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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戒大师     官居一品txt下载     官居一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二零章 面圣

    沈默是从监狱里出来的人,按照道家的说法,身上是带着晦气的,自然不能先见皇帝了,而是要经过陶天师的消毒……哦不,净化之后才能觐见。

    趁着给他净化的功夫,陶天师向沈默提出了三个要求,算作帮自己提前见到皇帝的报酬,前两个属于远期带条件的,现在不想也罢,反正沈默自己都觉着不靠谱。而最后一个,则是请他让出百花仙酒的专利所有权……

    沈默不由暗暗吃惊,看来尊敬的嘉靖陛下,果然对着百花仙酒有着非一般的需求,不然这老头也不会提这种要求。但他并不怪陶天师独占全功,因为身为道教权威,陛下的炼丹专家,陶仲文的工作便是,搜集天下的奇珍异草,捏吧捏吧烤成各种丹药,助皇帝延年益寿、祛病强身,当然也包括金枪不倒了。

    而他这个权威专家一直无法解决陛下的性福问题,如果别人也解决不了还好,一旦有人治好了,那他这个权威就要受到极大质疑了……陛下圣心难测,尤其是在这种事情上,让他卷铺盖滚蛋都是有肯能的。

    扪心自问,换成他是陶天师,恐怕会直接将献酒的人灭口了,哪还会如此大费口舌的讲条件?

    好在‘虎老不咬人’,陶天师并没有干掉他的意思,而是拿出了极大的诚意,向沈默讲述阁老们对他的看法,太监们对他的看法,以及最重要的,陛下对他的看法。

    “如果你想有个好的发展,”陶天师最后总结道:“必须要跟宫里保持良好的关系。”

    “宫里?”沈默轻声道:“您说是陛下近侍吗?”

    “对,道士这边你不用担心,老道会一直回护于你的,”陶天师轻声道:“你要重视太监们,那些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拆台架秧子是足够了。”

    “不是说嘉靖陛下十分排斥宦官干政么?”沈默轻声问道。

    “那都是老黄历了。”陶仲文微微摇头道:“陛下身居宫中二十多年,与朝臣绝少接触。日常所见的,除了几位阁老之外,就是我们这些道士和太监了,其中司礼监大头头李芳,以及陈洪、黄锦二人,更是二十年如一日的服饰陛下,陛下就是再有戒心,也早就放下了。”说着又爆料道:“我是亲眼见着,夏言不屑于太监交往,结果输给了与太监们关系融洽的严嵩;而严阁老正是靠着太监们通风报信,好话说尽,才能一直深得帝心;现在徐阁老也十分注意与太监们交往,但李默仍然对太监们不屑一顾……这次过年,两位阁老都有礼物送给司礼监五位大太监,但陈洪向李默求副对联都没得到。”

    沈默缓缓点头道:“我晓得了,多谢天师指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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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过净化,变成干净人儿,沈默便告别了陶天师,被两个道童领出了这里,沈默回头望去,只见殿额上悬挂着蓝底金字的‘紫宸殿’三个字。

    离开紫宸殿时,已经是天光大亮了,沈默终于可以打量一下这座神秘的西苑了,只见四周尽是红墙黄瓦,画栋雕梁,殿宇楼台,高低错落,在朝暾微曛之下,显得金碧辉煌,壮观雄伟,确实比别处的建筑尊贵太多,也让人压抑许多。

    跟着小道士穿越一片错落有致的建筑群,进入名为‘延年门’的宫门,绕过一座九条龙的琉璃照壁,便到了一处极为宽阔的庭院,四周种着松柏,还有仙鹤与梅花鹿在悠闲的漫步。

    与别处皆用汉白玉和青砖铺地不同,这里是大片大片的花圃与药圃,精致的矮小篱笆之间,只有鹅卵石铺就的小道。不过与外面一样,这里的鹅卵石小道也是并排的三条,中间一条实际上是用白色玉石铺成的,那是只有皇帝才能走的御道。

    现在沈默就沿着边上的青石道,跟着小道童一直走到了正北方的大殿门口。道童说明来意,门口的守卫便放行,上了汉白玉的台阶,由两个太监把沈默接进去,让他在前殿里先候着,就进去通禀去了。

    沈默闻到上好的檀香味道,便偷偷转眼打量。只见偌大的大殿,正南面挂着三清道君地尊像,下面有祭坛供奉。祭坛对面还有一尊一人多高地三足加盖青铜香炉,那檀香烟气便是从这里面出来的。

    看遍整个大殿。也没有龙椅。只是在祭坛前面,大殿正中,有一个白玉圆榻,榻下八方还镶嵌着八卦紫金砖,沈默不由胡思乱想道:‘看来陛下真的很用功,时时刻刻逼着自己打坐。’

    但最吸引沈默注意力的,还是东墙中央挂的,一幅装裱的十分素雅的中堂,上面写着几行飘逸的行书大字曰:‘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功成而不居。’,左下方落款是‘嘉靖三十年朱厚熜敬录太上道君语训’,落款的底下是一方大红印玺,上镌“御笔”两个篆字。

    沈默知道这是从《道德经》上摘录下来的,乃是老子清静无为的治国思想的体现,只是……这黄老之术,适用于天下初定,修生养息之时,现在大明内忧外患,一地鸡毛。正是君臣奋发,呕心沥血,想方设法挽大厦于将倾之时。嘉靖皇帝却挂了这样一幅字在寝宫,除了是在为自己的懒惰怠政找理由,自欺欺人之外,沈默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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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在胡思乱想间,一个胖胖的穿着大红蟒衣的太监出来,朝沈默慈眉善目的笑笑道:“沈默是吧,陛下要见见你。”

    “有劳公公了。”沈默拱拱手,跟着那太监从外间的大厅穿过回廊,到了一道厚厚的纱幔前,那太监便跪下了,沈默虽然极度反感给人下跪,但若是不给皇帝下跪,后果还没人设想过呢……沈默不敢为天下先,还是痛痛快快跪下吧。

    只听那太监细声细气道:“万岁,那个沈默来了。”说完却没人应声,就在沈默以为皇帝是不是睡着了时,就一记清脆悦耳的玉磬声从里面传出来。

    太监见他还在愣神,赶紧小声道:“陛下答应见你了,还不请安?”

    “罪臣浙江解元沈默,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沈默心里一百个不乐意,却还是规规矩矩的三叩九拜。

    陛下说要见他,没说让他见,所以沈默只能隔着厚厚的纱幔,根本见不到皇帝长什么样。也许因为陶仲文告诉他不少内幕,其实更是因为心里有了底,跪在那里便显得端正而肃定……沈默很清楚,如果自己真的没戏了,嘉靖也不会召见自己,因为此人极度排斥见大臣,不到非见不可,是不会召见的;既然召见自己,且还是单独召见,那就说明有戏,大大的有戏!

    便听到里面若远若近的声音道:“你就是那个沈默?”

    “正是微臣。”沈默赶紧答道。

    “沈默。”那个声音幽幽道:“字拙言,绍兴籍,嘉靖十六年五月生人,也就是说还不到二十岁。”虽然说话鬼里鬼气,但那种万人之上的气势,却体现的淋漓尽致,让人不敢怠慢。

    ‘果然不是一般皇帝啊,还知道先了解谈话对象的背景资料。’沈默尽力平静回答道:“臣是绍兴人,还差三个月二十岁。”

    “嗯,”嘉靖帝缓缓道:“有道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此话诚不欺人,你当时不过一个小小的生员,朕破格超擢,让你当上了浙江的巡按……翻看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二十名巡按御史,哪个不是两榜进士出身,不是久经历练?只有你沈默,不过巡察浙江几个月,便以二九年华,秀才出身,当上了代天巡狩的御史。此等殊荣,翻看成祖建极以后,可曾有过一例?”

    “不曾有过……”沈默摇头道。

    “那你还敢公然烧毁证物,让朕亲自吩咐下去的钦案断了头,”皇帝的怒气上来了,声音也变得冷硬起来:“你太让朕失望了!太对不起朕的栽培了!”

    沈默没法答话,因为皇帝不问的时候,是不能说话的,这点规矩他还懂。

    “朕本以为,你身为沈炼的学生,就算不对赵文华恨之入骨,也不可能和他尿到一壶里!”皇帝的火气不消,说出的话也越来越难听:“你这个无君无师无父的东西,让所有人都失望了!”便听他厉声喝道:“说,你还打算让朕第二次失望么?”

    沈默赶紧摇头道:‘不敢。’

    皇帝便提高声调道:“说,你到底想保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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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n次写到两点的和尚上

第三二一章 奏对

    “说,你到底想要护着谁?!”嘉靖帝阴冷不带一丝感情的问话,仿佛毒蛇般缠绕着沈默,只要稍不中意,便将他勒死。

    “罪臣不过小小巡按,无品无级,微不足道。根本没本事护着谁,”沈默的声音越来越沉稳,到后面几乎是一字一句:“也绝不会偏袒回护任何一人!”

    嘉靖帝似笑非笑道:“赵贞吉的奏疏可不是这样说的,他说你从一开始,便阳奉阴违,与地方官勾勾搭搭,几次暗阻办案。最后竟然铤而走险,烧毁物证,被他抓了个正着。这件事,事实清楚,证据确凿,还有什么可狡辩的呢?”

    “臣没有可狡辩的。”沈默却不为所动道:“臣一颗丹心,可鉴日月,不需要狡辩!”

    “呵呵……理直气壮啊!”嘉靖帝被他气笑了:“是不是哪位大人物,教你只要死不承认,就可以化险为夷啊?”

    “不是。”沈默摇头道:“没有人教我说这话,是我自己要说的。”

    “还是狡辩。”嘉靖帝淡淡道:“看来这里面的水很深啊,让你见了朕都不说实话,朕问你最后一次,你倒底是谁的人呢?”

    这话一出,沈默立马道:“回陛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明朝所有的官员都是朝廷的人,都是陛下的人。”

    “幼稚。”嘉靖的声音有些松缓道:“大明朝这么大,官员那么多,朕一个人是管不过来的,还是得分锅吃饭,分家过日子的……说说吧,你沈解元是在姓严的锅里捞食呢?还是姓李的姓徐的?”

    沈默倏地抬起了头,双目含泪,声音微颤道:“回陛下的话——臣本布衣,庸碌幼稚,蒙陛下不弃,委以一省巡按,又受命协查倭寇侵袭南京一案。虽说协办官员应以主问官为尊,但臣更知道,臣的一切都是陛下给的,所以臣的一切所为,只听皇上的,只为大明朝着想,绝不会听他人指使,也没有任何人能左右臣的本意……”说到最后,脸上已经流满了泪水,只听他语带着无比的沉痛道:“至于此次未能察明钦案,让陛下失望。一切责任,归根结源,皆是臣一人之过,更与他人无关……但臣向陛下坦言,如果再遇到这种事情,臣的选择还是不会变……”仿佛受尽委屈的孩子,终于可以一吐心曲一般,说到最后,沈默已经泣不成声了。

    嘉靖帝有些烦躁道:“哭也没有用,烧了账本就是坐实了‘私毁证物’之罪,别人要治你,朕也救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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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了皇帝的话,沈默擦干泪道:“臣……恳请陛下赐予刀剪。”

    嘉靖帝不悦道:“死能说明什么问题?”

    沈默这个汗呀,赶紧解释道:“臣不敢置君父于不义。臣不过是有样东西要呈给陛下。”

    里面没了声息,过一会儿,帘子掀动,那胖太监端着个托盘出来,上面摆了一把金柄小刀,还好心提醒道:“你可悠着点,在陛下面前动刀,稍有出格便会被乱刀砍死的。”

    沈默感激的朝他一笑,便拿起小刀,在夹袄的底部隔开一个大口子……然后从里面掏出个密封良好的油布包来,再割开夹袄的另一侧,又取出同样一个油布包。深深望着手中的东西,沈默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道:“为了这东西,臣是几死还生,今日终于可以呈奏天子了!”

    胖太监轻声问道:“这是什么?”

    沈默缓缓打开油布包,一本蓝皮的册子便出现在他的眼前,胖太监不禁轻呼一声道:“账本?”这十分出人意外的一句,连帘子里的皇帝都是一怔。

    只见沈默将两个包里的两本账册合到一起,长舒口气道:“启奏陛下,罪臣原浙江巡按监军道沈默,呈上于浙江巡抚别墅处所获的账册两本,其中一本是进账册,一本是出账册,敬请圣览。”

    大殿里檀香缭绕,针落可闻,所有人都望着帷幔后的帝王,嘉靖帝也不叫那胖太监黄锦去接那个辞呈,而是定定问道:“为什么之前要骗朕,说那账本已经烧了?”

    “回陛下,臣确实隐瞒了实情。”沈默沉声道:“但臣有不得已的原因……因为这账册牵扯到浙江一省、甚至东南数省的局势,一旦处理不好,可能会使刚有起色的抗倭局面,转眼化为泡影,所以微臣愚见,这东西必须让陛下第一个见到,雷霆雨露,皆有君出,方可使东南不至于动荡,使大明不至于陷入内争,使群臣知道一切都简在帝心,皆由陛下乾坤独断!”

    他脸上的狂热让那胖太监看得眼前一亮,心说真没看出来,这家伙马屁功力炉火纯青啊!竟然第一次见陛下,就拍出如此有水准的马屁……却不知是这是多亏了陆炳和陶仲文的考前辅导,才让沈默有的放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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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铛……’一声磬响清脆悦耳的,那厚厚的淡黄色帷幔,便无声无息的向两侧卷去。

    沈默便看到一个铺有明黄蒲团坐垫的圆形坐几,坐几旁隔着个架在紫檀木架子上的玉磬,磬里斜插着一根同样颜色的磬杵,那一记清脆的磬声定是从这里敲响的。

    但视线也仅止于此了,他不敢再抬头,毕竟大明朝的皇帝还没有与人对视的习惯。

    但那蒲团上终究是坐着人的,沈默便听那里发出更清晰的声音道:“你担心有人拿这个做文章,逼迫朕就范么?”

    “臣愚钝,”沈默赶紧低下头道:“也许是庸人自扰,但只要有万一可能,臣就情愿这样做。”

    “呵呵……”嘉靖帝竟然笑出声来:“年青就是好啊,有冲劲没顾虑,脑袋里也没那么多乌七八糟的东西。”

    沈默刚要松口气,却听皇帝继续道:“但是年青也有不好的地方,考虑问题不周全,你可想过这样的后果?先不说赵贞吉,单说他的老师徐阶,还有杨宜的同乡李默,不管你出于什么动机,藏起了这本账册,都已经在事实上得罪了两人,就不怕他们给你小鞋穿?”

    “臣当然怕仕途阻断,甚至锒铛入狱。”沈默掷地有声道:“但臣更怕有人借此要挟君父,让陛下做出不得已的选择。为了维护主上的权威,微臣哪怕是粉身碎骨也不怕!”

    “哈哈哈……”嘉靖帝放声笑起来,笑声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快意道:“朕果然没有看错人。”说着伸出瘦而修长的手。

    黄锦便将账册呈上。

    嘉靖将账册举得远远的,眯眼翻阅起来。起初面色尚算平静,慢慢地,两只眼睛变得冷沉沉……他久居深宫,不与大臣接触,对权柄的把握,却比历代先帝都要紧,都要牢,其秘诀无外乎对人事权和财权的掌控。所以看账本对他来说,是件很容易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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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靖帝坐在那里边看边沉思,沈默跪在地上,黄锦则木然立着,大殿里没有别的动静,只是间或听到纸张翻动的沙沙声,更显得安静无比。

    时间缓缓流淌,直到地上的影子越来越短,皇帝才缓缓合上账册,脸色又完全平静下来。

    嘉靖终于开口问道:“你看过这本账册吗?”

    沈默咬咬牙,轻声道:“不敢欺瞒陛下,臣是看了之后,才发现万万不能外泄,只能交由圣裁的。”

    嘉靖帝缓缓点头,脸上的神色甚是复杂,既有些赞许,又带着难以掩饰的怒气,转过头问黄锦道:“你知道这账册上记载了什么吗?”

    黄锦嘟噜着胖脸憨憨道:“奴才不知道。”

    嘉靖冷声道:“告诉你吧,是嘉靖三十四年全年,浙江的各项税收加派,提编寇饷的最终流向!”

    黄锦一愕,茫然望着嘉靖道:“都流到哪去了?”

    “哼……”嘉靖鼻子发出一声怒哼道:“扣除解赴朝廷、移交藩王等用向不说,单说花掉的一百万两军费,真正落在军队身上的,不过是五十五万两而已,其余四十五万两,”说着重重一拍桌面道:“全都流进了他赵文华和胡宗宪的腰包!何等贪婪,无法无天啊!”

    黄锦赶紧跪下道:“陛下息怒……”

    “怪不得沈默不敢将此账册交出来,”嘉靖的胸口剧烈起伏,面色铁青道:“若是被捅出去了,这侵吞巨额军饷的罪名,神仙老子也保不住!他们全家都得人头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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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二二章 圣心独裁

    “这帮家贼,蠹虫,强盗,流氓,下三滥……”

    如果单听这一连串的咒骂声,谁也不会将其与大明朝的至尊,天下最高贵的男人联系起来。其实即使让你亲眼看见,也很难把这个身穿葛布道袍,脚踏黑面布鞋,面容清矍,须发飘飘的道人,与皇帝这个金黄色的职业间划等号。

    但现实的荒谬,往往超出人们的想象,这位老道确实就是大明朝兆亿子民的君王,大明嘉靖皇帝陛下。

    只见嘉靖帝将双手负在背后,绕着那明黄色的蒲团一边兜圈圈,一边破口大骂,太监们噤若寒蝉的匍匐在地,唯恐成为陛下发作时的牺牲品。

    直到皇帝骂够了,骂累了,这才一屁股坐在蒲团上,闭目仰天喘着粗气。

    看着皇帝真是气得不轻啊,沈默心里犯嘀咕道:‘不会怪我将烫手山芋递给他,而给我小鞋穿吧?’其实他原本没这么胆小,都是让陆炳和陶仲文给吓唬的。

    显然,对喜怒无常的嘉靖皇帝,近臣们有些妖魔化了,至少皇帝没有一点怪罪沈默的意思,他渐渐调匀了呼吸,表情也恢复了平静,缓缓道:“大道修之有易难,也知由我亦由天。”说着睁开眼睛,支起身子,甩着宽大的袖袍,飘然起身,来到沈默的面前道:“若非积行修阴德,动有群魔作障缘……你觉着胡宗宪和赵文华,算不算朕的魔障?”

    “臣人微言轻,年少无知,不敢乱说。”沈默轻声道。

    “讲!”嘉靖的声音明显高了些。

    沈默一凛,赶紧道:“回圣上,微臣姑妄言之,依微臣之见,朝廷出现截留贪污者固然是魔障,但东南的倭寇却也是大魔障……”偷眼一看,见皇帝没有打断的意思,他便接着道:“现在的难题是,要是把前者除掉的话,后者就会更加不可收拾;孰轻孰重,圣心独裁,微臣不敢妄言。”

    “这还叫不敢妄言?”嘉靖帝挪揄道:“朕不是二百五,你已经说的够明白了。”

    沈默赶紧道:“圣明无过陛下,微臣不敢狡辩。”说的极其顺溜,显然是找到了上辈子巴结局长大人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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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呵呵……”嘉靖帝轻轻拍一下他的肩头……这动作落在太监们眼里,简直如天雷滚滚啊,除了严阁老之外,陛下似乎还未向任何大臣,做过如此亲昵的动作呢……但施与受的双方,都没有察觉到这点,嘉靖帝俯首在殿中缓缓踱步道:“难道没了张屠户,朕还吃不了带毛的猪吗?”

    沈默轻声禀报道:“我大明朝人才济济,除了胡宗宪,肯定还有可以胜任的人选,但胡宗宪已经熟悉了东南,且展开经营一年有余,如果此时换将,新任官可能有自己的想法,很难做到萧规曹随……一旦推倒重来、人员更迭,造成人力物力上极大的浪费不说,军队也至少瘫痪半年,后果可能无法想象。”

    “哼,”嘉靖重重哼一声,却也没否定这个说法,而是沉声问道:“那你觉着,朕该如何处置他们?”

    “这个微臣真的不知道了。”沈默是打死都不敢胡说了,摇头苦笑道:“微臣只觉着很难很难……”他知道嘉靖帝是极端聪明的皇帝,那肯定讨厌‘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之类的推托之词,所以如是坦诚。

    果然嘉靖帝的脸上,流露出感慨之色,仰面望着殿顶,喃喃道:“你们回答不上来,就把问题往上一推,推来推去,最终还是落在朕的面前,朕又能推给谁呢?”

    “微臣无用,不能替君父解忧,恨不能愧死当场!”沈默一脸郁卒道。

    “哎,要是你死了能解决问题,朕立马杀了你。”嘉靖帝笑道:“可是没有啊……所以说,当皇帝是个苦差事啊。天下最苦莫过朕心,是宽亦误,严亦误,岂止是尔等迷哉?朕亦迷也……”

    皇上一沉默,大殿里立刻安静下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到座榻上,也不盘坐,就那么伸着双腿坐在榻边,胳膊倚在蒲团上,眯起狭长的双目道:“老子有云:‘治大国,若烹小鲜。’你怎么理解这话?”

    “回陛下,这是老子治国为政的主张,微臣才疏学浅,不敢妄议。但微臣自幼家贫,尝在江边结庐而居,自江中捉些小鱼小虾上来,与家父下酒,是以对这‘烹小鲜’还有些发言权的。那些小鱼很鲜嫩,下国之后最忌乱翻动,如果用铲子频频搅动,肉就碎了,完全不像样子。”

    顿一顿,见皇帝面露倾听之色,沈默方才大着胆子道:“老子用烹鱼比治国。是不是说,君主治理国家,要像煎小鱼那样,不要常常翻弄……朝令夕改、朝三暮四、老百姓就会无所适从,国家就会动乱不安。相反,如果国策法令能够得到坚定不移地贯彻执行,就会收到富国强兵之效。如此,一切外在的灾祸,都不会形成长久的祸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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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他说完,嘉靖面上的纠结犹疑之色尽去,第一次真真正正的展颜笑道:“黄锦,你觉着他答得怎么样?”

    “奴婢才疏学浅,一般阁老们讲话都听不懂的。”黄锦陪笑道:“但沈解元的话,奴婢能听懂,也觉着很有道理。”

    “哈哈哈……”嘉靖帝指着黄锦道:“沈默,你听到没有,在黄锦看来,你比阁老们还有学问呢。”

    “黄公公谬赞了,”沈默苦笑道:“可能是大学士们说话太深奥了,我们这些普通人都听不懂。”

    “没错,就是听不懂。”嘉靖帝颔首道:“一个个皮里阳秋,口蜜腹剑,心里一套,嘴上一套,整日价就知道在朕的面前演戏,也不知是在给朕看耍猴呢?还是把朕当猴耍。”

    “肯定是前者。”沈默和黄锦齐声道。

    “当然是前者!”嘉靖拂袖起身,在蒲团上坐定,满脸信心道:“这个大明朝,都在朕的心里装着呢,谁也耍不了我!”说着一挥衣袖道:“宣他们进来……”黄锦便出去宣旨。

    嘉靖又对沈默道“到帷幔后面藏好了,朕让你瞧一次猴戏,看看好不好玩。”

    沈默哪敢多说,赶紧起身,躲到帷幔后面。刚刚藏好,便见那黄锦去而复返道:“陛下,他们来了。”

    嘉靖帝点点头,黄锦便出去道:“几位大人,请进来吧。”

    然后就见三个身穿大红官袍,腰缠白玉腰带的官员,稍有先后的次第进来,面朝着皇帝一字排开,齐刷刷跪倒,山呼万岁。

    嘉靖已经恢复了惯有的沉肃,点点头道:“都起来吧。”三人便谢恩起身,黄锦将一个锦墩端过来,轻声道:“严阁老请坐。”那最先进来,年纪最长,胡子眉毛全白了的老头,颤巍巍谢过陛下,在那太监的搀扶下,缓缓坐在皇帝左侧下方。

    ‘原来这个棺材瓤子就是严阁老,’躲在幕后的沈默不禁暗暗皱眉:他是很尊敬老人的,但一个这样站着都费劲的垂垂老朽,担任麻烦重重的帝国的首相……他还能胜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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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外两个官员只能站在殿中了,因为在侧面,沈默看不到他们的脸,但能猜到那个矮的应该是内阁次辅徐阶,高的就是那个狗日的李默了。

    这时候严嵩开口了:“老臣记得,上月陛下说,二月十五出关,今次竟然提前十天,看来陛下玄功大进,可喜可贺啊……”正所谓行家一开口,就知道有没有,沈默觉着必须向这位拍马屁时间比自己两辈子年龄都长的老人致敬。

    嘉靖轻轻一捋袍袖,淡淡道:“没有精进,不过是心烦意乱,无法入定,只好提前出来了。”

    严嵩赶紧扶着墩子起身,带领两位一品大员下跪请罪道:“都是臣等无能……”

    嘉靖挥挥袖子,不耐烦道:“无能无能!以后少说这句话,若是真的自认无能,都写辞呈回家种地吧。”

    “臣等不敢。”几人讨了好大个没趣,只好讪讪站起来,都知道这次得不到好脸色了。

    “朕闭关这几日,有什么大事要禀报啊?”嘉靖帝垂下眼皮,平淡的问道。

    “确有几件事情。”严嵩缓缓道:“首要的还是地震善后事宜,眼看着开春了,百姓却还在恐慌之中无法自拔,恐怕会无心耕种,导致夏粮不济,朝廷税赋无法保证,恐怕还要饿死很多人的。而且眼看着天气要转暖了,若不今早采取措施,恐怕会有大片疫情发生,也会死很多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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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二三章 巅峰对决!!

    “内阁拿出章程了没有?”一听到‘地震’二字,嘉靖皇帝就一阵阵脑仁痛,去年腊月大地震的实际损失,已经报上来了,比原先估计的最坏情况还要糟糕一倍,根据钦天监查阅资料说,在历代有记载的地震中,这次是范围最广,危害最大,死人最多的一次。

    他正是受不了震后繁重而闹心的工作,才一直以自察、修炼为名,躲在深宫逃避责任。现在虽然被陶天师一句‘上天不悦’忽悠出来了,但十分不愿管这件事。

    严嵩深体上意,自然不会多费功夫,早将事情交代给了徐阶,所以现在徐阁老只好开口,向陛下提出‘派官员抚慰地方’、‘减免税赋,劝乡绅免租免息’、以及‘从全国征调医生药材,尽早防治疫情。’等数条意见。

    听徐阶把事情安排的有条不紊,嘉靖帝面色稍霁,颔首道:“只要钱上没问题,就准了。”

    徐阶轻声道:“户部预算一下,若想做到这几点,最少要花费二百万两,这个银子户部……拿不出来。”

    “那怎么办?”皇帝拉下脸道:“朕也是穷光蛋,解决不了。”

    “陛下息怒,臣下和户部商量着,是否可以向各地大户暂借这笔银子,等夏税一收上来,再连本带利一起偿还。”徐阶轻声道。

    “就这样办吧……”皇帝不耐烦道:“年年借,年年还,我大明朝到底是在给谁收税?!”

    堂堂帝国遇到灾害,竟然要跟大户们借钱,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但看这大殿里君臣的反应,显然已经司空见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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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有什么事?”嘉靖帝迫不及待跳过地震的议题……因为它总会让自己感到深深的自卑和无力,所以下意识的总要逃避。

    李默便发言道:“自去岁起,微臣受命审查京官,现已基本结束,正按例进行三年一度的丙辰外察,已经按例弹劾四品以下官员二百七十人,只待陛下批复。然有协办官员弹劾二品大员,在微臣职权之外,需请陛下定夺。”便将两封奏疏呈上。

    虽然看不见奏疏的内容,但沈默很清楚,那一定是夏栻与孙濬的两封奏疏,他已经早就从锦衣卫那知道内容了——正如他所预料的,李默果然等不及,一见到陛下就迫不及待的向严阁老正面宣战了!

    ‘我靠,果然是场好戏!’沈默微微激动,忍不住暗爆粗口……他不禁要感谢皇帝老儿给自己这个机会,能亲眼见到老谋深算的严阁老,和占据先机的李尚书巅峰对决。虽不说三生有幸吧,但绝对是千金难买的观摩学习的机会。

    当然同时,他也对嘉靖帝精准的判断力,对手下的掌握力,深感毛骨悚然……他想起方才皇帝说:‘朕让你瞧一次猴戏,看看好不好玩。’难道这样档次的较量,在他眼里也如猴戏一般吗?

    且不说高山仰止的沈拙言,单说李默在皇帝看奏章的时候,义正言辞的禀报道:“东南倭寇大举回潮,不仅将泊浦、东川沙等旧巢重新占据,还深入到内地几次扫荡。正月初十后,王师接连败绩。一时间东南四下起火,八方冒烟!百姓又陷水深火热之中。恰此臣举外察之际,要问内阁和地方提、督、抚,不是已经‘海晏河清’了么,这倭寇又从何而至?”

    嘉靖听了,合上手中的奏疏,淡淡道:“严阁老,李尚书质问你呢,回答一下吧。”

    严嵩扶着墩子起身,颤巍巍道:“回陛下,答李大人,老臣以为,倭寇既非天降,亦非地冒,究其深因,分明是除恶未尽,死灰复燃嘛……”

    “似乎去岁里,严阁老举荐的赵文华赵侍郎……哦不,现在是赵尚书了,还上书朝廷,宣称‘水陆成功,海晏河清’,最后洋洋得意的载誉回朝,加官进爵。现在才过去两个月,江南又遍地狼烟,”李默咄咄逼人道:“他这不是谎报军情,欺君罔上吗?”虽然这件事追究起来,他这个东南总督的推荐人,也没有好果子吃。但好歹苏松巡抚曹邦辅,打了几个胜仗,是‘灰暗正月’里唯一的亮点,能给他加一些分数……有道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李默已经决定壮士断腕,将严党逼到死角去。

    面对着李默逼到咽喉的利剑,严嵩却显得不慌不忙,他向皇帝叩首道:“李大人责怪得是,老臣看走了眼,实是难脱其咎!老臣近日思之再三,总觉得症结所在系于赵文华,正是他去岁提督剿倭大事,连连奏捷,载誉而归,满天之下都道他是个文能治国、武能安邦的栋梁之才。皇上信任于他,对他封官晋爵,万千恩宠加于一身。”顿一顿,满面沉痛道:“但事实上,现在倭寇死灰复燃,分明是他没有剿灭干净,就抽身回朝,其‘虚报军情,怙名钓誉’的罪责,不容狡辩!”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李默呆了,一直睁着眼的皇帝,眯上眼了,一直眯着眼的徐阶,睁开眼了……就连帷帐后面的沈默,也惊得合不拢嘴巴……这老头吃错什么药了?嫌自己完蛋的太慢么?还是想要撂挑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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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靖帝定定望着陪伴自己二十年的首辅,发现着老头实在是太老了……虽然当年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就是个老头了,但确实没有这么老的可怕。遂有些不忍道:“以首辅所见,应当如何处置?”

    “严加追究,予以重治!”严嵩斩钉截铁道。

    这让人不免想到,老头要丢卒保车了。嘉靖帝皱皱眉,似笑非笑道:“赵文华是你一手提携起来的,朕没记错的话,他还是你的干儿呢,今日首辅真要大义灭亲?”

    严嵩一脸慨然道:“在微臣心中,只有皇上与社稷,如若惊动圣驾,扰乱社稷,别说是臣的义子,就是亲儿子严世蕃,也绝不徇私留情!”

    嘉靖帝见严嵩字字铿锵,掷地有声,大有将赵文华亲手送上断头台的意思,不由大为困惑……他可知道赵文华是严党的旗帜与骨干,如果折了他,并不是损失一个骨干那么简单,而是意味着一面大旗倒下,很容易引发恐慌,继而出现树倒猢狲散的场面,所以严嵩无论从哪个角度考虑,都会力保赵文华不失。可现在……难道他真要‘挥泪斩马谡’么?难道朕真看错了自己的老首辅么?

    皇帝当局者迷,但隐藏在帷幔之后的沈默,却一阵阵心跳加速,要捂住自己的嘴巴,才能忍住给严阁老喝彩!

    结合陆炳和陶仲文对嘉靖陛下性格的描述,沈默敢打八成的保票,这次嘉靖帝在耍猴同时,也被猴耍了!!

    嘉靖皇帝之所以可以将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修道大业中去,是因为自杨廷和离去的三十年中,所有所有的大臣,没有一个能猜透他的心思,没有人是他的对手,都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以至于他都失去了与人斗的兴趣,转而向老天爷挑战!

    所以嘉靖帝可以很自豪的说一句:朕修的不是道法,朕修的是寂寞。

    但正如他信仰的老子说所‘其政闷闷,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这话的意思是,上面有个厚道大度的老大,下面人就比较老实;如果换成了聪明严苛、不留余地的领导,下面人就会学得聪明狡诈起来。

    这其实很好理解,因为大臣们是要靠伺候皇帝过好日的,如果皇帝比较好伺候,大臣们就不必费那么多心眼儿,好好干活就是了。但若是换成嘉靖这种天资聪慧,善于耍诈,总让你摸不着门道的皇帝,大家也不能不伺候了呀,不然谁给他们官当啊。

    有道是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皇帝只有一个,而且三十多年不换人,而大臣们却如江水滔滔,连绵不绝,总有些天才人物,经过长时间的经验积累,渐渐摸清楚他那一套,成为了可以忽悠皇帝,甚至利用的人。

    目前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一对父子,那就是严嵩和严世蕃。但可以想见的是,一直默默观察他们的徐阶,也会在不久的将来,将自己的名字写上去。

    还有聪明无比、老于权谋的沈默,也已经意识到这一点,开始仔细观察起来。在更久的将来,相信会有更多的聪明盖世之人,察觉到这一变化,加入到不被耍猴的行列……

    其实现在,人耍猴的时代已经结束,现在大家全是猴!你觉着自己在看耍猴,实际上殊不知也在被猴耍着……虽然有点绕,但就是这个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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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二四章 出来混,迟早都要还!

    李尚书要抢班夺权,严阁老自然不会坐以待毙,严世蕃大旗一挥,便在吏部衙门到李默的私邸,安下了许多眼线耳目,夜以继日地窥伺他的起居行动,对他的一举一动都了若指掌。早就知道了今年议事第一天,对方便会从赵文华开刀,对己方发动全面攻势。

    严家父子很清楚,满朝文武都在等着看赵文华的下场,他现在就像严党的大旗,若是被砍倒了,严党人心就散了,很难再抵挡对方的攻势,所以必须咬牙顶住这一阵,保下赵文华这个不争气的。

    这放在别人那里,简直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不要忘了朱纨、张经、李天宠,全是被同一个罪名放倒,那就是‘欺君罔上’,可见刚愎自用的嘉靖陛下,最恨的就是这一条。

    但李默害人的手段,毕竟不如严家父子炉火纯青……他太心急了……如果先不牵扯什么赵文华,只是把东南倭患大炙这一条捅出来,那聪明绝顶的嘉靖皇帝,就自然会联想到‘水陆成功、海晏河清’这个大笑话,要知道当时皇帝信以为真,亲自去太庙祷告列祖,还把那封奏章烧给祖宗们看呢。

    那样嘉靖帝肯定会恨死了,让他在祖宗面前丢脸的赵文华,过一段时间寻个由头就会把他办了。而且不直接攻击赵文华,严嵩也无从防守,只能眼睁睁看着这面旗帜被拔掉,所以这是最为稳妥的法子。

    可现在李默把赵文华,尤其是那封‘海晏河清’的奏疏牵扯进去,事情就变味了,因为他忘了嘉靖帝刚刚向全天下和列祖列宗表扬了赵文华,还将他晋升为工部尚书,加太子太保衔,就像严嵩所提醒的‘皇上信任于他,对他封官晋爵,万千恩宠加于一身。’如果仅仅过了一个月,嘉靖又将其打倒批臭,不啻于狠狠抽自己耳光,这对于面子大如天的嘉靖皇帝来说,是很难很难接受的。

    严阁老伺候嘉靖这个古怪皇帝二十年,早已将他的脾气个性以及各种权术花招,摸得一清二楚。准确把握住了嘉靖帝这份微妙的心理变化,因此对症下药,自然可以药到病除了!

    其实他的手段说穿了很简单……既然皇上正在犹豫,那我便先顺着皇上之意对赵文华痛加诋毁,将其骂得体无完肤,似乎不千刀万剐诛九族,不能解皇上之恨!这法子若是用在一般老板身上,那赵文华肯定是死定了。

    但我们的嘉靖帝不是一般人,他有一特点就是刚愎自用……当自己首鼠两端时,极其喜欢跟人拧着干,你说往西,朕就偏要往东,你说撵鸡,朕就偏要赶鸭。这个变态脾气,应该是在那场持续十几年的大礼议中养成的……就连皇帝自己都没察觉,跟朝臣对着干,已经成为他性格的一部分,几十年来从未改变。

    而严嵩在很久以前便把握住了这种心理,擅窥皇上秉性意向,从而驾驭皇上喜怒。如果他想要在嘉靖面前构陷一个人,必然先对那人大加赞赏,然后不带烟火气的,仿佛有口无心的提起对方言行触及皇上厌恶与忌讳之事,必然会惹得皇上龙颜大怒,立时降罪于斯人,绝不宽恕。

    反之,如果他要救人,便会像现在这样,先顺着皇上之意对其痛加诋毁,似乎不施之于极刑而不能解皇上之恨,待到皇上以为太过而生出恻忍之心时,嵩便口气一转,花言巧语,让嘉靖帝听来耳顺意舒,顿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这是严嵩如不倒翁般屹立朝堂的秘密武器之一。十数年来屡试不爽,不知多少忠贞贤明之士冤死于无妄,亦不知有多少恶贯满盈之徒逃过惩治,在其羽翼下逍遥法外,继续作恶。

    所以沈炼劾严嵩‘伺陛下喜怒恣威福,窃君上之大权’,一点都不冤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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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然,嘉靖帝不知不觉入彀了,他觉着严嵩是见大事不好,要丢卒保车了,心中竟然对赵文华生出一丝怜悯之情……他虽然对赵文华谎报太平、弄虚作假生出愤懑之意,但毕竟满朝文武只有赵文华一个,主动放弃京城钟鸣鼎食的舒逸生活,下江南提督剿倭,一去就是将近两年。

    嘉靖帝觉着,这样‘肯吃苦’、‘肯牺牲’的大臣,纵使有些吹牛皮,放大炮的毛病……责罚一下尚可,焉能连功劳也全部抹煞,一棒子打死?再者,听了沈默对‘治大国如烹小鲜’的生动解说,皇帝已然心中有数,是以并未真正生起气来。

    心里打定主意,嘉靖帝便缓缓起身,走下御阶,坐在严嵩的锦墩上,望着跪在地上的老首辅道:“老首辅有点不近人情了吧?赵文华虽然有些名不副实,但在江南两年时间,风餐露宿,鞍马劳顿还是有的,大小二十多次胜仗也是实打实的,苦劳多一些,功劳也不少,如是便杀了的话,会不会让天下人寒心,再没有愿意为朕卖命的呀?”

    严嵩见皇帝上套,心中不禁暗喜,却不敢表露一点,一脸感叹道:“皇上心胸博大如海啊,实乃历代未有之仁爱帝君,臣子们能为陛下效力,实在是三生修来的福气啊!”他先是信手送出一顶高帽,表情又恰到好处的转为羞愧,自我检讨起来:“那赵文华得知东南事变,忧心如焚,惊悸无比,想要求见陛下请罪,却不敢打扰圣上清修,就跑到微臣那里……”说着竟挤出几滴泪水,配合着满脸褶皱的老脸,颇有些老泪纵横的哀伤之感,只听他哽咽道:“微臣却不及陛下万一,不仅未曾想到他曾经立下的功劳,还一味的怪罪他‘虚报战果、浮躁不堪’,甚至怒目恶言相向,完全不顾父子之情……当时觉着自己是一味的忠君无私,现在被陛下的仁爱所感化,才知道自己实在是太偏颇了……”做戏做全套,说完便呜呜哭着自请处分。

    毕竟是二十多年的老伙计了,就是条狗也有感情了,嘉靖帝不忍心道:“还不把首辅扶起来?”

    黄锦和徐阶赶紧上前,把哭得凄凄惨惨的严阁老搀扶起来,嘉靖帝起身指一下锦墩,两人便扶严嵩坐下。

    嘉靖帝负着双手,眺望向窗棂外破碎的天空,那里有一群鸽子飞过,悠扬的鸽哨让皇帝的心情好了很多,他悠悠道:“解铃还须系铃人,谁欠的饥荒谁去还,让赵文华再下东南吧。”

    听皇上这样说,严嵩喜极而泣,从袖子里哆哆嗦嗦抽出一封奏章道:“启奏陛下,臣有赵文华请求再次提督东南的奏章!”

    “哦?”嘉靖也不回头,就那么望着天空,淡淡道:“念!”

    严嵩苦笑道:“老臣眼花了,还是请黄公公帮着念一下吧。”

    黄锦看嘉靖点头,便接过来,展开奏折念道:“……倭寇盘踞海外,进退自如,时聚时散,殊难捕捉。若想战而胜之,更需将帅和睦,戮力同心。然东南总督杨宜,才不服众,无能无方,偏又气量狭小,嫉贤妒能;浙江巡抚胡宗宪,苏松总兵俞大猷,虽有乐毅孙武之才,却受其节制,处处掣肘,难以施展,方使敌趁虚而入。否则何以臣仅还朝数月,东南百姓竟再遭倭寇涂炭?。”

    “微臣本庸碌之才,蒙皇上不弃,忝列朝班,常思肝脑涂地,以报君恩之万一。眼看倭寇猖獗,君父心忧,臣寝食难安,思虑再三,斗胆恳请皇上罢黜杨宜,以解脱浙江文武之束缚,方可使上下齐心戮力,以彻底平定东南!微臣也不才,恳请再次出师!臣以身家性命担保,三年之内,必让千里海疆再无倭寇作乱,还陛下一真正之海晏河清!罪臣赵文华泣血拜上。”

    嘉靖帝默默的听完了,天上已经见不到鸽子,这才回过头来,淡淡道:“怎么不早拿出来?”

    “议罪过就是议罪过,如果拿出这封请缨奏章来,难免有干扰圣断的嫌疑,微臣是万万不敢的。”严嵩信口胡说道……事实上,皇帝气还没消的时候,拿出这东西一点用都没有。唯有此时,才能一锤定音,还能反咬一口。严阁老对于火候的把握,确实是炉火纯青,比李默强了不止一个档次。

    沉吟片刻之后,嘉靖帝问那两位一品大员道:“二位卿家以为如何?”

    徐阶干脆没有张嘴的欲望,因为他知道,李默一定会急不可耐的反驳,果然听他沉声道:“陛下,万万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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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二五章 猫戏耗子

    李默见好好的一次绝杀,便被严嵩哭哭啼啼的给搅和了,心里别提有多窝火了。皇帝一问,就像点着了爆竹一般,砰得炸开了:“陛下,万万不可,赵文华在东南两年,刮地三尺,军民不胜其苦,官府不堪其扰,若是再让他回去,恐怕不用倭寇打来,东南自己就乱了!”

    “李大人,说话是要负责的。”严嵩义正言辞道:“你这是在攻击一位赫赫声名,且与你同为六部的上卿,这样说是不是欠妥当?”

    “怎么个欠妥当了?”李默感觉今天想要把赵文华拿下,非得一硬到底了:“年前赵贞吉在浙江查案子,已经查出仅仅一年之内,便有五十多万的军饷不知去向,这些钱到底流到哪里去了?恐怕有人比我更清楚吧!”

    “李大人,有话不妨直说,”严嵩浑浊的双目突然寒光四射,一股笼盖四野的气势,让人不寒而栗,才将这个锦衣玉带的糟老头,与帝国的首相联系起来,只见他逼视着李默,一字一句道:“含沙射影可不是君子所为!”

    嘉靖帝这时已回到了蒲团前,刚想坐下,又站在那里,转身望着对峙的两大权臣,嘴角甚至挂着高深莫测的笑意。

    在首辅的逼视,皇帝的瞩目下,李默知道自己一步不能退,咬着牙瞪圆了双眼道:“说就说,他赵文华贪污的银子,一多半都流到你严阁老这个祸国巨奸的口袋里了!”

    “什么?”严阁老也不自辩,也不反驳,反而不着边际道:“‘姦’字怎么写?得有三个女人才行,’。谁不知我严嵩平生只有一个糟糠妻?身边再无任何女子!”说着呵呵一笑道:“倒是你正气凛然的李大人,除了正房之外,还有两个小妾吧?这个‘奸’字,老夫恕难受用,还是奉还给李大人吧。”

    “你!你!你……”就像徐阶一样,李默直到正面交锋的一天,才发现这千年老妖一般的严阁老,是多么的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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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默被严嵩挤兑的哑口无言,徐阶沉默着,但大家的目光都下意识望向了负手站在御阶上的皇帝,大殿里又是死一般的沉寂……

    大家都很清楚,李默拿不出新鲜玩意了,此役大败亏输已成定局,严阁老又要像之前无数次,得胜凯旋而归了……现在只等嘉靖帝给出最终的裁决了。

    嘉靖的面容如古井一般,让人看不出一丝端倪来,他幽深的目光在所有人眼前扫过,最后落在了严嵩的脸上,仿佛观赏古董一般,细细打量一阵,看的严嵩心里发毛,这才轻声道:“严阁老。”

    “臣在……”严嵩赶紧答道。

    嘉靖脸上的神色甚是复杂,双目却不转瞬的盯着他,幽幽道:“朕这里有两本账册,你知道是什么内容么?”

    一听‘账册’二字,严嵩心里咯噔一声,说话直接带上颤音道:“老臣……不知道。”

    嘉靖帝玩味的打量着他的脸,淡淡笑道:“不妨自己看看!”说着,不带烟火气的挥了挥宽大的袖袍。

    黄锦便将那两本账册,从皇帝身后取出,用托盘端着,送到严嵩的面前。

    李默这时也是一愕,接着仿佛明白什么一般,毫不掩饰面上的狂喜,整个人都兴奋起来。

    黄锦捧着托盘,一步步向严嵩走了过去,严嵩已经猜到上面的内容了,方才绝地反击的得意,倏地就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无边无际的恐惧,他忍不住冷汗直流,浑身发颤,若不是坐在锦墩上,恐怕早就瘫软在地了!

    但不管严嵩多不情愿,黄锦还是很快到了他身前,轻声唤道:“阁老,请看。”

    严嵩仿佛如闻丧钟,望着那蓝色的账册,迟迟不伸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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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靖帝有些快意的望着严嵩,除了修道之外,他最大的乐趣,就是看着手下那些权倾天下的大臣,被自己折腾的死去活来,精神失常。

    所以看到方才还意气风发的严阁老,转眼便成了这个鬼样子,他竟然快意的微微发颤,深深吸口气,缓缓道:“看……”

    “是……”严嵩终究还是拿起了账册,颤颤地翻开一页,看一眼接着抬头道:“皇上,字太小,臣老花眼太重,看不清。”

    “眼镜。”嘉靖用下巴示意一下,便有个紫衣小太监,端着个精致的眼镜盒,奉到严阁老面前,细声细气道:“阁老请用。”

    严嵩算是明白了,皇帝是要把自己往死里逼啊……他真想像那些鸽子一样,扑棱扑棱的飞走得了,但他终究是个腿脚都不利便的老人,终究是拗不过大腿的胳膊。只好颤巍巍的打开眼镜盒,拿起里面的御用金丝珐琅眼镜,戴在眼睛上,深深叹出一口苍凉之气,只好翻看起这本足以致命的账册来。

    仿佛翻完了这个首辅就没得做一般,严阁老看的极慢,一个字一个字的看,能磨蹭一会是一会。

    仿佛猫戏耗子一般,嘉靖帝任由严嵩磨磨蹭蹭。但李默忍不住了,出声道:“陛下,严阁老年纪大,看得慢了,让微臣帮着一起看吧。”

    “惟中,你意下如何?”嘉靖帝问严嵩道。

    听见皇帝叫自己的表字,严嵩浑浊的双目登时放出一丝希望之光……他们君臣相交二十年,皇帝还从没当着众人的面,交过自己的字……严阁老福至心灵,登时明白了皇帝的意思……看来往日的情分上,朕就放你一马。

    严嵩满脸乞求的望着皇帝,可怜兮兮道:“臣自己可以的。”

    “嗯。”嘉靖帝点点头,对李默笑笑道:“看来严阁老不用帮忙。”

    李默只好闭上嘴,他虽然胆子大,却也不敢上去硬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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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冷望着虚脱了的严阁老,嘉靖帝缓缓道:“既然阁老准备自己看,那就拿回去,给你的儿子,还有干儿子们好好看看,”

    “老臣遵旨。”严嵩叩首道。

    “你们也不要看一遍就算了,要经常翻阅,温故知新,不要再忘了。”嘉靖帝阴着脸,一语双关道。

    “老臣……定带着严世蕃和赵文华他们,时常阅读,永世不忘。”严阁老那颗受尽惊吓的老心脏,再也给不了一丝力气,竟然瘫在地上起不来了。

    嘉靖也不让人上前去扶,就这样任其瘫在地上道:“还有一样,就是赵文华弹劾杨宜的奏章。阁老,你认为要不要照准呢?”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挪揄。

    严嵩现在是彻底服软了,跪在地上道:“擢黜之恩皆出自上,臣听陛下的。”

    “呵呵……听我的?”嘉靖帝坐在蒲团上,闭上双目道:“照准了吧,然后吏部主持一下,尽快推选出继任者。”

    李默本来被蹂躏的灰头土脸,但现在见陛下明显还是向着自己的,便又重新恢复了活力,朗声道:“臣遵旨!”

    “还有没有别的事?”嘉靖帝没有答话,直接问道,显然是已经不耐烦了。

    这时候,一直装作困觉的徐阶却开口了:“陛下,今天是初六,后天考官就要入考场了,请问陛下,考题是否已经出好,还有考官指定何人?”他其实真不想问,但就怕皇帝修炼过火,万一忘了国家的抡才大典,那可就是千古笑话了。

    “放心,考题已经出好了。”嘉靖微微点头道:“主考官么?你为正,李本为副吧,至于同考官的人选,等明天你俩一起过来,跟考题一起交给你们。”显然皇帝早已经决定了。

    那大家还能说什么?只有同时伏在地上,山呼:“臣等告退!”便鱼贯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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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臣们都退下后,大殿里恢复了安静,嘉靖帝端坐在蒲团上,闭目养神,搬运内息,他得好好恢复下经历才行。不禁暗暗感叹道:‘确实是老了,想当年朕以一人对满朝文武,犹自杀得酣畅淋漓,完事还可以盘肠大战三百回合,哪像现在这样虚脱?’想到这,嘴角浮起一丝快慰的笑容,无声道:‘百花仙酒,真不错。’

    待皇帝睁开眼睛,对侍立在大殿里的沈默道:“中午了,陪朕用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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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二六章 嘉靖的御膳

    凡事但凡和皇帝扯上关系,那就复杂了。比如说这吃饭,那就不能叫吃饭,而是叫用膳了。

    沈默想不到有朝一日,也能有机会吃上御膳,心里还是很激动的。亦步亦趋的跟着皇帝,往用膳的嘉明殿走去,这里自皇帝用膳之前半个时辰,便已经被大内侍卫森严戒备起来,不许闲人过往。

    待他和皇帝进去嘉明殿,只见这个稍小些的殿中,摆着张铺着明黄色桌布的长桌……五尺五的宽度,却足有一丈半长。桌上的器皿都是做工极其精美的金银器,什么金碗、金勺、金叉子;银杯、银碟,银筷子,琳琅满目,目不暇接;还有些陶瓷的碟子,看样式应该是景德镇出产,却是从没见过的细腻精致。菜还没上来,单看这一桌子的器皿,便已经尽显这皇家气派了。

    沈默一看,除了龙椅之外,没有第二把椅子,心说竟让我站着吃饭?这也确实是宫里的规矩,好在嘉靖帝是个讨厌规矩的皇帝,挥挥手道:“赐座。”不然待会要是想说句话,朕还得仰着头,那该多别扭啊。

    边上伺候的宫女便搬个杌子过来,待沈默谢恩坐下后,站在陛下身后的黄锦提着嗓子道:“传膳……”

    只听铛的一声轻响,竟然有悠扬的乐曲声奏响。沈默这才注意殿角一侧的纱幔后,藏着一队宫廷乐师,不由暗叹道:‘皇帝真是会享受啊,吃饭都要乐队助兴。’

    伴着这乐声,几十名穿戴齐整的紫衣太监们组成的队伍,捧着几十个绘有金龙的朱漆盒,整齐有序、无声无息的进到大殿里,在餐桌一侧跪下,双手高高举起食盒,不带一丝晃动。

    黄锦又唱道:“拨食!”殿中伺候的十来个,左手拿一条红罗绣手巾的美丽宫女便上前,打开食盒,将里面的各色御膳菜肴,整齐的摆放在膳桌上。

    沈默注意到每个盛装御膳的器皿外,都挂着个小银牌,正在奇怪间,便见宫女们把银牌放进汤菜里试一下,待没有变色后,又有一队小太监,拿着银质的碗筷上前,在每一样菜肴中夹一些出来,吃过没有立毙,黄锦才终于道:“请陛下用膳!”

    这时候,菜都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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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数不清品种的鲜果、干果、蜜饯、饽饽之类的小食外,主菜是清一色的斋菜。

    因为道家讲究清静自然,要想长生不老,基本上就不能茹荤,所以嘉靖帝的御膳也是素席,沈默对此早有耳闻,为此还感叹过嘉靖帝节俭呢……听说慈禧太后一顿要吃掉二百两银子,别的皇帝御膳花费也差不多,他觉着光吃饭一项,皇帝一年就能省出好几万两银子。

    其实这只能说明,他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却也不想想,道士皇帝也是皇帝,只要是皇帝,私欲就难以节制,那些淡出鸟来的真正素斋,偶尔啖之,尚觉有趣,但要是天天吃……这个长生不修也罢。

    所以负责御膳的大太监,便把各种山珍海味熬出最精华的汤汁,加入到各种素膳当中,吃起来完全没有青菜萝卜的味道,而是像熊掌鲍鱼一样美味,嘉靖帝这才有了胃口,便让大太监们每日这样备膳。

    沈默吃了一块豆腐,觉着很好吃,心说回去也让柔娘做给我吃,他却不知道,就那么简简单单的一盘豆腐,是需要十几只山雉来配的。而这只是其中最便宜的一道,其余菜式也全是看似寻常,实则极为考究,耗资靡费的‘假素膳’。

    如果沈默知道,这一桌御斋的花费是八十两银子的话,想必不会再把‘节俭皇帝’的头衔,颁给嘉靖皇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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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陪皇帝用膳的时候,沈默注意到,在边上伺候的大太监黄锦,腮帮子一阵阵抽搐,仿佛极是肉痛。沈默心说:‘这人怎么这样?又不是你掏钱,心疼什么啊?’

    可事实上,这顿饭确实是黄锦买单。到底怎么回事呢?因为西苑不在皇宫里面,距离供应皇家膳食的光禄寺厨房很远,所以嘉靖皇帝的饮食,就由他身边亲近的大太监来掌管……无非也就是司礼监的一掌印、四秉笔,正好一手之数。

    司礼监是十万太监的总管,进钱的地方多,下面人孝敬颇丰,嘉靖帝知道他们都很有钱。又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觉着朕连肉都不吃,花不了几个钱,便让身边的几个大太监轮流做东请他吃饭,不再从公家的帐上支出。

    这要是一顿两顿的还行,可天长日久皆是如此,就算大太监们都是贪污犯,也已经着实吃不消了。比如说黄锦,已经将自己在什刹海附近的一处大宅第卖了,那可是他准备养老用的啊!却也只能再坚持一个月,愁得黄公公暗自心疼落泪,也不敢明讲,只能捱一天算一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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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锦的伤痛沈默不懂。反正沈默是吃的很爽,方才在帷幕之后,他看到了一场最精彩的群猴大战。刚刚建立起来的那点对皇帝的敬畏,已经随着严嵩耍猴成功而荡然无存了。

    是的,在那场交锋中,看似是嘉靖帝力挽狂澜,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但实际上严嵩丝毫无损,还化解了赵文华的危机,拿掉了东南总督,重创了李默的气势。可以说,这次是嘉靖赢了面子,面上光鲜;却被严嵩赚去了里子,回家偷着乐去了。

    事后回想,沈默发现严嵩在极其不利的境地,毫发无伤且取得如此丰厚的战果,全是利用了皇帝的情感变化,所以他认为皇帝被耍了,更悲哀的是,嘉靖浑然不觉,只以为别人被自己耍了。

    想通了这件事后,沈默竟暗暗为严阁老喝彩叫好……不为别的,就为了自己今天跪啊跪啊,比一辈子跪的时间都多,这让他十分的郁闷,要是没有严阁老为他解气,这顿饭都吃不好。

    陪着皇帝用完膳,嘉靖移座偏殿,喝六安瓜片消食。沈默这此没有坐了,只好老老实实站着,心中还自我安慰道:‘站着有助消化,比喝茶管用多了……’

    皇帝端着茶盏,开口问沈默道:“你怎么看今天的事情?”

    “恕微臣之言,几位大人不一心。”沈默小声答道,便不再多说,对于这种容易触雷的话题,还是惜字如金的好。

    “不错,”嘉靖点点头道:“人心隔肚皮,没有哪两个人是真正的一条心,大臣之间是这样,他们跟朕也是这样……”说着带些感伤道:“寡人寡人,孤家寡人,就是永远都没有朋友的人啊……”

    沈默知道这纯属无病呻吟,所以也不接话,只是保持一副专心倾听的神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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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然,嘉靖帝收起情怀,问道:“今天严嵩关于‘姦’字的演绎很精彩啊。朕来问问你,你觉着严阁老和李尚书两位,到底哪个是忠哪个是奸呢?”

    沈默心说你饭后消遣,也不能让人搜肠刮肚,会消化不良的。因为这个不能再推脱,皇帝让他隐于帷幔之后,观看大明朝的最高级会议,显然是有深意的……机会降临,就要一把抓住,不然一辈子都没戏,他稍一寻思,便赶紧恭声道:“微臣斗胆,觉着二位大人就像两条河。”

    “那两条河?”嘉靖这下来了兴趣,坐直身子道:“说来听听。”

    “长江与黄河……”沈默道。

    “长江黄河?”嘉靖帝失声笑道:“呵呵……你未免将他俩捧得太高了吧?”

    “陛下心怀九州四方,即使长江黄河也只不过是您心中的一部分。”沈默很有长进道:“但微臣和百姓眼中,代天掌管天下政务的大人们,就像长江黄河一样,关系着我们的日子能不能过下去,过的好还是不好。”

    “这个比喻有点意思,”嘉靖笑道:“那你觉着哪个是长江,哪个是黄河呢?”

    沈默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轻声道:“不管是长江还是黄河,都灌溉了两岸,也都会泛滥成灾……”

    嘉靖帝陷入了沉思,自言自语道:“长江清些,黄河浑些,但都有用处,也都有坏处,本质上是一样的。”说完,面上终于露出赞赏之色道:“说得很好,巧妙不失坦诚;生动却很精辟。”

    沈默赶紧自谦,嘉靖帝起身道:“你说的不错啊,其实都是一丘之貉,但朕偏偏离不开他们啊。”说着走到沈默面前,两眼直视他道:“你将来想做长江,还是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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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二七章 皇帝恩赐

    将来做长江还是黄河?这问题看似简单,实则十分难以应对,因为选其中一个就相当于否定另一个,都会跟之前的说法相悖,无异于自扇耳光。

    但皇帝的问话不能不答,沈默只好拿出无赖精神道:“微臣只知道为圣上分忧,陛下需要我做长江,臣就清澈见底,需要我做黄河,臣就立刻浑浊,毫不犹豫!”显然观摩严前辈的演出不无裨益。

    嘉靖没想到沈默作此回答,不由哈哈大笑道:“小滑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就把皮球踢还给朕,你算是为朕分忧么?”

    沈默有些忸怩道:“微臣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觉着两位老大人都有好的地方,也都有不好的地方,微臣不想像他们一样,微臣觉着也许可以更加改进一些。”

    嘉靖帝颔首道:“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这是应该的的。”说着起身道:“不过现在说什么都太早,你若是考不中进士,一切都是白搭。”

    沈默赶紧问道:“圣上的意思是,微臣还可以参加今年的春闱?”

    “如果你愿意的话。”嘉靖淡淡一笑道:“去吧。这次你做的不错,朕要给你点儿奖励。”说着招招手,让那黄锦过来道:“去,把我的灵丹拿一粒来……”

    沈默:“……”

    “朕的灵丹,能祛百病,增七年阳寿。”嘉靖很自豪道:“除了今天来的三个家伙,群臣中只有陆炳有福享用过。”

    沈默赶紧摆出很激动的表情道:“皇上,皇上,微臣,微臣……”竟然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嘉靖以为他是受宠若惊,却不知沈默乃是单纯受惊……那玩意儿可是重金属严重超标啊,据说严阁老曾经吃爆了菊花,沈默可不想重蹈覆辙。再说就算吃不死人,重金属会在身体里沉积,万一将来生个儿子没**怎么办?

    所以他打定主意,回去就把这颗丹药藏起来,等以后科学昌明了,让后人化验化验,看看嘉靖帝到底吃的是什么鬼东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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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锦很快去而复返,用托盘端着个漂亮的青瓷小瓶,走到沈默面前,便听嘉靖帝道:“不要嫌朕小气,这丹药用几百种价逾黄金的材料,本钱极高,且一炉练不出来几个,只此一颗,别无另赐了。”

    沈默赶紧跪接道:“谢陛下隆恩,微臣岂敢,能有此一粒,就是微臣三生有幸,祖坟上冒青烟了。”

    黄锦将那小瓶递到他手里,小声道:“陛下所赐,你得当场服了。”

    ‘啊……’沈默差点惊叫出声来,颤巍巍的拔开瓶塞,看见里面红艳艳的一颗鸡蛋大小的丹药,恐怕毒不死人,也能把人噎死。

    黄锦又给他端一碗水来,看来是非要他吃不可了。

    沈默端着那碗水,捏着那颗又大又圆又红的丹药,久久不见动弹,过一会儿,竟然大颗大颗的掉下泪来。

    嘉靖帝奇怪道:“你怎么哭了?”

    沈默搁下碗,擦擦泪道:“微臣君前失仪,真是该死……只因为想起那远在千里之外,又当爹又当妈,含辛茹苦拉扯我长大的父亲,他的身体本就不好,为了我的案子担惊受怕,现在也不知怎样了……”说着俯身请求道:“微臣恳请陛下,将此丹药赐予家父,让微臣带回去吧……”

    嘉靖帝为了爹娘的名分,跟朝臣们争斗了十几年,甭管原先是不是真孝顺,反正他现在已经坚信自己是大孝子了,闻言十分感动道:“百善孝为先,能在灵丹妙药面前,想起自己的父亲,这说明你是个孝顺的好孩子,朕怎么会怪你呢?”说着一挥手道:“把这颗丹拿回去吧。”

    “谢陛下隆恩。”沈默偷偷擦汗,还没来得及庆幸,又听皇帝十分慷慨道:“我大明以孝立国,孝行应当嘉奖。黄锦,再去拿一颗来……”

    沈默差点没趴在地上。

    黄锦只好又回去拿一颗过来,嘉靖帝有些肉痛道:“这颗没有要转赠的人了吧?”

    沈默眨眨眼,艰难道:“有……臣的未婚妻,她本是大家闺秀,却陪着微臣千里北上,冰天雪地、风餐露宿,将微臣伺候的没遭一点罪,可是她却因为长途奔波,积劳成疾,到通州时便病倒了,到现在还没好……”

    “婆婆妈妈的傻瓜,心里光装着别人,没有自己。”嘉靖帝笑骂一声道:“拿回去吧,拿回去吧,你自己无福消受,却怪不得朕了。”

    这就是逐客了,沈默赶紧乖乖行礼退下,在太监的引导下出宫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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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厢间,嘉靖已经进了静室,在蒲团上盘腿坐定,开始他每日打坐前的准备。

    黄锦一手端着个金镶玉的水杯,一手捧着与先前一模一样的丹药,走到嘉靖面前,低声说道:“主子,该进丹了。”

    嘉靖从瓷瓶中将‘大红鸡蛋’倒出来,张嘴送进口中,又就着水,使劲吞了下去,噎得他也是连翻白眼,黄锦赶紧上前为陛下抚胸,嘉靖有些郁闷道:“你说陶天师也是,就不能把丹药炼小点吗?”

    黄锦笑道:“要不主子,咱们下次切着吃吧。”

    “笨蛋,切开了灵气就散了。”嘉靖帝白他一眼道:“连这点常识都不懂,出去了别说跟着朕好些年,省得给朕丢人。”

    能在皇帝身边伺候的,哪个不是耳聪目明之人,听了嘉靖这句看似无心的玩笑话,黄锦却吓得脸都白了,跪下砰砰磕头道:“主子爷,您可千万别赶奴婢走,呜呜……”说着还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起来。

    弄得嘉靖一阵哭笑不得,只好放弃了打坐,拿脚踢踢他道:“行了,别哭了,瞧你这点出息,还没说让你去干什么,就吓成这样。”

    黄锦的胖脸上满是泪水道:“俺们这些太监,都是主子爷的奴才,这奴才的地位高下,就是看得宠与否。要是主子爷把我赶出去,他们还不得把我往死里踩啊……”

    “不会的!”嘉靖听了很爽,他要的就是这种感觉,摆下手道:“朕让你去一个人人向往的地方,干一件人人羡慕的差事,保准你比在朕身边还风光。”

    黄锦抽泣道:“那也不比主子爷身边好。”

    “没出息的东西,”嘉靖佯怒道:“朕可不喜欢不听话的奴才!”

    黄锦赶紧老实道:“奴才听话,奴才一定比谁都听话,主子爷您说吧,让奴才上刀山下火海,奴才眼都不眨一下!”

    “朕可舍不得你这么好的奴才。”嘉靖哈哈笑道:“好了,跟你直说吧,朕准备让你南下。”

    “南下?”黄锦瞪大眼道。

    “去浙江,”嘉靖沉声道:“把江南制造局和市舶司重新振作起来!你是从那里出来的,这事儿还得你来办。”

    “哦,奴婢明白了……”江南制造局和市舶司,一个管督造丝绸布匹,一个管与西洋的官方通商,都是内廷的衙门,直接隶属于司礼监。当年黄锦正是因为在制造局差事办得好,才被嘉靖提拔进司礼监的。

    也算他福气大,前脚离开江南,后脚倭寇就来了,叮呤当啷一打仗,市舶司的商船出不了海,大明朝那广受欢迎的丝绸、茶叶、瓷器等商品也无法变现,光这一项损失一年少说在千万两白银以上。

    “朕也是痛定思痛啊。”嘉靖帝一脸追忆道:“当年海上畅通的时候,咱们大明花钱如流水,却从没窘迫到今天这个地步……朕的寝宫,还有京城的城墙至今没钱修;地震了,还得借大户的银子赈灾。”

    “国家没有钱,但这些事情不能不办,朝廷就得给百姓加征赋税,朕听陆炳说,有些省份已经把赋税征到了嘉靖四十年!寅吃卯粮,卯吃辰粮,总有无粮可吃的一天。”嘉靖帝满脸期盼的望着黄锦道:“为什么这样呢?就是因为市舶司的贸易停了,制造局的纻罗绸缎都压成了山,只能看着一天天陈旧长毛,却换不来钱,你说该怎么办?”

    “重开市舶司。”黄锦还能说什么。

    “朕很看好你哟。”嘉靖一脸欣慰笑道:“把这个差事办好了,将来李芳退了,他的位子就是你的。”

    “谢主子。”黄锦快愁断肠子了,面前却还要满是感激。只是他也知道丑话还得说在前头,以免以后难做:“不过……海上都是海盗,咱们的船出不了海,奴婢干的再好也是白搭啊。”

    “放心,俞大猷的水军建成了。”嘉靖道:“朕给他下一道旨,全力给你护航。”说着眨眼笑笑道:“而且朕会重新派个杭州知府,到时候你遇到困难就去找他,他一定可以药到病除。”

    “哪位大人这么神?”

    “现在不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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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这一章,真抱歉,我今天要早点睡了,补足精神,明天接着爆发……

第三二八章 春闱

    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锺粟;

    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

    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

    男儿若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

    这首诗的名字叫劝学,是一首广告诗。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其作者名唤赵恒,职业是一位皇帝。这位皇帝通过描绘出鱼跃龙门一夜暴富、光棍娶妻等赤裸裸的诱惑,大肆宣传他们家的科举。为的就是让天下人为他们家的科举而疯狂。

    但广告毕竟是广告,光夸大疗效,却不说这一条多么漫长而痛苦的路。事实上,科举考试是地地道道的万中选一,且不说中进士,单说要成为算是初步成功的举人,需要经过三级童生试,录取率是三千分之一,再经乡试及其预备科试,录取率是二百五十分之一。当然因为可以重复考试,实际淘汰率要降低许多,但‘十万中选一’的录取率还是有的。

    有道是‘一将功成万骨枯’,文场搏杀何尝不是如此呢?

    就算那些杀出重围的幸运儿,哪个不是付出了及其沉重的代价呢?他们从一个小小蒙童,寒窗苦读后,参加层层淘汰率惊人的考试,想要最终考中进士,平均需要三十年时间。

    三十年啊,足以让一个奶声奶气的稚子,变成胡子拉碴的猥琐大叔,人生中最美好、最宝贵的少年、青年时代,就这样蹉跎而过,代价不可谓不沉重。

    但就是这样残酷的现实,依然无法阻挡这个社会对科举的膜拜,几乎所有的人家,只要有条件都会让子弟读书,参加这希望渺茫的科举,只因为在大明朝,想要当官,别无他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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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靖三十五年二月,经过三年来的层层选拔。又产生新一批的举人,和往届的落第举子齐聚京城,准备参加三年一度的礼部会试,向科举考试的最后一道关卡,发起新一轮的冲击……虽然考中举人,便等于跻身统治阶层,能谋个一官半职,一辈子衣食无忧、受人尊敬、老有所养,已经可以算是成功人士了。但要想飞黄腾达,过上那种‘黄金屋、千钟粟、颜如玉’的顶级生活,不考进士是不可能的。

    为了能充分适应京城寒冷的气候,做好考前准备,各省举子们一般都会在年根前后赶到京城,会试成绩三月出来,所以他们至少需要在京城呆上至少三个月。

    两京一十三省,四千五百名考生,每个举人老爷都有三五名甚至十几名不等的随员。一下子一两万人涌到京城,住宿变成了首要解决的问题。客栈当然是栖身的主要场所,精明的商人们也自然不会错过这个黄金商机。除了原先的客栈之外,他们提前将贡院附近的房产租赁下来,改建成临时的旅馆,这些旅馆在会试几个月里必定爆满,让商人们赚够一年的钱。

    即使那些远离考场的客栈,为了招揽考生,也会临时改名为‘状元店’或者‘状元古寓’之类,让考生们得到一种精神安慰,同样可以有不错的买卖,得到五到十倍的收成。

    相应的,京城这几个月的物价也水涨船高,几倍于平时。据统计,这三个月的住宿费最少要四十两银子,加上吃穿住用、人情往来,省着花也得百八十两银子,若再算上往来路费,一次考试的成本,可能就要一百五六十两。

    这么大一笔银子,显然不是每个考生都能掏出来的,尤其是那种屡试不第,多年往返于两地的举子,更是无法承担。

    所幸的是,各省甚至一些大府都在京里建有会馆,可以为举子们提供免费食宿的场所。这些会馆一般是由同籍贯的官员,捐款或募资筹建而成,平时对本乡入京人员提供住宿,并收取相对低廉的费用以自给。但遇到大比之年,凡是与考试没有关系的人员都要暂时搬出去,专门来接待考生及其随员,且基本上都是免费食宿,以解考生的后顾之忧。

    这样的会馆京城有二百多家,今年最有名的一个,是绍兴会馆。这倒不是因为它有多大,多豪华。而是因为住在里面的举子,实力太强了。

    如乡试一般,举子们考前也是要开文会的,还会邀请闲得蛋疼的翰林们出席品评。这些翰林们都是前几科名列前茅的高材生,学问自然过硬,评价也极具参考价值。

    翰林们吃饱了撑的没事干,除了品评文章之外,他们还会预测考生中与不中,最终的名次如何。当然因为各自向着各自的老乡,这种话题总会引来不小的争执。

    今年的争执依旧不小,但有一点是翰林们公认的……绍兴肯定是及第人数最多的一府,而且其中一个叫诸大绶,和一个叫陶大临的,乃是丙辰科状元的有力竞争者。

    这下子两人还没考试就名声大噪了,许多人慕名而来,有参观的,有求教的,也有踢馆的,扰得人不胜其烦。不过好在两人都有良好的风度,不骄不躁,不卑不亢,耐心接待每一个来访者,赢得了极高的声誉。

    许多人问他俩,为何可以保持如此谦逊的态度,两人都会不厌其烦的重复这样一句:“吾学不如沈拙言,才不如徐文长,有何可恃?”翻译成通俗的话讲,就是我们考不过沈拙言,才华也比不过徐文长,凭什么骄傲呢?

    这无疑让大伙对这两位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又问道:“二君何在?”

    “皆未至。”两人只得郁闷的答道,心里十分焦急道:‘你俩要是再不来,这下黄花菜都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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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直到初七日报名截止,初八日领取考牌,两人还没有出现,绍兴会馆中的琼林社五人组这下是彻底心凉了,在无限遗憾中度过一夜,第二天丑时起身,洗脸穿衣吃饭,再仔细检查一遍考具,将其一件件在考箱里摆好,这已经是轻车熟路的了。

    他们所用的考箱,还是当初乡试前,殷小姐送的呢。轻拍着那做工精良的考箱,孙铤不无感慨道:“当初咱们七个在乡试前,全都失眠了,一个个顶着黑眼圈,还嘴硬逞英雄,真是想起来就想笑。”

    吴兑点头道:“是啊,还以为咱们七个还能一起考会试呢。”

    孙鑨面上难过之色一闪而逝,沉声道:“祈求他们俩平平安安吧,考试三年一次,只要人没事,晚考几年也无妨。”他们已经听浙江捎信来,说沈默因为胡宗宪的事情吃了官司,被押解到京城受审,徐渭也同时消失不见,至今杳无音讯。

    他们也曾经托人打听过,沈默现在在哪个衙门,却无一人知晓,仿佛他压根没到京城一般。这意味着什么,孙鑨这种官宦子弟最清楚,所以才会有此一说。

    “时候不早了,咱么该出发了。”陶大临轻声道:“师兄一定希望咱们考个好成绩出来,给咱们琼林社争光!”

    “是啊,”诸大绶检查完毕,合上考箱道:“拙言一直期望让琼林社名扬四海,现在他来不了,这个任务就得由咱们来完成!”

    其余三人也点点头道:“这一炮一定要打响!”

    五人便出了会馆,披星戴月赶向顺天贡院,只是少了些去岁的意气风发,颇有些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感觉……不得不承认,作为这些人的主心骨,沈默的缺席乃至不测,对他们造成了极大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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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一时到了崇文门内东南隅,便见一座‘天开文运’的大牌坊,看着牌坊下熙熙攘攘的人群。五人知道,会试的考场……顺天贡院到了。这座全国最尊贵的考场,除了比杭州那座大些,其余在规制上都一模一样。只见大门上正中悬‘顺天贡院’的墨字匾额,东、西立着‘明经取士’和‘为国求贤’的匾额。考生们在辕门外按省份集结,等待点名入场,一切步骤都与乡试无异。

    这次浙江送考的提学大人,手气不是一般的好,竟然抽到第一个进场。辕门一开,浙江的举子们就在旁人艳慕的目光中,提着东西往里涌动,准备接受检查。

    诸大绶五个有意无意的落在后面,但也不过拖延了一刻,还是不得不进场。

    走到院门口,五人最后回头望一眼,心说这下是彻底没希望了。

    在兵丁们的催促声中,几人刚要回过头去,却听到远处若有若无的一声:“等一等……”

    五人回头一看,只见两个人影从贡院街头飞奔而来,待稍微近些,可不就是沈默和徐渭么?

    奇迹真的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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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二九章 小张大人

    “来了,来了!”在几人情不自禁的欢呼声中,沈默和徐渭从远处飞奔过来。

    但就在这时,外门官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竟然下令道:“时间到,关门。”

    诸大绶几个急忙道:“且通融几息,两位同年转眼就到了。”

    那外门官冷着脸道:“不行,时间到了。”说着一挥手,几个守门兵丁便去关门,几人却死死抱住辕门,不让他们得逞。辕门前一时间推推搡搡,引来一片围观。

    一件事情闹大,那外门官黑着脸道:“贡院重地岂容喧哗?把他们给我绑起来!”

    “怎么回事?”兵丁们刚要动手,便听一个不怒自威的声音道。

    这声音仿佛带着奇怪的魔力,让场面一下子安静下来,兵丁们也住了手。诸大绶几个循声望去,便见一个身穿六品服色的官员,望之不过二三十岁,体态修长,面如冠玉,剑眉朗目,相貌气质皆是卓尔不群。

    诸大绶五个自觉也算长得出类拔萃,但与此人相比,却不免有些气馁,心说恐怕只有沈默那家伙才能与之比肩吧。

    见那官员一出来便抢了自己的风头,那外门官却很不爽,黑着脸道:“张修撰,你是龙门官,少管辕门的闲事!”

    那张修撰摇摇头道:“我不管你的闲事,我只是让后面的考生进去,该点名了。”这时候沈默两个已经跑过来了,张修撰便板着脸道:“还不赶紧进去!”

    五人心知这位大人回护,哪还不知情趣,赶紧扯着气喘吁吁的沈默和徐渭,小跑进贡院大门去了。

    见所有浙江考生都进去,张修撰朝那外门官拱拱手,意态潇洒道:“大人请关门吧,待会再见。”便转身甩袖而去,帅得一塌糊涂。

    那外门官的鼻子都气歪了,站在那里直翻白眼道:“妈了个巴子的,仗着有个次辅做老师,就横成这样!”说着狠狠吐出一口浓痰道:“呸,小人得志。”

    却不知在众人眼中,他才真是那个小人得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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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进去大门,几人便七嘴八舌的问道:“怎么现在才来?这几个月你俩到底跑哪去了?”

    徐渭嘿嘿笑道:“绝对惊魂……”

    沈默笑笑,阻止他往下说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等考完了再招供。”

    这时那龙门官进来了,大门随后关上。整个浙江的举子便都集中在龙门与大门间的甬道中,等待龙门官大人验明正身。

    那龙门官走到身前时,七人一齐向他行礼道:“谢大人相助。”

    龙门官呵呵一笑道:“举手之劳而已,总不能让你们大老远白跑一趟吧。”说完便拱拱手,走到龙门口,洪声道:“诸位考生,本官姓张,是此次会试的龙门官,诸位至少都是考过乡试的,自然知道这龙门官的除了要验明诸位的正身之外,还有些有辱斯文的职责。本官也是遭受过此等‘非礼’的,对此深为痛恨,但这也是不得已的做法,因为现在确实有人将一些不该带进来的东西,夹带进来了。”

    自然,他说的‘非礼’是指接下来的搜检,在读书人看来,这简直是最大的侮辱,比接下来的三场考试还难捱。但现在经这位龙门官巧妙的解说,众人的抵触情绪不知不觉便少了很多。

    便听那位龙门官接着道:“所以呢,必要的搜检是难免的。此次执行搜检的,全是有过数次经验的老兵。搜检时,由两个军士先后进行搜检。为了防止懈怠,这些士兵之间是相互监督的,如果后一个搜出了携带舞弊,就要处罚第一个搜检的士兵。且如果进场后再发现有夹带,包括下官在内的搜检官,以及所有的兵士,都要被罚。”

    顿一顿,那位小张大人用威严的目光扫过众人,沉声道:“对于考生呢,一旦被搜出有作弊,贡院外带枷示众一月,永久取消学籍。所以我奉劝有个别心怀侥幸的,就算这次没有准备好,不妨这次就当体验一下,回去用功三年再来,肯定比那些第一次的把握大得多……至少不会悔恨终生。”

    停一会儿,让众考生好生想想,他才下令道:“现在所有人,无论是官员、兵丁,还是考生,都闭上眼,我数十个数,过后便开始搜检……”

    这里他最大,大家只好纷纷闭上眼,听他‘一、二、三、四……’的报数。

    等大家睁开眼,便见甬道的南墙根下,多了计个小蜡球,小纸团,甚至还有本巴掌大小的书本……

    那龙门官仿佛没有看见一般,下令道:“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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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开始搜检,众考生才知道,这位龙门官大人所言非虚……会试的搜查比乡试要严格许多。

    首先是衣物,不论是衣帽,还是袍子裤子,都必须是单层的,子也用单层的,鞋用薄底,因为据说考生可以将资料纳在鞋底之中,挟带进考场。但北京的二月春寒料峭,这么单薄非把人活活冻死不可,所以后来允许带皮衣、毡衣等进场,但皮衣必须去掉面子,毡衣必须去掉里子……

    其次,对于考试物品也有严格的规定,坐垫只能用单层毡片,考卷袋也不能有里子,砚台不能太厚,毛笔管必须空心,装水的杯瓶只能用陶瓷,用于烤火的木炭只准两寸长,烛台要求是用锡做的,并且只能是单盘,且必须是空心通底的。至于糕点等食物都要切开。甚至装这些用品的篮子,也要编成玲珑格眼,底面如一,以便搜检……

    当然还有搜身,但众考生无论中与不中,出来后都对此保持缄默,所以到底是何等光景,我们也无从知晓。

    在这种近乎变态的搜查中,想要逃脱几乎是不可能的,一些个方才扔掉作弊工具的考生暗暗后怕,对那位自称姓张的龙门官大人,自然充满了感激之情。

    但仍然有两个心存侥幸的考生被搜出来。两人犹不死心,心说这位张大人这么善良,便哭成泪人,希翼他能心一软,网开一面。

    谁知任两人哭天抢地,那位张大人也没有一丝动容,把手一挥道:“拖出去,枷了!以儆效尤!”

    众考生只觉着这两人活该,没有一点心有戚戚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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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几个自然不会有问题,顺利的通过搜检,一起进了龙门。但贡院为了防止相识的人串通作弊,所以将同省考生打散了安排座位,所以在座次榜前找到各自的座位后,众人互道一声好运,便就此分开了。

    沈默几乎是此次最后一个报名的,所以根本不奢望能分到‘老号’,心说只要不是‘臭号’就可以了。待找到自己考巷,一看考舍,果然是前所未遇的糟糕,正是那‘广不容席’的小号。

    沈默叹口气,进去一看,好在高度还够,便十分开心,脱掉皮裘,挽起袖子,开始打扫卫生,打扫完卫生又开始生炉子。他的炉子是若菡精心设计的,既可以取暖,也可以做饭,而且不会有明火引起火灾,用着十分顺心。

    待炉子升起来,他竟然一边摇头小声哼着小曲,一边炒了两个香喷喷的小菜,有滋有味的吃起来。

    把外面监考的士兵看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心说我监考三届会试了,见过不知道多少举子,哪个不是能省事就省事,可还从没见过跑到贡院炒菜的呢……把这里当什么地方了,还郊游么?

    却不知经过这么多坎坷磨难之后,沈默的心境已经到了个前所未有的境地。原先许多很在意的东西,现在都可以很从容的面对……比如说这次的考舍,如果是以前,肯定要为不是‘老号’而郁闷很久……但现在,他觉着能进入贡院,坐在这里,便是最大的幸运了。所以他只想好好享受这次的过程,也算是给自己漫长而波折的科举路,留下个美好的印象。

    吃饱喝足刷了碗筷,这时才放考题。沈默也不看,直接装进卷袋里,挂在墙上。自己也钻进睡袋里呼呼大睡起来,这几天真是太辛苦了,可得好好睡一觉,休养一下精神再说……

    那监考的士兵简直要崩溃了,他更没见过大白天睡觉的考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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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三零章 生财有大道

    二月的北京春寒料峭,尤其是一早一晚,飕飕的北风一起,正应了那句‘二月春风似剪刀’,非要把人露在外面的皮肤,全刮开触目惊心的小口子才行。

    在这种环境下答卷,简直是对精神和肉体的双重考验。虽然考生们都点着火盆,但那长方形的考舍可只有三面墙,一个劲儿的往里灌风。考生必须不时地放下手中的毛笔,用力搓那十根胡萝卜,不然非要冻僵了不能写字。至于已经冻僵了的双腿,管它作甚,反正又不用它写字。

    与大多数考生相比,沈默的应试生活无疑是十分惬意的,一觉睡到第二天破晓时分,用昨日的剩饭煮了个白粥,还切碎了俩皮蛋,一点瘦肉进去,做了个简易版的皮蛋瘦肉粥。

    洗脸刷牙之后,粥好了,饱餐两碗,浑身都暖烘烘的。沈默这才带上若菡给准备的超薄紫貂皮手套,这东西是依照他的手型,完美缝制而成的,戴上后完全不影响写字,且十分保暖。

    再加上怀里揣的小暖炉,脚下搁的小风炉,可保证他完全不受风寒之苦,能够安心舒适的答卷。

    待身心都调整到最佳状态,他才从墙上取下卷袋,打开试卷,仔细审阅那前三道四书题。乡试时这三道题就是根本,现在会试更甚。因为这三道是皇帝命题,考官们自然要将全部的精力投注于此,所有从没听说有人以五经题中式,后面两场更是想都不要想。

    三题之中,又以首题最重,这是毋庸置疑的。当沈默看到首题时,不禁莞尔,只见那题目只有五个字,曰‘生财有大道’……可见人穷疯了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嘉靖皇帝竟然在会试题目上,直截了当的问询起,如何解决大明朝的严重经济危机的问题。

    但这题目并不会引来非议,因为此句确实出自《大学》,论述治国之道的‘传’之第十章,原句是‘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

    ‘生之者多’是创造财富的人多;‘食之者寡’是寄生在前者身上的人少;‘为之者疾’是创造财富速度的快;‘用之者舒’是消耗财富的速度慢。所以谁都知道,这句话阐述了富国裕民的真理,在于开源节流,多挣少花,然后便很自然的铺陈出去,写一篇四平八稳的文章。

    这样在平时自然稳妥,相信大多数考生也是这样作的。但沈默以自己对政局的清晰认识,知道大明的财政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就连那些身为‘食人者’的官员,都被欠俸数载,过年都不见荤腥。管中窥豹,可见一斑,沈默由此判断嘉靖帝出这道题,一定是希望看到解决问题的办法,而不是得到一些大而空的泛泛之谈。

    放在几个月前,沈默肯定毫不犹豫的选择随大流,用自己扎实的文字取胜,但经过这么多的风风雨雨,见过那位神神叨叨的嘉靖皇帝后,他的思想发生了转变——大丈夫生于斯,当顶天立地,敢言敢干!总想四面讨好反而讨不到好,蝇营狗苟委屈道自己不说,还忒得让人看清,倒不如畅所欲言,放手去干,就算功败垂成也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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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酣畅淋漓的答完了第一场,与乡试不同,会试并不允许考生出场,而是在收卷完毕后,下发第二场的考卷,立刻进行次场考试。

    至于那收上来的墨卷,也如乡试一般,由收卷官签名用印,然后由外帘的弥封官把姓名封了,送往誊录所由誊录人员用朱笔誊成朱卷,再经专人对读,确定无误后,才将弥封朱卷弥封,把两卷送到收掌所,核对朱墨卷的红号无误,又将两卷分开,墨卷在外帘官处存好,朱卷送到内帘飞虹桥上。

    在那由严阁老提写的‘至公堂’中,此次会试的副总裁,大学士李本,十八房同考官,十八位内监官的目光,都定定望着门口……本次会试的总裁官徐阶,和总监官陆炳,押送着第一场的朱卷从飞虹桥进来。

    一见两位大人来了,屋里众人连忙离座参见,徐阶和陆炳也拱手还礼,然后便带着他们来到堂上,在‘大成至圣先师’孔子的牌位前,恭行三跪九叩首的大礼。徐阶还代表所有阅卷官进香盟誓道:‘为国家社稷秉公取士,不循私情,不受请托,不纳贿赂——有负此心,神明共殛!’

    待进行完这套公事后,徐阶起身转过头来道:“诸位,千叮咛万嘱咐,其实就是一句话,要‘秉公’。今年的考题你们也都做了,自然也该知道陛下有多看重这次考试……”一双不大但炯炯有神的眼睛,威严的扫过众人道:“阅卷的时候就算忘了什么叫‘秉公’,也想想家里的老婆孩子,开始掣签吧。”

    十八房同考官便依命抽签,每人分配到一卷试卷,回到座位上正襟危坐,等待总裁官出示自己拟作的程文——也就是本期考试的标准答案,等徐阶把自己按照圣上的意思,拟就的文章发下去,然后又宣布了取卷的要求,同考官们才扯开卷束,开始阅评,若是见到中意的卷子,就用青色墨笔加以圈点,并作评定,然后移交副主考。

    正如乡试一般,这叫荐卷,若成了荐卷,被取中的把握就有五六分。副主考看了若也中意,便会在荐卷上批一个‘取’字,然后送正主考,若得了这个‘取’字,把握就有八、九分了,等最后主考官也中意,便会再写个‘中’字,恭喜这位选手,一辈子的前程便到手了!

    正因为阅卷过程如此缜密复杂,所以要想在考试之后出千,几乎是不可能的,但在这严家父子一手遮天,无孔不入的年代,程序上的公正很难落实在实际操作中。事实上,有一些人会中进士,在考前便已经注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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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进考场前一天,严世蕃想方设法派人见到了禁闭中的本科会试副总裁,大学士李本。给他一份名单,让他务必帮忙。李本一听登时变了脸色,忿忿起身离开,一边往屋里走,便一边严肃地说:‘于休哉,于休哉……”也就是‘罢了、罢了’的意思,听起来十分的正义。

    那传话的人碰了一鼻子灰,十分气愤的回去告状,但领悟能力超凡的严世蕃,则听出了李本的弦外之音,冷笑着对心腹说:“李本不好好说话,偏要用拗口的文言,显然是在告诉我们暗号!”便命人将‘于休哉’三个字传下去,让那些送了重礼的关系户牢记,考试时想办法用上。

    当然为了降低风险,不可能把十八房同考官都收买,而且这种‘同关节’的文章往往词不达意,臭不可闻,不大能被同考官们荐卷,所以这种作弊主要集中在‘搜落卷’的环节。李本会利用这种权力,名正言顺来找通关节的试卷,还美其名曰‘真求遗珠’,不留任何把柄。

    而我们知道,搜落卷所得的‘遗才’都必须排在五十名开外,因此这种作弊并不会彻底败坏国家的抡才大典,至少在搜落卷之前的正常阅卷过程中,公平公正还是可以保证的……这也算是一种潜规则吧。

    众考官按照流程,日复一日的阅卷,转眼间到了二月底,距离截止日还有三天时,终于选出了四百份考卷,凑齐了此次拟录取的四百名额,接下来便是为这四百名未来进士排定名次了……对于这四百人的命运来说,这几乎是决定性的;因为虽然后面的殿试中,陛下会重排新科进士的名次,但实际上只要字写得别太丑,名次变动并不会太大……还从没听说过有哪个十名开外的考生,被点中成为状元,也没听说过哪个前三十名的考生,落到二甲开外,所以考官们对这个过程,往往是锱铢必较的。

    好在这次的总裁官徐阶,是个好说话的老好人,对于李本和同考官们的意见基本没有异议,所以在一派和谐气氛中,排名工作不疾不徐的进行,两天过后,除了前十名的卷子之外,其余三百九十名全部排定。

    等到了最后一天,要决定谁是本科的会元时,终于出现了争议,而且是两大学士、正副主考之间,争执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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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体终于是彻底康复了,神清气爽,浑身有劲,又可以给大家爆发了……

第三三一章 穷则思变

    现在二位主考大人的任务,便是选出本科会元。

    徐阶还是一副不温不火的模样,轻言细语道:“不知李阁老意下,那篇文章可以称魁?”

    李本心里早有成见,闻言拿起一份,双手呈给徐阶道:“阁老,请看,这篇文章呼声最高。”

    徐阶拿过来翻阅,那李本还在咋舌道:“可有好些年没见到如此好文章了!”

    徐阶将三篇文章看完,抬起头来,见屋里众人都在看自己,不由笑道:“诸位都在看我作甚?”

    李本笑道:“好容易遇到这等鬼斧神工的文章,大家自然要看大宗师如何品评了。”

    徐阶呵呵一笑,搁下卷子摇摇头道:“依下官愚见,这个取个低低的名次吧……我看三百名正合适。”

    “为何?”李本不禁大吃一惊,他荐的那篇文章,确实写得极为出色,且用了数遍‘于休哉’,他便想卖好于严世蕃,将其点为会元……一直以来,徐阶都像摆设一样,给他造成一种错觉,好像自己说了就算数,现在冷不丁让徐老头给一下,还真是措手不及。

    瞠目结舌了半晌,李本小声道:“此卷就算不取会元,点他作前十,也是够资格的。如今却直接把他打入百名开外,直接葬他前途,这只怕让人难以心服啊。传了出去,恐怕对大人声誉有损,招人话柄啊。”

    徐阶呵呵笑道:“嘉靖十一年、十七年的两道圣训,李大人难道忘了吗?”

    “那么久远的事情,下官哪能想到……”李本闷闷道。

    徐阶依旧平静如水的望着他,向西苑方向拱拱手道:“嘉靖十一年,圣上以科考文章,纯正博雅之体荡然无存,乃下旨,切禁会试、乡试取以艰险之词、奇癖之字哗众取宠者,凡钩棘奇癖之卷,一律黜落!嘉靖十七年,圣上又感科场舞弊日多,又命严查试官内外勾结,通关节、买字眼,等十余种舞弊手段,一经查出,严惩不贷。”

    他慢悠悠的说着,李本的汗可就下来了,他又不是傻瓜,自然知道自己的小把戏被徐阶看透了,双目中不由流露出乞求之色。

    徐阶却连看都不看他,摸一摸花白的胡须,呵呵笑道:“老夫年纪大了,把两个不相干的圣旨扯到一起作甚?阁老以为应该把哪一条去掉?”

    李本知道徐阶这是放自己一条生路,不停擦汗道:“去掉后一条,又没有舞弊的,可不能拿出来吓人。“

    “好。”徐阶点头笑道:“那这个名次,李阁老也没意见吧?”

    “没有意见,没有意见。”李本心里只怪自己多事,那严世蕃又没说要拿下会元,自己何必要多此一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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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唯有取中此卷的同考官仍不死心,他觉着问心无愧,还在那里作最后的反驳道:“谁的文章敢说一定胜过这篇?”

    徐阶从点一点手下的几篇文章道:“这五篇,都稳稳胜他数筹!”

    众人纷纷凑过来,再看往下看去,果然都词真法老,字字珠玑,更可贵是中正平和,言之有物,令人读过之后神清气爽,这些日子积攒下来的疲劳似乎都一扫而空,与之相比,那篇文章也只能算是上好,称不了优异了。

    大家都是识货的,便有人轻声道:“这些文章虽然各有千秋,但风骨上似乎有相同之处,应该是系出同门啊。”

    徐阶微微颔首道:“不知是哪位名师教出来的高徒。”便点一点道:“那就在这五位当中点出会元吧,诸位意下如何?”

    众考官无话可说,纷纷点头。

    “那诸位先选选看吧。”徐阶说完便闭目养神去了。

    过了许久,众考官选出两篇文章,搁在徐阶面前道:“这两篇难分伯仲,请大宗师定夺。”

    徐阶瞩目一看,便见一篇文章的破题是:‘善理财者,得其道而自裕焉!’另一篇则是‘传者论裕国之道,不外乎经制之得宜而已。’便笑笑道:“诸位好眼光,这两篇确实难分伯仲,选哪个都不为过。”

    众人知道这下选对了,便问道:“总要有个一二,还请阁老定夺?”

    徐阶颔首道:“这两篇文章,无论从文笔、功底,还是立意、思想上,都是无可挑剔的,单纯评论其文章本身,已经无法分清高下了。”

    众人纷纷点头,都流露出倾听之色,想要听听徐阁老从什么角度分高下,便听徐阶道:“现在就得从陛下出这道题的用意来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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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朕出这道题,”嘉靖帝悠悠道:“就是为了问计,谁的对策能解决问题,谁就是本科会元。”毕竟是皇帝出题,最终解释权和决定权,还在皇帝手里……当然皇帝很忙,不会每份卷子都看,一般只会过目前十名的卷子。

    进宫禀报取中名单的徐阶和李本肃立在殿中,聆听圣训。

    嘉靖帝拿起拟取头两名的墨卷,先看那篇‘传者论裕国之道’不由赞叹道:“好书法啊!飘逸若仙,似乎还要胜严阁老一筹!”严嵩是公认的二十年来第一书法家,这评价的分量也就可想而知了。

    徐阶和李本连忙道:“陛下眼光超卓,此人当得起书法大家。”

    “不过朕求的是治国贤臣,不是书法家。”嘉靖淡淡笑道:“还得看文章。”便又看那篇‘善理财者’,这个字是最漂亮的馆阁体,同样无可挑剔,只是比起那位来,少了些仙气,确实稍差一筹。

    再看其内容,前者‘传者论裕国之道’,在治理得宜方面着手,强调‘裁汰冗员’、‘削减开支’,也就是‘节流’;而后者则着重讲开源与节流并重,全面生财富裕的方法。

    毋庸置疑,两个法子都是解决问题之道,但前者更正统,后者更激进,如果方才寻常时候,前者自然更符合朝廷选官的‘中庸’之道,乃是更好的人选。但世易时移,大明朝经过一百七十多年的发展后,许多问题已经是积重难返了……至少对讨厌麻烦的嘉靖皇帝来说,是不愿意触碰那些雷区的,比如说前者提到的‘削减藩王开支’、‘裁剪冗官’、以及‘淘汰宫人’等法子,哪个不会引起轩然大波?不会引起一群哭诉的家伙,像无头苍蝇一般,围在自己身边?

    归根结底,还是嘉靖帝的私念在作祟……他只想尽量少些麻烦,让国家过得去,让自己有钱有闲修炼,只要朕活着的时候能糊弄过去,哪管死后洪水滔天?

    所以嘉靖帝虽然欣赏这篇文章的书法文采,却只是草草看了两眼,便将目光投注于第二篇上……

    待看到‘是君子之生财也有道焉,固不必损下以益上,而经制得宜,自有以裕于国也。”意思是,不必损害下面人的利益,也有让国家富裕的方法!这话实在太对胃口了,嘉靖帝精神为之一振,不由坐直了身子,又怕看错了字,便伸伸手。

    黄锦赶紧将老花镜奉上,嘉靖帝带上那眼镜,看到精彩处还念出声道:‘然则何如?盖天地本有自然之利,农田森林,山川海洋,皆乃我大明之疆域,乃祖宗之基业,今何以重农田而偏废其余?固恒见其不足尔!’读到这,皇帝不由颔首道:“是啊,以往我们总是盯着地里刨食,但大明朝的耕地就那么多,却要养活越来越多的子民,还得负担四方征战,早已经不堪重负了,确实应该想想别的途径了。”

    两位大学士唯唯诺诺道:“陛下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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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农者国之本也,以养民哉;商者国之末也,以富国哉。有国家者如树,本末倒置固为谬矣,然有本无末树亦不荣,必内本外末,而后其财可聚也哉!”

    “臣也不才,试举一例,松江棉布,苏杭绸缎,江西瓷器,福建茶叶,素为西洋佛朗机人所垂涎,尝举万金以求之,若重开市舶司,保海路通畅,我大明之万里海疆,可生财千万哉。”

    “届时以无穷之财,供有限之用,是以下常给而上常余,虽国有大事、年或大灾,而三年九年之蓄,自可取之而不匮矣!”

    轻轻摘下眼镜,嘉靖帝喃喃道:“说的好啊,舍本逐末固然不对,但若是把国家的生财之道丢了,就得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说着点一点这份卷子道:“徐阁老取这份为会元,确实是高见啊。”

    徐阶赶忙逊谢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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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三二章 报捷报捷再报捷!

    皇帝金口一出,便定下了前十的名次。

    黄锦奉上金裁刀,嘉靖帝持刀亲手揭开弥封,一个个新贵的名字便坦露在眼前,看到前两名时,嘉靖不由笑道:“呵呵,都是名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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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名次既定,礼部很快张榜公布名单,同时派出数不清的小分队,向住在京城各个角落的新贵人报喜……便如一石激起千层浪,让这座暗暗躁动的京城,登时沸腾到了顶点!

    因为会有专人来报喜,所以琼林社的六位仁兄没有去礼部看榜,而是在屋里静等结果。看这几个优等生不去,其余的四十多名举子也不好意思出去了,一个个关在房间里,像渴望交配的狼一样,在屋里团团乱转,偏还要保持风度,不敢大喊大叫的发泄紧张情绪,因为院子里挤满了老家来的商旅,都等在那里,预备给新贵人道贺。

    这种紧张情绪在整个会馆中蔓延,甚至将最初不甚紧张的六位,也给传染上了。他们六位本来想谈天说地,打打屁就过去了,谁知竟然紧张到纷纷词穷,一个个大眼瞪小眼,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徐渭便提议道:“咱们打马吊吧,那玩意儿分散精力。”几人也没有更好的主意,便去前院找了副马吊回来,但只能四个人玩。于是抽签,徐渭和孙铤就成了两个倒霉蛋,只能跑到一边去下棋。

    其实一般时候,徐渭是不会和别人下棋的,因为他的棋力太高,琼林社的六个绑一起也赢不了他,那还下个什么劲?

    但今天比较邪门,下着下着,徐渭竟然在没有让子的情况下节节败退,眼见大龙成擒,没有活路了。把个没心没肺的孙铤乐得呀,高声道:“哥哥们快来看呀,我把棋圣的大龙给吃了!”孙二公子约莫着自己的水平,中个前五十名应该不成问题,但想前十名也是奢望,好也好不到哪去,坏也坏不到哪去,所以心态比较放松。

    徐渭为什么大失水准,那是因为他是所有人中最紧张的一个……为了不让乡试垫底的一幕重演,他这半年来日思夜想,都是模仿沈默的路数,将自己那洒脱不羁如野马般得文风,硬生生带上笼头,终于写出他自己看来‘中规中矩’的文章。

    实事求是讲,徐渭的文学造诣,是要高于沈默一些的,想写出沈默那样的文章,并不是什么难事,只是要说服自己放弃风格,转走纯粹的应试路线,对他这种纯粹的文人来说,实在是痛苦莫过于此。

    但徐渭忘不了嫡母去世时的殷殷期望;忘不了大兄赔上一生也没有走完的科举之路,更忘不了自己生母被卖,家破人亡,寄居岳家,受尽苦难,贫困潦倒的前半生!他深知,要想冲破这命运的樊笼,只有靠这该死的科举了!

    所以他不能让自己再在七人中垫底了,乡试时尚且还能勉强中举,若是这次还没有起色,就很有可能落第了。越是在乎就越是紧张,最后连棋都不会下了,也是正常的。

    但那五个损友不管这个,打马吊的四个闻言丢下牌,呼啦一声围上来,七嘴八舌道:“棋圣落败,可是本社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一役,吾等当作传以记之!”“作赋以咏之!”“作画以绘之!”“作曲以歌之……”要说平时,大伙的嘴巴也不会这么缺德,但现在一切为了减压,什么气人说什么。

    徐渭本就紧张的要死,闻言更是七窍生烟,他这人偏又死要面子,死活不肯认输,便跟众人较上劲了,如便秘一般憋在那里,美其名曰‘长考’……

    就在众人等着看好戏的时候,忽然之间,前院便哄闹起来,好多人叫道:“来了,来了!终于来了!”

    听到这响动,徐渭松口气,起身道:“看来是到咱们这里来报喜的,大家出去看看吧。”

    那边孙铤前面不遇的赢徐渭一把,自然不肯罢休,拉着他的胳膊道:“你要出去也行,先把这步棋下完,要不就认输。”

    徐渭正气凛然道:“玩物丧志,是咱们琼林社的使命重要,还是你这一盘棋重要?”

    孙铤气呼呼的瞪着他道:“你要是不看重这盘棋,为啥不认输呢?我看你是分明输不起了。”

    另外四个只好劝道:“不用担心,我们给你记着棋呢,先封盘回来再下吧。”孙铤这才罢休,六人照照镜子,整一整衣服,便人模狗样的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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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人要出去时,院子里已经是人山人海了,根本走不出去,只好站在门口,打开窗户往外看。

    只见一个同乡已经喜气洋洋站出来,在一片祝贺声中,被同乡披上大红花,扶到同样挂花的高头大马上,准备等同乡贡士全部出炉后,在四九城游街庆贺一番。

    看着那长相老成的同乡,徐渭竟不认识,小声问道:“这是谁呀,怎么这么面生啊?”

    “叫潘清,是上虞的,四次应试才得今日中第,是以一直比较低调。”边上的陶大临小声道:“这次中了三百三十名,实在可喜可贺。”因为殿试只做排名,不做淘汰,所以考取贡士便基本上等于中进士了。

    过不一会儿,果然又有报子鸣锣打鼓过来,一进院子便高喊道:“捷报浙江绍兴山阴县老爷龚讳芝,高中丙辰会试第二百七十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

    院子里早准备好爆竹烟花,便噼里啪啦放起来。一名满脸幸福、三四十岁的士子站出来,举手道:“我就是龚芝!”那些报子便上前磕头讨赏,待得了厚厚的红包后,也不留下吃饭,便一溜烟跑掉了……今天任务太重,人手又不足,须得连轴转才行,好在每报一个都能有丰厚的利市,所以报子们都比平常勤快多了。

    人们刚为龚芝带上大红花,扶上高头大马。外面又来报喜的了“捷报浙江绍兴山会稽县老爷叶讳应春,高中丙辰会试第二百四十三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

    接下来的喜报一浪接一浪,到过午时,共有十位绍兴举子接到捷报了,名次最高已经到了第七十七名,而琼林社的六位老兄,还一个都没有点到呢。

    这时院里众人的目光,全投在六人身上了,都在议论纷纷,猜测着他们会不会全部取中,名次如何云云。六人也是嘴里发干,心里发毛,却还要强作镇定,以免丢人。可偏偏上一个七十七名的谢宗明之后,足足有半个时辰没来报喜的,把六人煎熬的外焦里嫩,七窍生烟……

    终于在彻底抓狂之前,听到门外一声嘶哑的高唱道:“捷报浙江绍兴会稽县老爷吴讳兑,高中丙辰会试第四十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

    兄弟们一下子松口气,推着吴兑出去,给他披红挂彩,扶到马上去。

    过不一会儿,又来两队报子道:

    “捷报浙江绍兴余姚县老爷孙讳铤,高中丙辰会试第三十一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

    “捷报浙江绍兴余姚县老爷孙讳鑨,高中丙辰会试第二十七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

    又是一个短暂的停顿之后,一个令在场众人终生难忘的场景出现了,四队报子同时抵达门口,报喜声此起彼伏道:

    “捷报浙江绍兴会稽县老爷陶讳大临,高中丙辰会试第四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

    “捷报浙江绍兴山阴县老爷诸讳大绶,高中丙辰会试第三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

    “捷报浙江绍兴山阴县老爷徐讳渭,高中丙辰会试第二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

    然后所有的报子一起高喊道:“捷报浙江绍兴会稽县老爷沈讳默,高中丙辰会试第一名会元,金銮殿上领班面圣!!”

    虽然许多人都猜到他们琼林社的几位会一起中第,却没有一人想到,他们竟然包揽了前四名,这真是太意外,太开心了……

    附近杭州会所、处州会所、金华会所、台州会所等浙江一省的老乡,都纷纷涌到绍兴会所外,与他们一同庆祝这无限荣耀的时刻……这不只是绍兴人的荣誉,整个浙江都与有荣焉啊!

    等到庆祝了半晌,人们才突然意识到,本次的会元竟然已经中了大四喜,加上这一元,就是连中五元了!连中五元!听都没听说过啊!

    大家便涌起十分强烈的欲望,想要见一见这连中五元的神人,到底找什么模样。

    待四处寻找时,这才惊奇的发现,竟然找不到会元公的人影,问琼林社的人,也只是推说不知,逼急了就说去香山访友去了,可能过两天就回来。人们虽然好大的不尽兴,却还是好心的提醒道:“半月后就是殿试了,可别耽误了啊……”

    六位老兄信心满满道:“不会……”但心里也是长草道:‘拙言兄啊,你可要赶回来啊……’

    那么沈默究竟去哪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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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三三章 把爱全给了我

    时间回溯到上月十八……

    结束了九天磨成鬼的贡院生活,疲惫不堪、却又兴奋无比的举子们聚在一起,讨论着接下来去哪里放松一下。

    琼林社的几位老兄也不例外,拉着沈默两个回到会馆,便问长问短,想知道他俩别后的情形……尤其是徐渭,怎么沈默坐牢,他也跟着消失不见,沈默考试,他也跟着冒出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

    其实事情的真相是,当时徐渭一看到赵贞吉率大军出现,便立刻返回给沈默报信,沈默这时也找到了藏在大理石挂壁后的账册,二话不说立刻交给他,让他快速从窗口跳水离去,自己则点起火盆,随便找了两本诗集烧起来……

    后来徐渭便销声匿迹了。但实际上,他一直躲在暗处,当沈默被押送入京时,他也跟着启程,一路上吃尽苦头,被打劫三次,住黑店两次,还险些被大地震活埋,若不是仗着一身好功夫,还有早年游历四方,积攒下丰富的江湖经验,恐怕早被人家洗劫一空,做人肉包子,以饕旅客了。

    到了北京城永定门外,徐渭警觉的发现城门前有不少暗探在盘查,但凡是身高体胖,面相猥琐的中年人,都被带走问话,登时明白对方已经知道自己的存在了。

    这下他也不敢进城了,就装成流民乞丐,在城外瞎转悠,好在天不绝人,地震把城墙震开了数不清的大口子,有些甚至能过人。徐渭找好一个比较偏僻的位置,趁着一个风雪夜,便钻缝进了外城。

    进了城他才放下心来,因为北京城里充斥着他这样的外来乞丐,徐大才子的性格本身就十分受下层人民欢迎,很快成为了广受欢迎的……新乞丐,并顺利的通过遍布四九城的兄弟们,找到了也正在寻找他的铁柱,后面的事情也就不言而喻了。

    听完这两人的惊险刺激的经历,众人一阵唏嘘不已,然后便感到倦意涌上来,坐在那里都要打瞌睡,沈默便道:“散了吧,过两日歇过来再聚。”众人说好,对沈默道:“知道弟妹也来了,就不留你了。”

    “理解可贵,”沈默笑着对徐渭道:“那咱就走吧,车还等在外头呢。”

    徐渭嘿嘿一笑道:“你们卿卿我我,我才不当那个多余的呢。”便对诸大绶笑道:“端甫,咱俩继续一个屋哈……”

    诸大绶无奈苦笑道:“但你得每天洗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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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和众人嘻嘻哈哈一阵,沈默实在困得不行,终于起身告辞,上了早等在外面的马车,吩咐铁柱在客栈胡同前停一下,便外头睡过去。

    在晃晃悠悠中小憩没多会儿,沈默便被停车的震动惊醒过来,揉揉眼掀开车帘,此时日已西斜,金色的阳光照得他眯起了眼。

    让铁柱闪一边,沈默自己跳下车,还特意买了一束若菡最爱的梅花,这才往客栈中走去,想要给她一个大大的惊喜……这阵子自己深陷麻烦之中,好容易脱了难,又要全力以赴的准备会试,实在是忽视了情深意重的未婚妻,现在终于得到一段闲暇,可要好生陪陪她。

    进了客栈,往自家赁的客栈走去,四下警戒的卫士们,便朝他行礼。看着一个个亲近手下面色沉重的样子,沈默心中一紧,奇怪道:“发生什么事了?”

    卫士们嗫喏着不说话,气得沈默一甩手,倒拎着梅花便冲进跨院,推开那虚掩的院门,一股浓郁的草药气味便扑面而来。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柔娘背对他,坐在一个小炭炉前,正在轻轻扇着蒲扇,那难闻的药味便是从炉子上的陶罐子里散发出来的。

    听到开门的声音,柔娘慕然回首,一见是他终于回来了,眼泪便滚滚流下来,哽噎道:“爷,您快去看看姐姐吧……”

    沈默这下终于慌了手脚,箭步冲到若菡住的西厢房,进去时还被门槛绊了一跤,险些摔倒。他却浑不觉痛,疾步往里间走去,掀开门帘便看到,若菡面如金纸,闭目躺在火炕上,纵使身上盖着两床厚厚的被子,却仍在不由自主的发颤。

    花枝摔落地上,梅花纷纷飘散……

    沈默慌忙扑过去,探了探若菡的额头,触手一片滚烫,甚至能听见她的牙齿咯咯作响。他一下子惊呆了,连声呼唤她的名字,若菡却紧闭着眼睛,一点回应也没有。

    “姐姐她病倒几天了,前两天还醒着的时候多,这两日基本上就不怎么睁眼了……”柔娘跟进来,怯生生道。

    “不是已经好了么?”沈默发出一声变调的问讯道,他还清晰记得,九天前若菡还半夜起来给他打点行装,一直把自己送到客栈门口,那时候她谈笑自若,完全是病去身轻的模样,怎么才过了这几日,却又病了呢?

    “姐姐不让奴婢说……”柔娘抹泪道:“但现在也顾不得了,她的身子就一直没好过,这一个多月来,吃的药比饭还多,只是大人有大事要做,姐姐怕您担心,便每次见您前,都用老参片顶着……”

    沈默听得肝胆欲裂,心中充满了无边的自责和悔恨——他本不是个容易糊弄的人,只是两人聚少离多,他又一直觉得若菡年纪轻轻,打小又没病没灾,区区伤寒病症,看看大夫,吃吃药也就捱过去了,所以也就信以为真,这时见她病成这个样子,他想杀了自己的心都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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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啪!啪!’两声脆响,却是他终于受不了内心的自责,狠狠抽了自己左右两个耳光,待再要打下去,却被柔娘死死抱住胳膊,哭道:“大人,您要打就打我吧,是我没有照顾好姐姐……”

    看着满眼血丝,憔悴不堪的柔娘,沈默这一掌是怎么也打不下去了,他狠狠一甩手,抱头蹲在地上,拼命揪自己的头发,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喃喃道:“我真是个自私鬼,若菡真是瞎了眼……”

    看他仿佛魔怔了一般,柔娘心碎无比,跪在沈默面前道:“大人,奴婢求您千万不要这样了,考试消耗那么大,若是再如此自责自伤,恐怕会……”

    “我恨不能陪若菡一起躺在这!”沈默面色狰狞道。

    柔娘垂泪道:“那谁来给姐姐看病呢?”

    “看病?”沈默如遭雷击,一下子直起身道:“对了,若菡病成这样,你们怎么没有给她请大夫?我不是说去京城最好的医馆,请最好的大夫吗?!”

    面对他劈头盖脸的质问,柔娘小声道:“已经去京里最有名的‘千金堂’,花最高的诊金,请了最好的大夫,一直给姐姐诊病呢。”

    “怎么说?”沈默冷着脸道:“那‘名医’怎么个治法?”

    柔娘轻声道:“大夫说,姐姐生长在南方,又没有吃过苦,身子较弱,抗不得风寒,又一路上奔波劳顿,心情紧张,最易感受寒邪,以致外寒入体,经久不散,故而气血凝结、阻滞经络闭塞不通……”

    沈默是读过医书的,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不想再听下去,便沉声道:“我问的是怎么医治!怎么用药?!”

    柔娘心疼的望着要吃人的沈默,嗫喏道:“大夫原本开了些温补的药剂,说放松心情,慢慢调养过来便好,但大人被关进北镇抚司,姐姐怎能不忧心如焚?白日里四下托人打点,晚上成宿成宿的睡不着,更要命的是,她为了瞒过大人,还吃了些如狼似虎的老参,以致亢阳之气过甚,将寒邪之气逼入脾肾……”顿了好长时间,柔娘才哽咽道:“这次病倒之后。大夫说,他们治不了了……”

    沈默泪如雨下,轻轻抚摸着若菡失去光泽的面容,口中喃喃道:“傻姑娘啊,傻姑娘,你怎么就把我看得这么重呢?!”毋庸置疑,比起若菡对他的全情全心的投入,沈默的付出实在太少了……无论感情还是行动上的。

    这世上总有全心全意无私对你付出,将你照顾的无微不至的人……当你渴了,温度合适的茶水便送到你手边,当你饿了,可口香甜的饭菜,便摆在你的面前;当你要出发,会帮你默默打点行装,用最温暖的话鼓励你;当你陷入低谷,失败无助时,会柔声细语的安慰你,做你最温暖的避风港湾。

    这种爱没有惊涛骇浪,只有春风化雨,润物无声,让你觉着如呼吸的空气一般平常,直到快要失去的一刻,才知道那种痛苦,就像呼吸没有了空气……

    不等到要失去才知道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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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三四章 延医

    当沈默突然意识到,若菡不会像他原本以为的那样,永远追随他、陪伴他、照顾他,也有离他而去的一天时,他终于体会到那种要把心撕成两半的疼痛。

    决不能让她离去,不然这辈子再辉煌也是失败,再成功也只有苦涩!沈默紧紧攥着拳头,嘶声道:“集合!快集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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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的北京城中,有一队骏马在奔驰,每到一处医馆前,便会跳下一个骑士,拍响已经关门的店门。面对着满脸怒气的伙计,二话不说,拿出一百两银子的官票道:“帮我请最好的大夫,这钱就是你的!”

    有银弹开道,自然无往不利,待见到医馆的镇堂大夫后,那些沈家亲卫们,便跪呈一千两的官票,请大夫跟着出诊!

    沈默的脑海中已经没有钱的概念了,他大把的挥洒着银钱,将京城最好的十八名大夫,连夜招至客栈,对着齐聚一堂的大夫,深深鞠一躬道:“只要哪位先生能把我妻子治好,学生愿将全部家资奉上!”顿一顿,又道“如果是联手治好的,就平分!”

    原本同行是冤家,医生们是不愿一起会诊的,但看沈默出手如此豪阔,都约莫着他有百万身家,就算不会全拿出来,能掏个十万八万,这辈子也就不用再看病了。

    正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看在白花花的份上,大夫们压下自尊,答应了沈默的要求。

    但经过一晚上的诊治,到天蒙蒙亮的时候,大夫们却都流露出了失望的神色,这让在边上忧心如焚的沈默如坠冰窖,嘶声问道:“先生们可有良策?”

    众医生纷纷摇头道:“千金堂的大夫诊治无误,确实是治不了了……”

    “那还能坚持几日?”沈默心说,我就是去五湖四海,也要把全国的名医请来。

    “最多不过三日……”

    沈默眼前一黑,便昏了过去。

    众人连忙七手八脚扶住。这么多医生在场,虽然治不了若菡的病,但区区晕厥还是不在话下的,便有一位擅长用针的大夫,耍耍刺几下,就将他唤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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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睁开满是血丝的眼睛,马上跟没事人一样,紧紧攥着身边两位大夫的手道:“真的没救了么?”

    大夫被他捏得生疼,但医者父母心,不会怪这痴情郎君的,都怜悯的望着他,轻声道:“我们这些大夫没法治,四九城的医馆也就没法治了,”看他一脸的灰败若死,大夫们不忍心让他绝望道:“但京城不光只有医馆,还是太医院。”

    “太医院?”沈默的目光中再一次绽放出希望。

    “对,太医院。”一个白须飘飘的大夫道:“太医院中有一些地方举荐入都,供奉于内廷的名医。他们侍候于君王左右,大多身怀绝技,又有宫廷医书可参详,往往是我们这些民间杏林不能比拟的……”

    “他们在哪里,我去请!”沈默扶着椅子起身道。

    “却是不大可能的。”大夫们摇头道:“要不早就和你说了。”

    “为何不能?”沈默嘶声问道:“我掏得起诊金!”

    “太医院里医官虽然不少,但是能称得上太医的,只有寥寥几人。”大夫们分解道:“这些人要给万岁和千岁们看病,已然是劳神劳心了;即使六部九卿,想要劳动他们还得请王爷和公主们帮忙,所以他们更是不会给平民百姓瞧病的……”

    “怎么如此不近人情?”沈默怒道。

    “倒也不能全怪他们,若是此例一开,上门求诊之人还不要踏破门槛?所以太医们是不会开这个口……”大夫们还没说完,却见沈默已经大步往外走去,便问道“您去哪?”

    “请太医!”丢下三个硬邦邦的字,沈默便出去了。

    大夫们面面相觑,都说这人疯了……

    沈默当然没疯,相反,在最初的慌乱之后,他变得无比冷静,他知道这时候自己不能乱,必须要保持清醒,不然若菡就真没救了……他要去找陆炳,他知道这个奇怪的特务头子,一定会帮忙的!

    他出现在院子里时,东方已露鱼肚白。铁柱也是一夜未眠,一直守在外面,立刻牵马过来道:“大人,咱们去哪?”

    “大都督府。”沈默清一清火辣辣的嗓子,铁柱赶紧将水壶递上。

    在这初春的早晨,饮一口清冽的凉水,已经疲惫不堪的身心便是一阵,沈默沉声道:“走吧。”

    便带着铁柱,两人双马,行驶在清晨无人的大街上,只留下一串急促的马蹄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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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大都督府前,却见府门紧闭,不管周围紧张兮兮的暗探,沈默捶响了大门,用一百两银子才抑制住门子的怒气,得到一个令人沮丧的消息……陆都督作为此次会试的总监官,正在贡院里关禁闭呢,得下月阅卷结束才能出来。

    天哪,你真要把若菡夺走吗?沈默只感觉五雷轰顶,天昏地暗,浑浑噩噩的离开大都督府,在长安街上漫无目的走着。唯一的救命稻草竟然没法指望,他现在举目无亲,求助都不知该找谁,怎么办,怎么办啊!!

    “你不要命了!”正在神思恍惚间,自己的身子便被身后的铁柱一拉,不由自主的歪到一边,但那声音却是前面人发出的。

    沈默茫然抬头,只见一辆马车险之又险的在身边停住,惊魂未定的车夫,勒着马缰,正在破口大骂道:“长眼睛管喘气呢?怎么都不看路,要是惊了我家大人,你吃罪的起吗!”说着又换一副口气回头问道:“大人,您没事吧?”

    轿帘一掀,一个身穿六品官服,面如冠玉,眉目俊朗的青年官员探出头来,皱眉道:“大清早的咋呼什么?还不看看碰到人没有。”

    那车夫不情愿的回过头来,嘟囔道:“连毛都没伤着!”

    那官员这时也下了车,对沈默拱手道:“没有惊扰尊驾吧……”

    沈默这才回过神来,定睛一看,不由吃惊道:“张大人!”

    “你认得我?”那官员也吃一惊,仔细端详沈默……虽然他形容憔悴,不及平时潇洒之万一,好歹没有走样,加上那‘张大人’记性极好,双手一拍道:“是你啊!”

    “正是学生。”沈默施礼道。

    却说这张大人是哪位,正是十天前,沈默进考场时,那位龙门官大人。

    那张大人呵呵笑道:“你呀你,这是第二次了,你怎么这么冒失呢?”心说这家伙肯定考不中,考中了也没个好名次。

    沈默却没有闲心与他扯淡,再施一礼道:“冲撞了大人,学生万分抱歉,但今日有万不得已之事,请您海涵,学生改日再登门赔罪。”

    “是我的马车太快,不对的是我……”那位小张大人眯眼望着他道:“我看你印堂发青,青是忧思之色,可是有很重要的人病了?”

    “是。”被看穿了,沈默也不吃惊,他那一脸哭丧的样子,谁都能瞧出个端倪来。

    “可是要去找大夫?”张大人又问道。

    既然张大人这么热情,沈默也不隐瞒,便将自己的情况言简意赅说出来……他本来嘴巴极牢,但潜意识里的一丝绝处逢生的幻想,让他和盘托出。

    那张大人听得很耐心,边上车夫催促他‘要迟到了’也没用,直到听完沈默所说,才长叹一声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人,这个忙我一定要帮一帮。”

    沈默虽然心存了一丝侥幸,却真的不大相信一个区区六品官能请动太医了,脸上便流露出了恰到好处的……难以置信。

    小张大人十分耳聪目明,立刻看出他的意思,笑道:“我当然没那么大面子,但有人有就行。”便让沈默上马跟他走,沈默也是束手无策了,抱着病急乱投医的想法,竟然真跟着这位,在京里丢块石头能砸到三个的六品官大人,沿着长安街往西去了……

    沈默打量两边,发现渐渐到了王公贵族聚集的地方,心里的希望稍稍多了一分,等马车在一处朱墙黄瓦的大府邸前停住时,他心中的希望之火腾地燃起,只见那蓝色的匾额上写着三个烫金大字道‘裕王府’!

    这时,那张大人下了车,对沈默道:“你在这稍等,我去请谕旨。”

    沈默应下后,轻声道:“学生沈默,还没请教大人台甫?”

    “啊……你就是沈拙言!”张大人也吃一惊道:“我叫张居正,幸会幸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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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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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介绍:
权柄结束三天后,新书开始了,写的是明朝嘉靖到万历年间的事情。那段历史很好玩,也让人特别遗憾,很多年前就有写一下的冲动。
实际上三月份开始,我便开始准备这本书,为什么用这么长时间?因为对历史的敬畏,许许多多东西需要落实和思考。
然而落笔成文时,还是希望大家看了能轻松快乐,因为经过三百多万字的《权柄》的征程,我深切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大家平时生活都不易,没必要让读者在看书的时候,再受一番折磨了。
所以我必须在历史的厚重与故事的轻松之间,寻觅一个平衡点,这很难,好在《权柄》给我积累了不少经验,在编辑的指导和读者帮助下,和尚几易其稿,最终敲定了这样一个故事……
让我们随着主人公,从云诡波谲的嘉靖后期开始,走一段激动人心的人生路,也让我们用最合理的方式,去改变历史的走向……
另,如果有养肥新书的习惯,可以看看和尚的第一本书《权柄》,三百万字,挺精彩的……
官居一品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官居一品,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官居一品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