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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戒大师     官居一品txt下载     官居一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八二章 新官上任

    官场有云:上官初四不为祥,初七十六最堪伤,十九更嫌二十八,愚人不信必遭殃。任上难免人马死,满任终须有一伤。

    所以一番商议之后,决定二月二进城。

    轿子仪仗都是按照知府规制准备的,只是将旗牌减少一对,以示不僭越。八抬大轿旗牌仪仗吹吹打打从城东驿站出发,便不能再走回头路,否则就是鬼打墙,会没法再升官的。

    县内诸色人等,早就做好准备,早早恭候在县城东门,一切全按照迎接知府的规矩来,大伙儿都知道,沈大人乃是响当当的天子门生,六首状元,又身负王命而来,行的就是知府事不过是因为年资尚欠,才权宜同知,以为迁围之阶,早晚是要扶正的。

    所以谁也不敢怠慢,全都小心奉承着,在城门前三接三迎之后,簇拥着轿子由东门进城,往西走,这叫紫气东来,赶赴位于东北城的府衙时以北为尊,但正北是帝阙不能僭越,所以府衙位于东北稍稍偏北的地方。

    沈默端坐轿中,头戴双翅乌纱帽,身穿簇新的蓝色纻罗官服,胸前补着白鹇腰间竖着银鈒花腰带,正是大明朝五品官公服。

    在众人簇拥喧天鞭炮声中,.他却十分平静,坐在轿子里目不斜视,心中没有任何志得意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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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人,衙门到了。行了片刻,外面的归有光道。

    沈默挑开轿帘一望,便见张贴公.示榜文的照壁墙一堵,点点头,队伍便吹打着往里走。绕过照壁墙,便到了府衙前的广场,便如天下所有的府衙一般,五座五个方位的牌坊和衙门的照壁相对应,形成一个衙前广场,广场上亦有申明旌善二亭,只不过苏州府衙前的广场,比杭州甚至绍兴的都要小上不少。

    衙门正面也像总督府衙一样,.高檐大门八字墙,只是没有大旗,不如胡宗宪的衙门威武恢弘。

    轿子进了六扇门,绕过萧墙,进到院中,左右两院,一.边是寅宾馆,一边是县狱,二者有一共同点,便是都可以免费住宿。

    进了二门,必须下轿了。沈默一步三跪,公服参拜仪.门。入仪门,甬道中间的戒石亭扑面而来,亭下戒石上面刻着公生明三个大字,沈默行大礼参拜,然后转向内侧向着大堂方向,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十六个触目惊心的大字。

    担任礼赞的归有光,将这十六个字大声喊出来,.然后所有人齐声高喊三遍。每喊一遍,沈默都要大声道:臣谨记场面十分震撼人心,只是从来效果寥寥。

    参拜之后,穿戒.石坊,迎面可见高峻威严,气势宏大的府衙大堂,这里就是府尊举行重大仪式的地方,诸如迎接圣谕,上任典礼之类,日常却不会在这里办公。

    沈大人踏上月台,跨上丹陛,来到大堂之上。整理衣冠,向北行三跪九叩首大礼,答谢皇恩,然后拜印,这就算是正式上任了。

    但仪式还没完,还得把府衙里的神仙鬼怪拜一拜。穿过二堂,三堂,来到内宅,开始灶王爷衙神萧何土地公马房的马现神狱神庙里的龙王四太子,统统都要烧到拜到,不然神仙一生气,后果是很严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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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才算完成了装孙子的部分,在归有光的引领下,沈默再次回到大堂,接受属下们的参拜,除苏州推官归有光吴县知县王用汲外,还有太仓知州熊桴字元乘,湖广武昌人,嘉靖二十九年进士。

    嘉定知县阮自嵩,字思竹,南直隶安庆人,嘉靖三十五年进士。

    常熟县令王铁,字德威,浙江东阳人,嘉靖二十九年进士。

    吴江县令唐棣,字子毕,浙江兰溪人,嘉靖三十二年进士。

    昆山县令,字健卿,湖广应城人,自幼勤奋,博学能文,嘉靖三十二年进士。

    沈默下辖一州七县,此次来了一知州五知县,缺席县令两人,一为崇明知县唐一岑,另一位则是长洲知县海瑞。

    但两人的情况是不一样的崇明岛与大陆隔水相望,承担者保卫苏州的重任,是以知县必须坚守岗位。而且崇明县隶属于太仓州直管,由顶头上司代表,也是合情合理的,何况人家唐知县还有厚礼相赠。

    可海知县的情况截然相反,县衙距离府衙不到一里,抬腿就到,仍旧缺席就讲不过去了。归有光是位忠厚长者,怕上官恶了那海笔架,便代为解释道:海知县下乡摸查去了,已经好几日没回县衙,不知道府尊驾到的消息,所以没能赶回来,也没有备礼品。

    众官员都望向新来且年轻无比的府尊大人,想从他脸上看出一些端倪,但他们失望了,因为沈默脸上没有流露出哪怕一丝不快,他只是淡淡道:迎不迎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把自己的差事干好,守好自己的本分,那就是给本官最好的礼物。

    这话说的漂亮,众官员纷纷喝彩,但心里却没几个当真的,都觉着沈大人定会怀恨在心,只不过估计状元体面,不愿当场发作罢了。

    沈默也不与他们分解,待所有人见礼完毕,归有光请他讲话,沈默也不推辞,对列坐堂下的诸官道:鄙人初来乍到,还不熟悉苏州府的情况,所以一时并不会对诸位发号施令,请各位各司其职,按部就班既可,如果本官有什么问题,自然会派人知会诸位。

    如此低姿态的就职演说,让担心他年轻气盛,急于立功而胡搞一气的官员们松口气,纷纷称赞大人老成持重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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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便在花厅中摆开接风宴,为大人洗尘,但毕竟是初次见面,不摸上官的脾气,是以大家还都有些矜持,并没有放肆滥饮的,才到下午便散了。

    众官员各回本衙。只留下归有光一人他是苏州推官,就在府衙办公,哪也去不了。

    两人面面相觑,有些尴尬,沈默问道:震川公可有公事

    归有光呵呵一笑道:如果陪大人不算的话,就没有。

    甚好,沈默笑道:如此,可陪本官在府衙一游

    理所应当。归有光伸手道:大人请。

    默便走在前头,归有光紧跟在后面,从大堂后的寅恭门出去,进到后边是二堂,挂着思补堂的匾额,格局规制与大堂相仿,只是稍微小一些,这里才是他接见官员和僚属,复审民事案件,举行一般礼仪活动的场所。

    两人绕过二堂屏风过去就是三堂,这里已经进入到府尊大人的内宅了,外人不得擅入。正房明间为过厅,直通四堂院,西侧为书房,东侧屋为签押房。签押房才是整个府衙最核心的地方,是个里外两间的套房,内间为府尊大人处理公务,批复公文,存放机要文件的地方。外间则是召见官员僚属谈话的地方,因为二堂人多而杂,只能做官面接见之处,真要深入谈话还得放在这儿。

    不过这里虽然办公,但因为已经算是府尊自己家里,所以布置得半官半民,只有桌椅书架等办公用具和便床一张,并没有各色职衔牌之类的东西。

    三堂后面是四堂,也称上房,地方很大,是府尊及眷属起居的地方。这里官气很淡,清静幽雅,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沈默与归有光徜徉在这占地十余亩的后宅中,但见其西有池水,东有叠山,假山耸峙,绿水穿绕,亭榭掩映,清静雅致。两人走了半个时辰,都有些累了,便在金鱼池边的凉亭坐下。见府衙颇为合意,沈默心情大好,觉着应该对属下表示一下关心:震川公贵庚几何

    正好知天命。归有光摸一把额头的皱纹,叹口气道:光阴蹉跎,转眼竟然就年过半百。

    沈默知道他是举人出身,屡试不第才出来做官,十几年来累升到这七品推官,所以不问他的仕途,转而问道:您好像就是苏州府人吧少字

    大人明鉴啊,下官是嘉定人。归有光不禁有些讶异道:有个问题,早就想请教大人,不知当讲不当讲

    震川公见外了,沈默笑道:我初来乍到,正要请您多多指教呢,还有什么当讲不当讲

    却不是公事,归有光缓缓道:下官就是想知道,我一个小小推官,其名不显,您怎么好像却知之甚详呢

    沈默能告诉他,因为我读过项脊轩志吗他也乐得保持这份神秘,便淡淡一笑道:都是听说的。虽然故弄玄虚不好,但御下之道,最忌动不动就掏心窝子,你给让人搞不清楚底细才行。

    果然,归有光心里就打鼓了:看来大人是有备而来啊,估计早把我们的底细摸透了。不由有些后悔方才的唐突一问,暗道:可不能再掉以轻心了。

    沈默自然不会管他做何感想,笑问道:我来时路上,时常听到一句顺口溜,是说吾苏州一州七县的,说什么金太仓银嘉定什么的怎么说来着

    哦,是金太仓银嘉定铜常熟铁崇明豆腐吴江叫化昆山纸长洲空心吴县。归有光笑道:这是吴儿的笑话,登不得大雅之堂。

    随是笑话。沈默笑道:却也是自评,想必能说明一些情况吧。

    那倒是。归有光看大人兴致颇浓,知道他是想问个究竟了,只好凝神片刻,缓缓道:这其实是讽刺做官的,为难易肥瘦程度排行而已。

    愿闻其详,沈默笑道:这里不是公堂,现在也不是当差。就当两个朋友私下闲聊吧,谁也不会外传的,是吧少字

    归有光还能说什么苦笑一声道:好吧,下官便为大人分说一下吧。金银富厚,最为肥美,所以排在前两位的,是太仓和嘉定,先说太仓,太仓虽然小,却是个州,品秩高,离府城也远,日常打交道的,无非是没有直接上下级关系的海防官员,俨然有天高皇帝远的味道,在那里当官自然滋润嘉定的情况也是类似的,只不过品级稍低。

    沈默却从海防滋润两个词中,听出了归有光很隐蔽的潜台词这分明是说,在这两个地方当官,可以从沿海走私中捞取数不清的好处,所以金银富厚。

    但这些话归有光显然不能明说,如果不是他为人厚道,甚至就直接用太仓号称国家的粮仓,富得流油之类搪塞过去了,现在能暗中点出来,已经让沈默很满意了,便道:先生接着说。

    再说第三个铜常熟,常熟是个好地方,土壤膏沃岁无水旱,种啥长啥,极是富庶,又紧挨着长江黄金水道,如果单从收入来说,是不亚于前两者的。但就像金银铜都是财富,人们却爱金银,而骂铜臭,常熟也有让人恨得牙根痒痒的地方。归有光道:那里是事故多发地带,士绅农民都狡猾惊人,县官极端难做,历任知府大人也伤透了脑筋。

    再说崇明,乃是化外之地,还管着启东和洋山港,驻军比老百姓多,所以称为铁崇明。归有光接着道:然后是吴江,豆腐是外表光鲜味道淡,正好说明吴江的问题,在那当官看着挺风光,可就在府台眼皮子底下,比较规矩;又是南北通衢之处,一年不知道多少官员滋扰,收入有限,支出却很大,有时甚至入不敷出,所以说豆腐吴江。

    呵呵,这五个起码还算褒扬吧,沈默笑道:后三个听起来,似乎就有些刻薄了。

    是啊,昆山最穷,所长不过曲艺尔,归有光有些苦涩道:唱戏的太多,在人眼里就成了叫花子,实在是天大的误解。感慨几句,便很快跳到最后两个县道:至于长洲吴县两县附郭,要听凭大人您日差夜遣。其中吴县更是府衙所在,抬头不见低头见,几乎就是上官帮佣了,外快难捞,还得倒贴,要不人家怎么说,他呵呵一笑道:前世不修,才去做府城县官。但实际上也不尽然,做得好的话,升的也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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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完归有光的话,沈默对下面各县的情况有了个感性的了解,又问道:如果您是苏州的父母官,会把主要的精力,集中在哪几方面呢

    归有光显然曾经设想过类似的问题,已然成竹在胸,闻言还是不紧不慢道:若想保本府平安,就得把三件事做好,票券机工和治水。

    沈默坐直身子道:请先生说详细些。

    倒着说吧,归有光笑道:先说治水,咱们苏州挨着太湖,算是倒了大霉,每年汛期湖水上涨,就连带着数条河跟着涨,几乎一大半的县,每年都要大力修堤。劳民伤财把堤坝修得越来越高,却更加让人提心吊胆堤坝越高,蓄水越多,一旦有冲破的地方,可就是大水灾了。

    沈默严肃的点点头道:这件事先生得陪我实地考察一番,然后咱们再议。

    卑职明白。归有光点头道:那再说中间一个,机工。他也是一脸严肃道:苏州城内,已经有缫丝作坊五百余家,丝织作坊八百多家,全城近八成的男子在工厂中做工,另外还有外地来做黑工的,至少有两万人这些人可以统称为机工,他们与提供织机场地的机户矛盾重重,说着加重语气道:而且这些人心很齐,往往是一人有事,万人呼应,十分的危险,大人应该高度重视这些人的一举一动。

    沈默重重点头道:我明白了。

    再说第三个,票券。归有光叹口气道:您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吗。

    知道一点,沈默微微摇头道:但没有深入了解。

    这是这两年才兴起的东西,一下子所有人好像着了魔一样,我也搞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可我知道明明只能日产一千斤饼的店,却卖出好几万斤的饼券,如果出现什么意外,所有人都拿着饼券去换饼,他们根本没能力支付。归有光一脸险峻道:我倒不是担心万福记,下官是担心会引起其它种类的各种券也会遭到跟风挤兑,到时候店主们还不上,还不被债主吃了而且被坑了钱的老百姓,恐怕是要有过激举动的。

    明天把那个沈鸿昌叫来,我要仔细问问他。沈默知道归有光说的很含蓄,其实应该把过激改成暴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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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扫瑞扫瑞,明天两章哈

第三八三章 府尊大人的一天

    大明嘉靖三十六年二月初三,是沈大人正式上班的日子。

    虽然卧房豪华,但枕边无人,更显屋大空旷,令人难捱,沈默只是在正房里转了转,当晚便歇在了签押房中。

    初三早晨天还不亮,睡得迷迷糊糊的沈大人,突然听到云板响声,起初不想理会,翻个身继续睡,谁知接连七声云板后,外面又依次响起一通梆子,吵得他一下站起来,推开门本想问一声:‘大清早吵什么吵,要卖豆腐吗?’

    却看见归有光领着提着水壶的几个丫鬟,早就站在门口了。看到沈默开了门,归有光笑道:“大人,您起来了?”说着一挥手,几个丫鬟便进去屋里,拿盆子倒水,准备给府尊大人洗漱。

    沈默这才知道,原来那云板、梆子声,是叫自己起床呢,勉强笑笑道:“震川公早啊。”

    “属下怕大人第一天不习惯,才起早了点过来,”归有光笑道:“不过显然是多虑了。”

    沈默不好意思的笑笑道:“待会儿我去大堂还是二堂?”他已经把归老先生当成顾问了。

    “大堂,”归有光答道:“大人今天首日升堂,当然要‘排衙’的。”

    “好的。”沈默点头笑笑,便与他分开了,等归有光走到内宅门口时,命人再敲五下云板,外间各衙役,赶紧依次敲梆,这叫‘传二梆’。表示长官已经起床梳洗,准备升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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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侍女的服侍下,沈默梳洗更衣、吃过早点,便穿过内宅门,来到二堂,再过寅恭门,到达大堂,堂内已是六房书吏到齐,三班衙役站定,只等府尊大人前来‘排衙’。

    在京时,沈默便听说‘排衙’是京官最羡慕地方官的地方。官场上流传着一个段子,说京官与外任官相遇,外任官说:‘我爱京官有牙牌’。京官则羡慕地讲:‘我爱外任有排衙。’

    所谓‘排衙’,就是正印官将手下的虾兵蟹将集合起来,模仿皇帝上朝的极尽威风,其无尽快感,是连轿子都只能两人抬的京官无法享受到的。

    正如朝廷的礼仪有很多种,‘排衙’也有多种细分,今天在大堂内举行的是衙参,即府中佐属官吏参见知府的仪式,正是模仿皇宫内百官上朝的场面、这‘小国君臣’的土朝会,倒也有几分肃穆。

    待沈默从屏风后转出,僚属衙役们便跪拜参见道:“拜见大人!”

    沈默大步走上高出地面一尺的方台,那是他的公案与座椅摆放的地方。宽大厚重的公案,被深蓝色的呢子桌布完全盖住,其上摆放着文房四宝和签筒,签筒内插着红绿头签。除了用来发号施令,代表权威外,这筒签还有其它的用向——一只签筒的容量正好是户部颁定的一斗米的容积,一支签子长度则是一尺,碰到缺斤短两的经济纠纷,可以拿来当量具,不用再寻工具。

    看一眼大案后面,高悬着‘政肃风清’四个大字,下面是绘满江崖海水云雁图的富丽华贵的屏风,沈默端坐在案后的座椅上,环视大堂,他发现与昨日的空旷相比,今天多了许多摆设……

    只见大堂左侧放置回避肃静牌、青旗、杏黄伞、青扇、铜棍、皮槊等仪仗,右侧则摆着他的所有职衔牌:苏州府堂官、奉旨备倭、督察河务、江南市舶提举。这是他目前的官衔,但还没完,接着往下看——丙辰科一甲第一、六元及第、前浙江巡察、前浙江巡按监军道、前翰林院修撰、前无逸殿司直郎、前詹事府右中允。林林总总十多块职衔牌,让他觉着自己似乎真的很厉害。

    这些仪仗和牌子是他身份与地位的象征,昨天进城时,就都打在大轿前头,撑面子显排场,不出行的时候就摆在大堂,继续……撑面子显排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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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众官吏起身之后,沈默开腔道:“本官奉旨守牧一方,当宣风化,平狱讼,均赋役,以教养百姓。然一府之地,有民百万,一人之力,终难尽躬,故有诸位代本官理粮捕,理刑,税课,照磨、籍帐、军匠、驿递、马牧、仓库、河渠、沟防、道路之事。”说着顿一顿,目光扫过众人道:“林林总总,着实让人眼花。现在请诸位回去,将你们各自负责的事情写下来,午后送到二堂去,本官等着你们。”

    众官吏都觉着新鲜,却也觉着没什么不妥,便领命各自告退,只剩下负责刑名的归有光。沈默问他有什么事情,归有光道:“今儿是初三,放告的日子,从上任府尊去后,至今一个多月了,恐怕要积压不少状子了。”

    沈默这才想起,按照大明例,每月逢三,八日为放告日,这一天官老爷要接受百姓的告、诉,不由有些紧张道:“我还不熟悉如何判案呢。”岂止是不熟悉,简直是一窍不通。

    归有光赶紧道:“大部分案子一般托付各方书吏和钱粮,刑名各官办理,最后再交大人,您觉着尚算公允,拍板就是了。”说着又压低声音道:“况且今日只是接状,并不审理,您只要注意,该接不该接就行了。”

    “那什么状子该接?什么不该接?”沈默问道。

    “上任府尊的经验是,”归有光小声道:“能交给两县办的,推下去;关系到省里的,顶上去;触及到贵官家的,压下来。”

    沈默微微皱眉道:“这也是震川公的意思吗?”

    归有光摇头道:“不是,依下官看,百姓都是极怕见官的,不是被逼到一定份儿上,哪会来告状?既然大人有教养百姓的职责,就不该分什么该接不该接……”说着苦笑一声道:“但是想要官做得舒心、做的安稳,却还得按照起先说的做。”

    沈默淡淡一笑道:“安稳?我还没到寻求安稳的年纪,”说着轻轻一拍桌面道:“别管什么状子,只管都接下来便是。”

    归有光等的就是他这句话,领命出去,会同刑房书吏,开始接收百姓递上来的状子。

    沈默也起身退堂,回到签押房,命人将苏州府近十年来的人口、土地、钱粮档案搬来,开始细细的翻看。

    转眼到了午时初,归有光抱着厚厚一摞状纸回来,向他禀报道:“共接受各色诉状一百八十份;其中刑事案件二十八例,其余是民事纠纷。”说着把最上面的两份状纸递给沈默道:“这两份儿是命案,有道是人命关天,大人不能轻忽。”

    沈默搁下手中的卷宗,接过那两份诉状,其中一份是自诉,也就是自己告自己,说自己与父亲起了争执,在狂怒中不慎失手打死了年老的父亲,所以前来自首。

    “这可是有关人伦的大案。”见大人看完了,归有光道:“必须尽快开庭,从重从快的判决。”

    沈默微微皱眉道:“人犯何在?”

    “已经收监了。”归有光道:“案发就在昨日,下午我会同王知县带仵作去勘察一下现场。”

    沈默点点头道:“如此甚好。”其实他也挺想出一下现场的,只是一想起要验尸,就一阵阵反胃,显然还没有做好心理建设。

    又看下一份状子,是吴县升平坊里正,诉说一外县人当街杀一男一女,乡人以人命大案将其扭送至衙,这也是前几天的事儿。

    沈默再看其余几份卷宗,竟然是清一水的吴县案件,没有一例长洲县的案子,不由问道:“怎么如此一边倒?”

    归有光回话道:“按例长洲的案子是由长洲县令负责,而吴县因为也是府衙所在,所以既可以在县衙告、又可以在府衙告,”说着笑笑道:“老百姓都觉着越大的官越公正,判决也更有效力,所以一般都是来府衙禀告。”

    “那王润莲岂不是清闲?”沈默笑问道。

    “那倒不是,”归有光笑道:“您可以将案子交付给他审理,也可以命他协助调查办案,根本没法偷懒。”

    沈默点头笑道:“那就好……王润莲是个能吏,可不能就此便宜了他。”

    见大人说完了,归有光便将状子重新抱起来,道:“差点忘了,那个万福记的老板已经来了,正在二堂候着呢。”

    “传。”沈默颔首合上卷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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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鸿昌长相不错,面色白皙,双目炯炯,三缕断须修剪的十分整齐,虽然年近四十,身材却一点没有发福,让人一看就心生好感。

    他是个精明的商人,这从他穿着布衣来见府尊大人,便可见一斑。因为现在这年代,商人不许穿纻罗绸缎的法令,已经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只有最古板的老古董才会奉之如圭臬。

    最近生意红得发紫的沈鸿昌,自然是有钱穿绸子衣服的,但他却以布衣相见,显然是为了避免授人以柄,给自己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恭敬的给府尊大人磕头后,沈鸿昌奉上一个精美的小食盒,道:“素闻大人美名,小人万分仰慕,今日终于有机会觐见大人,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只有一盒敝店出产的酥饼,请大人赏脸品尝。”

    沈默笑道:“久闻万福记的大名,正想去买一盒回来一饱口福呢。”

    一听府尊大人都知道自己的店,沈鸿昌的骨头登时都酥了一半,将食盒打开,双手奉上。

    “那本官就不客气了。”沈默正好有些饿了,看到那金灿灿、层次分明的酥饼,登时有了食欲,用白绢擦擦手,捻起一个一尝,果然是脆而不碎,油而不腻,香酥适口。不由赞叹道:“确实美味无比,怪不得名气这么大。”说着很和蔼道:“你先坐,待本官把这个饼吃完,咱们再说。”

    见大人是真的喜欢,沈鸿昌欢喜无比,小心翼翼的搁半边屁股在椅子上,恭声道:“既然大人喜欢,那从明日开始,每天的第一炉酥饼,都给大人送来。”

    沈默吃完一个酥饼,拍拍手的碎屑,端起茶盏啜一口道:“美食不可尽享,若是成天吃,就算龙肝凤髓也有腻歪的一天,”说着呵呵一笑道:“那样的话,岂不是糟蹋了这份儿享受。”

    “大人至理,”沈鸿昌一脸心悦诚服道:“过犹不及的道理,小人最近才明白。”

    “过犹不及……”沈默搁下茶盏,缓缓道:“说得好。”说着定定望向沈鸿昌道:“这个道理你是怎么悟出来的?”

    “这个么……”沈鸿昌强笑道:“偶然所得,也说不出个名堂来。”

    “呵呵,”沈默淡淡一笑道:“不见得吧?”

    沈鸿昌面色一紧,心里咚咚打鼓,强装镇定道:“小人才疏学浅,就像茶壶里煮饺子,明明肚里有,却倒不出来。”

    “才疏学浅?”沈默笑声转冷,紧盯着沈鸿昌道:“这话我可不信,一个能创造出‘酥饼券’,挣未来钱的天才,怎么会是才疏学浅呢?”

    “这个……”沈鸿昌额头见汗。

    沈默趁势逼迫道:“你也不是讲不出来,你是不敢讲!因为你自己都害怕了,我说的对吗?”双眼如利剑一般,盯得沈鸿昌动都不敢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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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似是而非的逼问,给了当事人极大的压力,在沈鸿昌听来,分明是对方已经摸清了自己全部底细,后背一片汗水道:“大人明鉴,小人只是一个安分守己的商人,从不缺斤短两,也不坑蒙拐骗,承受不起您的责难啊。”

    “事到临头,你还想抵赖?”沈默冷笑一声道:“其实本官已经知道你所卖饼券,已经远远超出生产能力,现在就可以用欺诈罪查封你的店铺,三木之下什么都能问出来!”

    沈鸿昌如遭雷击,不由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沈默怜悯的望着他,放缓语气道:“之所以不这样做,是看在你往昔修桥铺路的善举,不愿将你逼上绝路罢了。”

    他上午翻阅卷宗时,无意中发现近十年新增桥梁道路的出资人中,赫然有沈鸿昌的名字,此事说出来,效果是必杀性的!

    沈鸿昌一听,大人连这事儿都知道了,那肯定是把自己摸了个底儿掉,那还有什么好隐瞒的呢?不由涕泪俱下的叩首连连道:“请大人饶命,求大人救命,请大人饶命,求大人救命……”

    沈默见诈唬奏效,也不再耍厉害了,轻声道:“起来说话。”

    沈鸿昌如闻仙音,用袖子擦擦鼻涕和泪水,站起身来,满脸哀求的望着府尊大人。

    “你把你制作饼券的动机和过程从实招来,”沈默让他坐下道:“让本官看看有没有一线生机。”

    沈鸿昌虽然无比精明,但面对着反手之间就可以将自己打入十八层地狱的府尊大人,还是没有一点反抗能力……这与智慧无关,纯属地位悬殊造成的。

    深吸口气,整理一下纷乱的思路,他将自己卖饼券的经历,向大人细细道来:

    万福记酥饼店,可以追溯到大明未建立的年代,已经有一百八十多年历史了,因为用料考究,制法独到,从开业伊始,就深受苏州人的欢迎,如今已经成为老百姓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传到沈鸿昌这一代时,万福记的名声已经不限于苏州城了,连扬州、应天、松江都有人慕名而来。按说远近闻名是好事儿,可每天店门口都排起望不到尾的长队,店里开足马力生产仍是供不应求。

    不仅如此,还经常有官府和大户插队下大订单,一单就足够万福记忙上几天的,门面生意自然就照顾不了了。有钱有势的大佬当然得罪不起,但是散客也是不能随意怠慢的。为了不让散客空跑一趟……当然也是为了多赚点钱,沈鸿昌情急之下,在收取散客的定金之后打下了白条,允诺在某日以后一定交货。

    “战战兢兢等了一个月,唯恐砸了这百年老店的招牌和口碑。”沈鸿昌讲述道:“我却惊讶地发现,情况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糟糕,每天拿着白条来提酥饼的客人寥寥可数,门面卖出去的酥饼也不比以前多出多少,但每天回笼的铜钱却多出来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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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实在抱歉,思路凝滞了,结果到现在才码出一章,我马上去写下一章,但别等了,不知能不能写完……

第三八四章

    府衙签押房内,茶水已冷,谈话仍在继续。

    这是为什么呢虽然已经有了自己的猜测,但沈默还是希望听听当事人是怎么说的。

    沈鸿昌擦擦额头的汗珠道:我也觉着奇怪,便留心观察多方打听,才知道有很多人买这个饼,并不是自己吃的,而是作为馈赠亲朋的礼品。而且收礼的人,也不见得会自己吃,因为谁都有个人情事事,想要送礼还是首选万福记。说着有些自豪道:我们万福记的酥饼,包装精美用料考究,作法独到,苏州人都是认可的。

    沈默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便听沈鸿昌道:所以买的人不吃,收礼的也不吃,甚至可以这么一家家永远传下去但问题是,酥饼存放时间长了就会长毛变味,没法再送人了。说着笑笑道:再者,拎着偌大的饼盒到别人家里,既不方便又惹眼。

    听他这么说,沈默不由看一眼桌上的饼盒,引得沈鸿昌一阵紧张道:这是小人自家出产,孝敬大人当然是不惹眼的。

    沈默笑笑没有答话,而是道:于是,好多人就买了这种白条专门送人,反正谁想吃酥饼了,就可以去你家兑换,若是想继续就不兑换,这样就不怕腐烂变质,对吗。

    沈鸿昌真心钦佩道:大人真厉害。

    沈默淡淡一笑,摇头道:后来呢

    沈鸿昌深吸口气,小声道:后.来,我就暗自琢磨着,做一盒酥饼要用油用面,还得搭上人工,一天也出不了几百盒。但这种白条却可以不用投入,就凭空坐地收钱,岂不是无本万利

    沈默微微皱眉,抿住嘴没有责备.他,听沈鸿昌接着道:所以我就开始印制盖有我私章的饼券,在门面叫卖起来。卖饼券的好处确实很诱人一来,酥饼还没有出炉,就可以提前收账,我不用再像以前为讨要赊账而愁破头了。二来,卖饼券的钱还可以用来做其他生意,还不用付利钱,就等于别人白把钱借给我使。还有就是,顾客手中的饼券总会有部分遗失或毁损,这些没法兑换的酥饼就被白赚了。

    所以那些布庄肉铺米店的老.板看着都眼红了,一窝蜂地跟着模仿,卖起了布券肉券米券沈默出声问道。

    是的沈鸿昌小声道。

    算盘确实打得精明。沈默沉声道:如果你能将空手.套白狼的欲望,控制在一定限度之内,不失为一个天才的创意。

    是啊沈鸿昌用手捂住面颊道:可后来事态的发展,.大大超出了我的预料。因为饼券上面没有标明面值,按照购买时的价格付钱,提货时不用多退少补。顿一顿,为沈默解释道:酥饼是用粮食做的,价格跟着粮价变化。原本江南是鱼米之乡,粮食几乎年年丰收,但这几年兵灾厉害,倭寇来去无踪,导致粮价起伏很大,也让酥饼价格最高和最低时相差数倍。一些精明的百姓将饼券攒在家里,等酥饼涨价时再卖给别人。

    怕沈默不明白其中的奥秘,沈鸿昌小心翼翼的.问道:大人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吗。

    追涨杀跌。沈默淡淡道。

    沈鸿昌彻底服.了,看来这位府尊大人虽然年纪轻轻,但是精明过人啊。

    对,就是追涨杀跌。沈鸿昌点头道:但是也有性子急的人,不屑于这种守株待兔的做法,他们通过赌来年的收成,做起了买空卖空的生意。倘若来年是丰年,现在的饼券就跌价;倘若来年是荒年,现在的饼券就涨价。

    不仅仅是饼券,市面上其他的券也被人用来投机。其中更是有那些实力雄厚的当铺和票号见有利可图,不仅仗着自己本钱雄厚来分一杯羹,轻而易举地操纵起价格,而且还接受百姓各类券的抵押,放起了利子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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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沈鸿昌讲完,沈默问道:这样的危害你想过没有

    想过,沈鸿昌咽口吐沫,道:我们店放出去的饼券,如果要全部兑现的话,在不接受新订单的情况下,要十五年时间且我们这还是保守的,其他店放出的券,甚至有五十年也还不完的。说着脸色煞白道:一旦出现挤兑,后果不堪设想。

    既然知道危险,为什么还不收手呢沈默沉声问道。

    停不下了,沈鸿昌双目乞求的望着沈默道:现在就是我们想停,那些实力雄厚的当铺和银号也不允许了。

    他们武力威胁你们吗。沈默问道:放心说出来,朗朗乾坤,本官会为你们做主的。

    不用武力威胁,沈鸿昌满嘴苦涩道:他们手中攥着大把的券,私下威胁我们,只要谁敢不听摆布,就挤兑死哪一家他们银号钱庄背后都是有贵官家撑腰的,我们小本小号哪能跟他们抗衡。说着长长的叹口气道:其实现在,整个苏州城都被他们绑架了,说东西值多少钱,该发多少券,全是他们说了算。

    如此下去,早晚有一天,苏州城的物价会彻底崩溃,这些票券将一文不值,所有人都损失惨重,愤怒的百姓会把我们抽筋扒皮的。说完跪在地上道:小人一时贪心不足,走上了这条不归路,甘愿承受一切罪责,只是便叩首于地道:万福记是小人祖宗数百年的心血,请大人帮着保全招牌和声誉,不然小人无脸见就九泉下的祖宗啊。

    早想到你祖宗,就不该光想着钱,沈默骂一声道:你起来吧,本官是不会坐视不理的。

    谢大人沈鸿昌惊喜道:如果能得搭救,小人情愿献出这几年来的不义之财。又道:如果有必要,小人可以代大人约见几位票号和当铺的老板。

    这件事,还要从长计议。沈默缓缓道:不要打草惊蛇。

    那他们若是问我,大人找我干什么,小人该如何回话沈鸿昌问道。

    你就说,沈默道:认了个本家吧

    沈鸿昌一听,登时激动的热泪盈眶,他知道,大人这样说,那就是一定会保住自己了,不然怎会乱认亲戚呢给沈默磕头连连道:侄儿鸿昌,叩见堂叔了。

    沈默心说你还真会顺杆爬,不由笑道:我可不敢当却也没有一口拒绝。

    他之所以认这个本家,确实要保住这沈鸿昌,因为此人是第一家放券的标志性人物,若是此人倒了,苏州的票券界,定会引发信任危机,继而连锁反应,造成大地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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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鸿昌告退后,签押房中只剩下沈默一人,他负手立在堂中,望着墙上一幅素白的中堂,上书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看题款,这是上任知府留下的,他也懒得摘下来。

    看着那两行大字,沈默的思绪却飞到了九霄云外,放在以前,他怎么也不敢想象,在这十六世纪的大明朝,已经出现了如此初具雏形的金融交易。如果继续顺利发展下去,或许将会形成为一定规模的证券市场和期货市场吧少字

    但稍稍理智些,就会知道这种充满了投机与侥幸的买空卖空,以及不良资产抵押贷款,更有可能引发一场小型的金融危机,把苏州府的财富涤荡一空的同时,也把这种令人欣喜的小玩意儿,扼杀在萌芽中。

    这些天来,沈默已经想明白了,凭自己一人之力,休想挑战整个社会的秩序没有一个大时代大潮流,这个该死的皇权至上地主执政,充满小农意识的社会,是不会被任何人改变的。

    所以自己应该做的,还是将一些本来就已经萌芽甚至存在的东西,呵护成长起来;将一些阻挡人们视线的窗户纸捅破;将一些潜在的危险扼杀,能把这三样事情做好,他就无愧于心。

    剩下的,就交给这个蕴藏着一切可能的大时代吧

    一直缠绕在心头的死结终于解开,沈默感觉浑身充满了力量,突然听到一阵咕咕直响,低头一看,才发现是自己腹中的声音。不禁莞尔,高声道:来人呐,老爷要吃饭了。

    丫鬟们早就端着盘子等在外头,只是不经传唤,不敢擅入签押房,闻听沈默一声,便流水般送上精美的菜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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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未时初,吃饱喝足,又午休片刻,沈默精神抖擞的来到二堂接着办公。二堂的门户叫寅恭门。寅恭,出自尚书同寅协恭,意思是同事们要和衷共济,精诚合作。因为这才是知府日常办公的地方,且府衙的重要机构多围绕此处布置,如东侧有粮捕厅,西侧有理刑厅,东南侧税课司,西南侧照磨所等。

    下属们早就在二堂恭候,问案之后,沈默便命书办将所有人写的条子收上来,看了几眼,便微微皱眉,吩咐一边的书办道:拿一块黑板还有粉笔来。

    书办赶紧去耳房取来,按照沈默的要求,支在大案一边,沈默便令两个书办,一个唱一个写,把条子上的内容全部写在黑板上。

    待念完写完之后,沈默看一眼黑板,似笑非笑道:诸位还真是挺热心的,人家别府的课税司,只管着收收税,可咱们的税大使,本职工作之外,还负责市面上的治安马政,稽查如此多能,还要巡检司作甚说着又看巡检司道:哦,原来巡检司兼职去干仓库河渠沟防道路了。

    接着又历数各司各房,均有十分严重的权责混淆的毛病,对于那些肥差要缺,往往有好几个部门宣称对其负责,可那些苦差穷缺,就没有人搭理了,仿佛从来不存在一般。

    望着讪讪而笑的众人,沈默也灿烂笑道:大家都很积极嘛,有众位分担,本官就轻松多了。

    众人皆称是,心中却暗笑道:正是要您老背黑锅。这一方面是欺他年轻没有道行,另一方面是因为这时候没有岗位责任制,各人的权责极不明确,有了差事相互推诿出了问题互相扯皮,最后扯不清理不明时,只好由知府大人背黑锅,挨处分,甚至被调走降职也说不定。

    有人问,不是官大一级压死人么怎么会是知府大人给下属背黑锅呢还是正印官任期太短的弊病,如果像早年间,在任上一干就是九年,什么油滑刺头的属下,也都治得服服帖帖。

    但现在官员三年一调动,甚至还有等不到三年就变动的。如此,府尊换了一任又一任,可他们这些佐贰僚属却大多终老于此,对于走马灯似的府尊大人,官吏们也只会敷衍了事,就像送神一样,送走一位是一位。

    但沈默岂是好耍弄的,只见他将脸一拉,沉声道:你们可能不知道,本官的父亲从绍兴府一个小小代书,一步步做到了绍兴通判,耳濡目染之下,本官对衙门里这点事情,也算是了若指掌。说着冷笑一声道:早知道你们将衙外的差事唤作五味铺,酸的是学署的学官,甜的是各类课税,河泊,屠宰大使等等,苦的是驿站舟车,辣的是巡检城防;咸的是阴阳铺与医馆等等每个人都是拈轻怕重,喜甜厌苦,想不到咱们苏州府,也是如此。

    众官吏一听,大人竟是个懂行的,不由有些后悔,便纷纷道:主要是想为大人多分担些,办好了还不都是府尊您一人之功,我们下面人多跑点腿,受点累也是应该的。

    话说的好听。想要办些实事,自然不能任由下属敷衍,只听他眉头一拧,加重语气道:若是差事办砸了呢也都是我一人之过,这样让你们既没有动力,也没有压力,一门心思捞钱便可,显然是不妥的。

    想不到还挺明白众人不由有些吃惊,但仍然满不在乎的心道:可该咋样还得咋样。

    却听沈默提高声调道:所以本官,会在府衙里执行一套考核之法,将诸位的差事按照朝廷的规定重新分配,应办的事情定立期限,并分别登记在两本账册之上,一本留在本官这里做底,另一本你们各自拿着,对应办的事情,每完成一件须登出一件,反之必须如实申报,本官会每月检查一次,一次没完成罚俸,两次没完成降职,若是有第三次,恭喜你解脱了,以后都不用来上班。

    众人一片哗然,心说这样还不把我们逼死互相递个眼色,便有胆大的道:大人您这样,我们倒是无所谓,但甫一上任便标新立异,恐怕会引起上峰的不快

    沈默冷笑一声,朝北方京师方向拱拱手道:皇恩浩荡,授予本官对所辖官吏临机处置之权,只需事后备案既可此事胡部堂也是支持的。

    众人登时傻了眼,无奈胳膊拗不过大腿,只好自我安慰道:按照以往规律,新官上任三把火,雄心勃勃一回,烧完之后该干嘛就干嘛,所以咬咬牙挺一挺就过去了吧少字便一个个强打起精神来,接下这个差事。

    归有光倒是蛮支持的,小声问道:府尊,这规定要在下面州县推行么

    沈默缓缓摇头道:不必。他当然早晚要推行,但现在一没有竖起权威,二没有见到成效,并不是推广的时候,还是先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试行一下,然后看效果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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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让众官回去等候传唤,沈默出了后堂,便见三尺在门口张望,一看到大人出来,赶紧凑过来道:黄公公来了。

    沈默微一动容,道:带我过去。便跟着三尺走到外签押房,果然见四个紫衣小太监站在门口。

    黄公公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啊沈默调整一下心态,爽朗笑着往里走去。

    果然看到了黄锦弥勒佛似的胖脸,只是看不到招牌式的笑呵呵,而是一脸的愁苦如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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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呼,花了一天的时间,把这一章的提纲重新理顺了一遍,奔放的更新重新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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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八六章 情与法

    第二天一早,排衙之后,沈默便开始一个挨一个的谈话,为手下官吏划分职权,清晰任务。大概谈了五六个,外面禀报道,吴县知县王用汲,会同推官归有光,前来汇报案件进展。

    沈默这才想起,昨天那两件命案,明日就要开堂问询了,便停止谈话,让他俩进来。

    王用汲还是干净儒雅的样子,给大人问安,沈默赐座后,便轻声道:“府尊,按照您的吩咐,下官已经初步了解了那两件命案。”

    沈默接过归有光递过来的卷宗,随手翻看几眼,搁在桌上道:“润莲兄也不是外人,当知道本官对刑侦这一块,可谓是一窍不通,你还是说说自己的看法,让我听听吧。”

    “大人谦虚了。”王用汲呵呵笑道:“那下官就胡乱说几句了。”便拿起最上面一份儿卷宗,看一眼道:“就先说这个子杀父吧。”

    沈默点点头,便听王用汲道:“这案子是有疑点的,下官与震川公携仵作前去勘察,进门一看,只见一位白发老翁面朝黄土,倒在血泊中。仵作验尸后,发现致命伤是死者后脑勺,三个有规则分开排列的伤口。”说着从卷宗中抽出一张纸,递给沈默道:“大人请看。”

    沈默接过一看,是一个人后脑的画像——有三个钝器伤口,伤口间间距相等,斜斜的排列在后脑勺位置上。

    “疑点在哪里?”有道是隔行如隔山,沈默没有看出端倪。

    “大人明鉴,”归有光为他分解道:“让我们疑惑的是,这似乎不像一个瞎子干的。”见沈默没有流露出不快的神情,他才接着道:“大人您想,瞎子发怒打人,一般都是乱砸一气,死者应该伤口凌乱才是,而那三处伤口却排得清楚整齐,显然不是个瞎子能做到的。”

    沈默这下明白了,拍拍面颊道:“你的意思是,这是眼明之人所为?”

    “八九不离十,”归有光颔首道:“但是他一口咬定是自己干的,我们也找不到反证。”这时候也没有什么先进的侦破手段,所以仅凭口供往往就可以定罪,尤其是这种自首招认,没有半点胁迫的。

    “那你们的意思,这个案子怎么办?”沈默轻声问道。

    “虽然有人领罪,但真相还是要查出来的。”归有光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早晚有大白于天下的一天,如果我们杀错了人,是要被弹劾的。”

    王用汲却道:“可是下官已经细细盘问过了,没有任何人目击死者被害的情景,当第一个人看到死者的时候,那瞎子黄七就在,手握凶器。”说着将一柄搁在托盘中的短木剑,奉到大人面前。

    沈默看着那血迹斑斑的凶器,不由问道:“就是用这个杀人的?”

    “大人可别小看这短剑,它是枣木做的,质地十分坚硬,用削尖了的剑尖刺人的后脑,一样可以致命。”归有光道:“仵作已经比对过伤口了,正是这柄短剑所创。”

    沈默缓缓摇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指一指那木头短剑道:“一个成年人,能拿着这玩意儿行凶吗?”说着笑笑道:“反正如果换成是我要杀人,在准备凶器的时候,一把菜刀,甚至一张铁锹,给我的信心,也要超过一柄玩具短剑……”

    “大人的意思是……”两人齐声问道。

    “不要急着下结论,”沈默抬手道:“说说他的家庭关系吧……就是他家里有什么人?”

    “黄七与老婆结婚多年,生了几个孩子都夭折了,现在膝下只有一个独子,今年十一二岁;老娘早死了,上面只有一个老爹,有个妹妹去年出嫁了,还有一个弟弟也已经结婚生子了。”王用汲是个极细心的人,这从他调查之详细,便可见一斑。

    “他们家条件怎么样?”沈默问道。

    “一般,普普通通的温饱之家吧。”归有光道:“但大儿子、也就是瞎子黄七家,过的十分拮据。”见大人流露出探寻的神情,归有光解释道:“他们并没有分家,爷仨住在一个院子里,从三间屋的摆设,还有他们的衣着,就能看出黄七过的最差。”

    “是的,我们去的时候,正好是他们家吃午饭,”经归有光这一说,王用汲也想起什么似的道:“他弟弟家吃的是白米饭,而他家的锅里,只有菜窝头。”

    “有必要将那个妹妹传来问话。”沈默对归有光吩咐道:“震川公去办这件事吧。”

    “好的,”归有光起身道:“卑职尽快赶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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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归有光走后,沈默又问道:“另一个案子呢?”

    见大人仿佛已经有所定计,王用汲也不多言,便将下面一份卷宗拿出来,道:“这个案情刚好相反,当街杀人,目睹者甚众,凶手也供认不讳,是板上钉钉的铁案。”

    “要是都这么简单多好啊……”当着意气相投的老熟人,沈默也不掩饰他那点小惰性。

    “大人且听我将案情说明。”王用汲笑道:“那凶手叫冯远年,福建福州人,死者一男一女,也是福州人。”

    “那怎么不远千里跑到苏州来杀人?”沈默问道:“老乡间的财务纠纷。”

    “不是。”王用汲摇头道:“是桃色事件。”

    “哦……”沈默饶有兴趣道:“愿闻其详。”

    “那冯远年是福建的富户出身,其妾玉珠与其仆周九通奸,卷财私逃,跑到我们苏州来买房居住,以为可以安度余生了。”王用汲道:“冯远年人财两空,为乡里所嘲笑,无地自容,遂千方百计打听到奸夫**的下落,历时半年,终于找到了这对男女,正见其二人卿卿我我,登时怒不可遏,上前要扯着两人见官。”

    此时,通奸是大罪,要浸猪笼的,那周九自然不会坐以待毙,拔腿要跑,结果被冯远年用藏在怀里的菜刀格杀,那玉珠也因为要保护周九,被他一并砍杀了。

    “如果是这样,”沈默沉声道:“冯远年杀人罪名是成立的。”

    “冯远年何罪之有?”王用汲却不同意道:“奸夫**通奸在先,已经是死罪了,那奸夫又身怀利刃,率先袭击冯远年。他拿奸当场,除彼二人,何罪之有?”

    沈默也摇头道:“不管通奸者该如何处置,都应该由衙门判决,上报朝廷执行,”说着加重语气道:“只有经陛下勾决之人,我们才有权剥夺其生命,否则谁也无权杀人!”

    王用汲摇头道:“大人,您这样说是不妥的。”说着拿起桌上厚厚的一本《大明律》,翻到‘刑律二’,‘人命’部,指着第三十二条给沈默看。

    ‘杀死奸夫’四个字赫然出现在沈默眼前,他一皱眉,看也不看后面的条款,便给王用汲背诵道:“凡妻妾与人奸通、而于奸所亲获奸夫奸妇、登时杀死者、勿论。若止杀死奸夫者、奸妇依律断罪、从夫嫁卖。若其妻妾因奸、同谋杀死亲夫者、凌迟处死。奸夫处斩。若奸夫自杀其夫者、奸妇虽不知情、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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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人深通律法,下官佩服。”王用汲赞叹道。

    “不过是能背诵而已,”沈默淡淡谦虚一句,便沉声道:“你想让我看的,是其中的第一句话吧。”

    王用汲点头道:“是的。凡妻妾与人奸通、而于奸所亲获奸夫奸妇、登时杀死者、勿论。”说着便要盖棺定论道:“此案应依照此例判决,冯某当无罪释放。”

    沈默却依旧摇头道:“润莲兄,咱们都是咬文嚼字的读书人,怎能如此打马虎眼呢?”王用汲一时语塞。

    是的,此条款并不适用于此案,因为‘格杀勿论’的前提是,本夫‘于奸所亲获奸夫奸妇’,翻译成白话文,就是‘亲自捉奸在床’,所以说必须拿奸当场,才会获得这个劳什子‘杀人豁免权’。

    王用汲身为进士出身,自然不会看不懂这句话,苦笑一声道:“我的府尊大人,此事就该打这个马虎眼。”

    沈默紧锁着眉头,听王用汲苦口婆心道:“这就是人家羡慕咱们进士官的地方。下官也承认,这案子确实与法无据,但是又情有可原。一般杂途出身的官员,先天不足,是不敢这样判的。万一判了,有风评弹劾,肯定招架不住。而咱们进士出身的官员,这样做却只会有好的风评,人皆称颂而已。”

    说着朝沈默拱拱手道:“尤其是大人您这样金光闪闪的状元出身,,尽管撒漫作去,定可在清流士林传为美谈,而绝不会损害您一点名声。”怕他不信,王用汲还赌咒道:“下官可以用自己的乌纱保证,结果一定是这样的。”

    沈默紧锁的眉头却没有丝毫舒展,王用汲说完许久,他仍然在沉思之中……他已经不是初来乍到了,自然知道此事判案,讲究的是‘情有可原’,只要‘情有可原’的,就一定会原谅。就算法律上没有,官员也一定会法外开恩,打个马虎眼过去。

    就像王用汲说的,只有这样做,才会得到好评。

    但‘捉奸在床’,与现在的‘追杀奸夫奸妇’完全是两个概念,如果按照这个例子判决,恐怕日后,会助长暴戾的。

    想到这,他抬起头来,缓缓道:“这样判,单看这个案子是没有问题的。”话锋一转,问王用汲道:“但润莲兄想过没有,这个豁免条款的制定者,为什么要强调‘捉奸在床’呢?”

    “为何?”王用汲问道。

    “因为怕这条豁免被滥用了。”反正制定者已经入土为安了,又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所以沈默放心大胆的进行司法解释道:“如果可以不满足‘捉奸在床’这个条件,那会不会有相互仇怨者,效仿此案,将仇人杀害,然后再杀自己一妾,宣称彼二人通奸以免罪呢?”

    “这个……”王用汲额头见汗道:“下官还真没考虑过。”

    “你刚才也说过,如果我按照你说的判,就会成为被人传诵的名判,甚至是断案的依据。”沈默沉声道:“到时候肯定有人利用这一点,大开杀戒,到时候《大明律》的尊严何在?你我的良心何安呀!”

    “大人思虑周远,下官五体投地。”王用汲心悦诚服道:“我确实是没有想到这方面。”

    “冯远年当时有更好的选择,只要大喊一声‘抓奸夫’,那对野鸳鸯保准跑不了。”沈默沉声道:“但是冯远年选择了沉默的杀戮,所以,我不认为可以豁免他。”

    “可您要判他死罪的话,也许会惹来物议的”王用汲担忧道:“这事儿闹得满城皆知……毕竟还是目光短浅的人多,不少老百姓都会同情冯远年,要求大人更改判决的。如果闹到臬台那里,甚至是刑部,被他们打回来的话,大人就成了吃力不讨好,反惹一身骚了。”说着歉意笑笑道:“属下有些口不择言了,请大人恕罪。”

    沈默哈哈一笑道:“我知道你王润莲是个可以交心的朋友,你说的话,我一定会认真琢磨的,看看有没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说着不负责任笑笑道:“这样吧,先行文当地,问问他们愿不愿意接这个案子。”

    “定然是不愿意的。”王用汲道:“这种有伤地方风化的案件,他们巴不得我们帮着收拾这烂摊子呢,您要是逼急了,不仅没有效果,还会伤了面皮。”

    “谁说要把他们逼急了?”沈默狡黠一笑道:“这封信,要语气委婉,口气也不能强硬,应该让对方看到把皮球踢回来的希望才好。”

    “哦……”王用汲自然不笨,一点就透道:“原来大人是想拖延时间……”

    “不错,等着对方拒绝后,咱们再派人去福州,调查当事人的真实身份,看看是不是冯某所说的那种关系,一来二去,就能拖到下半年了。”沈默呵呵笑道:“这中案子先想法冷处理一下,等公众不关注这事儿了再说……到时候无论怎么处理,反应都会小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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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用汲难以置信的望着沈默道:“大人啊,大人,您真的只有二十岁?真的从来没当过正印官吗?”

    “怎么了?”沈默笑笑道:“我看着很老吗?”

    “不是老,而是老道。”王用汲挑着大拇哥道:“跟您说实话吧,当初一听说您要来知苏州,很多官员都无法接受,我也是其中之一,”他十分坦诚道:“我当时不敢相信,一个二十岁的青年,可以担当起守牧一府的重任。但是我现在信了,您确实是那种一年能顶别人十年的的天才。”

    沈默当然不会说,其实我上辈子就是当官的,他谦虚笑笑道:“其实我还有很多不懂的,都要润莲兄像今天这样提点着才行。”

    “这是属下应该的。”王用汲恭声道。

    “还真有个问题,要请教一下。”沈默轻声道。

    “大人请讲。”

    “苏州城的当铺和票号,都是什么背景?”沈默问道:“你是苏松巡按出身,应该有所耳闻吧。”

    “这个……”王用汲抱歉笑笑道:“下官还真没关注过,不过潘、王、彭、沈四大家,系苏州显贵。这四大家族都是既富且贵,在城里盘根错节,势力大得惊人,如果这些当铺票号背后有人,那与他们肯定是脱不开干系的。”

    “这四家都是什么背景?”沈默问道。

    “都是世代为官,年积月累下来的,”王用汲苦笑道:“他们有钱,子弟全部免费读书,还延请最好的名师,每一届科举,都能考上几个,这样上百年下来,编织成的关系网,已经超乎世人的想象了。”说着小声道:“说句私下的话,其实前任知府王崇古,就是因为得罪了这些人,才被撵到松江去的……那边已经放出话来了,要是他还不老实,就把他彻底撵出南直隶去!”

    “真是嚣张啊,”沈默呵呵一笑道:“还老虎屁股摸不得了呢!”

    “话虽难听,却正是这个意思。”王用汲继续苦笑道。

    “我偏要摸一摸。”沈默冷笑道:“不仅要摸,还要大摸特摸!”

    王用汲哑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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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家不妨也讨论一下这个案子,应该怎样判决好,说不定就比我的想法周全,那我肯定听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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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八七章 断

    翌日开堂问案。

    ‘咚咚咚’随着惊堂鼓响了三通,十二个身材魁梧,狼眉竖眼,头戴黑红帽、鬓插雉鸡翎,浑身皂红公服,脚蹬高底黑靴;手持水火长棍的衙役,分两列、面对面站在堂下。

    一身正五品官服的沈默,端坐在大案之后,头顶是‘明镜高悬’匾,身后是江海水牙,旭日东升的巨幅屏风,将年轻的府尊大人,映衬的威严无比!

    沈默深吸口气,拿起桌上的惊堂木,‘啪’地一声,重重一拍道:‘升……堂!’

    ‘威……武……’三班衙役的水火棍捣在地上响声一片。

    “带人犯黄七……”沈默朗声道。

    一阵‘哗啦啦’的锁链擦地声响过,一个蓬头垢面的瞎子,被两个衙役一左一右夹着,带上大堂,往后膝窝一踹,便直挺挺的跪在地上。

    人群里‘嗡’的一声沸腾了……审案是在二堂,闲杂人等是看不到的,但今日是‘子杀父’的人伦大案,惊天动地的大事件,所以按规矩,每街每坊都要派出代表旁听,回去还得向邻舍宣讲,以儆效尤。

    沈默微一皱眉,‘啪’地一拍惊堂木道:“各色人等保持肃静!”

    衙役们便一齐将水火棍往地砖上一戳,发出震慑人心的‘咔咔’声,让外面人等脊梁一阵发麻,仿佛要被打屁股一般,马上鸦雀无声。

    ‘靠,怨不得都想当官,这感觉实在是太爽了。’沈默胡寻思一句,便正色道:“来呀,带苦主……”

    一个与那瞎子容貌相肖,但年纪相近的男子也被带入大堂,跪在黄七左边,口称‘青天大老爷做主!’

    “苦主何人?”沈默出声问道,虽然是多此一举,但程序不可废。

    “小民吴县通安坊石桥街东数第三户,叫黄十。”那苦主道。

    “所诉何事?”沈默问道。

    “小人那禽兽不如的哥哥黄七,弑父!”黄十带着哭腔道:“于大前天,将我那老父亲杀害了!”

    人群登时喧哗起来,虽然此事已经传得纷纷扬扬,但听到苦主亲口说出来,还是无比震撼。

    惊堂木‘叭’的一声响,人群才重又安静下来。沈默又问那瞎子道:“那戴枷者何人?”这一问主要功能是验明正身。

    瞎子道:“罪民黄七。”

    外面围观者一起‘咦’了一声,原来回话应该是‘草民黄七’或‘草民不知身犯何罪’等等,而这黄七的回话则是“罪民黄七。’大老爷还没判案呢,怎么自己就认罪了?

    沈默脸一沉道:“你犯有何罪?从实招来。”

    只听那黄七垂首道:“罪民犯有弑父之罪,自知罪孽深重,不敢有丝毫隐瞒。青天大老爷,罪民所犯罪过件件属实,理应千刀万剐。”

    这下不光是听众,就连三班衙役也面面相觑,以他们多年经验来看,只要一上堂,几乎所有被告都是百般抵赖,无理争三分的死不认帐。

    今天这被告咋就成了原告一般抢着认帐?生怕误了投胎么?可把众人给弄糊涂了,沈默却不动声色道:“罪民黄七,依照大明刑律,凡谋杀父母,皆凌迟处死。你准备挨这三千六百刀了么?”虽然语气平淡,但字里行间的杀伐之气,依然让人不寒而栗。

    那黄七果然吓得如筛糠一般,汗珠子眼看着往地下淌,却仍然不改初衷道:“罪民知道,罪状属实,请大老爷发落。”

    真是唐僧坐着猪八戒,奇了怪了,大家心说,还没见过人犯上来就把自己定了罪的。却也纷纷感到失望,这案子肯定不用再审了,实在是无趣啊。

    果然,见府尊大人好像也信以为真了,对那瞎子黄七道:“你真是罪大恶极,活该千刀万剐,本官决定了,尽快将你凌迟。”

    吓得黄七瘫软在地,筛糠似的直打哆嗦。

    便听沈默又道:“你是不要指望再生还了!还想见什么人?本官法外开恩,叫来和你诀别吧。”

    黄七涕泪交加道:“没有了,我生无可恋。”

    “连自己的儿子也不想念吗?”沈默道:“他就在外面呢。”说着也不管黄七同不同意,便命人将黄七的儿子带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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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一会儿,黄七的儿子被传来了,畏畏缩缩地站在瞎眼父亲的身边。只听沈默沉声道:“你们父子有什么话就快说罢,今天可是最后的机会了!”

    听罢这话,儿子抓住了黄七的手,低头抽泣起来。黄七一双无神的眼中,留着浑浊的泪水,颤抖着摸索儿子的脸道:“儿啊,以后可要好好做人,只要你今后安分守旧的过日子,爹爹我此去也没什么牵挂了。”说着低声哽咽道:“不要想念我,我眼睛瞎了,也不值得想念……”可能是想起那可怕的千刀万剐,他的手背青筋暴起,紧紧攥着儿子的胳膊,仿佛要发泄什么一般,他的儿子依旧神色凄然而又慌乱,一语不发地低着头,任由父亲捏着。

    沈默立即喝令他儿子退下。瞎子不放手,两个衙役便上前,将那孩子倒拖出去,孩子始终一言不发,任由衙役将自己拖走了。

    黄七以为接下来就是宣判了,战战兢兢的跪在地上等着,黄十和一干观众也屏息等着,却想不到府尊大人一点也不急,竟然拿起一本书,看的津津有味,仿佛忘了这是在大堂之上了。

    耐心等了片刻,人群开始交头接耳,心说:‘这是唱的哪一出啊?怎么看起书来了?’一边做笔录的归有光也看不下去,小声提醒道:“府尊,咱们是不是该宣判了?”

    “哦……”沈默搁下书,不紧不慢道:“把人犯带到后堂去。”

    那黄十登时急了:“大人,您怎么不宣判呢?”

    “本官断案,岂容草民插言?”沈默瞥他一眼道:“掌嘴!”便有两个衙役上去,不由分说将其牢牢擒住,用一尺长一寸宽的小板子,猛抽那黄十的嘴巴。

    两下便把他的唇打成了肉肠,痛得黄十呜呜叫道:“别打了,我闭嘴,我闭嘴……”衙役又打了几下,才把他放开,痛得他抱着头在地上蠕动,却一点动静不敢发出。

    过了一会儿,沈默才命人将那黄七之子唤回来,待其一上堂,便号令左右拿下,摁倒在地,拔下裤子,就要打板子。

    吓得那小子哇哇大叫道:“为什么要打我?”

    “为什么?”沈默重重一拍惊堂木,铁青着脸怒吼道:“刚才你父亲把一切都招认了,是你打死了你祖父,还想要你父亲来抵罪,还不从实招来,免受皮肉之苦!”

    此言一出,满堂一片安静,就连那衔着两根肉肠的黄十,也瞪大眼睛,难以置信的望向自己的侄子。

    衙役们适时一起猛敲水火棍,暴喝道:“招!”

    把那黄七的儿子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哆嗦着道:“确实是我打死了祖父,但我父亲前来投案认罪是他自己的主意,这跟我不相干,请大人饶命!”说完连连磕头。

    极静的场上哗然一片,对这突然而来的变故,所有人都难以置信,一时间议论纷纷,喧闹如菜市场一般!

    “肃静!肃静!”沈默猛拍惊堂木道:“再有喧哗的,一缕掌嘴!”

    一看鸭巴子似的黄十,众人陡然止住声音,唯恐也获赠两根大肉肠。

    沈默望向那黄七的儿子道:“还不从实招来,免一顿皮肉之苦。”

    那孩子还不满十六岁,早已经被吓傻了,闻言便竹筒倒豆子一般,将事情的原委讲出来:原来他们家别无他业,靠着一个工场,几张织机为生,但由于他父亲是瞎子,素为祖父不喜,所以向来偏爱他叔叔,将工场交给叔叔管。而他叔叔更是刻薄,一个子儿都不给没有劳动能力的父亲……

    与叔叔家悬殊的贫富差距,让这少年十分痛苦,便把这笔帐都记在偏袒叔叔、歧视父亲的祖父身上,祖孙俩关系极为恶劣,最终有一天,在一次剧烈的争吵之后,用自己削尖了木剑,从背后袭击了祖父。当时家里只有他父亲一人,发现此事可吓坏了,但为了儿子,就想出了替罪的办法。

    沈默这才让人将那黄七带回,见儿子已经全盘招人,黄七也没法再隐瞒下去,将代替儿子顶罪的事实供认不讳,最后俯首泣曰:“大人,都说是子不教父之过,请大人看在孽子还未成年,不懂事的份儿上,饶他一条性命,惩罚我这个教子无方的父亲吧。”

    沈默看一眼那面如死灰的少年,沉声:“案情已明,暂且将此父子二人收押,今日公审到此结束,结果待本官斟酌后,择日宣判。”说着意味深长的看那黄十一眼,一拍惊堂木道:“退堂!”

    众人虽然意犹未尽,只好一齐跪送府尊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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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签押房中,沈默、王用汲、归有光三人对坐,归有光笑问道:“大人怎么确定是那黄七的儿子呢?”

    上首大案后的沈默,已经除下官服,换一身大襟、右衽的淡蓝色便袍,啜一口香茗道:“那是凌迟之罪,若不是为了骨肉至亲,谁愿意代人受过?”说着搁下茶盏道:“昨天过午叫来了死者的女儿,也就是黄七的妹妹,我详细询问了他们家的关系情况,就猜测真正的凶手是他的儿子,所以今天故意让他们生离死别,一看那少年不自然的举动、不符常理的神情,我心里就有了谱,再趁他心神不宁之时追问,自然水落石出了。”

    “大人英明!”两人心服口服道:“我等所不及。”

    “不要说这个,”沈默摇摇头道:“先说说这个案子该怎么判吧?”

    “按大明律,杀害祖父母者,与杀害父母同罪,当凌迟处死。”王用汲道:“又有‘凡知同伴人、欲行谋害他人、不即阻当救护、及被害之后、不首告者、杖一百。’”顿一顿道:“所以下官的意思是黄七杖一百,就不追究他代人顶罪的责任了……毕竟虎毒不食子,父亲想保护儿子,也是人之常情。”

    “说的好,”归有光道:“我赞同润莲这一判。”

    “那他的儿子怎么判?”沈默问道。

    “这个……”王用汲踌躇道:“他马上就十四岁了,‘恤幼’这一条,已经不能适用了,所以没有轻判的理由。”

    “看来你是支持凌迟?”沈默道。

    “是的。”王用汲点头道:“这是人伦大罪,如果不从重判决,难以平民愤,彰教化。”

    “震川公呢?”沈默问归有光道。

    “下官基本同意润莲的看法,”归有光寻思片刻道:“不过毕竟是个十几岁的少年,用凌迟似乎有些不妥……念其年幼,判个绞刑吧。”说着沉声道:“这个案子已然如此,报去省里,按察司定然会加重判决,最后应该会是‘斩立决’。”

    说完,与王用汲一起问沈默道:“大人怎么看?”

    “其罪可恨,其情可悯……”沈默摇头叹息道。

    听了沈默的话,王用汲道:“大人,那暴戾少年如此灭绝人性,万万不能宽恕,也无法宽恕的!”

    “我知道!”沈默沉重的点点头道:“但一命换一命就可以了,就不要把他的父亲也赔上了,吩咐他们行刑时棍子落轻点。”

    归有光道:“大人,您就是要救人,也不能用这法子啊,不然外人只会以为是下面人同情黄七,反倒会觉着您过于严厉了。”

    “你说的有道理,那就杖三十吧。”沈默点头道:“让他们不要伤人。”

    “这样可以。”归有光点头道。

    “还有,”沈默道:“根据黄七的妹妹反映,其实他们父亲早就不管账了,都是黄十的媳妇管钱,而对黄七一家苛刻的,恰恰就是黄十的媳妇,这女人又每每以‘父亲不许’为借口,不给黄七应得的生活费,还挑唆父亲与黄七的关系,结果导致父子关系越来越僵,让黄七的儿子信以为真,误将祖父当成了仇人。”

    “说起来这个悲剧,离不开黄十和他女人的作孽。”说着指节轻轻一扣桌面道:“不能让他们得意,否则以后哪有黄七的活路?”

    “就算这个说法是真的,”归有光道:“我们也没法治他们的罪,只能谴责一下罢了。”

    “谴责有什么用?”沈默沉声道:“等着吧,过上十天半个月,他们自己就该把把柄送上了。”说着小声道:“派人盯着黄家,一旦黄七的老婆被撵出来了,就把她找来。”

    “大人……”归有光老于世故,仿佛有所醒悟道:“您要钓鱼吗?”

    “不错。”沈默翻翻白眼道:“我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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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天后再次过堂,待苦主黄十在堂上站定,沈默刚要带人犯,外面登闻鼓响。

    沈默停止审案,命人将击鼓之人引进来,那黄十一见那来人,不由变了脸色,心说:‘这女人来干什么?’来者正是刚被他撵出家门的大嫂!但是嘴巴到现在还没消肿,打死他也不敢多嘴。

    沈默问她是什么人,所告何事?

    女人哭道:“民妇黄李氏,状告叔叔黄十一家,将我无辜赶出家门。”

    “可有此事?”沈默问黄十道。

    “她男人和儿子都犯了罪,收了监。”黄十道:“她还有什么资格在我们黄家住下去?”

    “哦,”沈默颔首道:“是这样子,那好吧。”说着一拍惊堂木道:“带人犯黄七。”

    黄七便被带将上来,沈默便宣判道:“黄七,你包庇弑祖凶手,并妄图替其顶罪,按律当杖责一百,然父子之情乃是人之大情,你身为父亲,愿代子受过,也算有情可原,故而减为杖三十,你可有异议?”

    如此轻判,黄七自然没有异议。

    沈默又看向黄十道:“待行刑之后,你哥哥便可以开释,你还不想让他夫妻两个回去吗?”

    黄十知道不能硬抗,便退让道:“可以。”

    沈默又问道:“你父亲可留下遗嘱?”他敢打赌是没有的。

    “什么遗嘱?”黄十懵懂道。

    “看来就是没有了,”沈默沉声道:“来人,把黄家的财产清单呈上来。”

    衙役便将一张纸呈到大人面前,沈默看一眼道:“你家共有宅院两处,织机九台,对吗?”

    “大人,我们家就一处房产,”黄十脸色蜡黄道:“织机也只有五台呀。”

    “大胆!”沈默一拍惊堂木道:“你们两公母瞒得了那糊涂老爹,还想瞒过本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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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八八章 用眼神杀死你!!

    沈默便将黄十两口子,瞒着老爹偷偷购置的房产地址、以及谎称报废,转移出去的四台织机,现在所挂靠的工场,准确无误的揭露出来。

    这都是府中衙役,这几日明察暗访得到的情报,现在一下摆出来,那黄十自然无可置辩,跪在地上讪讪道:“大人……这也是为了投资啊。”

    “不管是什么,只要没分家,就是你们兄弟现在共同的财产。”沈默搁下那清单,冷声道:“现在你们兄弟这个样子,也不可能再过下去了,就让本官代为分家吧。”

    黄七夫妇,知道青天大老爷要为自己做主,自然是千肯万肯,但那黄十向来视家产为自己的囊中之物,岂会与他人分享?便诉道:“他养出个弑父的逆子,岂能继承父亲的家产?”

    “哼……”沈默冷哼一声道:“你哥嫂沦落到今天,与你和你家婆娘,有直接的关系。”说着一拍惊堂木道:“带证人!”

    便有两人的妹妹上堂作证,说小嫂如何隐瞒家产、挑唆老人、虐待大哥一家云云,还道:‘小哥的儿子,过年穿的是崭新的绸子袄、虎头缎子靴;大哥的儿子,明明是长房长孙,却只能穿露脚趾头的棉鞋,还是我这个做姑姑的看到了,才给他买了新鞋换下来的呢。’说着便心酸道:“结果初二回娘家的时候,又看到他穿着那前卖生姜后卖蛋的破鞋,我便问他,怎么不穿新鞋?他告诉我说,穿了,初一穿了,今天就脱下来了,等明年过年,还是新鞋……”

    “这孩子从小就懂事,”说到这,女子竟不能自已的掉泪道:“从不像别的孩子那样要这要那,小小年纪,就知道照顾父亲……”

    黄十终于忍不住道:“别给他往脸上贴金了,他要真是个人,怎会干出天理不容之事呢?”

    “还不是让你们给逼得!”他妹妹怒目而视道:“十来岁的孩子,已经开始懂事了,你们却整天‘死瞎子’、‘死瞎子’的称呼他父亲,他能受的了吗?爹爹老糊涂了,也跟着你们一起叫,他能不和爹爹吵吗?小孩子又没有克制能力,一时冲动就动了手,难道你们就没有责任吗?!”

    这女子还真是挺厉害,让一干听众无不十分气愤黄十夫妇的丑恶嘴脸,也很同情黄七两口子,甚至觉着那个杀了祖父的男孩,也没有那么该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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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十想不明白,自己明明是原告来着,怎么稀里糊涂成了被告?便开始大声喊冤,说妹妹是与哥哥串通一气,泼污自己,云云。

    但谁也不信了。

    沈默冷声道:“不管你妹妹说的对错,你隐匿属于公中的财产,将嫂子赶出家门,这两桩罪名是无法抵赖的。”说着一拍惊堂木道:“按律,当杖一百,来人呐!”

    便有两个衙役,伸出水火棍,将那黄十双腿一插,便掼在地上,死死压住,那如粗胳膊的大木棍子便‘砰’地落下,只一下,便将黄十打得魂飞魄散,杀猪般求饶道:“老爷啊,我都听你的,且饶了小的贱命吧……”

    又待打了整整十杖,沈默才慢条斯理的喝止道:“将你们的住宅一人一套,你可愿意?”

    “愿意愿意……”黄十连声道。

    “将你们的织机三六而分,你哥哥六台,你三台,可愿意?”

    “愿……啊……”黄十哀求道:“不公平……”

    “那就接着打!”沈默眼皮一捶道。

    “愿意愿意……”黄十只好投降道。

    “休要说本官不公,”沈默沉声道:“你哥哥双眼失明,你却手脚健全,却也不事劳作,光靠这几部织机过活,如此下去,早晚要成为蠹虫一般,现在本官让你仅够温饱,想要过原先的日子,就得自己劳动,不是害你,恰恰是在救你。”

    有道是形势比人强,黄十还能说什么?只好委委屈屈的答应下来。

    沈默当场拟定分家文书,一式三份,命两人在上面摁下手印,让其各保存一份,再留一份在府衙,道:“本官会派人监督的,休想耍花样!”

    家产分得让人心服口服,但大家还挂心着对那少年的宣判,尤其是那黄七夫妻俩,拿着刚到手的家产文书,跪在沈默面前道:“大老爷,我们愿意献出全部这些,换得小儿一条活命,就是把这两条命一起搭上,也心甘情愿。”

    沈默叹口气道:“本官是同情你们的,但国法难容……”

    “大人啊,我们已经这把年纪了,唯一的儿子是我们的命根子,要是他死了,我们也定然活不了了。”两人磕头都磕出血来了。

    那黄七的老婆突然抬头道:“一命换一命,请大人开恩!”说着便用尽全力一头往地上撞去!众人措不及防,便听砰得一声巨响,那妇人已经头破血流,登时不省人事。

    归有光赶紧上前检查,对沈默禀报道:“颅骨裂了,但还有气……”

    “快快命医馆的人来抢救……”沈默沉声道。

    众人都被这满地鲜血的一幕惊呆了……包括沈默,那黄七的老婆虽然是他找来的,但也只是为了鸣冤分家产,这一出可出乎他的意料,望着那一动不动的妇人,沈默起身下堂,缓缓踱步道:“可怜天下父母心,今日方知爹娘痴……众位也看到了,黄七为了让他儿子活命,不惜冒死顶罪;他的妻子又愿用自己的性命交换,我相信一旦处死了他们的儿子,这夫妻俩也活不成了。”说着叹息一声道:“他们的儿子虽然该死,但这样的父母却不该死,诸位父老,你们说该怎么办?”

    乡老们激动的七嘴八舌道:“那娃娃毕竟才十二三岁,屁事儿不懂,虽然罪大,却不能算恶极,只能说是一时冲动;您大人看在事出有因,他爹娘着实可怜的份儿上,请从轻发落吧。”其余人便七嘴八舌的附和道:“是啊大人,他毕竟还是个小孩,看在他爹娘的份儿上,就饶过他一条性命吧。”

    这时候,一个老头突然蹦出来道:“诸位,我们联名写情愿书吧,请大人代为上呈民愿。”引来众人的一片赞同声。

    沈默听到这个声音,眼中光芒一闪,再看那张脸,却不是那个模样,但此刻他帮了自己大忙,自然不能深究,便点头道:“如果有诸位相助,本官可以考虑代为求情。”

    老百姓都是很感性的,从来不考虑什么法律该怎样怎样,只是按照自己固有的逻辑,痛恨为富不仁者,同情弱者,现在又被这夫妻俩的护子之情所感动,竟然一边倒的支持起了黄七一家,全都在请愿书上签了字。

    沈默便沉声宣布道:“此案暂不宣判,待本官将诸位的看法,上秉按察司再说。”

    那发起签名请愿的老者却分外大胆道:“请问大人您是什么态度?”

    “民愿,就是本官的态度。”沈默微微一笑道:“现在,将来也是,这件事上是,别的事情上也是!”这话说的太漂亮的,引得众人一片欢呼,高赞‘青天大老爷’!

    就在众人的欢呼声中,沈默却望着那老者道:“老先生请留一下,我们一起商讨商讨,该如何上书才妥当。”说着一挥衣袖道:“退堂,其余人都走吧。”

    众人便给府尊大人磕了头,纷纷退下,就剩下那老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心中懊悔的不能自已……他正是在萧山驿,与沈默照面的那位老头,虽然易容可以变化,但声线却变化不大,尤其是说话的语气,细心如沈默,一听就能听出端倪……当然,他本来是只是来看热闹的,应该自始至终没台词才对,可是方才一激动,竟然出了声,穿帮露馅自然就在所难免了。

    老头知道自己是跑不了了,索性大方承认道:“就是我,怎么地。”

    这时候铁柱他们已经围上来,将沈默保护起来,将‘老头’也包围起来,沈默却一挥手,将他们都斥退,定定的望着那‘老头’,‘老头’起初满不在乎与他对视,但无奈沈默为了当个称职的官员,每日早晨都刻意跟府里的猫咪对眼,练就了无比凌厉而持久的眼神,很快‘老头’就顶不住了。

    但这‘老头’显然是个不认输的性子,咬牙切齿的与沈默对眼,两眼通红还不罢休。

    沈默自然不会言败,虽然他眼睛开始不适,但发现对方的眼睛已经跟兔子似的了,便继续坚持下去。

    好在二堂里已经被清场,只有沈默的亲卫存在,否则王用汲、归有光,还有那些衙役们,一定会面面相觑,怎么也想不到在他们心中极度老成的大人,还有如此孩子气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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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终的结果是,毅力输给了久经锻炼的毅力,随着‘老头’终于高喊着‘受不了了!受不了了!’沈大人获得了惨胜,一边揉着眼眶,一边道:“早认输不就得了,你是赢不了我的。”

    “哼,有什么好得意的?”老头苍声道:“不就是侥幸赢了这一次吗?”

    “不只是一次吧,”沈默嘿嘿一笑道:“我的洗脚水滋味如何啊?陆!公!子!”

    老头面上表情一紧,旋即恢复正常道:“听不懂大人在说什么。”

    但铁柱他们却听懂了,纷纷剑拔弩张,指着那被称作‘陆公子’的老头,只要他稍有异动,立刻万箭穿心!

    老头几乎已经放弃了抵抗。

    却见沈默一抬手道:“把家伙收起来。”

    “可是……”铁柱道。

    “可是什么可是,”沈默沉声道:“收起来。”铁柱等人只好将弩箭放下。

    望着一脸探究的‘老头’,沈默淡淡道:“这次不抓你,是因为你方才毕竟是做了件好事,如果抓你,反而我成了小人,所以我放你走。”

    老头想不到他会这样说,咂咂嘴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沈默一挥手,命手下让开一条去路道:“明天,我将赴吴县陆家的约,希望到时候你也出席。”

    ‘老头’点点头,朝沈默拱拱手道:“承让了。”便转身往外走。

    却被他唤住道:“等等。”

    ‘老头’陆公子以为他要反悔,身子一下僵住了,却听沈默带着戏谑道:“希望明天,你用真面目见我。”

    陆公子气得差点被门槛绊倒,使劲点点头,便气呼呼的走了。

    “大人,怎么不留下他?”待那人走后,铁柱沉声问道。

    “留下他干什么?”沈默没好气道:“自取其辱吗?”

    “我们还抓不得他么?”铁柱身为大人麾下的百户官,最近觉着自己很牛的。

    “他们肯定会搬出北京那尊神,”沈默啐一声道:“到时候你说我能不放吗?”

    “您都扣了他的箱子一个多月了,”边上的三尺凑过来问道:“怎么也没见他们来要啊。”

    “第一,他们知道,现在要了我也不会给,就算搬出陆炳也白搭。因为东西不是人,在我这搁着也无妨。”沈默伸出两根指头道:“第二,他们自信,早晚会有办法让我乖乖交出来的。”

    “那您会吗?”两人齐声问道。

    “看情况吧。”沈默翻翻白眼,发现眼睛仍然发涩,不由怒道:“什么玩意儿!”便气呼呼的走了。

    弄得两人面面相觑,不知怎么又惹着大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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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签押房,归有光和王用汲正在等着,一看府尊大人便关切问道:“大人,您的眼睛怎么红了。”

    “啊……”沈默暗骂一声,信口道:“被那母亲感动的。”

    “大人,”王用汲道:“您难道真的要上书保那个少年?”

    “不保他,争取减刑吧。”沈默坐在桌前,拿过归有光记载的笔录来,便要提笔往上写字。

    归有光赶紧阻拦道:“大人,笔录已经没法改了,原告、被告、旁听都摁了手印,涂改就无效了。”

    沈默哈哈一笑道:“谁说的?我给你改改看。”说着便将其中一句加了一笔,对两人道:“你们看这样如何?”

    两人凑过来一看,只见其中一句描述行凶的句子‘用木剑击中后脑致死’,的‘用’字上轻轻一钩,改成‘甩’字,整句话变成了‘甩木剑击中后脑致死’,虽然只是一笔之差,案件的恶劣性质,便被大大消弱——‘用刀致死’,是故意杀人,肯定不好开脱;可‘甩刀’就不一定致对方死命,只是甩得不巧,失手劈死。这样就把故意杀人罪降为误伤致死的过失罪,虽然因为死者与凶手的关系,还是要判死刑,但性质无疑要轻很多。

    且会给复核此案的上官,一种此乃‘一个少年一时冲动之举’的感觉,无疑大大增加了那少年活命的几率。

    “大人改一字而救一人!”归有光赞叹道:“这定会传为士林美谈的!”因为在此时人的眼中,这种改动并不算违法,而是灵活变通的表现……当然一切要看你的出发点如何。

    如果是徇私或为恶,肯定会被士林弹劾的;但这种‘救一人活三人’的宽大,尽管撒满去做,不仅没人会在这上面做文章,还会交口称赞,沈拙言仁义的。

    这个名声,可是千金不换的啊!

    王用汲便问道:“那到底如何定罪?”

    “杖一百,发配口外充军,永不得返。”归有光最有经验,便出主意道。

    “这跟死刑有区别吗?”沈默问道,这是仅比死刑低一等的刑罚。

    “一般来说,上面多少都会改动我们的判决。”归有光笑笑道:“我们把刑罚定在这个坎上,进一步就是死刑……如果上峰同意我们的意见,就不会判这个死刑,反而会把刑罚降一档。”又道:“如果他们不同意,那我们这个‘跟死刑没区别’的判罚也说得过去,至少不会因此而获罪,可谓两全其美。”

    “如果他们同意了,又不改动呢?”王用汲问道。

    “说句犯忌讳的,他还年轻,”归有光压低声音道:“总会等到大赦天下的。”

    最后两人望向府尊大人道:“大人的意思呢?”

    “很好,”沈默点头道:“你们想的已经很周全了,就这么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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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九零章 大宝贝还是大麻烦

    经过短暂的适应期,沈默很快习惯了自己的新岗位,他亲笔在府门上大书‘求通民情,愿闻己过’八个大字。并对属下官吏严加约束,裁汰冗员空额,严格逐月考核,禁止扰民滥差,一时间官风为之一肃,效率大为提高,尤其是几个案子断得漂亮,传为美谈,让人也对这位新大人刮目相看!

    一时间,还没有真正展开拳脚,沈默‘断案如神、爱民如子’的好名声,便已经在苏州城内小有所传了。

    实际沈默上任一个月,除了审案子,就是内部正风,向衙门里的散漫浮躁之气开刀,用考核的办法,逼得官吏们一改往日作风认真干活,兢兢业业,只求月底弄个考核合格,工作效率也得以大幅度提高,他准备合适的时候,在全府推广开来。

    当然了,推广是否有效,沈默还不确定,因为他之所以玩得转,是因为上辈子也是一路混过来的,这辈子又一手策划着父亲从临时工转职正式工,最后坐上县里三把手的位置,所以对官府里那些歪门邪道,贪污伎俩,他都清清楚楚,谁也没法跟他玩花样。

    正因为他明白无官不贪的道理,便没有对下面人的钱粮耗羡动刀,给大伙都留了后路。小的们心知肚明,知道大人没打算做绝,为了那点油水,也就咬着牙坚持下去了……心说挺一挺吧,什么时候大人的新鲜劲儿过了,我们也就解脱了。

    不过总体来说,经过一个月的磨合,严格要求加威逼利诱,沈老爷已经对自己的衙门如指臂使、令行禁止了。沈默甚至还有时间去府学里讲讲学,在府里搞个文会什么的……这并不是不务正业,而是两项很重要的活动,因为前者让他博得广大苏州士子的拥戴和尊敬。而且成为有名望的学者大儒,是沈默一直以来的追求,想做到这一点,就得不停的讲学,积攒人望和能力,直到有一天,名气大到云南、海南的士子都跑来求学,那他就离目标不远了。

    这条路无疑是艰辛而漫长的,但好在他沈六首的名气太大了,现在虽然刚起步,但已经有浙江,尤其是绍兴士子慕名前来求学,临近州府的士子也有一些,据说还有从应天跑过来的呢。

    沈默本着有教无类的原则,对外地学子同样免除学费食宿费……这并不会引起苏州城的不满,因为能吸引外地的学子前来游学,向来是一地文教的最高荣耀,比如说古代的稷下学宫,颍川书院,以及从宋代开始的四大书院,乃至本朝阳明公所讲学之众书院,无不以宽阔胸襟,笑纳四海之士,并无地方保护之说。

    换个庸俗的角度说,在人们看来士子就是储官,未来当官之后,定然会念及苏州的好,加以照拂看顾,当官的越多,苏州就越好过。

    还有,归有光和王用汲,已经被他发展进琼林社,不过目前还不算正式入门,还得等待至少五人聚齐,投票表决之后才能最后决定……可怜的老归和小王,只以为自己加入了一个精英文社,还利用自己在文坛的声望,乐呵呵的帮着沈默发展下线……哦不,应该叫组织复习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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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于沈默经常在后衙举行的晚间文会,参与者则都是城中颇有影响力的缙绅名士,可以让他了解到主流社会的想法,并让他们感受自己的魅力,减少相互的隔阂。

    而且通过召集主持类似的文会沙龙,还可以潜移默化的使苏州士绅,习惯被他号令,接受他成为他们的头儿的事实,这样的好处无疑太大了。

    沈默甚至打算过两天把媳妇接过来,然后组织‘夫人太太沙龙’,帮着他一起收拢人心。

    不过也有闹心的事儿,长洲县的大户富户,三天两头前来告状,说他们的县令海大人断案不公,偏帮穷人,坑害富人,要求府尊大老爷做主,帮着他们拨乱反正。也有长洲县衙属吏也偷偷前来告状,反正在他手底下是干不下去了,宁肯降职也要换个县。最离谱的是,一些声色娱乐场所的老板也来哭诉,说海大人把他们往死里逼……

    沈默不禁苦笑连连,与自己的步步为营相比,海大人绝对是雷厉风行类型的,视事未一月,决遗滞狱三百余案,革除钱粮耗羡,严滥差,戒奢侈,驱流娼、禁声色、惩赌徒、闭赌馆、讼师、拳勇、匪类,籍其民,朔望令至乡约所跪而听讲,搞得长洲县顿时民风为之一变,也为他自己赢得了‘青天’的名声,在贫苦百姓间呼声极高!

    但有道是过犹不及。比如苏州乃是富庶之地,奢侈之风已经存在千年,海大人看不惯,他不准民间制造奢侈品,精致的丝绸、纸张、点心、宴席,都在禁止之列,这让中产以上的家庭十分的不习惯,并不领海大人的情。

    而且那些平日里生意火爆的妓院、青楼、画舫、赌馆、豪华酒店,全都歇了菜,因为海大人是真抓人啊!每天晚上他都会带人准时出现,看到有谁到了戌时,还流连声色场所不回家,便抓回去,罚款打屁股,外加戴枷示众三天,让你丢人现眼。

    天可怜见,换算成小时的话,就是晚上七点钟必须回家,还能过啥夜生活?倒便宜了吴县的声乐场所,最近一个月营业额接近翻倍。

    但本县娱乐业崩溃,似乎正合海大人的本意,他依然我行我素,要把治下打造成太祖皇帝所向往的淳朴世界。

    说实在的,沈默挺失望的,他原本以为这个中学历史书上赫赫有名的海青天,能帮自己把治下打理的井井有条,让自己少操点心,好集中精力办大事……现在看来,却是给自己添乱添堵了。

    甚至连向来不评价他人的归有光,也忍不住谏言道:“大人,恕属下直言,海知县的能力与职务,似乎有些不相匹配。”

    沈默何尝不知呢?当初他跟着海瑞一路进了苏州城,见他到任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凿墙张榜,‘日夜欢迎大家来告状’,并且是免费的。

    自古衙门向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现在海大人不仅自己不要钱,还严禁下面人收钱!基本上在县里实现了告状无成本。于是从当天开始,一连好几天,县衙被挤得跟菜市场似的,人潮汹涌,日夜排队,最多一天竟收到了八百多张诉状。

    不得不承认,海大人实力是深不可测的,他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处理完了三百多件陈年积案,还将这八百多份儿新官司全部断完,没有徇私舞弊,没有包庇纵容,按说应该皆大欢喜了吧?

    事实上,还是有一部分人很不高兴的——基本上中产以上乃至富户大户,大都吃了官司,基本败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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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否能得出,富人的意思,就是为富不仁呢?”签押房里,沈默苦笑问道。

    “当然不是,财富怎么会是罪恶呢?”归有光自然不会同意,道:“有道是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虽然确实有为富不仁者存在,但大部分大户门阀都是知书达理、温良仁义的。”

    沈默心说:‘什么人替什么人说话,这话一点也不错。’归家虽然不是大户,但也算是中上,自然反感‘富人都坏’的说法。

    而且沈默也知道,现在的富户,大多是诗书传家,经年积累所致,原始积累时期的原罪,已经淡化了许多,甚至许多人家乐善好施、修桥铺路,兴建学校、扶助鳏寡,确实谈不上什么‘为富不仁’。

    “那为何都被告了呢?”沈默问道。

    “我的府尊大人,”归有光欢喜道:“您也终于有不明白的地方了!”说着献宝似的炫耀道:“穷人确实比较淳朴,但那只是一部分,还有另一种叫做‘刁民’的存在。所谓刁民就是破落无赖、大多是游手好闲、家业败光,靠帮闲敲诈等一些下三赖手段为生。那些告状的人中,这种刁民也不在少数,他们钻了海瑞仇富的空子,狠狠的坑了一把富户。”

    沈默见他对海瑞的意见很大,便淡淡道:“震川公,偏颇了。”说着正色道:“有道是‘兼听则明、偏信则暗’,海瑞就是光听穷人的,而你呢,就是光听身边人的,所以你们都不能算是公正。”

    归有光拱手道:“属下受教了。”

    “不要不服气,”沈默沉声道:“总体说来,海知县还是干得不错的,毕竟老百姓无钱无势,跟大户有钱人相比,是弱势的,打官司总是吃亏的。”说着一拍桌面上厚厚一摞卷宗道:“我用了一上午的时间,浏览了长洲县历年积压的三百件案子,发现其中很多都是案情简单明了,只是占理的没有钱,有钱的不占理,所以才用了‘拖’字诀,想把老百姓拖疲拖垮,最后不了了之了。”

    这时候,沈默的脸色已经颇为不好看了,他加重语气道:“千百年来,都是有钱人打官司赢,为什么没人说不公平?现在刚倒过来,就迫不及待的喊冤了?”

    归有光面色羞愧道:“属下,确实‘偏听则暗’了。”

    沈默当然不会让自己的左膀右臂受委屈,他叹口气道:“其实我沈拙言跟你的立场没有不同,如果真要发生了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还是会跟你站在一边的。”说着略略提高声调道:“但为什么要等着矛盾不可调和呢?”

    “大人的意思是?”归有光眼前一亮道。

    “能帮就帮一把,委屈个把富户,也是难免的。”沈默淡淡道:“不过这个海瑞,我必须要敲打一下了,要是再这么搞下去,我只好拿掉他了。”

    想到这,便让铁柱准备宣纸,铺好之后,提起笔来,在上面写道:‘其无正,正复为奇,善复为妖。圣人方而不割,廉而不刿,直而不肆,光而不耀。’

    归有光饱学之士,自然知道这是《道德经》中的话,意思是‘世上没有的绝对正确,在一定条件下,为善会变为添乱,好心会办成坏事儿。所以圣人方方正正但不为难别人,有棱有角但不伤害别人,坚持正道却不强人所为,发出光芒却不刺人眼睛。

    看后不禁颔首道:“这才是正人君子之道。”

    沈默搁下笔,吩咐铁柱道:“裱起来,给海大人送去。”说着有些不自信的笑道:“应该会管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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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人为什么不和他直接谈谈呢?”见沈默如此拐弯抹角,归有光不解的问道:“以您的口才,可以说服任何人吧?”

    “至少那个海笔架我就说服不了。”沈默摇头道:“海瑞其人,公正,无私,极端廉洁,极端诚实,极端正派,在道德上没有半点瑕疵。”说着自嘲笑笑道:“恰恰咱们这个大明朝,是以道德的高低来决定嗓门的大小,我可不想自取其辱。”

    “既然大人这么明白?”归有光又一次提议道:“为什么不换掉他呢?”这次与上次不同,是很单纯的为沈默考虑。

    沈默却坚决摇头道:“江湖上流传着一句话,你听说过没有?”

    “什么话?”归有光问道。

    “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倚天不出,谁与争锋?”沈默一脸回味道。

    归有光仔细琢磨半晌,却一点印象也没有,只好摇头道:“属下对武林的事情,不太了解。”

    “呵呵,没事,不用自卑。”沈默打个哈哈道。

    “那意思是不是说,”归有光好奇问道:“有一把刀名‘屠龙’,可以凭其号令天下武林,只有另一把‘倚天剑’,才能跟它抗衡呢?”

    “就是这个意思。”沈默缓缓点头道。

    “说起来那‘倚天剑’,应该是三国时魏武帝所佩之剑,以宋玉《大言赋》中的名句‘拔长剑兮倚长天’命名,锋锐无比,削金断玉。一代诗仙李白,亦对之仰慕不已,在《临江王节士歌》中就有‘安得倚天剑,跨海斩长鲸’的句子……”归有光考据上瘾,开始掉书袋。

    沈默赶紧打住道:“就是这样一把神剑。”说着加重语气道:“剑,乃凶器也,用之正则可除暴安良,开疆拓土,立万世之功;用之不正,则伤人伤己,虽仇者恨,亲者亦痛,徒留千古之恨。”

    “您的意思是,海瑞没有用对地方?”归有光问道。

    “嗯,与其说是能力与职责不匹配,倒不如说与特长与所司不相合。”沈默点头道:“人都说正印官是‘父母官’,那就是既要当好严父,又得当好慈母,还得对子女一视同仁才行。但海知县至刚至阳,又对富人怀有敌视,显然做不到我所说的后两点。”

    “是啊,至刚至阳之人,世所罕见,百年难遇,”沈默颔首道:“上官用好了无往不利,用不好就是自寻烦恼。”

    “那他到底合适干什么呢?”归有光问道。

    “我也在想怎么安排他呢。”沈默摇头苦笑道,其实他没说实话——在他未来的计划中,海瑞的位置是不可替代,无比重要的!这才是他任凭多少人哭诉,都不准备撵走海瑞的根本原因。

    不过计划还有些远,也许几年都用不上海大人这柄‘倚天剑’,所以得给他先找个能发挥特长、又惹不起‘富民愤’的地方供着。

    只是苏州府中,有这样的地方吗?有这样的岗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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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有海瑞这个说不上是麻烦还是什么的插曲,但总体来讲,沈默的日子还是很平静的,一个好消息是,在他一天三封信的催促中,驻扎宁波一代的戚继光,终于带着他的部队,往苏州开拔了。

    大军行军,怎么也得半个月才能到,沈默知道自己应该开始着手准备开埠事宜了。

    他叫来王用汲,让他以吴县的名义,邀请本县的富豪大户,于次日共游吴淞江;又让三尺,以自己的名义,邀请长洲县的大户,于后日共游吴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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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九一章 吴淞江

    第二天,吴县二十几位头面人物,应邀登上了官府的福船,虽说是府尊大人邀请游江,但大伙都心知肚明,这是在勘探将来开埠后的水道。

    当初选择开埠城市时,因为不能选择沿海港口,所以必须在一个距离适宜,安全与便捷均能照顾到的内陆城市开设,经过一番调研后,沈默选择了苏州,除了其工商业发达,人们的观念比较新潮外,还有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这条吴淞江。

    吴淞江唐时阔二十里,到国初也有二里之宽,应该有承担运输大动脉的条件。其全长近三百里,源出太湖,穿过京杭大运河,流经吴江、苏州城、吴县、昆山、嘉定,然后入松江府青浦县,在上海县白渡桥附近注入长江,最后由太仓州出东海。通过这条四通八达的黄金水路,除了可以直通海外,还可将富庶的江南地区和闽浙鲁晋等发达省份相连。

    这些情况,都是沈默比照着地图和方志,一点点摸索出来的,仅从纸面上看,无懈可击,剩下的就是这次实地考察了,如果问题不大,便可以向众人宣布开埠的日程表了。

    于是在晨风中,我们的未来市舶司提举大人,携带者半个苏州城的头面人物,登上了此次探勘的五层大福船……这也是一时能找到最大的船只,且为了达到测试效果,在下面数层对面了一筐筐的石块,用有经验老船工的话,已经达到一般海船的吃水了。

    众人从运河码头出发,先在舱内用过沈默招待的早点,等到了太阳升起,船已经出了苏州,大家也在归有光的招呼下,来到顶层的平台上,在摆满了水果点心的桌边坐下,一边品着香茗,一边观望四下景致,但见江水清、桃花红、菜花黄、垂柳绿、轻风暖、阳光媚,一片江南好春光……众人不得不承认,虽然他们住的园子收纳山水、巧夺天工,但比起这真正的自然风光,还是要逊色许多的。

    一时间,众位缙绅心旷神怡,高谈阔论,吟诗作对,真把这次出行当成郊游了。

    但沈默的心情却没那么好,因为一出来苏州城他便发现,吴淞江没有书上记载的那么宽阔……充其量不过四五里宽的样子,水深也很一般,能明显感觉出,大船行驶在面上,确实有些吃力。

    不过还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所以他才没把担忧表现在脸上,但没过多长时间,便再也坐不住,站起来走到边上,扶着栏杆往外看去。

    一见府尊大人如此,欢声笑语自然戛然而止,众人也纷纷起身,围了上去,跟着沈默的目光往前看,只见江面比出城时又窄了不少!

    这时,下面的水手上来请示道:“大人,水道淤塞的太厉害,我们必须要丢弃船上的石头了,不然无法行进。”

    沈默郁闷的点点头,答应了这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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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筐筐石头从船上投入江中,减轻了大船的重量,这才缓缓向前通行;但没走出二十里去,水手又上来请示,还得继续减重。

    就这样扔一些走一段,走一段扔一些,终于到了下午时,再也没法前进了——江面缩减到只有二十丈宽,深度虽然不详,但已经无法托起如此大船来了!

    沈默双手攥着栏杆,面色变得煞白如纸,两眼看似在瞭望江面,实则已经失去了焦距……心中只有一个声音,无力呻吟道:‘不应该这样,不应该啊!’

    书上说,太湖之广三万六千顷,入海之道,独此一路。北宋郏侨道:‘吴松古江,故道深广,可敌千浦’。地方志载唐时河口阔达二十里,北宋时尚阔九里,元代国初最狭处犹广二里!

    果然是尽信书不如无书,沈默怎么也想不到,偌大太湖唯一宣泄之道,竟然如此狭窄,几成沟壑!!

    “这下可如何是好?”众人也是面面相觑,虽然生于斯长于斯,可他们也就是对苏州城附近了若指掌,稍微下游一点便两眼抓瞎,还有人问道:“这是到哪儿了?”

    “昆山县境内。”一个苍凉的声音响起,将众人的目光全都引过去。一看,是苏州推官归有光。

    只见他双手撑着栏杆,目光中含着泪花道:“大人,当初您问我是哪儿的人,我说是嘉定。其实嘉定只是属下全家的寓居之所,这里才是我的家乡,我的生长之地。”

    “呵呵,是吗?”沈默笑问道:“为什么不在昆山住了呢?”其实他对归有光的突兀插言有些不快,但凭着两人的融洽关系,该力挺时还是要挺他的。

    便听归有光道:“嘉靖二十一年,太湖大水,整个昆山都被淹了,灾后瘟疫横行,十室九空,待不下去了,只好背井离乡,到嘉定避难。这些年,年年洪峰,昆山年年险情不断,寒家只好一直在嘉定住下去了。”

    沈默问众人道:“别的县也这样吗?”

    众人黯然点头道:“太湖之广三万六千顷,入海之道,独此一路,每逢雨季,湖水高涨,宣泄而下,包括苏州城在内的府县,大都被淹,几乎是年年如此,昆山低洼,更是遭灾严重,所以才有‘叫花昆山’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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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看狭窄的河面,沈默轻声问道:“这与河道变窄有关系吗?”

    “就是吴淞江的原因!”归有光沉声道:“苏州东北,环以江海,中储太湖。太湖水巨,吴地卑下,入海之道,独有吴淞一路。然太湖之水,宣泻而出,亦携带大量淤泥,于下游渐渐沉积。而且湖田膏腴,往往为民所围占,而与水争尺寸之利!”说着一指江北面的稻田道:“大人请看,上百丈的农田,其实全是原先的河道,如此围河造田,江尾几已淤成平陆,水道则细弱管箫,一来洪水,焉能宣泄及时?岂有不泛滥之理?”

    沈默面色严肃的点点头,没有接话,这情况实在是太意外了,直接让他准备好的说辞胎死腹中。

    船上众人满怀希望前来,却碰上这种情况,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最后还是陆鼎缓缓道:“其实国初曾经采取‘掣淞入浏’及开范家浜水道,另谋排水出路的办法。近百年来,吴淞江又进行多次浚治,但屡浚屡淤,收效甚微,终究改变不了日益萎缩的局面。”这实在隐晦的提醒沈默,太湖水患的问题,是谁也解决不了的,如果纠缠在上面,会把正事儿也误了的。最后,老先生道:“而且雨季马上就要到了,现在再想整治吴淞,也是来不及了。”

    众人也纷纷附和道:“大人,其实每次水灾,我们都要受到不小的损失!历代府尊谁不想解决水患?但谁也解决不了……太湖滋养了苏州,让我们这里变成了富庶的江南水乡;又屡屡泛滥成灾,使我们不至于富可敌国,这正是‘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是天命呀,我们都认了!”

    沈默缓缓点头,对归有光道:“你可有解决之道?”

    归有光点头道:“有!既可大治亦可小治。大治者以海为壑,彻底疏通吴淞江,去江湖之淤淀,使足以受支河之水,恢复唐宋旧貌,导江湖之水而注之大海,自可一劳永逸!”

    沈默抬手打住他的长篇大论,道:“先告诉我要花多少银子吧?”他是在内阁干过的,在他的印象中,治水就是堆金子一般。

    “这个么……”归有光道:“恐怕要几百万两吧……”

    “几百万两?”一边的陆鼎失笑道:“要是朝廷有这个钱,还用得着让府尊开埠,与西夷贸易了么?”

    “吴淞江早晚是要大治的。”沈默也点点头道:“但现在朝廷战事吃紧,正是用钱的时候,我们上大项目显然是不合时宜的,”说着笑笑安慰归有光道:“等过些年,战事结束了,咱们有钱了,肯定要大干一场的……”看着这壅塞不堪的河面,沈默知道现在雨量稀少,尚且无事,可以想象,如果不把这个问题解决,等到夏天阴雨连绵时,江水暴涨,泛滥成灾,也别想什么开埠了,以一府之力抗洪救灾吧!

    一想到这里,他发现不应该再抵触归有光的意见,而是要给予高度重视,便问道:“说说你那个小治吧?至少也得把这几年最困难的时期对付过去。”

    归有光早知道前者不行,之所以还要说出来,不过是为了掩护后者罢了,便道:“如果因形势所迫,姑且治其小,则莫若修筑防水堤岸……”

    此言一出,一片哗然,众人笑道:“震川公谬矣,河道淤塞至此,就算要整治,也该清淤挖泥,还修堤岸作甚?”

    沈默也询问的望向归有光,却听他自信道:“湖江水中蕴含泥沙,因为这一段水流缓慢,才逐渐沉积淤塞,以至于河道变窄。清淤挖泥固然是一种办法,但成本太高,现在也来不及了。”说着两手平行竖起道:“现在是旱季,水流平缓,水量不及丰水期的三成,大人可以想象一下,如果我们在昆山低洼处修筑堤坝,将水流约束,人为的造成一段急流,势必可以将淤积的泥沙冲走,经过一个雨季,这里的淤塞必然大大减缓,此乃借天地之力造福己身。”

    众人听得眼前一亮,确实是个巧妙的法子,便问道:“这得花多少钱?”

    “花不了几个钱。”归有光见终于打动众人了,不由欢欣鼓舞道:“大人和众位请看,东西两岸其实高下迥绝。东岸地势高,不怕水患,怕的是连月不雨,无法浇灌。西岸恰恰相反,地势太低,最患水漫金山,所以令东西两岸民夫,合力修筑西岸……也不必远处取土,就在河道上挖掘,一方面可以疏浚河道,另一方面可以取涂泥附之旧岸,筑而加高广焉!待到夏秋雨季,水面高涨,再合两岸之民,为东岸疏浚支河,蓄水以备连月不雨!”说着双手一合道:“庶此财力不虚费,而旱涝皆有备矣!”

    “好!”陆鼎最早赞一声道:“真是绝妙的法子!”众人也听得兴高采烈,感觉再没有比这个更妥帖的法子了,纷纷道:“如此,河道也加深拓宽了,大人的烦心事儿也没有了。”

    见众人都望向自己,沈默展颜笑道:“议一议,如果可行的话,就这么办吧。”

    归有光终于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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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船回到苏州城,已经是黄昏了,众人辞别府尊大人,登上候在码头的车轿,各自回家去了。

    他的目光从远去人群中收回来,再看向归有光时,却变得无比严厉。

    归有光颇有自知之明,跪倒在地,附身道:“卑职擅作主张,请大人责罚!”

    “为什么事先不跟我商量?”沈默冷声道。

    “卑职怕大人不答应。”归有光道:“只有出此下策了。”如果他早说出来,沈默肯定会设法避开这段水路,比如说将开埠地改在太仓州,那里有浏江入海,也不失为一个比较好的选择,只是那样,苏州城就失去这个发展的黄金机会,吴淞江也没机会疏浚了。

    归有光不想做苏州的罪人,所以他不能早让府尊大人知道吴淞江的真实情况,非得等到今天,沈默已经把苏州城一半的大户都请出来,没法再改弦更张时说出来,才能让他不得不答应。

    “你这与胁迫本官有何不同?”沈默冷冷道,这股火他已经憋了半天,都憋得……不那么生气了。

    归有光除下乌纱,搁在地上,面色坦然道:“卑职任凭大人处置!”

    沈默蹲下身子,打量着归有光,似笑非笑道:“觉着摆了我一道,很爽是不是?”

    “不爽。”归有光小声道:“承蒙大人亲之信之,下官铭感五内,本当肝脑涂地,忠心不二;无奈一想到我乡我土,仍在水深火热之中,便不能不斗胆犯上一回……”

    “多好的人啊,”沈默拍拍他的肩膀,戏谑道:“要是摘了你这种‘青天’的乌纱,我岂不成了‘黑天’?”

    “属下不敢,”归有光道:“我这是咎由自取,罪有应得。”

    沈默站起身来,用一个脚勾球的动作,将归有光的乌纱挑到手中,一边轻拍着上面的泥土,一边淡淡道:“知道吗,清流官员最讨热人厌的地方在哪里?”

    归有光摇摇头。

    “就是光提意见不干事实儿!”沈默依旧语气平和道:“所以不论结果如何,他们都是正确光荣的。”说着撇他一眼道:“你是不是也这么想?”

    归有光赶紧摇头如拨浪鼓道:“卑职没那么无耻。”

    “那就休想撂挑子!”沈默将乌纱端正的戴在他的头上,沉声道:“自己搞出的事情自己收拾,限你七天之内,拿出详细方案呈上来!”

    “大人……”归有光的眼中溢满泪水道:“您……我……”

    “怎么,不愿意?”沈默眯眼问道。

    “愿意愿意,”归有光赶紧抖擞精神道:“您真是仁义君子啊!”

    “仁义个屁!”沈默两眼一瞪道:“干好了,是我们俩的功劳,大家一起升官发财;干不好的话,这个黑锅你来背!”

    归有光知道大人不过是说说气话而已,河工这么大的事儿,如果出了篓子,知府大人是不可能逃掉的。沈默之所以这么说,不过是出出气,顺便给他加加压罢了。

    “不是属下自吹自擂,我考察吴淞江十几年了,”归有光呵呵笑道:“走访河工,查阅史籍,对吴淞江的治理,还是能拿出行之有效的办法的。”说完又有些犹豫道:“但是真要我指挥那么多人,管理那么好大的工程,可没这个本事。”

    “嗯,你当好总工程师就行了,”沈默点头道:“真正带人干活的,我另有人选,”说着挤挤眼道:“绝对是古往今来最好的包工头!”

    “谁?”

    “海瑞。”沈默双手一击道:“昨天跟你谈过后,我就在想,他干什么最合适,最后发现,绝对是管工程的最佳人选。”说着如数家珍道:“他清廉无比,不想牟利;精力旺盛,不怕吃苦;冲锋在前,享受在后,这样的人管工程,我放心,舒心,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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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要避免贻笑大方,查了一下相关的历史水文资料,结果很费时间,于是我就,说不定只能发一章了,不过也可能发两章,看情况吧,别等了哈……

第三九二章 隐患

    接连忙碌了几日,今日衙门休沐,沈默终于可以休息休息,睡个懒觉了,一直到日上三竿才起。

    舒服的伸个懒腰,感受着和煦的阳光,沈默不由呻吟一声道:“真是好天啊……”待稍微清醒过来,却又垮下脸道:“怎么又是晴天?”

    他生长在南方,本是极喜欢阳光的,但现在成了一地的父母官,就希望该晴天的时候晴天,该下雨的时候下雨了,就连过生日时许的愿望,也从‘升官发财’变成了‘风调雨顺’。

    但许愿要是顶用,早就世界大同了,所以从去年腊月起,到现在整整三个月没下一滴雨了,各县都开始挖渠引水,以保春耕了,但如果这样下去,江湖里水位下降太厉害,虽不至于旱灾,但减产是难免的。

    想到这,沈默的好心情荡然无存,从枕边拿起一个厚厚册子,正是归有光‘集多年心血’,用七天时间,编写成的‘三吴水利录’,上面除了他的两篇治水规划外,还有从元代起,每一任地方官对太湖和吴淞江的治理经过,并分析出其优劣得失,确实是呕心沥血之作。

    但沈默依然无法下定决心,因为归有光所谓的小治,也需要最少八十万两的预算,这笔银子从哪里出?府库只有不到五万两,就算把吴县长洲昆山这几个县的官银凑起来,也不够十万两,没有钱岂不是白搭?

    沈默便对归有光说:‘等夏税收上来,优先解决这件事。’

    归有光却郁闷道:‘除了交给国库、藩王、省里的,能剩下三十万两就不错了,就算绑住脖子不吃不喝,也凑不齐一半。’

    “这就是天下赋税第一的苏州府啊……”沈默搁下那册子,郁闷的合上眼睛道:“商铺林立、工场遍地,天下繁华,无出此地。竟然连个修堤坝的钱也没有,真是讽刺啊!”这能怪谁?谁让老朱当年把商业税率定成三十税一,还恩赐官绅不必纳税呢?眼看着商人们日进斗金,贵官家们富得流油,却愣是收不上税来!

    五十万两?还不够大商人进行一次商业动作,所调动的资金总数呢!沈默是真恨啊,咬牙切齿道:“等着吧,早晚有一天,我得让你们大出血!”

    发泄完了,生活还要继续,府尊大人起身着衣,去前厅用餐。正吃早饭呢,便见铁柱匆匆进来,伏身对他耳语几句。

    “嗯……”沈默不动声色的点点头,轻声道:“先给他找个地方住下,等有空我再过去。”

    “是。”铁柱二话不说,便又匆匆走了,沈默则接着吃饭,若无其事。

    方才铁柱向他禀报,毛海峰来了!据说已经完成了他交代的任务。

    ‘这家伙,怎么不去找胡宗宪?’沈默不禁暗自苦笑,还嫌老子不够烦吗?净给我添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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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过早饭,他回到签押房,准备开始每日必行的阅读。他的读物来自三方面,一方面是朝廷的邸报,由皇帝谕旨,朝廷政事,官吏的奏折等内容构成;二是朱十三转送来的情报,这个没什么确定日期,有事随时报,没事儿就不报;还有一份儿,则是归有光负责的物价监测项目,一日一报,风雨无阻,虽然枯燥无趣,却可以让沈默把握这座城市的脉搏。

    负责签押房保卫工作的护卫,为大人端上香茗,又将三份情报从保密箱里取出来,搁在大案之上。

    沈默先把邸报和锦衣卫的情报拖到面前,两相比照着看。前者所涉及的方面远比后者宽泛,基本上两京一十三省,稍微大点儿的事儿,便有罗列,但缺乏内幕,不如后者更能让人了解真相细节,实效性也不行,所以谁也不能替代谁。

    一边喝茶,一边看报,先浏览一下京城有什么新闻,整个前几页,全是关于敬爱的皇帝大人,十分全面详细,让即使是在边陲之地的官员,也能感受他们敬爱陛下的……荒唐。

    是的,荒唐。看看这都什么玩意儿吧?

    第一页是嘉靖帝自上道号的谕旨,说皇帝自封为‘九天弘教普济生灵掌阴阳功过大道思仁紫极仙翁一阳真人元虚玄应开化伏魔忠孝帝君’。沈默数一数,一共三十七个字,他记着皇帝似乎已经有一个道号,曰:‘灵霄上清统雷元阳妙一飞玄真君”了,看来是嫌这个道号不够长,不够气派。

    再看第二页,是‘命各地采献灵芝’的谕旨。是说皇帝听说古人曾用灵芝草作药,久食有益于身,可延年益寿,祛病健体。遂下诏有司往元岳、龙虎、三茅、齐云及五岳等处采灵芝草,并访问民间。

    沈默琢磨着,要不要自己也搞一份儿送过去呢?想一想还是算了吧,佞幸之臣的名声可不好听。便往第三页看去,是遣官督办川贵湖广木料;第四页,诏令顺天等处采办珍珠;第五页,福建广东进龙涎香……

    这所有的新闻汇总起来,只给人一个清晰的印象,皇帝骄奢淫逸,值此国难之际,浪费银钱无度,实在是混球昏君啊!

    但沈默是与嘉靖接触过的,知道这位皇帝其实不那么混球,虽然在修道上确实花费比较大,但在别的方面,还是很知道好歹的,比方说西苑的寝宫,塌了一年半了,但因为用钱的地方太多,皇帝不一直忍着没说,住在偏殿里?就算把赵文华干倒了,也没有说要用抄家的银子给自己修宫殿吗?

    现在那‘遣官督办川贵湖广木料’的诏令,显然是下面人怕重蹈赵文华的覆辙,主动提出来操办的。沈默都能猜出,那提议人肯定非严世蕃那厮莫属!

    除了给自己上道号、要下面献灵芝之外,其余的诏令究竟是皇帝的本意,还是下面人扯虎皮做大旗,还真不好说。但无疑,这一条条都会记在皇帝身上,作为他‘荒淫无度’的证据。

    “这是谁这么缺德?”沈默不由笑道。他发现这些上谕并不是一时发的,实际上年前年后跨度三个月,但编纂邸报之人,却将其集中在一期发出,其震撼效果自然倍增。虽然不知道是谁干的,但邸报归礼部审核,赵贞吉那个老东西肯定是逃不脱干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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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完了惨遭恶搞的嘉靖帝,沈默心情大好,再看地方上的消息,更是一地鸡毛。宣大告急,如潮汐般准时的俺答先生,又来了抢劫了;广东瑶民陈以明率众起事,号‘承天霸主’,流劫高要、阳江等处,官军进山讨剿,屡战皆败。陕西河南地震灾后重建缓慢,瘟疫不断,大批难民逃荒,其中两成去了北京山东,其余的都下了江南。

    一般的府县,都视难民如洪水猛兽,一旦有无数难民如潮水般涌来,对官老爷们来说,麻烦就大了,乌纱就悬了。沈默前几天便已经在苏州城外,见到零星的难民了,看来必须开始筹划如何应对了。

    当然在地方新闻中,永远都是东南唱主角,沈默看到胡宗宪上‘抗倭策’,简单说来重点在:一,选武将,可用者许立功赎罪,不习水战者宜罢。二,任文职,教练将士。三、精选练,革去老弱之兵。四,明职掌,分道统兵,各负其责。五、论奇功,破格升赏。六、分信地,各级官员必须固守各自属地。七、行抚谕,遣官传谕日本国王禁戢诸岛。皇帝俱准施行。

    沈默欣喜的看到,胡宗宪终于把水战放在首位了,如此水陆并举,抚剿结合,才是遏制倭寇的正确途径。

    清晰的思路,明确的建议,反映出胡宗宪终于可以畅所欲言,一展抱负了,而嘉靖帝也给予了这位总督以最大的信任,在无人掣肘的情况下,沈默相信胡宗宪会将抗倭的局势,一点点扭转过来。

    然后是战事,双方互有胜负,但总体还是来去自如的倭寇占便宜。沈默从朱十三的情报中,发现徐海、叶麻活动频繁,在浙江进攻受阻后,有向苏松方向移动的倾向。朱十三还特别提醒沈默,让他注意散布流言的奸细,说常熟太仓等地,现在都流传着倭寇四月打过来的谣言,千万不要造成不必要的骚乱。

    沈默眉头紧皱起来,拿起第三份物价监测,用了一刻钟时间,将各项最新数据填在他所作的价格变化曲线图中,发现本地十五种必需品的价格,基本稳中有升,但变动不大。

    但当对常熟太仓等供应地的价格进行分析时,却发现有明显上扬趋势,尤其是最近半个月,大米价格上涨了五成,从一两七一石,涨到了二两五,虽然说现在青黄不接正是米价上涨的时候,但去年同期,不过是一两八一石,到了五六月最贵的时候,也不过才涨到二两一、二而已。

    至于面粉的价格,比大米稍贱些,但涨幅也差不多,上等白面也到了二两四一石。

    要是按照这么个涨法,今年的粮食还不得突破三两一石?沈默的眉头拧成个疙瘩,突然想起当初自己微服私访,在饭馆里听到那‘魏四爷’说:‘今年会三成歉收,常熟去壳新米价,会涨到一石三两三左右。’

    ‘这是准确的预言,还是恶意的煽风点火?’沈默不由有些紧张道:“把沈鸿昌给我找来!”虽然苏州一时还没有风波,但要到大涨那天再着急,就什么都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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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仅过了不到两刻钟,沈鸿昌气喘吁吁的赶来了,给沈默恭敬磕头道:“叔,您找侄儿有事儿啊?”

    沈默一抬手道:“坐下说。”待沈老板坐下,他便直截了当的问道道:“最近有什么异常?”见沈鸿昌一脸的茫然,只好又道:“券,那些券的发行量!”

    “哦,”沈鸿昌点头道:“最近那边催得很急,出了上个月的两倍还多。”

    “这么多?”沈默皱眉道:“怎么不报告?”

    “您老是说,饼价波动大了才向您汇报。”沈鸿昌小意道:“但酥饼的价格只是涨了一成,所以我就没敢惊动您老。”

    “嗯……”沈默抱胸道:“最近买饼多吗?”

    “没有变化,”沈鸿昌道:“就是涨得那一成,也是按照惯例,青黄不接时必涨的。”

    “粮食的进价呢?”沈默轻声问道。

    “进价?”沈鸿昌摇头道:“也没什么异常啊,就是比往年贵些,不过今年雨水少,歉收是一定的,一两七一石也是正常的。”

    “一两七?”沈默失笑道:“你这是哪年的黄历了?”

    “今年的呀?”沈鸿昌一脸无辜道:“敝号一个月去常熟进一次面粉,上次就是这个价。”

    “你知道现在多少钱么?”沈默敛去笑容道:“二两四一石!”

    “啊?”沈鸿昌腾得站起来,脱口而出道:“不可能吧?”说完想起府尊大人这么着急把自己找来,定然不是为了消遣,便跌坐下来道:“怎么会这样呢?”

    沈默沉声道:“按照目前上涨的趋势,到五六月份,突破坊间流传的‘三两三’是很可能的。”

    沈鸿昌呆呆坐在那,面色一阵青、一阵红,突然狠狠一拍大腿道:“我知道了!那帮当铺票号的兔崽子,肯定已经知道这个消息了!”红着眼对沈默道:“他们是想囤积我们的各种券,等到物价上涨以后再对外出售,这样他们就发财了!”说着咬牙道:“不过是发的我们商家和老百姓的财!”

    他说的没错,商家发行了那么多的券,已经是骑虎难下了!纵使进货价格上涨,也得维持销量,但很多老百姓会拿着他们以原先价格卖出去的票券来购买商品——一旦进货价超过原先的售价,就意味着卖得越多,赔得也就越多!

    老百姓也不会赚到便宜,因为大半的券都在当铺、票号的手里,他们肯定会坐地起价,只要比当时的实际价格便宜一点,老百姓也会抢购一空的!

    到最后,只肥了那些当铺和票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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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想到自己这几年赚来的钱,可能哗哗如流水一般淌出去,沈鸿昌便感觉心如刀割,满脸哀求道:“大人,您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啊,不然就全完了……”

    “冷静。”沈默低喝一声道:“你不是要约请当铺和票号的东家来见我们,现在就去,就说明天午时,我请他们在府衙吃饭。”

    “是。”沈鸿昌起来道:“我这就去一家家通知。”

    “不要慌里慌张,”看他紧张兮兮的样子,沈默缓缓道:“天塌下来,我顶着!”

    “是。”沈鸿昌深吸口气,朝沈默深施一礼,转身昂首挺胸出去,只是被门槛绊了一跤,摔着就出去了。

    看他手忙脚乱的样子,沈默不由笑了一声,但笑容很快凝固在脸上,目光也变得沉重起来,因为他要面对的,将是一个庞然大物般的利益集团!

    想要战胜他们?难……

    但不战胜他们,苏州就永远不是他沈拙言的苏州,干什么都会事倍功半!

    “干!再难也要干倒他们!”重重一锤桌面,沈默沉声道:“把归有光找来!”

    老归很快就到了,只见大人轻吹着桌上墨迹未干的纸张,听到他进来,头也不抬道:“拿着这谕令,派人接管吴县、长洲、太仓、吴江、常熟的粮库、银库,命各县听我统一调派,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动一粒米、一两银!”说着拿起大印,盖在纸上道:“为期,两个月……”

    听说只是暂时的,归有光松口气道:“属下尽力去办。”

    “不是尽力,”沈默目光如剑的望着他道:“而是必须做到!”

    “大人明鉴,”归有光苦笑道:“虽然知县们是您的下官,但咱们苏州的知县各个有来头,有任务,未必肯买卑职的账。”怕沈默不信,还举例道:“嘉定知县阮自嵩,是浙江巡抚的阮鄂侄子;吴江知县唐棣,是杭州知府唐汝辑的堂弟……”

    “我不听谁是谁的人,”沈默沉声道:“你只管拿着命令去,听不听是他们的事儿。”

    归有光心中苦笑道:‘大人还真个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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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到周末就有事儿,结果拖到现在才发,放心吧,我还会再写一章的,这个是肯定的!!!

第三九三章 粮食危机

    第三九三章粮食危机

    当天夜里,沈默去见了毛海峰。

    铁柱将其安排在一家偏僻的旅店里,这让专程前来的毛海峰颇为不爽。

    沈默皱着眉头向他解释道:“现在开埠的事情遇到了麻烦,所以不得不低调行事。”

    “什么麻烦?”毛海峰蹦起来道:“难道你们要变卦不成?”

    “当然不是,陛下金口玉言,岂能变卦?”沈默摇头道:“是我们下面出了点事儿。”说着用沉痛的语气道:“江南织造局价值几百万的丝绸被倭寇劫了,这让朝廷上下大为震怒,如果不能追回的话,他们是不会答应再行互市的。”这话倒也不是忽悠,保守一派的言官,确实在拿此事做文章。

    这次毛海峰没有自告奋勇,而是挠挠腮帮子道:“货到了那些家伙手里,想要回来是不大可能了。”

    “谁?”沈默不动声色的问道。

    “这个么……”毛海峰道:“告诉你也无妨,是倭寇辛五郎干的。”现在毛先生已经自认为脱离了低级趣味,跟倭寇划清界限了。

    “听这个名字,好像是真倭?”

    “嗯,是个战败的大名,率领他.的部下逃到海上,跟我们干起了同行。”毛海峰有些轻蔑道:“不过这些人,打仗是把好手,但是脑子不好使,要不是跟徐海勾结在一起,我早就把他们给玩死了。”

    “徐海……”沈默轻声道。

    “对,就是徐和尚,”毛海峰一脸忌惮.道:“那家伙心狠手黑打仗厉害,吃人不吐骨头的主,我也不敢轻易得罪他。”说着满是歉意道:“所以辛五郎的事儿,我不能瞎掺和,不过我可以跟干爹说说,让他老人家帮你要回来。”

    “他听老船主的么?”沈默轻声问道。

    “那当然了。”毛海峰一脸自豪道:“.我干爹跟徐乾学合伙的时候,他还在庙里念经呢。”这家伙逻辑比较奇怪,也不知他回答的,与沈默的问题,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不过沈默不抱多大希望,因为他相信有了辛五郎.之助的徐海,八成可以压服叶麻,独掌大权,不可能再去买王直的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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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沈默还是表达了谢意,然后才问起他,攻打舟山.的情况。

    “那还不小菜一碟!”毛海峰吐沫横飞的吹嘘道:“我.干爹出来混的时候,那帮小子还在吃奶呢,一看到俺们的五峰旗,就已经逃窜一空,”说着一脸欠扁道:“真是不过瘾。”

    “后来呢?”沈默问道:“胡部堂怎么说?”

    “要说胡总督还.真够意思!”毛海峰一挑大拇哥道:“他亲自带了很多人到码头迎接,敲锣打鼓,还给我带大红花,”说着一脸幸福道:“我打了胜仗他很高兴,还说要给我请功呢!”

    “是么?”沈默也高兴道:“恭喜毛兄弟。”心中却暗叹道:‘你怎么玩得过胡宗宪那只老狐狸呢?’说着笑道:“看来胡总督很够意思啊。”

    “那是,”毛海峰也点头道:“胡总督讲义气,够大方!战利品一点不要,还额外给了很多赏赐,并且还要给我个千户当当呢。”

    沈默感受到了毛海峰浑身洋溢的幸福感,看来胡部堂的慷慨大方,彻底让他消除了戒心……真要把自己当成‘官军’了。

    这无疑是个好现象,沈默微笑问道:“那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我已经出来快一年了,取得了这么多的成果,也可以回去跟干爹交差了。”毛海峰道:“我准备回九州岛了。”

    “胡部堂知道么?”

    “跟总督大人说了,”毛海峰点头道:“他一口答应了,还给我干爹备了礼品,让我给他带好呢。”他自我感觉身为汪直的干儿子和头号大将,应该算是很值钱的,如果胡宗宪想耍花样,肯定会把自己抓起来,与王直的亲儿子关在一起。

    但胡宗宪很痛快的答应下来,这也彻底让毛海峰放下警惕,对政府充满了好感,又问什么时候可以开埠。

    胡宗宪说这个我可管不着,市舶司是向皇上负责的,你想知道准信儿,还得去苏州找沈大人。

    “于是我就来了。”毛海峰对沈默道:“放心吧,我保证海上这一路的畅通!那些织造局的丝绸,我也尽量帮你追回来。”

    “很好,我等你的好消息。”虽然这家伙要走了,沈默还是要利用他一下道:“如果你能保证苏州城不受骚扰,我就可以保证七八月份开埠!”

    “没问题,”毛海峰胸脯拍得山响道:“从此以后,苏州府就是我们五峰船队的朋友了,谁敢靠近就是跟我们老船主过不去!”他指节捏得咔咔响,眼冒凶光道。

    “那咱们一言为定!”沈默伸出手掌道。

    “一言为定!”毛海峰与他击掌道。

    临离开的时候,沈默问道:“沈京还会跟你一起回去吗?”

    “嗯,他将再次作为总督大人的使者,跟我回去见老船主。”毛海峰点头道。

    “请你多加照顾他。”沈默轻声道,他觉着自己应该想法子,把沈京从这种危险活动中捞出来,以免有个三长两短。

    “那当然,我们是比亲兄弟还亲的兄弟。”毛海峰点头道,送沈默上了马车,还一个劲儿的挥手致意。

    抛开别的不说,这位毛兄弟确实挺讨人喜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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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沈默与自己的左膀右臂——也就是、且只有归有光与王用汲两位,在内签押房商议了一上午,反复他将要提出计划的讨论可行性。

    令他失望的是,尽管两人都表示计划很棒,但都对可行性不抱太大希望。还是王用汲说得好:“大人,假使真是他们费心谋划的,现在眼看要摘桃子了,您却说不许动,他们就算不敢当面反对,也会阳奉阴违的。”归有光也点头附和道:“大人,他们也都是苏州城的一份子,真要是乱起来,他们也跑不了。属下想他们也该有数吧?应该适可而止的。”

    当连左膀右臂都反对自己时,沈默没有像一般人那样怒不可遏。他依旧保持冷静。因为他坚信,这次的真理掌握在自己手中,就算成了绝对少数派,也不会改变‘苏州城将要爆发金融危机’这个事实。

    只有偏执狂才能成功,这句话是有道理的……当然偏执狂也往往会败得比谁都惨,这也是有可能的。

    此刻沈默甚至还能微笑道:“事在人为嘛,不试试怎能知道呢?”便终止了讨论,换上一副上司的面孔,问归有光道:“交代你办的事情怎样了?”

    “昨天才下得命令,怎么也得明后天才有信儿吧。”归有光苦笑道。

    “难道吴县和长洲也要明天才能知道吗?”沈默没好气问道,一边的王用汲只能暗暗苦笑,很显然,大人是在报复他们俩。

    “吴县当然没问题,”归有光道:“可长洲那边,一直找不到海县令,县衙里的人又都被他修理怕了,高低不敢自作主张,只好拖到现在了。”

    “他去干嘛了?”沈默问道:“又下乡了?”

    “是啊,今年雨水太少,庄稼不省心。”归有光道:“他下去组织人挖渠引水浇地去了。”

    沈默看一眼王用汲,王县令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也派人去干了。”他是大地主家出身,从小十指不沾泥巴土,自然没有海大人那份儿觉悟。

    王用汲满以为大人会责备自己,谁知沈默却道:“这个事儿上没有谁对谁错,风格不同而已,只要能把差事干好了,我不会管你到底流了多少汗,晒得黑不黑的。”

    王用汲深为触动道:“大人不会失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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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时不到,便有苏州城内三十八家当铺、二十一家票号的当家人,手持请柬,进入知府衙门,被引到二堂花厅中。

    花厅里一拉溜摆开了十张八仙桌。桌上各种菜肴琳琅满目,时鲜瓜果堆积如山,厨子们端着大条盘子来回上菜,一个个忙得满头大汗。

    桌上有好酒,菜肴也不错,但还不能入这些食必胗馔的财主法眼,不过大家还是很兴奋,府尊大人宴请他们这些商人,那真是前所未遇的恩典啊。

    待众人就坐不久,沈默便在两位大员的陪伴下,出现在花厅之中,众财主起身请安,比较整齐道:“拜见大人。”

    沈默爽朗笑抱拳道:“抱歉抱歉啊,方才议事时间长了些,有点耽搁了。”

    众人连称不敢,分主宾列坐,沈默当仁不让的做了主座,身边左右分别坐着城内最大当铺‘仁和’的老板潘贵,和最大票号的老板王德彰。

    待众人坐下,沈默端酒杯起身道:“众位苏州城的掌柜、老板们,能够百忙中拨冗前来参加本官的午宴,本官很欣慰啊,”说着一举酒杯道:“谨代表我个人,以及整个苏州官府,欢迎你们。”

    众人赶紧齐刷刷的起身,弓腰与府尊大人虚碰杯,饮下这欢迎酒。

    饮尽三杯之后,潘贵王德彰又代表各自行业向大人敬酒,然后归有光还酒,再敬,再还,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但谁都知道,待会儿是有正事的,所以都很节制,除了该喝的酒,一滴没有多喝,等到菜过五味之后,全部清醒的很。

    这时候,厨子们为每桌上了一盘酥饼,金灿灿的样子,一看就是万福堂出品,这也是苏州人不分贵贱都很喜欢的小面食,所以并没有引起人们的特别注意。

    可在归有光看来,这就是行动开始的信号!

    虽然觉着府尊大人的计划希望渺茫,但他身为下级,且是有求于大人的下级,还是义不容辞当这个马前卒的。

    调整一下情绪,他捻起一个酥饼,左端详、右打量,面上的表情充满不舍与留恋,仿佛在面对要永诀的恋人一般。经过反复的自我暗示,最后竟然流出一滴泪来。

    这让早注意到他诡异行为的同桌人惊诧莫名。“震川公,”身边人终于忍不住问道:“这小小酥饼怎会引得您如此……哀伤呢?”

    归有光深吸口气,擦擦泪道:“没事儿,我就是有点舍不得。”

    “舍不得?”整个花厅渐渐安静下来,都望向归大人和他手中的酥饼,而归有光却毫无所觉,兀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喃喃道:“自从来苏州之后,我便与它一见钟情,早点吃它,宵夜也吃它;饿了吃它,没事儿也吃它,整整吃了十多年,真的吃出感情来了。”

    众人不禁奇怪道:“为什么吃不着了?您要调任了么?”

    “我一个举人官有什么好调任的?”归有光自嘲笑笑道:“一辈子就这样了,穷不了也富不了,这酥饼便宜的时候还能吃得起,恐怕用不了几日,想吃也买不起了。”

    “那怎会呢?”身边人笑道:“这种小吃食,毕竟不是主食,哪怕一两银子一盒,想解解馋也是没问题的。”

    “买不起喽。”归有光搁下那酥饼,拍拍手道:“用不了半个月,苏州城内的柴米油盐酱醋茶,全都得涨价好几倍,我那点俸禄,恐怕连饭都吃不起了,还吃什么万福记啊……”

    一室皆静,众人都不是傻子,况且本就心里有鬼,哪能听不明白归有光这弦外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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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静,尴尬的安静,令人窒息。

    归有光说完之后,没有任何人接腔,也没人再说话,连咳嗽声都听不到,满满一屋子人无声息坐着,仿佛泥塑一般。

    沈默也不动声色,静静坐在那里,端着他的茶杯,直到人们快被压抑的受不了时,才悠悠道:“震川公,说话是要负责任的,你这样胡乱感慨可不好,看看,把大家的酒兴都搅合了。”

    归有光心中苦笑,面上悲愤道:“大人恕罪,但现在情势确实危机万分,我苏州城面临一场前所未有的浩劫,到时候物价飞涨,银钱贬值,老百姓什么都买不起,商人们也越卖越赔本,除了少数人肥了私囊之外,所有都将变得一贫如洗!”

    “危言耸听吧?”沈默不悦道:“你可有证据?”

    “有!”归有光双手一拍,两个衙役抬着块黑板从外面进来,他起身走到黑板前,指着上面的曲线道:“这是常熟从去年腊月到今天的米价变化表,上面每一个点,都代表一天的物价,点越高价越高,反之亦然。”

    众人顺着他所指,看到一条开头平缓抬高,末端急剧上扬的曲线,听归有光沉声道:“腊月到三月初,三个月的时间,米价仅从一两一涨到一两六,涨幅不到五成,但进入三月之后,短短十六天时间,便从一两七涨到了二两六!涨幅超过了六成!”说着目光阴沉的望向众人,沉声道:“我们苏州城的粮商,都是每逢朔望去常熟、太仓进一次米,今天是十六,他们最晚十**便会回来,知道会给苏州城带来什么吗?”

    依然无人回答,但恐惧已经写到了众人脸上。

    “是直接从一两八涨到二两八的米价!”归有光重重一拍黑板,怒目而视着众人道:“到时候谣言满天飞,各种物价应声上涨,老百姓慌了神,疯狂的抢购市面上所有的东西,但因为物价飞涨,不如用券买东西划算,对物资的抢购,会变成对各种票券的抢购,你们这些手握大把低价时购进的票券的财主们,便可以坐地起价,不费吹灰之力,坐收渔人之利了!”归有光大声质问道:“但你们想过没有,老百姓成了穷光蛋,商家被迫倒闭,你们抱着那些票券还有谁认账?擦屁股都嫌硬!”

    众人这才知道,原来府尊大人,摆的是一场鸿门宴啊!

    但归有光所说的,也确实很有道理,万一事态发展不可控制了,老百姓闹事,商铺倒闭,票券成了废纸怎么办?原先还老神在在的众人,终于坐不住,纷纷交头接耳开了。

    沈默看一眼累得喘粗气的归有光,给他一个赞许的表情,应该说,除了有点做作,表情过于夸张之外,他表现得还是很出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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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接连不断的**开始了,哇哈哈,还有一章,月票支持啊……

第三九四章 敬酒

    待众人回过味来,都望向高踞首位的府尊大人,不用问,这位才是幕后的黑手,这一出‘王婆骂鸡’的总编导。

    见众人的目光都望向自己,沈默也不避讳闪躲,朝他们坦然笑笑道:“诸位对震川公所说,可有什么异议?”

    众人交换一下眼神,最后由沈默身边的潘贵做代表,恭谨笑道:“大人,震川公言重了,实在是冤枉我们了。操纵粮价可是杀头的重罪,我们这些人都有家有业,谁家没有个几百口子?这种犯法的事儿是绝对不敢做的。”

    边上的王德彰也附和道:“是啊大人,犯法的事情,我们是绝对不会干的。”其余众人也纷纷喊冤。

    这就是沈默最大的不利,一切还都没在苏州城发生,他也没有证据指证这些人,但是情况紧迫,如果真要等到发生了、有了证据的时候,恐怕今日繁华之苏州城,要变成不可收拾的烂摊子了!

    所以他必须说服这些人,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也要尝试,想到这,沈默笑容和煦道:“大家不要太敏感,震川公并没有说是你们,”说着正色道:“但这并不代表他是子虚乌有的胡乱猜测,本官敢断定,一定存在这样的一股势力,想要破坏我们苏州的繁荣局面!”

    看着那猛然上扬的曲线,众人无法摇头,而且他们确实是听到了一点特别的风声,所以很是佩服府尊大人的推断力。

    “本官也好,诸位也罢,我们都是依附于苏州城而得享富贵之人,”只听沈默沉声道:“大家应该明白一个很浅显的道理,苏州越好,我们就越好,反之亦然,如果苏州城真的陷入动荡,我们的财富将会受损,地位将被动摇,更可悲的是,将会为满城百姓所唾弃,再也不能像原先那样受人尊敬!到那时候,就是铺上一千条路,修上一万座桥,也没法恢复名誉了,”说着语重心长道:“咱们还要在此繁衍生息下去,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后世子孙想想吧?如果让他们都引以为耻,不愿提及我们,就算这辈子积攒再多的财富,又有什么用呢?”

    听了府尊大人一席话,满席无不动容,众人沉默片刻,纷纷道:“大人您说的没错,吾乡吾亲是吾本,咱们不会眼看着苏州城乱起来的,更不会在背后捣这个乱!”

    “这就对了!”沈默稍稍松口气,拊掌笑道:“责任感,是高贵者最高贵的美德。只有具备社会责任感的人,才有资格享受财富和地位。”说着起身激昂道:“现在,就让我们群策群力,度过这个难关的考验吧!”

    众人被他说得都有些激动,纷纷叫嚷道:“请大人吩咐吧!”

    “好!”沈默沉声道:“有这份儿觉悟,苏州城就有救,咱们大家就都有救!”走到黑板边上,写下一个大大的‘券’字道:“今天咱们就来说说这个‘券’!”

    一听这个字,稍显骚乱的花厅中登时鸦雀无声,他们几乎将全部的资金都换成了券,可承受不起政策上的恶化,便不敢再分神,唯恐漏听了哪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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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的目光扫过众人,淡淡道:“虽然大家都入了魔一样玩这个券,但你们真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众人有些不服,窃窃私语一阵,王德彰道:“这个‘券’的意思,就是用钱买下东西的购买权,然后兑不兑现,何时兑现,都是买主说了算,无论将来价格如何变化,商家都必须无条件兑换。”说着微微得意道:“大人,我说的对吗?”

    “还有呢?”沈默微笑问道。

    “还有?”王德彰挠挠头道:“因为丰年和荒年价格波动大,一些精明的人便在丰年时买下券,攒在家里,等荒年涨价时再卖给人家。还有性子急的,等不及这样守株待兔,他们通过赌来年的收成,专做买空卖空,若果猜来年是丰年,现在券就跌价;倘若来年是荒年,现在的券就涨价,谁预测准了,谁就赚了……赚的就是预测相反的一方赔得钱。”

    听着这些人侃侃而谈,沈默真要刮目相看了。他原本以为,他们对票券的认识,应该是很幼稚的,但事实恰恰相反,这些精明的商人,已经掌握了这个杠杆工具,脱离了现货交易的范畴,具备了期货市场的雏形。

    在沈默印象中,似乎在同一年代,英国成立了世界上第一家期货市场。原来在大明朝,也存在同样的可能,只是原先运气没有那么好……

    “诸位当家的好见识。”沈默轻轻鼓掌,面上的表情却冷峻起来道:“但我要说,你们看问题太片面了!”虽然有领先世界的理念,但他们无疑会失败掉!因为期货市场建立的基础,是每一笔交易,都对应着真是货物的,虽然同样是远期才能兑现的,但可以确定的是,有多少单据,就有多少实物!所以虽然同样存在风险,却不会被动摇根基。

    可苏州城现在正上演的,却是建立在商家根本无力兑现的票券基础上。如果风平浪静时,大家买空卖空不亦乐乎,倒也罢了,但一旦出现价格剧烈波动,引起挤兑风潮的话,原本还买来卖去、宝贝似的东西,就将变成没有任何价值的废纸,红火热闹的市场将轰然倒塌。

    “所以说,你们目前的表现再好,都是空中楼阁、泥脚巨人,随时可能轰然崩塌,万劫不复!”将自己的分析鞭辟入里说出来,沈默下定结语道。

    他强大的自信,缜密的分析,合理的预言,都让在座众人无法不相信!

    汗水出现在众人的额头上,他们开始紧张的不停喝水,竟是越想越害怕!那些原本香饽饽似的票券,现在变成了烫手的山芋,一个个都想赶紧处理掉。

    沈默敏锐捕捉到他们心思的变化,冷冷不留情道:“休想把这笔烂帐转嫁到老百姓头上。”煞那间,强大的气场笼盖全厅,只听他一字一句道:“如果让我察觉到谁偷偷低价出券,只要有一笔!本官就将这个现在还算秘密的真相,公诸于众!”说着‘啪’地一声,重重一拍那黑板:“到时候大把的票据烂在手里,可别怪本官无情!”

    众人被吓了个激灵,心中刚冒出的坏水也被吓了回去,他们手中所持的巨额票券,根本不可能短时间内处理掉,而且要卖给老百姓,就不可能不走漏风声,如果真到鱼死网破那一天,他们非得把裤子都赔掉了,还得让人家戳脊梁骨骂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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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才就庙里长草的东家们,这下彻底慌了神,再没有起先表现出的组织纪律,七嘴八舌的保证道:“大人,我们肯定不会那么干,也请您老高抬贵手,千万帮我们保守这个秘密。”

    沈默轻叹一声,走回座位上,轻抚着潘贵和王德彰的肩膀道:“其实你们好,本官才会好,你们若是不好,本官就更糟糕。”见众人都点头,他便沉声道:“所以各位,让我们和衷共济,一起将这个难关度过去,好不好?”

    “好!”众人一齐高声回应道。

    沈默终于长舒口气,端起茶盏喝一口,清清嗓子道:“其实现在咱们进行的‘买空卖空’……”顿一顿道:“还是叫期货交易吧,是很好,很有前途的。要解决的,是滥用信用造成的无法兑换现象,而这种交易本身,却是应该被保护才对。”

    “那该如何解决?”潘贵傻傻问道。

    “又该如何保护呢?”王德彰呆呆问道。

    “其实有些危机,”沈默淡淡一笑,希望将自信尽量传递给被他吓麻了爪的众人,道:“只要处理得当,不仅不会为害,还会促进规范,有利于长远发展。”

    众人一听说有辄,都很激动道:“大人请讲?!”

    “首先,由官府牵头,众位推举出最诚实可信的一些士绅,我们共同成立一个票券管理委员会,将市场上流通的所有票券,按照其数量与商家的偿付能力以及发展前景,分门别类,定出每个商家应该承担的总债务。”

    “然后成立一家专门的银号,命每个商家都存入其总债务的一半金额作为保证金……他们寅吃卯粮得来的钱,其实是各位的,是老百姓的,让他们只拿出一半来解决债务危机,已经是极大的优待了。”沈默沉声道:“然后由新成立的委员会,负责对所有缴存的资金进行集中管理。这些钱将用来集中调配,平抑物价。当已缴存商户出现兑现困难时,用其保证金偿还,如果其保证金还不够,可以用其有价资产作抵押,动用共同款项代为垫付,但必须事后及时补缴,否则资产将被没收。”

    “并且加入的商户,若新发行票券,必须经委员会审批,并交足保证金。”沈默接着道:“委员会只对商户如实注册、缴存的债务负责,除此之外、不予负责。”

    “如此共同承担,便将风险分散,除非全面爆发危机,一半以上发行票券的商号同时面临倒闭危险,否则这些票券就是安全可信的,也是有价值的。”沈默沉声道:“事实上,有官府和诸位的通力调控,这种情况是不会发生的。如此,诸位资产的安全性便大大提高,且不用诸位花额外的钱,诸位意下如何?”

    众人交头接耳,感觉这法子颇为可行,前景十分光明,但是如此重大的事情,是不可能一下子答应下来的,都纷纷道:“我们都觉着很好,但还得回去跟家里人商量商量,尽快给您答复。”

    沈默知道不可能一次达成,点点头道:“不要忘了,时间不等人。”便让王用汲将他拟定的‘委员会说明书’,每人发了三份,让他们回去尽快商量。

    知道大人这是送客了,众人纷纷起身告辞,但言谈举止间,还是掩不住的失落……原先笃定发财的东西,竟然如泡影一般虚幻易碎,虽然有了大人的补救法子,但还不知道中不中用,让人怎能不揪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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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用汲和归有光代替他出去送客,沈默则目送着所有人离去,待看不到人影后,他便如掏空了一般,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其实压力最大的一个,就是他!而不是那些还懵懵懂懂的财主们……

    正所谓众人皆醉我独醒,没有人能帮他分担,所有的压力都只能一人扛着,实在是太累心了……

    摘下头上的乌纱,才发现头发已经被汗水浸湿,沈默将帽子搁在面前的地上,便呆呆的在那出神,直到送客的王用汲和归有光回来,还看到大人一脸木然的坐在那里。

    两人赶紧上前弯腰慰问道:“大人,您怎么了?”

    沈默没有看他们,而是愣愣望着远方,声音低沉的问道:“你们说,这一关我要是过不去,是不是我的梦想就全完了?”

    两人面面相觑,心说还真是这么回事儿,当然不会如实回答,而是轻声安慰道:“大人今天的表现十分精彩,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没有谁不能接受,所以肯定可以成功。”

    “不见得啊。”沈默自己却没自信的摇摇头道:“我现在说的再逼真,也还没有成为现实,而人这种东西,往往都是要亲自吃过苦头,才会悔不当初的。”说着拍一拍左右道:“都坐吧,站在那儿和门神似的。”

    两人呵呵一笑,便坐在沈默左右两边,也将乌纱摘下来,搁在面前,与沈默的帽子整齐排成一行。

    三人坐在门槛上,正好将一个门框坐满,下人们都很伶俐,看到如此另类的一幕,全都无声息的散去,整个二堂里静悄悄的,便只剩下三位大人。

    寻思片刻,归有光道:“大人,第二遍听您讲了‘委员会’的构思,越发觉着您的思虑之深远,何止超越年龄,简直超越时代,除了天才没法形容了。”

    王用汲深表赞同道:“确实。”

    沈默被他俩逗笑了,骂一声道:“少拍马屁,我吃多少干粮,自己最清楚了。”

    归有光呵呵一笑,马屁拍完了,自然要说点正经的:“但是光把这些人说服了,恐怕还不保险,”说着压低声音道:“真想解决问题的话,还得把他们后面的那些贵官家说服了。”

    “虽然大家都知道两者脱不了干系,但那些人自欺欺人的遮遮掩掩,打死也不会承认的。”王用汲郁闷道:“归根结底,书香门第用得了银钱,问不得铜臭,所以跟他们说也白说。”

    “这不是又想当婊子又要立牌坊么?”沈默苦笑一声道:“但该说还是得说,明天我去彭家王家,后天去陆家潘家,尽人事听天命吧。”大明朝对私人财产的尊重和保护……当然是官绅家的……甚至是沈默那个时代也不能企及的,无缘无故的抄家,会遭到上下一齐反对,最终反受其害的!所以即使金刚护体,不惧水火的沈六首,也只能耐下性子,一家家说服,而没法简单粗暴的直接下令。

    一想到要面对那些盘根错觉的老家贼,沈默就感到一阵阵凄凉,长叹一声道:“咦,微斯人,吾谁与归?”

    “下官。”归有光呵呵笑道。

    “还有下官。”王用汲也笑道。

    沈默看看左边的老归,见他一脸的坦诚,再看看右边的小王,见他满眼的坚定,自己却摇头笑笑道:“太危险了,还是跟我划清界限吧。”

    “大人,您千好百好,就这一点不好。”归有光摇头晃脑道。

    “哪一点?”沈默问道。

    “明明心里已经千肯百肯了,”王用汲也接话道:“嘴上却还要推辞。”

    “大胆,敢诽谤本大人!”沈默笑骂一声,正色道:“我是真不想让太多的人牵连进来,如果真要完蛋,就让我一个人完吧。”说着拍拍两人的肩膀道:“你们两个难得的好官,跟着折了是苏州老百姓的损失。”

    王用汲也正色道:“大人,此话差矣,一个沈拙言能顶五十个归有光,一百个王用汲,如果要折的话,还是折了我们俩吧。”

    归有光点头道:“是的,方才我们俩在外面合计过了,这件事由我们出面去做,事后责任由我们来担,万一有什么麻烦,不能让大人您折在这一场。”

    “放屁!”沈默竟然骂起来道:“臭不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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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年间一次被遗忘的“金融危机”

    明朝嘉靖年间,富庶的江南地区店铺林立,商品交易频繁。在当时的苏州府,万福记的酥饼是远近闻名的风味小吃,每天门口排队的顾客络绎不绝,店家开足马力生产仍是供不应求。不仅如此,还经常有官府和大户cha班下大订单,足够万福记忙上几天的,门面生意自然就照顾不了了。有钱有势的大佬当然得罪不起,但是散客也是不能随意怠慢的。为了不让散客再空跑一趟,掌柜沈鸿昌情急之下,在收取定金之后打下了白条,允诺在指定的日子一定交货。

    原本这只是应付散客的权宜之计,尽管万福记并没有这个生产能力,但为了本店的招牌和口碑,沈鸿昌只好硬着头皮上了。战战兢兢过了一个月后,沈鸿昌惊讶地发现,情况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糟糕,每天拿着白条来提酥饼的散客寥寥可数,门面卖出去的酥饼也不比以前多出多少,但每天回笼的铜钱多出来不少。

    细心的沈鸿昌多方打听,才知道有相当多的顾客购买酥饼,并不是留作自己食用,而是作为礼品馈赠亲友,而收礼的人也不见得会自己吃,往往过段日子找个机会转送出去。可问题是,酥饼存放时间长了就会发霉变质,没法再送人了。再者,拎着偌大的饼盒到别人家里,既不方便又惹眼。于是,好多人买了这种白条放家里,什么时候想吃了就自己跑到万福记兑换现成的,若是想送人还可以继续留存着。

    沈鸿昌暗自琢磨起来,做一盒酥饼要花时间、(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手机用户登陆wap.n,章 节更多,请登陆文学网阅读!)人力和本钱,卖出去只能收到20文钱,这种白条几乎什么投入都没有,就可以凭空坐地收钱,而且不用担心马上就要兑现,岂不是无本万利?不久,万福记开始印制盖有沈鸿昌私章的饼券,在门面叫卖起来。卖饼券的好处确实很诱人,酥饼还没有出炉,就可以提前收账,沈鸿昌不用再像以前为讨要赊账而苦恼了。卖饼券的铜钱可以用来做其他卖卖,而且还不用付利钱。顾客手中的饼券总会有部分遗失或毁损,这些没法兑换的酥饼就被白赚了。苏州城内的布庄、肉铺、米店掌柜看着都眼红了,一窝蜂地跟着模仿,卖起了布券、肉券、米券……

    饼券上面没有标明面值,购买时按照当时的价格付钱,提货时不用退补差价。酥饼是用粮食做的,价格跟着粮价变化,丰年和荒年的粮价起伏很大,正常年景的一盒酥饼卖20文钱,而在丰年只能卖15文钱,但在荒年可以卖到50文钱。一些精明的百姓将饼券攒在家里,等酥饼涨价时再卖给人家,性子急的人不屑于这种守株待兔的做法,他们通过赌来年的收成,做起了买空卖空的生意来。倘若来年是丰年,现在的饼券就跌价;倘若来年是荒年,现在的饼券就涨价。不仅仅是饼券,市面上其他的券也被人做起投机交易来。当铺和票号见有利可图,不仅仗着自己本钱雄厚来分一杯羹,轻而易举地操纵起价格,而且还接受百姓各类券的抵押,放起了利子钱。

    如果继续发展下去,或许将会形成为一定规模的证券市场和期货市场。可是历史不容许假设,嘉靖年间也是倭寇危害江浙甚重的时代。嘉靖三十三、三十四年,倭寇接连3次奔袭苏州府。一时间,苏州城内物价飞涨,人心惶惶,商家趁机囤积居奇,市面上的券被百姓疯狂抢购。没等倭寇攻城,自己就先乱了,苏州知府任环痛下决心铁腕治市,强制平抑物价和开仓放粮。市场供应逐渐平稳下来,券的价格于是一落千丈。券不值钱了,债户倘若归还利子钱,将券赎回就大不划算了,便纷纷赖起了账。当铺和票号里押着的券天天在蚀本,伙计们焦急地上门催讨利子钱。可债户说,利子钱先前都用来抢购东西了,现在物价便宜了,我们手头却没钱了,要不那些券就留给你们吧。当铺和票号不敢再留这个烫手的山芋,赶紧找发行券的店家,要他们按照原价赎回。掌柜们当然不答应,当铺和票号狠了狠心,贱价卖给了百姓。百姓害怕物价再次上涨,涌进店里要求兑换。商铺哪有这么多货呢?债台高筑的掌柜赶紧关门谢客,愤怒的百姓砸了店,苏州城内倒闭的商铺十之五六。任环从没见过这种场面,唯有使出强硬手段:责令各商铺限期回收券,倒闭的商铺收归官府,斩杀几个挑头闹事的暴民……

    明朝是一个重农抑商的朝代,自视清高的士大夫是瞧不起做生意的,加之这次“金融危机”规模和影响不大,正史居然把这段历史省略了。尽管有几位失意文人写的杂及此事,可惜的是,谁也没有深入探究其中的奥妙。

第三九五章 起风波

    说几句脏话,把心中的郁闷发泄出来,沈默发现天还是很蓝的。

    归有光和王用汲两个,已经决心和他有难同当,虽然其实是无济于事的,但对他的心灵,是个莫大的安慰。

    吾道不孤,尚可行。

    翌日一早,沈默便投贴去拜访彭家,彭家这一代的族长彭玺,官至云南巡抚,虽然已经退休了,但品级仍在。沈默给足了对方面子,一口一个老大人叫着,把彭玺哄得十分开心,满口答应支持他的计划。

    下午又去了王家,就是那个建造拙政园的王献臣家,当然那位王大人已经在十几年前就入土为安,现在这一代的家长王子让,以左佥都御史致仕,所以沈默依旧还得屈尊登门拜访。对方倒也不敢给他受气丸吃。

    一天的拜访下来,沈默倒没什么,身边的铁柱与三尺却忿忿不平起来,三尺道: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啊,好像大人就应该上门拜访似的。

    就是,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铁柱点头道:这些家伙面上看着挺客气的,其实一点诚意都没有。

    沈默回头看看替他打抱不平的.属下,轻声道:记住,面子是自己挣的,不是别人给的。

    两人低下头,细品着大人的话,心说这就叫修养吧。

    谁知第二天再拜访另两家时,.遇到的情况,让修养再好的人,也要无明业火心头起潘家说,他们老爷访友去了,问什么时候走的,说是今早才走。问什么时候回来,说短则三五日,长则七八天。

    吃了闭门羹的沈大人,只好再去沧浪亭的陆家,结.果接待的人说,陆老爷跟着那个陆绩去平湖,给陆家老夫人&039;祝寿去了。

    问问时间,说是今天早晨才走。

    沈默怒了,他就是再傻再天真,也知道这肯定是刻.意为之的。

    看来昨天晚上发生过什么。坐着轿子往回没走.多远,他命人落轿,对外面的铁柱道:去看看彭玺王子让,是不是也外出了。说着指一指就近的一家饭馆道:我就在这等你。

    是铁柱二话不说,跑去探查。

    沈默便往那家.饭馆走去,看看招牌,发现是一家专卖包子馄饨等各种面食的铺子,苏州人叫做件头店,乃是穿短衫下力气的人吃饭的地方,那些有钱人是不进来的。

    所以沈拙言一出现在门口,里面原先还挺热闹的大厅,食客们一下子安静下来,都望向这个锦衣华服的不速之客。但也只是一瞬间,又该吃的吃,该喝的喝,没人再看他了。

    此时还算早,大厅里有空桌,沈默便和三尺几个坐下,小二过来问吃什么,他看看周围人,道:和他们一样。

    小二以为这是哪家的公子&039;,吃厌了山珍海味,出来换口味呢,便笑道:您可算来着了,敝店的鸡油馄饨,可是远近闻名的一绝,牌子响着呢

    这位公子&039;可真是来着了。边上一个食客愤怒的插嘴道:您要是明天来吃,就得涨钱了。

    小二的骂道:项老三,快吃你的吧,公子&039;爷还在乎那俩钱说着换上一副笑脸,对沈默道:鸡油馄饨,千张饼,您老还要点别的么

    沈默摇头微笑道:听说你们要涨价,涨了多少呀

    小二瞪了那食客一眼,对沈默赔笑道:没多少,五文钱涨到六文罢了。

    涨了两成还叫没多少沈默微微皱眉道:为什么涨价

    小二的有点不耐烦了,心说看你穿得人模狗样的,怎么一听涨价,脸都绿了,便敷衍笑道:对不起客官,正是饭点忙不过来,等我忙完了再来和您分

    还没说完,便听叭得一声,一小锭银子被三尺拍在桌上,就听三尺面无表情道:说。

    小二登时笑成了花,将那足足一两的小银锭拿在手里,紧紧攥着,点头如啄米道:这其实是商业机密,一般人儿我不告诉他。说着回头驱赶那些侧耳注目的食客道:去去,没给银子不准听待众人回过头去,才趴在沈默耳边小声道:我们老板今天早晨去粮店进货,听相好的掌柜说,米面的进价一下涨了五成说着掂一掂手中的银子,用更微弱的声音道:而且听他们说,肯定还是要大涨的。公子&039;要是家里没存粮,就趁着价钱还不离谱,赶紧去抢购些吧,说不定过两天有钱也买不到了。

    最后,还叹口气道:您给的赏银,我也得赶紧去换成粮食。说着摇摇头,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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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馄饨上来了,油亮亮,很诱人,沈默却食不下咽,他有种不详的预感,自己的提案,八成已经被苏州大户们否定了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事态将朝最恶劣的方向发展,极有可能会不可收拾

    他现在只要一闭上眼,脑海中就会浮现出老百姓疯狂抢购,商家囤积居奇,最后冲突不可调和,演变成打砸抢的暴动场面。五人墓碑记上的一幕幕,仿佛要提前半个世纪上演了。

    由是观之,一旦苏州城乱,吾或勤王事,死社稷,或革官职,戴罪上京,或脱身以逃,或剪发杜门,佯狂不知所之者,更或埋石碑于河底,登高一呼反他娘。沈默开始很认真的思考起后路来。

    正在胡思乱想间,铁柱从外面匆匆进来,看他一脸灰败愤懑,不用问,沈默便知道了结果,呆呆坐在那里如泥塑一般。

    大人,要不咱们走吧少字三尺小声道,跟了大人这么久,从来都是见他不温不火,却没见过如此失魂落魄。

    三尺又叫了两边,沈默才回过神来,问道:你说什么

    咱们走吧。三尺道:王子让和彭玺也都离开苏州城了,大人您得回去想想办法。

    还有什么好想的沈默面色苍白的笑道:我一没钱,二没势,跟那些贵官家对着干,就像蚍蜉撼大树一般,可笑不自量啊。说完便拿起调羹,开始吃碗里的馄饨。

    三尺和铁柱呆呆看着大人,只见他将送到口中的每一个馄饨,慢慢咀嚼细细品尝,仿佛吃完这一碗,就再也吃不到一般。

    碗里白气氤氲,也看不到他此时的表情,但两人都觉着,大人此刻一定很不好受。

    将所有的馄饨都吃完,最后连汤也不剩下,沈默这才掏出手帕擦擦嘴,起身道:走吧。

    护卫们赶紧跟上,一出了店门,铁柱和三尺两个,就关切问道:大人,您没事吧少字

    我能有什么事儿啊沈默没好气的瞪他俩一眼道:少在这咸吃萝卜淡操心,抬着我再找几家米店看看,然后再回去。说完一掀轿帘,坐了进去。

    两人面面相觑,三尺小声问道:真没事儿了吗。

    大人说没事就没事。铁柱沉声道:起轿,去丰盛码头那里是粮店聚集的地方。

    大人恢复的可真快啊。三尺小声嘟囔道:莫非馄饨还有心灵疗伤的作用

    你错了,铁柱低声道:是大人只允许自己,软弱一碗饭的功夫。他毕竟要比三尺更了解沈默一些,觉着大人是有大志向的,岂能在小小的苏州城跌倒

    没错,沈默将所有的痛苦彷徨软弱无奈,都随着那一碗馄饨,统统吃得一干二净。他告诉自己,既然选择了这条满是荆棘的路,那就要坚持走下去可以允许跌倒失败,但绝不能够在困难面前低头

    因为失败了可以再爬起来,但只要低下一次头,打一次退堂鼓,就会有第二次低头,第二次退缩,最终成为习惯,最终一事无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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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轿子到了丰盛码头,沈默看到老百姓在一家家粮店外排起了长队,店门口挂着的涨价五成的牌子是那样的刺眼,焦灼着老百姓的心,也让人们失去了往日的平和。

    沈默没有下轿,而是听到老百姓愤怒的嚷嚷道:地娘个比啊,太黑心了吧,一涨价就是一半,还要不要人活喽你们个恶犬,生孩子没

    但店掌柜们更加郁闷,他们也不想买这个贵啊,可不这么卖就得赔钱

    人群吵吵嚷嚷,民情激愤,却是骂的多,买的少,显然都对这个价格极为愤慨,大有声讨奸商之势。

    最后粮店实在招架不住,紧急合计一下,由粮油商业协会的会长,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子出面,向人们又作揖又鞠躬道:爷爷们,祖宗们,你们去常熟太仓打听打听,现在米价涨到什么程度了,若不是怕砸了招牌,我们早就关门歇业了,现在按二两六卖,已然要把运费赔进去了,卖得越多,赔得越多啊

    瞎说,赔本的买卖谁干呀人们不信道。

    为什么赔本也要干呢老头见大家信了,更卖力的讲演道:赔本也要赚吆喝呗我们都是乡里乡亲,应当共度难关,有粮食我们就一定要卖的,赔本也买,赔光拉倒,绝不让乡亲们戳脊梁骨

    他这一番演讲虽然带着表演成分,但效果立竿见影。老百姓还是恩怨分明的,听到粮油商业协会的会长如此表态,人群的愤怒逐渐平息,毕竟人家粮店没有囤积居奇,涨价也是迫不得已的。

    那涨到什么时候是个头有人出声问道。说出这种话,往往就意味着忍让了。

    哎,那会长叹口气道:咱们苏州城不种粮食,全靠常熟太仓两地供应,人家说要涨价,咱们就得捱着,什么时候人家涨够了,咱们也就遭完罪了。

    那就是说,还要涨了人群重又骚动道,但这次的怒火,不再是朝着这些粮店了,而是那些可恶的上游大粮商。

    那会长刚要点头,却看见远处一个前呼后拥的年青人,正朝自己摇头,便鬼使神差的跟着摇头道:这可说不准,粮食这东西说金贵,比金子都贵,说贱了,跟黄土一样贱,等过几个月新粮下来,肯定又不值钱了。说着对众人作揖道:大家稍安勿躁,我们粮油商业协会,这就去府衙那里为大家请命,请府尊大人严令太仓常熟,遏制囤积居奇

    好老百姓一阵叫好道:我们跟你们一起去,壮个声势,让府尊大人知道是大伙的意思。

    大家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是万万使不得。会长连连摆手道:这么多人一去,在旁人看来,就是示威了,会让府尊难堪的。说着拱拱手道:请大家都散了吧,我们好去找府尊大人请愿。

    老百姓交头接耳一阵,几个颇有威望的道:权且信你这一会,我们先不买米,不让你们亏这个钱。

    多谢多谢。会长一脸感激道。

    但你们也别耍花样,又威胁道:不然砸了你们的店面,也是理所当然的

    那是那是。会长连连附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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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粮油会长连哄带骗连消带打之下,人群终于是散去了。

    那会长长吁口气,虚脱似的双腿一软,若不是身边人扶住,险些就瘫倒在地上,扶住他的是几家粮店的老板,都满脸感激道:古爷您辛苦了,咱们里边歇着去。

    那古会长摇摇头,使劲站定道:跟我去请那位爷。众人不明就里,但他威望太高,尤其是经过方才的事情,简直成了大伙儿的主心骨,都乖乖跟着过去。

    沈默没有走,依然站在轿子边,古会长走到他面前,向他抱拳道:您请里面说话。

    沈默点点头,不发一言的跟着他进了最大的一间粮店百丰,进去后堂之后,古会长对身边人道:你们都出去吧,不要偷听,也不要让任何人靠近。当着外人面,众人更要给会长面子,便稀里糊涂的全都退下了。

    待屋里除了沈默的人,再没有别人之后,那古会长双膝跪倒,大礼叩拜道:苏州粮油商业协会会长古润东,拜见府尊大人。

    沈默并没有问他,你怎么知道是我就像他确定陆鼎就是那黑衣人一般,乃是直觉判断,不需要任何理由,完全来自人生阅历的馈赠。

    见沈默没有否认,古会长放下心来,小声道:大人应该已经知道发生什么了吧少字

    是的,沈默微微点头道:所以我来了。

    太好了。古润东小声道:大人能早发现这情况,那就还有希望。

    你说该怎么办沈默淡淡问道。

    开仓放粮古润东斩钉截铁道:不惜一切代价,保住老百姓的信心,只要他们不恐慌,事情就一定会出现转机的

    沈默点点头道:跟你说实话吧,如果没有大地震,本官根本不惧他这是大实话,原先苏州的义仓里,至少储蓄着足够全城百姓吃一年的粮食,不仅可以赈济灾荒,还能有效震慑投机倒把。

    但嘉靖三十四年腊月那场波及北方数省的大地震,对大明朝的创伤实在太重了。山川移位,道路改观,城垣庐舍多坏不说,各地还多连震,整个三十五年,都在余震中度过,大片州府几乎绝产,灾民饥民数以千万,涌到京师山东南直隶浙江湖广等地,各地州府无奈开仓放粮,虽说施的是亮如水的稀粥,可架不住蚁多咬死象,一年下来,已经把这些地方吃的干干净净,连义仓里的老鼠都搬了家。

    后来又为了打发灾民回家,苏松巡抚曹邦辅,勒令各府将本应入库的秋收新粮发作路费,遣返了南直隶各府的百万灾民。所以现在的结果是沈默统计苏州城里三个衙门的九个仓库,一共找到了八十七担粮食

    才一万斤粮食古润东无限失望道:还不够塞牙缝的呢。

    你不要担心,我已经下令下属各县将余量粮食调集过来,并急报总督衙门,请调军粮前来支援。沈默沉声道:这个难关,我们一定可以过去的

    就像古润东安抚那些老百姓一样,沈默也得为这位粮油会长减压。

    可悲的是,谁也没法为他减压,只能所有问题都自己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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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分抱歉,年前实在太忙了,今天实在不可开交,只能写一章了,明天再回复两更吧,鞠躬

第三九六章 霸王枪

    百丰粮店内室,沈默与古润东对视。

    古润东问道:“凡事总要做最坏的打算,请问大人,如果外调的粮食到不了,或者一时到不了,怎么办?”

    “涨价!”沈默双目中一片坚定道:“要稳住,不要乱了阵脚。进价涨我们也涨嘛!谁要想投机倒把,发这个不义财,到时间叫他们吃不完兜着走!”

    “您的意思是,”古润东若有所悟道:“这就好比‘牛已过河了,如拉牛尾巴是回不来的;只有牵牛鼻子,牛才会跟着走。’”

    “古会长果然非同一般啊。”沈默赞许的点头道:“现在我们将计就计,为调集粮食争取足够的时间,让他们先蹦跶着,等粮食一到,就是秋后算账的时候了。”

    “大人大将风度,指挥若定!”古润东一脸诚挚的称赞道:“相信在您的带领下,我们一定可以走出这场危机。”

    “不用急着给我戴高帽。”沈默缓缓摇头道:“还是说说券的问题,准备怎么办吧?”

    “券。”古润东眉头纠结道:“只要粮价维持在高位,老百姓就既不会用钱买粮食,也不会再买新券。”

    “错。”沈默坚决否定道:“追涨杀跌是人的本性,绝大多数人,只会盯着当下的价格是涨还是跌,却对已经积累的风险视而不见,所以只要粮价上涨,就一定有人会花血本买进粮食相关票券的。”

    仔细想想从前,似乎物价疯涨时,总会伴随着抢购风潮,古润东觉着府尊大人这样说,也是不无道理的,便点头道:“如果那样,还卖给他们吗?”

    “卖,怎么不卖!”沈默冷笑道:“卖得越多,我们的主动权就越大!”便对古润东分析道:“当铺和票号已经吃进了海量的票券,肯定会比照粮价坐地起价,然后坐收渔人之利,如果我们这时终止发售粮券,就只能赔本让当铺和票号赚!”说着顿一顿道:“与其如此,何不大家对着赚,让钱循环起来,我们也能撑的时间长一些!”

    沈默的理念是超时代的,纵使古润东这种商场老手,也要寻思一段时间才能明白,轻声问道:“大人的意思是,他们赚我们的钱,我们赚他们的钱,是吗?”

    “不错。”沈默点头道,他愈发发现这个古润东是个很能耐的家伙。

    “但是,我们怎么挣到他们的钱呢?”古润东缓缓摇头道:“他们已经有了消化不完的低价票券,现在是出货的时候,怎会再吃进呢?”

    沈默发现有必要办个金融知识补习班了,或者等过去这一关,编一本扫盲读物可能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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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人。”古润东轻声唤回走神的府尊大人,沈默抱歉笑笑道:“我想问题出神了,我们说到哪了?”

    “怎么能挣到当铺票号的钱?”古润东如此费脑子的问题,走神是可以理解的,便尽量提醒大人道:“高价票券的购买者,应该还是老百姓居多吧。”

    沈默淡淡一笑道:“我调查了前两年的物价变化,发现上涨飞快,波动剧烈,而从去年腊月至今,苏州城的物价,却基本没什么变化,甚至还有走低的迹象。”说着呵呵一笑道:“来之前吃了碗馄饨,说因为粮价上涨,明天要涨一文钱,还引起食客老大的不快,说好长时间没涨价了,现在怎能乱涨呢?”说完不禁摇头笑道:“换成在几个月前,物价大起大落的时候,肯定不会这样敏感。”

    “这是为什么呢?”让沈默一说,古润东还真觉着不同寻常了。

    “你这么聪明的人,也会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啊。”沈默淡淡一笑道:“随着你们滥发票券,苏州城市面上的钱……甚至包括那些票号钱庄,也通过直接购买票券,以及放贷给老百姓购买各种票券,大量的银钱流到了你们的腰包里。”停顿一下,接着道:“当然了,那些票号钱庄实力太大,想要收购你们的券,并不需要砸锅卖铁。可以说,现在苏州城中,手握大把真金白银的,除了你们就是他们。”

    说到这里,沈默心中不禁要鄙视一下,这年代投资渠道的匮乏,在苏州城织机饱和的情况下,手握重金的商户们,竟然找不到其它投资渠道……或者说,心甘情愿的将一坛坛金银埋在地里,享受土财主般的快感。

    他这次很快回过神来,接着道:“想买粮券的老百姓,手里其实是没有钱的,只有五颜六色的一把票券;没有购买欲望的当铺和钱庄,却会有大把的进项,”说着微带讽刺意味的笑道:“你说会出现什么结果?”

    古润东终究还是聪明的,恍然道:“印子钱!”民间借贷自古有之,但一直停留在‘所借银钱远低于质押品价值’的典当阶段,一直到国初也没有明显变化。

    但由于日渐频繁的商业活动,城市的市民经济逐渐成形;同时农村严重的土地兼并,导致大量的农民失地破产,不得不进入城镇谋生,就出现了从事小本生意的人群。

    做小本生意就需要有资本,适应这种需要,就出现了放‘印子钱’的印局或印子铺。印局的资本来源于当铺和票号,可以看成其下手机构。其放款对象,主要是城市贫民和小本经营的小商人,放款期限很短——甚至有朝发夕收的,最长也不过以百日为限。

    因为借款者每日或每十日还钱一次,本利合算,还一次盖一次印,故名“印子当铺钱”。其利息普遍很高,通常为月息三分至六分,是地地道道的高利贷,素来为势大财雄、黑白通吃的大家族最爱。

    “所以最后的结果,八成是百姓大借印子钱,买进各种粮券。”沈默双眼精光闪烁:“而用来抵押给当铺、票号的,就是各种其他类的票券。”

    古润东愈发觉着这位年轻的大人,对金钱和财富的理解,已经超脱了寻常人可以想象的范畴,但现实真会向他设想的方向发展吗?古润东还不敢确定。

    但这并不影响他无条件支持府尊大人,因为苏州城的粮油铺子,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且不是他们这些中小商人可以抵御的。

    ‘就算死马当活马医,也得试上一试!’一番计较后,古润东终于下定决心,对沈默抱拳道:“我们粮油商会,唯大人的马首是瞻!”

    “很好!”沈默赞许的点头道:“我们和衷共济,定能度此难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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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空前的危急之下,生存成了最高追求。双方几乎未经谈判,便达成了统一战线,古润东直截了当的问道:“大人,您需要我们粮油商会做什么?”

    “三件事!”沈默也不跟他客气道:“第一,停止向太仓、常熟买粮,将所有资金集中起来,由官府牵头,跳出苏州府,到别处卖粮去!”

    “好!”古润东重重点头道:“我泱泱天朝、地大物博!那些人势力再大,也不可能控制所有的市场!”

    “第二,以粮油商会的名义,拜访所有有票券发行的商会,”沈默沉声道:“一家家的跟他们讲明,这是摆脱身上枷锁,规范票券发行的最后机会,如果见死不救,下一个死的就是他们!”

    “小人也担心,”古润东轻声道:“万一那些商行被票号、当铺胁迫,跟着落井下石怎么办?”

    沈默微微眯眼道:“你不必担心,助纣为虐者只会咎由自取,却于大势无补。”

    古润东压下心头的疑窦,问道:“第三件事呢?”

    “第三……”沈默意味深长的看他一眼道:“给所有愿意和我们一起的商会看看这个。”说着一抬手,对身边侍立的铁柱道:“把‘票管委’的说明书拿出来。”

    铁柱愣了一下,从随身携带的牛皮包里,取出本来准备给陆家、潘家看的东西,双手递给大人。

    沈默不接,道:“给古会长吧。”便对古润东道:“跟你实话实说,这原本是准备给钱庄、当铺背后的大家族看的,本官原本以为他们能稍微清醒点,站出来组织这个‘票管委’,这样对大家都好。”说着冷笑一声道:“但他们让我失望了,那咱们就跳过他们,自己来搞,我就不信没了他张屠户,咱们还吃不了这带毛的猪!”

    听大人说着话,古润东已将那文件快速浏览一遍,顿时信心大增道:“如果真能成行,实乃我苏州众商贾之幸甚啊!”便对沈默拍胸脯道:“有了这个东西,大人吩咐的差事,小人就把握大多了!”

    “好。”沈默点点头,给他一个鼓励的微笑道:“为了你们粮油商会,也为了本官,古会长请务必全力以赴,只要冲过这一关去,我会给你无法想象的奖励。”

    古润东心中一动,喜不自禁道:“多谢府尊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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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吩咐古润东,一旦将可调动的银钱数统计出来,就立刻汇报,沈默便离开‘百丰’,上轿向府衙行去。

    在回去的路上,沈默已经可以明显感觉到这座城市的气氛,由安详转变为骚动,耳边惯常听到的吴侬软语,变成了争吵、骂街,甚至人们脸上的表情,都开始有些扭曲。

    “闻到什么味道没有?”轿子落下时,沈默轻声问道。

    “什么味?”铁柱和三尺使劲伸着鼻子嗅道。

    “火药味。”沈默淡淡道,便拂袖进了府衙大门,直入二堂,命人更衣之后,便沉声吩咐道:“击鼓,升堂!”

    “咚!咚!咚!咚!”沉重肃穆的鼓声响彻整个府衙,属官属吏、三班衙役,立刻放下手头的活计,从各个角落奔向二堂,肃穆无声的站班排衙完毕。

    不得不承认,沈默上任两月,至少把这些虾兵蟹将收拾的服服帖帖,精气神、纪律性都是原先望尘莫及的。

    沈默沉毅的目光扫过众人一遍,便目视前方,一言不发。

    众人也安静的侍立,没有大人的命令,谁也不敢动一下、出一声。如果有人从外面进来,会错以为进了城隍庙的。

    大概过了一炷香的功夫,王用汲匆匆进来,先是呆一呆,然后才向沈默行礼道:“拜见大人。”

    “坐。”沈默只吐出一个字道。

    “是。”王用汲拱手施礼,坐在大案左下方的椅子上。

    又过了一会儿,一个身着七品官服,身材瘦削,面色黝黑,但生得眉棱高耸,挺鼻凹目,令人一看便生凛然不可侵犯之心的官员,从外面进来,向高踞主位的沈默行礼道:“下官海瑞,参见大人。”

    虽然说知府与知县间本就应该公文传递,不随便见面,但长洲与吴县一样,皆是附郭县,王用汲甚至都被发展进琼林社了,沈默却还没有和这位海知县,在任上打过照面。

    这确实怪不得沈默,他可是上官,当然要等着下官主动觐见,才好见面了。但海笔架上任两个多月,平诉讼、察民情,一天睡不到三个时辰,几乎把整个长洲县都跑遍了,忙得不亦乐乎,就是没空来拜会一下府尊大人,你说这事儿怨谁?

    更可气的是,沈默当初送了那幅字给海瑞,满心以为,他会感激涕零的前来,检讨一下往常工作中的失误,并保证不再让大人为自己操心云云,谁知却如泥牛入海、毫无消息,这让刚刚竖起威严的府尊大人情何以堪?

    所以沈默也狠下心了,爱谁谁吧,大不了老死不相往来!于是便出现了这大明官场绝无仅有的一幕。

    但当有大事发生,需要扬眉剑出鞘的时候,沈默立刻‘不计前嫌’,拔出了这把倚天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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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所有人到齐,归有光将发生的事情言简意赅讲明,大堂上终于没法保持肃穆,响起了嗡嗡之声。

    ‘啪’地一声,惊堂木响,登时鸦雀无声。

    “诸位!”沈默沉声道:“毋庸讳言,我们面临一场没有硝烟,却更加残酷的战争,如果战败,苏州城将陷入无休止的混乱,这座城市的控制权,也将从官府,转移到那些贵官家手中!”说着威严的目光扫过众人,让每个心中有鬼的家伙,都感到如刀割一般。便听府尊大人道:“我知道堂上众位,难免与那些家族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现在本官不求你们大义灭亲,只请你们置身事外!”说着坚定一挥手道:“谁是这样的人,请现在就离开,本官放你们长假,等过了这段再来当差。”

    众人互相看看,没有一个动弹的……这又不是什么光荣的事儿,谁愿意承认啊?当然也有不少人,是怀着使命,准备打听消息,破坏捣乱的,自然没人会离开。

    沈默暗自冷笑一声,他早知道会出现这种局面,提高声调道:“海大人!”

    “下官在。”海瑞起身拱手道。

    “我命你为苏州临时治安委员,总领一府两县三衙门,率所有的官吏衙役,维护苏州城的稳定!”沈默沉声道:“有造谣生事者,抓!有哄抢滋事者,抓!有聚众闹事者,抓!有浑水摸鱼者,抓!”每个字都透着瘆人的冷冽,让大堂的温度骤然下降。

    “只要你认为必要,可对任何人采取任何行动!”沈默拿起自己的令箭,双手递给他道。

    “是!”海瑞双手接过,抬头看一眼沈默,待看清他的面容后,海瑞不由有些呆滞,但旋即恢复正常,转身高举令箭道:“众官吏随我退下!”便带着众人浩浩荡荡的出了二堂,直奔衙外而去!

    二堂里只剩下归有光和王用汲,沈默沉声对王用汲道:“润莲兄,用六百里加急南下杭州,向总督大人求援!”说着给他一封信道:“我要说的在这封信里,润莲兄肯定不会让我失望。”

    “定不负大人重托!”王用汲沉声道,便拿着信走了。

    “大人,那我干什么?”归有光问道。

    “抓人!”沈默眼中寒光一闪道:“有人告‘通汇’、‘合丰’、‘永昌當’‘信仁當’四家票号、当铺,所放印子钱,严重超过朝廷规定的三分月利,你将四家店铺的东家锁来是问!”

    “是!”归有光肃然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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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九七章 今天就按规矩办

    配合归有光行动的,是铁柱他们这些忠心耿耿的护卫,这也是为了避免有人走漏风声或者通风报信。

    所有人都出动的时候,沈默也没有闲着,他在三尺几人的护卫下,微服直抵城南,锦衣卫的秘密驻地。

    三尺上去叫门,里面问了一声,他便照着原来那样对暗号,谁知竟再得不到丝毫回应。三尺急了,‘哐哐’地砸门,却依然悄无声息,仿佛从没有人在里面一样。

    沈默坐在马车里,掀开车帘,叫回了徒劳无功的三尺。

    “大人,他是存心不见我们。”三尺怒道:“难道就这样算了?”

    “笨蛋,你不会爬墙吗?”沈默小声道。

    “哦。”三尺挠挠头,看看那高墙道:“不过上面全是碎瓷片,没法爬。”

    “看来人家是真不打算见我了。”沈默叹口气,从车厢里出来,扶着车壁站稳了,气运丹田,用尽全身力气高声道:“朱十三,你要是再不见我,老子就没你这个兄弟了!!”

    声音尖利而含着怒气,惊得老鸹乱起。

    但那扇门始终没有动静,让沈默大感没有面子,气哼哼的坐回马车,闷声道:“走!”护卫们簇拥着马车,颇有些垂头丧气的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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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门缝中看到那趾高气扬的家伙灰溜溜走了,陆绩感觉这辈子就没这么痛快过。待沈默他们离开这条街,他终于忍不住捧腹大笑,也不管边上朱十三脸有多黑。

    笑够了,见朱十三还是拉长着脸,陆绩平息一下呼吸道:“笑一个。”

    “够了!”朱十三低声怒道:“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拿到指挥大人的命令,但大都督让我来苏州的目的,是为沈大人保驾护航,不是帮着你们拆他的台。”

    “呦呦,”陆绩哂笑一声道:“现在硬气了?方才怎么不吱声?”

    “哼哼,”朱十三轻蔑笑道:“以沈大人天才的智慧,还用得着我出声吗?”

    “你……”陆绩秀美绝伦的脸上闪过一丝迷茫,旋即恍然道:“原来如此!”说着银牙一咬道:“这么说,你要抗命帮他了?”

    “我不会抗命的!”朱十三摇摇头道:“但你也别指望我帮你。”说着提高嗓门,对屋里人大声道:“兔崽子都听着,这些日子全给老子猫在窝里,谁敢出去老子打断谁的腿!”

    “你!”陆绩先是一怒,旋即朗声笑道:“只要你不相帮,我打倒他,还不像捏死一只蚂蚁?”

    “哈哈哈……”朱十三也笑道:“你太愚蠢了,只有不知道他过往的人,才会有这种天真的想法。”说着双手环在胸前,好整以暇道:“我拭目以待,看看到时候究竟是谁,哭哭啼啼的来求我。”

    “好好好!”陆绩一跺脚道:“咱们走着瞧!”便上了轿子,临了还丢下一句狠话道:“到时候让你们俩一块卷铺盖滚蛋!”

    朱十三面上闪过一丝狠厉,使劲呼出两口浊气道:“不送了!”

    “用不着!”说这话时,陆绩已经出了锦衣卫的大门。

    “呸,娘娘腔,死人妖!”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朱十三低声骂道:“哪有点男人样子!”

    ~~~~~~~~~~~~~~~~~~~~~~~~~~~~~~

    陆绩的轿子从朱十三那里离开,还没有走出巷口,便被几个红衣黑帽的官差拦住,凶神恶煞道:“停下,临检!”

    一个身穿锦衣的老者,轻蔑笑笑道:“睁开你们的狗眼看看,这是谁家的轿子。”虽然那轿子样式颇为低调,但还是能从窗子下部,看到一个六边雪花型的浅色标志,苏州城的官差都知道,这是潘家的象征。

    带着这种符号的车马,向来百无禁忌的,老者不相信有人敢拦他们的车。

    几个官差小声笑笑道:“非常时期,配合一下吧。”

    “休想!”老者怒道:“快滚!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你要怎么个不客气?”这时一个威严的声音响起,海瑞海刚峰出现在衙役身后,冷冷逼视着老者道:“大明律法载有明文,府城之中,五品以上官员方可乘轿,不知轿子里是几品?又是哪位大人?”

    国初是有这规定,但那是厉行节俭的老朱所立,百多年来,已经被践踏的不成样子,现在是商人也坐,妇人也坐,反正只要有条件的,都可以坐。

    老者心说这是从哪冒出来的二百五?便不悦道:“寒家子弟出门,坐轿子几十年从来没人管,你又凭什么管?”

    “几十年没人管?”海瑞冷笑道:“今天我就要管一管!下轿!”

    老者被弄得没了脾气,从袖子里掏出一把碎银子,塞到身边官差手里道:“兄弟们喝个茶,高抬贵手吧。”

    当着海笔架的面,谁敢拿这个钱?老头送了一圈,也没有送出去,不由十分尴尬,又羞又恼道:“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们家老爷可是按察使!”

    “轿子里坐的是你家老爷吗?”海瑞冷冷问道。

    “这个,当然不是,”老头怒道;“我家老爷在山东任上呢,我是你不要无理取闹好不好?”

    “拿下!”海瑞面容如古井不波道:“带回去细细盘问。”

    轿子里的陆绩终于忍不住,一掀轿帘,朝着巷子里大喊道:“朱十三,你还不出来帮忙!”

    巷子里毫无回应。

    “拿下!”

    ~~~~~~~~~~~~~~~~~~~~~~~~~~~~~~~~~~~~~~~~~~~~~~~~~

    回到府衙,三尺还气未平,怒道:“朱十三太不仗义了!”

    “话不能这么说,”沈默倒是已经心平气和,一边擦脸,一边淡淡道:“他也有他的难处,况且也已经明明白白的告诉我们了,不能再强求什么了。”

    “他告诉我们了吗?”三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当然了,”沈默把毛巾往他身上一扔,微笑道:“他不吱声,说明有人在身边,不好出声。除了平湖陆家的人,还有谁能把他逼成这样?”

    “哦,”三尺恍然道:“原来那不男不女的陆绩也在里头?”

    “不错,”沈默笑道:“我本来想到后门堵他,但想想他也不可能是条大鱼,犯不着因此让朱十三为难。”

    “不是大鱼?平湖陆家的还不是大鱼?”三尺眼睛瞪得溜圆道。

    “就他那熊样。”沈默回想起陆绩的样子,嘴角不由泛起一丝微笑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能干得了什么?”

    这时候铁柱从外面进来,禀报道:“大人,您要的人抓来了三个,剩下一个没找到。”

    “不要紧,三个足够了。”沈默点点头道:“去看看。”

    便在铁柱带领下,到了府衙的问询房中,归有光已经带着几个书办,在那里问口供了。

    一见沈默进来,屋里人全站起来行礼,沈默微微点头,便在主位上坐下,看着那三个气色灰败的家伙道:“从座上宾到阶下囚,滋味好受吗?”这三位都参加过前日的宴会。

    三人叫屈连天道:“大人啊,全城都是一样的六分利,我们加起来才放了十几万两的印子钱,人家潘家王家那些大户,哪家都是上百万两啊!”

    “五十步笑百步。”沈默哼一声,拍一拍桌上的律令道:“正德、嘉靖四十年间,朝廷三令五申,借贷月利不得超过三分,你们却要六分利,依然是触犯了法律,这好比都是杀人,杀一个和杀两个有区别吗?”

    一番诘问,让本想拿大户当挡箭牌的三人瞪了眼。

    沈默便从桌上拿起几张写着‘某人因缺用于某年月日向某号借去银若干两,加六出利,一月归还,并借约证。’的借据来,抖一抖道:“这些个借据上,有你们店里的印章和你们的签名。”再从手边归有光带回来的箩筐中,随手拿起一本账册,一看,正好是本放债流水帐,随口念道:“二月十五日,狮子弄钱三借去纹银五两,五凭,以瑞祥庄布票十五张为质。”再眯眼寻索一下,找到另一条,念道:“三月十四日,收狮子弄钱三本利纹银八两,大小三锭,质押退。”

    “凭这些东西,你们释放高利贷的案子,便可以办成铁案!”沈默面无表情的望着面色惨白的三人,直到三人全都畏惧的低下头,才问归有光道:“归大人,你是苏州推官、负责刑名,说说他们该当何罪?”

    “回大人,按律,私放高利贷者,杖八十,流放一千二百里,财产充公。”归有光毫不含糊道。

    “大人饶命……”三人终于支撑不住,跪下磕头道:“府尊大人,您给条活路吧,我们,我们什么都听您的……”他们是‘瞎子吃饺子,心里有数’,知道大人这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肯定还是为了那档子事儿。

    ~~~~~~~~~~~~~~~~~~~~~~~~~~~~~~~~~~~~~~~~~~~

    “前天回去后,都发生了什么事情?”沈默微微闭眼,声音如从天边传来一般:“你们的态度为何大转弯?”这才是他抓三人来的原因。

    三人还要支吾,沈默缓缓睁开眼睛,杀气凛然道:“有道是‘破家的县令,灭门的府尹’,你们信不信?”

    “信,信……”三人彻底吓草鸡了,竹筒倒豆子似的交代了……

    原来他们这些老板东家,确实觉着沈默的方案是个长远之计,从宴会上回去,还碰了个头,约好回去跟各自的幕后大老板请命,无论如何要促成这件事。

    起初说的时候反应还好,但万万没想到的是,仅仅过了一夜,苏州城的四大家族,便通过潘贵和王德彰的嘴,表达了对此事的态度——他们否决了沈默的提案,并坚持原先的计划。还说事态尽在掌握之中,待此役过后,他沈默肯定就要被撤职查办了,以后不管谁再当这个苏州知府,都只能乖乖听命了。

    “乖乖听命?”沈默嘴角划一道冷酷的弧线道:“听谁的命?是苏州四大家族?还是平湖陆家的?”

    “这个……”三人摇头道:“我们就不知道了。”

    沈默本就没指望这三个小喽啰,能把真相吐露出来,便问道:“说说你们毁灭苏州的宏大计划吧。”

    “毁灭……”三人汗如雨下,摇头不迭道:“他们说不会的,因为粮价牢牢控制在他们手里,他们说涨就涨,说跌就跌。”

    “他们怎么能做到?”沈默问道。

    “也是昨天才听人说的,他们是采用三步把米价烘托上去的,先造谣说徐海叶麻要来了,今天传说松江被攻陷,明天传说王府尹、俞总戎阵亡,弄得两地谣言四起,人心惶惶,后来老百姓自己就乱传谣言,仿佛倭寇真要打过来似的。”

    “然后他们又调集重金,秘密收购两地大粮商手里的存粮,据说收购价就达到了二两一石,与去年的最高市价持平,大量吃进之下,两地粮商手中的存粮自然所剩无几。”

    “最后他们又雇人在各个粮店排队抢购粮食,老百姓本来就慌了神,如此一来,更加人心浮动,排队抢购越来越多,但粮铺存粮本来就不多,如此变本加厉地抢购,各家粮店纷纷告罄。”

    “现在粮食都在那些大家户手里,他们想卖多少钱,就卖多少钱,”三个老板小心翼翼道:“大人,他们手里的资金加起来,何止千万两,您虽然贵为府尊,但终究是势单力孤,还是自保要紧。”

    “呵呵……”沈默失笑道:“倒关心起我来了。”说着伸出一根指头道:“最后一个问题,你们号里的存银有多少,各种票券又是价值多少?”

    “我们三个差不多,都是二十多万两的存银,价值十五六万两的票券。”三人老实回答道:“其它店也应该差不了太多。”

    “那整个苏州总共是多少,你们有数没有?不要回答。”沈默笑道:“各自写下来,都不要给对方看,到时候最接近正确答案的一个,将会无罪释放。”

    三人立刻瞪起眼来,使劲琢磨起来。接过笔和纸,用手挡着,写出一串数字。

    沈默接过来一看,三个数差不了太多,大概平均是四百万两存银,三百万两各色票券的样子。

    ~~~~~~~~~~~~~~~~~~~~~~~~~~~~~~~~~~~~~~~~~~~~~~~~

    将三人收监之后,沈默回到内签押房,对跟进来的归有光道:“如果他们说的是真的,那我们需要四五百万两白银,才能把问题比较圆满的解决。”

    “平抑物价还用这么多银子吗?”归有光吃惊道:“买粮食还用得着这么多钱?”

    “这个钱是善后用的,”沈默道:“那些操纵粮食价格的,才是真正的大鳄,他们的目的不只是我沈拙言,也不只是捞一笔,而是要把苏州城的票号钱庄一扫而空,这才是他们真正的目的。我如果不准备好这个钱,苏州城的金融业就成了人家的,我们还是要仰人鼻息,相当于输得一败涂地。”

    “大人,说句题外话,您好像对票号、钱庄、当铺十分的在意。”归有光道:“甚至超过了市舶司,超过了对土地的关注。”

    沈默当然没法告诉他,这个时代如果正常发展下去,就是金融为王的时代。他只能很严肃道:“这个东西,现在是矛盾的核心所在,解决了它,整个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归有光似懂非懂,却也不好再问,只好点头道:“那这个钱从哪来呢?”

    “借。”沈默沉声道:“借遍全天下,也得凑出来。”心说:‘说不得要问问媳妇,让她帮着想想办法了。’毕竟对大明的财富世界,他并不了解,还是经商多年的若菡能更清楚一些——话说若菡在绍兴府官兵的护卫下,已经启程来苏,现在应该到了杭州地面。

    这时,铁柱匆匆进来,面色怪异的伏在沈默耳边嘀咕几句,沈默不由失笑道:“我没抓,倒有人替我抓来了,这真是天意啊。”说着咬牙切齿道:“来了就别放走了,先关起来,等我忙完了,细细审问一番,看看到底是谁在跟我过不去!”

    话音未落,又有侍卫进来禀报道:“粮油商会古会长来了。”

    沈默命人将他请进来,也不客套,劈头问道:“能凑起多少钱来?”

    “大约一百万两。”古润东道:“这个数已经是小人反复劝说,才凑出来的。”

    “差不多,”沈默道:“用这些钱买粮食,应该足够了。”

    “大人,我们去哪买粮呢?”古润东问道。

    “湖广熟,天下足,这还用问吗?”沈默道:“不过先等等杭州那边的消息,如果胡部堂给,我们就买他的,便宜不出外,运输距离还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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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介绍:
权柄结束三天后,新书开始了,写的是明朝嘉靖到万历年间的事情。那段历史很好玩,也让人特别遗憾,很多年前就有写一下的冲动。
实际上三月份开始,我便开始准备这本书,为什么用这么长时间?因为对历史的敬畏,许许多多东西需要落实和思考。
然而落笔成文时,还是希望大家看了能轻松快乐,因为经过三百多万字的《权柄》的征程,我深切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大家平时生活都不易,没必要让读者在看书的时候,再受一番折磨了。
所以我必须在历史的厚重与故事的轻松之间,寻觅一个平衡点,这很难,好在《权柄》给我积累了不少经验,在编辑的指导和读者帮助下,和尚几易其稿,最终敲定了这样一个故事……
让我们随着主人公,从云诡波谲的嘉靖后期开始,走一段激动人心的人生路,也让我们用最合理的方式,去改变历史的走向……
另,如果有养肥新书的习惯,可以看看和尚的第一本书《权柄》,三百万字,挺精彩的……
官居一品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官居一品,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官居一品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