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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戒大师     官居一品txt下载     官居一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五三章 一团和气

    知其不可而为之,可敬而不可法。沈默谨记着唐顺之的教诲,身在官场上,要分清力所能及和力不能及的区别,力所能及的事,便用全力去做,力不能及,便干脆不去尝试。

    锦衣卫是皇帝亲军,镇抚司是特务机构,自己因着陆炳的缘故,与十三太保私交甚笃,这无可厚非,甚至是有情有义的表现,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可以对厂卫内部的事情横加干涉,那就犯了大忌讳,哪怕圣眷再隆,离死也就不远了。

    所以沈默没法直接帮助朱十三他们,他只能命其稍安毋躁,先跟东厂的人虚与委蛇,尽量拖延时间,等合适时机,自己再想办法来个围魏救赵、或者隔山打牛之类的,帮一帮这些没了娘的孩子。

    当然沈默也不能全然不管,他得给这帮六神无主的家伙定定神,便对朱十三道:“徐阁老怎么斗倒严嵩,你们最清楚,看了就得学着点。不管从前你们多瞧不起东厂,现在都得忍一忍、让一让、甚至迎上去,损点尊严、受点委屈,先挺过这一关再说。”沈默轻叹一声道:“其实这道理,你们不可能不知道,但就是别不过这口气。但现在是人家得势,且想着法子寻趁咱们,那就得学徐阁老让人家出出气,人家把气出了,咱们就能缓过这口气……”

    “忍一时倒无所谓。”朱十三闷声道:“可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不会太久的。”沈默轻声道:“年底陆纲就回来了,局势便会出现改观。”武官丁忧的期限是一百天,事实上陆纲现在就可以回来,但要是那么迫不及待,岂不让人笑掉大牙?所以最早也就年底回来。

    朱十三点点头,吞吞吐吐的问道:“李公公那里呢?”这才是朱十三来找沈默的真实意图,想请他帮着跟李芳疏通一下,因为如果有人能帮忙,也就是那位比陈洪还大的太监了。

    “李芳?”沈默轻声道,见朱十三点头,他却摇头道:“如果是修吉壤前的李芳还有可能,现在的李公公,不可能再管闲事了。”他便向朱十三解释道,李芳咸鱼翻生,却已经意气全无,只想安安稳稳过日子,最多帮皇帝把宫里的事情管好,至于跟陈洪斗,那是绝对不可能了——别忘了,当初他是怎么被贬去修坟的。

    朱十三最后带着遗憾郁郁而去,沈默并没有送他,而是端坐在书桌前,快速写着什么东西,待写完后,将那信纸卷成手指粗细,装进特制的小竹筒中……这竹筒里填充了少许火药和火油,一旦遇到不测,只需将两头一拔,便会把里面的信纸烧成灰烬,可保证不会泄密。

    沈默对立在黑暗中的卫士道:“把这个给陆大人送去,他知道该怎么做。”又写下另一封信,同样装进这样的小竹筒中,对另一个卫士道:“把这个送去山东,请崂山上那位务必帮帮我。”

    卫士接过来,无声无息的离开了书房。外面电闪雷鸣、瓢泼大雨,那卫士却没有丝毫迟疑,眨眼便消失在雨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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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雨下了一夜,沟沟渠渠里都积满了水,因为连续下雨,被夯实的土路也被泡松了,变得十分泥泞。早晨出门时,轿夫们走得分外小心,唯恐不留神踩到泥坑里,弄脏了崭新的号衣。

    一路上小心翼翼,用了比正常多一倍的时间,才到了东江米巷。衙门云集的大街就是不一样,一水儿的青石板路,被雨水冲刷的锃明瓦亮,一点泥星子都看不到。

    轿子在礼部衙门前落下,三尺持沈默的名刺向守门的兵丁通报,一看是新任的翰林掌院光临,兵丁赶紧通报进去。

    不一会儿,新任礼部左侍郎李春芳便满脸笑容的迎了出来,老远便拱手笑道:“什么风把江南兄吹来了。”

    当年沈默刚入翰林院,李春芳就是侍读学士,管理翰林院的日常工作,算是他的老领导了。所以对方平辈相称,沈默却丝毫不敢怠慢,谦逊的行礼道:“大人折杀下官了,您还是称呼我的表字吧。”

    “哎,”李春芳却一点架子都没有,满脸真诚笑容道:“咱们是老交情了,那么讲究就太生分了。”说着侧身一让道:“来来来,里面请,到部堂那里说话。”

    “大人请。”沈默笑道。

    两人来到尚书院内,严讷早在签押房外站着,按说求见的是下官,他只需在屋里端坐,等对方来参拜就好,但严讷的为人与李春芳极为相似,都是为人和易,从来没有架子……甚至有人说,经过赵贞吉的一团火气,袁炜的一团酸气,现在的礼部有严讷和李春芳两个老好人,终于变成了一团和气。

    当时严讷正在与李春芳商谈礼部日后的事务,听说沈默来了,两人都心道:‘这位可是官小神大,万万不得怠慢。’便终止了谈话,一个出去迎接,一个早命人泡好了香茗、摆好了茶点,完全是按照迎接尚书的标准准备。

    见礼后,三人进了屋,严讷也不回大案后的主座,便与李春芳和沈默在堂下一溜椅子上就坐。

    分主宾落座,书吏看茶后,严讷这才问他来意,沈默笑道:“我是来向部堂报道的。”

    “报道?”李春芳有些糊涂道:“报什么道?”

    沈默起身朝两位大人恭敬一礼,拱手道:“下官新任翰林掌院沈默,向二位部堂报道。”

    “没听说过翰林院得归礼部管啊。”严讷笑道:“沈大人,你可拜错衙门了。”

    “虽然没有明文规定。”沈默却微笑道:“但以前翰林掌院都是由礼部尚书兼任,所以翰林院一直由礼部掌舵。现在皇上命令分开,但并未明令严部堂不得干涉翰林院事,显然只是想为您减轻负担,但在大事上,您该管还得管的,”说着一脸苦笑道:“不然翰林院区区五品的衙门想在京城混,怕谁都能压过我们。”

    “呵呵,沈大人说笑了。”严讷摇头笑道:“谁不知道‘进士不贵翰林贵’,你看满朝高官,有几个不是翰林出身?饮水尚且思源,谁见了你这堂堂翰林掌院,不得肃然称一声庶长?”话虽如此,他心里还是很高兴的,觉着沈默这人很懂分寸,是个值得结交的年轻人。

    这也是沈默来礼部的目的所在,道理很简单,翰林院向来是礼部尚书的一亩三分地,就等着收了庄稼好入阁,现在自己把翰林掌院给抢去了,虽然他的不是本意,但严讷这位礼部尚书,总不能去恨皇帝和首相吧?那讨厌沈默简直是顺理成章。考虑到严讷也将入阁,那跟他搞好关系,就十分必要。

    人放低姿态,总是不会吃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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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个人都是和风细雨,结果自然一团和气,一番亲切诚挚的交谈后,双方建立了亲密但必不牢固的感情,要不是离中午还太远,定然要把酒言欢,将感情继续深入下去。

    依依惜别之后,沈默也没上轿,就直接往礼部衙门西边的翰林院去了。作为中进士后所呆的第一个衙门,他也是熟门熟路了,不一会儿便到了翰林院门口。

    门口竟空荡荡的没有守卫,沈默直接进门,便见左右各有二祠,左侧为土谷祠,右侧为昌黎祠,昌黎祠内还有块状元碑,上面还有他的名字呢。过了仪门便到了一个开阔的庭院,院内古槐森森,接天蔽日,只问蝉鸣不见人声。但他并不生气,也不奇观,因为他知道,这景象兴许对别的衙门不正常,但翰林院来说,实在太正常不过了。

    因为翰林院与一般衙门不同,不点卯、不升堂,没有那么森严的等级之分,官僚味也不重,有事儿就由侍读、侍讲两位学士把大伙儿召集起来讲一讲,没事的时候各忙各的……对于翰林们来说,正事儿无非就是编书修书整理书,一般都是年初时学士分配任务,然后每月一问进度,每季一次考察,只要能按时完成就行,没必要非得坐班。所以许多翰林,都利用在馆这段时间,游历天下、增长见识……当然以后世的标准,也可以说成是公款旅游,但无论如何,都让这些未来的高官们增长了见识、开阔了视野、了解了民间疾苦,不至于五谷不分,问人何不食肉糜。

    所以大白天看不到人,实在太正常了,因为这本来就是个闲得蛋疼的衙门。

    但也不可能全不在,沈默回想一下,西院为读讲厅,是侍读、侍讲学士办公的所在,东院为编检厅,是一众编修检讨们呆的地方。他刚想往读讲厅走去,却听到编检厅方向,传来一阵说话声,沈默心中一动,便转往东走去。

    到得编检厅外,只见大门虚掩,听里面有人大声道:“你们别不信,我一个邻居在王府里当侍卫,是他今早晨亲口对我说的。”

    便听旁人笑道:“兴许那人唬你的。”

    “这种事儿谁敢造谣?”那人气道:“你们等着瞧,这两天此事定就传开,不信咱们打赌!要是有那么块石头落在裕王府,你们每人输我五两银子,如何?”

    “要是没有呢?”旁人问道。

    “我就请你们大伙儿吃饭!去聚贤庄吃大酒席!”那人咬牙道,立刻引起了一片狼嚎,却听有人道:“上面得有真有八个古字才行!”

    “有就是有!”那人大声道:“我还诳人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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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正在外面听着,却听身后响起两个声音道:“院尊驾到,下官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沈默回头一看,正是侍讲学士吕调阳,和新任侍读学士诸大绶……历时六年,终于把《元史》修订完成,诸大绶和陶大临立下了大功,前者被提升为詹事府左庶子兼翰林院侍读学士,后者则任詹事府右庶子兼鸿胪寺左少卿,从七品一下跃升为五品,直接跨越了三级。

    吕调阳和诸大绶闻讯赶来,一看果然是沈默,赶紧上前行礼。

    沈默赶紧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惊到编检厅里的人,结果还是晚了一步,里面的人听到声音,一下子安静下来。

    这时,沈默竟出人意料的埋怨他俩道:“你俩来的真不是时候,我正听到要紧的地方呢……”立刻引得里面哄笑起来,厅门旋即打开,一众编修、检讨从里面出来,都不好意思的行礼道:“院尊……”

    沈默朝他们笑笑,问道:“方才是谁在讲演?”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于一个望之不过三十岁,穿着七品编修官服的年轻人站出来,低头道:“大人,是下官在说话。”

    “你叫什么名字?”沈默一脸严肃道:“抬起头来!”

    年轻人赶紧抬头,小声道:“下官周弘祖。”

    “你方才在说什么?”沈默追问道。

    “回大人的话。”周弘祖终于不太紧张了,道:“下官住在王府附近,昨夜打雷时起来收衣服,却看到王府上空红彤彤的,好像着了火一样,但过了没多会儿,就恢复成一片漆黑了。下官当时还心说,亏着今晚上下大雨,不然火可不容易这么灭。”顿一顿,他接着道:“今早出门,碰上邻居家,一个在王府当侍卫的大哥,我问他昨夜损失如何;他说什么损失也没有,就是把王府的后院中,砸了个坑出来。”

    “砸了个坑?”诸大绶闻言道:“难道是飞火流星?”流星坠地虽然稀奇,但并不罕见,朝廷每年都能接到几例报告。

    “您英明!”周弘祖竖起大拇指道:“确实是颗飞火流星,不过又不是颗普通的流星!”

    “快说,别卖关子。”见沈默饶有兴趣,吕调阳赶紧在边上催促道。

    “据我那在王府当差的邻居大哥说,那颗天石上还有字呢!”周弘祖煞有介事道:“一共八个古字,不过没人认识罢了。”

    “也不知是吉兆还是凶兆……”众翰林便纷纷插嘴道。

    “好了,别讨论了。”沈默笑道:“故事也听完了,都该干嘛干嘛去吧。”待众人告退,只有周弘祖还站在那里,沈默笑骂一声道:“怎么,故事说完了,还要奖赏啊?”

    周弘祖不好意思道:“大人不责罚下官妄言?”

    “我不责罚。”沈默微微一笑道:“你们都已经是朝廷官员了,就得为自己的言行负责,别指望我跟在后面耳提面命,本官是不会那样的。”说着对一众翰林道:“都去吧,该干嘛还干嘛,反正不是给我干的活。”一众翰林怎么听怎么别扭,但见院尊已经在二位学士的陪同下离去了,只好闷闷转回,再也没有心情闲聊,各干各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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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吕调阳和诸大绶带着沈默穿堂而过,到了后堂。后堂是一排各色建筑,正中一堂朝南,中有宝座,是特为皇帝闰年不闰月的来一次而设,东西两侧为藏书库,诸大绶和陶大临的《元史》,就是在这里修成的。院内偏东有一井亭,据说为成化状元刘定之所浚,故名为刘井。西边也有一亭,同样为成化状元柯潜所建,故曰‘柯亭’可见大道至简,大巧若拙是有道理的。

    自刘井而东为东斋房,上挂严嵩手书之‘集贤清秘’,故亦称清秘堂,这里也是翰林掌院的办公房,只是向来由礼部尚书兼任掌院,所以清秘堂向来是空着的。这是知道沈默要来,才赶紧打扫摆设出来,请几十年来第一位专职翰林掌院入主。

    沈默进了清秘堂,推开窗户便见堂前是瀛洲亭,亭下方有凤凰池。池南有宝善堂,堂后为陈乐轩,杨柳依依,碧波荡漾,不时有锦鳞跃出水面,精色美不胜收。

    对自己的办公环境很是满意,沈默坐在大案后,招呼两位副手坐下道:“都是自家兄弟,不必那么拘束。”

    诸大绶微笑着点点头,继续跟沈默装不熟,边上的吕调阳虽然跟沈默只接触过几次,却表现的十分亲热,道:“自从应天乡试目睹了大人的风采,下官朝思暮想,盼着能再得大人的教导,想不到这就可以实现了,莫非这就是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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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处理了一点家庭事务,接着继续更新……

第六五五章又见祥瑞

    .一电一

    裕王府,浓绿之中蝉声愈响,一阵阵让人烦躁,好在有了综涂溪流般的琴声,才把人的心灵安抚下来。

    弹琴的是李氏,她的琴技大有长进。听上去已经似模似样,她一边望着眼前的王爷,一边为他弹奏苏大家才教的《潇湘水云》,希望能为他解一丝忧,但丽人自己的面上。也有化不去的淡淡担忧。

    对面的裕王瘦了,他穿一袭斜领大袖的明黄丝绸直掇,却更显得形销骨立,衣带渐宽,都能看出眼窝来了,他安静的坐在凉亭下的摇椅上,似乎是在聆听琴声,但一双眼睛却不时望向浓荫处的小径,显然是心不在焉。

    见自己的琴声作用了了,李氏有些气馁的停下弹奏,轻声道:“王爷且宽心,高师傅、沈师傅、张师傅他们都是绝世高人,既然说没问题,那就一准没问题。”

    “孤知道啊”可孤还是心里忐忑啊。”裕王长长叹口气道:“孤最近读《大乘赞》,上面有一句“但无一切希求,烦恼自然消落”也许是孤的希求太多了吧。”

    “王爷,不是妾身说您”李氏轻声道:“您还年轻,不应该老看佛经之类的书,会让您知,”消沉的。”

    “呵呵,不碍事的裕王笑道:“几位师傅说过,米养人书也养人,孤的性子恬淡,看这类的书,能固心性、养神气,不无稗益

    “可您是大明的皇长子啊”李氏不同意道:“应该为将来的责任做好准备,几个师傅不都说过,您应该多看看《通鉴》之类的书吗?。

    “你又不是不知道,孤一看那些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就头疼的厉害裕王苦着脸道:“还是把这些烦心的事儿,都留给师傅们吧。孤就想过几天安生日子。”

    李氏闻言都惊呆了,她虽然早知道王爷不热衷权利,却想不到他竟消极若斯,不由吃惊道:“王爷,您不是开玩笑吧,臣妾看您的斗志挺足呀?。

    “唉,还不都是给逼的?。裕王浮现痛苦的神情道:“我那弟弟如狼似虎,如果他继得大统,哪怕我退避三舍,也难逃他的毒手,我若不争。就连命也保不住;我若争了,却可以让我们两个都保住命。”这个道理,高拱用了五年才让他明白。但裕王的心始终纠结,他含着泪艰难道:“可怜生在帝王家,父母兄弟全都变了味,如果可能,我宁肯生在你那样的普通人家

    李氏黯然,过一掩口笑道:“既然如此,王爷以后对自己的妻儿可要好些。”

    “呵呵裕王被她逗笑了。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个道理我是知道的?”

    李氏网要回话,却突然变色。竟捂着嘴巴弯腰作呕起来。

    裕王却没觉着被蓖视了,而是一脸关切道:“来人啊,娘娘害喜了。”李氏这月没按时来身子,裕王已经让王府的女医看过了,说她很可能是怀上了,正是因为这个好消息。才会让高拱等人下决心搏一把。才会有了雷雨夜的飞火流星。

    据王府的目击者说,是夜雨大风狂。伸手不见五指,但突然天光大亮。有五彩祥云笼罩王府,然后降下一道火光,正落入后府李娘娘院中。然后便是一声地动山摇,所有人都被震翻在地上。

    是夜,院中流光溢彩、变幻多姿、并伴有风雷声,人们以为有神仙下凡,都不敢露头,直到天亮时,光华渐渐暗淡,才敢出来查看,结果看到院中出现一个还冒着白烟的大坑。人们大着胆子凑过去一看,便见一个直径有三四尺的赤色大圆球,静静躺在坑底。

    裕王命人到坑下去看,现圆球上还有些斟料似的文字,浑然天成、不似雕琢。虽然谁也不认得。但经过几位师傅辨认,得出一致结论。陨星从天而降,上面的文字必是天书,定然带来上苍的指示,必须立即通知皇帝。

    嘉靖闻言果然十分重视,先后三次派太监和钦天监来查看,最后还命人将那“天降神物。运回宫里。并将上面的文字拓下来,向天下饱学之士、方外之人求教,希望有谁能够认出来。

    但过去大半个月了,还是无人能认出来。见迟迟不见对此物定性。京城里又冒出些别有用心的言论。说别看那玩意儿现世的动静挺大。还不知是什么呢?许是什么灾星妖物也说不定。

    正是这些说法,让景王爷坐立不安,心惊肉跳,心说先生啊先生,你们可别让孤玩火**啊,便一连三番的让冯保进宫去打听消息。

    没几天,冯保禀报道:“听说皇上把蓝神仙给请回来了,原来这回是李公公出的正主意:“既然是凡人不认得的天书,那神仙当然认得了,咱们问问神仙不就得了?。皇上听了,大点起头,道:“对呀,我怎么忘了蓝神仙呢?他定能帮我从神仙那问出答案来。便传下

    裕王便开始每日关心蓝道行的行程,知道有一天,冯保禀报道:“听说蓝神仙已经进京了,马车直接开进西苑,这会儿正跟皇上说话呢说着感叹道:“从唠山到北京。一千二百里的路程,那脚程可真够快的。从接到圣旨到进京,统共才用了七天时间。”

    裕王哪管他用了几天,他只想知道,蓝神仙扶乩的结果。但冯保说。蓝神仙今日累了,不能施法。的歇一日,等明天才行。

    于是等到今天,天还不亮,裕王便把冯保撵出去,让他去探听消息。自己则茶饭不思的等到现在,

    听到王爷的召唤,远处侍立的婢女赶紧过来,又是端茶递水,又是轻拍慢揉,终于让她缓过劲来。李氏用香帕掩口,轻声道:“让王爷担心了。”

    “没事没事,现在天大地大你最大”。裕王关切道:“怎么样,感觉好些了吗?”见李氏点头,他又半是埋怨半是心疼道:“孤都跟你说过了,有了身子就别弹琴了,累坏了怎么办?”

    李氏摇摇头道:“不累”

    “不累怎么还吐成这样?。裕王道。

    李氏低头小声道:“这眸子老吃酸,胃里都冒酸水了。”自从查出有喜后,她是顿顿离不开酸,什么菜都放醋不说,零食也换成了酸梅、青苹果之类的,几乎整天酸倒牙。

    听她忍不住投诉,裕王不好意思道:“都说酸男辣女嘛,你且忍耐些时日,等为孤王生出世子来,就不用再吃了。”

    这时,冯保的身影出现在小径上。快步走过来道:“王爷,好消息说着看看四周服侍的宫人。道:“你们都下去待宫人们都退下,他才一脸讨好的凑近了,眉飞色舞的讲起了宫里生的事情:

    却说那蓝道行在经历磨难后。似乎顿悟了什么,至少嘉靖看起来,他现在这副仙风道骨的模样,颇有当年邵元节、陶仲文二位天师的风采。显然功力更加深湛了。已经交谈起来,现更了不得,蓝神仙说的话玄之又玄,自己竟有些听不懂了。便更加确信,此人修为精进了,不由十分羡慕,于是请教心得。

    蓝道行道:“放下诸般执念。一颗道心透明,修行自然精进。”

    这句话嘉靖能听懂,但他做不到,因为他没法放下一切一修炼是为了当更长时间的皇帝,如果不让他当皇帝,修炼还有个屁用呢?

    于是有些怏怏的皇帝,只好请蓝神仙破解那八字天行说今儿累了,不够法力跟神仙沟通,还是睡一觉。等明天再请神吧。

    转眼便到了第二天,蓝道行休息好了,便沐浴焚香,赤足散,手持法器,登上了高台。

    嘉靖一看,他的左脚竟然一个趾头都没了,两条腿上的伤痕更是深可见骨,不由打个寒噤。再仔细看他的双手,也各少了两个指头。怪不得昨天见他一直将双手拢在袖中。还以为是在摆高人的架子呢。

    嘉靖沉耸问道:“天师这身伤,是怎么搞得?”

    “在东厂诏狱里落下的。”蓝道行淡淡笑道:“那地方可比阎罗王的十八层地狱还可怕,若不是还有些修为,贫道也不可能逃得性命。”

    “陈洪这厮,竟然如此狠毒!”嘉靖咬牙道:“来俊臣也不过如此吧!”说着道:“联把他找来如法炮制,给天师消气!”便也更加坚定了。不让陈洪掌握厂卫的决心。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蓝道行摇摇头,一脸余悸道:“而且贫道遭此无妄,八成是平时泄露天机太多。所以才遭天谴,因此才会向陛下请辞的。

    “那这次,不会遭天谴吗?”嘉靖十分赞赏他的人品,愈加觉着蓝神仙愈像神仙中人了。

    “这次不会。”蓝道行笑道:“臣数日夜观星象,现紫微星域异常明亮,应主皇室大兴,又听说京城有天此必乃上天有圣谕降下,贫道代天传旨,是功德也,陛下不必担心。”

    “那就好。”嘉靖放心了,道:“辛苦蓝神仙做法了。””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蓝道行已经不跳大神好久了。因为他双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断掉了。玩不了快进快出的障眼法,也就没法再偷拆人家的问题看了,好在这次早就知晓、无需拆看。

    只见蓝道行站在高台之上,点着了几张符纸,朝高空中念念有词后。便将拓有那八字天书的信笺在蜡烛上烧尽,然后抽出乩笔在空中挥舞几下,抽风似的一阵哆嗦,那乩笔便脱手而出,却不坠地,而是自己舞动起来,最后悬停在蓝道行的面前。

    这一套,嘉靖皇帝是见惯了的,心说

    谁知这次蓝道行推陈出新了,他没有立即指挥乩笔往沙盘上飞去,而是从怀中摸出个,酒瓶,喝下一口烈酒,朝那乩笔猛地一喷,笔上便燃起了耀眼的火。这才朝沙盘一指,燃着火的乩笔猛飞过去,落在沙盘上。竟将沙粒也引燃了,整个沙盘都被熊熊大火笼罩。

    嘉靖看了既激动又担心”激动的是,蓝神仙搞出这么大的动静。看来法力精进,不愁破解不了了;担心的是,可别再把紫光阁烧了,那联可真没地儿去了

    当火势减弱,蓝道行这才深吸口气,吟道:“八耳涛声吼地来,头高数丈触山回。须臾却入海门去。卷起沙堆似雪堆!”最后大声吼道:“吹!尽!狂!沙!始!到!金!”便大袖一卷,扑灭了火苗,道:“陛下请上前观看!”

    嘉靖便凑过来,就见那沙盘已经烧不见,上面的沙粒也看不见,只剩下八个金光闪闪的八个大字!这次是工整的篆体,他当然能看懂,面色激动的失声道:“这真是上天的启示吗?!”

    蓝道行微笑着点点头,朝嘉靖施礼道:“恭喜皇上。贺喜皇上,吉兆啊!”

    嘉靖反复念叨着这句话,喜得连连点头道:“真是天赐祥瑞,吉兆啊吉兆!”便大声对侍立一旁的黄锦道:“快,快去把徐阶,各部尚书侍郎,翰林院国子监的大人都找来”把联的儿子也叫来吧。”又对李芳道:“吩咐下去,在紫光阁大摆筵席招待诸位大人,共赏祥瑞!”

    老太监和大太监连声道喜,便颠颠的下去了。

    皇帝有召,谁敢怠慢,大臣们赶紧从四面八方赶进宫里,不到午时。紫光阁便坐满了人,两位王爷,两位阁老,以及诸位部堂大人,翰林院国子监的饱学之士们,都已经各就各位。他们小声的窃窃私语。目光却都不时膘向大殿中央处。那个从天而降的飞火流星,以及边上的一张盖着红绸的方桌。据消息灵通人士传说,蓝神仙已经为皇帝破泽了天书的内容,应该就在那红绸底下。

    所有人都在猜测,到底是哪八个字。但他们都知道,应该是好事儿,不然皇帝不可能如此大摆排场。几位擅长逢迎的大臣。已经开始搜肠刮肚,准备谜底一揭晓,就致以最热烈的马屁。

    但有“马屁第仁。之称的袁部堂”哦,不,袁阁老,却脸色铁青的坐在那儿。旁人以为他被腹中的如潮马屁憋成这样,殊不知袁姊是满腔的愤懑与惊惧。哪还有心思拍马屁?

    他仅用一年时间,便从侍郎入阁,创下了历年的记录,人都说他是扶摇直上,春风得意,他却哑巴吃黄连。有苦自己知”自从春闱后,徐阁老对他是百般拉拢,千般蜜语,真把他哄得昏了头,以为徐阶想跟自己修好,好搭上景王那条船了。

    比较一下严党和徐党的形势。袁姊便一屁股坐到了徐阶这边,狠狠的坑了严世蕃一把,徐阶才能一鼓作气。将严家父子赶回老家。

    事后论功行赏,他果然顺利入阁。正当他满怀着希望,准备大展宏图时,现实却给了他响亮的耳光徐阶将停止“纳援,的回文。赶在他岳式入阁的前一天出,摆明了就是不想让他抢功。

    当袁姊气愤的找到徐阶,问他为什么不等着自己一起签呢?徐阶笑道:“上谕都是皇上签的,我们内阁只不过是些大秘书,说了不算的。”

    “甭跟我来这套!,袁弗心中大怒道:,我又不是第一天当官,还不知道这些事儿都是内阁说了算。皇帝那里不过走个过场?,但考虑到自己网入阁,还是忍下这口气,闷声道:“希望下次阁老能跟我商量!”

    徐阶淡淡笑道:“一定一定。”却也暗暗生气道:“我当了十年的副相,也没敢跟相这样说过话”

    袁姊认为自己应该受到重视。徐阶却多年媳妇熬成婆,正摆着婆婆架子呢,于是内阁中两个大学士的矛盾开始暗暗滋生,只是外界还没感觉到,目前仅限于当事人心里生闷气罢了。

    但那都比不上这一出“飞火流星”更让袁姊闹心。他整天写马匹文章,把些狗屁祥瑞吹得神乎其神,心里却明白的很,那都是骗人的。哪有什么祥瑞?现在裕王府出了飞火流星,还八成是个祥瑞,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里面有什么猫腻!

    牛逼啊,瓶颈已经克服了”(未完待续)[(m)無彈窗閱讀]

第六五六章 祥瑞对祥瑞!

    袁炜身边恰巧是高拱,虽然高肃卿人如其名,依旧一副高度严肃的表情,但袁炜还是觉着,这家伙在暗爽不已,不由一阵怒火中烧,咬牙道:“高部堂,你很得意是不是?”

    “袁阁老这话什么意思?”高拱看他一眼,虽然袁炜是大学士了,但他现在也是太宰,根本不怵对方。

    “我说什么你心里清楚。”袁炜冷哼一声,指着那大圆石头,低声咬牙道:“竟用这种手段,太无耻了吧?!”

    “听不懂你说什么。”高拱反唇相讥道:“虽然你是阁老,但不代表你可以信口雌黄。”

    袁炜咬牙道:“别高兴太早,难道世上就你一个聪明人?!”

    “第一,我并没有高兴,”高拱依旧板着脸道:“第二,这世上比我聪明的多了去了……”顿一顿,又添一句道:“但不包括你袁阁老。”

    “你……”袁炜气得满脸通红,刚要拍桌子骂娘,却听一个公鸭嗓子拖起长音道:“皇上驾到……”群臣赶紧起身恭迎,袁炜也只好闭上了嘴。

    便见满面春风的嘉靖皇帝,还是穿那身招牌式的松江棉布道袍,与一个瘦骨嶙峋的道士并肩出现在殿中……看上去就像师兄弟一样。好在大臣们太想念他老人家了,哪怕他穿袈裟剃光头呢,只要能见到皇帝就行。

    嘉靖在正位就坐,又让那太监在紧挨着两位亲王的那一席坐下,这才朗声道:“诸位爱卿请坐吧!”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有日子没听见皇帝这么大声了。

    待众位大臣就坐,嘉靖却从御座上起身,从台阶上缓缓而下,走到大殿正中,伸手轻抚那大圆球道:“前些日子,天上降下这么个东西,让朕和众位爱卿好一个猜量,也没弄出个丁卯来。”说着看看边上侍立的老太监,道:“还是李芳提醒了朕,说既然是从天上来的天书,那当然只有天上的神仙才认识了,咱们找个能跟神仙说上话的,不就行了?”说着一指那蓝道行道:“朕一想,正是此理,便将蓝神仙从崂山上请来,为朕解惑。”

    说到这,皇帝停住了,徐阶知机,连忙凑趣儿道:“想来蓝神仙已经为陛下解开谜底了?”

    “不错,”嘉靖欣喜的点头道:“所以请诸位爱卿前来,共赏奇观。”说着肃然道:“众位爱卿,恭领神谕吧!”

    于是在大殿中所有人的大礼参拜,全神注视下,嘉靖皇帝将那红绸掀开,露出八个金色的大篆,当然,大伙儿都跪着,谁也看不清到底是啥。

    “徐爱卿,”嘉靖道:“你为大家念出来吧。”

    “是。”徐阶爬起身,走上前,低头一看,心说裕王府这些人,还真是胆大包天……定定神,他便高声道:“这八字天书的内容是——皇天后土,日月永照!”

    “对,皇天后土,日月永照!”嘉靖回御座坐下,身后一副硕大的挂轴刷得展开,将那八个字赫然现在众人眼前。

    “皇天后土,日月永照……”在场都是有学问的,任谁都能解读出,这八个字的意思是,君履后土而戴皇天,日月为明永照神州!显然是对皇帝和大明朝来说,是最好的祥瑞了!

    众大臣还能说什么,只能大礼参拜道:“吾皇万寿,大明无疆!”

    “哈哈哈,”嘉靖开怀大笑道:“说得好,说得好!奏乐开席,咱们边吃边说!”

    于是中和韶乐中,宫人们将佳肴珍馔流水般奉上,为大人们满上美酒琼浆。在皇帝的带领下,所有人一起举杯,敬谢上苍的恩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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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殿中乐声悠悠,欢声一片,却也不是所有人都能笑出来,景王就黑着脸,一个劲儿的喝闷酒。他确实郁闷坏了,从年初起,父皇就对左右说,有禅位给儿子、退下来静心修炼的打算……在他和几乎所有人看来,自己身为唯一有后的皇子,当然是不二人选了,于是请立他为储君的奏疏一本接一本递上去,都快堆满司礼监的值房了。

    可嘉靖的态度,又变得暧昧起来,既不答应,也不驳斥,只是将那些奏章统统留中不发,也不知到底是什么意思。

    但无论如何,景王都很确定一件事,那就是在这场皇位争夺战中,自己已经领先那个不成器的哥哥许多了,父皇的迟疑,并不是在考虑该传位给谁,而只是在犹豫,该何时传位给自己。

    不过这个该死的老三,显然不甘心失败,竟用如此下作的手段来讨父皇的欢心!看到嘉靖皇帝让裕王细细描述那天的情形,景王爷忍不住又酸又妒,暗暗冷笑:‘哼哼,生不出儿子来,还不是白忙活?!’

    但裕王接下来的话,却让他那份笃定,一下子荡然无存了……

    只听裕王对嘉靖道:“儿臣不敢隐瞒父皇,当夜儿臣宿在一个侍姬的院中,这神物从天而降,便落在窗外,当时把儿臣都震懵了!”大臣们虽然早听过街头传闻,但现在是当事人在讲述,那绝对是不一样的,于是大殿中很快静了下来,只听裕王一个人的声音道:“待儿臣回过神来,便见窗外有红光闪耀,照得屋里都一片红彤彤的,还闻到了香气扑鼻,第二天出来一看,就见到这神物把院子里砸了个大坑,就赶紧禀报父皇了。”如是说完,他自己都觉着害臊,明明在下面已经把张师傅写得说辞倒背如流了,怎么一到用的时候,就记不住几句了呢?

    “还有香气?”有人忍不住小声问道。

    “嗯,”裕王点头道:“非兰非麝,接近檀香,但要好闻十倍。”

    听他如是说,嘉靖突然心中一动,闻道:“这前后,你府上可有什么事情发生?”

    “之前没有什么事儿……”裕王小声道:“之后倒有点事儿……”

    “说!”嘉靖就不喜欢他这个优柔寡断劲儿,这副熊样当皇帝,怎么镇得住场面?

    “就是那晚之后不久……”裕王红着脸,声如蚊鸣道:“儿臣的那位侍姬,便被府中女医诊出,已经有了身孕。”

    声音虽小,却如春雷般在所有人耳边炸响,满座的官员一下子都呆住了,神情凝固片刻后,才变幻各异起来,有人惊、有人喜、有人激动、有人慌张,有人错愕,有人恍然,呈现出不同人对这个喜讯的不同感受。

    嘉靖是十分开心的,捻着胡须连连点头,语气轻快的埋怨道:“这样的消息,怎么不早点禀告朕呢?”

    “那时时间尚短,儿臣怕不准,所以又等了一阵子,”裕王赶紧道:“今早刚请太医看过,确定真是有了,才敢跟父皇禀报。”

    嘉靖也仿佛放下了极大的心事,颔首笑道:“好好,这几年你那边一直没有动静,朕也看着心急。”这一刻,他仿佛不再是冷漠的皇帝,而是个普通的父亲,言语间洋溢着温暖的人味儿。

    裕王的眼泪刷得就下来了,哽咽道:“儿臣……不孝,让父皇担心了……”

    “呵呵,”嘉靖的眼眶竟也有些发红,深吸口气道:“这是好事儿,掉什么泪?”赶紧岔开话题道:“你方才说,有身孕的是个侍姬?”

    “是……”裕王早有说辞,道:“民间都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可儿臣的正妃一心向佛,儿臣不好打扰她的清修……只好在侍姬中,找那品行端庄,有宜男之相的……儿臣荒淫了,请父皇恕罪。”

    “这话说的,就是寻常人家,传宗接代都是大事,何况咱们天家。”嘉靖今天双喜临门,心里高兴,一摆手,大方道:“都有了你的孩子,就给她个名分吧,还有别的什么女子,一并报宗人府吧。”

    “多谢父皇!”裕王大喜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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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厢间,父子相谐,其乐融融。那厢间,景王的脸色可不好看了,他现在的心情,比方才要恶劣十倍百倍!一直以来,他最大的倚仗,就是自己有后、而裕王没有,现在唯一的优势也可能被扯平了,只能回到起点比大小了——虽然自己仅晚生一个月,可永远都排不到老三前头去,在那些食古不化的大臣眼中,立长不立幼的观念根深蒂固,怕要凶多吉少了。

    景王是越想越害怕,只觉恐惧蔓延全身,汗水湿透衣背,竟想要挑衅老三发泄一下,却被袁炜那严厉的眼神适时制止。毕竟是多年的师生,老师知道学生浮躁脾气,学生也看懂了老师的眼神,别着急,咱们还没出招呢!

    这会儿的功夫,大臣们已经消化了接连的‘惊喜’,大都想明白了这里面的道道——大家都是成年人,且大都老奸巨猾且饱读诗书,从‘大楚兴、陈胜王’、到‘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天降谕旨的把戏已经烂大街了,谁要是信以为真,那真是把官当到狗身上,把书读到狗肚子里了。

    但为什么老套的把戏一再上演,却还屡屡得手,从没被拆穿呢?答案很简单,因为有人需要,有人愿意信,于是它就是真的了。历朝历代的皇帝,没有不喜欢祥瑞的,因为这玩意儿是所谓的‘吉利之物’,被认为是上苍对于国泰民安、形势大好的表彰,是世逢有道明君的佐证。翻开哪位帝王的起居注,都会看到‘某年某月某日,某人于某处得祥瑞献之,上奉于太庙告诸祖宗’之类的记述,但像嘉靖朝这么多、这么频繁的,却是极为罕见的。

    仅嘉靖三十七年,据礼部上报,各种等级的祥瑞,便达一百余次,平均三天便发生一次,若不是皇帝对此有近乎偏执的热爱,显然不用这么频繁……

    嘉靖皇帝的情况比较特殊,这位至尊虽然聪明绝顶、少有人及,却是真心实意的相信‘祥瑞’,因为他出生在湖广安陆,该地素有信鬼的传统,几乎家家烧纸,户户拜神。嘉靖的父亲兴献王生前,也是疯狂的迷信道教,在王宫中广蓄道士法师,嘉靖从小耳濡目染,对神仙之说根深蒂固的相信。

    而且很重要一点,自从成祖后,大明朝的历代皇帝都不长命——仁宗享年四十七岁;宣宗、英宗仅三十八岁便驾崩;代宗三十岁;宪宗四十一岁;孝宗三十六岁;武宗三十一岁……另外他爹献皇帝,也只有四十四岁,合着多少代皇帝了,都没有活过五十岁的,而且寿元有逐年下降的趋势。加之朱厚熜幼年体弱多病,对死亡的恐惧,始终压在他的心头,让他喘不过气来。

    所以他如此偏执的修道,并不是为了白日飞升,当神仙哪有当皇帝过瘾?他只想要长命百岁,摆脱家族短寿的宿命。而且他在一定程度上做到了,因为今年他已经五十七岁了,突破了仁宗以来的死亡线,正向开国的两位皇帝逼近。他坚持认为,这是自己刻苦修炼的结果,也就更加的坚定了修炼的决心。

    虽然自己有坚信的理由,但想要说服别人,却不能道哉,所以他需要各种‘天降祥瑞’,来向身边人和天下人说明,自己是对的,这世上是有神仙的!你们不许再阻拦我修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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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管怎样,皇帝最大,他相信就是真的,所以大臣们也都相信了,不敢怠慢,马屁赶紧拍上,‘天书颂’、‘天书赋’、‘天书论’者盈于廷,也有将裕王与嘉靖一起拍的,说‘君是圣君,故天降神瑞,王是贤王,故神瑞降于庭’;还有那大胆的,将裕王未出生的孩子也拍上了,说此子生具异相,必非凡人云云,其含义之露骨,让人纷纷侧目……但这么直接的马屁,却让嘉靖微微颔首,竟然说到皇帝心坎里去了!

    景王在那边都要抓狂了,一个劲儿的用眼神催促袁炜道:‘你倒是抓紧啊,再晚的话,人家就该直接立太子太孙了!’

    袁炜点点头,示意他稍安毋躁,这才对一个同党比划了个暗号,那同党赶紧大声道:“袁大人,朝野公认您的文章数第一,怎么到现在,还没听到您的妙文呢?”

    这人声音比较大,立刻把大殿中的注意力,全都引到袁炜身上去,连嘉靖皇帝也道:“对啊,朕怎么觉着少了点什么,原来是袁爱卿还没作文。”说着打趣笑道:“莫不是当了阁老,就端着不作了?”

    “为臣不敢。”袁炜赶紧起身道:“为臣不敢有丝毫骄傲。”

    “那就作文给大家听听,”嘉靖笑道:“朕可等着呢。”

    袁炜却抬起头道:“皇上,微臣有比文章华美一万倍的东西,要呈献给陛下!”

    “哦?”嘉靖饶有兴趣道:“什么东西?你知道,朕最讨厌别人卖关子了。”

    “是。”袁炜道:“前些天,微臣听景王爷说起一件事……”大殿中安静下来,只听他道:“说他的封地德安,突然出现了一头神兽,脚踏祥云,从天而降!”

    ‘我操,这下有好戏看了!’这是所有人听完袁炜这话的第一反应——祥瑞对祥瑞、无耻对无耻,就看谁更祥更瑞更无耻了!

    接着,便听景王爷大声嚷嚷道:“是啊,父皇,儿臣已经命人生擒了运到京里来,但怕是什么怪东西,污了父皇的眼,所以暂且关在京郊皇庄,昨日邀袁阁老并几位饱学多识的大人去看,终于认出了那是什么。”

    “那是什么?”嘉靖问道。

    “麒麟!”景王面红脖子粗道:“是嘉瑞之首,最顶级的祥瑞!”祥瑞分五个等级,最高等叫嘉瑞,又叫‘五灵’,分别为‘麒麟、凤凰、龟、龙、白虎’,麒麟身为最高层的祥瑞,那可是太了不得了,自古就有‘麒麟现,圣人出’的说法!

    “什么,麒麟?”嘉靖一下子又不淡定了,两眼放光道:“快快请上殿来,让朕和百官鉴赏一番!”

    一看嘉靖如此心痒,景王暗暗得意的瞟一眼裕王,心说:‘这回可压住你了吧?’

    裕王也慌了,心说,要真是麒麟的话,一切都是白费功夫了,心里一害怕,目光不由望向了自己的五位老师,只见高拱的面色坚定如磐石,沈默依然带着如玉一般温润的笑,陈以勤一脸的无所畏惧,张居正满眼都是战斗的光,殷士瞻的眼神则向他传达着冷静和安慰。

    裕王突然意识到,有这些人为自己遮风挡雨,什么时候都不用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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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故事衔接的还算不错……比较满意。

第六五七章 麒麟

    等了不一会儿,黄锦上殿禀报道:“皇上,那神兽已经运到西苑门外了,是否允许放进宫来……”

    “好。”嘉靖道:“那就弄进来给朕瞧瞧吧。”

    “是。”黄锦刚应下,却听一个声音道:“且慢。”众人循声问去,却见是新任翰林掌院有话说。

    “沈爱卿还有何事?”嘉靖笑问道。

    “启奏陛下,麒麟现世,乃千古难逢之盛事,必得盛典相迎。”沈默正色道:“若是乱了礼数,会让天下人笑话,也会让后世觉着,咱们大明朝无礼的。”

    皇帝以礼治天下,当然不能允许这种情况发生了,闻言点头道:“说的不错,那朕当用何种礼数相迎啊?”

    “这……微臣就不知了。”沈默苦笑着朝群臣拱手道:“小子才疏学浅,不敢妄言,请诸位大人有知道的,不吝赐教。”

    对于一干饱读诗书,喜欢闲扯淡的大人们来说。这简直是再好不过的话题了,便开始热烈讨论起来。肃穆的大殿一下子成了菜市场,连皇帝都无可奈何,只能等他们讨论完了再说。

    趁这机会,坐在沈默边上的张居正,笑道:“你这是缓兵之计吧。”

    沈默笑着点点头,看看唯一没有参与讨论的徐阁老,收回目光道:“缓一缓,让大家都想想,会想明白很多事的。”

    张居正没注意他在看谁,所以也不知他什么意思,便自顾自的问道:“你说,他们能弄个什么出来?”

    沈默又看看老神在在的袁炜,轻声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什么好怕的?”顿一顿,补一句道:“除非他能弄来真麒麟……”

    “还真难讲哩……”张居正道:“据说当年郑和下西洋,曾从榜葛剌国带回过麒麟来,之后南洋诸国,又有数次进贡;如果我了解无误的话,最后一次应该是正统四年,离现在已经一百好几十年了吧……”说着语气忧虑道:“会不会,他们又去榜葛剌国弄了头麒麟回来?”

    “你说的那个麒麟我知道,”沈默轻声道:“其实不是麒麟,而是一种长脖子的鹿,不过当今圣上最崇拜的成祖爷认为那就是麒麟……”俗话说‘凤毛麟角’,比喻极其稀少,所以虽然古籍上一直有记载,但谁也没见过真正的麒麟是什么样。

    后来郑和下西洋,见到了长颈鹿,当时就激动了。因为据古籍的描述,麒麟高丈二、身子像麇、尾巴像牛、蹄子像马、通体覆盖着金色的麟片;头顶是圆的,上生有角、戴肉,设武备而不为害,所以为仁也。

    郑和看那长颈鹿,个头足够、体貌特征也吻合——鹿身、牛尾、短角,身上的黄棕色斑纹、远看很像身披金甲!而且他发现,这大家伙性情十分温和‘有蹄而不踢人,有角而不触人’,可不正是仁兽嘛!

    于是郑公公据此断定,此乃麒麟也,便派人千里迢迢送回北京。成祖虽然感觉这麒麟的模样怪怪的,但人都说‘盛世出麒麟’,他正需要这玩意儿来证明自己统治是合法且英明的,所以也就认下了,还命人画了像。

    对这段典故,两人知之甚详。便听张居正道:“据说宫里是有画像的,到时候一比对,想要反驳的话,就比较麻烦了。”

    “也还好吧,”沈默淡淡道:“虽然那个长颈鹿,跟麒麟的特征都能对上了,但任谁看了,都会觉着差点什么……”他寻思下措辞,道:“应该是气势上的差别,麒麟应该是浑厚敦实的感觉,但那长颈鹿纤细修长,这一点对不上就差很多。”说着笑笑道:“其实这一点,当时人就有感触,只是皇帝喜欢,才将就着承认罢了……”

    “那得仰仗辩才无碍的沈状元了。”张居正不负责任的笑道:“待会儿可全靠你颠倒黑白了。”

    “我可没那本事。”沈默笑笑道:“这种事儿,还是大才子来说的好。”他现在要走沉稳肃穆的重臣路线了,这事儿跟他风格不符,于是给徐渭递了个眼色。

    徐渭隔着老远就看到了沈默的表情,于是还以眼色,两人你来我往几次,沈默便把心意表达清楚,也许这就是默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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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靖是喜欢清静的,最多能忍受半刻钟的嘈杂,时间一过,便用力敲击面前的铜磬,发出‘铛’地一声,大殿里立刻安静下来。

    “讨论出个结果没有?”嘉靖问道。

    大臣们面面相觑,他们虽然东拉西扯了很多,但心里都没底,唯恐说错了贻笑大方,非得先找个高人问问再说,最后都望向徐渭道:“徐大人,您是公认的大才子,必然知道该用何种礼数吧?”

    “嗯。”徐渭毫不迟疑的点点头道:“当然。”

    “爱卿请讲。”嘉靖道。

    “是。”徐渭清清嗓子道:“圣上需斋戒沐浴,燃香跪拜,行三叩九拜之礼,亲读祝文,而后奉之于正宫,每日早晚参拜……”

    嘉靖一听就不乐意了,但面上不能有丝毫不满,仍然笑眯眯道:“徐爱卿,你确定这不是祭先祖先宗之礼?”

    “当然不是。”徐渭道:“伏羲帝乾原见麒麟,周文***见凤凰,始皇帝东海见神龟,行得都是这种礼。”

    那边的袁炜一听,不知这家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能抬高他这边祥瑞的地位,何乐而不位,于是也附和道:“麒麟者,五灵之首,千年难见,皇上确实应该效法祖先,重典相迎。”沈默听他这么一说,心里直乐,暗道:‘这个老袁还真听话,挖个坑就乖乖往里跳。’

    嘉靖虽然喜欢祥瑞,但喜欢的是那种喜庆劲儿,可不是弄个祖宗回家供着。你麒麟再厉害,难道比我真龙天子的地位还高?我还得给你三叩九拜?以后宫里你第一,我第二?皇帝当然是不乐意。

    见大臣们都等着自己发话,嘉靖看看左右,问自己的首相道:“徐阁老怎么看?”

    便见徐阶眯着眼睛,缓缓道:“臣观史书,天子获麒麟的记载不在少数,但记述芜杂,真假难辨,所以臣以为,这种事儿还是慎重些好,以免闹了笑话……”

    “阁老这话有失推敲吧。”见首辅的态度暧昧,袁炜不得不出声道:“我等都是圣人门徒,孔夫子著《春秋》,以谨严著称,绝不语怪、力、乱、神,那些讹传幻化之事,但春秋上就明确记载着‘鲁哀公西狩获死麟’!孔子见而泣曰:‘麟之至为明王也,出非其时而见害,吾是以伤之。’”

    既然这麒麟是他弄出来的,袁炜自然早做了万全的准备,继续猛攻道:“且不说孔夫子见麟而生,见麟而逝!也不说其后历朝历代都有记载!单说本朝,三宝太监下西洋,为成祖爷带回来麒麟,成祖皇帝龙颜大悦,并重赏了进贡的番国使者,这都是在我朝典籍中明文记载的,阁老怎能说,没有麒麟呢?”

    他的攻势咄咄逼人,说辞有理有据,不容反驳,让徐阶的老脸有些挂不住,沉声道:“袁大人,老朽只是说自己不知道,并没有否定什么……”

    任谁都听出徐阶语气中的不满之意,但袁炜是那种天老子老大、我老二的性格,一时占了上风,哪能就此罢休,逼视着徐阶道:“那现在,首辅大人可承认有麒麟了?”

    他都把孔子和成祖都搬出来了,谁要是敢反对,那就是大逆不道、数典忘祖!徐阶无可奈何道:“看来,也许是有的……”

    不得不说,以有心算无备,战必胜矣。袁炜一套厉害的说辞,竟让大臣们无人敢反对,也让裕王的脸色,白的吓人……

    但嘉靖支持他的首辅,淡淡笑道:“袁阁老不必心急上火,徐阁老也是老成持国,为的是朝廷体统着想,非是反对于你。”袁炜赶忙连道不敢,又对徐阶道‘失礼’,徐阶自然表现的很是大度得体。

    最后的结果是,嘉靖决定先派出一队大臣去验明正身,如果那东西真是麒麟,那没什么好说的,该洗澡洗澡,该磕头磕头;要是假的话,那就洗洗睡吧。

    为表慎重期间,嘉靖派出了超豪华阵容,两位大学士,六部九卿一个不落……结果大殿里剩下的大臣不多了,大家一合计,便向嘉靖请求,也跟着去辨别一下。

    嘉靖知道他们想去看热闹,便挥挥袖子道:“都去吧,一个别留了。”于是转眼之间,大殿里走了个干干净净。

    见身边的太监也是蠢蠢欲动,嘉靖呵呵笑道:“走,咱们也去瞧瞧。”

    李芳小声道:“这不合礼数吧?让言官们看见,又要诘责主子了。”

    嘉靖却不以为意道:“笨啊,咱们不会悄悄过去,上城门楼子往下看,又清楚又隐蔽。”

    听皇帝这样一说,李芳笑道:“还是主子考虑的周全,老奴这就给您更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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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诸位大人奉命出宫,便见西苑门前已经人山人海,闻讯赶来的老百姓,将半条西长安街,围了个水泄不通,人人翘首以待,想看看那在数百侍卫引弓持弩、严阵以待之下的,盖着黑布的大笼子,里面到底是何方神圣。

    众位大人想走近些,却被高拱不露声色的拦住,道:“诸位,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玩意儿,还是站远点吧。”

    “嗯。”在这方面,大人们向来是从善如流,站住脚,问边上的袁炜道:“袁大人,这里面就是那瑞兽麒麟吗?”

    “是的,诸位大人请看……”袁炜拍拍手,那边站在笼子边的四个力士,便用力将布幔扯去,里头一只庞然大物,便显出了身形!顿时引来了潮水般的惊呼声。

    只见那是一头体长丈二,身高八尺,身被金甲,头顶独角的大兽,再细看它的躯干虽大,却与麇无异,尾是牛尾、足是马足、题是圆蹄;而麒麟最显著的特征,金色的鳞甲与肉质的独角,都在这头大兽身上,得到了体现!

    众人与那大兽隔着笼子眼对眼,场中寂静一片,此时许多人心里已经信了,这就是一头麒麟,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在他们心中,麒麟这种高贵的动物,应该有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永远高昂着头颅才对,但是这大兽低垂着脑袋也就罢了,还仅有一双花生那么大的小眼睛,生在那巨大的身躯上,看着十分的……滑稽。

    但谁也没法指摘什么,因为古书上从没描述过麒麟的眼睛、该不该昂着头之类,所以没人敢提出来,唯恐触怒了皇帝。要知道,在祥瑞这方面,嘉靖的辨别能力极低,说是冤大头也不为过。嘉靖朝各种祥瑞纷至沓来,累盈御前,可真有那么多异种神物吗?当然没有。其中不乏为投君所好,而不惜制假者,但只要不是纰漏太明显,皇帝都不会在意的。

    不过话说回来,这巨兽的体貌特征十分自然,完全不似作伪,就是最爱挑刺的官员,也没法说什么不是。也许麒麟本就是这般模样?或者这是一只丑麒麟?

    不过可没人敢说它丑,因为再丑……它也是麒麟啊!

    张居正也彻底没辙了,喃喃道:“不是你说的那种长脖子鹿,而且绝对的敦厚憨实,看来真是麒麟了。”

    沈默却得强忍着、紧绷着,才能不因这荒谬离奇又可笑的一幕而笑出声来,因为面前这个憨态可掬的大动物,虽然不是长颈鹿,他却一样十分熟悉。

    因为他分明看到了一头……犀牛,精确点说,是一头印度独角犀,再精确点,是一头通体被染成金黄色的印度独角犀,这种犀牛浑身生着圆钉头似的小鼓包,好象披着一层厚厚的鳞甲,还真与古书中描述的麒麟特征吻合。

    沈默不由高呼道,袁炜立功了,他揭示了千年之谜,也许先民们就是把这种犀牛,称之为麒麟的吧!

    虽然认出这东西不是麒麟,但沈默依然没法辩驳,因为犀牛这东西,早就在中原灭绝千年了,大臣们同样不认识,所以没法用一个大家都不认识的东西,来否定另一个不认识的东西。虽然话有些拗口,但事实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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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候,嘉靖已经登上了西苑门望楼,黄锦搬把椅子,铺上明黄色的褥子,请皇帝坐下来,还掏出一具他从南方带回来千里镜,好让皇帝细细端详那‘麒麟’。

    其实,不用千里镜也看得很清楚了,黄锦在边上道:“哎呦呦,好大一只啊,还金灿灿的哩,真像啊、哪都像,到底是不是啊,皇上?”

    嘉靖却并不表态……其实他看着也很像。若这是一般的祥瑞,他也就认了,可这一件太不一般了,历朝历代对麒麟的认定,都是十分慎重的,因为你认定它,就是认为自己的治下是盛世,自己是圣君,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弄不好就会贻笑千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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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众人都无话可说,景王得意洋洋道:“都承认这是麒麟了吧?”

    众人还是无话可说,只好点头承认。

    在回西苑的路上,高拱使劲拉一把沈默,面目狰狞道:“辩倒他,不然我们就完了!”

    边上的陈以勤也激他道:“你不是辩才无碍吗?这次要是真能扳回来,我就彻底服了你!”他们都知道,一旦认定是麒麟,会有怎样的后果。

    沈默苦笑道:“你们真是瞧得起我……”

    “不行也得行!”另一个声音响起,却不是他们五个中的任何一个,三人惊讶的歪头一看,竟然是不知什么时候缀在后面徐阁老,只见他一脸杀气腾腾道:“你要是辩不过来,我从此支持景王!”说着拂袖而去,留下一脸错愕的高拱几个,面面相觑道:“怎么首相大人也跟着着急?”

    谁也猜不到原因,最后只能作罢。高拱便补充道:“无论如何,拙言你都不容有失啊!我们只能靠你了!”其余几人也重重点头,表示同意。

    “靠,怎么都成我的事儿了?”沈默的脸郁闷成菊花道。

    “能者多劳嘛。”殷士瞻安慰他道。

    “有困难,找拙言。”张居正拍拍他的肩膀,笑道:“相信你,没错的!”

    远处的徐渭、诸大绶几个看了连连摇头,心说:‘看来高层不是那么好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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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有话要说,为这个情节,我查了整整半天的书,前后修改了三遍,我承认我自虐,明明起点是按字数算钱,可我还是这么锱铢必究,收入直接减半,不是自虐是什么?

第六五八章 盛世

    众位大人回到金殿,嘉靖已经先一步端坐在那里,一脸无知的问道:“诸位爱卿可看分明,那是否真乃麒麟啊?”

    有那爱溜须拍马的,便抢着朝嘉靖施礼道:“恭喜皇上,贺喜皇上,确实是麒麟现世,百姓轰动,全都激动的高呼万岁,庆贺太平盛世啊!”

    “哦,是吗?”嘉靖看看众大臣道。

    “确实如此……”袁炜躬身道:“盛世出麒麟,预示着天下太平,吾皇万寿无疆,大明国祚永继,微臣激动地不能自已,特做成《麒麟赋》一首,斗胆请皇上鉴赏。”。

    “哦……”嘉靖笑道:“不妨念给大伙听听。”

    “是。”袁炜清清嗓子道:“圣上圣德、缔造盛世;德安宝地、实生麒麟,身长丈二,麋身马蹄,肉角黦黦,文采焜耀,金光熠熠,趾不践物,游必择土,舒舒徐徐,动循矩度,聆其和呜,音协钟吕,仁哉兹兽,旷古一遇,照其神灵,登于天府……”引得众人一片叫好。

    这时,大理寺卿万采也出列添油加醋道:“圣上,臣也有话要说。”

    “你说。”嘉靖点头道。

    “三皇五帝之时,每逢圣帝即位,便有麒麟出现,昔日文王于渭河之滨,遇麒麟献身于芒砀山,随后天下大统;今日麒麟现世,贡献于朝,此乃皇福用祚、社稷永固之相,此乃千载难逢之喜事,”万采激动道:“微臣认为,当谕令全国,普天同庆,大赦天下,以飨盛世!”

    嘉靖的目光扫过御阶下的一张张面孔,这些人或是激动、或是沮丧,或是担忧、或是高兴,仿佛方才的一幕重现,但他分明感觉的到,那些人的情绪正好翻转了过来,喜的成了悲,忧的成了乐,让他觉着眼前的一切,是那么的不真实,似乎每个人都心怀鬼胎,都想要算计自己……皇帝还没有老眼昏花,他已经注意到,那些附和万采的,都是昔日严世蕃的党羽,其用心可想而知。

    嘉靖的目光在众臣间扫过,最后落在沈默的脸上,因为这家伙的表情十分严肃,还在不停地叹气,似乎很有不同意见。

    “沈默,大家都在恭贺盛世,你为什么一言不发?”皇帝发问道。

    “回禀皇上,臣在想一个问题。”沈默故作深沉道。

    “哦,”大殿里安静下来,只剩下皇帝和沈默两个人的声音,便听嘉靖道:“不妨说来听听。”

    “臣在想,”沈默缓缓道:“什么是太平盛世,太平盛世的标准是什么?”

    “你想说什么,不要卖关子。”袁炜以那大学士独有的威严,居高临下道。

    “呵呵,回袁阁老,”沈默拱手道:“下官听圣人说,致盛世之道,在礼优贤良,而不在祥瑞精华。”

    “你是说,皇上不礼优贤良?”袁炜逼问道。

    “下官不敢。”沈默低头道。

    “谅你也不敢。”袁炜哼一声道:“正因为皇上礼优贤良,才有这麒麟现世,”说着朝嘉靖拱手道:“圣上圣德,泽被四方,黎民安居,皆感皇恩,麒麟乃物精天华,集民心所至而成!所以才说盛世现麒麟,有麒麟便有盛世,你得明白!”

    “哼……”沈默显然不太同意,惹得袁炜瞪眼道:“你哼什么呢?”

    “陛下,诸位大人。”沈默提高声调道:“自古史家便有公论,能称盛世者,必须达到六条,一曰国泰、二曰民安、三曰国富、四曰民足、五曰国强、六曰文昌,这六条才是判定盛世与否的标准。”顿一顿,一字一句道:“而不是因为出现个貌似麒麟的东西,就说是盛世!”

    “大胆!”“胆大!”“胆大包天!”沈默话音一落,便听好几个人同时高喝道,胡植跳出来道:“万岁,臣弹劾沈默居心不良,胆敢污蔑圣上!”他这话确实大胆,就连嘉靖都为之变色,高拱张居正这些人,更是为他捏一把汗,刚要出声相助,却听沈默反斥那些人道:“一派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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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早决定改变往日温吞水的风格,胡植几个正撞到枪口上!沈默哪能任由他们栽赃?怒目而视道:“我何曾说过这种话!”

    “你刚才说,不能因为麒麟现世,就说当今是盛世!”何宾与他针锋相对道:“意思就是,当今不是盛世!”诛心之言,此言诛心啊!

    “何大人,您当年的功名,是凭自己的本事考取的吗?”沈默冷笑道,这一刻,他锋芒毕露,像一柄开刃的利剑,一往无前的刺向敌人。

    “当然!”何宾怒道:“你这话什么意思?”他虽然靠严嵩发迹,但功名还是自己考的。

    “那怎么连这么简单的话语,都没法理解?”沈默哂笑道:“我说判断盛世的标准在是否满足那六个条件,而不是单看那个貌似嘉瑞的东西……”说着定定望向何宾道:“何曾评价过当今一句?”

    “这个……”何宾一时语塞,胡植连忙帮腔道:“虽然你没说,但心里已经这么想了!”

    “那我到要问问,”沈默戏谑的望着他道:“胡大人可知下官此刻心中在想什么?”

    “这个……”胡植额头见汗道:“谁能知道?”

    “既然您现在不知道,”沈默两手一摊道:“方才又怎可能知道呢?”果然把胡植驳得哑口无言。

    沈默出道至今,比耍嘴皮子还没输过。

    “好了好了,”嘉靖出声阻止道:“都不要吵了。”双方只好罢战,便听皇帝问沈默道:“沈默,你的意思朕听懂了,说来说去,你还是不认这麒麟,对不对?”

    “圣明无过皇上。”沈默讨好笑道:“微臣这点小心思,根本逃不过您的龙目。”说着一脸不确定道:“微臣觉着,那异兽虽然各个特征能跟麒麟对上,但把所有特征加一块,却没有瑞兽麒麟应有的神采,反倒显得有些丑陋笨拙……似乎,也许,大概,可能是一种独角犀牛,而不是麒麟。”

    嘉靖被他那一连串的不确定逗笑了,过会儿才正色道:“沈默,方才你也在出去辨别的人群中,既然有异议,就应该当场提出,怎么这会儿才说呢?难道想看朕和诸位大人的笑话?”

    “皇上冤枉臣了,”沈默赶紧叫屈道:“正因为臣一时没想到证据说服别人。”沈默无奈道:“所以正在搜肠刮肚找对策,也就没来得及说话。”

    “那找到了没有?”袁炜那些人已经焦躁的不行,几次想插嘴,都被嘉靖有意无意的忽视了,只见皇帝还是不慌不忙的问道:“人家袁大人已经引经据典,证明那是麒麟了,你要说不是,是犀牛,可有什么证据?”

    通过皇帝的言谈神情,沈默能猜出几分圣心,便壮着胆子道:“证据没想到,却想起了一些掌故,似乎与今日之事,颇为类似。”

    “什么掌故?”嘉靖问道。

    “臣记得宋朝范镇的《东斋记事》上记载:‘嘉佑二年,六月交趾贡二兽,状如水牛,身被肉甲,鼻端有角,食生刍瓜果,必先以杖击之,然后食。时以为麟。”沈默便沉声作答道:“同样是宋人的沈括,也在《梦溪笔谈》中记载‘至和中,交趾献麟,如牛而大,通身皆大麟,首有一角……’”

    众人一听,不由恍然大悟,心说:‘老觉着那‘麒麟’像什么东西,可不就像牛吗?’已然信了,此物在宋朝也出现过。

    “这么说,宋代也出过此等……那啥了?”嘉靖不动声色道。

    “观两人之记载分毫无差,”沈默点头道:“且描述与外面那……异兽形似神也似,微臣相信,当时宋代人也见过同样的异兽。”说着抬起头来,面露强大自信道:“嘉瑞者国之大事,明君不可轻信,朝廷也不可轻易决断,因为这不仅关系到当时的皇帝尊严、朝廷威信,还会留在史书上,任凭后人点评。”

    嘉靖缓缓点头道:“朕也正是有此顾虑……”便对沈默道:“你既然记性这么好,就说说宋朝那两次都是怎么办的,也好给朕个参考。”

    “遵旨。”沈默淡淡道:“两次都引起了很大的争论,考之记传,与麟不类,当时有谓之山犀者。然犀不言有鳞,莫知其的。”说着两手一摊道:“宋人也分不清,是犀还是麟,所以为臣还是不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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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了沈默的话,嘉靖问众人道:“你们觉着如何?那……异兽,像麒麟多些,还是像独角犀多些?”这两样东西大伙都没见过,自然要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扯了。

    袁炜那边说,既然跟麒麟特征相同,自然就是麒麟;高拱那边说,既然是麒麟,怎么那么个衰样?袁炜那边不乐意了,怎么是衰样了?高拱那边道,大身子、小眼睛、低着头,难道还不衰啊?

    “那是谦虚低调,虽然丑但很温柔!正合仁兽的特性。”袁炜那边急了道:“倒是你们,以貌取人,粗鄙可耻!”

    “不是以貌取人,是以貌取兽。”高拱那边道:“这大殿里就有好几处刻着麒麟,瞧瞧那威武劲儿,那才是五灵之首的范儿!你弄得那个,五丑之首还差不多!

    于是双方争做一团,吵得不可开交,虽然胜负难分,但无论如何,方才一边倒的‘麒麟说’,已经不复存在了。

    ‘铛铛铛……’急促的敲击声又响起,众人才看到皇帝已经不耐烦了,这才意犹未尽的收了声。虽然他们都住了嘴,但嘉靖还是感觉有一千只苍蝇在耳边飞,不由暗暗发誓,再也不把这些讨厌的家伙找来了。

    定定神,嘉靖对沈默道:“你就直接说,宋朝人最后怎么办的吧?”

    “是。”沈默沉声道:“君臣讨论到最后,既不能否定、又不能肯定,欲谓之麟,则虑夷獠见欺;不谓之麟,又无法辩驳。于是止谓之异兽,最为慎重得体。”说着一躬到底道:“皇上,臣以为当以此例处置此事,方位妥当!”

    “唔……”嘉靖还是不置可否,这下可把大臣们弄糊涂了——起先大家都觉着皇帝爱祥瑞,见到麒麟肯定比老子还亲,所以才没人敢提异议;后来发现皇帝对那麒麟不甚热乎,看来不太认同,所以才敢说几句真话;谁知到现在还不表态,让谁也猜不到他的想法。

    见皇帝态度暧昧,袁炜又有了信心,出列指着沈默高声道:“皇上,这人处心积虑的否定麒麟,其实就是想否定我嘉靖朝乃盛世这一铁打事实,其心可诛啊皇上!”说着杀气腾腾道:“臣请诛此獠!以正人心!”

    “皇上,臣已经说过了。”沈默毫不示弱道:“我朝是不是盛世,不是由一只麒麟决定的!而是由皇上和大殿上的诸位决定的!”

    听他如是说,包括嘉靖在内,众人不禁面颊发烧。嘉靖心说,可不是吗,此物是不是麒麟,全看朕怎么给它定,说它是它就是,不是也是,说不是就不是,是也不是,就是这么牛气!为了证明当今是盛世,就得勉强认它;但人贵有自知之明,嘉靖知道自己当了这些年甩手掌柜,大明朝内忧外患,积弊重重,已经是百病缠身了,还盛世?不末世就烧高香了。所以他着实担心,一旦认下了,自己将成为笑柄,被天下人笑,被后来人笑,为了个虚名,实在得不偿失。

    且想想要给那么个丑东西磕头,嘉靖就觉着郁闷,真是好生难以抉择啊。

    但他显然会错了沈默的意,只听沈默继续道:“不只是陛下和诸位大人,还有不在这紫光阁、两京一十三省的无数大明官员!”

    “啊,难道这些人也说了算?”众人惊讶道:“难道还轮到他们说话?”

    不过嘉靖却已经明白沈默的意思,闻言微笑道:“沈爱卿,你说的不是麒麟,而是盛世,对吗?”

    “皇上圣明!”沈默声音洪亮道:“与其疯狂的迷恋传说中的麒麟,不如珍爱大明的八千万子民。”说着双手张开,一脸庄重道:“只要皇上选贤任能、礼优贤良;我等官员能恪尽职守,勤政爱民,必能让八千万子民与朝廷同心同德,何愁不出现文治武功、国富民强,万邦来朝,之真正的盛世景象!”

    “说的太好了!”许多人不由喝彩,便跟在沈默后面道:“臣等附议!”

    嘉靖还是那副表情,但眉头舒展开来,显然已经有了主意,他问徐阶道:“首辅大人怎么看?”

    “回禀皇上,老臣以为,”徐阶郑重道:“沈大人所说的盛世才是正理!自汉唐至今,公认的盛世有三段,文景武帝、贞观开元、洪永宣仁,没有人说其是因为麒麟凤凰而称治世,而是因为沈大人所说的文治武功、国富民强、万邦来朝!”说着一掀衣袍下襟,郑重的跪在皇帝面前,沉声道:“臣也不才,愿以肝脑涂地,辅佐吾皇继往开来,创大明之辉煌盛世!”

    “臣等愿意肝脑涂地,”百官一起跟上,齐声道:“辅佐吾皇盛世,创大明之辉煌盛世!”袁炜和景王等人,虽然一百个不情愿,但也不得不跟着滥竽充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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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情至此,便已尘埃落地,结果算是皆大欢喜,至少表面上是这样的,没人有何人受到惩罚,皇帝还重重赏赐了自己的两个儿子——奖品便是那两样祥瑞,那‘皇天后土,日月永照’的石头,赐给了裕王好生保管;而那宫外那几乎变成麒麟的犀牛,最终被命名为‘辟邪’,被赐给景王爷好生饲养。

    事情似乎圆满解决了,无人不夸赞沈默的机智博学、忠心劝谏,也让天下人重新认识了这位年轻的翰林掌院,原来他也是敢说真话、敢劝谏的……这在大明朝的高官中,真算是凤毛麟角了。

    其实他们把沈默抬得过高了,因为他那种温和的劝谏方式,只能治标不能治本,只能让皇帝一时脑热,过后该修炼还修炼,该迷恋祥瑞还迷恋。

    要想让嘉靖皇帝永远长记性,沈默做不到,只能等待某位大神来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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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晕,确实bug了,616大殿有犀牛当过群众演员,已经把那轱辘掐去了,扫瑞啊……一出闹剧写着写着竟变成主旋律,我觉着我有当红色编剧的潜质,嘿嘿。

第六六零章 复苏的起点

    沈默的苦恼也是百官的苦恼,因为在相位稳定后,徐阶终于腾出手来,开始刷新嘉靖朝浑浊不堪的吏治。

    他首先开刀的自然是都察院,都察院御史职专纠劾百官,辩明冤枉,为反贪风纪之司,从成立的那天起,就是大明朝官僚体系的监督者,是朝廷对抗腐败,提高行政效率的不二法宝。

    然而严党执政多年,早对都察院进行了数次清洗,将敢于直谏的正直之士或是罢官、或是流放,全换成自己的爪牙,将都察院变成了打击异己、保护自我的看门狗,使其监督纠察的作用荡然无存。许多不肯依附严党的能臣清官被都察院弹劾下台,而很多无德无能,贪婪成性的庸官赃官,却安然无恙,甚至得以高升。

    所以徐阶的第一步,就是给左都御史胡植挪挪地方,倒也不愧他,直接改任了大明朝最肥的差事,也是严世蕃一直盘踞的位置……工部尚书。严党自然不甘心失败,在廷推时竭力反对,但徐阶已经是首辅,提前跟六部九卿打好招呼,尤其是在山西帮的支持下,取得了足足七成的支持票,将胡植踢出了都察院,并将右都御史刘焘顺利的扶正。

    徐阶这回是用对人了,那刘焘虽然是进士,但靠带兵打仗以战功上位,生性嫉恶如仇、做事雷厉风行,绝对不怕得罪人。一上任,他便开始整治手下的御史队伍,立上一本奏曰:‘朝廷设风宪,所以重耳目之寄,严纪纲之任。近年以来,未尽得人,妄逞威福,是非倒置,风纪废弛。臣请将阖院御史尽数开革;令各部院、各承宣布政使司重新保举,务要堂上官开具实行,移咨吏部,审察不谬,方可任用。其后有犯赃及不称职,举者同罪!”也就是说,将都察院一百多名御史全都解职,然后令中央地方各大员重新保举,且在任用后,如果出现犯赃或者不称职,举荐的人将同罪论处。

    如此激进的方法,不要说嘉靖了,就连徐阶也不能答应,直接将其奏本打回,命其重拟方案,并要求‘缓一点’、‘轻一点’,刘焘修改后,又被打回,又修改、再打回,如是再三,他终于忍无可忍了,直接找到徐阶道:“这是最后的方案了,如果不答应,我就不干了。”

    徐阶知道他说到做到,也不想打击他的积极性,终于同意了他最新方案——设一年考核期,综合考量查实的弹劾数目,以及涉案官员的分量,为所有御史排定名次,前三分之一者,将移文吏部予以晋升,后三分之一者,将以不称职弹劾,绝不姑息。同时命各部院、各布政使司,举荐合适人选,并将其表现,计入推荐者的考核中。

    在徐阁老的努力下,这项仍很强硬的措施,终于获得了朱批,已经憋坏了的刘焘终于可以行动了。他将一干御史集结堂前,大声宣读了圣谕,黑着脸对手下一干人道:“我知道这样肯定会招人恨,也知道你们会恨我,但既然当了御史,就不能想着左右逢源,招人怕、惹人恨就对了!”说着重重一拍胸口道:“文官补飞禽、武官补猛兽,我们胸前却是的神兽獬豸,獬豸是什么?专触不直、不正、不法者!是人间正气的守护神,是奸邪小人的‘鬼见愁’!太祖皇帝赋予我们纠察百官、风闻奏事而不论罪的权力,就是希望我们能像獬豸一样,与贪赃枉法者势不两立,保大明政治清明!”

    “无数前辈没有辜负太祖的期望,他们不畏强权、仗义死节,弹劾了无数巨贪蠹国者,为国除害的同时,也成全了自己百世流芳的美名,以至于人们一提起御史,便会肃然起敬,认为是忠臣、是清官!”说到这,他重重叹口气道:“但这二十年来,我们和光同尘、我们同流合污,甚至助纣为虐、为虎作伥,我们玷污了自己的神圣,我们丧失了自己的尊严和传统……你们扪心自问,大明朝立国二百年,可曾有哪一朝的御史,比我们还差劲?”

    一席掷地有声的讲话,羞得众御史都低下了头,刘焘这才放缓了语气,道:“我也知道,原先严党执政,都察院也在他们手中,大伙儿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才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是时局使然,也不能全怪大家。”刚说了两句让人宽心的,他又话锋一转道:“但现在压制言路的人走了,没有人剥夺咱们说话的权力了,如果还奉行‘百言百当、不如一默’,甚至还给别人当枪使,那请你这就离开,本官会让你体面的转到别处任职;你要是选择留下来,就得遵守御史的本分,不然休怪本官无情。本官这里,只留志同道合的铁骨男儿!”

    无论心中作何感想,众御史都齐声应和道:“愿与大人同志,复我御史美名!”

    “好,”刘焘猛一挥手道:“众御史听令!”

    “在!”

    “自今日起,都察院全力纠察百官,凡大臣奸邪,小人构党,作威福乱政者!劾。凡百官猥茸贪冒坏官纪者,劾!凡学术不正,上书陈言变乱成宪,希进用者,劾!”

    “是!”众御史被刘焘弄得热血沸腾,不少人当时就冲动了,一种在大明朝愈发罕见的神圣感,竟重又孳生起来。

    御史一冲动,百官就倒霉。想想吧,一百多个憋足了劲儿,比着赛着挑毛病、找麻烦的家伙,不分昼夜的盯着你,就是鸡蛋也要给你挑出骨头来,多让人不寒而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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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吏部的通力配合下,这场廉政风暴,终于实实在在的刮起来了,无数官员应声落马,其中不乏显赫一时的高官……

    嘉靖四十一年六月,广东道御史郑洛,参奏大理寺卿万采贪赃;江西道御史林润弹劾仓场总督鄢懋卿贪赃;河南道御史陈克俭弹劾河南巡抚万虞尤贪赃,证据确凿,不容置辩,徐阶和袁炜共同票拟‘革职闲住’,获得嘉靖皇帝批准。

    次月,兵部侍郎何鳌、刑部侍郎涂立、工部侍郎刘伯跃等十多员中央、地方大臣,又遭到弹劾,再次获得嘉靖皇帝批准。

    又一月,有御史马安诠、胡应坤等人,弹劾严家父子不法事二十条,要求将其父子押回京城问斩……折子被内阁打回来,又通过司礼监的关系辗转送上去,终于还是到了嘉靖皇帝跟前,

    嘉靖这次终于不批准了,他招来徐阶,不满道:“老严嵩已经致仕了,严世蕃也发配雷州,那些人还想怎样?非要斩草除根?怎么就这么不容人呢?”

    徐阶却不紧不慢道:“皇上明鉴,您已经申明圣意,不许再弹劾严家父子,下官也反复下文强调,不可能有人不知,却还敢上书忤逆圣意,八成是别有所图。”

    “难道不是有人为讨好你这个首相?”嘉靖冷哼一声道。

    “严阁老是下官的老上司,下官对他老人家,是发自内心的尊敬,严阁老在时,下官会每日问安;严阁老致仕了,学生也经常写信,问候他老人家,恭祝他身体健康,寿比南山,这都是发自内心的,”徐阶赶紧解释道:“如果有人想要讨好老臣,应该帮严阁老说好话才对,谁要是以为落井下石能让老夫感激,那真是大错特错了。”

    听了徐阶这话,嘉靖面上的寒意稍减,他知道这么一件事儿。在徐阶上位之后,他儿子徐璠曾经对他说,父亲你受了那么多委屈,还让天下人多有误会,应该报复一下严家父子,好给自己正名。徐阶闻言勃然大怒,破口大骂道:“你这逆子难道不知?若无严阁老提携,我能得到今天的地位,要是再敢说对严阁老不利的话,我就打断你的腿!”

    私下对儿子都是这种态度,面对别人是更是如此,这些嘉靖都是知道的。所以他才觉着徐阶不是想整严嵩,而只是单纯的为了使朝廷重焕新貌。如是想过,嘉靖便不再追究徐阶的责任,吩咐道:“那两个顶风作案的御史,要严加惩处,若是有背后的主使,同样严惩不贷,绝不能姑息。”说着苍凉的叹息道:“有道是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严惟中伺候朕三十年,该有个好下场啊……”

    “是,老臣明白了。。”见老严嵩在圣心中的地位仍如此之高,徐阶心中凛然,只能恭声应下。

    待徐阶退下后,嘉靖漠然坐在蒲团上,望着空荡荡的大殿,心里充满了孤独,他竟十分想念老严嵩,几十年的交情,甚至已经超越君臣的范畴,带着点朋友的意味。嘉靖已经习惯有严嵩陪伴,有严嵩服侍,现在那条熟悉的老狗不在了,皇帝莫名惆怅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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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不知多久,陈洪轻手轻脚进来轻声道:“主子,到晚课时间了。”

    嘉靖闻言点点头,陈洪便从香炉里提出那把小铜壶,伺候皇帝进了丹,本想告退,却不见嘉靖入定,便轻声问道:“主子有什么心事儿吗?”

    过了一会儿,嘉靖缓缓问道:“严嵩最近过得怎样?”

    陈洪闻言面露悲伤道:“回主子,很不好。严阁老离京返乡,沿途百姓知道了,纷纷赶来看笑话,处处指指点点,让他老人家非常尴尬。竟然一路遭骂,万般凄凉,无奈之下,只好命家人护送车辆在前面先走,自己则仅带着管家严年和一个小厮在身边伺候,三人雇一头小驴骑着,缀在后面赶路……结果一个半月的路程,走了将近三个月,严阁老支撑不住,走到南昌就病倒了,到现在还在那养病,没能返乡呢。”

    嘉靖听了皱眉道:“严嵩是致仕,又不是罢官,那些人安敢如此对他?”

    “唉,主子,那些愚民知道什么?还不是别人一煽动,就跟着瞎起哄吗?”陈洪一脸忿忿道:“奴婢斗胆说一句,您该帮帮严阁老了,不然他真要被人欺负死了。”

    “难道把他再请回来当首辅?”嘉靖缓缓摇头道:“算了,到了南昌应该好点了吧,他这些年就算对不起两京一十二省的百姓,却也给江西办了许多好事,那里的老百姓不会再伤他心了吧?”

    “可朝廷还有很多人不死心……”陈洪小声道:“主子,奴才不是替严家说话,而是觉着他们太不像话了,什么都得内阁说了算,不把主子放在眼里……”

    嘉靖一下被戳到痛处,又一次沉默了,对于目前的状况,他确实感觉不爽,因为徐阶在当上首辅前后的表现,让他大跌眼镜——当严嵩在时,身为次辅的徐阶对嘉靖一味柔顺奉承,抢着为他炼丹,挖空心思写青词,甚至比严嵩还体贴,在经济极端困难的情况下,为皇帝重修寝宫,以至于让皇帝觉着,有了这个松江人,没有严嵩也一样。

    但当嘉靖真的赶跑了严嵩,把徐阶扶上首辅位置后,他发现这小个子变了,他虽然仍披着柔顺的外衣,但老谋深算、极有主见,并可以娴熟的运用朝中犬牙交错的势力,将各种力量拧到一块,成就自身的强大。这种强大是嘉靖皇帝也无可奈何的。

    因为大明朝的政体如此,当年太祖皇帝废除统领百官、总理朝政的丞相,目的是加强皇权,将天下威柄尽收皇帝;所以在废除宰相的同时,也将中央地方各权力机关分化制衡,使其没有独立决断的权力,必须仰仗皇帝的裁决。但事实证明,没有宰相的政府是万万不行的,因为省心独裁固然是好,可带来的工作强度,也是无比恐怖的,足以将皇帝这份人人羡慕的美差,变成天下首屈一指的苦差。就连他那血牛无比的儿子朱棣,也无法承受,更不要说娇生惯养的后辈们了。

    所以从朱棣开始,历代皇帝为了不至于累死,都在偷偷摸摸干一件事,赋予内阁实质上的宰相权力,而且因为朱元璋的后代,在能力上是一代不如一代,只能不断的给内阁的权力加码,到了正德年间,内阁大学士……这个在洪武年间,充其量只能算是皇帝秘书、参谋、文书的角色,已经跃升为实质上丞相,到了嘉靖年间,宰相已经对大学生公认的尊称,甚至皇帝都不避讳以‘首相、次相’,来称呼自己的阁臣。

    其对大明政治的影响,绝不是相权失而复得那么简单,因为当皇帝重新塑造出相权时,太祖皇帝对各部院分权制的恶果,便显现出来了——尚书督御史们的权力过小,根本不能与大学士抗衡,结果朱元璋辛辛苦苦集中的权柄,成全了大学士的强大,其权柄超过宋朝,直追汉唐。他们门生故吏遍布朝中,威望极高一呼百应,皇帝要是没有正当理由撤换他们,没准就真成了孤家寡人,被百官群起攻之。

    打破祖制的皇帝,吃尽了大学士们苦头,只好再打破一项祖制来弥补,那就是赋予太监们权力,让他们帮自己抗衡相权;但嘉靖皇帝有强大的自信,不喜欢太监干政,他坚信自己的权术足以维护权威;事实上,前四十年他干的确实不错,用张璁、方献夫、桂萼等人,斗倒了以顾命老臣自居,总想控制皇帝的杨廷和等前朝老臣;又用夏言斗倒了难容异己、睚眦必报的张璁等人;再用严嵩斗倒了刚愎自用、不尊敬皇帝的夏言;又用徐阶斗倒了结党营私的严嵩。

    归根结底,他的帝王术的核心就是制衡,具体方法就是帮弱不帮强,当某位首相过于强大时,便是他帮着弱者将其消灭的时候。事实上,一百五十多年来,大臣们都能体面下野,安享晚年,只有嘉靖朝的权臣总不得善终,其根源就是皇帝这种权力之道。

    当帮着徐阶斗倒了严嵩时,嘉靖同样为他准备了对手,次辅袁炜。但这次皇帝看走眼了,因为袁炜的文章写得好,政治手腕也不差,确实是难得的人才,但碰上徐阶这位,奉陪严嵩十几年的超级高手,根本不是对手,被徐阶压制的死死的。

    结果皇帝无奈的发现,现在已经没有人能制衡徐阶了,就像严嵩曾经呼风唤雨、总揽国政,徐阶也拥有了同样的权力。现在的徐阶,虽然还保持着对皇帝的有求必应,但他有什么法令要颁布、有什么人选要任用,嘉靖也不得不让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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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重宣布,蝴蝶效应的积累,让历史在这里已经慢慢走上了另一条道路……

第六六一章 帝喾

    嘉靖毕竟是老了,没了那份魄力和锐气。一想到为了把严嵩换下来、实现政权的平稳过渡,自己长久的谋划,所经受的煎熬和纠结,他就没有勇气再来一次。唉,算了,算了,咱们击鼓买糖,各干各行吧,你们治国,朕安享晚年、专心修道,互不干扰,这总行了吧?

    这是嘉靖皇帝的底线了,如果这都守不住,无非再来一次大礼议嘛……‘朕豁上了。’嘉靖如是想到。

    在皇帝的消极妥协下,徐阶终于得以大展身手,证明自己与前任的不同,他日夜操劳,努力工作,一条条法令、一项项措施颁布下去,纠正着二十年来的错误,使这个庞大帝国重新往正确的轨道上行去。

    首先是言官们重新开始纠劾百官,上至内阁大学士、各省督抚,下至各部主事、各省县令,全都被他们死死顶上,小到随地吐痰、仪容不整,大至玩忽职守、贪污受贿,无不成为御史们的炮弹,向他们猛烈的倾泻而下。

    在嘉靖四十一年的下半年,几乎每个月都有十几名中高级官员,几十名中低级官员遭到查处,罢官去职,至于受到处分者,更是不计其数,能在这场风暴中毫发无伤者,绝对是凤毛麟角,甚至连徐阶本人也未能幸免。但积极的一面不容忽视,得益于御史们的辛勤工作,无数贪污腐化者被揭发,尸位素餐不称职者被清理出文官队伍,许多不合理的弊政纠正,沉寂已久的大明官僚机构,又一次焕发了生机与活力!

    事实证明,饱读圣贤之书、深受圣人教诲的大明官员,绝不是一些只知道蝇营狗苟、混吃等死的废物,当政治重新清明,官员们心中那‘治国平天下’的梦想,也再次被擦亮了……

    有单独上书言事的,比如刑科给事中候廷柱,为朝廷财政窘迫计,上书当奏裁各衙门工役宜据册定数,裁撤冗食,徐阶称善。经查后,遂定内府宫人一万七千一百七十名、锦衣卫一万六千四百名、光禄寺三千六百名、太常寺一千一百名。共裁撤冗余八千余名,并定例此后有缺,许于在册余丁充补,不得夤缘滥收。

    也有群策群力的,在户部尚书方钝的主持下,群臣议理财之策,共得十四策:省兵食,慎调遣,先节省,完积逋,清屯粮,牧马匹,均修边,停外例,处铜价,减供应,杜奏留,议补助,议漕河工银。其中,最重要的是节省兵饷。徐阶以近年边饷侵冒多端,特令各抚、按官正己率属、严革积弊。违者听部、科参治。

    像这样积极的建言还有很多,也大都得到了内阁的强力支持,得以化为政令执行下去;这些对国家有益的举措,很快收到了成效;到年底时,国库收入增长了四成,南方的形势日趋稳定,江浙一带的工商业兴盛发展,各地的民乱冲突也平息大半,混乱已久的大明朝,竟出现那么几丝中兴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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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阁老可以松口气了,他当上首辅后的第一份答卷还算合格,可以向皇帝、百官和天下人交代了。

    之所以说合格,而不是优秀,因为还有北方的边患愈加猖獗,俺答和他的儿子们,从大明绵长的北方国境频频入侵,烧杀抢掠,最远曾经突入到河南一代,最严重曾经突破到宣府以南,令京师告急,皇帝震怒,趁机把徐阁老骂了个狗血喷头。

    徐阶知道皇帝是借机发作,但更知道北方的边患,已经到了非解决不行的地步。其实他早将其提上了议事日程,先小范围的咨询富有学识和军事经验的大臣,尤其是杨博、许纶更一干老将,希望能找到解决之道。但这些大臣的态度都十分悲观,杨博说:“时势诚颓败矣,兵不素练,将未得人,馈饷屡乏,即无可持之资。当事之臣,自任其责,防守边疆,令不得患,虽犯不得利。此即御戎之策矣……”

    已经致仕在家的许纶,在给徐阶的回信中写道:‘目今虏患日甚,然武备积弛,见籍止十四万余,而操练不过五六万,支粮则有,调遣则无。比敌骑深入,战守俱称无军!但边臣戮力防御为守之计,令不能深入,即为得策。若欲驱扫远遁,恐力非昔比也。’与杨博几乎持同样观点,就是全力防守,能把蒙古人挡住,就是很大的成就了。

    当然,两位加起来在兵部任职一个甲子的大员,也提出了中肯的建议——切勿好高骛远,踏踏实实练兵整备,只要能把自身的问题解决好,挡住蒙古人的进攻就不成问题。

    尽管说得委婉,徐阶还是听出了他们的言外之意,显然上至兵部、下至地方边镇将帅,都存在着严重的问题。他乃生性谨慎之人,信奉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绝不会像当年曾铣夏言般好高骛远,自身问题还没解决,就想展开规模宏大的‘复套’战争,一劳永逸的消除蒙古人的威胁。那在徐阶看来,实在是不切实际,只能为自己招惹祸患。

    有老师的前车之鉴,徐阶并不着急立刻做出功绩,他准备用十年时间,由内而外的解决北方边境问题。首先他要做的,是先解决兵部自身的问题;为此,徐阶将兵科都给事中以下四人全部替换,由自己的同乡后辈胡应嘉领衔,彻底对兵部进行一番大检查。

    检查的结果触目惊心。胡应嘉奏曰:‘除职方司外,武选、武库、车驾三司皆重其弊矣,但有武官袭职、晋升、调迁等事,必先行贿于武选,若贿金足,则心想事成;若不足,则休想成事,故边将专事钻营贿赂,不思杀敌立功,又怎能为国御辱?’

    除了武选司,武库和车驾,这两个负责军队装备的清吏司,问题也一样十分严重,主持军械制造的官员侵吞料价,以致造出的装备不堪使用——用胡应嘉等人的话说,就是盔甲‘中不掩心,下不遮脐,叶多不坚,袖长压臂,全不合式’、‘弓力不过一二斗,矢长不过七八把,平昔尚不能射远,披甲后,手不能举,射只过数十步而止。刀尤短小,亦无锋。’

    当所有的情况摆在面前,徐阶在头大如斗之余,竟有些理解严嵩了,如此武备,加上一窝只知道钻营剥削的将领,能打过蒙古人才叫见鬼。当然,没有严嵩误国二十年,大明的军备也不至于沦落到如此田地……至少当年毛伯温和他老师聂豹在时,大明的军队还是有战斗力的。

    徐阶知道,想要整顿兵部,关键还是得选好人,像把刘焘那样的刚直之臣放到都察院,便能为自己的改革奠基;要想解决好军备问题,非得也找到个合适的人选才行。

    这对徐阶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因为在多年的次辅生涯中,他并不是光顾着奉承皇帝,巴结严嵩去了,同时也在默默观察大明朝的官员,对于谁有什么本事,能有什么用处,早已做到心里有数,并巧巧安排好了。

    当终于可以大展拳脚时,徐阶便将这些人一个个从夹戴中拿出来,摆在台面上,现在需要一个可以整顿兵部的尚书了,他的人选是——南京户部尚书郭乾。

    郭乾此人跟徐阶没什么交情,甚至都没说过几句话,但徐阶敢说,这就是自己需要的那个。此人少时孤贫,刻苦读书,嘉靖十七年中进士后,历任工部主事、郎中,后外任河南卫辉知府,由于政绩突出,不断升迁。历官山西按察司副使,浙江右参政、浙江按察使、江西右布政使、陕西左布政使,是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晋升上来的,这足以说明他的能力。

    后晋升都察院副都御史、巡抚陕西,终于步入了政坛的最高层,在巡抚任上,他严格约束部属,经考核落实,罢去贪墨属吏数人。从此,‘自监司守令,莫不持身若冰玉’。不久因为朝廷指定先南后北的方略,他改任南京兵部尚书,旋又改为南京户部尚书,负责为东南总督胡宗宪总调粮饷……彼时共计二十万大军,战线绵延数省,调运难度不啻于上青天,但他还是出色的完成了任务,从无一次延误错漏,深得前线将士好评。

    徐阶看重郭乾的,正是他丰富的经验,和强大的行政能力,尤其是在陕西巡抚任上时,左右成效的肃贪整顿,于是将其调往京城,相信他不会让自己失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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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这一切,都与嘉靖皇帝无关,他对政事的倦怠已经到了极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修道事业中。而且随着年岁日长,求长生方术益急,竟下诏天下,许以重金厚禄,访求方士及符箓秘书。上余下所好,一时间各省官员大肆搜寻,到嘉靖四十二年初,共进献秘法上千册,并荐方士百余人,经京城的龙虎山天师们筛选后,留下百余本,十余人进献皇帝。

    时有江西丰城县方士熊显进《法书》六十六册,嘉靖御览后,招之面谈,处处合心,竟大喜过望,直接就不需要别的方士了。

    这么多雄心勃勃的方士,为何被这熊显拔得头筹,除了此人长得帅、卖相好之外,关键是他的说法太牛逼了。此人持‘转世之说’,意思是,今世人都是古人的转世,如果修炼到一定程度,便可以获得前世的记忆,如果再修炼,还可以恢复前世的一切,诸如寿元、本领之类,却不失本身灵魂。

    很显然,这是个很吸引人的话题,嘉靖果然入彀,问道:“那你修炼到什么地步了?”

    “草民不才,修炼至今,已经小有所成了。”那熊显望之四五十岁,面容清矍、身材消瘦,身穿峨冠博带,手摇五禽羽扇,端的是神仙风范,让人……尤其是嘉靖这样的‘神仙控’,不由生出十分好感。

    “真的吗?”嘉靖问道:“那你是哪个古人转世呢?”

    “草民上辈子叫叔羡。”熊显道。

    “哦?”嘉靖笑问道:“竟然是帝喾的大臣……那你能不能看看,朕是哪位古人转世?”

    熊显闻言起身,行三叩九拜大礼后,高声道:“陛下,您就是帝喾啊,老臣等着一天许久了!”说着泪流满面起来。

    嘉靖大吃一惊道:“什么,你说我是帝喾转世?”

    “是啊,陛下。”熊显激动道:“您现在还未觉醒,所以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只要稍加修炼微臣靠当年记忆写下的《法书》,必可重获帝喾真身啊!”

    嘉靖陷入了沉默之中。帝喾是谁?那是三皇五帝之一,仁而威,惠而信,修身而天下服,在位七十年,天下大治,人民安居乐业!更重要的是,这帝喾活了一百零七岁,最后羽化成仙而去,要是自己真能化身为他的话,那长生的梦想不就可以实现了?而且还能当一世明君圣皇?这、怎能不叫他怦然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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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然,嘉靖毕竟不是小孩子了,不可能人家说他是帝喾就相信,总得能说服他才行,于是问那熊显道:“你这话有什么证据?”

    “有的。”熊显点头道:“因为陛下与帝喾的印记相同,便应有很多共同点,您只要耐心寻找,一定能找得到。”

    “共同点?”嘉靖喃喃道:“朕与帝喾有何共同点?”

    “首先,你们都是皇帝。”熊显轻声道。

    “当然。”嘉靖点头道。

    “然后,你们的父亲都不是皇帝……”熊显又低声道。

    嘉靖终于动容了。对三皇五帝的故事,他还是耳熟能详的。帝喾是黄帝曾孙,祖父名玄嚣,父亲叫蟜极。因为黄帝在位时间很长,所以玄嚣没有继位,最后由蟜极的哥哥颛顼继位,帝喾十七岁便帮助他大爷颛顼理政,颛顼死后,将帝位传给了他,时年三十岁。

    他这才意识道,自己跟这位上古帝王的人生,竟然如此吻合。如果自己真是帝喾,那父亲献皇帝就是蟜极,孝宗敬皇帝就是颛顼!而自己虽然十几岁继承大统,但国政尽在大臣文官手中,直到三十岁的时候,才树立起自己的不二权威,真正像个皇帝样了……在他心里有个傲气的看法,大明朝开国至今,只有太祖成祖二位帝君可以称得上至尊,其余诸位窝窝囊囊,名不副实,根本不算是真正的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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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夜里,嘉靖做梦了,他梦见自己成为五帝之一的帝喾,英明神武、一扫六合,四海咸服、万邦来朝,御国七十年,最后升天而去。更让他激动的,是自己竟恢复了男性雄风,夜御数女而不倒,真让他做梦也会笑。

    最后,嘉靖被自己的笑声惊醒了,醒来后才发现这是一场梦,但往那里一摸,竟然真有硬度,不由大喜过望,立刻叫人传后妃侍寝。那可是大半夜啊,而且皇帝不近女色已经许多年,为免勾起伤心事,他都让后妃们住的远远地,现在突然要找人陪睡,当然不能随传随到。

    太监们紧赶慢赶,小半个时辰后,抬着一位年轻漂亮的妃子过来,只看到皇帝那沮丧的脸,便听皇帝道:“你们来晚了……”

    虽然这次没赶上,但嘉靖却坚信了,自己就是帝喾转世!而且越想越觉着,这个说法真是妙用无穷!

    经过一天的考虑,他招来熊显,披头问道道:“多长时间能修炼成功?”

    “草民鲁钝,十年成功。”熊显道:“您是帝君转世,比草民厉害多了,也许很快就行……”

    一听说时间这么短,嘉靖冲动了,道:“好,朕封你为三品护国元师、赐穿斗牛服,自即日起教朕修炼!”

    “谢陛下隆恩,”熊显却一脸为难道:“但您不能马上修炼。”

    “为何?”嘉靖道:“难道有什么条件?”

    “皇上英明。”熊显道:“因为此法重在天人感应,在修炼之前,必须寻到帝喾的气息,才能事半功倍。”

    “哦,什么地方可以寻到呢?”嘉靖问道。

    “帝喾陵。”熊显沉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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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型过渡章节完成了,精彩的故事继续……要跟大家申明的是,我们的主要目的,是让你透不过气来的精彩的故事,而不是yy什么资本主义、殖民主义之类。

第六六二章 帝欲南巡

    嘉靖四十一年除夕,爆竹声声辞旧岁。

    裕王府中张灯结彩,礼花绽放,宫人们一片欢声笑语,上至孟冲、冯保这样平素互看不顺眼的大太监,下至一般的太监宫女,脸上都挂着或是矜持,或是灿烂的笑容,总之一句话,大伙儿今儿个真呀真高兴。

    下人们高兴,无怪乎因为过年发了双倍的赏钱银子,还有三天的假期,这可是裕王开府十年来,从没有过的好事儿;孟冲冯保们更有高兴的理由——现在的形势一片大好,只要王爷能生出世子来,皇位就八九不离十了;王爷威武,已经有三个大肚子的妃子了,就不信三个里还没一个带把的?到时候他们这些靠边站的王府太监,可要鸡犬升天喽,起码能当上实权衙门的总管,就算入司礼监不是梦啊。

    但在王府花厅中,却是一片肃穆。本来裕王将老师们请来共度春节,大伙儿难得心情放松,也全都兴致颇高,还行酒令、对对子、猜灯谜,玩得不亦乐乎。但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让这种欢乐气氛戛然而止,几位师傅面面相觑,让拿着个骰子在那摇的裕王大感拘束。

    他怏怏的搁下骰子,小声问道:“师傅们这是怎么了?怎么一下都不说话了?”

    几人互相看看,还是由高拱开口道:“王爷,皇上南巡这件事,非同小可啊。”

    “父皇只是静极思动吧?”裕王却很理解嘉靖道:“打我记事儿起,父皇便一直没出过京城,肯定闷坏了……”顿一顿,小声道:“当然,我也没出过京。”

    高拱等人闻言大汗,不知这位王爷整天都在想什么,只好把他排除在讨论圈子之外。

    “怎么好好的,突然要南巡了呢?”陈以勤一脸不解道:“这件事好生奇怪。”说着望向沈默道:“沈超人,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儿?”自从祥瑞麒麟事件后,陈以勤心里便服了沈默,但嘴上总是习惯性的带些挑衅。

    “知道的情况太少,”沈默摇摇头道:“一时还没法判断。”便看看张居正道:“太岳兄,你的直觉最厉害,不妨替大家猜猜看?”

    “我觉着,跟皇上前段时间征集方术法书有些关系……”张居正缓缓道:“听说最后一个叫熊显的方士,用花言巧语迷惑了帝心,弄不好就是这个人撺掇的。”有个首相老师就是好,猜什么都很准。

    “对对对,”陈以勤恍然道:“我也听说了,那方士说自己是叔羡转世,而皇上是帝喾转世,结果龙颜大悦,才直接封他为三品衔的护国元师。”

    “这不胡扯吗?”高拱皱眉道:“什么帝喾、叔羡,都是死了几千年的人了,魂都成灰了,鬼才相信哩!”

    “皇上一定会相信的。”沈默这才出言道:“让大伙儿这么一说,我觉着这回南巡已成定局了。”

    “什么?”众人愕然道:“百官还没劝谏呢,你这么早就下断言?”

    “对我们来说,这是刚知道的消息,”沈默道:“可对皇上来说,却是早已经深思熟虑,才会放风出来让我们知道的。”顿一顿,他低声道:“你们想想,那可是五帝之一的帝喾啊!太岳兄,单从这一点上,那熊显可胜过你了。”

    “帝喾又怎样?”话虽如此,众人还是开动脑筋,仔细琢磨起来。

    “原来如此!”还是写惯了马匹文章的张居正反应快,恍然道:“帝喾是黄帝的曾孙,颛顼的侄子,却继承了颛顼的帝位!”

    让他这一说,大家都明白过来,陈以勤道:“陛下定然爱死这种说法了!”

    殷士瞻点头道:“是啊,如此一来,皇上继承了孝宗敬皇帝的大统,就更加理直气壮了。”

    “怕不止这么简单啊……”沈默轻声道:“这件事,可能会影响到朝局。”

    “是啊,皇帝出巡事关重大,”众人点头道:“确实会带来很多变化。”

    其实他们都没明白沈默的意思,但这事儿不能说太细,他也没有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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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皇帝欲南巡的消息一搅合,不知多少官员家的年夜饭都吃不成了,大臣们连夜上奏章,表明自己的态度,其中十之八九,是坚决反对皇帝出巡的。

    不管派别如何,站何种立场,在皇帝南巡这件事上,态度都出奇的一致,那就是绝不同意——要知道这时候不比几百年后,从北京到湖广最快也得两个月,何况皇帝出行,日行多少里都是有定规的,加之这里停停、那里看看,游览一下自己的大好江山、欣赏一下各地的风景名胜,五个月能到就不错了。

    到了地方也不可能马上回来吧?休息、游览、祭祀,起码又得两个月,所以最起码一年,这京里就没皇帝了。方今东南之祸,尚未平息;西北之忧,近在辇毂,万一边关告急、灾民动乱,你这个拍板的不在家,岂不耽误了国家大事?!

    大臣们写好了劝谏的奏章,虽然通政司现在不办公,没法通过官方的渠道送上去,一些年纪大的、官位高的,便先搁在一边,等衙门重新办公再说;但一些年轻气盛的,被今年广开言路所振奋的青年官员,却等不到过完年,便不约而同来到西苑门外,叩阍直接递送奏章。

    太监们也不敢怠慢,赶紧去万寿宫请示嘉靖皇帝……年初烧毁的皇帝寝宫,在徐阶的督促下,用从严世蕃家里抄出来的银子,终于在下雪前修建起来,没有耽误皇帝入住。

    看着几乎和从前一模一样的宫殿,嘉靖龙颜大悦,下令加徐阶少傅兼少师,升工程总监徐璠为工部右侍郎,以示褒奖。并将旧名‘玉熙宫’改为‘万寿宫’,其心境、追求上的改变可见一斑。

    皇帝昨日放出风去,就是想看看,大臣们对自己南巡是个什么态度,想不到才大年初二,那些不懂事的家伙,就跑到宫门外上书,显然不会有什么好态度。

    嘉靖不耐烦的吩咐道:“把奏章拿进来,让他们赶紧滚蛋,这大过年的,就不能让朕肃静两天?!”

    太监们赶紧出去传旨,过不多时抱着几摞奏章回来了,皇帝问道:“都走了吧?”

    领头的黄锦轻轻摇头,小声道:“皇上,一个都没走。”

    “为什么?”嘉靖当时就拉下脸来,道:“难道他们想抗旨吗?”

    “回主子,”黄锦吞吞吐吐道:“他们说……”

    “说什么?”嘉靖不耐烦道。

    “他们说,要等您的回话……”黄锦小声道。

    “那就等着吧!”嘉靖黑着脸,看也不看那些奏章,便去偏殿跟熊显修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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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整半日之后,皇帝才回转精舍,看看黄锦道:“还跪着呢?”

    “是啊,主子。”黄锦轻声应道,边上的李芳担忧道:“这正月里滴水成冰,读书人身子弱,可都冻坏了……待会儿入了夜更冷,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就太不吉利了。”

    这话说到嘉靖耳朵里了,他皱着眉头骂道:“整天口口声声致君尧舜,这是致君尧舜吗?我看是致君桀纣吧!”但还是坐回自己的蒲团上,随手拿起本奏章来看。

    便见那上面写道:‘臣知陛下一身,宗社所倚,虽风闻南巡,未必实行,然空穴来风,远近震动,京师不安。故臣斗胆言事、澄清留言,以正视听!’

    ‘窃以为圣驾一发,扈从不止千骑,仆御役夫不止万人;经临地方,驻跸处所,玉帛珍羞之物,所费不止数万。诸郡邑非能神运鬼输也,势必括之民间,追呼四出,鸡犬为惊,供办稍稽,鞭箠痛下。陛下仁慈,必不忍见子民蒙难若斯,所以南巡之说,必属谣传尔。’

    ‘又不独此也,朝廷生一事,民间必多百弊。陛下驾出都门,则江、浙之民先困矣;陛下驾至金陵,则闽、广之民先疲矣。明知乘舆未必至此,有司借以科派,胥徒借以干没,官济其贪,吏行其诈。值承平之日犹且不可,况当倭寇流贼等攻劫之馀,井里丘墟,村落煨烬,自畿内、山东、河南、汉阳、江南、岭表之地,处处焦土,处处危机。幸赖九庙神灵,群凶歼灭。然物力凋竭,元气痿惫,正宜曲意抚绥,尚恐惊魂未定,岂得以非事之勤滋黎民之惧也哉?所以南巡之说,必属谣传尔。’

    这两段的意思是皇上出门,必然万乘出动,天下劳扰。拣选扈驾锦衣卫、官军,筹措夫马钱粮,准备诸般御物,建造行宫席殿,修筑道路桥梁,哪一样不得耗费巨资?不得驱使役夫?方今国家稍定,民生疲敝,太仓匮乏,正是勒紧裤腰带过日子的时候,你还好意思挥霍国库银子?

    ‘臣犹未深言之也。昔秦皇灭六国、却匈奴,威震遐荒,而博浪沙中未免副车之击。虽陛下一举一动,百神呵护,决无他虞,而人心难厌,恩意未孚,舟车辇毂之下,保无包藏祸心者乎?方今心怀不轨之徒,睥睨神器,伺朝端为喜戚者,每不在远,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何况陛下乎?’

    意思是,皇帝一身系天下安危,就该在老实在守卫森严的宫殿里呆着,乱跑出去那么远,就是给你安排护卫,也不可能像在北京一样,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百密总有一疏,万一有小人图谋不轨,可就太危险了。

    嘉靖忍着怒火看完,翻到封面看那名字,乃是礼部郎中陆震声。们哼一声,将那奏章搁到一边,他又连看几本,基本都是同一论调,唯一新鲜的,是太医院御医孙葆珍的,一位年轻的太医,别出心裁的用医道劝诫皇帝道:‘养身之道,犹置烛然,室闭之则坚,风暴之则泪。陛下龙体新愈,正待将养,迩复不惮远游,冒寒暑、涉关河,膳饮不调,餚蔌无择,诚非养生道也。况南方卑湿,尤易致病。乞念宗庙社稷之重,勿事鞍马,勿事远游,就密室之安,违暴风之祸。臣不胜至愿。’

    看完这本,嘉靖终于忍不住肝火升腾,猛地推翻了面前的奏章,怒气冲冲的对太监们道:“看看他们说的,好像朕是那不节国力的隋炀帝、不恤子民的商纣王一般!”说着面上浮现出愤懑的表情道:“朕幽居在这深宫中,二十多年不出京城,不就是怕花费太多、滋扰百姓吗?现在朕老了,想在动弹不得之前,再看一眼我大明的锦绣江山,再去拜祭一次皇考皇妣,难道这点心愿过分吗?”

    太监们都是向着皇帝的,闻言自然连连摇头道:“不过分,当然不过分。”闻讯赶来的陈洪帮腔道:“天下都是主子的,再说您又不是经常出去,偶尔巡幸九州,百姓们得见天颜,高兴还来不及呢,”顿一顿道:“这就像老百姓招待客人,要是整天摆席自然吃不消,可只是逢年过节才来那么一回,谁家也不会砸锅卖铁。”

    嘉靖深以为然的哼一声,陈洪见状添油加醋道:“这些书呆子搞不清状况就胡乱劝谏,根本不是为了老百姓,不过是为自己沽取直名罢了!”

    听到‘沽取直名’四个字,嘉靖额头的青筋跳动几下,显然被勾起了不愉快的回忆,对陈洪低喝道:“你现在就去宫门外,给那些沽名钓誉之徒最后通牒,让他们立刻消失,半个时辰后,谁还敢留滞不走,就全给朕抓了!”嘉靖是有这方面经验的,又补充道:“先把他们的名字记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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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洪领了圣谕,带着二百多东厂番子,气势汹汹来到了宫门外。

    大臣们见好容易宫门打开,出来的却是东厂的人,心中不禁有些不安;又见陈洪开始挨个点名,更有些惊慌失措,不少人口吃起来,让陈洪暗暗鄙夷,心道:‘没有杨升庵那些人的铁胆,就别学人家堵门……’

    待把所有人的名字都记下来,陈洪心说,我再加把劲,彻底把他们下走,便清清嗓子道:“尔等领!圣!谕!”

    众人的身子早就麻木了,闻言木然的跪下,底气不足道:“臣等恭请圣安。”

    “圣躬安,”陈洪冷声道:“皇上对陈洪说:‘你现在就去宫门外,给那些沽名钓誉之徒最后通牒,让他们立刻消失,半个时辰后,谁还敢留滞不走,就全给朕抓了!’”说完打量着这一百多号人的面色,果然个个小脸煞白,显然是吓坏了。他冷笑一声道:“不想下半辈子生活不能自理,就赶快走吧,皇上的耐心是有限的。”

    他觉着,自己说完这话,就应该吓跑一半了,但事实让他大跌眼镜,一百多人竟然一个都没走。

    陈洪不由奇怪道:“还硬挺着干什么?怎么家里管不起饭,想去诏狱里吃免费的?”又问了几句,官员们沉默以对,显然拒绝与他沟通。

    他不是男人,也不是读书人,永远无法理解,对男人来说,面子是顶顶重要的,对读书人来说,尊严比天还高。他的狂妄之言,让这些年轻的官员心中愤怒,也下不来台……要是就这么灰溜溜走了,就坐实了‘沽名钓誉之徒’,今天本来的仗义为国之举,也就变成滑稽的丑剧了,这是他们万万无法接受的。

    “点起线香来!”陈洪脸上挂不住了,咬牙道:“一株线香燃尽,谁要是还不走,别怪咱家不留情面了!”

    他越逼,年轻的官员们就越逆反,望着面前巍巍的朱红宫门,他们想起了昔日仗义死节的先辈们,大名至今仍被传诵,那是多么光荣啊……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仗义死节,就在今日!’年轻的官员们暗暗给自己打气,一种维系华夏千年不灭,名叫气节的东西,便在许多人心中重生……这是严嵩当国时,万万不会出现的场面。

    当然也有想偷偷溜走的,却被边上人拉住,恶狠狠道:“谁敢临阵脱逃,天下人共唾弃!”更有暴力者,恶狠狠的威胁道:“谁敢走打死他!”那些胆小者只好打消了逃跑的念头,陪着大伙儿跪在西苑门前,等那线香燃尽的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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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剧情飞速展开中……上个月的债,我没忘了,这个月努力还上啊。实在是琐事太多啊……抱歉抱歉。

第六六三章我的蹄筋我做主

    .。一

    北风呼啸,线香燃的很快,不一会儿便只剩下寸许长的一截,见官员们仍然没有动摇的意思,陈洪吩咐手下,准备好牛筋绳、铁锁链,准备拿人了。

    年轻的官员们也已经认命,既然横竖要被抓,还不如英勇点,不能输给诸位前辈太多。

    这时刮起一阵旋风,将那线香忽的吹倒,众人便看不见眼前的红点。陈洪恶狠狠的一挥手道:“抓人!”

    东厂番子们便要一拥而上,眼见大明朝最不人道的一幕,又要上演了!

    就在这千钧一之际,便听得一声低喝道:“住手!”陈洪一听,竟是徐阶的声音,便看到内阁辅徐阶。带着七八个身披紫招皮大氅的高官,下了轿子,向这边快步走过来。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陈洪嘟囔一声,但岂敢得罪宰相大人,赶忙摆摆手,示意手下暂停,摆出一副笑脸迎上去道:“哎呦,徐阁老,您可来了,快帮着杂家劝劝诸位大人吧,他们都堵宫门大半天了,实在不是个事儿啊。”

    “老夫正是为此而来。”徐阶点点头,低声对陈洪道:“还请陈公公暂时撤一下贵属,不然气氛太不友好,老夫事倍功半。”

    陈洪闻言道:“中,就给阁老这个面子。”他也不敢把事情闹大。万一真的不可开交,被皇帝推出来当替罪羊就坏了。但又补充一句道:“不过您老要是也不中,那就别怪咱家不神情面了。”

    徐阶点点头道:“陈公公放心。老朽晓得了。”于是陈洪带领手下暂时退进宫门里,让徐阶跟那些官员沟通。

    寒风中,徐阶望着一脸不屈的年轻官员,心中有些欣慰,但更多的还是苦恼,叹口气道:“大家,不要这样,纵使你们有一百个,理儿,但对抗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只能让事情越弄越糟。”顿一顿,见没什么反应,他语重心长道:“你们想过没有,这是在逼宫啊!皇上就算能答应,也绝不会答应你们了,不然,以后有什么不痛快,来宫门前一闹,皇上就得答应,天子的尊严何在、权威何在?”说着叹口气道:“大家听老夫一句,都起来回去吧;这里的事情包在我身上,你们的意思我都明白,老夫去跟皇上说,如何?”最后给众人重重一躬。经过这一年的执政,徐阶还是很有威信的,加之让锦衣卫那么一吓唬。官员们早就胆寒了,便有人道:“我们不能让阁老难做,大家就先回去等消息,相信阁老会给我们个满意的答复。”

    “老夫一定尽力。”徐阶郑重点头道。

    待那些年轻官员,相互搀扶着慢慢离去,徐阶叹口气,整整衣襟,转身进了西内,直入万寿宫,求见皇帝。

    谁知嘉靖竟然不见他,只让李芳传话出来道:“如果是为劝联不要南巡的,阁老就不要多费口舌了,”

    “如果是别的事儿呢?”徐阶问道。

    “如果是别的事儿,等到过完年再说。”李芳传完上谕,歉意笑道:“阁老,皇上正火呢,您就别去触霉头了。”

    徐阶满面忧虑道:“我担心,下面会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来,到封候皇上和朝廷的脸上,都不好看。”说着给李芳作揖道:“请公公帮帮忙吧。”

    李芳自从回来后,再没有管过闲事。但面对看来自辅的恳请,他也只好破回倒了,点头道:“您老先在值房歇息,老奴再去跟皇上说说。

    “劳烦公公了。”徐阶再施一礼道。

    李芳进入精舍内,嘉靖帝已经在陈洪的服侍下,准备打坐将息了。

    “主子,那些人都走了”李芳轻声禀报道。

    “唔,”嘉靖显然是知情的,闭着眼道:“先记下这笔账,过完年再和他们算。”

    “徐阁老还在外面。”李芳小声道:“他说,无论如何也要见见主子,好妥善处理这件事儿。”

    “没什么好处理的。”嘉靖哼一声道:“联意已决,你让他回去休息吧。”

    李芳为难道:“徐阁老已经跟那些人许诺了,要是见不找主子,他怕是要难做了。”

    沉默片刻,嘉靖才缓缓开口,说出的话却让李芳万分失望:“不见。

    “主子”李芳还欲再劝。却听嘉靖一字一句道:“这次联就是要给他个难看!”李芳心肝一寒,把劝解的话憋了回去。

    徐阶等啊等啊,也不见李芳出来。直到天黑时,才有个小太监来传话道:“老祖宗说,他老人家也无能为力了,阁老还是请转回吧。”

    徐阶拉住那小太监道:“是李公公见不到皇上,还是皇上说不见我?”虽然区别不大,但对他来说,真的很重要。

    “是,皇上说不见忍小太监吞吞吐

    徐阶孤零零地站在宫外,遥望着自己托尽国库,才按时建起的巍巍帝阙,心中一片惊惧。自从当上前辅后。他什么时候想见皇帝,就什么时候进去,“宫外请见”不过是个形式。皇帝对自己也是礼敬有加。不仅允许自己在紫禁城内乘肩舆,还御前赐坐,恩宠堪比徐阶;谁知毫无征兆的,说不见就不见了,真是天威难测啊。

    他心里明白,皇帝不仅是因为这次的事件迁怒于他,而是在释放积蓄已久的怨气。其实他早就意识到,自己的改革有些操之过急,让那些言官一下子嚣张起来,触动到了皇帝的权威,引起他的不快。但皇帝一直的忍让,让徐阶心中不免有些侥幸”看来是虎老不咬人,皇帝已经不在意这些了。

    但显然不是这样,老虎再老也不会吃素,皇帝不容权威一再遭到挑战。徐阶心中升起一丝自觉,暗道也许从今往后,皇帝不会再那么敬着自己了,,

    回去的时候,他没有坐肩舆。拖着沉重的步履,心思沉重地往外走,好在他的家人喊住了正在关门的御林军,这才没有被关在集宫里。

    第二天,徐阶还想做最后的努力。但这次他学乖了,不直接上书劝谏。而是让新任的兵部尚书郭乾会同户部的老尚书方钝,给皇帝上了本《扈从事宜》,也就是这次出行。咱们出多少护其,预算多少银子一

    仅护驾的锦衣卫及团营官兵即达一万五千余人,加上民夫万余人;锦衣卫、团营战马万余匹,扈从人员马匹六千余匹。这近三万人马人吃马嚼,单程就得耗费粮草折银二十万两。

    又让礼部尚书严讷上呈《南狩注》,对一应供给、礼仪、护卫进行详细规定,各项采买耗费,折银又是十万两。

    换言之,皇上这一趟,最少也的花杏五十万两银子,这还不算地方上的花销。

    这次嘉靖倒是见他们了,但他已经走火入魔。非去不行了。竟对徐阶和三位尚:“带那么多扈从干什么?联不带仪仗,光带几百个,护卫就行了

    众人大汗小声道:“天子只有逃难的时候,才可以不带仪仗

    “这个”嘉靖被噎得够呛,怒道:“又言:“六年王乃时巡。孟柯氏亦曰:“天子适诸侯曰巡狩”联都二十多年没出门了,比起人家上古先王的五六年一巡来。已经倦怠多了!”

    皇帝一抬出圣人来,几位大人有些词穷,还是方钝倚老卖老,不怕顶撞皇帝,道:“皇上您说的不错,但那都是夏周古法,我太祖皇帝曾有言:“天子不可轻出”就是因为知道天子巡狩之典,犹如井田、封建之不可复也!于是设御史以代之,考官方之贪廉,稽时政之的失;而后归命天子,百职寅恭而趋,九重垂拱而理!皇祖之制,诚百世不易之法也!”“是啊,皇上”严讷也劝道:“《虞书》又曰:“无怠无荒,四夷来王。则知人主一念之敬肆。即中外向背之机矣。是以夏后太康盘游无度,卒召后真之祸,《五子之歌》,可为永鉴!”

    “越说越不像话了!”出声呵斥严讷的,却不是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而是一直在边上默不作声的大学士袁姊,他一脸义愤道:“我承认你们说的都有道理,却忘了陛下的皇考皇批并不是长眠于昌平,而是在遥远的钟摔!”说着动情道:“我大明以孝道治天下,身为天子,更当以身作则!之前的皇陵都在昌平,所以以前的皇帝都可以随时拜祭,孝道无亏。但陛下至诚至孝,却二十年未拜亲恩,蒙受不孝之名,不就是怕劳民伤财吗?现在陛下只是想再去显陵一次,拜祭一下献皇帝、章圣皇太后,这要求过分吗?”

    众人谁敢点头,只好全都摇头。袁沸遂高声道:“天地之间孝最大!我等身为人臣,当鼎力支持皇上尽孝才对,不该在耗费的银钱上镝妹必究!百官一时受人蒙蔽、群情汹汹,我等自当向百官解说分明、澄清视听,而不是在这里埋怨皇上!”说着双手一拱道:“微臣听闻皇上南巡,激动地不能自己,用五天时间草拟出皇帝拜祭仪礼二十二篇,皇帝巡幸仪礼二十一篇,为南巡以及拜祭礼仪作了尽可能细致的设计和安排。请皇上御览。”

    嘉靖大喜,命赐袁姊大红罗五彩飞鱼服一件,彩织方袋、银瓢、刀箸各一,并对徐阶等人道:“向袁爱卿学着点,为联分忧不是挂在嘴上。是要记在心里、落实在行动上的!”说着又别有含义道:“谁都喜欢部下跟自己一条心,联也不例外。”

    徐阶等人凛然,知道事情至此。多说有害无益,只好无奈的告退了。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见徐阶等人一出来,以心宫门外的官员呼啦声围!来。七嘴八舌问道!,“阁老必联样?皇上改主意了吗?。

    徐阶疲惫的摇摇头,缓缓道:“老父和诸位大人已经尽力了,这件事情已然如此,诸位就不要多言语了

    听了他这话,众人的失望之情溢于言表,都道:“阁老,不能让皇上一意孤行啊,不然这一年来的大好局面,付诸东流不说,万一出什么意外,我大明可经不起这份动荡啊!”

    “唉”徐阶摇摇头,只能把话说得更直白道:“不是屈从,老夫侍奉皇上近二十年,对皇上的性格还算了解一二,你越是对着干,他就越是强硬,大家若不想“哭门事件。重演,就打消跟皇上对抗的念头。看看有没有别的办法,能让皇上回心转意又叹口气道:“要是没有的话,那就想办法把坏处降到最低吧。”

    他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显然是没理论下去了,众官员只能先行告退。但徐阶很清楚,这件事不真正的解决,早晚还要出乱子。望着离自己而去的官员,再看看身后紧闭的宫门,此时此刻,徐阶又有些理解严嵩了当你当上前辅,官员们把你看成是皇帝的代言人,皇帝把你看成是官员的大头领,结果就是两头都不讨好,这夹板气的滋味。真的只有尝过了才能体会。回去后,徐阶便找来了张居正等一干心腹,甚至把沈默也叫来了,给他们交代任务分头去劝说那些官员,让他们不要再生事了。

    出来时,张居正故意落在后面。问沈默道:“你那天说。这事儿不能说太细,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能猜不到?”沈默看他一眼。淡淡道。

    张居正闻言笑道:“我觉着。皇上根本就是借题挥,要用这次南巡重立威严,谁敢拦路,难免要被杀鸡做猴了。”

    “呵呵,不愧是张太岳”沈默笑道。

    “那咱们怎么办?”张居正问道:“支持哪一边?”

    “这你自己选”。沈默将双手抄到袖子里道:“这么冷的天,还是老婆孩子热炮头舒服,我可懒得出去转悠。”他想起原本历史上的后一个朝代,不由感叹起嘉靖真是生不逢时,要是晚生个二百年,还有幸当皇帝的话,可比现在牛逼多了浩浩荡荡的十下江南,也没人敢管他。史书上还得美其名曰,促进民族团结。

    唉,谁让你生在万恶的大明呢?沈默同情的摇摇头,继续往前奏。

    “你这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张居正跟在后面道:“这样可不好吧。”

    “既然不关我事儿,干嘛还要瞎忙活?”沈默耸耸肩膀道:“昨天偎的牛蹄筋,现在回去吃,火候刚刚好。”

    “吃牛不好吧?”张居正道。

    “你可以告我呀。

    ”沈默无所谓道。

    “唉,我倒想告,可是衙门不开门”。张居正紧紧跟上道:“我牙口不太好,能不能煮的再烂点?”

    “不能”。沈默摇头道:“我的蹄筋我做主”两人说着话,消失在徐阶家的巷尾处。

    在徐阶和几位大人的大力安抚下。官员们终于勉强答应不再上书。但也不知是巧合,还是真有天意。自打嘉靖放出风来,说要南巡开始。北京城的天空就一直阴沉沉的没出过太阳,天昏地暗、日月无光,让人恍若置身地府一般;更邪乎的是。西苑南海子的湖水暴涨,涌起四尺有余,还冲垮了一座桥,重又引得议论四起。

    官员们议论的焦点,已经从这次该花多少钱,变成了这次出巡有多么的凶险了,就连那鼓动皇帝出巡的方士熊显,都被拿来说事儿,熊显凶险,凶险熊显,看,多不吉利!

    便真有人信了这种说法,御林军都指挥金事张英决定以死劝谏皇帝。遂背着个沉重的包袱,坦胸露乳。怀利刃于腰腹,突然出现在皇帝的精舍外,跪在跸道上放声大哭道:“变征率生,驾出必不利”。说着,将谏疏往地上一搁,便用利刃自刺其胸,登时血流满地。

    大汉将军们赶紧夺下他的武器。把他五花大绑起来,然后把他背上的包袱打开,却见里面只是一包黄土。问他是干什么用的,张英用最

    嘉妹知道了,不禁赞道:“义士也!,命其长子入替,值守宫掖。但张英的鲜血,并没有让皇帝改变主意,嘉靖四十二年正月十六,皇帝正式下旨,于二月南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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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六四章淮安知府

    .一已“一

    皇帝南巡,乃国之大事,那真是万乘出动,天下劳扰,有太多的准备工作要做,百官虽然被淫威震慑,敢怒不敢言,但想让他们心甘情愿的配合,也是不可能的。

    幸亏有袁姊的全情投入,虽然朝中沸反盈天,他却意坚志定,认定了这是树立地位,跟徐阶抗衡的关键一役,不管别人怎么说,都对嘉靖南巡一事,任听圣意自裁、唯诺奉行。绝无半点异议,甚至比皇帝想得还周全,提了许多建设性意见。被嘉靖绮为臂助,将一应筹备工作尽数

    付。

    嘉靖见他为了维护自己,不惜与百官对立,感动之余也十分好奇,问他为何如此顺从,甚至不顾一切的奋往直前。袁弗感慨道:“南巡之举虽出自圣意。但是一时人情汹汹,纷纷反对。臣只不过秉承上意。用心办差,便被同僚归咎为罪人。臣愈是尽忠,便越狼狈

    “这么委屈,那就随波逐流吧嘉靖淡淡道。

    “臣已经欲避不能,只得奋往直前,旦夕扈从。”袁姊一脸慷慨道:“哪怕成为众矢之的,也绝不有负圣君!一番话,将自己代君受过的“悲壮”表达的淋漓尽致。

    对于这种忠狗,嘉靖自然耍大加提拔。亲手书写“贞敬,二字赐予袁姊,并下旨其召见议事及诸般赏赐,皆与外戚勋臣、内阁辅相同,地位与徐阶比肩。

    二月十二日,皇帝又宣布了扈跸的大臣名单,除了跟着充数的几位国公、侯爷之外,从行大臣有内阁次辅袁弗,吏部尚书高拱、礼部尚书严讷、刑部尚书何宾、工部尚书胡植、左都御史刘煮,以及其他府、部、院、寺扈从官员,近二百人”这些人随时可组成一套运转良好的班子,取代北京城那副官僚体系。

    南巡队伍中,除了护卫和官员之外,另外有道士、方士二百余人随行,那熊显自然在列,又有妃嫔、宫女、太监随侍,胥吏、人役、厨役、乐工等甚众,共计千余人、以上所有人。都由“总领南巡随扈大臣”全权负责各方面的安排。

    而嘉靖选择了袁姊,担任这个,至关重要的“总领大臣。之职。

    这个任命看似合情合理”毕竟人家袁帏付出最多、也最上心,由他统筹也是应该的,但在百官看来,不啻于晴天霹雳、无比震惊!因为总管皇帝出巡,向来是内阁辅的差事,现在徐阶没病没灾,嘉靖竟将这任务交给了袁弗,不禁让所有人。尤其是徐阶目瞪口呆”

    但很快,嘉靖专门下一道诏书解释:“因为国政繁多,必需仰仗辅在京城总理,所以由次辅担任随扈总管。。这说法平息了一部分议论,但还是有很多人,坚持认为这是陛下和辅大人出现裂纹了”因为大明朝的驿传系统已经相当完备,不管圣驾移动到哪里,京城和地方的情况都能及时送抵驻跸,政令也能顺畅的传达到帝国的各个角落。所以他们认为,皇帝这样说。不过是给辅个,面子而已,其真实目的欲盖弥彰,就是有意疏远徐阁老。

    当然,比起哪位阁老随扈,哪位阁老留守来,还有更引人瞩目的事儿。那就是哪位王爷监国?因为监国向来是太子的权力,虽然皇帝短期内不可能立太子,但哪位王爷被指定监国,绝对可以说明其在皇帝心中。是第一位的。

    但嘉靖从不愿被轻易看透,他命裕王留守北京,但不给予监国的身份。又命景王随侍帝侧,使人们又一次无法分清,两位王爷究竟孰轻孰重。

    但无论如何,嘉靖四十二年二月二十六日,大运河彻底畅通,圣驾终于自京师启行,由通州水路向南进”队伍浩浩荡荡、尾不见,其中锦衣卫扈行精壮旗校八千人。有六千人专管护卫嘉靖帝所坐的舆辇。有二千人专管摆执驾仪及承担各种巡察传令事项。把嘉靖帝紧紧地围在当中,真可谓万无一失!光为供应这支队伍的粮草和沿途修理桥道等。就支用了太仓银二十万两,这还是因为国库实在拿不出钱来,将护卫精简一半的结果。

    嘉靖有自知之明,虽然做着“帝学,的梦,却也知道自己这次出巡。很可能是最后一次,所以他没有选择二十年前的陆路,而是走大运河南下。一来,他的身体已经经不起颠簸了。二来他也想看看传说中美好如天堂的江南,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说起来也真可怜,身为帝国的拥有者,嘉靖一生只在安陆和北京生活过,足迹也仅仅在这两地之间打了个,来回,从未涉足过其它地方,所以皇帝这次出巡,铁了心的要多走走、多看看,把沿途的名胜古迹、江

    景叭。一处不漏地全玩个一遍。不然这皇帝当得真太亏了

    这可苦了沿途的官员百姓,虽然知道皇帝走的是运河,可圣驾停在哪儿,歇在哪儿,谁也不知道。也打听不到准信儿,只好全都准备着。把芦棚扎好、酒食备好,为皇帝和随行大臣准备的歇脚的地方,也打扫的一尘不染,按说这些不是什么重活,不就是每天净水洒地、黄土铺街吗?大伙儿受点累也就干完了。

    可等一天皇帝不来,等两天又不来、等三天还不来,这损失可就大了”,现在可是农忙时节;役夫们都是家里的壮劳力,整天待在县城里候着,把家里的农活全都耽误了;而且那么多的酒食每天都要换新的。哪怕是富县都支撑不起;迎接圣驾的激动之情很快退却,大家就盼着皇帝赶紧来,赶紧滚蛋,最好路过不要停脚,大家好早日解脱。

    当然,那只是一般老百姓的想法,但对于沿途的官员和宗室王爷们来说,平生想见一次皇帝。比登天还难,想要求官办事儿,到北京送礼,甚至连各部尚书都见不找,现在皇帝带着朝廷大员们来到家门口,给他们一个尽地主之谊的机会,那真是再苦再累也甘之若怡,只求能让皇帝和诸位大人满意,,为的是混个脸熟。

    不要以为只有官员才需要巴结上峰。那些宗室王爷们更需要。因为当他们的王位需要传承时,究竟降不降格、推不推恩,全凭北京一句话;哪怕是在个的王爷,封地大年俸多少也会出现变化,哪能不心奉承着皇帝、大学士和有司官员?

    肩负供给北京城的大运河变成了御道,其它船只自然禁止通行,嘉靖又走走停停,让大明的漕运命脉。一下子滞塞起来,南方的粮食没法运到北京去,结果一头嗷嗷待哺、米价飞涨。一头看着装了船的大米日耸霉腐坏,都是一筹莫展。

    粮食不运不行,可谁也不敢催促皇帝,只好另寻他途,人们的眼先,自然转向了蓬勃展的海运;这时候大明朝已经开海数年,官府和海商们组建起了十几支、可以经受住风暴考验、远赴南洋的大船队,想要把粮食走水路运到天津卫,自然不在话下,将漕运改海运的呼声也越来越高,但漕运牵扯的利益面太大,且正是与当权者的利益挂钩,所以一直未受批准。

    但嘉靖四十二年这次南巡,却让海运成了唯一的选择,于是权力者做出了妥协,命漕粮暂由海路运,待大运河畅通后,再改回漕运,,

    这些台面下的权力斗争,向来不影响台面上的风风光光,皇帝所到之处,大小官员迎接不暇,亲王宗藩出城候驾,跪迎道旁,,嘉靖这次出来,本就有散散心、解解闷的想法,现在这么多人奉承他,伺候他。所到之处排场阔绰的难以形容。又能饱览瑰丽的山河,自然心情舒畅。完全感觉不到旅途的疲劳。

    在这一片巴结奉承的主旋律中,却也有那不和谐的音符,”话说到了四月里,南巡的队伍才进了南直隶,结束了与当地官员的应酬,袁弗提前回到船上,安排接平来几天的行程,他看着悬挂在舱壁上的巨幅地图,缓缓吩咐左右道:“今晚连夜行船,如果皇上不下令停船,就一直南下,后日在谁安府驻跸。”每次停船靠岸,对他都意味着事无巨细的繁冗工作,已经让原本就不胖的袁弗,愈消瘦下来,所以他在职权范围内,加快了队伍的行进度。

    袁师拟定了下一站的驻跸之所。下面人赶紧快马加鞭,赶往淮安府城山阳县,督促当地准备迎接圣驾。

    一路狂奔,换马不换人,当天下午就赶到了山阳县城下,但眼前的景象令官差们惊呆了沿途所到之处,哪里不是店铺关门,彩棚沿街,老百姓全都被关在家里,只有穿着老百姓的兵丁充数?怎么到了这淮安府城,就两个样了呢?只见街上店铺照常营业,百姓们各行其是,万全看不到一丝迎接圣驾的架势。这是他们从没见过、也不敢想象的,,

    “竟然没有丝毫准备?”官员们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马上意识到大事不好,因为皇帝出巡要求规格极高,地方上必须早作准备,全力应付。尚不能避免有疏漏,而遭到严厉惩京以来,已经有七品以上七十二名官员被逮入狱,拟以“不敬,之罪,罢官去职,甚至处以徒刑或被流放。

    现在这淮安府山阳县,竟然丝毫没有准备,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活得不耐烦了。“大人,这可咱么办?”身着便装的官员们凑到此行的头领督办、此次接驾事宜的太仆寺少卿王策身边,一脸焦急的问道。

    虽然嘉靖出巡绝对称得上铺张靡费了,但按照悄例,还是要做做勤…川素的表面女章,为自只装点门面,嘉靖在出巡!前删父告示各省各府各州县,宣称自己生性简朴,不喜欢别人逢迎,各地应秉承俭朴节约,不要过分奢华,浪费钱财云云。

    尽管下面谁也没把这圣旨当真,都比着赛着的奢华浪费,但朝廷的表面文章还是要做拜比如说一开始,不派官员督促地方、指挥接待事宜,让地方官们自己安排接驾,结果一个个错漏百出,不合礼制,还闹出不少笑话。

    所以后来,每到一地之前,袁沸都会派出些官员,微服先行,到地方上督导接驾。以免再出什么砒漏。

    这已经是王装第八次执行督导了。却还是第一碰到这种若无其事的场面一皇上还有一天多就要到了。这里竟一点都没准备!让王策无名火起,但现在不是火的时候,他强压着怒气,问从身边经过的一个,老者道:“这位老丈,您知道皇上南巡的事儿吗?”

    老者是个爱说话的,闻言笑道:“知道,当然知道,老汉我姓包,人家都叫我包打听,哪有我不知道的事儿。”

    “那太好了王禁又问道:“我从北方来,见一路上所有的府县都忙着接驾,怎么你们这淮安府、山阳县,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呵呵,这是我们府尊大人的意思”。老者答道:“府尊大人说了,接驾一事,只要听他的指挥便好,他不下令谁也不用忙活,等他下了令再干也不迟。”

    “还有这等糊涂的知府?”王装吃悄道。

    “你怎能这么说我们府尊大人呢?”老者闻言不快道:“我们府尊大人,是天下最好的青天大老爷!得亏你是外乡人,得亏遇上我这脾气好的,要不你们非挨揍不行”唉,我还没说完呢,你们跑什么呀?。原来王装一干人,已经快步往不远处的府衙走去。

    到了知府衙门,已经到了晚饭时间。但府衙大门仍然敞开着,还挂着两个还没点着的灯笼,王策定睛一看,只见灯笼上分别写着“清廉公正。四个大字,再看门上的对联,也很有特色,上联是“漆黑衙门八字开”下联是“有钱没礼莫进来”横批是“本府日夜受理案子”

    “呵呵,这淮安知府有点意思。”随员们笑道:“架势十足啊。”

    “哼,表面功夫而已。”王策冷哼一声道:“越是爱做表面文章的人,实际上越是昏庸无能、贪得无厌说着一指大门道:“开着大门,却连个门子都没有,这不是摆空城计,存心不让人进吗”。

    “大人,门边挂着牌子随员指着墙上的一块木牌道:“上面写着”本府不养闲人,入内无需通报,直入二堂击鼓即可

    “搞什么玄虚。”王策皱眉道:“进去看看!”他现在对这位知府大人,已经有些好奇了。

    一行人穿过仪门,直入大堂。又过大堂,再二堂,果然一个人都没见到,有随员嘟囔道:“不会是自知理亏,全吓跑了吧?”

    王袈黑着脸,走到堂前的一面大鼓前,拿起悬在鼓架上的鼓槌,重重敲击起来,咚咚咚的鼓声,便传遍了暮色中的府衙。

    王禁等了一会儿,没听到簌簌的脚步声,也没听到“威武”的升堂声,不由冷笑道:“我说的没错吧,净做表面文章!”说着一挥手道:“给我找!看看这里有没有活的”。

    “有”手下人还没应声。一个清淡的声音便从后门处响起,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消瘦的中年男子,身穿布衣,头扎布条,手里提着个简陋的灯笼。从外面走进来。

    见来人打扮寒酸、瘦骨鳞绚。王装心说“这淮安知府真是刻薄。看把府里下人给虐待的”便皱眉道:“你们家知府大人呢?”

    “我就是那人提着灯笼上堂。竟在大案后、知府宝座上坐定。

    “什么?”王装等人仿佛听到今年最好笑的笑话,闻言不由大笑起来,有人捧腹道:“你这样的要是知府,我们就是辅。”

    “本官就是淮安知府那人不卑不方道:“你们有什么事情只管道来,明日府上来人。自然知道我是不是。”

    见他神态不似作伪,王袋等人止住笑道:“你要是知府的话,为何不穿官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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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六五章大胆、胆大、胆大包天

    .“谁规定在吃晚饭的时候”那人淡淡道:“还得穿着官服?。

    “那你的三班衙役呢?”王装道:“就算是下班了,他们也都该住在府衙里,你别想蒙我

    “本府不养闲人,也养不起闲人那人冷冷道:“你们问了个够,现在该本官问你们了,你们到底是何人,?”

    “本官太仆寺少卿王禁”王禁沉声道:“这些都是随扈陛下南巡的官员,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真的是淮安知府吗?”

    “本官正是。

    ”那人早就看出这些人是京里来的官员,所以毫不吃惊,面不改色道:“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如果是公事,请出示上峰谕旨。”

    “嗯”王裂一愣,想不到对方在知道自己身份后,竟还如此淡定。不由脱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本官姓海名瑞字网峰。”那黄脸的瘦男子道:“你说你是太仆寺少卿王大人,请出示您的关防文移,本官也要验明正身。”原来他竟然是海瑞,也不知什么时候从南京又调到淮安来了,,

    若是王鬈在江淅闽一带混过,必然会在听到这个名字后,立刻改变态度,不再招惹这位海阎王,无奈他是北方人,又一直在北京当官,而海瑞还没有到全国闻名的地步,结果王裂根本不认识他,还以为遇到了个脑子受过刺激的官员呢。

    “这个”王装郁闷的点点头道:“也罢,让你认明白人,咱们也好谈正事儿他身后一今年轻人,便从包袱里取出王鬈的关防印信,拿给那海瑞看。

    海瑞就着灯光看了,知道不是作伪,便点点头道:“原来是王少卿。失敬失敬,不知您来此处有何贵干,需要本官行何方便?”

    听他还打起官腔了,王装哼一声道:“别装了,我就不信你不知道。我来干什么。”

    “王大人说笑了。本官从不骗人!”海瑞沉声道:“我又不是算命先生,怎知道你们因何而来?”

    “你”王集气道:“这时候太仆寺官员,来你这还能干什么?”

    “能干的事情多了。”海瑞淡淡道:“比如说视察马政、收购良驹,”本官可猜不出来

    “淮河这边产马吗?”王装险些崩溃,他还没说话,边上的随员先忍不住了”他们一路上随着皇帝南下,这样的差事也不是干了一两回,哪次地方官不是小心奉承着。一口一个大人,唯恐招呼不周。哪怕是巡抚布政使,也不敢在他们面前托大。所以根本没把这淮安知府放在眼里,指着厉声厉声道:“你个姓海的,别跟我们大人装傻充愣,你敢说自己不知道皇上南巡的事情?!”

    “皇上南巡”海瑞慕头道:“当然知道,下官早就收到了朝廷的行文。”

    “那你能不知道我们是干啥的?”那官员瞪眼要吃人道。

    “你们跟皇上南巡有什么关系?。海瑞一脸不解道。

    “我们是为皇上打前站的官员。”身为京官,在面对地方官时。总有那么点优越感,所以王装不愿在海瑞面前失去高贵,强抑着怒火道:“不瞒海大人说,后日皇上将驻跸贵府,请问你准备的怎么样了?”

    “完全“按照。皇上的要求”海瑞正色道:“已经准备妥当了。”

    “准备妥当了?”王裂等人面面相觑,道:“你都准备什么了?”

    “已将驿馆打扫干净”。海瑞道:“皇上随时可以入主

    “还有呢?。王鬈追问道。

    “还有”海瑞想了一会道:“哦。还买了些土特产,请皇上尝尝鲜

    “都有什么?”

    “蒲菜、茶微,还有捆蹄”海瑞道:“都是本地特产,保准皇上没吃过

    听了海瑞的话,王装等人大张着嘴巴。半天合不拢,他们不知道海瑞是真傻还是假傻,如果是真傻,他又怎么当上这一府之尊的?如果是假傻,难道他老寿星吃砒霜,活够了吗?

    良久,王装才回过神来,暗暗盘算道:“无论如何,得先把这一关过了,不然我就得陪这个棒槌一起倒霉。为了让督办官尽心尽力,袁姊命其与地方官负连带责任,地方官吃什么处罚,督办官也一样受着。

    想到这,他放弃无意义的问话,单刀直入道:“海大人,不管你是真不懂,还是假糊涂,现在皇上不日即到。你这里什么都没准备。就没考虑过后果吗?”说着提高声调道:“请你立刻动全城官吏借仲、富商百姓,一切由我指挥,利用这一天的时间,尽力补救一下;我再在皇上和袁阁老面前美芊几句,帮你寰转过去

    “王大人的好意,下官心领了。”海瑞却不领情道:“但就不用麻烦了吧“怎么不用?”王装怒道:“你不怕死。别牵连别人跟你一起倒霉!”

    “这话怎么说的”海瑞一脸茫然道:“本官不贪不读,谨遵圣命,谁会要我的命

    “皇上一路南下至今,运河沿岸的州县,哪个不是竭诚筹备。大事采买,唯恐招待不周,根本不计成本?”王装冷笑连连道:“就这样还有七十多名官员。因为怠慢、失礼、疏漏等罪状,而被革职查办。甚至有被东厂抓紧行在诏狱的!你这淮安府竟故意怠慢,不是欺君罔上的死罪吗?!”

    “王大人这话,倒把下官弄糊涂了。”海瑞朝北方拱拱手道:“上月下官接到省里抄送的上谕,上谕中。皇上明确要求,不许地方上以接驾的名义扰民、不许以接驾的名义浪费、不许以接驾的名义搜刮,应一切从简,以宣皇恩说着一脸感动道:“下官深以为然,并决心坚决执行!”又脸色一变,冷着脸对王禁道:“现在你来告诉我,要大肆采买、铺张准备”竟跟圣谕南辕北辙。究竟是谁的主意?”

    “当然是”皇上的意思。”王裂闷声道,他简直要郁闷死了。

    “那请出示圣旨海瑞大手一伸道。

    王装被他弄得有些晕菜,砸顺嘴。改口道:“你知道。有些事情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要体会上意”。说着小声道:“皇上下圣旨。不过是做做样子,你怎么能当真呢?没看到人家别的地方,该怎么准备,还怎么准备吗?”

    “没看到。”海瑞绷着脸道:“恕下官孤陋寡闻。只知道本府的事情。”

    “你!”跟王鬟来的一个官员气坏了。指着海瑞道:“我看你就是存心捣乱!”

    “本官秉承圣旨行事!从不逾规逾矩”。海瑞双目如电的注视着那人。一拍惊堂木道:“到是你们,一没有圣旨、二不穿官服,就在这里信口雌黄,要求本官干这干那,才是真的捣乱吧!”

    “跟你说不清楚!”王装被他气得修养全无,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道:“这是袁阁老的亲笔信。自己看吧”。他担心跟地方官生争执,谁也不听谁的。所以跟袁姊讨耍了一份手令,当然,袁姊要求他,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掏出来。

    显然,在王裂看来,现在正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

    海瑞接过来、就着灯光看那信,上面写着“兹派员某某,前往贵处督办接驾事宜,请亲命官务必配合云云。落款是内阁大学士袁姊,还加盖了他的私章。

    “这下你无话可说了吧”。王装冷笑道。

    “对不起,恕难从命!”谁知海瑞竟不买大学士的账,沉声道:“袁阁老的命令,与圣谕冲突,下官不知该听从哪一个

    “当然是听阁老的了!”王裂的随员急道。

    “那就是说,不听皇上的了?”海瑞似笑非笑的反问道。

    “当然不是”那人赶数道:“皇上的更要听,但皇上也跟袁阁老一个意思。”

    “我这里有白纸黑字的上愉,却是相反的意思。”海瑞双目如电的注视着那人道:“你的上谕又在哪里?不会是捏造的吧!”

    “你”那人被海瑞堵得哑口无言,这时王裂沉声道:“既然没法跟海大人沟通。请把你的手下集合起来,本官向他们刮话,相信还是有明白事理的!”

    “这个”海瑞道:“你得等到明天卯时,才能见到他们

    “为什么?”王鬈道。

    “因为他们都不住在府衙里。”海瑞道:“本官解雇了府衙的厨子,所以他们只能回家吃饭。”

    “你”你还真行啊”。王裂气极反笑道:“谁跟了你这样的上司。真走到了八辈子血霉。”

    苦等一宿,王装等人终于等到了第二天早晨,卯时的鼓声响了一遍,便有七八个低级官吏打扮的匆匆进来,但等到三遍鼓响,还是这七八个人,再没有半个人影,王装觉着看了笑话海瑞的笑话,皮笑肉不笑道:“海大人驻下极严,佩服佩服

    “哪里哪里。”海瑞淡淡道:“本府所有官吏都已到齐,请王大人话吧

    “到齐了?”王裂的眼珠子差点掉到地上,他虽然是京官,但也知道府一级的衙门,至少得百多人。怎么这淮安府就只有七八个。不由黑着脸道:“海大人别开玩笑,是不是还有迟到未到的?”

    “没有了海瑞道:“按照大明律法。每府应有知府、同知、通判、推官、经历、知事、照磨、检校、司狱各一人,这里除了本官共八人,一个都不少

    “真的吗?。王禁问那些人道。

    “确实如此那些人面色愁苦道:“大人,自从我们府尊大人来后,搞什么精兵简政,把由府里开支的书吏、胥吏、衙役、差人全都开了,就是我们这些人,要不是吏都有档案。国家薪水,怕也要被精简掉了。

    ”

    “那全府这么多事儿。都有谁来干?。王裂瞪大眼蒋道。

    “我们”几人小声道:“当然,府尊大人一个人就包了一大半。”

    “要是抓捕盗匪,维持治安呢?”王禁将信将疑道:“也靠你们这些文弱书生去干?”“那到不用”那些人进一“我们大人会临时召集保甲壮丁

    “那些人能干什么?”王装道:“都是些老百姓家家的,用他们不是添乱吗?”

    “大人有所不知,我们这里民风彪悍,加之连年备偻,男丁们都很能打仗。”虽然他们对海瑞一肚子意见,但还是掩不住的敬佩道:“往年官差下乡,经常被打回来,但府尊大人用乡民治乡民,就没有这个问题,”

    “所以,海瑞就把所有的衙役都解雇了?”王裂彻底崩溃了,他觉着海瑞就是另一个世界来的,完全不理这个世界的规则。在这一霎那,他失去了继续下去的勇气,颤声问一众淮安官员道:“你们是听我的,还是听他的?”

    众人看看王裂,又看看海瑞,小声道:“我们听府尊大人的”言外之意,除非你把海瑞给撤了,不然我们还真不敢听你的。

    “好、好、好”连说了三个好字,王禁道:“我不管了,你们自己看着办吧,我这就回去了,等着看你们的好戏”说着一挥袖子道:“走!”他现在心里长草。真不知该如何跟刻薄寡恩的袁大人交代。

    “等等”海端起身道:“我这里有封信,是写给袁阁老的。你给他看了,必不会连累王夫人您。”

    王鬟愣住了,拿着那封信,仔细端详着海瑞,轻声道:“你这又何苦来哉呢?”

    “但求俯仰无愧尔。”海瑞淡淡道。

    听了海瑞这话,王禁深深看他一眼,便面色复杂的带着手下离去了。

    望着那些人远去的身影,淮安府的僚属们担忧道:“大人,咱们不会有事吧?”

    “把心放到肚子里。”海端起身道:“天塌下来我顶着,你们击鼓买糖。各干各行,不用管别的。”

    “是。”官吏们听海瑞会负责,便真的放心了,虽然他们老大不不会轻信别人,但海瑞的话。他们信。

    王装用比去时还快一倍的度一路狂奔,终于在当天中午回到了南巡的队伍。将自己在淮安府的遭遇,说给袁阁老听,袁沸气得脸都紫了,道:“这几年听人说过海笔架,只当是故事而已,想不到还真是个不怕死的二百五。”

    王鬟从怀里掏集海瑞的那封信道:“还有一封信,是海瑞写给您的。”

    袁弗接过来,打开一看,只见海瑞的大意是:“我们接到圣旨要我们招待从简。但据我所知,为了接待皇上,各地花费很大,皇上每到一地,各地无不以。孝敬皇上“为名,搜刮民财、奢侈无度,这显然不符合皇上“简朴节俭,不准逢迎。的上谕。现在皇上马上就要驾临淮安,我们为此深感为难,如照圣旨上所说的节俭办事,深怕获怠慢之罪;如果仿效别处大肆招待,又怕违背了皇上体贴百姓的本意。请问阁老,我们怎样办才好?”

    看了海瑞的信,袁师气得脸都紫了,他知道这是海瑞在将自己的军,而且如果按照既定行程。圣驾还去淮安驻跸,准备时间已经不够了。到时候海瑞固然倒霉,皇帝震怒了,自己也没好果子吃。

    想到自己呼风唤雨这半年,竟让个小小的知府摆了一道,袁弗不由恨得牙根痒痒,道:“海瑞,咱们骑驴看账本,走着瞧!”他已经打定主意,早晚都得出这个口恶气。

    “阁老,处置那海网峰,也不急在这一时,反正他也跑不了。”王禁小声道:“现在的问题是,皇上还要驻跸淮安吗?”

    “还住个屁!”袁弗骂道:“让船队加快度,连夜越过淮安,让皇上到扬州驻跸吧。”

    “也只能如此了,”王鬟恍然道:“我看海瑞打得就是这个主意。”

    “还用你废话!”袁姊真想抽他,恶狠狠的骂道:“赶紧滚去扬州,这次要是再出了漏子,就不用回来了!”

    “又是我?!”王裂苦着脸道:“阁老,我这来回奔波的,裆也磨破了,腰也要断了,您就不能换个人,”

    “不能。”袁弗黑着脸道:“这是对你的惩罚。”

    “那,好吧,王裂简直要郁闷死了。

    一天后,南巡的船队浩浩荡荡经过山阳县,停都没停就南下去了,一身布衣的海瑞站在岸边,望着遮天蔽日的船队,不禁轻声吟道:“乘兴南游不戒严,九重谁省谏书函?春风举国裁宫锦,半作障泥半作帆

    “好啊,你竟然敢把当今圣上比作隋场帝!”身后一个声音响起,惊得海瑞脸色白。

    今天的一章,自此转回主角视角。(未完待续)[(m)無彈窗閱讀]

第六六六章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海瑞慌张的回头一看,待看清来人,他却放下心来,拱手笑道:“竟然是老大人,您怎么离了队伍了?”

    但见那人望之不过二三十多岁,面如白玉、目似寒星、头戴着湖蓝色的书生巾,身穿一件半旧的同色缎面儒袍,下面是白布袜,黑缎鞋,端的是丰神潇洒,从头到脚都是家世清华的贵公子派头……虽然蓄着整齐的短须,却怎么也看不出,到底老在哪里来。

    不过喊的人觉着理所应当,被喊的也坦然受之,因为海瑞任长洲知县时,这人任苏州知府,后来海瑞一步步提升,却依然在这个人的手下,直到他被调到南京闲置,还是这个人通过关系,很快又把他安排到淮安当知府,所以海瑞唤他一句‘老大人’,也是理所应当的。

    这人是谁?姓沈名默字拙言,现任翰林学士兼詹事府少詹事事业。

    听海瑞发问,沈默笑道:“听说有位混不吝的知府大人,竟把皇上逼得改了行程,我在船上闲得无聊,就下来看一看,这位府尊大人,到底有何奇特之处?”

    海瑞闻言尴尬的一笑道:“大人说笑了,您这是临时出来、还得回去呢,还是就不回去了?”

    “先不回去了,我早跟皇帝告个假,想回家看看。”沈默笑笑道:“本打算等到苏州再离开队伍的,但听说你把袁炜气得脸都绿了,我就提前下船了。”

    “既然不急着走,”海瑞点点头道:“那请大人移步府衙,让下官聊表地主之谊。”

    “哦?你要请客?”沈默看看天上的太阳,大惊小怪道:“没从西边出来啊。”

    “不去就算了。”海瑞有些发窘道。

    “当然要去!”沈默笑逐颜开道:“如果我没记错,咱们处了那么多年。这是你第一次请我吃饭唉!”

    “大人记错了,”海瑞道:“您第一次上门时,便在我家吃的饭。”

    “是吗?”沈默拍着脑袋道:“好像那回,是老夫人留饭,不算你请客。”

    “有区别吗?”海瑞问道。

    “那次是你不情愿,这次是你情愿,当然有区别。”沈默开过玩笑,正色道:“老夫人可安好?”

    “母亲大人一切安好。”听他提起母亲,海瑞正色道:“还时常说起大人您呢。”

    “我也十分想念老夫人,”沈默道:“这就立刻去拜会吧。”

    “是。”海瑞伸手道:“大人,请。”

    “刚峰兄请。”沈默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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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会合了沈默的护卫,两人便往府衙行去,此时白日,府衙里还是有办公的,沈默和海瑞都不欲多事,便从后门进了府里,往家眷住的跨院走去。

    沈默看到整齐的院子、青青的菜畦,碧绿的瓜果架子,不由笑道:“刚峰兄走到哪里,便把菜种到哪里,技术是越来越好了。”

    听了沈默的话,海瑞不仅不觉着尴尬,反而有些骄傲道:“熟能生巧罢了,府里土地宽满,种的菜一家人吃不了,还可以跟饭馆里换粮食,这样就不用在嘴上花钱了……”说着看沈默一眼,顿顿道:“当然,你这种大财主没法体会。”

    “你不要老是人身攻击好不好?”沈默道:“我是有钱,可不偷不抢,合法致富,怎么就这么不入你的眼?”

    “为一人极富,就有千百人赤贫。”海瑞哼一声道:“富就是罪!天道有常,世上财富的总量是一定的,只是在人与人之间流动,然而人人都不愿出让自己的财富,又都想强占别人的财富,一切罪恶与痛苦便因此而生,故而越是富人,身上的罪恶也就越多!”

    “这个我可得跟你好好论论,”沈默郁闷道:“你得知道财富的增加,他不一定是要建立在对别人的剥夺的基础上,它还可以在不损害别人的基础上被增值出来,就像鸡生蛋、蛋生鸡,一只鸡可以生出一百只鸡一样;又好比你这一院子青菜,是从谁哪里掠夺来的吗?”

    海瑞一时语塞,正在思考这个问题,就听里面老夫人的声音:“汝贤,来客人了吗?”

    “阿姆,是你老念叨的沈大人。”海瑞回过神来道:“沈大人来看您了。”

    “沈大人?”伴着个欣喜的声音,一位满头白发、精神矍铄、身量高大的老夫人,拄着拐出现在门口。

    沈默赶紧恭敬行礼道:“老夫人,您别来无恙啊。”

    “呀,真的是沈大人?”海老夫人欣喜道:“这是什么风把您吹来了,快里面请,里面请。”

    沈默便笑着走到屋檐下,看一眼赤着脚的老夫人,便也弯腰除鞋,脱下雪白的袜子……海老夫人火旺,冬天只穿单衣、一年到头在屋里光着脚,天热的时候,厅堂里还得时常用井水冲洗,所以又个规矩,外人来了要脱鞋,大家都是老相识,沈默自然知道。

    见沈默主动脱鞋,老夫人十分高兴,口中却道:“不用脱,不用脱,大人不用理老身的破规矩。”

    “要的要的,”沈默笑道:“何况脱了鞋凉快、舒坦。”说得老夫人笑眯了眼,让海瑞赶紧去泡茶、准备点心。

    ~~~~~~~~~~~~~~~~~~~~~~~~~~~~~~~~~~~~~~~~~~~~~~~~

    沈默进屋之后,请老夫人上座,然后恭恭敬敬的行晚辈礼,老夫人赶紧将他扶起,道:“使不得使不得,您是天上的文曲星,老太婆可受不起。”

    “您要是再这样说,我以后就不来了。”沈默和老夫人说笑几句,便让三尺将早备好的四样礼奉上,分别是拐棍、布鞋、大褂、帽子,都是些寻常物件,但件件做工精美,一看就是京城名家出品。

    “这都是若菡准备好的,她也十分想念老夫人。”见老夫人推辞,沈默笑道:“千里送鹅毛礼、轻人意重,您就别客气了。”

    “老太婆受之有愧,恬着脸收下了。”老夫人开心笑道:“令夫人、公子都很好吧?”

    “都很好,劳烦老夫人挂念了。”沈默道:“您家中也一切安好吧?”

    “好好……”老夫人点头笑道,便又让儿媳出来给沈默见礼。

    海瑞的老婆刘氏,却气色大不如前,含着胸、面色枯黄愁苦,凄凄婉婉的给沈默行了礼,沈默赶紧还礼,没话找话道:“嫂夫人好,三位小姐可好?”

    “老大、老二都出嫁了,”刘氏有些恍然道:“阿囡却夭了……”看起来似乎精神有些不大正常。

    听儿媳又犯了痴病,海老夫人脸上挂不住,低声呵斥道:“在客人面前,胡说什么呢,快下去歇着吧。”

    刘氏虽然已经这样了,但对婆婆的敬畏已经刻骨铭心,闻言唯唯诺诺的退下,一句话不敢多说。

    待她退下,气氛便有些沉默。便听海老夫人主动说起道:“李大夫给求来的那个孩子,去年秋里没了,把她给心疼坏了,大病了一场,人也不大精神了。”

    海瑞的小女儿,说起来跟沈默还有些渊源,当初他把李时珍诳到苏州城,给戚继光和海瑞治疗不孕,结果两家人都顺利的怀上了孩子,最后戚继光的夫人诞下一子,海瑞的夫人却还是生了个闺女。

    虽然海瑞和老夫人当时有些不顺气,但那小女娃生得粉嫩可爱,又极是乖巧,不久便俘获了父亲和奶奶的心,被视为掌上明珠,疼爱的不得了。连沈默夫妇都十分喜欢那小女娃,不仅给她冬买绸袄夏买纱……还商量着等孩子再长大点,就向海家提个亲,把个小女娃娶来给阿吉做媳妇。

    可这话说了还不到两年,怎么孩子先没了呢?沈默一时有些无法接受,心情颇为沉重,便问海老夫人,孩子是怎么没的。

    “唉……这孩子命不好啊,”海老夫人眼圈发红道:“年前淮河发大水,汝贤带着人在堤上忙了一夏,还是死了不少人,到秋里又发时疫,下面县里成片成片的百姓倒下了。汝贤便集合府城里的大夫,领着他们下乡除疫,一去就是几个月。就在这时,阿囡也病了,结果满城找不到个好大夫,胡乱找庙里的和尚开了点药,没想到越来越厉害。去跟汝贤说,他却不放大夫回来,让把阿囡送过去,结果一路上颠簸、又受了风寒,到了那里也没救过来……”说到这,吧嗒吧嗒掉起泪来。

    这时候海瑞正好端着茶进来,听到母亲的话,深深的低下了头,将茶盘搁在榻上,跪坐在下首,还是低着头,一言不发。

    见气氛越发低落,沈默强笑道:“人都说孩子是天上的精灵,一定是阿囡太可爱了,上帝不得舍,又把她叫回去了。”

    海老夫人闻言勉强笑道:“您是天上星宿下凡,说的一准错不了。”说着看一眼海瑞道:“汝贤,这样也好,富养闺女,穷养儿子,阿囡跟着咱们家受委屈了,老天爷才不让她跟着咱们了。”明知道是安慰的话,她还是愿意相信。

    海瑞也点点头,才松开了紧握的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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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过一顿富有海家特色的午餐,老夫人便回屋歇息去了,海瑞请沈默书房用茶。

    两人来到书房中,海瑞又泡了壶茶,沈默轻啜后,有些意外道:“好茶啊……”他可是品茶的行家,这是雨前龙井,对海瑞来说,已经十分奢侈了。

    “这是震川公过年送来的,一直没喝。”海瑞淡淡道:“大人若是喜欢,就全拿去吧。”

    沈默呵呵笑道:“这虽是好茶,却不稀罕,市面上还能买到,你喝了就是。”

    “不喝,”海瑞摇头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你呀……”沈默饮一口亮黄的茶汤,摇头笑道:“说你什么好呢。”

    “不要说我,还是说说皇帝吧。”海瑞黑着脸道:“皇帝南巡一次,沿途百姓便大伤元气,不知多少人家因此破产,不知多少贪官因此暴富,这都是常识了,你们这些天子近臣,怎么就不劝谏呢?”

    “劝了。”沈默苦笑道:“但皇帝已经着魔了,谁劝谁倒霉,血溅三尺都挡不住,劝也没有用。”

    对于当今嘉靖皇帝的事迹,海瑞虽然未在帝侧,却也有所耳闻,知道这位为刚愎自用、唯我独尊的主,不由气愤道:“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

    “呵呵,刚峰兄,”沈默笑着劝道:“这种话咱们私下说说,可不能到处乱讲。”

    “还用我到处讲吗?”海瑞冷笑道:“我大明边患连年不断、水灾旱灾无时不有,天下官吏却贪污成风,赋税徭役越来越重,以至民不聊生,难以为继!故天下有民谚曰:‘嘉靖者,家家皆净也!’民怨沸腾若斯,皇帝却一味沉迷道教,根本无心政事!更可悲的是,皇帝一路南巡而来,处处粉饰太平、歌功颂德,可曾有让皇帝看到我大明朝的真面目?没有!当官的们都在当权者却被窝里睐眼睛——自己哄自己!”说着重重一拍桌面道:“如此,我大明亡国之期不远矣!”

    沈默知道海瑞是个愤青,对国事一肚子不满,但还是觉着脸上发烧,有些尴尬道:“其实,皇上也意识到这些问题了,这不勒令严阁老退休,还把严世蕃流放充军……”

    “这是惩罚吗?比起他们犯下的罪孽,这是绝对的优待!”海瑞冷声打断沈默道:“而且江南谁不知道,严世蕃根本没到雷州去,途径南昌便称病住下了,再没人过问、也没人催促,这是发配充军,还是护送他光荣退休?”

    “这个嘛……因为严家父子掌权二十年,牵扯比较大,所以还不能强硬的对待他们,不然后果可能无法收拾,”沈默轻声道:“没看见徐阁老首揆后,开始有步骤的处理严党分子了吗?从去年至今,已经有二十多名严党骨干落马了。”

    “就是把严党全换下来又怎样?”海瑞却不以为然道:“朝廷风气不正、权臣阿谀献媚,换上去的徐党,又会重复严党的路子,因当官而发家致富、造福全族;与其如此,还不如让严党继续干着呢,至少他们没那么饥渴了。”

    “那你说怎么办?”沈默也郁闷了,他知道海瑞说的是实情,但在这皇权社会下,又该如何去解决?

    “是的,现在查处了严家父子,还有一些骨干,但你我心知肚明,徐阁老不可能再查下去了,因为我大明本跟就是个贪官窝子!田土赋税,盐铁课税,还有堤坝水利工程,等等等等,只要有利可图,就一一定有如蝇逐臭的贪官!他们都是严党的人?不对!”海瑞的面色因为激动而涨红,道:“两京一十三省、文官武将之中,满是这样的贪官,如果都是严党的人,那这天下就该改姓严,而不姓朱了!”

    听他惊心动魄的话语,沈默的脸色却愈发沉静,低声道:“那你说,该谁负责?”

    “谁家天下谁负责!”海瑞毫不犹豫道:“我大明开国至今,亲王、郡王、皇室宗亲遍于天下。这些人都要国家奉养,一个亲王每年就要供米四万石、银两万两,各种绫罗绸缎上千匹,一年四季还要有赏赐!郡王虽然减半,但人数是亲王的十倍!在洪武年间宗室只不过几十人,但到了十年前,已经达到一万七千多人,一个亲王耗费国帑便如此之巨,一万七千多的皇室宗亲,又要吮吸我大明多少膏血!更不合理的是,这些皇室宗亲受朝廷奉养,却肆无忌惮的强占民田,随便一个王爷,名下就有上万亩田庄,且皆不纳税!”说到这,他气极反笑道:“这些人把老百姓的田地抢去大半,却还要老百姓交税奉养他们!就是地主老财,也不会这样盘剥自己的佃户!皇家都对自己的天下毫不珍惜,对自己的臣民索取无度,那么官员们自然上行下效,也毫不珍惜!这些事情,只怪罪严嵩、严世藩能说得过去吗?”

    听了海瑞的话,沈默沉默片刻,终是点点头道:“你说得对,宗室皇亲,确实是我大明的一大毒瘤。”说着有些低沉道:“可这么个庞然大物,就像大山一样亘在面前,你明知道它挡路,又徒之奈何?”

    “再难,也总要有人去做吧!”海瑞听沈默赞同自己的看法,激动道:“天下大弊不革,倒了一个严党还会再有一个严党!如果能为此做点事,我海瑞死而无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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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欠的一章……

第六六七章 扬州慢

    在海瑞那里住了一夜,沈默便启程南下。此行他离开帝侧,一来是因为不愿学袁炜那些人,整日里做马匹文章、捧皇帝的臭脚;二来,江南才是他的根基所在、心血凝聚之处,他几乎全部的力量和梦想,都是源自这里。

    这次终于得到机会,可以在这片热土上走走,看看自己播下的种子,是否生根发芽、开枝散叶,是一件极重要、又很让人快乐的事。

    唯一让人不快的是,因为皇帝南巡,河面被水师戒严,导致大量船只滞留码头,沈默从淮安出发不久,便被堵在了河面上,等了足足半天,终于能且走且住、徐徐而行,足足用了三天,才抵达扬州城下。

    沈默本不想进城、直接南下的,但一打听,皇帝的圣驾昨天就离开了,他不由暗暗奇怪……要知道大明百姓的人生梦想,便是‘生在扬州、死在北邙’,此等烟花似锦之地,绝对是享受的天堂。一路上皇帝边玩边走,只要到了稍微有名的地方,便会停下住个三五日,好生游玩一番,怎么到了这名满天下的扬州城,才待了一天就走呢?

    怀着这个疑问,沈默命船夫,在扬州城歇一宿再说,船夫们靠了码头,见此时已近黄昏,三尺问道:“大人,咱们去寻驿站住下?”

    “不去了。”沈默摇头道:“大队刚过,驿站必然不堪其扰,我们能不去添乱、就不去了。”说着笑笑道:“来前看东边码头,有不少渔船归航,尔等不妨去采买些新鲜的鱼虾果蔬,咱们在船上开火,岂不自在?”

    众人轰然允诺,于是分头采买、烧火做饭,自不消沈默操心,他便下了船,在码头上踱步,想找几个官面上的人物,打听一下圣驾因何匆匆离去。

    此事日近黄昏,江面上波光鳞鳞,码头上停满了各式各样的客船。客船上升起袅袅炊烟,那是船娘们在忙忙碌碌,不知哪位美丽的姑娘,还在唱着首动听的渔歌:

    “叫啊我这么里来,我啊就来了,

    拔根的芦柴花花,清香那个玫瑰玉兰花儿开。

    蝴蝶那个恋花啊牵姐那个看呀,鸳鸯那个戏水要郎猜。

    小小的郎儿呐,月下芙蓉牡丹花儿开了……”

    那俏皮的小调、火辣辣的歌词,经苏北姑娘那水灵灵的声音唱出来,让羁旅之人如沐春雨,一时间码头上安静极了,沈默也站住脚,在那里静静倾听这沁人心脾的渔歌,直到背后一个惊喜的声音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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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拙言兄!是你吗?”沈默正在听那渔歌,忽闻背后有人唤自己的名号,回头一看,不由笑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想不到竟在这里见到若雨兄!”

    便见那人望之与沈默年龄相仿,身量高挑,宽肩细腰、皮肤白皙、五官姣好,本应如女子一般柔美,但那如刀削般的下巴,炯炯有神的双目,一下子显得英气勃勃,好一个顶天立地的少年郎!

    此人是沈默的同科同年,姓林名润字若雨,看面相人如其名,但认识他的人都知道,在这张姣好的面孔下,藏着一个比火还热、比刀还硬的心。虽然仅是三甲同进士出身,但丙辰科诸位同年中,他的名气绝对排在前五位,也就比沈默、徐渭、邹应龙等人稍逊,一提起他林若雨来,没有一个不竖大拇指的!

    这人有个最大的特点,就是‘嫉恶如仇’,当年考进士时,他的文章写得极好,原本进翰林院是很有把握的,但因直言国事、言辞激烈,矛头直指严家父子,主考官虽然爱他文采斐然,但哪敢取他高中?也是为了保护他,就借口他的文章,有失‘中正平和’,便低低放进了三甲。

    张榜出来,众人都为林润惋惜,但他却欣然道:“我辈读书出仕,正要为国为民做些实事,不去翰林院享那清福也罢。”众人原以为这是他往自己脸上抓肉,但林润以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是言行合一的——三甲同进士,榜下即用,便外放了临川知县,任上三年,便把个原先治安混乱、民不聊生的临川县,治理的夜不闭户、海晏河清,老百姓称其为‘青天’,还被省里树为了典型,要求其它县令向他学习。

    林润胸怀大才,区区一个县,实在不够施展,在把本职工作做好的同时,林润还积极向知府大人提意见、直言本府工作拖沓、人浮于事、推诿扯皮、贪污严重、等十几项存在的重大问题,并一一给出了解决之道。

    他当官能够不贪污、不受贿、不玩女人不晚睡,可别人不能够啊,大家哪受得了?于是知府大人狠狠把他训斥了一顿,让他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就行了!但林润这人,有股子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劲儿,你知府不听,好吧,我跟省里汇报;布政使一看,也觉着不爽,但刚立了这个典型,也不能马上打倒啊,便忍了他几年;等三年考满时,便举荐他为都察院监察御史,送走了这位小爷。

    谁知干上御史的林若雨,才算是找到了自己的那块舞台,他有三大长处,一曰明察秋毫,总能看到许多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二曰思维缜密而敏捷,只有这样才能言辞犀利、字字如刀;第三,是胆大包天,不管你是天王老子,只要不法事迹落在他手上,那就等着被弹得满头包吧!

    加上他那嫉恶如仇的性子,活脱脱一个天下御史的典范。

    在京里两年多,他是都察院上本最多的一个,其中嘉靖三十九年一年,便弹劾一百人次,成功将一位三品、两位四品、以及五品一下十八位中高级犯官拉下马,且自身毫发无伤——毫发无伤的原因,不是老天眷顾、或者有大佬庇佑,而是因为此人之战力,当世无双。

    许多人因为林润是三甲同进士出身,便瞧不起他,殊不知他只是个应试教育的牺牲品,其真实实力如何,不是一次考试可以衡量的,那是要在长期的政治斗争中,才能体现出来的——他的弹劾奏章极为犀利、且毫无漏洞,被认为是攻守兼备的典范,无人能够攻破;他的口才更是毒辣无比,对手只要敢跟他当面掐,保准来一个灭一个,来两个灭一双。且反应极快,今天的敌人今天骂,从不过夜,杀遍满朝,竟无敌手。人送外号‘林一刀’,号称刀刀见血,专治各种不服。

    人们都相信,如果不是因为皇帝袒护严党,被林润干掉的犯官数字定然成倍扩大。

    有此等猛人在朝,严党自然如芒在背,偏生又拿他没办法,只好拿出烂大街的手段,嘉靖四十年,使一招明升实贬,将他发配到南京都察院,来个眼不见为净。

    严世蕃对林润心有畏惧,还想敲打他一下,林润要赴任时,便假意备办酒席为他饯行,还请了其他御史陪同。席间大家只说些客套话,不敢多言,唯恐触犯了权势滔天的小阁老。但林润的态度与众不同、无所顾忌,在席上高谈阔论,谈笑风生……严世蕃觉察到他的举止有些反常,心里愈发感到不踏实。便授意早安排好的宾客与林润叙谈。说,小阁老望你不可随便议论朝政,以免惹来祸灾,往后还是少说为佳。

    但是,林润把严世蕃的话当作耳边风,升任南京右佥都御史后,不改本色,接连纠劾不法,尤其是严党分子,更被他接连炮轰,正赶上严党式微,战果更是辉煌,鄢懋卿、沈泉、涂立等人,都倒在他的刀下,一时间威名赫赫,令贪官污吏闻之色变,与另一位御史邹应龙并称‘南龙北林’。

    但与邹应龙的一本成名不同,林润的威名是经年累月、不改本色的攒出来的,故而更加受人尊敬,也更加令人胆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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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和林润在京里相处过半年,对他的印象是极好的,因为他不但像海瑞那般嫉恶如仇、爱民如子,还富有人情味,能宽容别人的小错误,尤其是和朋友在一起时,风趣优雅,令人如沐春风。

    所以一见到林润出现在面前,沈默先是一惊,而后大喜过望,亲热的拍着他的肩膀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林润微微一笑,娴静如处子道:“等你啊。”

    沈默不信,哈哈笑道:“去你的,我怎么没听说你会算命呀?”

    林润也笑道:“我真是等你,等了你一天了,原本想着今晚再见不到你,我就去绍兴等你,想不到老天保佑,还是把你等到了。”

    听他这样说,沈默信了,笑道:“去我船上说。”

    “还是去我雇的船上吧。”林润笑笑道:“我那船娘,会烧一手道地的淮扬菜,我是没吃够的。”

    “那好,”沈默欣然而往,对跟在后面的侍卫道:“我就不回去吃了,你让人捡些新鲜的鱼虾送过来。”侍卫领命而去。

    两人行两步,便到了林润雇的船上——一艘普通的‘乌篷快’,船家是母女两个,此刻闺女正在帮着她娘在船梢上做菜,听得有人登船,便蹦蹦跳跳的来到船头,亲热的道一声:“林公子,您回来了!”

    接着便出现在船门口,只见她系一条碎花布围裙,一面擦着手,一面灿烂的笑着,两根乌油油的大辫子在脑后一甩一甩,衬着她那张红白分明的鹅蛋脸,那番风韵,着实撩人。

    只是此刻这娇美的小船娘,竟有些自惭形秽起来,她想不到如画一般好看的林公子,竟然领回一个更好看的公子爷,不由低下头,揪着衣角局促道:“您有客人啊……”

    林润笑笑道:“是啊,这位是我的同窗好友,你叫他沈公子便好。”说着对沈默道:“这个是阿碧。”

    沈默微笑道:“打扰阿碧姑娘了。”

    “呃……不打扰不打扰。”阿碧红云满面,旋即垂着眼向二人请安。

    林润从怀里掏出一小锭银子,递给她道:“让你阿姆炒几个拿手好菜,这位沈公子是个老饕,寻常美食可入不了他的法眼。”

    听他这样说,阿碧登时来了精神,脆声道:“我们家的‘船菜’是出了名的,二位公子瞧好吧。”说完便紧紧攥着那小锭银子,一跳跳的跑到船后,跟母亲传话去了。

    听她银铃般美好的声音,沈默两个相视一笑,对坐在舱中,支开窗户,便看到渐凉的江水。阿碧端上三五个冷盘,然后上一壶扬州本地的‘琼花露’,不知此酒是取琼花中露珠为液,还是借助琼花雅名,但观其色泽柔和、品其味醇可口、还有一种灵芝奇香,备受文人雅士青睐。

    横竖还有一夜,两人也不急着这一时,便啜着美酒,说些别后之情、同窗轶事,时间过的飞快,转眼便暮色深重,月浸江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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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饭喽!”不知什么时候,那阿碧掌起了灯,终于端上了热菜。转眼便摆上四个小炒,口中干脆利索道:“韭菜炒螺蛳肉、蚕豆瓣炒苋菜、春笋烧刀鱼、干咸菜烧肉、小船小户没啥好吃的,客官请海涵。”

    听她说得有趣,沈默尝一筷子,味道十分可口,不由赞道:“能把小菜做好了才是本事。”

    “听她瞎说,大名鼎鼎的扬州三头,她娘都很拿手,等闲大饭庄也比不了!”林润笑道。

    “今儿可吃不到扒烧整猪头,”阿碧掩口笑道:“不过算你们有福气,能吃到另外两头。”说着小小兴奋道:“沈公子的家人,送来一条十多斤的大鲢鱼呢!”

    所谓扬州三头,乃是清炖蟹粉狮子头、拆烩鲢鱼头和那扒烧整猪头,都是以寻常甚至腥膻味较重的原料烹制,制成后却柔滑鲜嫩,令人百嗜不厌,虽不是扬州菜中最名贵的,却是最有名的。

    过不一会儿,阿碧果然将一盆漂着绿叶的狮子头端上来,小姑娘称之为‘葵花大肉’,一看确实很形象,拳头大的肉丸子,被荤素油煎成葵黄色,让人忍不住食指大动。

    阿碧给沈默分一个到面前,沈默夹一筷子狮子头送入口中,果然肥嫩异常,能清晰感觉到蟹粉的鲜香;那青菜更是酥烂清口,须用调羹舀食,食后清香满口,齿颊留香。

    这道美食还没享用完,那拆烩鲢鱼头又端上来。硕大的鲢鱼头,皮糯粘腻滑,鱼肉肥嫩、汤汁稠浓、口味鲜美,让两人大快朵颐之余,又有‘夜半酣酒江月下,美人纤手炙鱼头’的诗意感觉,不知不觉便酒足饭饱、心满意足了。

    此时月上中天,两人便出了船舱,到船头上坐下,阿碧给他俩上了一壶碧螺春,便乖巧的到里面去收拾残羹去了。

    两人相视而笑,沈默不由叹道:“怪不得人家说扬州慢、扬州慢,这人一到了扬州,他不由自主就慢下来了。”

    林润差点没一口茶喷出来,笑骂道:“第一次听说扬州慢是这个解释,你这是杜撰的吧?”

    “我杜不杜撰不重要,”沈默摇摇头,轻声道:“重要的是,扬州这么好的地方,皇帝怎么就匆匆的走了呢?难道跟扬州城犯冲吗?”

    “皇上跟扬州不犯冲。”林润轻声道:“但扬州城跟皇上犯冲。”

    “这话怎么讲?”沈默饶有兴趣道。

    “扬州知府何万年,倒想好生摆摆摆场,迎接一下皇帝,可城里的大户们不答应。”林润低声道:“那些缙绅富户,意见一致得很,都说这事儿得低调点。”

    “为什么啊?”沈默问道。

    “这也不难理解。”林润笑道:“把皇帝伺候好了,升官发财的只有知府大人,那些大财主们可是吃力不讨好……”说着冷笑连连道:“朝廷一直想要把工商税从三十税一,提高到十税一,大财主们漫天使钱,不知收买了多少朝中大员,大家一起帮着大财主们哭穷,仿佛哪怕提高一分,都要把人全都逼死一般,这才勉强压住了。”

    “我明白了。”沈默恍然道:“所以他们不敢太招摇了,怕皇帝看着眼红,回去就把税给提上去,对不对?”

    “可不。”林润点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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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分对不起大家,最近忙的一塌糊涂,这两天家里又搬家,忙得两塌糊涂,也不知哪来那么多东西,把人累得整天跟在水里泡过似的,没精力正常更新,直到今天算是告一段落了,以后就没我的活了……

第六六八章 伊王

    扬州慢,原来不只是节奏慢,还会对皇帝轻慢。

    在千年大运河轻轻拍打的涛声中,林润向沈默讲述扬州人对待嘉靖的故事……

    扬州城的大户多如牛毛,其中又以大盐商为主,这些人根基深厚、同气连枝,结成一片,才是扬州城真正的主宰。当他们决定要这样做时,就连扬州知府也只能徒呼奈何。

    于是,富庶排全国前五,繁华更是数一数二的扬州城,仅以常礼相迎嘉靖皇帝。这帮缺德的家伙,将御码头弄得十分素淡,任何显得过于奢华的地方,能搬走的都被搬走,不能被搬走的,直接砸了也不能让皇帝看到。

    于是当嘉靖的龙船抵达天宁寺的御码头时,既没有看到十里的彩棚、也没有看到漫撒的金纸。甚至出迎的扬州缙绅,竟没有一个穿绸缎衣服的,这跟想象中差得太远了,嘉靖奇怪的问左右道:“古人云‘十年一觉扬州梦’,这里应该是顶繁华富庶的地方,怎么看起来还不如北方富裕?”

    当时袁炜等几位词臣在帝侧侍奉,听闻皇帝问话,大伙儿都望向袁炜。袁炜只好小声道:“皇上,您说的那都是老黄历了,现在的扬州城,可是今非昔比了……”此时说扬州城坏话的,可不是跟扬州人有仇,而是已经被大户们收买了。

    事实上,为了维护低税率,扬州城的大户决不吝啬,为了能让假象不被戳破,他们不计成本的贿赂皇帝左右……比如知道袁炜附庸风雅,不喜欢铜臭,便搜集了吴道子、阎立本的画卷、王羲之、苏东坡的手册送给他,哪一件都是价值不菲,让袁炜爱不释手,自然‘勉为其难’的答应了。

    不仅行贿袁炜一个,皇帝身边的其他嬖佞宠幸也皆有所得,几乎是一个不漏,拿人手短、吃人嘴短,这时候就没人会戳破真相,反而帮着扬州人一起欺瞒皇上。

    他们对嘉靖说,三个原因导致扬州城变穷了,一是倭寇骚扰江东,苏北地区近十万军队的军费粮秣,一直由扬州府筹措,这一筹就是十多年,就算根基再厚,也禁不起这样的折腾

    二是鄢懋卿总理盐政时,推行乱政,使盐商困极。嘉靖问道:“不是已经免了鄢懋卿增收的盐税吗?”

    众人道:“盐税是表、盐政才是本,盐税收的多少,只会关乎表皮,只有盐政败坏,才会伤到根本。”其实他们说的是,鄢懋卿改变掣盐之法的事情。此时食盐国家专卖,盐场的商人们生产出食盐之后,并不能拿到市场上去卖,那是死罪。而是必须先由朝廷专管盐政的都转运盐使司‘掣盐’,也就是核定数额,与官方批准的数额相符,才能允许销售。

    官方批准销售的数额,就是各盐商手中的盐引数。事实上,因为获得盐引的成本过高,合法销售‘正盐’的利润就很低……当然,这个低,是相对于‘余盐’来说的。所谓余盐,就是在完成正盐之后的富余,也不知从何时开始,盐政官默许正盐之外,再搭售一定量的余盐……这一块不纳税的灰色地带,利润就太惊人了,而且因为盐商分销全国,也无法查实‘一定量’的具体数额,以至于余盐的销售,远多于正盐,甚至于正盐有掣无售,全以余盐的名义销售!

    所以就出现了盐商们一面叫苦税率高,一面又大肆偷税致富的局面。鄢懋卿在任时,竟然改变了掣盐的方法,不分余盐、正盐,只要是从盐场出去的盐,就必须征税,这不断了盐商的财路吗?

    于是双方很快交恶,向来持保守政治态度的两淮盐商,迅速倒向了徐党,与他们同气连枝的晋商,也跟着与严党作对,客观上加剧了严党的覆灭。

    当然,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其中谁是谁非,只能留待后人评说,现在鄢懋卿已经下野,自然任由盐商们攻讦,而无法为自己辩解。

    在身边人七嘴八舌的劝谏下,嘉靖皇帝允其奏。于是鄢懋卿所改之盐政悉罢,一切回到原点,世界一切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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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官员们口中,还有第三个原因,那就是随着对外贸易的兴隆,苏州崛起,巨商大贾蜂拥而去,扬州城已经大不如前,连赖以成名的娱乐业都很萧条。各方面因素的制约下,造成了今天陛下眼中泯然众人矣的扬州城。

    嘉靖听了十分同情扬州城的遭遇,便不再怪罪他们怠慢圣驾了,只是他有一夙愿,那就是想看看闻名天下的扬州琼花,到底是什么样子?琼花是一种独特的花,‘花大如盘,洁白如玉’,有诗赞曰:‘东方万木竞纷华,天下无双独此花’、又赞曰‘明月三分州有二,琼花一树世无双’,但只开在扬州琼花观无双亭畔,其余地方都不得见。

    一听皇帝要赏琼花,扬州城的官绅们吓坏了,因为那琼花观位处繁华闹市,那里的风流天华是遮掩不住的,皇帝只要一去看,八成就露了馅。只好都巴巴的望向袁炜,意思是,您继续忽悠啊。

    袁炜心中叫苦,这些盐贩子的钱,可真不好拿。不过既然上了贼船,也只能挺他们到底了,他偷偷擦擦汗,頓首对嘉靖道:“皇上,这琼花,不看也罢。”

    “为何?”嘉靖奇怪道。

    “从前隋炀帝便顺着这大运河,专程到扬州来看琼花,结果把江山都给丢了。”袁炜硬着头皮道:“所以后世皇帝都很避讳这花,远的不说,单说本朝武宗皇帝,那么喜欢猎奇游玩的君王,来到扬州时,也没有看琼花,还不是担心有碍国运?”

    “大名鼎鼎的扬州城,难道就没有值得游玩之处吗?”嘉靖皱眉道,显然已经打消了赏花的念头,毕竟琼花再好,也比不上皇位的万一,他不能惹这个晦气。

    “皇上容禀,”袁炜小声道:“这个地方名声之所以大,不是因为胜景风物,而是因为……秦楼楚馆特别多,所以古人云‘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仅凭这一项,这里就足以扬名华夏了。”说着低声道:“哪位名人来了扬州,都会留下一段风流韵事,虽然很多是杜撰的,但大家都愿相信……”

    嘉靖当然听得出,他这话里的深意……这种烟花之地,不是皇帝该待的地方,您要不想让无良文人编排,咱就赶紧离开吧。

    听了他的话,嘉靖沉吟片刻,至此意兴索然,只在行宫中住了一夜,吃了一餐‘淡而无味’的淮扬菜后,终于对此地彻底失望,第二傍晚便启程南下,离开了这让他大感‘名不副实’的扬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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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完林润的讲述,沈默不禁摇头笑道:“想想皇上也真是可怜,虽然号称唯我独尊,但下面人不想让他看的,他就看不到,不想让他知道的,他就不知道。”

    林润点头笑道:“虽然我不赞成这些人的作法,但乐意看到这种结果,像北方那种搞法,开销实在太大了,希望扬州成为一个例子,让后面的府县都放聪明点。”

    “八成会这样的。”沈默啜一口茶道:“南方的士大夫,向来桀骜不驯,对皇上也没有北方人那么敬畏,干出这种事儿来,一点都不稀奇。”

    “是啊,”林润感慨道:“我也在北方当过官,确实发现咱们大明南北差异不小,相互隔阂也不小,南方人瞧不起北方人,北方人也看不上南方人,这种隔阂甚至被带到朝堂上,到了影响国策的地步……甚至有人说,大明之所以治不好,就是因为总是南方人在朝中掌权,凡事光为南方着想,不管北方的死活……”

    沈默摇头笑笑道:“说这个有些远,等你我位列公卿时,再讨论也不迟。”说着正色道:“你说是专程等我,到底所为何事?”

    “嘿,瞧我这烂记性。”林润不由笑道:“一高兴,把正事儿都给忘了。”

    “现在说也不迟,”沈默给他斟上茶,轻声道:“说吧,什么事儿。”

    “是这么回事儿,”林润压低声音道:“我想参个人……”

    “那就参呗。”沈默不由笑道:“你是御史大人,还不想参谁就参谁?”

    “这个人非同小可,他的身份贵不可言,地位不可动摇,没有你的帮助,我参不倒,甚至参不到他。”林润沉声道。

    “到底是什么人?”沈默被勾起兴趣来了,问道。

    “伊王。”林润从不卖关子,说话就像为人,一刀见血道:“准确的说是,第六代伊王朱典楧!”

    “伊王朱典楧?”沈默面色不禁一动,因为这不是他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就在几天前,海瑞曾经以此人为例,痛批过皇亲宗室胡作非为,对大明朝的危害……

    伊王藩是明宗室幺房,始祖叫朱彝,乃太祖爷朱元璋与葛丽妃所生的庶廿五子,因为廿六子朱楠夭折,所以伊王就成了朱元璋最小的儿子,洪武二十四年封为伊王,就藩河南府;永乐十年病死,谥为厉,称伊厉王。

    大明朝美谥泛滥,能在没有造反、不敬的情况下,得到如此恶谥,第一代伊王朱彝绝对是个人才,他没学到父兄身上一点好东西,却继承了其血脉中的残暴,在藩国中胡作非为,残害百姓……他经常挟弹带剑到市效游猎,遇到躲避不及的人,动辄斩劈,弄得血溅一身,而他竟专喜欢穿这种溅血的衣服。又在大庭广众之下命男女裸体杂混取乐,绝对是太祖诸子中最荒淫无耻的一个,没有之一,他死之后,礼臣还上奏请剥去他的爵号,但朱棣为了稳定人心,没有答应。

    朱彝的继任者们,也颇像其祖,直到现在第六任伊王朱典楧,终于将这种恶的传统发展至顶峰。按照海瑞的说法,此人贪婪无厌、刚愎自用、对下属残狠,又侮辱缙绅,笞打朝臣,侵夺学宫、奸淫民女,强占民居!洛阳府尹劝他适可而止,朱典楧便派人把他抓到王府,扯光了他的胡子头发。据说他抢掠他人妻子四百多人,强占民房三千多间,又选民女十二岁以上者七百多人,其他财富不记其数,使得河南百姓怨声载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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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都是表面现象。”听完沈默转述海瑞的话,林润摇头道:“如果仅仅是荒淫残暴,我也不会这么着急!”说着面色严峻道:“其实我几年前就盯上朱典楧了,坊间传说他狂妄不悖,常有不臣之心。我一直在暗中调查他,查实他以修理府第为名,将方城王府、桐城郡主第宅、洛阳县狱等尽逼夺,侵占官街五道,抑价强买民房一百余家,又强征河南境内的铁匠、皮匠入府。实际上在打造兵器、甲具,其居心叵测可见一斑。”

    “什么?”沈默吃惊道:“你说他想造反?”

    “造反不敢说。”林润摇头道:“但不臣之心确凿无疑,他的卫队不仅严重超编,还在民间蓄养了许多死士,还大肆收买绿林响马、土匪流民。据我观察,河南境内的土匪,背后或多或少都有他的影子。”说着问沈默道:“你说他贵为亲王,却去和强盗打成一片,还能有什么目的?”

    沈默默然,朱典楧都当上亲王了,却还在努力搞好群众关系,可见仍不知足,但亲王的地位,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再进步的话,只有让皇帝挪挪位子了。

    “他还擅立东厂、私设诏狱,缉捕百姓、迫害忠良;并斥巨资购买武器,他的卫队配备清一水的三眼火铳,据说是北京神机营都比不了的。”林润最后总结道:“总之,趁着朝廷外患内乱,无暇监管这些藩王,伊王这几年大肆的扩张实力,无论如何,动机绝对不纯。”说着面色凝重道:“而且此人带来的影响极坏,许多藩王纷纷效仿、蠢蠢欲动,若不及时加以严惩,只怕到时候酿成大祸!”

    听了林润的话,沈默轻声问道:“难道河南的官员都瞎了、哑巴了吗?伊王搞出这么大动静来,怎么就没人向朝廷吭一声?”

    “怎么没有?地方官员告了他好多次了,但每次他都安然无恙,反而是告发他的人,不久后便倒了霉,先是罢官、然后横死,搞得人人胆丧,再没人敢管闲事。”林润问他道:“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吧?”

    沈默点点头道:“他朝中有人。”

    “是的。”林润颔首道:“他走的正是严世蕃路线,似乎还买通了东厂太监,每年都有大笔银子孝敬,自然可保无忧。”

    “但现在严世蕃下台了。”沈默轻声道。

    “所以他更躁动了。”林润道:“加紧了招兵买马,搜刮民财,甚至开始囤积粮草,其举动甚是可疑。”说着从怀中拿出一本厚厚的册子,递给沈默道:“这是我从特殊渠道,弄到的伊王府从去年下半年以来,所有的款项收支,几乎所有的支出,都用来购买粮草铁器马匹,你说他到底想干什么?”

    沈默拿过来,细细翻阅起来,看完后抬起头来,沉声道:“厉兵秣马,必有所图啊!”说着看一眼林润道:“你禀报上去了吗?”

    “没有……”林润沮丧的摇头道:“听闻圣驾来扬州,我便从南京匆匆赶来,请求见驾,但许是我名声太差,那些人竟然不给通禀;我也不知谁是严世蕃的同伙,唯恐走漏了风声,让事情变复杂了,便谁都没有告诉,”说着朝沈默笑笑道:“后来想起你也伴驾,便四处打听你的下落,才知道你向皇帝告了假中途下船,我估计你是去看淮安知府海瑞了,早晚还得来扬州,便打算在这里等你两天,实在等不到,就去绍兴等,横竖能等到。”

    “找我有什么用?”沈默苦笑道:“没有确凿的证据,仅凭这一份来路不明的账册,就想铲除一位亲王,八成会打虎不成反被虎伤。”

    “无论如何,让皇帝警醒吧。”林润低声道:“我的状元公,帝喾陵,可在河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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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忙碌的时间终于挨过去了,持续一个礼拜的感冒也好了……

第六六九章 海上之城

    “你是说,他有可能……”沈默浑身毛骨悚然道:“图谋不轨?不可能吧,现在什么年代,还有藩王想造反?”其实他也有过造反篡位的设想,当然也不过是想想罢了,知道是没可能的。

    “怎么不可能,不要忘了,阳明公的新建伯是怎么得来的。”林润冷笑道:“既然正德朝能出个宁王,本朝为什么不能出个伊王?”说着又给沈默一份文简道:“按规制,伊王府原额护卫旗军二千名,但据查实,最近已多至一万四千六百五十余名!仪卫司校尉原额六百名,今多至六千六百余名!原本两千六百人的武装,保卫王府权益,已经绰绰有余了,现在竟扩大到两万余人,难道伊王的钱没处花了吗?!”

    林润的一番问,让沈默没法反驳,沉默一会儿,他轻声道:“参劾一个开国亲王,没有如山铁证,是不行的。”

    “这正是我顾虑的。”林润道:“而且也不知道,皇上身边还有那些人物,是跟伊王一伙儿的,所以我不能贸然禀报上去。”说到这,他面色一黯,低声道:“这些情报,是好几位仁人志士,用鲜血换来的,我不能辜负他们,一定要一击奏效!”

    沈默理解的看着他,沉声道:“说吧,你想让我做什么?”

    “帮我把这些情况呈报给皇上,请皇上早作提防,万万不能出意外啊,不然我大明可就出大乱子了!”林润深深一躬道:“拜托了!拙言兄!”

    沈默赶紧将他扶住,沉声道:“若雨兄,你的苦心我明白!”

    “这么说,你答应了?”林润欣喜道。

    沈默微笑道:“你当满天下就你一个好人?”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林润呵呵笑道:“拙言兄是好人中的好人。”

    与沈默商谈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林润便与沈默告辞,他要先行去河南,监视伊王的动向,沈默紧紧握着他的手道:“若雨兄,千万要注意安全啊,若是事不可为,千万不要强出头,别忘了,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林润郑重的点头道:“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牺牲自己的。”言外之意,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我也不会爱惜自己。

    “珍重!”沈默有些艰涩道。

    “你也珍重。”林润洒然一笑,对阿碧道:“开船吧!”

    阿碧那银铃般的声音,便再次响起道:“娘,开船了!”

    竹篙撑起,船儿破水,离开了码头,向着北方越行越远,沈默一直挥手,目送着那小船,消失在茫茫大运河上,却仍然望着河面出神,陷入了沉思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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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许久许久,沈默才回过神来,对身后静静伫立的三尺道:“走吧,咱们去苏州。”

    三尺有些意外,小声问道:“大人,咱们不去追南巡队伍?”无独有偶,苏松的大户同样不愿意皇帝驾临,且他们的手法比扬州人要高明一些,过年后,接连报了几起倭寇死灰复燃,吓得袁炜就没敢将苏州规划进南巡路线中——船队直接从无锡入太湖,然后从湖州到杭州,远远躲开了苏松沿海一线。

    “本官已经告假,”沈默淡淡看他一眼道:“就该有个放假的样子。”

    三尺知道自己惹得大人不快了,赶紧闭上嘴。

    毕竟是多年的老兄弟,沈默不能寒了他的心,轻声道:“江北的锦衣卫,已经不能用了。”

    三尺闻言面色一阵感动,沉声道:“大人不用解释,是属下没分寸了。”

    沈默宽容的笑笑道:“也不怨你,这几年在京里过得太安逸了,咱们得再把那根弦紧起来了。”

    “是!”三尺高声答道。

    沈默和他的护卫们,便与皇帝岔道而行,东去苏州。到达苏州时,正是黑夜,便在寒山寺外枫桥夜泊,是夜大雨如注,天黑如墨,沈默那艘客船上的灯,却一直点亮着;若谁的双眼能透过雨幕,必可看到他的窗前人影晃动,似乎有好几拨客人造访,这漫天的大雨,反倒成了客人们隐匿行踪的好助手了。

    第二天,天放晴,阳光普照码头,但古枫桥边,已经找不见沈默那艘快船的影子,甚至很少有人知道,这位苏州今日之辉煌的缔造者,曾经悄悄的来过,又同样悄悄的离去;但那见过他的寥寥几人,却可以作证,他的心中无时无刻不牵挂着这里,他也始终在暗暗守护着这里的美好,因为这是苏州,一座水墨画般美好的城市,一个萌芽孕育的地方。

    沈默站在船尾,远眺着远处朦胧的城市轮廓,目光中满是不舍,让三尺等人大为不解道:“大人,既然这么想念苏州,为什么不去看看呢?”

    沈默手扶着阑干,轻声道:“我的一举一动,在那些大商大户眼中,都是别有深意的,又岂能随性而为?”说着目光望向东方道:“有时为了让某个地方,多获得些关注,我非得厚此薄彼不成。”

    快船乘风而去,第二日便抵达了一座年轻的城市外,说这城市年轻,一点都不夸张,但看那城墙、门楼、箭垛、望楼,全都崭新崭新,丝毫没经过岁月的侵蚀,就像昨天才建成的一般,在城的正门上阴刻着两个厚实有力的大字,曰‘上海’!边上似乎还有一行小字,但距离太远,看不清楚。

    在那通往城内的宽阔水道上,却有望不到头的货船在排队,船上的商客南腔北调,但绝少焦躁咒骂的,仿佛已经习以为常了。沈默的快船也跟着排了会儿队,便听临船的客商喊道:“喂,那客船上的公子,你们走错道了吧,这是走货的水道,西边那个才是走人的。”

    沈默回头看看身后,已经等了十几艘船,不由苦笑道:“我现在还有的选择吗?”

    那些客商被他的风趣逗乐了,都哈哈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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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笑声拉近了彼此的距离,横竖时间还早,在那些客商的招呼下,沈默踏着船板,到对方的船上和他们喝茶聊天道:“听口音,你们是徽州那边的吧?”

    “公子爷好耳力,”客商们笑道:“我们正是徽州来的茶商。”还有个爱炫耀的补充道:“胡大帅的同乡哦。”

    “呵呵,久仰久仰。”沈默笑道:“诸位来这上海城发什么财?”

    “嗨,瞧您这公子说的,”那些人笑道:“咱们茶商不卖茶叶,还能改卖茶叶蛋吗?”便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沈默也跟着笑,笑完了摇摇头道:“在下的意思是,听闻徽州的茶叶全国闻名,都是坐等各地客商去收的、也能卖上好价钱,怎么诸位舍近求远,亲自运着茶叶出来卖了?”

    “哈,公子爷不是外行啊。”徽州茶商中的年轻人一个笑答道:“不错,我们的茶叶确实不愁卖,但人家从我们那收来,运到这里不过几百里,还全是水路,价钱就能贵上八九倍,我们这一偷懒,大头就让人家赚取了,还不如辛苦一点,自己赚大头呢。”有年长的徽商,可能是嫌年轻人说的太直白,便在边上补充道:“其实也不全是为了钱,主要是有人用劣质茶冒充咱们徽州的茶叶,砸了咱们的招牌,所咱们这正宗的得出场镇镇风气,好让那些西洋人,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毛尖!”他这话引来众同乡的一阵叫好,显然比那青年有水平多了。

    沈默又问道:“你们觉着,在上海通埠方便,还是在苏州方便?”

    “当然是上海方便了。”徽商们笑道:“虽然我们客商,要多走一段吴淞江,但这海上码头可比江上码头,吞吐能力强多了;若是在苏州,谈妥了生意,还可能要等个七八天,才能把货物装船运走,这边就厉害多了,最多两三天就能发货,而且这边规矩少,只要按规定完税,官府就大行方便……”

    “哦,难道苏州官府还刁难客商不成?”沈默有些吃惊道。

    “刁难倒谈不上,”徽商们摇头道:“但您知道,老衙门的规矩多,要打点的神仙也多,可不如这上海城,清清爽爽、利利索索,少操不少心。”

    “上海不也有官府吗?”沈默不动声色的问道:“听说上海县令不是正途出身,那些狡猾的老吏都服他管吗?”

    “服气,简直是服服帖帖哩。”一提到那上海县令,徽商们登时来了精神,道:“这位县老爷平时看着挺和气,甚至挺滑稽的,可发起狠来,那绝对是杀人不眨眼,人又精明的很,在他手下做事,哪个不战战兢兢,谁敢胡作非为?”

    沈默饶有兴趣道:“真有这么厉害?”

    “那当然,不信给你讲讲,当初他是怎么镇住那帮子黑心胥吏的。”就听他们讲道:“一开始上任时,那些胥吏觉着县令老爷年轻、又是监生出身,应该好欺负,便抱着一大摞杂七杂八的公事案卷呈上,悄悄试探他。”

    “结果呢?”提到那上海县令,沈默的兴致也无比高涨,仿佛人家在说自家人似的,关切问道:“他处理的怎么样?”

    “不怎么样。”客商们绘声绘色的讲述道:“县令老爷斜着眼,也不问是非曲直,统统点头道,‘可以、可以……’然后又会说:‘你们可不要欺瞒我,不然将来吃不了兜着走。’似乎对政事不太懂,又怕人家以为他不懂似的。”

    “这下,那些为非作歹的胥吏们打心里藐视县令老爷:‘果然是草包一个,没一点本事!’于是愈发为非作歹起来,把个上海县闹得乌烟瘴气,也让商人们怨声载道,正常的贸易都大受影响;别人向县令老爷告状,他只是命人家写好状纸递上来,然后就没了下文,一副得过且过的昏官模样。”

    “但谁都没想,一个月后的某一天,县令大人向所属官员宣布道:‘统统聚集县衙大堂,本官要宣读胡部堂的谕令!’一个年轻的商人绘声绘色的讲述着,虽然同样的情节他已经讲了不下二十遍,但每次讲都觉着很爽:“不明所以的上海县官吏,便都来到大堂上,跪听东南总督的谕令。便听县令大人念道:‘今将上海县内所有官吏,尽付上海县令全权管理,所属官员如做不法之事,其有权自己直接捉拿审问,定案后报上即可!’”

    “这谕旨一宣布,那些不法的官吏全惊呆了,他们想不到年轻的县令大人,竟能从胡大帅那里讨来这道授权,更没想到,这年轻人竟这么能忍,等他们现了原形才宣读这道谕令!”那青年眉飞色舞道:“宣罢谕令,沈县令马上升堂,众官吏全都提心吊胆、忐忑不安——县令大人却抖擞精神,再不是前些日子萎靡不振的样子,便听他一拍惊堂木,厉声道:‘六房书吏何在?’”

    “在,小的在……”显然这一段也是其他人的最爱,马上有客商随上,假扮起受审的书吏来。

    那青年学着县令老爷的声音道:“便见沈县令沉下脸道:‘一个月前,你们在县衙账目里作假,侵吞官银三千两!这一个月来,又利用手中的权力,敲诈勒索到了两千里,对吗?’然后又把每个人侵吞的金额说出来,惊得六个书吏面无人色,马上磕头如捣蒜,求饶不已……”

    “这,这,您怎么这样了如指掌?”那假扮受审书吏的客商,一脸惊恐道:“大人饶命啊,我们下次不敢了。”

    “‘早干什么去了?’只听沈县令长叹一声:“本官丑话已经说在前头,不听是你们的事儿。我是个粗人,受不了太多烦琐的审判手续,但我能断定的是,就凭你们侵占勒索的金额,杀你们八遍都足够了!”那青年学着沈县令的样子,一指一个假扮小吏的客商道:‘你,先自己的衣服脱光。”

    “脱光衣服干吗?”沈默轻声问道,要是让他惩罚这些小吏,最多就是把他们发送到徐海的船上,当一名光荣的远洋水手。

    但那沈县令显然更狠更辣手,只听那青年道:“那个被手指点到的书吏,只好乖乖脱下衣服,然后被四个粗壮的衙役用水火棍这么一撑,就别住了四肢、凌空架起,高高地扔到空中,然后落到地上,如是几次,那书吏便七窍流血,摔死了。然后其余五个也全都一命呜呼,但沈县令还不罢休,又马上命令悬尸集市示众——让堂上的贪官污吏个个吓得浑身打颤,唯恐遭受同样的命运,全都夹起尾巴来做人,结果所有的恶习全部消失,上海县的面目焕然一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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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客商们说的津津有味,沈默却大为惊异,因为这些人口中的那个上海县令,与他印象中的那个人,形象差距太大了!

    客商们看到他沉默,以为是公子哥动了恻隐之心,觉着沈县令太冷血了,一个年纪大些的便正色道:“公子爷,您宅心仁厚,是大家户有修养的,可能觉着杀人是不对的。”顿一顿,问他道:“不知您听过一个说法没,叫车船店脚衙,无罪也该杀!说的就是从事这五个行当的人,都是些滚刀肉似的无赖渣滓,一个个心黑着呢,要不杀几个把他们镇住,永远别指望这些人能乖乖听话。”

    沈默笑笑道:“我不是那么迂腐之人。”

    “那就好,那就好。”客商们笑道:“其实沈县令人很随和,有时来码头上巡视,跟咱们老百姓都能聊到一块去,有时候还教咱们唱歌呢。”

    “唱歌?”沈默好奇道:“唱什么歌?”

    “叫,叫爱什么鸟,”客商们笑道。

    “爱情鸟?”沈默福至心灵道。

    “对对,就是那只鸟。”客商们点头道:“怪怪的,不过挺好听的,对了,您怎么知道是那只鸟的?”

    ‘废话,’沈默暗笑一声道:‘就是当年我教给他的。’

    说话间,船捱着终于进了城,便见上海城内的码头上,千帆云集,遮天蔽日,商贾喧嚣,挥汗如雨,分明是一派商埠中心的景象。

    沈默的心中更加热烈,一时却无暇顾及这些景象,他迫不及待的与那群善谈的徽商告别,让人问明了方向,便上岸向县衙去了,心中暗叫道:‘久别的兄弟,你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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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章……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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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介绍:
权柄结束三天后,新书开始了,写的是明朝嘉靖到万历年间的事情。那段历史很好玩,也让人特别遗憾,很多年前就有写一下的冲动。
实际上三月份开始,我便开始准备这本书,为什么用这么长时间?因为对历史的敬畏,许许多多东西需要落实和思考。
然而落笔成文时,还是希望大家看了能轻松快乐,因为经过三百多万字的《权柄》的征程,我深切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大家平时生活都不易,没必要让读者在看书的时候,再受一番折磨了。
所以我必须在历史的厚重与故事的轻松之间,寻觅一个平衡点,这很难,好在《权柄》给我积累了不少经验,在编辑的指导和读者帮助下,和尚几易其稿,最终敲定了这样一个故事……
让我们随着主人公,从云诡波谲的嘉靖后期开始,走一段激动人心的人生路,也让我们用最合理的方式,去改变历史的走向……
另,如果有养肥新书的习惯,可以看看和尚的第一本书《权柄》,三百万字,挺精彩的……
官居一品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官居一品,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官居一品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