甘,却也还是遵命而行。

    见他如此沮丧,沈默有些不忍,还是透些口风道:“你放心,这次饶过那老小子,不过是为了逮更大的鱼……”

    “哦?”朱十三这下来了精神,道:“大人准备怎么做,会让严世蕃完蛋吗?”

    “这个么……”沈默神秘兮兮的一笑道:“天机不可泄露,到时候便知道了。”

    “唉,每次都是这样。”朱十三郁闷道:“似说非说的,让人心痒痒又没法挠,简直要把人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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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天后,便到了钦天监为嘉靖壬戌年恩科,择定的入闱吉日。从头一天天黑时起,本次恩科的主考官袁炜,就没有合过眼,他独自一人焚香默坐在锦衣卫给安排的房间内,静待吉时来临,也想使自己心中的不安,能稍稍平复下来。但周遭越静,他心里就越乱套,越发矛盾。

    皇帝在接见他和严讷时说的话,犹在耳边回响,嘉靖嘱咐他们务必秉公取士、为国选材,还说这次抡才大典是对他俩的一次考验,看看他们除了青词写得好,还有没有别的本事。

    他能听出,皇帝是有心让自己入阁了,不然自己已经是礼部尚书,还有什么好考验的?入阁为相,一展平生所学,那不正是他一直期望的吗?如今机会就在眼前,他多想好好表现,让皇上放心啊!

    可他偏偏就做不到,因为当初严党推举自己成为礼部尚书时,除了‘精诚团结,互惠互利’之类的虚言外,还有实实在在的条件——如果自己能主持这次会试,需要录取严党的亲戚子弟作为报答。

    当时他一心想当礼部尚书,哪能想顾得了那么远?便一口答应下来,如今事到临头才发现,这简直就是在拿自己的生命前途开玩笑!

    一边是皇上的殷殷期盼,一边是严世蕃的急切盼望,两边都不能得罪,也都不想得罪,袁炜真是体会到骑虎难下、进退两难的滋味来。

    胡思乱想了一夜,也没想出个真章来,突然听到一声炮响,袁炜知道子时正刻到了,便回过神来,深吸口气道:“佛祖保佑,千万让我平安无事,一旦顺利过关,我将终身信佛,为佛祖修庙!”不愧是当官的,知道不行贿办不了事儿,在佛祖那儿也不例外。

    发下了宏愿,他心里终于肃静下来,让下人为他打水洗漱,穿好冠带朝服,便对外面守卫的锦衣卫道:“可以出发了!”

    锦衣卫便抬来一顶绿呢大轿,又有几十人的仪仗,护卫着主考大人往京城西南角的贡院去了。

    等轿子落下,袁炜下来时,看一眼满天寒星,斗柄倒旋,还不到四更天,他吐出那口憋了很久的气,紧一紧大氅便在护卫的簇拥下,沉稳得向龙门走去。

    副主考严讷并一众同考官早就等在那里,见主考大人来了,紧走两步来到他的面前,施礼道:“您老来得可真早啊!”

    “呵呵,”袁炜为人倨傲不逊,但此刻心里有鬼,态度自然硬不起来,只见他微笑着还礼道:“诸位来得更早啊。”

    “应该的,应该的。”严讷等人笑道:“时辰快到了,请大人主持仪式吧。”

    自然还是那些宣圣旨、敬孔子、请文曲星、武圣人之类的套路,但对袁炜来说是头一次,所以依然觉着很有满足感。等他表演完了,就该请‘恩’鬼和‘冤’鬼进场了。便见不知什么时候,每排考舍前,都插上了红旗黑旗,在一声声‘恩鬼进,怨鬼进。’的呼唤中,两边旗下齐烧纸钱。

    这时是二月,又是在考舍间的甬道中烧纸,一阵北风飒飒的吹过,火苗、烟灰乱窜,仿佛真有无数鬼魂,从四面八方飞过来,聚集在旗下一般。

    在至公堂前观礼的同考官小声议论起来,这个说:‘可见平时要做好人,到这时候就见出分晓来了!’‘是啊是啊,贡院这地方最是灵异,要是平时坏事做绝的,生生的就要给怨鬼拉了去!’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那些同考官的对话,却让袁炜不禁打个寒战,不悦道:“子不语怪力乱神,这里是贡院,夫子的地盘,不要妖言惑众!”

    “部堂大人别不信。”有个年纪稍长的同考官,对他道:“下官就亲眼见过,当年我考乡试,同号里有个书生,是个饱学秀才,文章做得那叫一个好,连提学都说他定然高中。然而到快交卷的时候,他竟然把墨汁倒在了卷子上,一下子就作了废。”后来回去后,在客栈大病了三天三夜,险些连命都丢了。

    “是他一时不慎吧?”袁炜道:“然后心里懊悔才长病的,一定是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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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白天帮小姨子搬家来着,只能先发半章四千,然后再写四千了……

第六二五章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下)

    “当时人也是这样想。”那同考官道:“但我和他是同乡,事后问他,他叹息道:‘合该如此啊!’原来他年少随父亲宦居在广西时,与乡间浪荡子为非作歹,打死过一个同窗,后来靠着当官的父亲、竟抹平了此事,回来后洗心革面、发奋图强,本想重新做人的。也是他天资聪颖,学业大涨,信心满满进了考场,七篇文章做的是花团锦簇,正得意呢。谁知那被他打死的同窗竟被招来,立在他面前,他一下子就动不了了,那鬼对他说:‘功名和姓名你选一个吧。’我那同乡倒是个知机的,便伸手打翻了砚台,那鬼就消失不见了。”说着叹息一声道:“后来他痊愈之后,再也无心向学,开始吃斋念佛、修桥铺路,到现在还好好的。”

    袁炜听得后脊梁发冷,道:“鬼都是缠着考生,你现在是考官了,就不该再提这种事。”

    “唉,大人,鬼魂还分你是什么人?”另一个同考官道:“当然是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了。”便也讲个掌故道:“当年学生秋闱时,副主考突然突然发癔症,爬上明远楼顶,高呼自己收了谁谁多少银子,受了谁谁的请托,便跟那些人约定通关节的字眼,要帮他们高中,然后从楼上掉下来摔死了……哎,部堂大人,您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袁炜心说我都快被你吓死了!没好气的哼一声道:“科举神圣之地,严禁闲谈无忌。”见仪式已经结束,便背着手转身进了堂中。

    此事天色拂晓,龙门洞开,于是举子们便秉着蜡烛烛,提着考篮,按照唱名顺序鱼贯而入,进去后不管你是贫富贵贱,一律宽衣解带、赤身裸体的接受官差的检查,让举子们斯文扫地,颜面全无的同时,也领教到了国家科考的严肃。

    待检查完毕,没有怀挟,终可进到那一个个好像蜂巢似的考号里坐下……令考生们稍感欣慰的是,考号里并不算脏,稍微打扫便可以就坐了。这并不是因为考试规格高,官差们的服务就好,不过是因为顺天乡试也在此举行,几个月前才被考生打扫过而是。

    搁下考篮考箱,摆好笔墨纸砚,考生们便都伸头向外张望,看试官开始发卷,于是考巷里孔孔露头伸足,却是鸦雀无声,一片肃穆。

    那天的汝默和元驭兄竟恰巧分在同一条考巷,接考卷时两人对望一眼,相互鼓励的笑笑,便都低下头,开始完成人生最重要的一场考试。

    元驭兄心无旁骛,打开试题,便开始全心全意的审题构思,再不管什么鬼蜮关节、天塌地陷,只要问心无愧,考不中也没什么好遗憾的。

    而那汝默却没法将注意力集中到考题上,虽然是早春二月,冷风扑面,他的手上却满是汗水,面上的表情也阴晴不定,显然心里极不平静。

    他自幼聪颖好学,徐家又是富户,让他得以不事劳作,全身心在书中寻找自己的乐趣。但随着年岁的增长,他终于知道了自己身世的秘密。他惊谔地发现,自己原该姓申,而不姓徐,这些年来,一直靠着祖父的舅家关照度日。

    这在当时人看来,是对自己祖先最大的不孝,这件事使申时行深受刺激和震动,愧愤交集之下,他想要自立门户而出,恢复祖先的姓氏,但他家三代都入了人家的族谱,徐家不答应,他也无可奈何。

    一番深思熟虑后,他只身离开徐家,寄居在寒山寺中苦读,一心要考取功名、自树门户,待将来卓然立业,再请求恢复本姓。那时,他的生活极其艰苦,每天只煮一锅稠粥,凉了以后划成四块,早晚各取两块,拌几根腌菜,调半盂醋汁,吃完继续读书,如此废寝忘食、夜以继日,历经六个寒暑,他终于满怀信心,准备进城报名,参加科举。

    谁知他父亲的厄运又一次降临,没有廪生愿意为他这种‘弃祖’人家的孩子担保,任他满腹经纶,却连考场的门都进不了。他忘不了自己跪在府衙门前一天一夜,把仅存的尊严铺在地上,任人指指点点,肆意践踏的痛苦,如果没有恩师出现,他真的只有一死明志,洗刷耻辱了。

    但好在沈默出现了,他扶起了这个考生,问明了情况,并亲自为其出具担保文书,让他顺利的考上了秀才,得以进入府学读书;而后从高手如云的应天乡试杀出,终于得到了彻底改变命运的机会。

    但当他满怀信心进京后,才知道这世界有多黑暗,原来不管你学问多糟、文章多臭,只要打通了关节、搞到了字眼,就能金榜题名;反之,任你有守溪、荆川之才,一切也只是枉然。

    他不敢想象,自己如果失败了,该当如何面对将来的日子,他太想成功、太想出人头地了——所以他昧着良心巴结讨好唐汝楫的侄子,终于获得了那纨绔子的信任,在考试前夕,将那成败攸关的字眼交给了他。

    凭他本身的才华横溢,本身就可以作一篇上上等的文章……恩师说过,他的文章极类王守溪,绝对有高中的实力,只要再把那九个字嵌进去,便算是万事大吉,功名到手,可以理直气壮的跟徐家谈判,要求恢复本姓了!

    他当然知道这样做是违背道德,触犯法律的,良心也时刻受到谴责,他都不知多少回梦见,自己被官差抓起来,带着‘作弊者’的牌子游街,吓得肝胆欲裂,夜不能寐。

    他也安慰自己,为了一个高尚的目标,过程中必要的妥协无可厚非,只要将来做个为国为民的好官,谁也不能说自己做错了。所以尽管一直徘徊犹豫,可他始终没有改变主意。

    但就在昨日进场前,竟有个老汉来到苏州会馆,指名道姓找到他,说是有人送他一篮子东西,他问是什么人,老汉说,是个年轻的俊哥儿,给他钱让他送的,具体是谁他就不知道了。

    同乡们都猜那是一篮好吃的,谁知掀开盖子后,竟然是一堆生石灰,大家不由大骂,是哪个缺德鬼恶作剧呢,还问他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

    他当时也这样以为,但当众人散了,他仔细端详那个篮子,发现竟然是自己在寒山寺编的,曾经作为盛放水果的容器,送给师长亲友过,因为编的精巧,还深受他们喜爱,很多人不舍得丢掉,而用来盛放别的东西。

    因为身世的原因,他的交际圈子也很小,此刻在京城中,认得他的也是少之又少,稍稍一想,答案便呼之欲出了——八成是自己的老师,沈默沈拙言。

    可老师送自己这玩意儿作甚?难道是生气没有去看他,送石头来羞辱自己?这个可笑的念头转瞬即逝,汝默知道老师虽然年轻,但胸怀广阔,宽以待人,也正因为这点,自己才敢先把老师放一边的。

    那必然是要向自己传达些什么?汝默猛然想起于少保的《石灰吟》,立时明白了老师的深意——‘清白’。

    他当然不知道,沈默竟凑巧听到他和元驭兄的对话了,只以为是元驭兄后来将自己的隐情告知了老师,而老师觉着自己这样做不对,所以送石灰来警示自己。

    以他掌握的那点可怜的信息,也只能琢磨出这些了,从那时到现在,整个人都处在浑浑噩噩的状态中……

    一面是老师的劝诫,一面是成功的诱惑,这个二十七岁的青年,在左右挣扎着,他想听老师的话,可严党的势力无边无际,如果下次、下下次还是这样,自己真得只能上吊自杀了。可要是不听老师的话,虽然老师仁慈,不可能将此事捅破,但自己违背师命,还有何面目再见老师?

    天色渐渐昏暗,汝默竟呆坐了整整一天,满脑子都是那首《石灰吟》:

    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要留清白在人间……’汝默心中默念,暗暗叫道:‘清白啊,你的代价竟如此之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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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话短说,考试转眼结束,所有卷子收上去后,龙门重新大开,筋疲力尽的考生们拖着疲惫的身子,从贡院里往外走。元驭兄收拾好自己的考箱,来到汝默的考号面前,见他木然坐在那儿,形容枯槁,跟他说话也不应声。

    元驭暗叹一声,便帮他收拾好考具,拉着他出了考场。

    考号里渐渐空下来,考生们的卷子,在经过外帘官审核、糊名、誊写等数道防作弊处理后,被送到了内帘的聚奎堂中,那里十八房同考官已经准备就绪,只等着主考大人将一捆捆考卷发下来了。

    坐在主位大案上的袁炜,此刻却微闭着双眼,仿佛正在假寐,其实是在平复砰砰的心跳,直到总监官朱七出声提醒,他才缓缓睁开眼睛,对一种阅卷官道:“我等受皇上重托,为国家社稷取士,当秉承公心,不循私情,不受请托,不纳贿赂——有负此心,神明共殛!”

    “有负此心,神明共殛!”一众考官高声起誓道。

    “很好。”袁炜点点头道:“上来领卷吧。”众考官便按顺序上来,拿一捆下去,回到座位上坐下,开始阅卷……他们每个人的身后,自然还是坐着个板着脸的锦衣卫,负责监督阅卷纪律。

    二位主考大人,并不承担具体的阅卷工作,他们只是组织阅卷,并判定同考官的推荐上来的试卷是否能被录取,然后在初步阅卷结束后,再次审阅未被取中的卷子中,以免遗珠之憾,名曰‘搜落卷’。

    此时袁炜和严讷暂时闲着,严讷打着瞌睡,袁炜则想着自己的心事,事已至此,他不能不给小阁老面子,但又不能做得太过……因为会试名次靠前的卷子,会被印为范文,出版成刊,供后学观摩。想必那些靠关系的考生,文章不会做的太好,若是词不达意、驴唇不对马嘴,那自己的颜面何存?所以他准备按照真实水平取前五十名,之后的名次再留给那些关系户。

    当然,十八房同考官大都毫不知情,那些‘通关节’的文章如果写的不好,是不可能被荐卷的,为了达到目的,袁炜会利用‘搜落卷’的权力,在第二轮中名正言顺找出通关节的试卷,如此不留任何把柄,自然安全无虞。

    如是想过,袁炜的心情终于踏实下来,这时,一篇篇‘荐卷’出房,被同考官推荐上来,严讷看过后,如果觉着可以,便写个‘取’字,最后递给袁炜,他也觉着不错,就再写个‘中’字,取中。

    如此,录取应该是很快的,但袁大人向来目无余子,为了证明自己水平高,对严讷写了‘取’的卷子,必要仔细重审一遍,若是有不顺眼的地方,便不留情面的打落,如此严讷颜面有损倒在其次,只是录取进程太过缓慢,第一天仅仅录取了不到四十份。

    天黑下来,同考官们停下工作,正副主考和总监官则清点朱卷,清点无误之后,同考官们便可离开,再由三人共同锁好聚奎堂,结束了第一天的阅卷。

    站在暮色中的院子里,袁炜捶着酸麻的后背,深吸口清新的空气道:“不服老不行啊,才第一天,腰就像要断了似的。”

    严讷在边上笑道:“部堂只是不习惯,等几天下来,反而没今天这么痛。”说着看看站得笔直的朱七道:“还是人家练武之人厉害,坐一天跟没事人似的。”

    朱七提着灯笼,淡淡笑道:“严大人此言差矣,吾亦累也夫。”

    严讷听他拽文,不由笑道:“朱七兄弟跟一般武人不一样啊。”那边袁炜心中却咯噔一声,暗道:‘这么巧?’便干笑一声道:“是啊,文武全才啊!”

    “不过而已矣。”朱七谦虚道。

    见他越说越来劲,严讷感觉极是有趣,但袁炜的脸都绿了,好在天色已晚,也看不出来。

    “大好头颅,岂不惜哉……”朱七摇摇头,也不知在叹息什么,便提着灯笼离去了。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严讷开怀笑起来,对袁炜道:“不知从哪学了几句酸词,竟在咱们面前显摆起来。”

    袁炜却愣在那里,毫无所觉,严讷又唤了几声,他才回过神来,也不理严讷失魂落魄的回去了。

    “怎么都这么莫名其妙?”严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好也跟着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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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晚上袁炜又是没合眼啊,满脑子都是那一红一黑两面旗,心说莫非真有鬼神对我不满了,不然一个武人,怎么说话如此文绉绉呢?八成是什么神灵附在他身上,警告我吧。

    等到天快亮时,他又想起另一种可能,莫不是锦衣卫的人侦知通关节的事情,已经禀报皇上了……不想不要紧,一想吓一跳,唬得他浑身哆嗦,都起不来床了。

    后来一想,不对呀,如果那样的话,为了捉贼见赃,朱七更不应该透露口风才对。

    袁炜是越想越迷糊,浑浑噩噩来到聚奎堂,木然坐在那里。又想到朱七就在后面盯着,他更加魂不守舍,连卷子都阅不了,好在严讷也是饱学之士,有他把关就没有问题。大伙心说,主考大人今天咋这么痛快?看来是也发觉,照他昨天那个弄法,定然是没法按期完工的。

    结果这一天,足足取中了一百五十份,这下不用担心了。

    袁炜也终于想通了一件事,我得跟朱七问个明白。

    等到再次锁了聚奎楼,准备去吃晚饭时,袁炜对严讷道:“你先去吧,我跟七爷商量下明天的安排。”

    严讷心说,那有什么好商量的?照流程来就是了,不过他也看出,袁炜心事重重,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但他终归是个厚道之人,也不揭穿,便应下先去了。

    朱七还是提着那盏灯笼,神情冷漠的站在袁炜面前,对方不说话,他绝不吭声。

    袁炜看看四下没人,压低声音问道:“你到底想怎样?”

    朱七看他一眼,淡淡道:“这话应该我问。”

    “你……”袁炜轻声道:“已经禀告皇上了吗?”

    “你很盼望吗?”朱七反问道。

    “当然不了。”袁炜苦笑一声道:“说吧,你开什么条件,只要别捅上去,我都答应就是。”

    “你以为都像你一样吗?”朱七冷哼一声道:“记住了,不管你在干什么,背后都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你呢!这次算你命大,我们大人不愿国家的抡才大典闹出丑闻,才没有立即报告,但发榜之后报不报,就不一定了。”说着丢下一句:“该怎么办,你自己考虑清楚吧。”便提着灯笼离去了。

    袁炜在院子里站了好久,最终看看西长安街方向,小声道:“死道友不死贫道,对不起了,小阁老。”

    第三天的阅卷,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是顶着一双兔子眼的袁炜,但精神头显然好了很多,这一天,他只做一件事,那就是将用‘也夫、而已矣、岂不惜哉,’结尾的考卷,统统挑出来……不取!

    说起来,依附严党的也都不是草包,因为大明官员都是科举正途出身,家里大多是书香门第,他们的子弟自然受到良好的教育,有很多有才有学问的,本身就具备取中的实力。但严党风气太差,一听说有‘关节字眼’,便一窝蜂的求告,好像不用‘关节字’,就一定取不中一般。

    于是他们的子弟亲族,不管文章做得怎样,都用上了那九个字,其中被同考官推荐,被严讷录取的,就有三十多份!换言之,这三十人就算凭自己本事,也能考中!

    但此刻,急于洗脱嫌疑的袁炜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本着宁枉勿纵的原则,将所有的关系卷,统统打落,那三十人是万万想不到,原本的九字护身符,竟变成了催命符!让他们死得无比窝囊!

    严讷都看不下去了,小声对袁炜道:“部堂,这些卷子怎么了?看着文章不错啊。”

    “我怎么觉着狗屁不通呢?”袁炜抖着一份卷子道:“你看这个,文理倒是通顺了,可断章取义、胡乱用典,这说明此人心术不正,取了作甚,祸国殃民吗?”

    严讷心说这都哪跟哪啊?但袁炜一上纲上线,他也没法再说什么了,只好从被袁炜打落的卷子中,翻找出一份道:“但请部堂大人再斟酌下这个,下官觉着此子可以名列前五,就算下官眼拙,可也不至于连取都不取啊!”两人竟起了争执,引得那些同考官也按捺不住……几天阅卷下来,大伙儿都熟悉了,也没有起初那么守规矩了……纷纷离席围过来,一看那篇文章,竟都有印象,便都为其求情道:“部堂大人,这真是篇好文章啊!就是取为会元也不为过……”

    袁炜无奈接过试卷,见众人都围上来,不悦道:“都忘了朝廷法度吗?”众考官怏怏笑着回到座位,却都伸着脖子听他怎么说。

    袁炜此刻已经钻了牛角尖——凡是用了那九个字的,我是坚决不录,打死也不录!

    见众人都催逼自己,他竟然道:“尔等不顾内帘规矩,如此吹捧此人,莫非收了人家好处?”

    严讷和众考官闻言都吓一跳,赶紧辩解道:“我等只是怜其才具,并非徇私!”

    “哼……”袁炜哼一声,终于把目光搁在那卷子上,看到一半,竟又丢回落卷堆中。

    严讷脸上彻底挂不住了……我如此强力推荐,你竟然还是不取,实在是太不把我当人看了。加之他清清白白,与那考生并无瓜葛,便抗辩道:“大人,就算您不点他会元,取个一般的名次总是够格吧?”说着小声道:“这……这只怕难以服众,万一那考生闹将起来,恐怕有损部堂清誉啊。”官场上的事,向来是你敬我一尺、我还你一丈的,一旦你不给人家脸,人家也不会再跟你客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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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儿这事儿,已经不是某个考生前途的问题了,而是严讷的尊严问题,干到侍郎这个等级,也是有头有脸的大员了,对尚书虽然敬着忍着,但还真没什么好怕的。大家都是简在帝心的国家重臣,谁知道明天谁上谁下,谁怕谁?

    袁炜也被严讷的反抗激起了怒气,心说今儿我不收拾了你,日后还要让你趴在头上作威作福?便冷笑一声道:“严大人这话什么意思,本官不取这份卷子,怎么就有损声誉了?”

    严讷抱拳道:“卑职妄语了,请部堂恕罪,但请您示下,此卷究竟为何不取?”叹口气,又道:“还请大人明言,免得我们推荐的卷子,再不合部堂的意!”这话显然是暗示,袁炜太自作主张了,完全不考虑别人的意见到底对不对。

    此言一出,聚奎堂中鸦雀无声,两位主考为取与不取杠上,其实是常有的事儿,但大家就是喜欢看,看看最后是谁能压过谁?

    但袁炜处处领先严讷一步,绝对不是幸至,他看一眼严讷,目光又扫过堂中众人道:“圣上深感近年科考文章生冷不忌好出奇,以至纯正博雅之体荡然无存。乃几次下旨,切禁国家大考,不取以艰险之词奇癖之字哗众取宠者。凡钩棘奇癖之卷。一律黜落!你们是忘了圣训,还是故意违背圣训呢?”

    这简直是强词夺理,凡才华横溢者,写文章必然是神仙放屁——不同凡响,但你非要说成是哗众取宠,也不是完全站不住脚,只是按如此标准,古今名篇中倒要有一半被黜落了。

    只是袁炜将圣训搬出来,严讷也彻底没招了,只好退让道:“是下官考虑欠妥了,全听大人的吧。”

    “呵呵……”袁炜的面色也缓和些道:“养斋老弟切莫气馁,你也看到了,大部分你取的文章,我都没有异议,只是这些貌似精彩的文章,不利士子们养成踏实的学风,愚兄才不取的,绝不是反对你的眼光。”

    对方给了台阶,严讷也只好顺势下来道:“大人教训的是,下官以后记住了,”顿一顿,拱手道:“请大人给本次会试排定名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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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小的七千字,嘿嘿……

第六二八章 大赢家

    苏州会馆中响起震天的鞭炮声,今次春闱他们大获全胜,不仅有二十人及第,还囊括了前两名!仅仅一府之地,能做到这种程度,在大明科举史上,绝对是排前三的……前两名是浙江的绍兴和江西的吉安。

    无论如何,这都是苏州人莫大的荣耀,相信喜讯传到苏州去,定然全城欢庆。当然,此刻在京城的苏州人,可以先行享受这份自豪,苏州商会的会长、北京汇联号的老板柴守礼,更是慷慨解囊,邀请最红的昆曲班子,找了最好的大酒楼,在苏州会馆中扎台唱戏,大摆流水席……一时间,会馆中人头攒动,欢声一片,满耳尽是‘恭喜恭喜’,让人误以为苏州府是二月底过年。

    会馆对面的二层茶楼中,客人们也没法静心喝茶了,都歪着头向外张望着看热闹……

    二楼正朝会馆的单间,一个中年白胖子站在窗边看了很久,才关上窗户,转身坐回桌边,端起茶杯‘哧溜’喝一个,对一个比他年轻许多、也英俊许多的男子道:“嘿嘿,你找的那个柴老板,还真是大手笔呢,二十桌流水鲍翅席,这一天怕得吃掉七八百两银子吧。”

    两人正是一对闲散人士,沈默和徐渭。

    “这个你就不懂了,”沈默摇头笑笑道:“这笔银子该掏,既彰显了实力,又拉近了关系,还抬高了身价,一举三得,何乐不为?”

    “嘿嘿,你是不是很得意啊?”徐渭望着沈默道。

    “我当然得意了。”沈默理所当然的笑道:“自己的学生考出好成绩,哪个老师不高兴?”

    “我不是说这个。”徐渭摇头笑笑,然后端详着沈默那张永远温和如玉的脸道:“我觉着你的境界又提升了。”

    “怎么讲?”沈默轻啜一口茶水,问道。

    “以前吧,你虽然也挺厉害,阴起人来从不含糊,但每次都得大费周折,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徐渭笑道:“看着都替你累。”

    沈默摸着下巴,尴尬的笑道:“这是夸我还是损我呢?”

    “当然是夸你了……”徐渭竖起大拇指道:“你这境界也提升的太快了,现在是不声不响的杀人于无形,把那么多人折腾的死去活来,却没一个认为是你干的。”说着假假的感叹一声道:“看来我也得好生学学《老子》喽!”

    “你知道的太多了……”沈默淡淡笑道:“小心我灭口。”

    “我好怕呦,”徐渭唏嘘笑道:“不过你也真狠啊,那些用了关节字眼的考生,许多人本身水平还可以,这下让你一招‘敲山震虎’,那袁炜竟然一股脑的全都打落了。”说着摇头晃脑道:“可怜啊可惜,真是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

    “也不能这样说,”沈默摇摇头道:“虽然他们一时落第,但从长远看,却是有莫大好处的。”顿一顿,叹口气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何况严党倒台不远,如果他们这次侥幸得中,到时候也不过是些六七品的小官儿,倾巢之下,焉有完卵?更可怕的是,今日的关节字眼,会被人挖出来,那但凡用过那九个字的,不仅仕途全毁,连活着的尊严也没有了。”说着端起茶壶,缓缓向杯中注入亮黄的茶汤,道:“我沈默做事虽不留情,却还不会向那些无甚大错的士子下手。。”

    “那你怎么对那个什么志坚……”徐渭说完觉着有些食言,连忙打哈哈笑道:“当我没说好了,其实我也挺解气的,看着他对苏大家那个样子,我都恨不得抽他。”

    “你是说,我让人设计把那九个字露给苏志坚?”沈默的面上没有丝毫纠结,仍然不紧不慢道:“不错,我不想让他再进一步了。”说着端起茶盏,轻轻吹着气道:“只要我在一天,他就永远别想。”

    “稍稍惩罚下就算了。”跟沈默正好相反,徐渭是个嘴硬心软的家伙,竟帮着苏志坚说起话来道:“他终归是苏大家的弟弟,不看僧面看佛面,你也别做得太绝,别忘了苏大家付出了多少?你把他一棒子打死,也就把苏大家一直以来的付出否定了,”说着商量道:“还是下次低低的取中吧。”

    “这个我不能听你的。”沈默摇摇头道:“你应该知道,以苏志坚的水平,在江南根本不能中举,是我帮他办到陕西,沾了分区录取的光,才成为举人的。”说着望向徐渭,沉声道:“在我原先的想法中,他当个举人就足够成功了,也不枉苏雪一场付出,再高就过犹不及了。”

    “那你也不该拦他呀?”徐渭道:“最多不管他,让他凭本事考去,考中考不中都是他的命。”

    沈默闻言沉默片刻,轻声道:“……我不相信他的人品,当然这不是主要原因,主因是,我不想给自己找麻烦。”说着声音低低道:“让他落籍陕西的事情,虽然程序上合法,但在情理上是站不住脚的,一旦起了舆论,我也不好下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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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济发达的地区,往往人文荟萃,读书人多如牛毛,如在浙江乡试名落孙山的生员,到了云南贵州陕西说不定能高中榜首。这些地方条件恶劣,汉人数量本就少,读书人较之沿海,更是要少得多,出色的人才,也没法跟沿海地区相比。但为了团结稳定,使科举这一缓和矛盾的神器,能发挥最大的作用,朝廷特意照顾落后地区,给予这些省份稳定的名额。虽然在数量上少于发达地区,但与读书人……尤其是优秀读书人的比例上,可大大超出许多。

    所以朝廷规定,必须回原籍考试,也就是说,必须是本地人……而大明朝不带迁户口,你祖宗是哪儿的人,你就只能在哪儿考试。

    但苏志坚……当时还不叫这名……显然不能在江南考了,因为家乡人知根知底,他姐姐入过贱籍的事情,难免会被捅出来,到时候可真是鸡飞蛋打了。

    当时那小子整个人都颓丧了,苏雪怕他彻底沉沦了,厚着脸皮去求沈默;沈默本事再大,也不敢直接给他改户籍,那真是活得不耐了。

    但他还是把这事儿办成了,因为通过询问得知,苏雪的祖先除了乡籍……还有戎籍。

    所谓戎籍,就是军籍的意思,大明的军人子弟,除了必须要子承父业的那位,其余的也是可以读书考学的,而且可以在卫所所在地考试,与乡籍享受同等待遇。这时朝廷为了便于将士戍边,有益于国家,也有益于地方,自然深得上下欢迎。

    只是如同任何一项制度,日久天长,代代相传,便生积弊。比如说这苏家,祖先奉命离开苏州,戍边陕西。后来到了苏雪的爷爷那辈,刻苦读书,以绥德卫戎籍应考成功,举家迁回江南、落户原籍的同时,还利用在官场的关系,偷偷保留了自家的戎籍,以备万一,所以他们家既有乡籍,又有戎籍……这可不是苏雪爷爷首创,事实上,许多类似情况的人家,为了子孙着想,都会这样做。

    但这对人家真正的卫所子弟,可是不公平的——你们家不是迁回去了吗?你又不是在这生、在这长的,怎能算是戎籍呢?他们岂能容许一个不相干的外人,来挤占本属于自己的名额?

    当然,若是子孙应考时,父辈仍在台上,能跟卫学的督学打好招呼,自然一切顺利,心想事成。可像苏家这种情况,好几十年前的关系,早就人走光、茶透凉,卫学怎肯为一个外人得罪了一干本地学子?

    所以虽然苏家有戎籍,但没有沈默的帮助,当地的卫学定是不肯接收……就像不入县学、府学没法参加乡试一样,不入卫学也是不行的。当时沈默的同年,正在陕西做巡按御史,这点事情自然难不倒他,于是苏雪的弟弟改名志坚,成了绥德卫学中的一员。

    还是那句话,这件事虽然丝毫不违法,但在大明朝,从来都是情大于法的,若是惹得绥德卫的士子们羡慕嫉妒恨,群起而攻之,那可真是黄泥巴跌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所以沈默从一开始,就打算让苏志坚以举人身份参加大挑,然后远离陕西做个撮尔小官,舒舒服服的过一辈子……苏雪受辱一事,只不过给了他阴掉苏志坚的借口罢了。

    “你真的不管苏雪的感受吗?”徐渭还不死心道。

    “谁的感受也没有我的安全重要,”沈默嘿然一笑道:“我还有很多事没做,还有三个宝贝儿子没抚养成人,我不能放任任何危险的可能于不顾。”

    徐渭有些气闷道:“那你也把徐时行废掉吧,他不同样对不起你吗?”

    “他是不一样的。”沈默缓缓摇头道:“不管真情还是假意,他都管我叫老师,老师为子弟担些风险,也是应当的……”说着笑笑道:“我不喜欢徐阁老的缩头作风,所以不能学他。”

    “典型的双重标准。”徐渭撇嘴道:“对中意的人,就包庇呵护,对不中意的,连机会都不给。”

    “呵呵,算被你看穿了。”沈默笑笑道;“我虽然欣赏徐时行,却也没像你说的包庇呵护,我也考验过他,并惩罚过他了,你还要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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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本身没那么强的门第观念,但听说徐时行去抱唐松大腿时,还是有几分气愤的,奶奶的,老子这么粗的大毛腿你不来抱,却去抱那小子的小细腿,你算得什么账啊?不过出于对徐时行一贯品行的了解,沈默愿意相信他只是被沉重的负担压弯了腰,所以才一时怯懦,选择了与严党分子委以虚蛇,最终还是决定原谅他这一次。

    沈默其实自己都没意识到,是他身上尚存的人情味主导了这一决定……他忘不了徐时行跪在自己门前,泣血陈情的样子;也忘不了每每逢年过节,徐时行便用那种精美的竹篮,装着他亲手种的各种水果,送来家里表示心意。

    那往昔的点点滴滴,虽然不多,却存在于沈默的记忆里,让他关键时刻狠不下心来——他原本打算,让徐时行这科落榜,好生反省反省,但又担心他走上绝路,最终还是将那篮子装上石灰石,说是看他自己的造化……可那么明显的暗示,对徐时行那样的大才,跟明说有什么区别?

    不过沈默也没有那么轻松的就放过他,如果让他这么轻松的就过关——会不会将来遇到更粗的腿,就直接把老子丢一边呢?所以他在王锡爵和徐时行登门拜访的时候,极其热情的邀请两人搬来家住。

    当时徐时行是有顾虑的,那会不会惹得唐松不快呢?但老师盛情难却,再说考试也过了,他也没用那字眼,便没有再顾及唐松,谁知却惹得那家伙恼羞成怒,竟当众揭穿他的勾当,让他颜面扫地,险些就过不下去了。

    徐时行不会想到,他其实被自己尊敬的老师算计了一把——如果正常发展下去,徐时行跟唐松再敷衍几天,会试结果一出来,唐松没中,他却名列前茅的话,唐松很可能因为他的骤贵,而选择缄默巴结他,至少绝不会在大庭广众下出他的丑。

    但现在沈默热情相邀,徐时行不得不提前搬出来,结果立马惹到了唐松,彼时唐松不认为自己会比徐时行考得差,也就对他毫无顾忌,于是当场发飙,把一盆脏水兜头泼了他一生。徐时行果然中招,在众人的嘲笑声中,整天窝在屋里半死不活的,连出门的勇气都没了。

    这时候沈默才出面,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说徐时行是奉他的命令行事……虽然他是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咬,不怕再得罪多少严党分子,但不是为了给徐时行彻底洗白,沈默也不会再明着掺和这事儿的。

    沈默这样做,显然好处多多,首先,徐时行彻底的与唐松决裂,不会再倒向严党了……哦不,应该说是,不会再受严党的牵连了;其次,经过这番生不如死的折磨,徐时行日后行事,应该不会再孟浪了;第三,沈默也收获了徐时行铭感五内的感激,自此以后多了个俯首帖耳的好学生。

    一举三得,值了。

    但是,他被徐渭接下来的话问住了:“如果你没有提醒他,徐时行会放弃这次作弊吗?”见沈默不说话,徐渭进一步道:“他毕竟是在你的暗示下才回头的,你不觉着这种悔悟缺少说服力?你怎么断定他真的改好了,以后都不会这样了?”

    沈默被他问住了,实在没法说,只好打个哈哈笑道:“马子曾经曰过:‘年轻人犯错误,上帝都会原谅。’你就别老揪着那点儿事不放了……”说着沉下声来道:“日子还长着呢,有的是时间再考验他,要是再敢两面三刀,决不饶恕!”

    “你心里有数就好,我也就是那么一说。”徐渭笑道:“对了,你整天马子、马子的,到底是哪位先哲?听他话糙理不糙哩。”

    “这个么。”沈默面色一阵怪异道:“是西哲。”

    “西域的哲人?”徐渭问道。

    “还得往西。”沈默道。

    “波斯、大食?”

    “还得往西。”沈默不卖关子,悠悠道:“在极西的欧罗巴,诞生过璀璨的文明,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等圣贤,丝毫不比我华夏的孔孟老庄墨韩荀差。”

    “那这个苏子、柏子和亚子都有什么著作呢?”徐渭兴致大增道,他闲得无聊只有看书,但越是博学就越是觉着华夏的文人都拘泥于孔孟的桎梏中,鲜少有让他精神一振的东西,早就想看看不受孔孟约束写的书了。

    “我也不过是道听途说,”沈默想起一事道:“随同我家眷进京的,还有几个西洋传教士,到时候我帮你问问,看他们带没带那种书籍。”

    “传教士?”徐渭奇怪道。

    “洋和尚。”沈默挠挠头道:“不过人家信的是上帝,不是如来。”

    “就是马子说的那位会原谅年轻人的上帝?”徐渭道:“那还蛮和蔼的。”

    “是他。”沈默笑道:“所有的红毛鬼都信那玩意儿。”

    “那完了……”徐渭撇撇嘴道:“那么多红毛鬼子干海盗,我看他们的上帝也就是条披着羊皮的大灰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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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三零章 濮议之争

    袁炜颤抖着伸出手,打开那份奏章,只见上面用自己的口气,以《兴都志》总裁的身份,弹劾副总裁张居正态度不端,对差事多有轻慢,还用一些隐晦的语言,借古讽今,表达对皇帝过分抬举亲生爹娘,却对张太后过于轻慢的不满……

    当然一封好的诬告信,绝不能通篇虚构,必然要结合三分事实,才能让那七分假话逼真。严世蕃显然早就盯上张居正了,从其撰写的一篇歌功颂德的文章中,找出了破绽——

    这篇文章的主旨,是夸赞嘉靖皇帝仁孝,并论证任何一个孝顺的儿子,遇到这种情况都会做同样的选择,皇帝也不例外。按说是深慰帝心,嘉靖当时看了还龙颜大悦,爽得不能自已呢。

    但严世蕃还是从中找到了攻击点——张居正在论证时,举了北宋英宗的例子,还提到了‘濮议’两个字……

    宋英宗名叫赵曙,原名宗实,是宋真宗之弟商王赵元份的孙子……真宗是宋朝第三代皇帝,其继承人是仁宗,也就是赵曙的堂叔。按说赵曙这个宗子本与皇位无缘,但仁宗无子,皇位便落到他身上,其命运与嘉靖何其相似?

    而且这两位便宜皇帝的性格,还几位类似,都非常的聪明,且无比的固执,为了同一件事与大臣发生猛烈的冲突——那就是近乎偏执地恪守孝道,登基不久,便各自演出了一场震惊朝野、旷日持久的追赠生父名分的闹剧。

    嘉靖朝的不消分说,轰轰烈烈的‘大礼议’注定载入史册,英宗赵曙也不甘示弱,‘濮议之争’持续终生,且已经写进了史书……

    仁宗去世后,英宗即位,朝廷开始讨论英宗生父濮王的称号问题,当时仁宗逝世已有十四个月,但英宗批示,等过了仁宗大祥再议,也就是待到满二十四个月再说,这并不是为表示对仁宗的尊敬,而是英宗为了减少追封时的阻力而出的缓兵之计。

    当时以王珪为首的两制认为,英宗继承仁宗的皇位,应称生父濮王为皇伯,而以韩琦、欧阳修为首的宰执们迎合上意,认为英宗应称其为皇考,他们还请求英宗将两种方案,都提交百官讨论。

    当时英宗和他的宰相们认为,大臣中一定会有人迎合他们的主张,谁知情况恰恰相反,百官对此反应极其强烈,大多赞同两制官员的提案。但英宗已经蓄谋已久,怎会改弦更张?便想施加压力,让百官改变看法。但因为宋朝没有廷杖,而且皇帝不能杀士大夫,所以英宗感到很吃力,压力很大。

    偏偏这时候仁宗皇帝的原配曹太后听说消息,亲自起草了诏书,严厉指责韩琦、欧阳修等人,认为英宗能即位,因为他是过继给仁宗的养子,不能再称濮王为父,所谓皇考也就无从谈起,一下子盖棺定论。

    英宗的认爹之路仿佛再无希望。

    见形势的发展于己不利,英宗不得不暂缓讨论此事,但他并没有放弃。恰恰相反,经过那么长时间的争论,他已经认识到,要想取得胜利,只有争取太后改变态度,釜底抽薪,才能给两制和百官以致命一击!最后竟使出了匪夷所思的一招——他预先让欧阳修写好了‘议定濮王称皇考’的诏书,藏在身上,然后请曹太后吃饭,席间痛哭流涕,表示自己已经意识到了错误,愿意痛改前非,不再强求什么。

    曹太后虽然跟英宗的关系很不好,但听了英宗情真意切的话语,想想将来还得靠他,曹太后的态度软化了,被英宗在好话连篇中,一杯接一杯的灌醉了,然后掏出诏书,哄着曹太后稀里糊涂的签上了。

    次日,太后酒醒,方知诏书内容,但后悔已经晚了,因为英宗已经将其诏告天下——濮安懿王称亲,以茔为园,即园立庙,也就是给予皇帝的哀荣。

    但这项决定遭到了朝臣的坚决抵制,包括司马光在内的台谏官员全部自请同贬,甚至在濮邸时的幕僚都站出来反对称亲之举,这是英宗万万没想到的。

    面对这始料不及的情况,英宗不能再忍,他下诏停止讨论,将吕诲等三名御史贬出京师,以示决心,同时又拉拢反对派主要人物王珪,许以执政职位,最终软硬兼施。前后历时三年多,才为生父争得了死后的名分……考虑到英宗一公在位五年,这个耗时比例,比嘉靖帝还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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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章中用这位皇帝类比嘉靖,原意是想证明嘉靖并不是一意孤行,但却忘了这对难兄难弟,还有个最让人诟病的相似点——对不是自己老妈的太后,十分的不恭。当然嘉靖是不承认的,但人家老赵家的皇帝

    比较实在,赵曙曾经因为天灾下过罪己诏,头一条就是说自己‘听信谗言,对曹太后不恭’,人家自己承认了!

    于是严世蕃在弹劾文章中说,张太岳用宋英宗类比吾皇,是为了表达一个看法——嗣皇帝为了对生身父母进孝道,就必然要对先帝不敬,对先帝遗孀不恭,自然站在百官的对立面。

    在弹劾奏章的最后,严世蕃拿出当年构陷张经的本事,添了画龙点睛的一句道:‘臣听说,自古站在百官对里面的都是昏君,然而吾皇英明神武,四海咸服,百姓安居乐业,无不认为当今是难得的治世,张居正却敢这样污蔑皇上,不知是何居心?’

    什么叫字字诛心?这就叫字字诛心。袁炜光看看,都吓得满头大汗,他久在君侧,知道嘉靖刚愎自负,极容易先入为主,做出些冲动之举——比如当年的夏言、曾铣、张经、李天宠等人,无不因此遭了毒手,虽然嘉靖事后也琢磨过味来,觉着后悔了,但金口一开便覆水难收,只能一错到底了。

    袁炜敢断定,一旦看到这封戳到天子逆鳞的奏章,嘉靖必然暴怒而起,不问青红皂白,便将张居正下狱严刑拷打——他相信只要这玩意儿一递上去,张太岳就得彻底完蛋。

    可张太岳何许人也?徐阁老最亲近的嫡系子弟,那是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口里怕化了,哪怕去岁两党战斗到白热化,就差徐阁老赤膊上阵了,都没舍得让他出马。可想而知,要是自己敢递这道奏折,徐阶必然不会放过自己……而且昨天双方还把酒言欢,今天就恶狠狠的捅刀子,估计徐阶要对他恨之入骨了。

    袁炜想起看过的市井小说上,当黑帮分子要让两面派彻底归附时,往往会逼他做一件彻底得罪另一方的事,这样两面派就没法左右逢源,只能选择答应或不答应,答应,就彻底跟另一方决裂;不答应,下场往往是被黑帮刨坑埋了。

    他觉着严世蕃跟黑帮头子唯一的区别,是不会把自己刨坑埋了,顶多也就是搞个身败名裂罢了……

    ‘严世蕃不朝徐阁老下手,却拿他的门生开刀。’袁炜自伤道:‘这根本就不是为了争斗,纯是为了让我跟徐阁老决裂,然后死心塌地跟他走。’想到这,他的面色有些狰狞,暗暗咬牙道:‘可这样一来,我跟徐阁老那边,就再也没有和好的机会了。’这时候他的酒全醒了,头脑一片清明道:‘看现在的形式,严党已成明日黄花,这内阁首辅的位子,早晚还是徐阶的,我凭什么为了讨好你们,把徐阁老得罪惨了?’

    严世蕃还不知道,自己的跋扈又一次把人给得罪惨了——袁炜是什么人,皇帝的宠臣、景王的老师,礼部的尚书,内阁的储相,从里到外红得发紫的红人,正冉冉升起的巨头……当然最后一条纯属袁炜的自我感觉。

    当初一见到严世蕃,袁炜因为说错话而慌了神,加之积习已久,所以情不自禁的跪了,但跪着跪着就觉着不是滋味了……袁炜不禁想起早些时候,堂堂内阁次辅,都跟自己把酒言欢、对自己以礼相待,无比的重视。他严世蕃一个狐假虎威的东西,却呼奴唤婢般的对待自己,随意辱骂,根本不把自己当人看。自己凭什么要为了严世蕃,得罪徐阁老?

    这比账不划算,实在是不划算。如是一想,袁炜便做出决定,还是不听严世藩的,不帮着他陷害别人。但这样一来,严世蕃绝对不会放过自己,还得想个保护自己的办法,想到这他不禁苦笑连连,绕了一圈,竟又转回来起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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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一早,强忍着脑仁发涨,他命人备轿往内阁去了,来到无逸殿中,见到了已经开始忙碌的徐阁老。

    听说袁炜来了,徐阶似乎有些意外,从案牍中抬起头来,摘下老花镜笑道:“看出年轻来了,懋中啊,你没事儿了吗?”说着竟亲自起身给他沏了杯极酽的茶。

    袁炜心中微微感动,暗道‘同样都是在内阁待着的人,差距咋这么大捏?看来真阁老和假阁老,就是不一样啊。’便轻声道:“恩相,学生有下情禀报,不知……”

    “还是写下来吧。”徐阶轻声道:“这里隔墙有耳。”

    袁炜点点头,走到大案边,提起笔来,往砚台里蘸墨时,有意无意的瞄了一眼桌上写了一半的奏章,隐约看到一行字道‘……礼部,端恭谨慎,器堪大用,臣请纳其入阁,必可为主分忧……’虽然没头没尾没看明白,他的心却怦怦跳起来,暗叫道;‘莫非是推荐我入阁?看来是这样的,一定是的!’心说看来官场上什么都比不了‘师生’啊!只有老师最不跟学生记仇!

    他却没见到身后的徐阶,嘴角挂起的那丝神秘的笑意。

    深吸口气,袁炜刷刷刷在纸上写下一行字,又将那严世蕃的诬告信搁在边上,回过头来,对徐阶道:“恩相请看。”

    徐阶点点头,走上前来,看看那纸条写道‘东楼将倾,太岳危矣!不忍相残,来报恩相!’看到是关于张居正的,徐阶的面色一沉,拿起那奏章翻阅起来,越看脸越白,看完后竟一脸蜡黄道:“这个……已经上奏了吗?”

    袁炜摇摇头,压低声音道:“应该还没有,他们的意思,是让我领先上奏,但若是我迟迟不肯上本,他们也不会等太久的……”

    徐阶缓缓点头,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轻扶着案台道:“你很好,老夫很欣慰,”说着将那没写完的奏章推到他面前道:“不枉老夫对你一场。”

    虽然早猜到了,但经事主一证实,袁炜还是激动起来,颤声道:“学生……必不负老师的栽培。”

    徐阶点点头,轻声道:“请你先压一压,让老夫想想办法,务必要顶住。”顿一顿,觉着自己该解释一下,便又道:“他们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明是对张太岳下手,暗中却是指向老夫……”一旦张居正被定罪,那他这个关系密切的老师,最少也是个‘教导不严’的罪名,如何再当得大学士?

    袁炜点点头道:“正是因为担心老师的安慰,学生才不惜跟他们撕破脸,大白天的过来。”

    “很好,很好。”徐阶颔首连连道:“只是你也要保护自己啊。”

    “多谢老师关心……”袁炜面上浮现忧愁道:“学生好歹也是二品尚书,他们倒不敢暗算我,只怕发动言官挑我的毛病……”说着苦笑道:“您知道,学生以往不拘小节的,遇到言官群攻,定是招架不住的。”

    “这你不必担心。”徐阶眉毛一扬,难得露出几分英气道:“他们有言官,我们就没有了吗?兵来将挡水来土屯,总之老夫不会让你有事的。”

    “多谢恩相周全。”袁炜这才将心放回肚子里,深鞠一躬,离开了徐阶的值房。

    袁炜走后,徐阶吩咐道:“把沈祭酒请来。”外面轻声应下,他则陷入了沉思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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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过了多久,沈默到了,已经是中午了,徐阶放下手头的工作,将那封信和纸条送入袖中,起身抻一下筋骨道:“走,咱们出去吃饭,老吃内阁的饭都没胃口了。”沈默点点头,笑道:“学生想吃还吃不到哩。”

    徐阶看看他,笑道:“你才多大年纪?早晚有你吃腻的那天。”沈默笑笑,跟着他又出了西苑,在长安街对面的一条胡同中,捡一个偏僻的酒楼,要一个幽静的雅间,上几个精致的小菜。

    待屏推侍从后,徐阶便从袖中掏出那两样东西,给沈默看。

    沈默看过后,面色沉肃下来,轻声问道:“太岳知道了吗?”

    “没有,告诉他也于事无补,徒惹人乱而已。”徐阶嘴角泛起一丝苦笑道:“这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沈默点点头,沉声道:“古人云,除恶务尽!这话一点不假!”说着冷冷道:“严世蕃一天不死、严党一天不倒,他们害人之心就永远不停!就不能让他们恢复元气!”他也真是气坏了,现在朝局已经很清楚了,新陈代谢再所难免,严家父子如果识相,就该夹起尾巴来做人,也好周全子孙,不至于身败名裂。

    “是啊,他们争权之心不死啊!”徐阶点点头道:“严阁老在夫人头七之后,便搬回无逸殿住,白日在皇上身边伺候,晚上就在他那个院子里睡,俩月了都没回过一趟家……”说着自嘲的笑笑道:“原本以为他夫人死了,也该心灰意冷了呢,谁知竟‘病树前头万木春’了。”

    “嗯。”沈默也点头道:“严世蕃何尝不是,按说不回乡丁忧,已是冒大不韪了,竟然还不在家里老实呆着,四处上蹿下跳,扇阴风点鬼火,唯恐天下不乱,京城百官侧目久已!”说着抱拳道:“老师,这次您该下定决心了吧?”

    “嗯!”徐阶郑重点头道:“要不是拿定主意,我也不会大白天的找你来!”

    “好,这次定要让这对父子彻底完蛋!”沈默振奋道:“不然老是阴魂不散,让人整天浑身难受。”

    “哈哈……”徐阶笑道:“拙言,计将安出?”

    “老师,请附耳过来。”沈默轻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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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月最后一更,八月份俺争取努努力,多写个三五万出来……

第六三一章 一鸣惊人

    有道是天算不如人算,沈默和徐阶的计划,还没有开始实施,就被当事人打乱了。

    三月初春,西苑内的直栏横槛、曲径回廊上新绿尽染,终于告别了冬的颓丧,重新焕发出点点生机。

    但玉熙宫的谨身精舍中,大明朝的至尊嘉靖皇帝,此刻却满脸寒霜,怒气冲冲的望着面前的奏章,那是几位御史联名弹劾张居正,说他在修《兴都志》时含沙射影、暗指当今不孝,在士林中引起很大反响,勾起不少人蠢蠢欲动的心,此刻京里已经沸沸扬扬,稍有不慎,怕是要出大事的,请皇帝明察,早作预防。

    这就是严世蕃的狠毒之处,他知道袁炜见风使舵的性格,很可能会拖延敷衍,所以早安排好人打头炮,把事情闹大了,然后逼得这家伙不得不上书自保。

    被戳到平生最忌讳的地方,嘉靖的愤怒可想而知,但他毕竟年纪大了,身体也越发不好,不敢大动干戈了,所以看到奏章后,他并没有雷霆大发,但那双细而长的眸子中,所蕴含的寒芒,还是清晰的透露出,这位帝王心中的愤怒。

    太监们能感到气氛的不寻常,一个个缩着脖子,乞求着待会儿的暴风雨,不要来得那么凶猛。

    过了不知多久,嘉靖终于从大案上抬起目光,对左右道:“把袁炜和张居正给朕找来!”声音冰冷刺骨,让人不禁担心起那两人的命运来。

    因为嘉靖对《兴都志》十分重视,每篇文稿都要阅过,为了方便起见,袁炜和张居正修撰时,就在西苑中办公,所以嘉靖的旨意很快传到。两人赶紧放下手头的活计,整整官服,拿着乌纱帽,从各自的值房中出来,正好在走廊中面对面碰上了。

    “部堂。”张居正恭敬行礼道。

    “嗯……”袁炜神色复杂的看一眼张居正,道:“不必多礼,既然陛下传召,咱们赶紧去吧。”

    两人便一前一后,往玉熙宫方向去了。

    袁炜走在前面,不时用余光看看侧后方的张居正,心里满是纠结之意……知道那些人已经上书之后,袁炜的压力很大,总担心会被牵连下狱,好几次都想上书撇清自己。但一想到那‘入阁’的诱惑,他就怦然心动,加之担心将来徐阶掌权后报复,他才抑制冲动,没有将已经写好的奏章递上去。

    现在皇帝终究还是追问下来了,往玉熙宫每走一步,袁炜心里就多一分害怕,他根本不知那个喜怒无常的皇帝,会怎样发落自己。最终,在走到谨身精舍外,等待传唤的时候,他暗暗拿定主意,待会儿要是事情不大则罢,若是皇帝暴怒,事不可为,就只好死道友不死贫道,自己先脱身了。

    如是想过,他觉着自己有些丢人,就像从张居正的面庞上,看到些紧张担忧的情绪,好找点平衡……在袁炜看来,一般人这么大的事情,都该慌张恐惧到不行才对,无奈张居正偏是二般人,自始至终都一脸的沉静,仿佛事不关己一般。这让袁炜颇没面子之余,也暗暗敬佩,心说平时还真小瞧了这家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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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了好一会儿,皇帝终于宣见,两人赶紧进得精舍,恭请圣安,但皇帝并没有让他俩起来,只是让张居正直起身子,原本一脸怒气的盯着他的脸,想看看这个狂悖之人,到底长什么模样,但当看清张居正的长相后,皇帝心中不由赞叹道:“倒生得一副好相貌啊!”

    所谓牧民者必有官相,无官相则无官威。生得有没有官相,也是当时对男子的唯一审美标准。只见那张居正生一张标准的国字脸,面皮十分白净。更兼目似朗星、鼻若悬胆,唇边三缕美髯,相貌堂堂、六宫齐全,乃是一等一的大官人相貌。

    世人都爱以貌取人。嘉靖虽然愤慨莫名,却也不能免俗,一见张居正这相貌,心中的恶感竟不觉消了三分,起了丝丝爱才之心,语调也不由缓和下来道:“你就是张居正?”

    “回陛下,微臣正是张居正。”张居正的心中涌起片片悲凉,暗道:‘竟然靠这种方式,才能让皇帝对上号来,我还真是失败呢。’这种时候还有心思想这个,这家伙的构造显然异于常人。

    听他声音洪亮,中气十足,嘉靖心中的好感又加了两分,如今竟已是一半一半了,差点就说:‘起来吧。’

    “咳咳……”嘉靖咳嗽两声,沉声道:“张居正,你可知罪?”

    “微臣不知。”张居正摇摇头道:“斗胆请皇上示下。”

    “拿给他看。”嘉靖一指桌上,黄锦便赶紧将那几份奏章捧下去,对他道:“看看吧。”

    张居正双手接过,快速看了一遍,便还给黄锦。

    “这就看完了?”黄锦不由吃惊道,他感觉要是自己看的话,这么短的时间,连一份也看不完。

    “看完了。”张居正却稳稳点头道:“一字不漏。”

    “说大话呢吧?”嘉靖冷笑道。

    “君前无戏言。”张居正道:“微臣岂敢说大话。”

    “那好,朕问问你,彭寿年的那份奏章,从第八句开始,往后说的是什么?”嘉靖存心想煞煞他的气焰。

    但张居正好容易让皇帝认识,正要一展才华,化危机为转机,岂能乖乖服软,便轻轻嗓子,朗声道:“彼为饱学,焉不知光宗故事?然一再提及,自有借古讽今之意,其心可诛……”他竟然毫不停顿,一口气将长长一篇奏章背了下来。

    嘉靖和黄锦不禁听呆了,心说原来传说中的‘过目成诵’,是真实存在的啊!就连那袁炜也暗暗咋舌道:‘好小子,不显山不露水的,想不到竟是个高手啊。’

    但过目不忘解决不了问题,嘉靖收回心思道:“你既然这么好的记性,必然对故宋光宗皇帝的事情,了若指掌了?”

    “不敢说了若指掌。”张居正毫不谦虚道:“但还算是耳熟能详。”

    “既然如此,”嘉靖的脸一下子拉下来,咬牙切齿道:“你拿英宗影射一事,就是不是别人诬告了?”

    “皇上明鉴,这是那些人不学无术,断章取义,”张居正面不改色道:“却没有站在历史高度上,审视‘濮议之争’的历史定位。”

    这时候袁炜也插话道:“皇上,不妨听听他是怎么说的,看看在不在理。”

    “那你倒说说,是怎么个历史定位?”嘉靖按住怒气道:“莫要强词狡辩,朕不是可以被蒙蔽的昏君!”

    “圣明不过皇上!”张居正叩首道:“微臣岂敢隐瞒。”说着侃侃而谈道:“臣研读历史的体会是,评价一件事情的是非对错,不能看当时人怎么看、当时人怎么想,甚至不能看大多数人的想法!”

    “呵呵,难道要看你张太岳的想法吗?”嘉靖不无讽刺道。

    “为臣惶恐,当然不是。古人云,当局者迷!苏东坡也说,横看成岭侧成峰,只缘身在此山中。微臣认为,当时人受其立场、利益甚至感情的局限,很难公正、公平的对待‘濮议之争’。”张居正沉声道:“纵观嘉佑末年,宋廷积弊重重,以王珪为首的两制,和以韩琦、司马光为首的宰执,在改革一事上分歧很大,对立严重!那个时候英宗皇帝的一片至孝之心,难免会被两派人马利用,为了打压对方,为了反对而反对!”

    听到这儿,嘉靖不由动容,大感知己的点头道:“倒有些道理。”在他看来岂止是有些道理?简直是说到他心坎上去了。大礼仪二十年,让嘉靖身心俱疲,等到尘埃落定,落花流水后,嘉靖难免回想整个过程,发现起初也许是真为了‘继嗣、继统’而争执,但到了后来,君臣争斗到了白热化,争执本身已经没人理会,纯粹成了为反对而反对,为压倒对方而战斗了。

    世人愚昧,总是觉着那些一身正气的清流,掌握着普世的真理,永远不会犯错一般,所以将所有的非难都加诸于皇帝,和支持他的张璁、桂萼、方献夫等人身上,说皇帝不顾大体,偏执独行,说张、桂、方等是只会趋炎附势的钻营奸佞。

    这是嘉靖皇帝多年的心结,他一直希望能有身后的美名,却知道大礼仪注定会给自己抹黑,但他纵使权力无边,却也没法改变人心,徒呼奈何之下,他变得无比避讳此事。现在听到张居正这样说,心中感到十分安慰。

    但安慰归安慰,多一个张居正理解自己,还是于事无补……嘉靖有些沮丧道:“你倒是看得清楚,可又有什么用?还是没法说清谁是谁非……”

    “圣人曰:‘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张居正却不这么看,道:“臣的体会是,等到事情了解一段时间后,尘埃落定了,当事人都已经退出舞台了,历史自然会有定论。”

    “什么定论?”嘉靖有些急切的问,说完又解释道:“朕问的是濮议之争。”

    张居正沉声道:“看谥号!”

    “看谥号?”嘉靖道:“你是说皇帝的谥吗?”心中未免有些失望,因为辈宋以后,对谥号要求只用美谥、平谥,而不能用恶谥,也就是一味的溢美之词,拿这个说事儿,难免不能让人信服。

    “不是。”张居正摇头道:“是大臣的谥号!”说着伸出二根手指道:“微臣只据两派首领人物的谥号,便可知故宋后世对他们的褒贬!”

    “讲!”嘉靖这下来了兴趣,张居正这个方法,是他从没想到的,但一听就很有道理,因为官员的谥号,是由其身故后,士林讨论之后,交由礼部颁下的,可以说是其一生的总结定位,自有高低之分。

    而对两派首领的盖棺定论,无疑也彰示着宋廷后来对此事的态度……考虑到英宗短寿,三人定谥时,他早已驾崩多年,这结论就更加让人信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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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谨身精舍中檀香袅袅,张居正清声而谈道:“当事两派主事者,支持派有韩琦,得谥忠献!司马光,得谥文正;而反对派的首脑王珪,有的文献上说是得‘单谥文’,有的说是谥‘文恭’的,不过两者都差不多。大褒大贬莫过于此,可见宋朝人的观点已经确凿无疑,所以微臣才敢大胆引用此事!”说着一叩到底,道:“皇上明鉴!”

    嘉靖听了沉思一会儿,便两眼直冒金光,竟激动的连连道:“好!好!好!”可见被他彻底打动了。

    袁炜则偷偷打量着张居正,心惊肉跳道:“难道此子作此文章时,早就想到会有今天?那可太可怕了……”

    为何张居仅仅列出三个谥号,便让皇帝失态,尚书心惊呢?这就得简单介绍下官员的谥号了。要知道谥号这东西,可不是一般人能得的,必须要有百官和礼部共议决定,而且在宋朝时,皇帝在此事上没有发言权,也就是说,都是死者同僚们商量出来的,所以可以看出当时人们对他的评价。

    官员谥号不像皇帝谥号那样一味溢美,不是乱起的,那在礼部都是有规定的。单说宋朝,一般都是一字为正一字为辅,也就是两个字的。首字是对官员进行定性,对文官来说,最高的是‘文’,终宋一世,得‘文某’者不过一百四十人;对武官来说,最高的是‘武’,终宋一世,得‘武某’者,不过二十多人而已。

    文后面的第二字,按照高低顺序排队,依次为‘正忠恭成端恪襄顺……’武后面的第二字,按照高低顺序排队,依次为‘忠勇穆刚、德烈恭壮……’

    还有一种更牛逼的,就是文武双全的,会得通谥,以‘忠’开头,其中以‘忠武’者最美,因为这是千年偶像诸葛亮的谥号;其次是‘忠献’,‘忠肃’,‘忠敏’等。韩琦既当过宰相又当过元帅,当然是文武双全,得一仅次于诸葛亮的谥号,可以体现其在当时人心中地位之高。

    当然绝大多数人,文就是文,武就是武,泾渭分明的。读书人都有个理想,那就是‘生当太傅,死谥文正’,太傅是官衔的最高等级,而文正就是谥号的最高等级,士林公认,此是‘谥之极美,无以复加’,终宋之世,得此谥者,不过欧阳修、范仲淹等寥寥数人,都得是公认的德才兼备,毫无瑕疵的完人才行,司马光能得此谥,便已被认为是无可超越的完美了。

    而王珪的谥号,一说是‘文’,一说是‘文恭’,这俩可都不是什么好谥。先说前者,‘单谥文’,这是给学问高深者所谥的字,得此谥者,本身是学问大家,但是和政治的牵连并不大,比如‘文起八代之衰’的韩愈,‘程朱理学’的朱熹,‘新乐府运动’的白居易,还有些名气较小,也得此谥的,如杨亿、李翱、陆希声、权德舆等人,这些人都多多少少当过官,但都不算是国之重臣,参政也不深入,所以单谥‘文’,是专门是为了赞扬其在学问上的造诣。由于他们和国政的相对隔绝,所以没有用另外一个字来配合,因为后面一个字无论是‘正’、‘忠’、‘襄’、‘愍’等等,都需要在政治活动中体现出来。

    对政治家本身来说,除了学问之外,更看重的是对其为政的评价,也就是谥号的第二个字……如果缺失的话,实在不是什么好评价。

    但王珪和晚他一年身故的王安石例外,这两人确确实实是重臣,都搅动一时风云,身上的政治气息,隔着十里八村的就能闻到,为什么也是‘单谥文’呢?这要从当时的政治气氛考虑,拗相公的谥号‘文’是哲宗给的,哲宗时新旧党的势力仍然还在相互抗衡着,哲宗本人也经历了从一个旧党支持者向新党靠拢的过程。特别是由于太后的存在,情况变的更加复杂。也许是为了妥协,两边都不想得罪?所以起了个不带政治褒贬的谥号?还是有意否定两人在政治上的表现?这就不得而知了。

    但无论如何,一个风云数十年的宰执,却没有得到政治上的肯定,那便是大大的失败了。

    听了张居正侃侃而谈,嘉靖忍不住驳他一句道:“那么文恭呢?《宋史》上说他谥号’文恭’,并不算差呀!”

    “放在别人身上不差,”张居正竟笑起来道:“放在王珪身上,可就是莫大的讽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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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说啥,看我接下来的更新吧……

第六三五章 燕归来

    夕阳西下,什刹海波光淋漓,银锭桥上,两个男子在并肩漫步,影子被拉得老长。

    说并肩也不对,那个年轻些的稍错了半个身位,好让老者独自在前,又可不费力的看到自己。

    老者正是徐阶,结束了忙碌的一天,终于得来这难得的闲暇,他深吸口河上清新的空气,对边上的男子道:“太岳,你有好的人选吗?”

    “人选倒是有几个,”张居正轻叹一声道:“吴时来他们三个仍在狱里,再把人往火坑里推,实在是于心不忍。”

    “不要担心。”徐阶缓缓摇头道:“这次我们能赢……”

    “是么?”张居正眼前一亮道:“老师,您找到严党的罪证了?”

    “他们的罪证罄竹难书,只是有司一直视而不见罢了。”徐阶淡淡道:“不过这次事关皇上的寝宫,是非查不可了。”

    张居正心说:‘看来当初老师提议用三大殿的余料,就是为了给严世蕃挖坑的。’于是轻声赞道:“老师算无遗策,严东楼在所难逃了。”

    徐阶的面色却不乐观道:“严世蕃自诩天下奇才,虽有吹牛的成分,但却是大明朝的第一难缠,切不可疏忽大意,只要你指缝一送,他就能又溜了。”

    “学生明白了。”张居正点点头道:“户科都给事中顾彰志、工科给事中王希烈、监察御史庞尚鹏、邹应龙皆可担当此等大任。”徐阶对张居正的栽培,最重要的就是将自己的人脉交给他接掌,一旦徐阶致仕,不出意外的话,这些人都将听张居正的。

    “顾彰志、王希烈、庞尚鹏、邹应龙……”徐阶轻声重复着这几个名字,过一会儿,幽幽问道:“邹应龙是丙辰科的进士吧?”

    张居正点头道:“老师好记性,这个人很要强,有大志,胆气也足,足以担当大任。”

    “嗯。”徐阶颔首道:“你把材料拿给他,让他写这个本子给老夫看看吧。”

    “是。”张居正轻声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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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灯初上,严府中停了歌舞,一片死气沉沉。

    被送回家休养的老严嵩,仰面躺在安乐椅上,失神地望着屋梁上方,自从回到家中,他不吃不喝甚至不动一动,一直保持这个姿态,只有微微起伏的胸口,才能证明他还活着。

    严世蕃闷坐在旁边的椅子上,还在不停埋怨着老父,直怪他怎能犯下那么幼稚的错误?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严嵩不想置辩,也懒得反驳,他感觉真是累了,自己真的撑不住了,强撑下去只能犯错更多,连最后一点圣眷都消耗光了。

    边上站着的严鸿看不下去了,小声道:“爹,您少说两句吧,爷爷这么大年纪了,身体又不好……”

    “老子什么时候要你管!”严世蕃正憋了一肚子气没处撒呢,扬手就是一巴掌,扇得儿子眼冒金星,捂着脸不敢再说话。但严世蕃的怒气好容易找到发泄口,却不会轻易住了嘴,用村夫村妇般的污言秽语,辱骂着自己的儿子,而且越骂越难听。

    严嵩终于忍不住了,喝一声道:“严世蕃!你好大的本事啊!骂了老的骂小得,你是我严家的老虎吗?”

    严世蕃这才住了口,闷闷道:“我这不也是急得吗?这事儿一传开,那些墙头草肯定又得摇晃了,咱们得想个辙,赶紧扳回来才行。”

    “别想着什么争权夺利了。”严嵩刹那的爆发,耗尽了所有的体力,又无力的靠在躺椅上,缓缓道:“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现在不是两汉魏晋了,没有哪一家能独领风骚一百年。你放眼看看本朝一百六十年,有哪一家像我们严家鼎盛二十年,这已经是绝无仅有的异数了。”歇了一会儿,再接着道:“我已经看明白了,咱们严家该退了,退下来不招人眼,皇上念着往日的情面,还能保咱们家人周全,过几天安生日子。”

    严世蕃一听见什么狗屁‘安生日子’,便脑门子蹿火,强忍着怒气道:“那将来皇帝换了,有人找咱们算账呢?”

    严嵩闭目沉默许久,终是缓缓道:“儿孙自有儿孙福,一辈人只管一辈人,管不了那么多了。”然后顿一顿道:“现在的正事儿是,你拿着我的名刺,去徐阶家里请他过府一叙,要行晚辈之礼。”

    “什么?”严世蕃难以置信的瞪大眼睛到:“您让我去请徐阶?”这意味着什么?他们认输了呗!对于向来如奴唤婢般对待徐阶的严世蕃来说,这是万万万万无法接受的。

    “识时务者为俊杰,”严嵩耐着性子道:“徐阶上位已经不可避免,我们将来想要过得去,就得跟他修好。”原来徐阶自入内阁以来,肩随严嵩十余年,从不敢以同僚论礼,向来持礼甚恭,且从不对违逆。为了讨好严嵩,甚至还把亲孙女嫁给他的孙子为妾,把自己的户籍也从松江迁到分宜,跟他冒认同乡。

    而严嵩有了夏言的前车之鉴,不敢过分自大,也对他十分的客气,应该说两人之间的欢喜,还是很融洽的……当然是在徐阶曲意侍奉的前提下。但严世蕃从不把徐阶放在眼里,多行无礼之事,这个严嵩并不知道。

    “跟徐阶修好?”果然,严世蕃一听就哂笑道:“明争暗斗了这么多年,早就你死我活了,这时候去低声下气的求他,除了把老脸丢光,什么用也没有。”

    “话不能这样说,徐阶不敢违背上意,他不会做得过火的。”严嵩道:“你到底去不去?”

    “不去。”严世蕃脑袋跟拨浪鼓似的道:“我就是死也不会去求他的。”

    “你!”严嵩闷哼一声不再说话,内室中只听见父子俩粗重的喘气声。

    这时,门外传来轻缓的脚步声,接着是老管家严年的声音:“少爷,您衙门的人来找。”

    “他们来了?”严世蕃毫不意外道:“让他们去我书房候着。”

    “是。”严年应一声,退了出去。

    严世蕃也起身道:“我先出去了。”

    “你还想干什么?”严嵩瞪着他道:“别折腾了,再折腾非得把你自己赔进去!不许去!”

    “爹……”严世蕃一脸委屈道:“您宁愿相信徐阶,也不相信自己的儿子?醒醒吧,爹!徐阶只会落井下石,到头来只有咱们自己能救自己!”

    “自救?”严嵩斜睥他一眼道:“我看是自杀吧。”

    “哇呀呀!”严世蕃气炸了肺,霍得转身出去,不离老父在后面让他‘站住’的呼喊,决然的离开了内室。

    严嵩彻底虚脱了,直挺挺的往椅子上摔去,严鸿赶紧伸出胳膊,给爷爷缓冲一下,揽着他慢慢躺下,流泪道:“爷爷,您可要保重身子啊,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咱们可怎么办啊……”

    “严世蕃自诩聪明绝顶,还没你个孩子看的明白……”严嵩虚弱道,他知道自己要是死了,严世蕃怕连命都保不住,还会连累孙子们,便吃力道:“放心吧,爷爷不会死,为了你们爷爷也撑着……”说话时,竟流下了浑浊的泪珠。

    祖孙俩相对而泣,都感觉一意孤行的严世蕃,将会把这个家,带到毁灭的深渊。

    哭了一阵子,严嵩对严鸿道:“鸿儿,去书桌边坐着,帮爷爷写个本子。”

    严鸿擦擦泪,坐在桌边,磨好墨,提起笔蘸一蘸,便屏息等着。

    严嵩的目光透过半敞开的窗户,望向昏暗的天际,但见老树昏鸦、倦鸟归巢,两眼一片迷蒙,口中幽幽道:“老朽之臣严嵩叩首乞骸骨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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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样是严府,严世蕃书房中。

    那些个陪着徐璠视察库房的工部官员,派了两个代表来向他汇报。

    禀报完今日的情况,紧张道:“部堂,他好像去找徐阁老告状了,您可得早作防备,别让他们给咬着了。”

    严世蕃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焦急,反而露出得意的神色道:“早等着他告了。”

    两人闻言吃惊不小,心说您不是气糊涂了吧?

    见他俩一眼的迷惑,严世蕃更高兴了,他就喜欢这种别人云里雾里,就自己心里明白的感觉,便呵呵笑起来道:“我这叫置之死地而后生,你们等着瞧吧,他们不查便罢,一查我就叫他们后悔一辈子。”

    见部堂大人如此自信,两人也把心放到肚子里,听严世蕃吩咐几句,便快步退下了。

    待那些人一走,一个相貌俊俏阴柔、面白无须的男子,从屏风后转出。

    严世蕃仿佛早知道他在那里,毫不吃惊道:“小华,方才他们私下说什么呢?”

    那被称作小华的,竟是当年赵文华的头号心腹罗龙文,自号小华山人,赵文华倒台后,便转投了严世蕃,几年功夫竟又成了他的心腹,看来确实有几分功夫。

    罗龙文一掸洁白无尘的袍角,坐在严世蕃的身边道:“回东楼公,他们都对当前的形势不乐观,咱们还得多加提防,以免他们反水……”

    严世蕃看看他俊俏的脸庞,道:“小华过虑了,他们都不干净,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说着恶狠狠道:“把我卖了,就大家一起玩完!”

    罗龙文点点头,对严世蕃道:“东楼公,您真要拿这件事做文章吗?”

    “嗯。”守着罗龙文,严世蕃也不装英雄了,无限苍凉的叹口气道:“要不是走到穷途末路,我也不会用这招以毒攻毒。”

    罗龙文理解的点点头道:“小华的意思不是职责东楼公,而是说,要闹就闹个大的,双管齐下、甚至多管齐下,搅乱京城这池水,让他们左支右绌,只要有一处漏洞,咱们就能浑水摸鱼。”

    “唔,这个主意我喜欢。”严世蕃望着罗龙文嘿嘿笑道:“果然不愧是小华,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说着恨恨道:“这次可不能让他们安宁了!给我通知何宾、万采、胡植他们几个过来,老子要好好布置一番,闹他个天翻地覆!”

    “还有袁炜……”罗龙文道:“这事儿不能少了他。”

    “袁炜?”听到这个名字,严世蕃的圆脸一下子拉长了,咬牙道:“还提那老婊子作甚,他早就投到徐阶的怀里了,哪还认我这个旧恩客?”

    “唉,东楼公差矣。”罗龙文却不这么看,摇头笑道:“袁炜虽是个墙头草,但他有必须保护的地方……”

    “你是说,景王?”严世蕃眯眼道。

    “对,就是景王!”罗龙文颔首笑道:“如果景王有事,袁炜没二话就得去解决,别说是浑水了,就算赴汤蹈火也得去解决。”

    “你有什么好办法?”严世蕃急道:“快别卖关子了。”

    “我听说经过那个李时珍的调理,裕王的身子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了。”罗龙文酸溜溜道:“据说要重振男人雄风了……”

    “呵呵,本公明白了。”严世蕃拊掌笑道:“小华,你真是太棒了!我明天就去约景王耍乐。”

    “东楼公亲自出马,定能马到成功。”罗龙文赞道。

    “嘿嘿,小华,要是过了这一关,我给你弄个侍郎干干,”严世蕃拉着他的手道:“你真是我的贴心人啊!”

    “东楼公过奖了。”罗龙文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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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回到沈默,在别人紧锣密鼓的筹备决战时,他也跟着失眠了,却不是为了那些勾心斗角,而是因为他的老婆孩子,明天就要回来了。

    天擦黑的时候,铁柱派人送信来,说明天中午船到通州。

    下人们都觉着,老爷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把夫人和公子盼回来了,所以兴奋的睡不着觉。也不能说他们相差了,但沈默不只是兴奋,还十分紧张,甚至颇为挠头,因为他把媳妇给药昏了,才送回苏州去的,让若菡非常生气,曾在信里扬言要他好看,弄得他还真不知该怎么面对。

    而且这么长时间没见孩子们,会不会不认识我了?沈默是越想越担心,终于彻底睡不着了,索性起来指挥着下人把家里里里外外再打扫一遍。

    “原先你们偷懒也就罢了,”沈默对下人们训话道:“但现在夫人回来了,你们可知道伊是个狠角色,要是因为哪里积了老灰,哪里没打扫干净,被罚了、甚至被开了,我可不会帮你们说一句话。”

    下人们心说:‘哪有这样说自己老婆的?难道夫人是母老虎不成?’但也都不无凛然,赶紧驱散睡意,提水擦窗、扫地除垢,干得十分仔细。

    沈安也拿个笤帚,钻到沈默书房的床底下,扫出了一堆鸡骨头、鱼刺、瓜子皮什么的。

    “这家伙……”见沈安看自己的眼神儿都变了,沈默无奈的叹口气,他挺爱干净的一人儿,却要为徐渭背这个不干不净的黑锅。

    沈默气得问道;“那家伙呢?”

    “还在睡觉呢。”沈安道:“徐大人太能睡了,外面就是打雷也听不见。”

    “他都习惯了,打雷哪有他呼噜响。”沈默道:“这儿交给别人吧,你把他叫起来,然后带几个丫头把他收拾出来……按照新郎官的标准收拾。”

    沈安奇怪道:“干啥?”

    “你管那么多干啥?”沈默等他一眼道。

    “不是,我要是没个正当理由,”沈安道:“就徐大人那脾气,还不把我撵出来?”

    “倒是……”沈默点点头,想想道:“你给他背两句词。”

    “什么词?”

    “彩袖殷勤捧玉钟,歌尽桃花扇影风……记住了吗?”沈默问道。

    “嗯,记住了。”沈安点点头,便赶紧去了,唯恐一耽搁就忘了。一路上还念念有词的反复默念,到了徐渭的房间外,敲开门,对睡眼惺忪,一脸不悦的徐大才子:“菜油银芹朋友种,割尽桃花煽硬疯。”

    “什么乱七八糟的……”徐渭气得鼻子都歪了,把他往外撵。

    沈安忙道:“是我家老爷的诗。”

    徐渭愣一下,但仍道:“那就跟你家老爷探讨去,别打扰我睡觉。”说着砰得把门关上,把沈安的鼻子好撞。

    沈安捂着鼻子,眼泪都下来了,委屈道:“我就说嘛,定要被撵出的,念诗有什么用,除非念咒。”但也不能这样回去,便刚要再敲门,那房门却又开了,大白胖子一下子冲出来,便把瘦小的沈安一下撞了出去。

    “你说的是不是,彩袖殷勤捧玉钟,歌尽桃花扇影风?”只听徐渭对地上的沈安大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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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三六章 有情人当永聚首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这首晏几道的《鹧鸪天》,正符合沈默和徐渭此时的心境,两人都把自己刷洗一新,天不亮就出了门,到城门口时还等了一会儿,才得以开门出城,便急匆匆的往通州去了。

    马车飞驰在去往通州的官道上,沈默看着徐渭直乐,为了显得年轻些,他把胡子都拔光了;为了显得苗条些,他把腰带都快勒断了;为了显得俊朗些,他甚至让侍女给描了眉……

    见沈默看自己,徐渭紧张的问道:“怎么样?年轻不年轻,英俊不英俊?”

    “嗯嗯……”沈默笑着点头道:“不但年轻英俊,还很风骚呢。”

    “去你的。”徐渭刚想开骂,却想到今天要保持仪容,赶紧一开手中的描金折扇道:“不跟你一般见识。”

    沈默这才注意到,他穿了件绣着精美云纹的蜀锦长袍,腰间系着金玉腰带,带上垂着和田玉的佩饰,顺着往下看,靴子都是粉底黛面的青云堂出品,可谓是一身的名牌……俗不可耐……

    看他这装扮好似个唱戏的,沈默简直乐不可支,笑出泪来道:“什么季节就拿个扇子?是扇风还是赶蚊子?”

    徐渭有些不好意思道:“不为扇风为风雅;不赶蚊子装文明。”

    沈默便又大笑起来,两人走一路,徐渭被他取笑一路,也不是沈默多么促狭,而是他觉着,如果这样去见那人,估计直接就崩了,彻底绝望。

    好在徐渭最终受不了,把身上的衣服挂件全除下来,换上了原来的衣裳。到通州下车时,又是原来那个布衣葛巾的山阴青藤徐文长了。

    看他恢复原来的样子,沈安吃惊道:“徐大人,你怎么没穿衣服?哦不,没穿那身呢?”

    徐渭狠狠瞪他一眼,不理这个低级趣味的家伙。

    沈默这才知道,原来徐渭的浮夸打扮,竟出自这家伙的创意,不禁摇头连连,严重的叮嘱沈安道:“日后跟人吹牛,给我当过书童那段隐去,不许提起。”

    “啊?”那可是沈安的保留节目,许许多多的段子都是那时候的,这可让他怎么吹?不由苦着脸道:“不会吧,老爷,您为啥不让提啊?”

    “老爷我丢不起那人。”沈默给他个白眼,便往官船码头边去了。

    河水拍着河岸,大运河上永远忙忙碌碌,四周一片嘈杂,但沈默心无旁骛,眼睛定定望着南边的运河,每一艘出现在视线中的客船,都让他一阵紧张,然后在看到船头的旗帜后,又是一阵小小的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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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艘让沈默牵肠挂肚的官船,正在大运河上不紧不慢的航行。宽阔的甲板上,两个四五岁大的小男孩,在撒欢似的追逐奔跑,也只有这样的小孩子,在经过一个月的长途航行后,还能保持着旺盛的精力。

    他俩在这追来追去不要紧,可吓坏了那些丫鬟和侍卫了,这可是在大运河上,万一两位小爷失足掉到水里,大家还活不活了?只好提心吊带的护在一边,口中连声道:“慢点,慢点,少爷慢点……”但两个小混蛋根本不听话,越叫就跑得越欢。

    这时候,舱门打开了,一个衣着素淡的女子,领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从里面出来。

    两个孩儿见了,立刻停止打闹,颠颠跑过去,小嘴叭叭道:“姨娘、姨娘……”

    那温婉窈窕的少妇,温柔的笑道:“不是姨娘姨娘,是糖、糖……吧。”便柔声道:“吃糖多了会坏牙的。”但看到两个孩子可怜巴巴的样子,还是从袖中掏出三颗造型精美的水晶糖,递给其中一个道:“阿吉是大哥,你来分给弟弟们。”

    那被叫做‘阿吉’的,眨眨眼道:“姨娘又认错了,我是十分。”说着指指边上那个跟他一模一样的小子道:“他才是阿吉呢。”另一个小子也点点头,一副正是如此的模样。

    那姨娘伸出春葱般的手指,点一点自称‘十分’的小子的额头,笑道:“小坏蛋,还想蒙姨娘来着,你上次磕得疤还在下巴上呢。”

    那小子摸一摸自己的下巴,果然还有痂,便甜甜笑起来道:“姨娘真厉害!我就是阿吉来着。”

    边上的十分叹口气,小大人似的道:“阿吉哥,我都说了,你骗不了姨娘的。”

    那姨娘正是柔娘,她听到外面的叫声,心说这都快见着老爷了,可千万别出什么意外,便出来把两位小爷哄进去。见两个捣蛋鬼又想作弄人,她佯装不快道:“不吃就算了,我收起来了。”便假作将三块糖往锦囊中装,脚下也没停,退回了舱里。

    两个小鬼头虽然狡猾狡猾地,但毕竟还是不到五岁的孩子,不知不觉就跟着她进了舱里。

    “我吃我吃。”阿吉拿过糖来,在手中比划了一番,发现三块糖中有块小的,便对十分道:“妈妈说要尊老爱幼,我们要向融融学习。”

    “那怎么学呢?”十分问道。

    “平常年纪最小,我们要爱护他。”阿吉便将一块大的糖果递给憨憨的平常,阿吉点头道:“我同意,然后呢?”

    “然后我们三个中,我年纪最大,你们要尊敬我。”阿吉将另一块大糖收到怀中,道:“所以也得给我块大的。”说着把最后一块小不点抵到十分手中道:“这块就是你的了。”

    “你欺负人……”十分瘪着嘴,苦着脸,眼泪含着泪道:“我也要吃大的。”

    “给,哥哥,给……”却是平常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将那块糖递到十分面前。

    “你留着吧,我不要哩,我要那块。”十分便飞快的伸手去抢阿吉那块,阿吉不留神,一下被抢了过去。

    “还给我!”阿吉哪能罢休,又反身去抢,两人便扭作一团,噗通摔倒在木地板上,在那里滚来滚去。

    柔娘让平常站在一边,赶紧过去分开两个小祖宗,谁知两个小子跟泥鳅似的,累得她满头大汗也没逮着一个。

    “不许动!”突然平地一声吼,俩小子瞬间定格,然后赶紧互相拍拍土,从地上爬起来道:“走,咱们出去玩去。”“嗯,走。”便想脚底抹油。

    “站住!”那声音其实并不凶,相反还很动听,但俩小子还是吓得一动也不敢动,显然平时被其整怕了。

    能让沈家两位公子怕成这样的,当然不会是别人。两个小子慢慢转过头来,对那女子甜甜道:“娘……”

    若菡比起一年前,并没什么变化,依旧肌肤胜雪、娇颜胜花,只是消瘦了些,此刻她冷着脸道:“也不换换花样,闯了祸就扮可爱,是男子汉该干的事儿吗?”

    “知道错了……”两个小孩乖乖趴在地上,脱下裤子,露出雪白的小屁股,含着泪道:“我还小,轻点打……”

    若菡原本一肚子火气,闻言又想笑,又不能笑,还生气,憋得她脸都红了,她就纳闷了,小时候粉雕玉琢可爱无比的两个娃娃,怎么才四五岁就变得狗都嫌?若菡每天都得被气个三五回,简直快要抓狂了,心中哀号道:‘我的优雅,我的淡定,沈潮生,你得赔我!’

    这时候,里面又出来个道姑打扮的俏丽女子,也过来给两个小子说情,两个小孩感动的流泪道:“吕姑姑最好了。”

    “姨娘好,吕姑姑也好,就是亲娘不好,对不对?”若菡气得柳眉倒竖道:“这顿打记着账,待会儿就到北京了,等让你们的爹来打!”说着气呼呼的转身进了房。

    柔娘对那吕道姑笑笑道:“这里有我,您进去和夫人说话吧。”

    那道姑点点头,轻声道:“我知道了。”便对两个小鬼道:“别再惹你们娘亲生气了,可不能让她带着气见你们父亲。”

    两个孩子似懂非懂的点点头,道:“哦,听吕姑姑的。”

    那道姑正是吕小姐,沈默写信给若菡,备述与吕家的恩恩怨怨,以及吕窦印临终的托付,还有徐渭的一往痴情,全都告诉了她,让她想办法把吕小姐给弄到京里来,然后撮合这俩人。

    夫君大人的嘱咐,若菡哪能不照办,她知道吕小姐的脾气,若是实话实说,绝不会跟着进京。想来想去,便捏造朝廷要追封吕窦印,并命其子女进京受赏……吕窦印有一子一女,所以吕小姐还有个弟弟,但正在日夜精进、用功读书,这一来一回的就得浪费小半年,吕小姐哪能让弟弟耽搁了学业,终于决定自己进一趟京城。

    当然若菡那个本事老公,已经通过一番运作,真的让礼部给吕窦印追加荣衔,这两公母倒也不算是纯忽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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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吕小姐跟着进了房间,若菡朝她歉意道:“又乱发脾气,让妹妹见笑了。”两人早序了齿,若菡比吕小姐大两岁。

    吕小姐笑笑道:“当娘的哪有不操心的,何况还是俩孩子。”

    “唉,原先也没这么皮,”若菡有些郁闷道:“都是在家里的老人,一伸手就拦着,硬是惯成了两个小魔星。”

    吕小姐眼中的羡慕一闪即逝,微笑道:“现在老人想护也护不着了,姐姐也别着急,慢慢教育就是了。”

    “我才不管了呢,”若菡一歪头道:“养不教父之过,又不是当娘的责任,让他爹跟两个小魔星斗去吧!”说完拉着她的手,语重心长的笑道:“女人是不能生气的,不然成了黄脸婆,吃亏的还是自己哩。”

    “姐姐这话可说错人了,”吕小姐淡淡笑道:“小妹是方外之人,没有人让我生气,也不在乎自己的容貌。”

    “唉,妹妹……”若菡心说,要是这样让她一点准备都没有,也实在说不过去,还是稍稍给她透点口风吧,便道:“你才二十出头,大好的年华还在后头呢,难道就准备一个人过下去?”

    “嗯,这样挺好。”吕小姐道:“衣食无忧,日子平静,心如止水,怡然自得,还有什么好奢求的?”

    “比如说……”若菡看她一眼道:“婚姻啊,子女啊,没有这两样的女人,是不完整的。”

    “呵呵……”吕小姐心中一痛,微笑道:“有人圆就有人缺,岂能让所有人如意?”

    “如果有机会,能让你圆满呢?”若菡试探问道。

    “不会的。”吕小姐黯然道:“我是个名声扫地的不祥之人,怎能去害别人呢?”

    “但有人视那些如浮云,他是真心喜欢你的,”若菡心说,可别让她以为是我那口子,赶紧补充道:“这么多年了一直痴痴等着你,到现在还没结婚呢。”

    吕小姐终于听明白了,脸色一变道:“姐姐说的是徐先生吧?”

    “哈……也不一定是他,”若菡欲盖弥彰的笑道:“说不定是别的人。”

    吕小姐何等聪明?已经意识到自己中了算计,脸色霎时有些僵住,缓缓起身道:“一路上承蒙姐姐照顾,小妹感激不尽,但到了京城万不能再叨扰,小妹要去师姑那里接住。”

    “好吧,我跟你说实话,”若菡无奈道:“我们夫妻俩,确实有意撮合你与徐文长,他虽然年纪大了点,但却是天下闻名的大才子,前途无限的翰林官,更喜是中馈乏人,不会委屈妹妹做小,所以我们都觉着你俩挺合适的……”

    吕小姐紧咬着下唇,颤声道:“你们还嫌我不够下贱吗?我是他的女学生啊……”

    “那算不得什么的。”若菡连忙道:“不就是教教诗画吗?徐先生都说了,你们没有正式拜师。”

    “可在我心里,他就是我的老师。”吕小姐缓缓摇头道:“此事休要再提,再提连朋友都做不成了……”说完便转身出了门,也不知是说跟徐渭做不成朋友,还是跟若菡。

    “妹妹……”见她转身走掉,若菡郁闷的叹口气道:“唉,都是些什么事儿啊……”正在那挠头呢,柔娘一挑帘子进来了,见她还没换衣服,笑道:“夫人,还有半个时辰就到通州了,您是不是该准备准备了?”

    “他们三个呢?”若菡起身往衣柜走,见柔娘自己进来,便顺口问道。

    “让丫鬟给换新衣服呢。”柔娘笑道:“小家伙们听说要见爹爹了,高兴的跟什么似的。”

    “嗯,爹爹也是好爹爹,姨娘也是好姨娘,就我不是个好娘。”若菡郁闷道:“你别老护着他们,该管也得管,不能老让我一个人当坏人……我穿这件怎么样?”说着在穿衣镜前比量起来,自我否定道:“颜色太嫩了,要是年轻几岁还行。”

    “我看挺好看的。”柔娘笑道:“夫人本就很年轻的。”

    “年轻什么?都两个儿子的妈了。”若菡又拿出一件道:“这件怎么样?”

    “也很好。”柔娘道:“看着就像仙女似的。”

    若菡却摇头道:“这件太华贵了,咱们那位整天穿棉布袍子,这个跟他不搭调。”一连试了几件都不满意,最后只好气馁道:“不换了不换了,就穿平时的衣服吧。”

    “夫人穿什么都好看。”柔娘便过去给她梳头,微笑道:“不用刻意准备,谁也比不过您的。”

    “那不一定……”若菡摇摇头,两人同时想到了一个人,一想到苏雪,柔娘顿感无比庆幸。

    若菡却有些黯然道:“这件事儿上,我做得有些过了,男人嘛,哪有不花的,何况还是那么个倾国倾城的红颜知己?我却高低不松这个口,把她一挡就是好几年。”

    “这个我可不敢多嘴。”柔娘笑道:“是夫人和老爷之间的事儿。”

    “你呀……”若菡从镜子里看看低眉顺目的柔娘,摇头笑笑没有再往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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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船舱里是,若菡还觉着自己有些自私,但当官船离码头越来越近,那个白衣胜雪、衣袂飘飘立在码头边的男子出现在她眼前时,若菡的心一下就紧起来了,转眼就忘了那点无私,心中立刻耍赖道:‘这是我的男人,谁也不给!’也不知怎地,泪水便扑扑簌簌的流下来,擦都擦不干,霎时间就恢复了小女人的娇弱。

    她这才明白,自己不能离开丈夫太久,不然再娇艳的花朵也会枯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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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三七章 无题

    三月的通州已是春风拂面,那春风吹走了一冬的灰蒙蒙,带来了明媚晴朗的天空;吹绿了运河两岸,带来了欢畅的莺歌燕舞。

    风儿吹过,还带来一阵阵悦耳的铃声,那是城中高耸的燃灯古塔上,悬着的上千枚的铜铃,在这温柔的东风中,一齐演奏出春的乐章,也让长途旅行的人们感到浑身一松,因为看到这塔,便知道这段旅程的终点到了。

    沈默站在码头上,朝着官船上朝思暮想的人儿们使劲挥手,哪还有一点朝廷命官的稳重。

    一看到沈默,若菡的眼泪就下来了,但船渐渐近了岸,她怎能在下人面前失了主母的体统,便用手帕轻擦腮边,使劲忍着泪水,要保持一位四品诰命应有的仪容。

    阿吉和十分也看到沈默了……为了不至于发生‘儿童相见不相识’的人间惨剧,沈默特意穿了去岁分别时的装束,就连头巾都是当初那一块……他显然低估了自己宝贝儿子的智商,两个小家伙一眼就把他认出来,在船上使劲蹦,指着沈默大叫道:“爸爸、爸爸、爸爸……”

    柔娘则抱着平常站在稍靠后些的地方,小声道:“那就是你成天念叨的爹爹,待会儿可要叫啊!”

    船儿缓缓靠岸,船夫抛出缆绳,待岸上人固定住后,再放下两边有扶手的舷梯,于是从船上到码头如履平地。

    舷梯一架好,阿吉和十分便嗷嗷叫着从船上往下跑去,可把沈默吓坏了,赶紧一边叫道:“别跑别跑……”一边从这头上了舷梯,弯下腰一手一个,将两个皮猴子抱在怀里。

    没料两个小家伙的冲劲太大,脚下的舷梯又不太稳,竟把他顶得脚下一松,一屁股坐在地上。

    见大人形容不雅了,边上的侍卫和船夫赶紧把头别过去,但窃笑两声是难免的。

    沈默也觉着有些没面子,但阿吉和十分都伸出小手环着他的脖子,一边“爸爸、爸爸……”的叫着,一边在他两面腮上用力亲着,直接秒杀他那些庸俗的想法,只剩下纯粹而幸福的笑容了。

    跟两个小鬼头亲热完了,沈默抬起头来,便看一眼看到如水莲花般娇艳的若菡,他突然有些腼腆道:“你回来了……”

    若菡知道他是心虚了,但守着外人当然要给他面子,福一福道:“麻烦老爷来接了。”

    “哈哈,”沈默见若菡跟自己端着,就知道她定要秋后算账的,便打个哈哈道:“夫人一路辛苦,快上岸歇歇吧。”说着朝柔娘怀里的娃娃呲牙笑道:“平常,过来让爹抱抱。”

    柔娘赶紧将怀里的平常往前送,但平常毕竟是个不到两岁的小孩子,也许是误以为娘亲要把他送人,紧紧的抱着她的脖子不撒手,不安的扭动着小身子,还吭哧吭哧的哭起来。

    柔娘一下子局促起来,朝沈默歉意道:“这孩子,整天喊着找‘爸爸’,谁知见了面竟眼生开了。”

    沈默心说,惨剧终究还是发生了,无奈的笑笑道:“不妨事,小孩子认生蛮正常,过得两天就熟过来了。”说着使使劲儿,把阿吉和十分抱起来,架在肩膀上道:“咱们别挡着道,大伙儿还要搬东西呢。”于是一家了下了船。待妻儿都在马车上安顿好,沈默回头一看,徐渭还站在船边痴痴的抬头望着。

    他刚想过去看看,却被车里的若菡叫住,小声道:“吕小姐提前半个时辰下船,走陆路进京了。”

    “什么?”沈默傻眼道:“怎么好好的就下船了呢?难道提前走漏风声了?”他已经知道吕小姐的顾虑,知道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用处不大,所以决定霸王硬上弓,把吕小姐接回府上,让她跟徐渭一起住个一年半载,没事儿也给她生出点事儿来。

    现在女主角竟然半道下船,这戏还怎么演?

    “不是……”若菡小声道:“是我怕她接受不了,提前透了点风声。”

    “唉。”沈默郁闷道:“女人啊,真是……”好歹还知道久别重逢,没敢说别的,对她笑笑道:“你们现在车里歇着,我跟他说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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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问清楚来龙去脉,便走到翘首以盼的徐渭身边,才发现他脸上出了一层白毛汗,虽然三月里春风和煦,却也绝对称不上热,那显然是心里的汗。

    徐渭是那样的忘我,都没察觉有人走到身边,直到沈默拍拍他的肩膀,才猛然惊醒道:“怎么了?”

    “别等了,她提前下船,走陆路进京了。”沈默轻声道。

    “什么?”徐渭胖大的身子晃了晃,一脸沮丧道:“果然是强扭的瓜不甜。”

    “别这样,拿出点爷们的范儿来!”沈默给他打气道:“当年你弟妹也闹过出家,我就没放弃,死皮赖脸的赖到老丈人家,这不还是把媳妇给赖上了吗?”

    徐渭低着头闷了一会儿,终是狠狠点头道:“嗯,你说的不错!她去哪了?我这就去赖上。”三四十岁的男人,也许别的方面还没成熟,但面皮的厚度绝对足够了。

    “城东十里水云观……”沈默笑笑道:“我就不陪你去了。”

    徐渭难掩面上的失落,狠狠点头道:“你就别管我了,我这一趟是‘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她就是块石头,我也给捂热了!”

    见徐渭发狠,沈默赞道:“对,就得拿出这个不要脸的劲儿来!去吧,我支持你!”徐渭便向他的侍卫要了匹马,朝水云观飞奔去了。

    沈默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久久不语,他深知如果换成自己,既然落花有情、流水无意,那就花自飘零水自流,从此娇娘是路人罢了,可不会如此痴情痴迷到什么都不管不顾。也许只有徐渭这种至情至性的奇男子,才会将一份单恋保存许久,仍然如太阳般炽烈吧……

    他在这儿还没说什么,边上的沈安却摇头晃脑的感叹道:“唉,问世间情为何物,只叫人五迷三道……”沈默给他一个暴栗道:“你这种只会用下半身思考的家伙,知道个屁感情……”沈安年纪比沈默还小一岁,却已是花丛老手,家里家外养着不知多少女人,她老婆经常找若菡告状,若菡便让沈默管管他,但沈默哪能管这种闲事,只让沈安小心别中了人家仙人跳就好。其实中了也不怕,因为沈默从来都把这家伙排除在机要之外,不让他涉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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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路上紧赶慢赶,终于在黄昏城门关闭前进了城,等回到府上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阿吉和十分白天皮累了,此刻业已沉沉睡去。沈默将阿吉小心交给铁柱,自己抱着十分,蹑手蹑脚下了车,一直抱到房里,才让大丫鬟们将少爷们抱去东厢安寝。

    沈默亲亲熟睡的平常,对柔娘温柔笑道:“你也把老三安顿下,早点歇息吧。”

    柔娘知趣的点点头,对沈默和若菡福一福道:“那妾身告退了。”便抱着平常出了房间,回东厢房去了。

    下人们伺候着主人夫妇洗了澡,换上舒适的衣裳,便退散干净,将空间留给两人。

    沈默望着坐在灯前,细细擦拭一头秀发的若菡,她的姿态极为优雅美丽,雪白的肌肤与柔和的灯光相互辉映,身上仅穿着薄薄的淡黄衫子,更显体态玲珑婀娜,更散发着肌肤的幽香。

    果然是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美丽,沈默不由心中大痒,反手把门关上,朝她伸手道:“来,让你男人抱抱。”

    若菡停下手,攥着乌黑的秀发,一脸小哀怨道:“你都不要我了,还招惹我干什么……”端庄的诰命夫人,一下变成了楚楚可怜的小女人,让沈默从里酥到外,恬着脸道:“我想……劫个色……”说着便揉身上前,一下把久别的娇妻搂在怀里,若菡嘤咛一声,便迷失在这久违的温暖怀抱中,紧紧的反抱住她的男人,口中喃喃道:“你真个狠心,狠心人啊……呜唔……”说到这儿,便被沈默重重吻上,顿一顿,她便立刻给予热烈的回应,一下就跨越了一年分别带来的生疏。

    良久良久,唇分四瓣,仅仅一吻,便将若菡吻得双眸迷蒙,娇喘吁吁,嘴唇都有点肿了,沈默看了不好意思道:“有些生疏了,没轻没重的。”

    若菡的娇颜通红,仿佛要滴下水来一般,轻咬着下唇,吐出两个字道:“抱我进去……”

    沈默一听,哪有不从,抄起柔若无骨的妻子,莽莽撞撞往里间卧房冲去,一如当年新婚之时……

    春宵一刻,鸳鸯交颈舞,被浪翻红,翡翠合欢笼;娇喘莺啼,眉黛羞频聚;汗光旖旎,朱唇暖更融。

    ~~~~~~~~~~~~~~~~~~~~~~~~~~~~~~~~~~~~~~~~~

    柔和的月光洒在安静的庭院里,地上一片洁白;夜风轻轻吹过院中的树丛,便有层层碎影在地上摇曳,似乎还有细细低低的鸾歌,拂弄着这撩人的夜色……

    久别相思苦,这一夜怎个销魂?恣意承欢,非累得无力慵移腕,汗流珠点点才算停歇。

    云停雨收,若菡秀发散乱的倚靠在沈默胸前,赛雪欺霜的白皙手臂环住他的腰肢,享受这久违的满足。

    沈默便趁机解释道:“去年的事情,你就原谅我吧;当时的情况真的太危险,我在天津卫都准备好船了,让你们先走一步,不过是唯恐到时候照应不周罢了,压根没想过和你们分开。”

    “我知道……”若菡慵懒的点点头,无限妖娆的瞥他一眼道:“可有话你不会好好说,为什么把人家药昏了呢?我是那么不懂事的女人吗?”

    “当然不是,”沈默矢口否认道:“主要是我一时糊涂,责任在我,跟你一比,我都没脸见江东父老了。”

    若菡轻轻咬一下他的胸口,哼哼道:“下次再这样,我就再也不回来了。”只要不是因为另一个女人,她就不会真的跟自己老公生气。事实上,对于丈夫独居这段时间的忠诚,她真的很得意。

    “哪还会有下次?”沈默笑道:“你不知道吧,咱们能过几年舒坦日子了。”

    “哦?”若菡高兴的抬起头来道:“难道你可以离开京城了吗?”感情在她看来,沈默只要在京城一天,这日子就永远过不安生。

    “我还走不了,”沈默摇头笑道:“但惹事儿的祸根快走了,以后就是徐阁老一统朝堂了,我们能享几年清闲了。”

    若菡冰雪聪明,听明白沈默的意思,至少有两重,一是严家父子快倒台了,二是徐阶上台后,不会重用自己的夫君。不由撅起小嘴道:“你为他们拼死拼活,他们能赢,多半是你的功劳,就算再偏心眼,也不该把你闲置吧?”

    “呵呵……”沈默轻抚着她光滑的肩头,笑道:“你太高看那些人了,他们还没那么大的本事。”说着叹口气道:“其实你老公我现在的升降任用,不归吏部管,内阁也管不着,只有一个人说了算,那就是我大明嘉靖皇帝。”

    “皇帝?”若菡瞪着大眼睛道:“不是吹牛吧?”虽然嫁给了沈拙言,但对于皇权的敬畏,还是让她觉着皇帝高高在上,不可能为一个年轻臣子多费心思。

    沈默刮一下她的小琼鼻,笑骂一声道:“竟敢不信你相公,该打!”说着轻叹一声道:“我也是最近才品过味来,皇上可能有他的考虑,要把我晾一阵子了。”

    “多长时间?”若菡忽闪着眼睛问道。

    “也许一年半载,也许三年五载。”沈默苦笑道:“谁知道呢?”

    “难道这么长时间,你都不用去上班吗?”若菡追问道。

    “那倒不至于,估计会给我个闲职晃悠着。”沈默摇摇头,叹口气道:“有时候年轻就是一种错啊……不过我宁愿一错到底。”说着看一眼若菡道:“这样也好,可以多陪陪你们了。”

    “嗯。”若菡使劲点头,如释重负道:“我快被那两个小东西愁死了,正好你这个当爹的有闲了,就多费心好好教育下他俩吧,让两位爹爹给惯得太不像话了……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只要一提到两个小东西,若菡就立刻温柔全消,郁闷道:“我都快被气成黄脸婆了。”

    沈默赶紧安慰夫人道:“全交给我了,你放心好了。”说着想起什么似的问道:“来时路上,我问两位父亲大人近况如何,你怎么支支吾吾?”便有些紧张道:“莫非谁病了伤了?”

    “都没有。”若菡摇摇头,小声道:“两边老爹身子骨都很好,吃得香睡得好,人也整天乐呵呵的,完全没事儿人似的。”说着看看沈默,声音低低道:“不过,公公有个事要征求下你的意见……”

    “说吧。沈默点点头道:“咱爹有啥事儿?”

    “还是我爹爹让我转告你的呢。”若菡道:“他说公公还不到五十岁,以后日子还长着呢,一个人过日子难免凄凉。”

    沈默闻言点点头道:“我知道了,我爹想续弦,对吗?”

    “倒不是续弦,只是添个偏房罢了,”若菡道:“公公似乎有中意的了,就等着你点头了。”

    沈默知道,这是当年自己激烈反对的后果。这些年他早就想明白了,老人的快乐比什么都重要,至于自己的感受,甚至将来的麻烦,都是可以克服的。便痛痛快快道:“我明儿一早就给爹爹写信,看着好就收了房吧,纳几房我都不管。”又问若菡道:“岳父大人有想法没?若是有的话,一起办了多好。”

    “我爹都快七十了……”若菡郁闷道:“哪有这样疼丈人的?”

    “怎么不行?人家八十还有生娃娃的呢,”沈默呵呵一笑道:“最好再生个一男半女的,让老人家也不寂寞。”

    “哪有这样编排老丈人的?”若菡不依的扭动身子道:“我爹爹身体不好,你可不能瞎出主意。”感情她也接受不了。

    “好好,当我没说。”沈默投降道:“别再扭了,再扭就又出事儿了。”

    “就要出事儿……”若菡媚眼如丝道,原来她又动情了。

    “怕你不成!”沈默一瞪眼,吟诗道:“芙蓉帐暖度春宵,反正明天不早起!”又是一番旖旎无限,自然不能细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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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四二章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听了冯保的话。沈默脸色大变,一拍大腿道:终于知道哪里不对了便对冯保道:这事儿我得赶紧去知会徐阁老,王爷那边你帮我解释一下。

    听说徐阁老都不待见您了冯保小声道:干嘛热脸贴人家冷屁股

    沈默一愣神,心说难道已经是众人皆知的秘密了

    冯保小声解释道:是陈师傅说的。

    原来是老跟自己作对的陈以勤,沈默心下释然,要是这家伙不说自己的坏话,那才真叫奇怪哩。便淡淡笑道:少在这乱嚼舌根子,当心陈大人撕烂你的嘴。

    冯保小心陪笑道:这不是向着您吗。

    知道了。沈默笑骂一声道:快去传话吧。两人便分头行动,冯保回王府报信,沈默则去了西内。大内侍卫已经是老相识了,只是陪笑问了问,您这是要见皇上,还是去内阁啊

    沈默说是去无逸殿,侍卫便知会值房里的公公,领着他进了宫,往无逸殿方向去了。

    徐阶正在批阅公文,听说沈默进来,起身热情相应,全然看不出刚摆了人家一道的尴尬;沈默也依旧恭敬有加,也看不出哪怕一丝不满。

    拙言,有什么事吗。就坐后。徐阶轻声问道,他知道沈默现在奉行缩头政策,那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

    沈默点点头道:方才打听到个情况,得赶紧来跟老师说说。

    拙言请讲。

    关于严世蕃贪墨三大殿资金的事情,不能往下查了。沈默沉声道。

    为何徐阶不动声色道。

    再查下去,沈默轻声道:就查到天上去了。

    什么徐阶不禁动容道:你说皇上

    不错。沈默压低声音道:据可靠消息,内廷二十四衙门连年亏空,去年皇上心血来潮,命内廷整顿,还要查看账目,司礼监的太监们东挪西凑,还有八十万两的大窟窿没有补上

    难道徐阶的老白脸变得更白了,艰难道:是严世蕃帮着补上的。

    默沉声道:而且正是挪用三大殿的款子

    徐阶闻言沉默良久,最后叹口气道:严世蕃这是挖了坑,等着我往里跳啊说完朝沈默拱手道:幸亏拙言发觉的早,不然为师真要误中奸计了如若真让严党把案子查下去,待真相大白后,严世蕃便立时成为为主蒙垢的忠臣,邹应龙却成了诬告贤臣的小人,哪怕嘉靖皇帝对严世蕃再有偏见,也会心生恻隐,让他过了这一关的。

    沈默和徐阶不禁倒抽凉气,原来严世蕃早就察觉到圣眷已衰,一面试图挽回,一面悄悄布下了这个置之死地而后生之局,现在三法司尽以其马首是瞻,八十万两工程款。也化成补丁,填上了宫里的漏洞,木已成舟,无可置辩,竟成了无解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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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辅值房中的两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徐阶暗道:这样一来,我前日去严府的一番做作,真成了止增笑耳,原来人家早握好了底牌,就等着着最后一刻翻盘了,又怎会因我几句承诺,引而不发呢

    沈默却十分郁闷,原本很简单的事情,被这帮人搞得如此复杂,如果不把三大殿余银案写进弹劾奏折中,说不定严世蕃已经卷铺盖滚蛋回家了,哪会给他咸鱼翻身的机会

    不过他也知道,这是立场问题,哪怕邹应龙听了自己的话,徐阶的人也会把那案子添进去的。因为徐党的目标是彻底打到严党,取而代之。而沈默却不希望严党就此完蛋。归根结底,在一家独大的朝堂上,是不会允许新生势力发展的,所以他理想的状态是,徐党占据上风,却没法取而代之。如此,自己那点弱小的势力,才能在两党夹缝中求生存。

    因此,沈默愿意看到严世蕃逃过此劫,而徐党却迫切希望能将其连根铲除,所谓欲速则不达,这下徐党正中了严世蕃的奸计,一下子被动异常。

    过了不知多长时间,还是徐阁老开了口,问道:拙言,不瞒你说,老夫也觉着起先的定计有些太狠,想要缓一缓,松一下。

    沈默看看墙上挂着的御笔抱一,心说:看来这次我倒跟皇帝不谋而合了,当可事半功倍,左右逢源了。便正色道:需要学生做什么,老师尽管吩咐。

    徐阶望着他道:老夫现在只想把严世蕃赶出京城去,拙言,你能把这件事办好吗。

    学生可以试试。沈默轻声道。

    尽是试试而已吗。徐阶有些失望道。

    一定可以。沈默笑笑道。

    那好,我会向皇上进言,徐阶道:让你参与进此次会查,千万记住。不要让严党把此事抖出来

    沈默点点头,轻声道:那样的话,必须要做一些让步了。

    不要紧。徐阶一摆手道:只要严家父子下台就行,至于严党其他人,我可以都放过。

    沈默心中一喜,这不正是自己最希望的局面吗但面上仍然沉稳道:谨遵老师的命令。两人又谈了些后续的事情,沈默便告辞出宫,徐阶则继续办公。到下午时分,他才起身去紫光阁例行请安。

    所谓请安,除了问问皇帝龙体安康外,便是向皇帝汇报这一天收到的主要奏报,并提出处理意见,皇帝答应了,司礼监便批红用印,成为大明的国家意志,交由下面执行。

    尽管嘉靖近年来愈发怠政,但对几件事情,还是十分上心的,一是南倭北虏,二是江南市舶,三是各级人事变动。因为前者关乎他的国土安全,次者关系到他的钱袋子,后者则是至关重要的人事权。把这三方面抓好了,帝国就乱不到哪里去。

    对于边事,总体来说是南喜北忧,从嘉靖三十九年起,南方的抗倭形势便渐渐好转,在苏松一代倭寇绝迹后,戚家军奉命南下,在台州九战九捷,以极小的代价,取得了歼敌万余的辉煌战果。戚继光和他奇迹般的军队,自此威震天下。极大地鼓舞了明军的士气,也向屡战屡败的大名官兵,指明了取得胜利的道路。

    各省将领纷纷来到戚家军营,学习戚继光的治军之法,观摩戚家军的行军作战。戚继光也不敝帚自珍,将自己与沈默合编的纪效新书,倾囊传授给诸位将军。在戚家军辉煌的战绩面前,没有人质疑写书人的资历,反而奉为圭臬,回去后纷纷照着组建新军。

    此时,正是东南军改的黄金时机,沿海的卫所军队,在倭寇数年的冲击下,已经名实俱亡从地方到朝廷,都在现实的压力下,没有人愿意恢复战斗力低下的卫所;那些在残酷战争中成长起来的将领们,全都一股脑的改为募兵制,以丰厚之资招募勇武之士,效仿戚家军的赏罚制度作战阵型,战斗力很快飞跃提升。

    对于明军的进步,作为对手的倭寇最有发言权,在十年前,一百个倭寇,在几个精锐武士的率领下,便敢向上万明军发起冲击,还能战而胜之,杀敌无数;到了五年前,同样的倭寇,就只敢冲击上千人的明军队伍了;到了这几年,情况变得一年比一年糟糕,几乎在人数相当时,倭寇也没法占到优势了,如果碰上比较生猛的俞家军谭家军卢家军还要被人家以少打多;若是碰上戚家军,直接望风披靡,赶紧逃命要紧。

    而且在群众基础方面,胡宗宪在给嘉靖的奏疏中,曾一针见血的分析道:为什么以前年年抗倭。倭寇却越抗越多关键是老百姓没活路,才有那么多人铤而走险,下海入伙;所以微臣这些年,做的最多的,不是指挥军队作战,而是让老百姓有活路,老百姓能合法的挣到钱,一家人不愁吃穿,谁还会剃了头冒充倭人他这样说,也是这样做的,通过一系列减租减赋保护私产鼓励工商兴修基建等开明政策,几年下来,逐渐为大明朝挽回了失去的民心,而且市舶司的开设,更是让士绅百姓不需要通过走私讨生活,将倭寇赖以生存的基础连根拔起,再不会出现老百姓主动给倭寇带路,为其提供补给的难堪情形了。

    倭寇们惶恐的发现,现在他们想要补充人手,都比以前困难许多,只能通过抢虏人口的方式来完成,可那些强迫入伙的老实人,岂能跟自愿下海的亡命徒相比战斗力下降也就成了必然。

    几方面综合因素,抗倭形势一片大好,现在山东江浙福建北部的倭寇基本被肃清,现在战场已经南移到闽南广东一带,离大明朝的钱粮重地越来越远,对帝国的威胁自然也越来越小。

    这让嘉靖皇帝分外欣慰,对胡宗宪戚继光等人更是大加赞赏,不吝奖励,甚至连严阁老也跟着沾了光胡宗宪能以区区巡按掌东南六省军务,与严阁老的破格提拔有直接关系。嘉靖每念及此,都会说严阁老为国选材,眼光确实是好。

    在徐阶看来,胡宗宪的存在,才是严嵩迟迟未去的关键所在,为了稳定东南局势,嘉靖绝不会让严嵩倒了,不然墙倒众人推,砸死了胡宗宪,谁敢保证朝廷费尽举国之力,死了几十万人,才取得的优势,会不会出现反复呢

    东南抗倭形势一片大好,北边的俺答却很不老实,完全把大明北方数省,当成了自家的牧场,想来就来,想去就去,想杀就杀,想抢就抢;虽然朝廷已将刚刚服阕的杨博,派为三边总督,直面俺答的主力,但蒙古人来去如风,避开杨博,尽情在辽东山西宣大这些地方劫掠,一样让大明朝焦头烂额,却只能忍气吞声,等着南方彻底平定,再掉回头来收拾北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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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问完了边事,嘉靖问徐阶道:严世蕃的案子查得如何了

    徐阶早就等这句了,便一脸深思道:三法司查得倒很卖力,只怕最后的结果不能服众。

    为什么呀嘉靖道:我大明朝还有三法司会审更高的级别吗。

    不是级别问题。徐阶小声道:是都察院刑部大理寺的三位堂官的身份

    嘉靖明白了,缓缓道:你是说,他们都是严阁老提拔起来的

    徐阶唯恐引得皇帝不快,轻声道:虽然严阁老不会要求他们网开一面,但三人受人之恩,难免寻思报答;哪怕三人秉公执法,也难免百官这样去想,到时候给三位高官抹了黑,也对朝廷形象不利。明明是损人的,却说得全是为人好,这就是宰相的水平,除了高,还是高。

    你说的也有道理,嘉靖想一想,点头道:可为了这么点事情,难道就要调换尚书都御史吗那也太儿戏了。

    当然不用调换。徐阶笑道:只要三位大人回避就可以。

    那有什么用。嘉靖道:他们就算回避了,别人也会说,他们的下属畏惧讨好上司,一样会包庇严世蕃的。

    总有一两个人选,不会被人说闲话。徐阶轻声道:甚至只要有一个就可以了。

    朕明白了嘉靖意味深长的看徐阶一眼道:你想说,不能只用严党的人查这件事,对不对

    圣明无过于皇上,徐阶一脸坦然道:微臣以为这样才能显示公正。

    好吧,既然你这样想嘉靖道:有什么人选推荐上来

    有左佥都御史沈默,才干非凡,且与严家素无瓜葛,足以服众,徐阶朗声道:臣举荐其为查案专员之一

    沈默嘉靖寻思了好一会儿,才点头道: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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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此同时,裕王府中,裕王朱载垕和他的五位师傅,在内书房中用寒食宴。按习俗,寒食这天是不动灶的,传说是为了纪念小心眼的介之推,所以在这天禁止生火,只能吃备好的熟食冷食。不过对富贵人家来说,这一天的寒食,不会委屈到嘴巴,反而是一次别有风味的体会。

    只见那张餐桌上,摆着寒食粥寒食面寒食浆青精饭点心有十三样,称为寒食十三绝,饮料有春酒新茶清泉甘水等数十种之多哪会委屈到贵人们的肚子

    不过这几位的心思,显然没有放在寒食上,而是在全神贯注的交谈着什么。

    他们关系显然已经到了随意的程度,几把椅子围成一个圆圈,在一张小圆桌边就坐。

    裕王在上首的中间,高拱陈以勤在他的右边,沈默殷士瞻在他的左边,张居正甘陪末座,几个人一边轻啜着春酒新茶,一边听高拱咬牙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如果皇上非要废长立幼,我高肃卿就一头撞死在西苑门前,让皇上看看人心何在说这话时,他两眼圆瞪,胡子都翘起来了,谁都不怀疑他真会这样做。

    师傅,千万不能做这种事,裕王的声音十分细弱,轻声道:哪怕我当不了储君,您也得好好的过下去,大明朝就这点正气了,可不能轻言断送。

    唉高拱郁闷的叹口气道。

    皇上圣明,主意拿的正张居正接言道:不会轻易被那些人煽动的。

    那可难讲陈以勤沉声道:有件事儿,你们听说过吗。

    什么事儿众人的目光全汇集过来,高拱道:我说老陈,你就别卖关子了,快说吧。

    听说,皇上今年几次跟左右说起,陈以勤道:想把皇位传给儿子,自己当个太上皇,好专心修道

    众人听了无不惊愕,裕王更是面如土色,结舌道:真真的

    空穴才能来风,陈以勤道:无风不会起浪。

    屋里人陷入了可怕的沉默,他们都很清楚,如果嘉靖真的萌生退意,这时候撂挑子的话,那么唯一有儿子的景王,就是唯一的继承人,大家还瞎忙活什么还是早点辞官回家避祸来的正经。

    但有一个人笑了起来,高拱不悦道:张太岳,你笑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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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实感与爽快性,真是很难把握的一件东西。

第六四三章 真真假假

    听到高拱的质问,张居正连忙敛住笑,抱拳道:“王爷,部堂,在下失礼了……”

    裕王的性子十分随和,摇摇头道:“无妨,张师傅随意就是。”

    张居正解释道:“在下想起了进门前,江南兄对我说过的一番话。”

    “什么话?”众人的目光都转向沈默,沈默苦笑着摊摊肩膀,意思是你们别看我呀,我哪知道自己说得哪一句。

    还是张居正道:“江南对我说,那些现在着急捧臭脚,做文章的人,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只误了卿卿前程。”

    “为何?”众人又看向沈默道。

    沈默微微一笑道:“敢问诸位大人,陛下的那番话,可见诸任何诏书谕旨了?”

    “当然没有……”众人摇头道:“除非陛下心意已决,真要那么做了,才可能降下圣谕的。”

    “那就是无凭无据了?”沈默淡淡笑道:“仅凭着空穴来风,便争先恐后的上本保奏嗣君,唯恐少了自己的拥立之功,未免也太薄情势利了吧?皇上心里会好受吗?”

    众人一下不做声了,他们也知道,嘉靖帝是个极聪明难猜的皇帝,不能指望他跟大臣们掏心窝子,现在看到那么多人捧景王的臭脚,竟都盼着一代新人换旧人,心里怕真是不好受。

    “那皇上说那番话,到底什么意思?”陈以勤不服气道:“君无戏言,现在这话已经传出禁宫了,知道的人不在少数,总不会是逗着大家玩罢。”

    “当然不是逗大家玩。”沈默摇头笑道:“而是试探群臣的态度,皇上确实想看到群臣纷纷上表,但绝不是举荐新君,而是……”

    “而是劝陛下打消念头,”张居正接着道:“陛下春秋正盛,不过因龙体微恙,或有一二内禅之心,但无论百官是支持还是反对,这个念头都会很快打消!谁要是看不清这一点,而轻举妄动,指定没有好果子吃。”

    其实归根结底,看看自秦汉至今,除了压根没当过皇帝的刘太公,有哪个太上皇不是备受冷落,郁郁而终?天家无父子,这句话裕王体会最深,试问嘉靖那么刻薄寡恩的对待儿子,又凭什么有信心,指望当了皇帝的儿子,会对自己百般孝顺呢?

    以己之心度人之心,嘉靖都绝不会松开手中的权柄,这道理原本不难想通,但一犬吠人、百犬吠声,见到有人上本,群臣便唯恐落人之后。也不是所有人都想不明白,但更存着侥幸心理,觉着法不责众,不上白不上,这才造成今日局面。

    但这也印证了,这一年多来,裕王人望的流失有多严重,原本支持他的清流官员们,也因为他迟迟无后,而偏向景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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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了张居正的开解,裕王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问道:“那咱们该怎么办呢?”

    “既然都说了,那就上本吧。”陈以勤道:“他们不挽留皇上,咱们留。”

    “不妥不妥。”高拱摇头道:“咱们的身份特殊,贸然上书的话,难免会被认为有私心,怕为皇上不喜。”众人深以为然,这时候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

    听师傅们议来议去,又议论回起点了,裕王有些沮丧,望着沈默道:“沈师傅,你怎么也不说话呀,到底该怎样,给孤出个主意吧?”

    高拱也道:“是啊,江南,咱们这些人里,就你注意多,可不能装哑巴。”

    沈默笑笑道:“什么办法,都不如王爷快快诞下世子。”为什么现在景王爷甚嚣尘上?还不是欺负裕王无后吗?

    裕王苦着脸道:“这种事可急不得,虽然孤已经可以开戒,但就是再快,也得明年了。”众人也点头道:“远水解不了近渴,而且也不敢保证,到时候一定是位世子……”

    “拖一时是一时吧。”沈默悠悠道:“陛下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了,就算不会禅让,但立嗣也迫在眉睫了……”顿一顿道:“一旦让景王抢了先,那说什么都没用了。”事情确实很紧急了,要是裕王输了,在场的五位的仕途将没有一点希望,与其被景王的人肆意凌辱,还不如回家种地去。

    这时,书房里的气氛愈加凝重起来,裕王和他的师傅们,都意识到,在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站在悬崖边,只差半步就完蛋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对我们来说,时间确实最重要,”高拱道:“可怎么赢得时间呢?”众人的目光都望向沈默,想知道计将安出。

    “据说但凡大人物,都是天上的星宿,其出生必伴有异相。”沈默悠悠道:“如果出生时没有,也会在怀胎前后有,尤其是帝王,没有谁生而平凡。”

    在座人包括裕王,都是很有学问的,自然知道,无论是古来圣贤、王侯将相,往往史书上都记载有异象伴生,或是紫气东来,或是神物降世……比如说本朝太祖,他出生的时候,据说他家屋外是一片红光,邻居们还都以为着火了呢。孔子出生的时候也是这样,据说当地祥云缭绕,一幅极乐世界的景象,由此可知,这肯定是圣人降临人世了;诸葛亮出生的时候就更神了,据说不仅云雾缭绕,而且天空里还仙乐齐鸣,远处云端上更有飞龙隐显,定然是某位天神下凡,可见这些大人物不凡的一生,是早注定的。

    这时,裕王却苦着脸道:“孤王出生时,可什么异象都没有,就那么普普通通的降生下来。”意思是,看来我是没有皇帝命了。

    几位师傅闻言哈哈大笑起来,高拱对裕王笑道:“殿下请放心,只要您将来真的身登大宝,那就必然生具异象。”

    “可明明就是没有嘛。”裕王不理解道。

    “说它有它就有,没有也有。”张居正笑道:“王爷,还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儿吗?”

    “啊……”裕王惊讶道:“编的啊!”

    “不是编的,还能是真的吗?”高拱笑道:“那些不凡,大都是后人穿凿附会捏造出来的,一是为了显示神圣,二是为了愚民尔。”

    “也不能说是编的吧……”这时,陈以勤有不同意见了,道:“遍览史书,生具异象者,帝王将相,先哲圣贤,不计其数,难道全都是编的?我觉着还是确有其事的……不然没法解释,这些大人物的大运气,大不凡。”

    老实人殷士瞻也道:“是啊,我也觉着,也许有一些是穿凿,但还是有些确有其事的,远的不说,就说我那同乡戚继光,出生时也是红光满屋、云霞满天,十里八乡都能看到……现在证明了,他果然是位不出世的名将。”

    “八成当时正火烧云吧?”高拱不以为然道,于是四人分成两方,为生具异象的真假争执起来。

    裕王连忙劝住他们,对沈默道:“沈师傅,你觉着呢?”

    “也可能有,”沈默道:“也可能没有……”众人心说,这不废话吗?一齐问他道:“那到底有没有?”

    “这个谁都不敢说。”沈默笑笑道:“正因为如此,咱们才好干点什么……”

    “你是说?”张居正沉声道:“造个异象出来?”屋里一下没了声息,陈以勤和殷士瞻心说:‘这人可太大胆了,也不怕万一走露了风声……’

    裕王变了脸色道:“风险太大了吧?”

    “王爷放心,”所有人都紧张起来,沈默却没事人似的道:“这种事情风险小得很,自古多少这么干的,也没见谁演砸过。”说着笑笑道:“只要手脚利索点,不会有事的。”

    沈默说完,屋里沉默了,裕王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目光最后落在高拱身上道:“高师傅,您说呢?”

    高拱捋着坚硬的胡子道:“我看中……”一不留神,家乡话都出来了。

    “太冒险了……”陈以勤却害怕道:“你们疯我不拦着,可别扯上王爷。”

    “那你有什么办法?”高拱看着他道:“人心似水,大臣们越发向景王那边靠拢,不给他们信心,谁还会支持我们?今年元旦大典上,你们也都看到了,皇上是怎么对景王世子的,要不是那黄玉如意莫名其妙断掉了,那天就大局已定了!”

    “高部堂说的没错。”张居正道:“那次真是老天庇佑,才让我们过了那一关,但陛下的心思可见一斑,确实已经偏向景王爷了。”

    “如果我们能好好谋划一下,做到天衣无缝,绝对事半功倍……”见张居正也支持,高拱精神一振道:“值得冒这个险!”

    五个人里,一下子有三个同意的,裕王又看看殷士瞻道:“殷师傅,您说呢?”

    殷士瞻是个实在人,道:“下官不赞成,不过也不反对……不赞成的原因是,这样有违君子之道;不反对的原因是,非常之时做些非常之事,也是迫不得已的。”说着笑笑道:“但不管怎样,算我一份吧,出了问题咱们一起担着。”

    他这话太让陈以勤郁闷了,心说:‘你什么意思?怎么就扯到愿不愿担责任上了?’

    这时,高拱又状若无意的挤兑道:“陈大人不愿意掺和也无所谓,只是请看在王爷的份上,为我们保守秘密。”把陈以勤这个气啊,闷声道:“你们是英雄,就我是怂包?”说着一拍桌子道:“格老子地,干就干,谁怕谁?”

    沈默与高拱若无其事的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满意的笑……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大家开始讨论具体的细节,裕王爷虽然心里不踏实,但他的意见向来无足轻重,一切以几位老师的商谈结果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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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没两天,在家赋闲近半年的沈默,终于接到了圣谕,命他以左佥都御史的身份,进入严世蕃一案的调查。

    “不会吧?”刚返城不久的徐渭道:“难不成要你领导三位部堂高官?”

    “瞎说什么呢。”沈默从他手中拿过那上谕,端正的放入盒中,然后收进抽屉里,还上了锁……自从被这家伙摔了如意后,他就防火防盗防徐渭,唯恐再惹出什么麻烦来。把东西收好,他才接着道:“你刚回来不知道,内阁对三法司会查进行了解释,说会审才需要堂官出面,会查要比会审低一个档次,不必堂官出马,由次一级官员充任即可。”

    “那刑部和大理寺都派谁?”徐渭问道。

    “涂立和大理寺少卿周淮安。”沈默道:“还算好对付吧。”

    “那你打算怎么办?”徐渭又问道。

    “不是我打算怎么办,而是皇帝如何打算。”沈默道:“都察院左都御史以下,还有右都御史,左副都御史、右副都御史,我满打满算排在第五位,用我而不用他们,无非就是为了省心。”

    “那你怎么让皇帝满意?”徐渭道:“还不让自己失望?”

    “这次我跟皇帝又想到一起去了。”沈默笑道:“我满意,皇帝就满意。”

    第二天,沈默应邀去刑部,跟涂立和周淮安开准备会,虽然他的品级比涂立低,资历比周淮安浅,但人的名、树的影,尤其是涂立早领教过他的厉害,哪敢在他面前托大?客客气气的请他进签押房就坐,又上好茶,又十分热情的寒暄,那姿态摆得要多低有多低……他是个厚道人,想着沈默当初不计前嫌,帮他和周毖在皇帝面前说好话,让他俩免于处罚,便觉着应该这样对沈默。可让一边的周淮安心里直犯嘀咕,不知沈默有什么独门密器,竟让涂侍郎如此忌惮。

    闲话少叙,直入正题。涂立简单开了个头,便对沈默和周淮安道:“这个案子牵动了皇上的心,之所以从正印官手中,降到咱们这里,并不是说其重要性低了。恰恰相反,正是皇上慎重的表现,咱们必须把握好其分寸,既要对天下人有交代,又要让皇上满意。”

    沈默看看涂立,心说能干到副部长的,确实都有两把刷子,把事情看的真通透。

    周淮安却不甚上道,道:“都满意是不可能的,咱们秉公查案,只求问心无愧便好。”

    沈默和涂立同情的看着他,心说:‘万采给他什么好处了,让他这么死心塌地?’但凡有些头脑的,便该知道,皇帝必是对起先的调查不甚满意,所以才中途换人,警告各方不要抱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所以像涂立这样的老油条,立刻就警觉起来,任凭顶头上司威逼利诱,也不愿得罪皇帝。他在嘉靖朝为官近三十年,岂能不知谁才是自己命运的主宰?

    然后沈默也表明态度道:“周大人说的不错,严部堂是肯定有问题的,但我估计问题不会太严重。涂大人说的更对,咱们查案的目地是什么?无非是给所有人个交代……”就当两人以为他想和稀泥,等于什么都没说时,却听沈默轻描淡写道:“交代过去便可以了,不必太过较真儿。”

    涂立听了捻须微笑,因为他也觉着最好谁都不要得罪。

    周淮安愣住了,他原本以为,应该是自己和涂立一起针对沈默的,谁知竟反过来了,自己倒成了被挤兑的那个。

    “如此,咱们便分分工,各自行动吧。”涂立道:“我来查工部账目,请沈大人调查严部堂是否在居丧期间,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至于周大人,请你坐镇衙门,居中协调吧。”三言两语,便把不上道的周淮安排挤出去了。

    他们三个里涂立官儿最大,所以得听他的,沈默自然没意见,周淮安倒有意见,可也不敢当面质疑上官,于是三人约定三天后再次碰头汇总案情,便各自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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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天时间很快过去,三位大人重新坐在一起,亲热的互道辛苦,其实大家都很清楚,这几天谁也没干什么,全都闲得无聊,还真累不着。

    但还是要装模作样的,涂立问道:“沈大人,你那边查的怎样了?”

    沈默笑笑道:“我这边基本没问题,严部堂确实不拘小节,但没那么禽兽不如,居丧期间还是挺守规矩的。”严世蕃给欧阳夫人守孝期间,整日大开筵席,用美貌歌妓拉拢大臣,这在京城都是传开了的,所以沈默是睁着眼说瞎话。

    但听了涂立的话,他才知道一山更有一山高,还有脸皮更厚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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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一章,抱歉,我知道还欠一章……

第六五一章 血红一刀

    听完严嵩的蛊惑,沈默不想再谈正事,便岔开话题道:“那六心居的张老板去哪里了?”

    严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道:“被小人请下去喝茶了。”

    “听说阁老要给他题字?”沈默笑道:“久闻阁老的书法举世无双,不知下官能否在旁观摩?”

    “当然可以,”严嵩笑道:“请那位张老板进来吧。”

    “是。”严年恭声下去,不一会儿,领着瓜皮帽张德贵进来给严阁老、沈大人磕头。

    严嵩和颜悦色让他起来,道:“老夫和夫人最爱你家的酱菜,我爱吃你们家的甜酱萝卜、甜酱黄瓜、甜酱姜芽;夫人爱吃甜酱八宝荣、甜酱什香菜……”严阁老如数家珍,一脸缅怀的笑道:“你们给我家送酱菜,有二十多年了吧。”

    “回相爷,”张德贵道:“二十二年了,我爹在的时候送了十三年,小人接班后,这是第九年了。”

    “二十多年啊,”严嵩感慨道:“老夫马上就要回老家了,以后你也不用送了。老夫为你题个店名,也算是善始善终吧。”

    严年便扶着严嵩往书房走去,沈默也进去,张德贵落在最后,望着几位大人的背影,表情一阵纠结,但还是叹口气,跟了进去。

    等他进去时,沈默和严年已经铺好了宣纸,磨好了墨,老严嵩提着粗粗的猪鬃大楷,运气调息,精神凝气,虽八十高龄,执笔的手却稳如泰山,写出‘六心居’三个字结构匀称、苍劲有力,大家风范跃然纸上,引得沈默赞赏不已,确实比自己写得强多了,严年更是连声叫好。

    严嵩左手拎着右臂的袍袖,右手持着笔,审视着自己的作品,满意的点点头道:“看来功力还在!”

    严年在一边对那张德贵笑道:“你祖上烧高香了,竟得到阁老的墨宝,这可是字字万金啊,还不快磕头谢恩。”却见张德贵脸上除了惶恐之外,还无比的纠结,严年不由笑道:“看这家伙,都高兴傻了。”

    这时,张德贵终于扑通跪下磕头道:“多谢相爷厚爱,您这字太贵重了,小人小店小铺面,只怕承受不起啊……”

    严嵩呵呵笑道:“无妨,只管挂上就是……”

    见老相爷还没明白他的意思,瓜皮帽张德贵终于忍不住道:“小人不敢挂……”

    一言既出,满室皆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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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场的都是聪明人,就连严年智商也不低,当然明白张德贵这话的含义……

    严年气恼道:“死乞白赖求字的是你,现在相爷写好了你又不要,真是个不知好歹的狗东西!”他还要骂,严阁老却缓缓搁下笔,如冬日残阳般笑笑道:“不想要,那就算了吧……”

    张德贵磕头如捣蒜,一个劲儿的解释道:“相爷的题字,小人是极想要的,可敝店叫六心居,正是因为六个人合伙开的,凡事儿得我们六家商量一致才能决定,小人得回去跟他们商量商量才行……”

    “你这个解释,”沈默摇摇头道:“简直烂极了。”说着摆摆手道:“既然阁老说算了,你就赶紧走吧。”

    那张德贵如蒙大赦,给大人们又磕了头,便屁滚尿流的跑掉了。

    书房中,严年仍然愤愤道:“最看不上这些小商人,无情无义无耻,胆子比针鼻还小,一听见点风声,跑得比兔子还快?”

    严阁老朝沈默歉意笑道:“让沈大人见笑了。”

    沈默摇摇头,轻声道:“小本商人,本就如履薄冰,掉下片叶子都怕砸到头,顺天府兵丁查封东楼别院的事情,已经传遍全城,百姓听风是雨、三人成虎,难免自己吓自己,阁老千万别多想。”

    “呵呵,不会的。”严嵩摇摇头,缓缓道:“等到你八十岁,便会知道人情似水,世味如茶,自然能看开了。”

    沈默点点头,没有再问,又说了会儿话,便起身告辞,严嵩要送他,被沈默坚决拦住,连称:‘使不得’,就施礼告退了。严年看看老爷,见严嵩点头,便赶紧跟着出去。

    沈默到了外面,便算是完成一半任务,问明身边的小吏,又向严东楼的住处行去,继续履行后一半的任务。

    来到严世蕃那富丽堂皇、非金即玉的院子里,沈默不禁对严东楼的品味大摇其头,且不说严阁老人品如何,但至少志趣高洁,起居雅致的很,怎么就生出这么个俗不可耐的儿子呢?

    此时官差们正将屋里的玉屏风、血珊瑚之类的宝贝搬出来,小心的往大车上装。贪污皇帝八百两,就要用这些价值万金的东西还,这下小阁老还真是折本大了。

    负责清点财物的王启明迎上来请安,沈默问他查的如何,王启明摇头道:“除了屋里的摆设价值万金之外,并没有什么金银珠宝,也没有票据债券什么的。”在沈默的关照下,他已经当上刑部主事了,一直很想回报沈大人的知遇之恩,结果这次没搜到什么细软,心情十分的沮丧。

    “哦……”沈默点点头,却又听王启明献宝似的道:“但是开眼的东西可不少,大人可得进来看看。”

    “什么东西?”沈默便跟着他进了屋,就看见几个官差,在打一张精雕细琢,九尺长、丈六宽的黄梨木大床的主意,想要把这玩意儿也运出去。看到那张硕大无比的合欢床,沈默不禁连连摇头,便听王启明感叹道:“真乃男儿金戈铁马的大好疆场!要不大人,把这个给您搬家去吧。”

    “去你的!”沈默笑骂一声,给他个暴栗道:“少出馊主意!”

    此时又有人钻到床底下,想看看下面藏着宝贝没,结果掏出一堆白绫汗巾来。

    “还怪精致呢。”王启明拿起一条,见用的是上好湖绸,上面是刺绣流苏,一看就不是凡品,放在鼻端深深吸口气,道:“还挺香呢。”便顺手揣到怀里道:“回去洗洗扎上,这不算贪污吧?”

    “不算。”沈默摇头笑笑,他眼尖,看到那些汗巾上,似乎都有点点片片的污渍,又见左右有官差在偷笑,便问道“这是干什么用的,你们知道吗?”

    一个官差捂着嘴笑答道:“小得知道这是干什么用的。”

    王启明翻捡着地上的汗巾,想再找出几条好看的,送给相好的,一边随口问道:“干什么用的?”

    “这是秽巾,据说严东楼每玩过一个女人,就丢一张汗巾在床下,年底统计汗巾条数,看看一年的结果,据说最多的一年,有九百多条。”那官差笑着答道。

    包括沈默在内,众人齐赞道:“小阁老好身体啊!”只有王启明的脸都绿了,赶紧把揣到怀里的汗巾扔出来,道:“呸呸,真恶心!”又想到自己方才还闻过其中一条,直接捂住嘴巴,飞奔出去,不一会儿,便听到阵阵呕吐声在外面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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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严世蕃的老宅中,并未搜出什么金银细软,倒是搜出来各种奇奇怪怪的**性具不下千件,有的构思巧妙,有的用料昂贵,大多是沈默见都没见过,甚至叫不上名字来的,绝对可以开办一次顶级的明代性文化展。

    不过另一路,涂立那边收获颇丰,共抄出黄金两万两、白银五十万两,东珠八百颗,各色珠宝十二箱,以及……更多的**……

    两人一合计,金银珠宝该分的分,那些奇淫的玩意儿,也不知道严世蕃都用过没,所以一件不留,全都编造成册、呈送宫中,两人来到西苑复命。

    其实是他两个书呆子少见多怪,人家嘉靖看到那些‘小玩意儿’时,表现的十分淡定,只是赞叹道:“这家伙还挺会玩。”想当年皇上年轻时,那也是没少玩过这些东西,当然不觉着稀奇,还责备沈默两个道:“这种东西随便处理了就行,还送到宫里来作甚?”

    两人无奈的应下,心说,我们还以为这些玩意儿很稀罕呢。

    看完抄家清单,嘉靖对涂立道:“涂爱卿可以先回去了。”涂立有些嫉妒的看沈默一眼,只好乖乖下去了。

    待涂立出去,嘉靖劈头便问沈默道:“老严嵩的情绪可好?”

    沈默轻声道:“挺好的,他似乎也看开了,并没有太难过,还想进宫谢恩呢。”

    嘉靖闻言面色一沉,低声道:“他要是早看开,怎会落得如此下场?”

    沈默不知这话有何深意,只好劝道:“严阁老说,他能得以正常致仕,严世蕃也保住了性命,已是皇恩浩荡,别无奢求了。”

    “唉,树欲静而风不止,哪有那么简单?”嘉靖指了指御案上的一摞奏章,对沈默道:“你看看吧。”

    沈默擦擦手,快步走到御案前,翻看那些奏章,清一色都是弹劾严家父子结党营私,卖官鬻爵、贪污受贿、强抢民女……林林总总的罪名,毫无想象力。

    他正看着,便听嘉靖道:“不当出头鸟、专打落水狗!这就是朕的臣子!”说着冷哼一声道:“一犬吠人、百犬吠声,这些破玩意儿,朕看着就心烦!”

    沈默不敢说话,因为在这里说的每一句话,都可能被写进皇帝的起居注,说不定将来哪一天,就会惹出什么麻烦。

    却听嘉靖又问一句道:“落井下石的人很多啊,平时多少人千金求严嵩一字而不可得,据说有家酱菜铺求了多少年,他终于答应下来,把那家店的老板,叫到跟前,要当面给他题词,谁知老板听说他倒台了,竟要都不敢要了,有这么回事儿吗?”

    “有。”沈默不禁打个寒噤,暗道,难道严阁老家的一举一动,都在皇帝的眼皮底下?转念一想,又觉着不可能,因为要是那样的话,严嵩早死了八回了,哪能还让皇帝如此心软?所以八成是那瓜皮帽张德贵被暗探盘查了。但他仍然不敢怠慢,实话实说道:“臣当时正在场,确实如此。”

    “哼!”嘉靖冷哼一声道:“打狗还得看主人呢,严嵩服侍朕二十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朕让他致仕,就表示既往不咎!谁再敢揪住不放,就是不把朕放在眼里!”

    “是!”沈默赶紧应下,腹诽道,我也是这么想的,你跟我使厉害干啥?

    “你亲自跑一趟,”嘉靖吩咐道:“去严阁老家,把他给那酱菜店题的那副字给朕取来。”

    “遵命。”沈默又应下,小声问道:“那您还见不见严阁老,我得给他回个话。”

    “算了。”嘉靖摇摇头,有些艰难道:“不见了,婆婆妈妈的干什么?”

    “是。”沈默赶忙出了西苑往西拐,转眼便到了严阁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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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严年一看沈默又来了,不由倒吸一口冷气道:“还要抄家?”

    “不是抄家,是问阁老要那幅字。”沈默挥挥手道:“你快带路吧,皇上还等着回话呢!”

    严年不敢怠慢,赶紧带他去见严嵩,沈默道明了来意,严嵩道:“已经扔掉了,还留着作甚?”

    “那就劳烦阁老再写一个吧,”沈默陪笑道:“皇上等着要呢。”

    “好的。”严嵩不知道皇帝要干什么,但多少年来的习惯,早就让他将皇帝的话当成最高指示,很快便又写了一副更漂亮的‘六心居’。

    沈默吹干了墨迹,夹进木匾里,命两个小太监抬着,便急忙忙回到了西苑。

    嘉靖一看,呵,还挺新鲜呢。

    沈默道:“是新写的。”

    嘉靖点点头,不再言声,低着头看那‘六心居’三个字,过一会儿,问道:“为什么叫六心居?名字怪怪的。”

    沈默赶紧解释道:“据说这个酱菜铺,原先是六个姓张的兄弟开的,因此起名‘六心居’。”

    嘉靖闻言摇头道:“不好,不好,六个人便六条心,那还有不乱套的吗?”说着目光望向殿外高天上的流云,幽幽道:“人心似水,民动如烟。大明朝现在是六千万人口,照他们这样想,那便是六千万条心,朕这个皇帝还怎么当?”

    沈默听皇帝话里有话,似乎有些明白嘉靖的意思了。

    果然,便听嘉靖道:“你是朕的才子,来说说,怎么改就好了?”

    沈默心说,我上辈子好想听说过一个‘六必居’,名字很好听,便道:“以臣愚见,也不必大改,只要在心上加一撇,把‘心’改成‘必’!六合一统,天下一心!店名唤作六必居,皇上以为如何?”

    “六合一统,天下一心?六必居?”嘉靖闻言眼前一亮,忍不住拊掌,对身边的黄锦笑道:“怎么样,朕的门生比杨升庵如何?”

    “杨升庵怎么比得过沈大人呢。”黄锦大言不惭道:“他不过状元而已,沈大人可是六元!”听了这话,沈默臊得恨不得找个缝钻下去,在学问一道上,杨慎是公认的大明史上数一数二,就是他和商辂加起来,也只能望其项背,想要相提并论,不过是自取其辱。

    但嘉靖不管那么多,只要他觉着有人能胜过可恨的杨升庵,便很开心了。对黄锦道:“磨墨。”

    黄锦赶紧将一段朱砂在大案上的御砚碾好,并将最大号的御笔蘸好。

    嘉靖接过来,运足气力,便在那严嵩提写的‘心’字上,加了重重的一撇,端详着那如血红一刀的一笔,嘉靖双目中绽着冰冷的光道:“心字头上一把刀,谁要敢再动邹应龙那样的心思,少不了挨这一刀!”

    “皇上息怒……”太监们赶紧俯身道。

    “沈默!”嘉靖沉声道。

    “臣在。”沈默赶紧抱拳道。

    “将这幅字裱了,送给那家酱菜铺。”嘉靖森然道:“命他们即日刻匾悬挂起来,让全京城的人都看到!”

    “遵旨!”沈默应声道,心中呻吟道:‘真是上面动动嘴,下面跑断腿,轿夫们,对不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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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严阁老始终没有等到皇帝的召见,终于在三天后,带着满腔的遗憾,离开了自己曾经的府邸,最后回望一眼西苑的黄瓦红墙,隐约着巍巍宫阙,真是咫尺之间,如隔天河啊!他伺候了几十年的那个人,却连见自己一面都不愿,他不禁要问,自己这一生,到底是成功,还是失败呢?

    【本卷终】,请期待下一卷《严冬过尽绽春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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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怒了,怒了,彻底怒了,和尚修的不动禅心,终于稳不住了,丫的,今天再写一章!!!!

第六五二章 新相

    才刚入夏,便是京城一年中,最美好的时节。

    一场细雨刚过,屋檐滴下几颗露水,风夹带着这季节特有的清爽,随风飘舞的柳絮杨花已看不见,向日葵却对着太阳绽放,整个京城仿佛迎来新生一般。

    这几日的北京城,确实发生了很多的变化,严阁老黯然返乡;严世蕃被发配雷州;一块由严嵩和嘉靖共同完成的‘六必居’匾额,也在前门内,一家酱菜馆前悄然挂了起来,但无一人道贺,也无一人光顾,愁煞了那位叫张德贵的少东家。

    但这一切,都比不了内阁的变化更吸引人,在严嵩离京的第二天,嘉靖便任命徐阶为内阁首辅,少傅兼少师……实际上,徐阶已经代理首辅半年了,不过名不正则言不顺,所以一直循规蹈矩,不过是低调维持着局面而已,以至于很多人都觉得,他跟严嵩没什么不同,都是靠赞玄修、写青词、拍马屁上去的,那换成他当首辅,也不过是烧窑的碰上卖瓦的,都是一路货。

    但徐阶的举动让他们大跌眼镜——

    正式上任的第一天,他便于自己西苑的直庐中——就是原先皇帝给严嵩建的直庐,现在赐给徐阶,供他休息之用——徐阶在雪白的墙壁上榜书三语,曰:‘以威福还主上,以政务还诸司,以用舍刑赏还公论!’任何走进这间直庐的人,都可以看到这醒目的三行大字。

    毫无疑问,这是徐阶登首揆席后的第一次宣言,向皇帝和百官表明了他的政治态度和治国施政方针。

    然后他在对六部九卿的第一次首辅训谕中,便明确道出自己行使首相权力的原则‘事同众则公,公则百美基;专则私,私则百弊生’,表明自己不会专断独行,必要虚心接受大家的意见。

    紧接着,他在以首辅身份,向嘉靖所上的谢恩奏章中,劝诫皇帝道:‘采舆论利便者白而行之’,希望皇上广开言路,重视、鼓励和保护舆论,对有上奏者应详加查询,如果事大而言实,则行之;其不实者,‘事大则亦薄其责而容之’,意思是,即使说错了,也应该宽容,以鼓励天下人大胆进言。

    徐阶甫一上任的接连行动,绝对是早有谋划,尤其是时机选择的十分巧妙——在皇帝刚刚任命他为首辅的当口,除非他的谏言大逆不道,否则皇帝是不可能驳他的面子,因为那等于皇帝自扇耳光,承认自己用人不当。但徐阶毕竟讲究以柔克刚,不可能蹬鼻子上脸,没有利用那短暂的‘无敌状态’,争取更多的权益,反而‘以威福还主上’的谦卑姿态,提出了这个‘小小的要求’。

    嘉靖虽然对大礼议中前赴后继的言官心有余悸,但想想毕竟是二十年前的事了,这些年里,除了偶有几个愣头青之外,大部分官员还是挺老实的,便没有驳首辅的面子,准了他的奏请,明文宣示百官。归根结底,他已经习惯性的轻视自己的臣子,认为他们不敢在自己面前胡说八道。

    但究竟敢不敢,还得走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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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新官上任的三把火一点起来,先不说效果如何,立刻得了个满堂彩,京中百官无不交口称赞,尤其是那些科道言官更是欢欣鼓舞,誓要将严嵩当政时,落下的爪牙污名洗刷,恢复言官们昔日的荣光。

    但让徐阶十分失望的是,现在的科道言官,素质简直比二十年前差了不止一截,这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严嵩把持朝政这么多年,早把这些专门告状的家伙,大都换成了自己人,剩下一部分,则是他徐阁老的人,两方人眼里没有对错、只有对方,一切以打倒对方为要,凡是对方支持的必反对,凡是对方反对的必支持。

    但这种事积弊日久,不是一朝一夕能解决的,徐阶只能先缓一缓,任由他们狗咬狗一嘴毛,待时机成熟再收拾烂摊子。但有些事情不能缓,必须立即着手去办,他必须把握这黄金时机,黜贪汰庸,洗刷弊政,为大明朝换来一朝新气象。

    总体来说,徐阶宣布要抓三件事,一是整顿吏治、这是哪位首相上台,都必须的表态,仿佛国家的问题都在吏治,吏治清则天下安一般;二是针对暴露出来的边镇将帅冒领克扣军饷的弊端,责令各高官官以身作则,违者听部臣及该科参奏严惩;三是清理盐政,因为朝廷近些年,加派了五成盐政的课税,令两淮‘苦不堪言’,徐阶便暗示巡盐御史徐爌,提请严嵩任内提高的课税额度一体撤销,恢复原先的程度。

    徐阶在三把火后亮出三板斧,得到的喝彩声却稀稀拉拉,因为吏治也好、克扣军饷也罢,那都是百多年的积弊,你徐华亭要是能解决,那还真神了呢。

    徐渭就对徐阶大为不满,抨击他这是避重就轻,专做道场不念经!

    “什么‘以用舍刑赏还公论’?说得比唱得还好听!”徐渭挥舞着双手,在一众琼林社的同年面前,白脸憋得通红,吐沫星子乱飞道:“可笑我还与朝野众人一样,对他的‘三还’竭诚拥护,拼命鼓噪!怎么一到了正事上,就这么虚伪了呢?”

    孙铤笑道:“那你说,徐阁老该怎么办?”

    “要真是按‘公论’的话,当务之急,是给杨继盛他们平反昭雪;劝圣上立即停止修玄、恢复朝会,导朝政于正轨;是大张旗鼓查处贪墨官员,肃清朝纲;是遏止豪强兼并土地,减轻百姓负担,并增加国帑收入!可这一切,徐阶做了吗?”徐渭愤愤道:“他一样都没做。”

    “这我可得说句公道话了。”一边的诸大绶笑道:“这些事情,徐阁老未必不想做,但真的做不到。”

    “那……”徐渭瞪着眼道:“也不应该减免盐税啊!”说着提高声调道:“天下之利在于盐,盐利之半在于两淮!国家每年在食盐上生利十分,只有两分能进国库,八分倒进了那些大盐商、大贪官的腰包里,现在国家好不容易分到四成,大头还在盐商那里呢!现在徐阶却巴巴的退回原样,他到底是大明的首相,还是盐商的买办?”

    “这是投桃报李,”孙铤也劝他道:“没有办法的,没有山西帮挺他,他就斗不过严党,也没法顺利执政,所以做些妥协,都是有必要的。”

    “你们……”徐渭目光扫过他们几个,郁闷道:“一个个全都变了,当初满腔抱负的热血青年去哪里了?怎么就剩下一个个老气横秋的小官僚了?”

    “文长兄,这样说不太好吧。”孙铤冷笑道:“如果你觉着大家都不好,就你一个好,往往不是大家的问题,而是你出了问题。”

    徐渭哼一声,对默坐在角落的沈默道:“你别老不吭声,却来评评理,到底谁对谁错?”

    沈默闻言笑道:“你们各有各的道理,不过现在徐阁老上位时日尚短,还不能太早下结论,所以也说不上你们谁对谁错。”

    “瞧你这稀泥和的……”徐渭嘟囔一句,却也终于不再发作。

    “说实在的。”这时陶大临道:“我也觉着,徐阁老做了很多,造的声势很大,但实际的东西并不多。”

    “他现在有所顾忌啊。”沈默道:“内阁就他一位,固然没人跟他争,但独相也坏处也很大,不管做什么,都会被说成是独断专行,跟他的‘三还’相悖,所以一定得等到新的大学士入阁,才能做些务实的事情。”说着笑笑道:“现在以务虚造势为主,是十分明智的,只要把势头造起来,到时候内阁还不是被他牵着鼻子走?”

    “你的意思是,”陶大临道:“新的大学士马上就要出炉了?”

    “必须的。”沈默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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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任首相的一系列动作,在沈默这些事不关己的人看来,不过是些谈资罢了,看得惯就赞两声,看不惯就骂两句,都没什么关系。

    可在失去首领的严党分子那里,却会引起极度不安,让何宾、万采、胡植这些人惶惶不可终日,唯恐哪天就大祸临头。哥几个凑一起看了看,呵,都成九月里的黄花菜,又瘦又憔悴了。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何宾道:“咱们得想法子改善一下处境了,坐以待毙怎么行?”另几个也是这样想,而且想到的法子都一样,咱们都投奔袁炜得了,虽然大家平素平起平坐,但今时非比往日,人家是徐徐上升的太阳,咱们是苟延残喘的月亮,就别端架子了,赶紧夹起尾巴来给庄子当儿子吧。

    袁炜那边也正犯愁呢,严嵩这一去,自己入阁已成必然,虽然做了一辈子的大学士之梦,可真到快实现的那一刻,才知道入阁拜相固然风光,可要想名副其实,还得有实力做基础。徐阁老可是连严家父子都扳倒了,要对付自己还不是小菜一碟?

    他自信天纵英才,正想入阁做一番事业呢,哪能甘心给徐阶当陪衬,所以急需扩充自己的力量。此刻几位部堂高官投奔而来,那真好比是干柴草遇到烈火团、西门庆碰见潘金莲,登时那叫相见恨晚、蜜里调油啊!

    袁炜说:“诸位兄弟奔我而来,咱们就是自家人,那以后有福同享有祸同当,若违此誓,猪狗不如。”

    众人也感动道:“阁老太仁义了,我们只能呕心沥血、肝脑涂地了。”便建言道:“当务之急,您老就是赶紧入阁,现在内阁乏人,您进去就是副相,就是跟徐华亭顶着干,也是可以的。”

    “哪里哪里,还是要团结第一……”袁炜谦逊道:“那就劳烦诸位兄弟,赶紧操作一下吧。”

    “遵命遵命。”众人便散去,找到各自的亲信,授意他们上书,请廷推内阁大学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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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他们还是慢了一步,在他们还在构思奏章的时候,徐阶便已经奏请嘉靖帝道:“内阁事务繁忙,非一人之力可担当,老臣殚精竭虑,仍左支右绌,恳请开廷推,再举德高望重的才智之士入阁,以免误了军国大事。”既然新人入阁是必然,不如主动提出,还能卖个好,总比晚一步遭人诽谤要强的多。

    见他毫不揽权,嘉靖帝欣然应允,命三天后廷推大学士,结果毫无悬念,礼部尚书袁炜,拜东阁大学士,入阁协理政务。

    他空下来的礼部尚书,由严讷担任,严讷的职位,则由李春芳接任。但严讷并不兼任翰林学士。因为翰林学士仅为五品,所以无需廷推,徐阶直接宣布圣旨,沈默卸任左佥都御史兼国子监祭酒,转任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学士,虽然在官职上仍然原地踏步走,但满朝文武都认为这是徐阁老在培植亲信、封赏功臣了。因为谁都知道,朝廷的上层精英皆出翰林院,当上翰林学士就意味着会有一帮前途远大、志同道合的亲信,助你扶摇直上,只要不出意外,定能入阁为相,所以这个职位向来由礼部尚书兼任,专为储相培植威信所用。

    现在徐阶竟破例授予沈默,可见对其抬爱之重,可见坊间流传,徐阁老轻沈重张的谣言,是多么的不实。

    徐阶却只能无奈的苦笑,因为他被皇上小小的摆了一道。他的本意是让张居正来担任这个差事的,便奏言道:“大宗伯事已极繁,仍兼任翰林掌院,虽日夜操持不能两全,臣恳请分置二官,令一德才皆备之士,专掌翰林。”

    嘉靖曰善,问道:“卿家可有人选?”

    徐阶便道:“丁未进士张居正,博学笃行、老成持重,可为掌院。”

    一般来说,嘉靖是不驳他面子的,但这次皇帝想了想,却道:“上次命张居正与袁炜共书‘濮议之辩’,其曰:‘必以《大志》为先!’朕心甚慰啊。现在《兴都志》尚未完成,怎忍心打搅于他?”

    见徐阶一脸错愕,嘉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安慰他道:“这样吧,等他修完了《大志》,你再给他安排个合适的地方,以全他的诚孝。”顿一顿道:“至于翰林掌院,也不给别人了,就让你另一个学生沈默担任吧。”

    “谢主隆恩。”徐阶痛快的答应下来,这才知道,原来就像沈默在自己这儿像后娘养的一样,张居正在嘉靖那儿,也是个后娘养的。

    归根结底,张居正虽然用急智绕过了‘濮议之争’的陷阱,可难免会给皇帝留下皮里阳秋的印象,怎么可能比一直以‘赤子之心’对皇帝的沈默,更讨嘉靖喜欢呢。

    其实这还得感谢严嵩,要不是他点破了皇帝储才以备新君的想法,也许沈默还会一直在家待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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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于国子监祭酒,则由翰林侍讲徐渭担任,使他成为琼林社红袍加身的第二人。但对同僚的贺喜,他表现的十分冷淡,好在大家都知道他什么德行,也没人跟他过不去。

    琼林社的兄弟们强拉着他到了沈默家说给他俩贺一贺,看在一桌丰盛酒席的份儿上,徐渭没有乱扫兴,但扫兴的事情,还是在散席后到来了。

    却不是徐渭引起的,而是朱十三来到沈默的内书房,并给他带来个糟糕的消息,皇帝降下圣谕,命锦衣卫自即日起向东厂报告,有事不必再面呈皇帝。

    看着面色惶急的朱十三,沈默叹息道:“当初李芳回京,我就觉着事情不对,现在终于应验了,看来皇上对内监的态度,确实转变了。”

    “大人,您可能帮帮我们啊。”朱十三从没这么六神无主过,他的双拳不断握紧松开,呼吸声也很重,道:“如果让东厂再骑到咱们脖子上,那十三太保以及下面的亲信兄弟,没一个能躲过这一劫。”

    “我知道,我知道。”沈默缓缓点头道:“让我想想,想想,这个关头得先冷静啊兄弟,要是自乱了阵脚,可真就谁也救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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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晚都快写完了,结果不满意,今天重写的。

第六五四章 班底

    稍事寒暄之后,一直代理翰林院事务的吕调阳,便开始向沈默交代掌院职责内的差事。

    “总体说来,掌院大人的职责如下。”只听吕调阳道:“首先,是定经筵日讲。每年春秋的经筵,都是先由翰林院开列经筵讲官八人,并排定直讲顺序。”顿一顿道:“当然,我朝已经三十年没开经筵了,所以大人应该不用为此操心。”

    “其二,翰林院掌进士朝考之事吗,”吕调阳道:“每科大比后,礼部以新进士名册送我院,由掌院学士组织朝考,出题选庶吉士。”又顿一顿道:“不过这差事三年才轮一回,而且一般不能改变殿试的顺序,所以大人也不必太过操心。”

    沈默忍不住摸了摸鼻子,这是他无奈时的表现,诸大绶最清楚了,便接茬道:“也有您必须上心的事儿,比如说‘论撰文史’,所有祝文、册宝文、册诰文、碑文、谕祭文等,都得由我院完成。此外,纂修实录、圣训、本纪、玉牒及对书史的编辑校修,或由我院承办,或由我院派编修、检讨参与纂修,职责不可谓不重。”

    沈默忍不住闷声道:“那起草诏书敕谕也归咱们管吗?”这才是真正重要,能体现权力的东西。

    “这些么……国初归咱们管过,但现在归内阁了。”诸大绶无奈道:“大人不可能不知。”

    吕调阳也听出来了,原来大人感觉憋屈啊,安慰道:“虽然咱们院的地位不如国初,但按例也该入值大内侍班:扈从皇帝出群,以备顾问咨询。而且每遇大比之年,我们阖院都可以出任各级考官……”

    听完他俩的耐心劝说,沈默摸着下巴道:“我算是明白了,咱们翰林院原先是顶重要的,现在职权却被内阁侵夺,一下子就地位尴尬了,对吧?”

    “您没必要这样想,咱不能跟自个过不去啊。”吕调阳一脸诚恳道:“大人,谁都知道,翰林院不过是您的迁围之阶,咱们谁也不会在这儿待一辈子,既然如此,又何必太过计较呢?”

    “多谢兄弟提醒,”沈默重重点头道:“我知道了。”心中却冷笑道:‘不趁着现在折腾起来,万一哪天皇帝去了,就是我难看的时候了。’虽然一直对徐阶表现的毕恭毕敬,但沈默的头脑一直很清醒,他早就意识到自己不是徐阶看好的人选。所以无论自己表现的如何无害温顺,都逃不了被闲置、被边缘化的命运。

    但自己也不是机会全无,因为他毕竟是倒严的第一功臣,绝大多数人不明就里,还以为他跟当今首相的关系,是何等亲密无间呢。而且嘉靖皇帝始终对他青眼有加,至少不必担心会有杀身之祸,也不大可能被罢官下课,这就使他具备了兴风作浪的客观条件。

    古人云,兵无常势、水无常形。现在严世蕃倒台了,自己已经安全了,原先韬光养晦的策略也可以到头了,因为自己并不合徐阶的口味,只能越养越晦气。倒不如扯虎皮做大旗,趁着绝大多数人还没回过味来,迅速发展壮大的时候。让徐阶老虎咬刺猬无处下口,自己才能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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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午在衙门用了便饭,稍事休息。午后时分,沈默便在吕调阳、诸大绶的陪同下,来到位于翰林院隔壁的庶常馆中,与新科的三十六位庶吉士见面。

    与懒散松垮的本院不同,庶常馆中秩序井然,预备翰林们正襟危坐,每个人的脸上要么兴奋、要么严肃,显然还保留着中进士、选翰林的自豪感和荣誉感,令沈默稍感欣慰。

    他对待这些庶吉士的态度,也比对待那些翰林要认真的多,不仅用了小半个时辰集体讲话,希望这些大明的英才要‘戒骄戒躁、以天下为任、以大明复兴为人生目标’,名言警句一个劲儿的往外喷,听得这些菜鸟们一个劲儿的乱激动,恨不得立刻登阁拜相、建功立业,名垂青史。

    沈默要的就是这效果,他趁热打铁,开始逐个与庶吉士们谈话。一般说来,掌院学士是不必理会这些庶吉士的……虽说只有庶吉士才能入阁,才能担任中央的高级官员,但大部分庶吉士也不过庸碌一生,只有真正的精英才能脱颖而出,成材率太低。所以掌院学士也不会多投入精力,最多不过是在开馆时照个面,训几句话,然后就不管不问了。

    但沈默不这样看,他认为只要能选进庶吉士的就是人才——当不了宰相的可以当尚书,当不了尚书的可以当郎中,中央混不下去了,可以去地方,总之有一张庶吉士的通行证,仕途就是比别人光明的多,作为一个有深谋远虑的野心家,怎能放过任何一个人才?

    哪怕这帮菜鸟即无背景,也不起眼,但沈默就是不缺时间,他准备用半个月时间来完成,让徐时行安排次序,与这些人挨个谈话,通过提问和聊天,了解这些人品行脾气潜力,好做到心中有数。

    当漫长的谈话结束后,沈默欣喜的发现,自己真真掉进宝山里了,虽然历届庶吉士都是精英,但这届绝对是精英中的精英。如果说丙辰科的奇葩是他们‘七子’,那这一科的七玉‘徐时行、王锡爵、余有丁、李汶、萧大亨,杨俊民,蹇达’则毫不逊色,甚至某些方面,还要超过他们‘七子’。

    除了被沈默成为七玉的徐时行几人,还有许孚远、陈有年、孙应元等人也有很大的潜力,余者亦各个不弱,绝对值得悉心培养。沈默准备用这三年时间因材施教,将自己的一些主张和思想,循序渐渐的灌输给这些人,把他们培养成自己最坚定的支持者。

    不过话说过来,几年之内,这些个菜鸟还是指望不上的,沈默想要得到什么,还得靠他原本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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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个风云际会的大时代,每天都有新的事情发生,最近京城便发生了三件大事,让沈默的目光不得不从他的象牙塔中移开,关注事态的发展。

    这三件事,或多或少都跟他有些关系。先说跟他关系最小的一件,乃是今年五月初四日,户科右给事中沈淳上本奏曰‘往年户、工二部偶因财乏事繁,暂行纳援诸例,本出一时权宜之术。今行之数年,尚不议罢。臣以为此法利不偿害,尽库藏稍有盈足,宜令户部、工部即行尽罢,以塞冒滥。’要求京官及有司亲民之官停止纳援,永不重开。

    前面说过,纳援就是让百官捐出一部分薪俸,支持国家渡过财政危机,而且会在每月的薪俸中直接扣除,让你连不爱国的机会都没有。我们知道,大部分京官,是没有额外来钱的路子,本来那点薪俸就仅够温饱,现在再克扣一部分,直接就没发过日子。

    沈默就亲眼见过,他的属下官吏为求生计,胆小的去给富人家当账房、给书店抄书,胆大的甚至经营自己的买卖,哪个衙门都是怨声载道、人心浮动,怎么可能甘心奉献?怎么可能安心当差?京官系统都处在这种混乱状态,又如何协调指挥两京一十三省?

    这就好比那种小气老板,为了省下点工钱,结果把整个生意都搞砸了。现在朝廷为了省下点小钱,让国家陷于混乱,实在是得不偿失。所以自从‘纳援’一开,便遭到了官员们的猛烈抨击,每年请求取消的奏章如雪片一般,但朝廷始终是照收不误,因为那是小阁老定下的。

    严家父子在位后期,因为父子俩不懂经营,又带头贪污,大明已是国库空虚,债台高筑,再发展下去就要破产了。所以身为实际的当政者,严世蕃必须解决这个问题,他一方面提高地方税收,尤其是盐铁之税;另一方面,则尽量节流,削减中央地方各衙门经费,甚至以‘纳援’的名义,直接扣发官员薪水……他当然知道这样做很得罪人,但一来他想不到别的办法,二来,他始终认为,当官的是不靠俸禄活的——他和他的同党吃拿卡要不亦乐乎,便认为别人也能吃拿卡要,真真与‘何不食肉糜’无异?

    这才是严世蕃最大的弱点,身为最强二世祖,他一入官场便高高在上,从没经历过底层的艰辛,在决策时就难免过于主观片面。结果次令一出,百官哗然,但当时国家确实处于财政危机,官员们虽然一百个不愿意,却也只好默默忍受。

    但后来,国家开了海禁,江南市舶司日进万金。整日吃糠咽菜的官员们,终于忍不住了,便开始上书请求停止‘纳援’,工部和户部也在内阁的主持下,进行过数次磋商,但在惊人的赤字面前,最后的结果都是再加收一年,待财政转好后立即停收。

    这也成了很多人恨严世蕃的原因所在,他们说‘你严世蕃贪污受贿,已成巨富,这我们不眼红,可你还要贪我们那点可怜的俸禄,这不是断人活路吗?太缺德了吧!’但任朝廷上下怨声载道,直到严世蕃下台,纳援还是在继续……

    现在终于熬到新相上台,沈淳的奏章一递上去,大家都巴望着呢,希望能出现一丝转机。很快内阁传来消息,徐阁老作出票拟‘纳援毫无意义,应立即停止。’

    大家听了,心说还是徐阁老厚道啊,但还不能高兴的太早,因为还得过陛下那一关,要是不能说服陛下,一切都是白搭。官员们便各显神通,竟把皇帝和首相在紫光阁内的谈话,打听了个活灵活现。据说当日,徐阁老向陛下力陈国家财政紧缺是大事,但仅靠官员那点俸禄是杯水车薪、毫无用处,反闹得人心惶惶,得不偿失,应立即停止纳援以救人心。经过一番苦心的劝说,终于说服皇帝,在他的票拟上批红——准奏!

    消息传出,百官欢欣鼓舞,无不称颂徐阁老仁慈公正,比严家父子强之百倍,就连那些原本亲近严家父子的,也不再说徐阶的坏话,转而开始心向徐党了。

    徐阶这一个批示,带来政治上的收获,竟比他那三把火、三板斧加起来还要大,可见口号再响,目标再高,都不如让人吃饱饭重要。

    就在这百官欢庆时,沈默却在书房中冷笑,身为知情者,他不仅要对徐阶的手腕叫好——要知道当初严世蕃那‘纳援’的蠢主意,就是在徐阶的怂恿下提出来的,而后之所以数次叫停都停不下来,也是徐阶从中作梗,让严世蕃相信国家财政始终处于崩溃的边缘,根本顾不上百官的怨气。但看徐阶一上台,便把‘纳援’停了,显然这根本不是国家需要,而是徐阶给严世蕃挖得坑——纳援多开一天,百官对严世蕃的怨气就重一分,将来徐阶出面停止时,官员对他的好感也就多一份。

    真是个一箭双雕的划算买卖,徐阁老真可谓聪明绝顶,但沈默想问问他,有没有考虑过百官如何生存?国家行政会受到多大影响?也许最后人们都会称颂澄清玉宇,拨乱反正之功,却想没想过,这老头当了十几年的副相,国家乱成那样,他就没有一点责任吗?!

    当然,历史是个任你打扮的小姑娘,也许到最后,他还能落个贤相的名声也说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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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件事,跟沈默的关系更大些,吏部郎中陆光祖上书嘉靖:‘臣听说皇上有意让东厂提督锦衣卫,此乃陛下圣心独断,臣不敢多言,只是臣听说,东厂提督陈洪,气量狭小,睚眦必报,且与我那过世的叔叔很有宿怨,年前叔叔葬礼时,其便率领走狗上门闹事,并大肆抓捕迫害官员平民,其气焰之嚣张,不啻于刘谨、谷大用之流。现在东厂成了锦衣卫的上级,必然是陛下为了提高效率,深思熟虑之举,但如果任用陈洪,他必然挟私报复,迫害锦衣卫的骨干,从而让厂卫离心离德,陷于内乱而不得正常运转。请陛下为厂卫计,也看在我那死去叔叔的份上,换一位仁厚的东厂提督,定是厂卫之福,也是百官万民之福。”他是陆炳的侄子,说这话理直气壮,显得有情有义。而且他拥护皇帝‘厂卫合并’的决定,只是对厂督的人选有异议,也不怕引起皇帝的猜忌。

    这奏本一上,陈洪便慌了神,他跪在嘉靖面前痛哭流涕,说自己绝不是陆光祖说的那种小人,定会一视同仁,对锦衣卫爱护备至,绝不会稍加迫害的。

    嘉靖根本不信陈洪这套,都是跟了他几十年的奴才了,肚子里的那点花花肠子,皇帝是一清二楚。他相信陆光祖说的,陈洪一旦上台,必然会大肆清洗锦衣卫……皇帝并不在意死几个人,多少人遭到迫害之类,他是被奏章中的两个名字触动了,那就是‘刘谨’、‘谷大用’,前朝太监为祸的殷鉴不远,让武宗正德皇帝生前身后蒙垢,必被贻笑千古。这也是嘉靖对太监一贯防备的原因所在,他一心想做圣明之主,怎能让这些太监坏了名声呢?

    所以在执政的前四十年,他把太监扔到一边,自己独立跟百官周旋,直到现在,已经力不从心了,才想到将太监从垃圾堆中找出来,帮自己盯住那些不听话的官员。归根到底,嘉靖只是想小小利用一下他们而已,绝不希望太监专权的丑闻,在自己朝中出现。所以他不得不考虑,如果真让陈洪把锦衣卫彻底降服了,东厂便没了制约,怎么限制其权力膨胀?

    与其到时候费心思除掉他,还不如现在就防微杜渐,不让他做大呢!

    想到这,那根植在帝王脑中的制衡之术发作了,嘉靖对陈洪道:“你放心,朕不会换人的。”身边太监虽多,但一直没有表现的舞台,结果皇帝信得过的没几个,认为有能力管东厂更是只有陈洪和黄锦二人。而鉴于黄锦和李芳的亲密关系,皇帝是绝不会让他染指东厂的。

    陈洪的心才放下一半,又听皇帝道:“至于锦衣卫那边,他们还是向你报告,但你也别派太监去坐镇了,朕自有主意……”

    陈洪知道,自己兼管厂卫的美梦破灭了,但此时,他已不敢多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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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情节过度阶段的小瓶颈,多谢大家担待……

第六五五章 又见祥瑞

    裕王府,浓绿之中蝉声愈响,一阵阵让人烦躁,好在有了淙淙溪流般的琴声,才把人的心灵安抚下来。

    弹琴的是李氏,她的琴技大有长进,听上去已经似模似样,她一边望着眼前的王爷,一边为他弹奏苏大家刚教的《潇湘水云》,希望能为他解一丝忧,但丽人自己的面上,也有化不去的淡淡担忧。

    对面的裕王瘦了,他穿一袭斜领大袖的明黄丝绸直裰,却更显得形销骨立,衣带渐宽,都能看出眼窝来了,他安静的坐在凉亭下的摇椅上,似乎是在聆听琴声,但一双眼睛却不时望向浓荫处的小径,显然是心不在焉。

    见自己的琴声作用了了,李氏有些气馁的停下弹奏,轻声道:“王爷且宽心,高师傅、沈师傅、张师傅他们都是绝世高人,既然说没问题,那就一准没问题。”

    “孤知道啊……可孤还是心里忐忑啊。”裕王长长叹口气道:“孤最近读《大乘赞》,上面有一句‘但无一切希求,烦恼自然消落’,也许是孤的希求太多了吧。”

    “王爷,不是妾身说您,”李氏轻声道:“您还年轻,不应该老看佛经之类的书,会让您太……消沉的。”

    “呵呵,不碍事的。”裕王笑道:“几位师傅说过,米养人书也养人,孤的性子恬淡,看这类的书,能固心性、养神气,不无裨益。”

    “可您是大明的皇长子啊,”李氏不同意道:“应该为将来的责任做好准备,几位师傅不都说过,您应该多看看《通鉴》之类的书吗?”

    “你又不是不知道,孤一看那些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就头疼的厉害。”裕王苦着脸道:“还是把这些烦心的事儿,都留给师傅们吧,孤就想过几天安生日子。”

    李氏闻言都惊呆了,她虽然早知道王爷不热衷权利,却想不到他竟消极若斯,不由吃惊道:“王爷,您不是开玩笑吧,臣妾看您的斗志挺足呀?”

    “唉,还不都是给逼的?”裕王浮现痛苦的神情道:“我那弟弟如狼似虎,如果他继得大统,哪怕我退避三舍,也难逃他的毒手,我若不争,就连命也保不住;我若争了,却可以让我们两个都保住命。”这个道理,高拱用了五年才让他明白。但裕王的心始终纠结,他含着泪艰难道:“可怜生在帝王家,父母兄弟全都变了味,如果可能,我宁肯生在你那样的普通人家。”

    李氏黯然,过一会儿才掩口笑道:“既然如此,王爷以后对自己的妻儿可要好些。”

    “呵呵……”裕王被她逗笑了,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个道理我是知道的?”

    李氏刚要回话,却突然变色,竟捂着嘴巴弯腰作呕起来。

    裕王却没觉着被藐视了,而是一脸关切道:“来人啊,娘娘害喜了。”李氏这月没按时来身子,裕王已经让王府的女医看过了,说她很可能是怀上了……正是因为这个好消息,才会让高拱等人下决心搏一把,才会有了雷雨夜的飞火流星。

    据王府的目击者说,是夜雨大风狂,伸手不见五指,但突然天光大亮,有五彩祥云笼罩王府,然后降下一道火光,正落入后府李娘娘院中,然后便是一声地动山摇,所有人都被震翻在地上。

    是夜,院中流光溢彩、变幻多姿、并伴有风雷声,人们以为有神仙下凡,都不敢露头,直到天亮时,光华渐渐暗淡,才敢出来查看,结果看到院中出现一个还冒着白烟的大坑。人们大着胆子凑过去一看,便见一个直径有三四尺的赤色大圆球,静静躺在坑底。

    裕王命人到坑下去看,发现圆球上还有些蝌蚪似的文字,浑然天成、不似雕琢。虽然谁也不认得,但经过几位师傅辨认,得出一致结论,陨星从天而降,上面的文字必是天书,定然带来上苍的指示,必须立即通知皇帝。

    嘉靖闻言果然十分重视,先后三次派太监和钦天监来查看,最后还命人将那‘天降神物’运回宫里,并将上面的文字拓下来,向天下饱学之士、方外之人求教,希望有谁能够认出来。

    但过去大半个月了,还是无人能认出来。见迟迟不见对此物定性,京城里又冒出些别有用心的言论,说别看那玩意儿现世的动静挺大,还不知是什么呢?许是什么灾星妖物也说不定。

    正是这些说法,让裕王爷坐立不安,心惊肉跳,心说先生啊先生,你们可别让孤玩火自焚啊……便一连三番的让冯保进宫去打听消息。

    没几天,冯保禀报道:“听说皇上把蓝神仙给请回来了,原来这回是李公公出的正主意:‘既然是凡人不认得的天书,那神仙当然认得了,咱们问问神仙不就得了?’皇上听了,大点起头,道:‘对呀,我怎么忘了蓝神仙呢?他定能帮我从神仙那问出答案来。’便传下圣谕,速速招蓝神仙进宫。”

    裕王便开始每日关心蓝道行的行程,知道有一天,冯保禀报道:“听说蓝神仙已经进京了,马车直接开进西苑,这会儿正跟皇上说话呢。”说着感叹道:“从崂山到北京,一千二百里的路程,那脚程可真够快的,从接到圣旨到进京,统共才用了七天时间。”

    裕王哪管他用了几天,他只想知道,蓝神仙扶乩的结果,但冯保说,蓝神仙今日累了,不能施法,得歇一日,等明天才行。

    于是等到今天,天还不亮,裕王便把冯保撵出去,让他去探听消息,自己则茶饭不思的等到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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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到王爷的召唤,远处侍立的婢女赶紧过来,又是端茶递水,又是轻拍慢揉,终于让她缓过劲来。李氏用香帕掩口,轻声道:“让王爷担心了。”

    “没事没事,现在天大地大你最大!”裕王关切道:“怎么样,感觉好些了吗?”见李氏点头,他又半是埋怨半是心疼道:“孤都跟你说过了,有了身子就别弹琴了,累坏了怎么办?”

    李氏摇摇头道:“不累……”

    “不累怎么还吐成这样?”裕王道。

    李氏低头小声道:“这阵子老吃酸,胃里都冒酸水了。”自从查出有喜后,她是顿顿离不开酸,什么菜都放醋不说,零食也换成了酸梅、青苹果之类的,几乎整天酸倒牙。

    听她忍不住投诉,裕王不好意思道:“都说酸男辣女嘛,你且忍耐些时日,等为孤王生出世子来,就不用再吃了。”

    这时,冯保的身影出现在小径上,快步走过来道:“王爷,好消息。”说着看看四周服侍的宫人,道:“你们都下去。”待宫人们都退下,他才一脸讨好的凑近了,眉飞色舞的讲起了宫里发生的事情:

    却说那蓝道行在经历磨难后,似乎顿悟了什么,至少嘉靖看起来,他现在这副仙风道骨的模样,颇有当年邵元节、陶仲文二位天师的风采,显然功力更加深湛了。已经交谈起来,发现更了不得,蓝神仙说的话玄之又玄,自己竟有些听不懂了,便更加确信,此人修为精进了,不由十分羡慕,于是请教心得。

    蓝道行道:“放下诸般执念,一颗道心通明,修行自然精进。”

    这句话嘉靖能听懂,但他做不到,因为他没法放下一切——修炼是为了当更长时间的皇帝,如果不让他当皇帝,修炼还有个屁用呢?

    于是有些怏怏的皇帝,只好请蓝神仙破解那八字天书。蓝道行说今儿累了,不够法力跟神仙沟通,还是睡一觉,等明天再请神吧。

    转眼便到了第二天,蓝道行休息好了,便沐浴焚香,赤足散发,手持法器,登上了高台。

    嘉靖一看,他的左脚竟然一个趾头都没了,两条腿上的伤痕更是深可见骨,不由打个寒噤。再仔细看他的双手,也各少了两个指头,怪不得昨天见他一直将双手拢在袖中,还以为是在摆高人的架子呢。

    嘉靖沉声问道:“天师这身伤,是怎么搞得?”

    “在东厂诏狱里落下的。”蓝道行淡淡笑道:“那地方可比阎罗王的十八层地狱还可怕,若不是还有些修为,贫道也不可能逃得性命。”

    “陈洪这厮,竟然如此狠毒!”嘉靖咬牙道:“来俊臣也不过如此吧!”说着道:“朕把他找来如法炮制,给天师消气!”便也更加坚定了,不让陈洪掌握厂卫的决心。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蓝道行摇摇头,一脸余悸道:“而且贫道遭此无妄,八成是平时泄露天机太多,所以才遭天谴,因此才会向陛下请辞的。”

    “那这次,不会遭天谴吗?”嘉靖十分赞赏他的人品,愈加觉着蓝神仙愈发像神仙中人了。

    “这次不会。”蓝道行笑道:“臣数日夜观星象,发现紫微星域异常明亮,应主皇室大兴,又听说京城有天书降下,便知道此必乃上天有圣谕降下,贫道代天传旨,是功德也,陛下不必担心。”

    “那就好。”嘉靖放心了,道:“辛苦蓝神仙做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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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蓝道行已经不跳大神好久了,因为他双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断掉了,玩不了快进快出的障眼法,也就没法再偷拆人家的问题看了,好在这次早就知晓、无需拆看。

    只见蓝道行站在高台之上,点着了几张符纸,朝高空中念念有词后,便将拓有那八字天书的信笺在蜡烛上烧尽,然后抽出乩笔在空中挥舞几下,抽风似的一阵哆嗦,那乩笔便脱手而出,却不坠地,而是自己舞动起来,最后悬停在蓝道行的面前。

    这一套,嘉靖皇帝是见惯了的,心说:‘下一步就该是请神仙写字了吧。’

    谁知这次蓝道行推陈出新了,他没有立即指挥乩笔往沙盘上飞去,而是从怀中摸出个酒瓶,喝下一口烈酒,朝那乩笔猛地一喷,笔上便燃起了耀眼的火。这才朝沙盘一指,燃着火的乩笔猛飞过去,落在沙盘上,竟将沙粒也引燃了,整个沙盘都被熊熊大火笼罩。

    嘉靖看了既激动又担心……激动的是,蓝神仙搞出这么大的动静,看来法力精进,不愁破解不了了;担心的是,可别再把紫光阁烧了,那朕可真没地儿去了……

    当火势减弱,蓝道行这才深吸口气,吟道:“八月涛声吼地来,头高数丈触山回。须臾却入海门去,卷起沙堆似雪堆!”最后大声吼道:“吹!尽!狂!沙!始!到!金!”便大袖一卷,扑灭了火苗,道:“陛下请上前观看!”

    嘉靖便凑过来,就见那沙盘已经烧不见,上面的沙粒也看不见,只剩下八个金光闪闪的八个大字!这次是工整的篆体,他当然能看懂,面色激动的失声道:“这真是上天的启示吗?!”

    蓝道行微笑着点点头,朝嘉靖施礼道:“恭喜皇上,贺喜皇上,吉兆啊!”

    嘉靖反复念叨着这句话,喜得连连点头道:“真是天赐祥瑞,吉兆啊吉兆!”便大声对侍立一旁的黄锦道:“快,快去把徐阶,各部尚书侍郎,翰林院国子监的大人都找来……把朕的儿子也叫来吧。”又对李芳道:“吩咐下去,在紫光阁大摆筵席,招待诸位大人,共赏祥瑞!”

    老太监和大太监连声道喜,便颠颠的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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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有召,谁敢怠慢,大臣们赶紧从四面八方赶进宫里,不到午时,紫光阁便坐满了人,两位王爷,两位阁老,以及诸位部堂大人,翰林院国子监的饱学之士们,都已经各就各位。他们小声的窃窃私语,目光却都不时瞟向大殿中央处,那个从天而降的飞火流星,以及边上的一张盖着红绸的方桌。据消息灵通人士传说,蓝神仙已经为皇帝破译了天书的内容,应该就在那红绸底下。

    所有人都在猜测,到底是哪八个字,但他们都知道,应该是好事儿,不然皇帝不可能如此大摆排场。几位擅长逢迎的大臣,已经开始搜肠刮肚,准备谜底一揭晓,就致以最热烈的马屁。

    但有‘马屁第一’之称的袁部堂……哦,不,袁阁老,却脸色铁青的坐在那儿。旁人以为他被腹中的如潮马屁憋成这样,殊不知袁炜是满腔的愤懑与惊惧,哪还有心思拍马屁?

    他仅用一年时间,便从侍郎入阁,创下了历年的记录,人都说他是扶摇直上,春风得意,他却哑巴吃黄连,有苦自己知……自从春闱后,徐阁老对他是百般拉拢,千般蜜语,真把他哄得昏了头,以为徐阶想跟自己修好,好搭上景王那条船了。

    比较一下严党和徐党的形势,袁炜便一屁股坐到了徐阶这边,狠狠的坑了严世蕃一把,徐阶才能一鼓作气,将严家父子赶回老家。事后论功行赏,他果然顺利入阁。正当他满怀着希望,准备大展宏图时,现实却给了他响亮的耳光——徐阶将停止‘纳援’的回文,赶在他正式入阁的前一天发出,摆明了就是不想让他抢功。

    当袁炜气愤的找到徐阶,问他为什么不等着自己一起签发呢?徐阶笑道:“上谕都是皇上签发的,我们内阁只不过是些大秘书,说了不算的。”

    ‘甭跟我来这套!’袁炜心中大怒道:‘我又不是第一天当官,还不知道这些事儿都是内阁说了算,皇帝那里不过走个过场?’但考虑到自己刚入阁,还是忍下这口气,闷声道:“希望下次阁老能跟我商量!”

    徐阶淡淡笑道:“一定一定。”却也暗暗生气道:‘我当了十年的副相,也没敢跟首相这样说过话!’

    袁炜认为自己应该受到重视,徐阶却多年媳妇熬成婆,正摆着婆婆架子呢,于是内阁中两位大学士的矛盾开始暗暗滋生,只是外界还没感觉到,目前仅限于当事人心里生闷气罢了。

    但那都比不上这一出‘飞火流星’,更让袁炜闹心。他整天写马匹文章,把些狗屁祥瑞吹得神乎其神,心里却明白的很,那都是骗人的,哪有什么祥瑞?现在裕王府出了飞火流星,还八成是个祥瑞,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里面有什么猫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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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牛逼啊,瓶颈已经克服了……“”

第六五九章 影响

    下朝后,徐渭几个拉住了沈默,不由分说把他塞上马车,开始七嘴八舌的逼问起来。

    沈默被他们搞的晕头转向,无奈投降道:“停……你们一个个问行不?我保证有问必答!”

    “那好,我先问。”徐渭道:“我就一个问题,怎么徐阶老儿看起来比你们还急,以他往日的风范来看,如果只是为了打压袁炜,不可能那么强出头的。”

    “这个啊,你说的对,”沈默微笑道:“区区袁炜,还入不了徐阁老的法眼,放眼朝堂,也没有谁能威胁到他。”

    “你是说,是在野的那位……”徐渭何等聪明,自然一点就透。

    “不错,严嵩父子虽然去了,但严党还没倒,朝中满是他们故旧死党,严世蕃仍然野心勃勃的想要复位。”沈默叹口气道:“如果这时候就觉着天下太平,可以安享首辅的荣耀了,那他也不会走到今天,早就被严世蕃给轰成渣了。”

    “是啊,我看今天不少部堂高官,还在鼓动大赦天下呢,”陶大临插嘴道:“八成是想让严世蕃起复。”

    “不错。”沈默淡淡道:“甚至我怀疑,这一出戏码,本身就出自严党的策划。”

    “哦?”众人吃惊道:“何出此言?”

    “那异兽名曰独角犀,已经从中原绝迹千年了,仅在交趾以南才能见到,那里可不是我们的国家,要找到这么稀罕的东西,并悄无声息的运回来,这不是景王和袁炜能办到的。”沈默淡淡道:“而且不要忘了德安在哪里,是在江西,距离南昌和分宜不过百里,从时间距离和能力来看,严世蕃都有充分的可能,在幕后操纵这件事。”

    “果然不愧是严世蕃啊……”孙铤连连感叹道:“为了让自己脱罪,竟搞出这么大的动静来呢。”

    “摆脱罪名还是其次,”沈默却道:“他最终的目地,是保全整个严党!”

    “怎么可能做到呢?”众人齐声问道。

    “可以做到!”这时徐渭插言道:“如果那所谓的麒麟被皇帝认可,便将现下定义为盛世,那么这盛世是谁缔造的呢?徐阶老儿的屁股还没坐热,脸皮再厚也不能揽功,所以还是严嵩的功劳。”

    他这样说,众人就明白了,纷纷倒吸冷气道:“原来如此!如果这次让他们得逞,那徐阁老就再不能打击他们父子的故旧,严党元气得以保存,便可期待东山再起!”

    “不错,”沈默点头道:“承认麒麟,不仅会确立盛世,也会确立严阁老不可动摇的位置,让徐阁老情何以堪?又如何放手改革呢?”

    “原来如此,”众人笑道:“拙言兄,徐阁老必须请你吃饭啊。”

    “吃饭不敢想。”沈默一耸肩道:“不让我再吃屈就烧高香了。”

    “徐阁老不喜欢麒麟的原因,我们算明白了。”孙铤又道:“可为什么皇上也不感冒呢,他不是最喜欢祥瑞的吗?”

    “若是一般的祥瑞,皇帝自然喜欢。”徐渭笑道:“但麒麟这种东西关系太大,一旦认定后果太多,且很难预料……”说着冷笑一声道:“皇帝拿掉严嵩父子,让徐阁老上台,就是为了收拾这内忧外患的残局,若这样的世道还称作‘盛世’,可真是睁着眼说瞎话。”

    “文长兄说的不错。”沈默点头道:“皇帝下了很大决心,才将严家父子拿掉,事关政局的稳定,怎会轻易改弦更张?”说着朝徐渭嘿嘿一笑道:“而且你一说,要朝那东西三叩九拜,日夜供奉,皇帝就不乐意了,四十多年的天子,唯我独尊已经到了骨子里,怎会把头野兽当成祖宗,给自己找不自在?”

    “原来如此!”众人恍然道:“还一直以为文长兄,怎么糊涂到帮着景王说话,闹了半天,是为了捧杀对方啊,实在太阴险了!”

    “这可不是我的主意,”徐渭翻翻白眼道:“是某人让我说的。”不用说,大伙也知道他口中的某人是谁,只听孙铤笑道:“还以为拙言兄转性了呢,原来还是那么狡猾狡猾的,只是不知……”他顿一顿,吴兑接着道:“为什么会在劝谏皇帝的时候,那么的……不管不顾呢?”

    “呵呵,”沈默微笑道:“虽然踏上官场就当不了好人,但在权术丛生中,也得有一点真。古人云‘直愚者久’,要是没有这点真诚,权术再精巧也不持久。”

    听了他这话,一班年轻的兄弟,都面露沉思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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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祥瑞的事情,看似波澜不惊的结束了,但其影响非常深远,尤其改变了两位皇子的处境。

    虽然嘉靖将俩个儿子进献的祥瑞分别赐还,看似公平合理,不失偏颇。但这两样东西,一个已经被皇帝认定,另一个则没有认定,这意义上相差可就太大了——裕王得到那‘飞火流星’,就等于得到了那‘皇天后土、日月永照’的八字天书,绝对引人遐想,而景王得到那‘疑似麒麟’,却只能当成个宠物养,没法用来做文章。

    这下就连最钝感的大臣,也明白皇帝的心往哪边偏了。本来么,长幼有序,就该兄长排在前面,而且裕王仁厚,比起刻薄寡恩的景王来,显然是更好的储君人选。一时间,朝野人望大变,那些聚拢在景王党身边的人,渐渐散去,而裕王几位老师身边的人,却多了起来。

    尤其是在陈以勤发表了一番惊世之论后……

    陈以勤身为有名望的学者,收到了出席三公槐辩论的请柬。说起三公槐辩论,还是沈默首倡的,至今已经半年多了。现在的‘三公槐辩论’由徐渭在主持组织,对于这件差事,他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热情,浑不似平时倦怠厌政的样子。因为这太对他胃口了。

    其实这种形式并不新颖,因为‘坐而论道’是士大夫们的永恒节目,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不知有多少个文社、学院、会所,在定期不定期的搞这种辩论。但三公槐辩论又是那么的与众不同,因为天下所有的辩论也好、交流也罢,总是拘泥于同一学派内部,充其量也就是流派之争,但根子上还是同源同宗的,所以你辩论的水平再高,也是闭门造车,影响了了。

    但三公槐辩论不同,它是不同学派,不同思想间的碰撞,不管你是理学门人,还是心学门人,还是法家子弟,还是道家信徒,还是李贽那样无信仰的狂人,只要你名气够大、学问够深,胆子够足,就可以登台与其他学派一辩高下!这个大胆的设想已经提出,便立刻引起了热烈的反响,想要登台的多,看热闹的更多,这一旬一开的三公槐辩论,变成了京城读书人的焦点,能在辩论中获胜,甚至只是表现精彩的,都会立刻名满京城,继而扬名天下。

    当然,为了避免辩论变成无意义的争吵,沈默在三公槐辩论之初,便为其立下三原则,一,无论原本什么身份,登台后便只是平等的辩论者;二,不准人身攻击,也不准泛道德论;三,不准诡辩。所有人在登台之前,必须签下这份协议,否则不会获得出场资格。

    应该说,沈默的限制还是颇为有效,但也不可能完全杜绝非学术的争辩,尤其是论战双方有宿怨,或在政治上对立严重,都会引发这种争端,比如说陈以勤那次。原本是好端端的学术争鸣,但对方有一个景王的老师,在不停鼓吹景王爷天命所归,是继承大统的不二人选,言语间还有诋毁裕王之意。

    陈以勤本就是个火爆脾气,不由十分生气,便决意驳一驳这狂徒,轮到他发言的时候,陈以勤朝那景王的老师作个揖道:“您老说了很多,说得也很精彩,但……这些话最好以后不要再讲。”

    那人原本还在得意,一下气得胡子都翘起来,怒道:“皇上还没有立你们家王爷为太子呢,我爱说什么,你都管不着!”

    “错!”陈以勤一脸肃穆的朗声道:“国本早就默定了!裕王殿下讳载垕,垕从后从土,首出九域,此君意也!”此言一出,石破天惊,三公槐前一下子鸦雀无声,全场都是张大的嘴巴,若有鸟群飞过,必能让很多人品尝到新鲜的鸟粪滋味。

    陈以勤的解释太大胆了!但确实合情在理,那‘垕’字是土字上有一后,后在远古是国君的称谓,后在土上是表示君有大地。中国这块大地又被古人理想为九州、九域。所以陈以勤以‘垕’的解释挥发开来,接着又道:“天降流星,上有八字天书‘皇天后土,日月永照’,皇天是皇帝天子,后土为垕,天子在前,载垕在后,实乃天意也。”说着一脸郑重的对那景王老师道:“圣心天意都如此了,您怎么还有别的想法?”

    “你你……”那景王老师憋了半晌,终于憋出句道:“仅凭着臆想杜撰,就敢妄言国本?”

    “要不是你在那里信口雌黄,”陈以勤轻蔑道:“我怎么会说这番话呢?我还要说,‘圳’是什么?田边水沟尔,能与‘垕’同日而语吗?”那景王老师无言以对,借口身体不适提前退场,结束了这场变了调的辩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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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以勤在三公槐辩论上的惊人之言,一下子点醒了很多人,许多人都认为,一般人给儿子起名,都要仔细推敲,更不要说皇帝为皇子命名了,那是绝对不会马虎的。所以他们真的相信陈以勤的说法,认为裕王殿下的名字,绝对是含有深意的。

    终于,在被动了将近一年之后,裕王逆转了形势,在与景王的竞争中,重新占据了上风!

    但高拱他们的弦仍然紧绷着,因为还没到松口气的时候——一方面,陈以勤的言论太过大胆了,万一皇帝不高兴,可能会连累王爷。二来,王爷的世子还在李娘娘的肚子里,能不能如愿降生还不一定,能不能带把也只在五五之数。

    可聊以**的是,陈以勤一直平安无事……据说景王的人,已经向皇帝狠狠告过状了,嘉靖不可能不知道三公槐的事情,但并没有降罪,甚至没有申斥他,是不是默认了陈以勤这种说法呢?至少在很多人眼里,是这样的。

    于是局面好像清晰起来,裕王成为继承大统的必然人选,但又充满了不确定,生不出世子,希望再大也都是枉然。

    将希望建立在一个未出世的孩子身上,是件多么不靠谱的事儿啊,但又别无选择。高拱几人除了烧香拜佛、祷告上苍保佑外,只能督促裕王爷恩泽兼施,以求广种薄收……这也是当初他们的打算,只要多怀上几个,那就一定能生出世子来的。

    对于师傅们的这种要求,裕王是很开心的,于是每日穿插于花丛之中,辛勤的耕耘起来,不喊苦也不喊累,显出对此事异乎寻常的热情。高拱他们虽然觉着这样不妥,但当前的重中之重,是保证王爷能生出儿子来,至于身体,还是以后慢慢养吧。

    在沈默的亲自安排下,裕王府加强了戒备,尤其是内控措施,有身孕的妃子将会受到全天候、全方位的保护,衣食用具都必须先经过从北镇抚司请的用毒高手检验,没有问题了才能送到妃子那里。还为其配备了专门的妇科大夫,全程跟踪母子健康状况,有问题早发现早治疗,力保胎儿顺利发育。

    他们甚至还请了法师入住王府,防备有居心不良之人,下蛊诅咒未出世的世子,绝对是如临大敌、全府戒备!

    日子一天天过去,所有人都在等待中煎熬,每个人的弦都绷得越来越紧……不紧也不行,因为仅仅一个六月里,他们便粉碎了五起意图对裕王或李妃不利的阴谋。虽然他们干得很棒,但只要有一次没防住,一切的努力都将白费,所以大家的压力非常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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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这样迎来了酷热的夏天,北京的夏天非常不友好,太阳毫无顾忌的直射地面,将树叶、黄狗,还有人们的心情都晒蔫了,热得人无处躲藏。哪怕是在通风的屋里,也是动一动就出汗,什么也干不成;沈默真羡慕三个儿子,可以整天泡在浴池里玩水,他却还得每日顶着烈日出去上班,且还得时刻保持翰林掌院的风度,只要出门就得穿戴整齐,仪容丝毫不乱,其痛苦不啻于上刑。

    若菡见他起了一身痱子,心疼的不行,问他可不可以歇歇,沈默苦笑着摇头道:“现在是非常时期,徐阁老正整顿吏治呢,我可不能往枪口上撞。”

    “他整顿吏治,跟你们翰林院有何关系?”若菡不解的问道:“你不是说,翰林院是清静之地,与是非无染吗?”

    “唉,那些科道言官,还管我是哪儿的?都在那盯着呢,就等着我出篓子呢。”沈默郁闷的叹口气道:“现在徐阁老广开言路,命言者无罪,终于让那些人又活跃起来;他们是铆足了劲儿上本,大到贪污渎职、小到随地吐痰,没有他们不管的事儿,逮着了就是一本,弹不倒你也让你难受半天。”说着笑笑道:“听说徐阁老也被弹劾了好几本,不得不连连上书自辩。”大明朝的惯例,只要有人弹劾你,就必须上书自辩,甚至还得主动停职在家,等待最终调查结果出来,证明自己是清白的,才能回去上班。

    但在严嵩当政时期,内阁下令禁止官员私自脱离本职,否则以玩忽职守论,要不沈默真像主动招惹几个不痛不痒的奏本,好名正言顺的在家歇着。

    若菡闻言笑道:“徐阁老这下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亏着你们当初还对他的决定大加赞扬呢。”

    “呵呵……”沈默笑笑道:“即使到今天,我也依然要说,单凭这一点,徐阶就比严嵩强多了。”

    “为什么?”若菡奇怪道:“把你们整天弄得紧张兮兮,难道就是好了吗?”

    “就是好。”沈默拿起官帽,端正的戴上道:“你不能只看到言官们胡搅蛮缠的一面,还得看到他们的好处,他们就像鞭子一样,让懒散日久的官员重新干练起来;让毫无敬畏的官员终于有了害怕的东西,这是金子都换不来的。”说着淡淡一笑道:“所以有点副产品,是可以接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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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十多岁的外公来青岛了,陪陪老人尽尽孝心……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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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介绍:
权柄结束三天后,新书开始了,写的是明朝嘉靖到万历年间的事情。那段历史很好玩,也让人特别遗憾,很多年前就有写一下的冲动。
实际上三月份开始,我便开始准备这本书,为什么用这么长时间?因为对历史的敬畏,许许多多东西需要落实和思考。
然而落笔成文时,还是希望大家看了能轻松快乐,因为经过三百多万字的《权柄》的征程,我深切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大家平时生活都不易,没必要让读者在看书的时候,再受一番折磨了。
所以我必须在历史的厚重与故事的轻松之间,寻觅一个平衡点,这很难,好在《权柄》给我积累了不少经验,在编辑的指导和读者帮助下,和尚几易其稿,最终敲定了这样一个故事……
让我们随着主人公,从云诡波谲的嘉靖后期开始,走一段激动人心的人生路,也让我们用最合理的方式,去改变历史的走向……
另,如果有养肥新书的习惯,可以看看和尚的第一本书《权柄》,三百万字,挺精彩的……
官居一品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官居一品,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官居一品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