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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戒大师     官居一品txt下载     官居一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十六节 卖与立 (上)

    第二十六节卖与立(上)

    “盐引?”沈京一把夺过那信封,抽出两张厚厚的纸片,定睛一看,便见那纸上抬头写着‘大明两浙都转运盐事司’,中间是‘凭票即付细盐一小引’九个楷体大字,下面还有商名贯址,勘合字号,搭派场分,以及运司衙门的骑缝章。

    “确实是货真价实的大明盐引。”沈京仔细验过后,反而没那么惊喜了:“这上面写的可是‘三仁商号’,只有人家可以用,咱们拿着就是一张废纸。”

    “你再看看这是什么?”沈默又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带,递给沈京道。

    沈京接过一看,大吃一惊道:“三仁商号的执照文书?”再看那店东一栏上,赫然写着姚长子的名字。

    沈京和长子惊呆了,两人眼似铜铃的等着沈默,异口同声的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沈京更是激动的不行,看那张牙舞爪的样子,大有‘要是不老实交代,这里就是你的埋骨之处’的意思。

    “稍安勿躁。”沈默做出个自卫的动作,微笑道:“听我给你们解释。”

    “快说快说!”两人急声催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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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这事还要从几个月前的比斗开始,沈默为会稽县争了光、为李县令出了气。李县令自然要表示一番,他原本要重奖沈默一百两白银,却被沈默毫不犹豫的拒绝了。

    李县令问他难道不缺钱吗?沈默笑道:‘家徒四壁书侵坐,怎能不缺钱呢?’

    “那为何不受这正大光明之银?”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沈默十分得体的答道:“学生怕这些钱花完了,再也受不了清苦的日子。”

    “你小子是话外有话啊!”李县令哈哈大笑道:“好吧,授人鱼不如教人渔。本官就给你一个长期进钱的营生!”这时候官员士绅家里,普遍从事副业,只要在幕后操作,不亲自上阵,是惹不起物议的。

    李县令便给了沈默五个选择,盐、铁、茶、瓷、丝,皆是官府严格控制,大有文章可做的行业。

    沈默毫不犹豫的选择了第一个,盐。理由很简单——天下盐场的生产由官府控制,从进货到出货,全需运司衙门开出的‘盐引’才行,这其中除了官商勾结要做好之外,其它毫无技术含量,正适合自己现在的情况。

    而且这东西又不像铁器那么敏感,不容易招惹上‘通匪’‘通倭’的罪名,只要打理好了各方关系,实在是可以传之子孙后代的金饭碗啊!

    当然沈默也有自己的担心,他对李县令道:“大人,学生毫无根基,两眼一抹黑,冒失进入这个行业的话,会不会被大盐铺、大盐商给生吞活剥了?”

    李县令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道:“你有多大本钱?一百两还是二百两?还不够人家塞牙缝的呢,只要懂规矩、守分寸。看在本官的面子上,他们是不会介意分点汤出来给你喝的。”

    沈默这才放了心,李县令便批了条子,让张县丞给沈默开个方便之门,将商铺执照办下来,然后再拨给他两张盐引,作为启动之本。临了还嘱咐他,不要在执照上署名,随便交给可信的人就行了,反正这铺子的根本是盐和盐引,而不是店面和执照,不怕被人侵吞了。

    虽然只是掩耳盗铃之举,但大家都这样做,将来飞黄腾达了,也能少些物议不是?

    还嘱咐他将事情都交给下面人办就行了,千万不要真的转作商贾了,那样耽误了学业不说,还让士林笑话……沈默一一应下,虽然心中不敢苟同,却知道这都是逆耳忠言,不听就一定会吃亏的。

    从县衙里出来,沈默心中长叹一声道:‘真实既想当婊子,又要立牌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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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来这事儿早该办下来了,可谁知第二天,沈默便被沈先生刺激了,从此之后发奋读书,一时竟忘了窗外之事。

    他不着急,人家张县丞自然不会巴巴的过来奉承,这事儿便暂时搁下来了。

    直到沈贺去衙门当差,说起张县丞,他才猛然想起这事,便于一日下学后,亲自送请帖给张、马二位,说是‘为表示感谢之意,请二位务必赏光。’

    两人也愿意和这位县太爷眼中的红人、未来可能会发达的小童生亲近,便欣然答应下来。择日不如撞日,当天三人就去了县里最好的引凤楼,叫一桌做好的席面,上一坛绍兴最好的美酒——女儿红,便亲亲热热的推杯换盏开了。

    沈默前世‘酒经沙场’,那是所处的职务也正好与二人在同一层次,深谙这个层级人的喜怒哀乐,没喝几巡,三人便称兄道弟起来;过了二斤,两人便真把他当成亲兄弟了……张县丞就开始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对沈默倾诉自己的不得志。马典史更是哇哇大哭,说自己因为没文化,老是被人瞧不起。

    三人哭一阵,笑一阵,一句没谈‘照顾’、‘盐引’之类的事情,只是在送他俩回家的时候,沈默悄悄塞给他们一人一个红包……那里面可是王老虎送他的金锞子啊!

    第二天后晌,沈默下学回家,马典史便等在阁楼上,笑眯眯的将四百斤细盐的盐引送来,对他道:“赞公还让我问问,商号起什么名字,位置在哪里?东家写谁的名字?”

    沈默苦笑连连道:“还没想过呢。”琢磨一阵子,便起个店名叫‘三仁商号’,以示是他们三个好兄弟开的店。至于店东的名字,他决定暂且写上了长子……他已经打听清楚了,大明朝没有商籍一说,是以并不改变长子‘民户’的身份,也对将来他的子弟进学没有半分影响。

    只是根深蒂固的,商人的名声总不好听,所以沈默还得问一问长子的意见,不行再改过来就是。‘若是他不愿意,就写我爹的名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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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立业后成家哈……票票啊,收藏啊……

第七十七节 卖与立 (中)

    定下名字与东家,马典史两眼直直的望向沈默,似乎有些话难以启齿。

    沈默是何许人也,马典史一扑棱翅子,他便知道对方要往哪飞。事实上,有些话就是马典史不说,他也是要主动讲的。只见他朝县衙方向拱拱手,一脸感激道:“没有县尊大人照拂,学生怎能有立业称东的一天?实在无以为报,只有二成干股奉上,聊以资助县里学堂吧。”

    马典史心惊道:‘这小子真上道啊。’也一脸严肃道:“沈公子有心了,我已经把话给您带到了。”说着便起身告辞。

    沈默哪能让他走了,呵呵一笑道:“马大哥,在下还有一成干股捐给典史厅,为县里的治安事业做一些贡献。”酒桌上喝出来的感情最不牢靠,还得靠真金白银夯实了才行……别看马典史在县令面前跟孙子似的,可在县里却是个着实了不得的人物,掌管着会稽县的司法牢狱之事,三班衙役都得听他的,地痞堂口更得小心伺候着,

    说句不好听的,要想开店太平,供他比供关公好使多了。

    马典史假模假样的推让一番,这才连称‘惭愧’,欣然收下了。

    一吃下沈默的干股,两人的感情立马不一样了。马典史重新坐下,向沈默指点迷津道:“除了县尊大人,你再把张县丞和陈主簿打点到了,其余等人便不用在意了。”

    沈默一脸感激道:“多亏马大哥提醒,不然小弟非得失算不成。”论起和他玩心眼,李县令那样的还差不多,像马典史这种粗人,基本上被卖了还要帮他数钱。

    马典史听了很高兴,哈哈笑道:“谁都不是天生都会的,一回生二回熟,下次就知道了。”

    “那依您看多少合适呢?”沈默求教道。

    “让我想想。”马典史挠着脖子想了半天,才闷声道:“一人一成就行了,佐贰官向来是一样的份额,谁都不会得罪。”说着才想起什么一般道:“你告诉他们,我拿了半成就好了。”

    就等你这句话了,沈默高兴道:“多谢马大哥指点。”他又要请马典史喝酒,但姓马的还要回县衙办公,两人只好依依不舍的作别。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沈默不无感慨的叹了口气……前些天沈炼让他背诵大明律,沈默才知道大明朝的商税是‘三十税一’,他当时还觉着奇怪,怎么就收这么点税?现在才品过味来,原来都被官员们用这种方式收上去了,只不过最后国家见不到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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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沈默如此上道,县里上下都十分的满意……虽然从这小本生意中分不到多少钱,但大伙在意的是态度!态度好的话,小生意可以做大,大家都开心。若是态度不好的话,再大的生意也得给他搅和黄了!

    县令大人当即拍板,每月都拨给三仁商号四百斤盐的定额……一方面因为沈默年纪还小,县令大人不太放心;另一方面,一上来也不宜锋芒太露,以免惹来大盐商的嫉恨,节外生枝,平白树敌。

    “就在昨天,咱们的执照终于到了。”沈默微笑道:“咱们应该可以开业了。”

    听沈默说完,两人目瞪口呆了好半晌,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竟然不声不响的做了这么多事。

    好一会儿,沈京才兴奋笑道:“黑道白道你都打点到了,我们就坐等收钱就是了。”在特许专卖的情况下,这营生的利润实在太高了……将盐引、常例、损耗、工钱一起折进盐里,一斤盐的成本也不过一钱五的银子,而一斤盐的市价却足有三钱银子,整整一倍的利润!

    虽然要拿出一半给别人,但还是十分可观。

    长子也两眼发直,喃喃道:“一个月给咱们四百斤盐,纯利就是三十两银子,天哪,这是多少钱啊。”

    沈默却一脸严肃道:“长子,你愿意当这个店东吗?不愿意的话,我就写我爹的名字。”

    长子摇头笑道:“进盐运盐都得店东本人亲临,沈大叔还得当差,哪有功夫?还是我来吧。”说着憨厚笑笑道:“反正我这辈子也不指望念书了,还是攒俩钱娶媳妇,生几个娃,然后让娃好生读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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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话间,日头渐渐偏西,沈默突然听到几声鸟叫。便摆摆手,示意两个伙伴噤声。

    三人屏住呼吸,趴在地上往河滩望去。

    果然见先是几只小鸟飞来河边,蹦蹦跳跳的喝水觅食。不一会儿,便有大片麻雀聒噪着,呼朋引伴;成群的绿头野雁拍打着蓬松的翅膀,还有些个叫不上名字、五颜六色的小鸟,也跟着一齐向河滩滩边飞来。

    不知哪一只鸟先发现了香喷喷的饵食,大概是一天没吃东西饿坏了,一着地便饥不择食地狠啄食饵,绿豆般的小眼睛不时警觉地向四周瞟着……紧接着,其它的鸟也发现了,便一窝蜂上来,叽叽喳喳的抢夺美食,浑没注意到头顶那张大网……

    就连沈默和长子也从没见过这么多鸟,强按住兴奋的心情,直到鸟儿聚集最密的时候,才猛地一拉绳,一张大网便‘呼啦啦’的从天而降。

    一听见异响,机敏的小鸟便张开翅膀,想要四散飞去。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没等它们起飞,大网就把它们全部罩在里面了。

    其余的鸟儿受惊飞走了,只留下在网中扑腾的几十只大小鸟。

    三人十分兴奋,从苇丛中冲出去,想要按住网清点一下胜果。

    谁知此时,忽然整个罗网扑腾腾地朝前跳动起来。三人大吃一惊,紧追几步,没想到罗网竟然腾空飞起。原来,其中一只大鸟张开翅膀向上飞去,其余的雀鸟也跟着奋力腾飞,竟然连网一起上了天。生死存亡之秋,连鸟都知道拼力合作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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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说一遍,关于商人子弟能否参加科举,请参见本书的作品相关,认识一下张四维,王崇古几位部阁高官再说。

第七十八节 卖与立 (下)

    沈默抬头望着罗网,又看看日欲西坠的天空,大喊一声道:“快追!这些鸟儿飞不了!”便和长子当先追了出去。

    沈京感到很纳闷,可两人已经跑出老远,只好气喘吁吁跟在后面。

    他们仨一边盯着罗网的去向,一边顺着河道猛追,一直跑了一刻钟,便渐渐到了人烟密集的地方,却还是没追上。

    河道上到处停泊着渔船。船上收拾渔具的人们,只见三个光着脚板、短衣短裤的半大小子,在追着天上的鸟网狂奔。

    这真是个景观啊,人们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目送着他们跑向远方,还不忘嘲笑两句道:“真是三个头世人,鸟在天上飞,人在地上跑,怎么追得上?”沈默却毫不理睬,仍全力往前追,长子也一言不发的跟在后面,同样没有停下了来的意思。

    沈京拼命赶上来,跑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道:“我说,我们不要追了,跟个傻子似的让人笑话,还是歇一歇吧!”

    沈默叉着腰站一会儿,也是上气不接下气道:“不!不能歇,再跑一会儿.就能追上了。”说完便继续往前跑,长子继续跟着,沈京含糊的咒骂几句,只好也跟上去。

    不一会儿,夕阳落坡,红霞满天,天空中一片瑰丽的紫红色,美的让人心悸。

    就在沈京筋疲力尽,大叫‘打死我也不追了’的时候。那个飞在天上的罗网,竟突然在半空中停了下来。渐渐地,整个网子果然不情不愿的从天上坠下来……虽然下坠的速度极慢,但任谁也能看出,这些鸟是飞不走了。

    沈默高兴极了,他哈哈大笑道:“怎么样?我说能追上吧?”

    沈京很是惊讶道:“你怎么知道鸟网会掉落下来?”

    沈默指着天空道:“你想太阳西坠,夜幕降临,这些鸟儿都要各自回巢。可它们不是一伙的,有的家在树林,有的家在屋檐,有的还要翔归山崖。所以它们不可能一直往一个方向飞,一但到了归巢的时候,便有的往东飞,有的向西飞。方向一乱,闹成一团,一个个精疲力竭,整个鸟网自然会掉落下来的呀。”

    沈京佩服的五体投地,刚想搜肠刮肚赞美一下沈默,却听长子突然叫道:“糟了,它们要掉到河里了。”万一淹死鸟,可就不值钱了。

    话音未落,长子便纵身跳入河中。沈默也不愿意追了半天的成果,最后还要泡汤,便从怀里掏出那两个油纸带,丢给沈京后,也跟着跳下去。水乡长大的孩子,哪有不会水的?

    沈京本来也想下水,却被沈默强行变成了文件保管员,只好怏怏的站在岸边,嘟囔道:“老是欺负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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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和长子水性都很好,游到水中央,静等着那些鸟彻底没劲落下来。

    眼看着鸟网越来越低,马上就要触手可及时,突然却听岸上的沈京大喊道:“小心啊,东边有船来了!”

    沈默两个赶紧转头望去,果然见一艘大船从上游顺流而下,此时夕阳如血,江面上金光粼粼,船上人显然没有早看到水里人。

    来不及发出声音,两人如受惊的小鱼一般,各往两边闪去,险险躲过扑面而来的快船。

    就在此时,那罗网也终于落下,啪嗒一声,掉在那船的甲板上,紧接着便是一声低呼响起……

    ‘我们的鸟要被他们昧了去。’刚刚摆脱危险,沈默就如是想到。然后便打水游过去,朝着船舷一跃而出,胳膊把住船帮便翻上了甲板,甩甩头上的水,一边高声道:“在下是来找我的鸟的……”一边放眼四处寻找他的鸟。

    还没看到鸟,他却看到一个身穿淡绿长裙,容貌清雅秀丽的女子,有若带露水仙般,亭亭坐在一张七弦古琴后,正双手捧心,满脸吃惊的望着沈默。

    一看到这女子,沈默立刻就忘了他的鸟,心里兀得浮出一行妍丽洗练的诗句……空潭泻春,古镜照神。载瞻星辰,载歌幽人。流水今日,明月前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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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望着那女子,那女子也望着沈默,女子那双深潭似的眸子里,先是一阵戒惧,接着却又变成惊讶,最后全是难以置信的目光。

    这时候,一个模样俏丽的丫鬟,领着几个保镖模样的家伙从船舱跑过来,一见有蟊贼敢侵扰自家小姐,丫鬟登时大怒,娇叱一声道:“给我拿下!”

    保镖们便张牙舞爪的猛扑上去,谁知没跑出两步,那发号施令的丫鬟却又是一声道:“退下。”保镖们差点掉到水里去,有位老兄甚至闪了腰。

    可画屏姐最大,他们也只好怏怏停下,双目喷火的怒视着沈默。

    沈默已经将视线落在自己的鸟上,原来那罗网正落在那小姐脚下。

    姑娘虽然漂亮,但又不是自己的,还是讨回鸟来实在。沈默衣衫不整,也不好上人家的船,而且似乎自己还有冒失冲撞的罪过,引来物议可就不好了。

    正不知如何是好,沈默便看到一个熟人领着那群保镖出来,心中一松,知道没事儿了。讪讪笑道:“画屏姐,一直以来承蒙关照,无以为报。送你家小姐一兜名贵小鸟,作为谢礼。”不待那画屏说话,便翻身入水,消失在暮色深重的河水中。

    画屏呆呆的望着渐渐消散的涟漪,一时有些痴了。

    ==========================本卷终=========================

    在第一卷《谁家新燕啄春泥》中,我们进入了一个相对安宁富足的大明朝,较为详细的介绍了那个时代的市井社会。但我们故事发生的时代,是内忧外患、云谲波诡的嘉靖后期,这就注定了平静只是暂时的,所以请期待第二卷《小荷才露尖尖角》

第七十九节 祝福 (上)

    大明嘉靖三十二年腊月底,绍兴府会稽县。

    年谣有云‘二十七,赶大集;二十八洗邋遢。’这话说的是,老百姓会在腊月二十七这天,全家出动赶大集、买年货,采买足够半月之用的柴米油盐、鸡鸭鱼肉。然后从二十八这天,便不再出门,在家里洗洗刷刷等着过年了。

    商家一年的经营到二十七也就结束了,但二十八回家过年前,还得把商铺收拾的干干净净才行。所以尽管这一天街上的行人稀少,可各家店铺却热闹不减……

    永昌坊宝佑桥街上的一家店铺门前,一个穿着蓝布夹袄、黑布棉裤的高大青年,正带着两个伙计进行大扫除。两个伙计扫地擦窗棂,洒水抹柜台,忙得不亦乐乎……东家仁义厚待,大家关系又非比寻常,伙计们自然实心做事。

    那大个子青年却搬了个梯子搁在门口,端着水盆抹布,敏捷的爬到顶上,开始细心的擦拭那块楠木匾额。他如对待婴孩一般,轻轻的抚mo着匾上‘三仁商号’四个古拙有力的大字,心中不由涌起一些感慨……

    转眼之间,这家三兄弟合伙的商号,已经红红火火成立一年半了,生意也越做越大,从最初的每月四百斤细盐,到今年上半年的六百斤,下半年的八百斤,收入整整翻了一番。他们兄弟合计着,明年还要再开两家分号,争取一年能卖十五小引、三千斤盐……虽仍然跟那些动辄上万斤的盐商没法比,但已经可以保证两家人加上沈京一辈子衣食无忧,手头宽绰了。

    其实今年,他的生活就好了一大截。不说别的,单看他的体型,从原本又高又瘦,变成现在的又高又壮,脸色也红润健康,就知道他已经委屈不到肚子了。

    按说手里有钱了,生活也好了,他应该没啥烦心事才是,可长子最近却时常莫名其妙的心乱,一想到一些场景,便忍不住热血上头,恨不得立刻离家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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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家,东家……”伙计的呼唤声,把沉思中的长子叫醒,他‘哦’一声,低头道:“什么事?”

    “您再不停下的话,咱们这匾额就要透气喽。”俩伙计在梯子下笑道。

    长子感到有些没面子,讪讪问道:“活都干完了吗?”

    “就等您检查了。”伙计笑道:“当然肯定没有您擦得匾额干净。”长子平日宽厚,伙计们跟他有些随便。

    长子从梯子上下来,在屋里检查一圈。见大差不差,便点点头,走到柜上,从腰上取下钥匙,打开抽屉,摸出两个红包来,递给早就巴望着的俩活计道:“回去给大叔大婶问个好,我过年去看他们。”他和沈默虽然已经搬出草舍了,但心里一直有那些可亲的街坊,除不时周济之外,连店伙计也是从那里雇的。

    两个伙计接过那沉甸甸红包,兴高采烈道:“过年来给沈爷、东家拜年。”长子又嘱咐他们正月十六开工,便放他们回家过年了。

    待伙计走了,长子将梯子搬进来,再把那些不太干净的地方,重新打扫一遍,待彻底满意了,这才上门板,关店门,从后门回到天井里……原来这是个‘四水归堂’的宅院,朝南的正房做了店铺,后院三面都是两层白墙黑瓦的小楼,围成一个两丈见方的大天井……或者说是小院子更合适。

    长子进去天井,看到老爹正在整治新宰的鸡鸭。厨房里冒着腾腾的热气,闻闻味道,他便知道是自己老娘在蒸年糕。

    姚老爹也看到长子,手上不停,压低声音道:“这都什么时候了才回来。”长子说前面刚忙完,他爹便指派任务道:“快去厅堂里打扫干净,千万莫碰倒了祭器。”

    长子这才想起,今天是请大菩萨的日子。照老年人的说法,天上的菩萨不进不洁之家。因此‘祝福’之前,必须把厅堂、祭桌、祭器掸扫、洗刷得干干净净……他虽然有一双弟弟妹妹,但这么重要的差事,父亲是万万不会交给小孩的。

    长子刚要答应,他娘也从厨房出来,脸被热气蒸得通红,手腕上还带着对绞丝银镯子,撩撩额前散乱的头发道:“去看看沈爷起了没?起来了我给他下面。”

    长子挠挠头,闷声道:“那我先去看看沈爷。”便把他爹的差事搁一边,往东厢楼上去了。

    东厢二楼分三间,长子轻手轻脚的上去敲敲门,小声道:“潮生,沈叔起来了么?”

    房门吱呦一声打开,一个身材修长、面目清俊的青年闪身出来,正是长高了不少的沈默,他吐出一口浊气,小声道:“睡得跟死猪似的,估计得后晌才能起来。”说着有些郁闷道:“为了当上这个主簿,三天竟要醉倒两回,实在是划不来。”

    说话间,两人进了隔壁书房,里面整整齐齐堆着各色书籍,屋子中间虽然有炭盆,却因为怕走水,人离开就熄了。

    沈默不由打个寒噤道:“真是冷啊。”长子便赶紧把炭盆升起来,随着橘色的火光欢快跳跃,屋里终于渐渐暖和起来。

    沈默这才脱了身上的半旧蓝色大袄,露出内里的栗色儒衫,更显得清瘦潇洒,温文尔雅……果然是腹有诗书气自华。他半倚在一张铺了棉被的安乐椅上,一边沏茶冲水,一边斜瞟着心不在焉的长子。

    待他起身在凳子上坐下,沈默递一杯浓茶过去,轻声问道:“想什么呢?”

    “没,没什么。”长子连忙摇头,端起茶杯便往嘴上送。

    “烫!”沈默赶紧将他拦住,似笑非笑道:“这也叫没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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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节 祝福 (中)

    书房中炭火跳动,映照着长子的面色晦明晦暗,他双手捧着茶杯,缓缓道:“什么都瞒不过你,实话说吧,我最近有些不大安分。”

    “哦?”沈默端详他一阵,点点头道:“确实到了想女人的年纪了。”

    长子差点把杯子掉到地上,慌忙解释道:“不是那么回事。”说着眉头逐渐皱起,吞吞吐吐道:“我不大想当一辈子商人。”怕沈默生气,他又赶紧解释道:“不是你要是没有别的办法,我会一直干下去的。”

    沈默毫不意外的笑笑道:“谁也没让你干一辈子,现在咱们已经熟悉这里头的道道了,谁也糊弄不了了,可以找个能干的掌柜顶着了,不碍什么事的。”说着话锋一转,笑眯眯的问道:“那你想去干什么呢?”

    “我想……”长子低着头,小声道:“当兵去。”

    沈默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好半天才缓缓道:“还有别的志向吗?”

    长子摇摇头,紧咬着下唇道:“我就想去当兵。”

    沈默也摇摇头,板下脸来道:“你可以去问问你爹,看看他答不答应。”

    长子的头更低了,小声道:“就是怕他不答应,才先找你商量的嘛。”

    沈默放下手中的茶壶,探身与长子对视,刚要说话,门却开了。一个穿着绿色绸子大袄的青年走了进来,一看见他俩便嘿嘿笑道:“背着我密谋什么呢?”

    沈默翻翻白眼,重新靠回椅背上,没好气道:“你来的正好,快帮着开导开导我们的长子吧。”

    来人面相十分喜感,自然是沈京沈四少,一听沈默这样说,他便大惊小怪道:“长子,你怎么像根蔫黄瓜?”

    “说正经的。”沈默笑骂一声,指指长子道:“这位老兄想要去当兵,你快帮我劝劝他吧。”

    沈京的嘴巴登时能塞上个鸭蛋,瞠目结舌道:“我没听错吧?你要去……当兵?”

    长子点点头,闷声道:“当兵怎么了?徐达常遇春不都是响当当的大英雄吗?”

    “你那是老黄历了。”沈京挥挥手,拖条板凳过来,坐在长子的对面道:“现在是什么年代?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啊!你要是当了兵,你的儿子、孙子、孙子的儿子、孙子的孙子都会怨死你的!”

    长子被他一阵数落,一下子更蔫了,垂首道:“为什么要恼我?”

    沈京又要奚落他,被沈默摆手制止,叹口气道:“其实我们何尝不想学那汉唐将军,醉卧沙场、马革裹尸?可这个世道让我们不能够啊!”沈默语重心长的劝说道:“可这个世道就是这么重文轻武,整个大环境下,军人的社会、政治、经济地位,都是离谱的低。

    沈京接过话茬道:“是呀,只要你当上兵,在世人眼里,就跟身世不清、出身低贱、粗鲁不文划上等号了。就算当上千总,也一样抬不起头来。”

    长子终于有些动摇了,他喃喃道:“那我该怎么办?”

    沈京趁热打铁道:“想听听我们俩给你规划的未来吗?”

    长子默不作声的点点头,沈京便清清嗓子道:“我已经打听清楚了,国子监一个监生的价格是一千两,照咱们现在的买卖,只要省着点花,最多三年便能买到两个名额。到时候咱俩一人一个,去北京玩上三年,咱们也不求再进一步,只图安安稳稳的毕业。”

    “然后回来参加一次乡试,便算是做足前戏了。”沈京唾沫横飞道:“虽然现在不可能像国初那样,直接做大官了。可凭着监生的身份,咱们还是可以去南京吏部活动一下的,他们虽然职权有限,但在南直隶还是好使的。”

    “而且他们还有一桩好处……天高皇帝远,便于玩花样。到时候咱们先去个上的县里,做个县丞主簿之类的佐贰官,过得几年玩得转了,再谋划个下等县的知县当当!等坚持熬过一任,说不得就转回上等县去,当个肥美的县太爷快活!”说着拍拍长子的大腿,语重心长道:“只要能当上县令,阖县谁敢说你是科贡官出身?都得小心奉承着呢!”

    他絮絮叨叨的说了半天,长子听得两眼发直,木木点头道:“我还是老老实实卖盐吧……”说着便起身道:“我得去打扫厅堂了。”沈默点点头,让他先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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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长子走了,沈默轻声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夜里。”沈京端起长子的茶碗,咕嘟咕嘟喝下去,呸呸几声道:“真苦啊。”

    沈默笑骂道:“是茶苦还是差事苦?”

    “当然是差事苦了!”沈京愁眉苦脸道:“你想想,大年根的我在南京城里求爷爷告奶奶,”说着甩出昆曲唱腔道:“苦煞吾也……”显然在是秦淮河上玩多了。

    “好了好了,算你辛苦了。”沈默赶紧安抚道:“快说正事吧。”

    沈京这才收起嬉笑的脸色,点头道:“老叔的事情我能不费心尽力?都办妥了!”便向沈默一五一十的讲述他去南京的事情……

    这事还要从沈贺身上说起。话说他进会稽县衙当差,先从六房的‘贴书’做起,按照儿子教的,与人为善、慷慨大方,不到半年时间,便广结善缘,人人称颂,都说他是‘急公好义的沈相公’。

    结果去年年底的时候,那位周经承到了致仕的年龄,知县按惯例挽留,可周经承看几位上官都比他年轻,实在是没有盼头了,而且这些年吃了原告吃被告,早就捞足了,便决意回家含饴弄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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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节 祝福(下)

    这年头退休这事儿,一般没人真挽留,大明朝最多的就是人,缺了谁也没事。

    李县令便收下了周经承的辞呈,又象征性的询问候补人选……六房书吏这个层次,他县太爷就能直接任免了。

    周经承琢磨一下,手底下那几个贴书中,还就数资历最短的沈贺讨人喜欢。不仅写一手好字,活也干的利索,更重要的是一直十分尊敬自己,隔三差五请自己喝茶吃酒不说,逢年过节也有厚礼相送……尤其是那礼物的分量,啧啧,其他几个贴书加起来,也没有那一份重。

    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短,何况沈贺的本事过硬,不愁不能胜任。周经承便向县尊推荐了他。

    这跟李县令心里的想法不谋而合……前次与青霞先生相遇,他问起沈默的功课,沈炼很谦虚道:“现在顶多就是个二甲五六十名的水平,还需继续努力啊……”李县令知道青霞先生的为人,那是一个字都不会瞎说的,心花怒放之余,早就决定再卖个好给沈默了。

    于是沈贺顺顺当当的穿上了黑衫,成为了刑房的一把手,司吏大人!成为了一名编制内官吏。当然他更喜欢人家叫他经承大人,因为这个听起来文气一些。

    他也不是不知足的人,满心准备着在这个位置上熬他五年,等上官出缺再进步,谁知机会来了挡都挡不住……到了今年冬里,本县的三把手陈主簿居然向县令提出,要参加来年的秋闱,也想搏个金榜题名,正途出身。

    要知道,除了参加科考获得乡试资格的生员、监生、贡生之外,还有可以不经院试、科试直接入围的。一是现任州府学的学官,准由学政直接送考;二是在国子监肄业的贡生和监生,可由本监官直接送考;三是正印官胞兄、弟、子、侄中,随官员在任读书的贡生、监生,准许本官申送参考;四是学官、州县佐贰由本任地方官申送参考。

    陈主簿便是抱着第四条来找县尊大人的,虽然大家平时相处的不错,但人各有志拦也拦不住,李县令便将他推荐给提学大人,今年本县就一个这种情况,照例是一定会准的。

    之后陈主簿便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只等着批文下来,好回家温习备考,背水一战……考上了一切都好,考不上也无颜再回县衙,只能另谋生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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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簿位置要出缺的消息,立刻在县衙内传开了,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惹得有资格的人各个觊觎。什么人在觊觎?典史、教谕,和六房书吏,这八位老兄都有资格上去,自然满怀希望、上下其手,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

    但皂隶出身的马典史肚里墨水有限,不可能胜任这个泡在文书之中的职位。所以只有包括沈贺在内的七人,有资格竞争这个位子。

    按说沈贺资历尚浅,也不该算是竞争者,但是他彻底的激动了!对他来讲,司吏这个位子可有可无,但主簿则不然,乃是他进入县衙的奋斗目标……因为除了必须要举人才能担任的教谕一职,就属这个职位文气最重,在百姓那里的名声也最好。

    之所以会名声好,一是因为《三国演义》的流行,陈群杨修这些文采风liu的主簿已经深入人心,给这个位子增添了许多光彩……虽然那基本上不是一回事;二是因为主簿的职责是对县衙内的,很少直接接触普通百姓,自然不像县丞典史之流,整日里得罪老百姓,是以名声还算清白。

    沈贺虽然投身公门,但还是脱不了文人气息,重名胜过重利,他对‘主簿’这个位子的企图心,也就可想而知了。

    但对于仅仅升职一年的沈经承来说,想要跟一群资历皆在自己之上的家伙竞争,实在是太难为他了。所以他决定让无所不能的儿子替自己烦去……

    一番软磨硬泡之下,沈默终于答应帮他试一下……其实沈默也觉着有个‘主簿爹’的话,在名声上确实好听一些。

    这时候的沈默,早已将阖县的门门道道全部了然于胸,一番谋划之后,他便开始按部就班的实施起来。

    沈默先让老爹找到李县令,求他提前对自己进行……按规定,吏员任满应由直属上司进行考试,考试内容是应用文写作,一个是向下的‘告示’;一个是向上的‘申文’,目的是区分优劣,为升迁、留任、降职提供重要依据。

    应该是五年任满再考才是,但也有例外情况,比如说现在这样,有位置提前出缺了,那么相应吏员就可以申请提前考试。

    将近两年来,李县令和沈氏父子相处极是愉快,也愿意大开方便之门,不仅同意提前考试,还给了沈贺一个一等成绩。但他也丑话说在前头……主簿这种佐贰官,不是他一个县令可以决定的,他只能向上峰尽力推荐,用不用还是上面的事情……而且因为本县教谕资格够老,户房书吏关系够铁,所以李县令会同时推荐他们三个上去。

    沈默也知道这是没办法的,毕竟县衙里不光他老爹一个人会来事,能有个竞争一下的机会已经很不错了。

    但上下打点的事情,他着实不好亲自出面,老爹的本事又有些稀松,正在为难之际,沈京自告奋勇的站出来,抢着替沈默去办……沈京已经料到,自己将来说不得要走这条路子,正好可以借此机会探一探路,打通一下关节……当然兄弟情义还是最重要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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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节 过年 (上)

    虽然读书不成器,但不能否认沈京是一等聪明之人。凭着天生的嗅觉和巧妙的手段,他打通了府、布政司两级的经办书吏,将沈贺的名字抢先一步送到南京,而另外两位竞争者,则被以一些微不足道的理由,硬生生压了五天。

    这五天的空当,足够沈家人做很多事情了,按照李县令的指点,沈默将账面上的资金抽调一空,兑成四十两黄金,交给沈京去南京纳捐……

    大明的都城在北京,为什么要去南京呢?因为这里是留都,除了没有皇帝之外,这里有一套与北京一模一样的行政机构,官员的品级俸禄也完全相同。虽然这套‘南廷’多用来安置闲散架空或被排斥的官员,其职权远不如北京六部,但他们的品级毕竟在那里,又抱成一团,自成一股势力,与北京明争暗斗,两京官员迭为消长,操纵朝局……不是你把我赶到南京去,就是我把你赶到南京去,这是大明朝十分独特而有趣的现象。

    当然对沈京来说,那些事情都太过遥远,他就知道浙江布政司七品以上官员任免要经过北京吏部,以下的则通过南京吏部,所以他就去了金陵。

    到了地头,找到南京吏部衙门,奉上门包,进了文选清吏司,见到了一位主事。要说南京就是比北京痛快,人家明码标价,捐一百两半年后拿到批文;二百两可以缩短为一个季度;三百两一个月;若是贡出四百两白银,明天就能给你批下来。

    沈京唯恐夜长梦多,一咬牙便选了个最快的。那位肥肥的员外郎又道:“你可以一次付清,若是手头紧也可以分两年付。但想拿到批文立刻就能补缺的话,最少要首付八成。”

    沈京便选了大八成,没有一次付清……因为还要去考功司疏通,他怕后面钱不够了。

    他相当会来事,竟然与那文选司的主事拉上了交情,在其引荐下,终于把考功司的主事请到了秦淮河的画舫上,那啥那啥一条龙之后,沈贺的人事考评便从一等降成了二等,品级也从拟定的从八落成了正九。

    不知道的还以为沈京找的歌妓没把二位爷伺候好呢。实际上不是那么回事。这里面的玄机在于,品级升迁,看上去很美,可实际风险很大……因为所有的任命最终都要送到北京去,由大明朝的吏部尚书用印才能算数。万一到时候云南、贵州这些地方有县丞出缺,万一那位姓万的尚书大人一高兴,把他发配过去可就惨了。

    所以这一番看似脱裤子放屁的周折,为的就是得到‘降级留用’四个字,降一级无关紧要的品阶,留用却还是在绍兴,傻子都知道是赚了还是赔了。

    刚刚因为‘考评一等’而擢升的会稽主簿的沈相公,还没上任便因为‘考评二等’而‘降级留用’,事情就是这样滑稽,可在大明朝却是如此的天经地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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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就瞧好吧,过了正月吏部就下来任命了。”沈京嘿嘿笑道:“这些人虽然死要钱,但信誉还是有的。”

    “终于可以让我爹歇歇了。”沈默点点头,苦笑一声道:“这阵子为了堵上那些人的嘴巴,他是三天两头的请人喝酒,今天刑房,明天礼房,后天又是主簿衙,整天喝的烂醉如泥,看着既让人心疼,又让人生气!”

    “谁让咱们资历浅呢?”沈京陪他唏嘘一会,才想起过来的由头,一拍大腿道:“说起话来就忘了,我爹让我来搬老叔和你回家祝福了。”

    沈默‘哦’一声,沉默良久才幽幽道:“二十七个月……”

    “是啊,终于服阙了。”沈京点点头道。这两年多的时间内,沈默整天穿着白衫素服,没法参加科举考试,没法订婚结婚,逢年过节人家庆贺他还得躲着。就拿去年来说,大过年的他得在门楣上贴上蓝灯花纸的挂签,挂一副蓝对联,上书‘未尽三年孝,常怀一片心’。门心上还贴着一对蓝道‘思齐思治,愚忠愚孝’,也不能去别人家拜年,只能大过年的在家读书。

    就这样清淡无比的过了两年,倒让他的学问大大长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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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支楞着耳朵听,待沈贺醒过来,沈默便过去给他倒水洗漱。沈京在边上将好消息一说,沈贺果然乐不可支,非要提前给大侄子压岁钱。沈默扔件干净衣裳到床上,没好气道:“天都擦黑了,赶紧拾掇拾掇该走了。”

    沈贺知道这些天自己老是喝醉,醉了就吐,每次都是儿子给收拾的干干净净,心里自然觉着理亏,朝沈京挤挤眼,便三两下穿好衣裳,再套上件毛领棉袄,呲牙笑道:“走吧。”

    三人出了门,沈默早已经跟姚大叔说过,不跟他们一起祝福了。待他们出去时,姚老爹已经坐在辆大车上,等在外面了。一看见他们便笑道:“送沈爷过去。”

    沈贺刚要点头,沈默却先开口道:“不必了叔,你们家里也大忙忙的,就这么两步近远,我们走过去就成了。”说着悄悄一捅沈京的后背,沈京便也笑道:“是啊是啊,走走待会吃得多。”

    姚老爹只好道:“那晚上我去接你们吧。”

    “那就更不用了。”沈京笑道:“晚上叔和沈默就住我那了。”

    “那就明天一早去接。”姚老爹很执着道。

    沈默这才点头笑道:“麻烦大叔了。”

    待走得远了,沈贺突然道:“我们该把祖宅赎回来了。”

    沈默默不作声的点点头,他原本以为,随着时日的推移,能跟长子爹娘相处的十分得宜,然是事实恰恰相反,随着双方地位的差距越来越大,他们已经没法用原先的姿态对自己和老爹了。

    他不想让好兄弟的爹娘变成自家的佣人老妈子,所以同意了老爹的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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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节 过年 (中)

    绍兴习俗,小年送完灶神后,就开始准备着‘祝福’了,这是一年中最隆重的大典。

    其实所谓‘祝福’,应该说成‘请福’更恰当,或者扩展成‘请福神来家吃饭’更准确。

    但同样是请吃饭,必会因家境的不同,有着不一样的丰俭。一般人家用肉一方,活鱼一条,鹅一只‘三牲福礼’请菩萨,讲究一点的用‘五牲’供养,像沈家这样的大家族,则用‘七牲福礼’,却是多了牛羊鸡鸭四样,而且都是整只的。

    规矩自然也不同,一般人家只是将祭品煮熟之后,再插上些筷子,便称为福礼了,等五更天陈列起来、点上香烛,恭请福神们来享用即可。但到了沈家这样的大户人家,原本简单的一切,便衍生出一系列繁缛来,他们穷尽心里,不惜物力,也要整治出一桌花团锦簇来……也不知是为了让大菩萨心满意足,还是为了满足内心的虚荣。

    比如他们的福礼都盛于大桶盆中,猪嘴须朝上,鸡、鹅须曲身跪腿,头朝福神,以示恭迎;再摆一尾活的鲤鱼,是取‘跳龙门’之意,并要把鱼的眼睛用大红的福字贴上,以免惊吓到福神。还在肉、鸡、鹅之类的祭品上要插些筷子,数目要成单,以七和九为宜,只是那些可怜的小动物,煮熟之后,还要被摆成十八般模样,想必十分的不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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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请菩萨入席之前,沈家女人们先摆好碗、筷、酒盅,将‘七牲福礼’放在中间,右边放着刀和案板,左边放碗鸡血鸭血,向菩萨表示这是专门为您杀的,除了不能吃的,全都归您一个人享用。

    只是都吃肉菩萨也会腻味,所以还得摆上韭芹木耳等素菜十碗。另有佐餐的腐乳一盘;又怕咸淡不合适,还端上细盐一碟,盐上再放两块豆腐干,请菩萨酌自个口味添加。

    有菜没酒怎么成?所以还得端上六盅酒。又怕菩萨齁着,再端上三盅茶备好,另有年糕数块、粽子一串,算是给菩萨上的面食了。

    这顿丰盛的大餐才算是备齐,但还没完……不能光让菩萨吃饭吧,还得准备点果子饭后清口,便又将荔枝、桂圆、核桃、枣子四色干果,莲藕、橘子、木瓜、佛手四色水果摆好了,此刻整张大桌子已经满满当当……除了最里面留着五个碟子大小的空隙之外。

    这时候女人都得退场了,由主持祭祀的男人,端来五个烛台,搁在那空当处,点着五根大红蜡烛,这叫‘五事烛台’,分别代表‘福、禄、寿、富、贵。’这就叫图穷匕见,先请菩萨吃饱喝足了,再趁机把要求提出来……有道是吃人家的嘴短,想必大菩萨是不好意思拒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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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道是‘男不拜月、女不祭祀’,拜的时候是只限男人的,这一点上无论贫富都是相同的。事实上,这种歧视是贯穿整个祝福始终的,比如说离过婚的、改过嫁的、死过男人的、怀着孕的,进过产房的,都不准碰福礼和祭品的。

    等到了正式祝福的时候,就连太太、小姐们也是要回避的……据说是因为菩萨是爱干净的,女人不洁,有她们在场,是不会吃的……照此推论,男人脏兮兮不爱干净也是很正常的。

    妇人和小姐们颇为失落的退了场,心中暗暗盼着八月十五快到来,拜月的时候也可以名正言顺的歧视一回男人。

    待女人都离开,沈默便跟着老爹进去,厅堂里高矮胖瘦全是本族男性,无需指挥,所有人便自然的按辈、年龄依序站好,在家主沈老爷的带领下,向着菩萨行三跪九叩大礼。

    整个祭典在深夜举行,所有人必须保持绝对肃静,不能随便说笑,气氛之压抑无以言表。

    磕头之后,沈默看沈老爷起身了,刚要跟着起来,却见周围人没有动弹,只好继续跪着,偷瞄沈老爷在干什么。

    只见他斟上满满一杯酒,缓缓的洒在地上,然后便恭恭敬敬地把神像请下来,连同化纸、元宝一起焚烧。等差不多快烧成灰的时候,沈老爷又把供桌上昂着头的鸡鹅的舌头挖下来,抛向空中,再在火堆周围奠上一杯有茶叶的酒,用一种跳大神的语气,念念有词道:“菩萨有灵,把口舌带走。”

    然后便转身道:“撤去福礼和祭品吧。”男人们这才纷纷爬起来,几个辈分高贵的过去,将祭桌小心的抬出厅去,显然是完成了。

    目睹了这次极其短小的祭祀过程,沈默心说:‘实在是太快了,菩萨来得及伸筷子吗?就给撤了。’趁着人群骚动,他小声问身边的沈京道:“怎么就敬了一杯酒?怕菩萨喝醉吗?”

    沈京噗嗤一声,赶紧捂住嘴,看看周围人都没在意,这才蚊子哼哼道:“没听说‘快菩萨,慢祖宗’吗?据说菩萨吃东西的动作是很快的,咱们一次斟酒的功夫,菩萨就吃完了,要是送晚了会不高兴的。”

    沈默心说这哪是请吃饭啊?这不耍神仙玩吗?老百姓确实都请吃饭,可都集中到一顿请了,让菩萨吃哪家的是?还只给一眨眼的功夫吃,来得及尝出滋味吗?他相信如果菩萨可以选择,一定会让绍兴老百姓错开请,你家请初一,他家请十五,这样一年到头都能吃上饭了……

    他又暗下决心,等自己主持祭祀的时候,供品一定要多摆一会儿,摆多久呢?当然是一顿饭的功夫……想必福神大菩萨就算图个饱,每年也都来会他家吃饭的。

    后世沈家祝福的时间都比别人家长,就起源于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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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方才那几个男人,又搬着方才的祭桌出来,沈默才知道,原来事情并没完。

    他见上面的鸡鸭供品、杯盘烛台纹丝未变,心说:‘现在端回来有什么用?菩萨肯定是有骨气的。’

    这时人群开始移动,起先是面朝着厅门,这会儿又掉了个个,变成背对着门。

    沈默这才发现,起先供神的时候,桌面是木纹横摆的,现在则改为了直摆。

    “这是干什么?”他低声问道。

    “请祖宗回堂羹饭。”沈京小声道。

    原来是祭祖啊!沈默暗暗吃惊道:‘原来祖宗和神仙一样,都是可以糊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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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节 过年 (下)

    按照‘快神仙、慢祖宗’的说法,请祖宗一定要慢,祭的时间也特别长,直三更时分才结束。

    这时女人们才重新出现,她们用煮福礼的法汤,烧了年糕、下了面,每人分上一碗,名曰‘散福’,实际就是给折腾一宿的人们煮宵夜吃。

    吃完宵夜,人们便各自回去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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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说四更天睡下,次日应该起得很晚才是,可当沈默天不亮起来出恭时,却见睡在外间的老爹没影了。

    他仔细一看,被褥整整齐齐,回想一下,昨夜是自己给他铺的被子,知道老爹是自个起来的,提着的心便放了下来。

    回到屋里睡了个回笼觉,待日上三竿再起床时,却发现老爹还没有回来,沈默这下终于着急了,他叫上沈京,出府寻找。到大门口时,门子告诉他们,沈爷天不亮便叫开大门出去了,看脸色也没有异常。

    “没说去哪吗?”沈默皱眉问道。

    “这个小人还真问了。”门子赔笑道:“我说‘这么早您老要去哪转啊?’沈爷便道:‘去老宅转转。’”

    “什么老宅?”沈京问道。

    “我们原来的家。”沈默轻声道:“在永昌坊紧西边。”

    两人便往外走,刚出门就看到姚老爹的马车停在门外,他竟然一早就过来等着了……

    沈默这次不再客气,与姚老爹打了招呼,便和沈京上了车,马车缓缓向西驶去。

    一刻钟后,马车行到远离闹市的一处街道,这条街上的宅院都颇具规模,家家户户挂灯结彩,喜气洋洋。但在东头有一家,墙上长满衰草,墙皮也掉落不少,露出黄褐色的坯砖,显然已经荒凉废置已久,与欢庆的气氛格格不入。

    沈默让姚老爹在那破败的院子前停下,从车窗探头一看,大门果然是开着的。

    他扶着车辕下车,对沈京道:“三四年前,这里就是我家。”姚老爹在外面看着车,两人便放慢脚步走进去。

    一进门便看到沈贺在面红耳赤的与人争辩,边上还有几个壮汉虎视眈眈。

    沈默一把拉住沈京,轻声道:“快去找马典史,他家就在后面街上,你一打听就找到了。”沈京知道轻重缓急,点头道:“你小心。”便匆匆退了出去。

    沈默则把脚步放重,快步走了进去。沈贺一看来了救兵,马上嚷嚷道:“潮生,你快过来评评理,天下哪有这般道理?”

    那与沈贺对立的人转过头来,却是个刀疤脸的矮胖汉子,他一见沈默过来,一呲大黄牙道:“怎么小子?想打架吗?”边上那两个壮汉也凑上前,不怀好意的瞟着他。

    沈默理都不理他们,轻声问老爹道:“父亲,发生了什么事?”

    一见儿子来了,沈贺仿佛有了支柱,愤愤道:“当初我把房子以四十两纹银的价格典当给他们,现在我要赎回来了,他却说要四百两银子!”

    那疤脸汉子,眯缝着一双小眼睛道:“当初是四十两不假,可现在三年零三个月过去了,难道没有利息吗?”

    “就算是三分利,也不到四十两啊!”沈贺气愤道。

    “对不起,敝号的规矩,利滚利,利打利,三年零三个月,连本带来便是四百两了。”那汉子冷笑道:“赎不起就赶紧滚蛋,兄弟们还等着回家过年呢。”这家伙很显然并不认识沈贺。

    “你让谁滚蛋?”沈默面沉似水的站到那汉子面前。

    “你……”那汉子伸手指向沈默,脏话还没说出口,便听沈默冷冷道:“如果不立刻收回这只手,我保证你和你的胳膊将要分开过年。”

    那汉子先是一愣,旋即哈哈大笑道:“小子,你什么来路?敢跟老子这么说话?”

    “一书生尔。”沈默表情欠奉道:“你是什么堂口的,不妨报上来听听。”

    “我们不是堂口的,我们是牙行的!”那刀疤脸一呲牙道:“怎么样,怕了吧?”牙行原先是撮合买卖成交的中介机构,本朝才发展规模,成了集客栈、仓储、流通于一体的组织,起初还是有积极作用的,但这几十年里,渐渐变成地痞流氓聚集之所,已经堕落成强买强卖、欺行霸市、拐卖人口、放高利贷的代名词,让百姓又怕又恨,让当政者头痛不已。

    “果然是‘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沈默依旧面无表情道:“你是王老虎的人,还是贺老七的人?”天下几乎没有别的营生,比牙行更适合黑道滋生了,所以两县最大的黑帮,对半瓜分了这项生意。

    那汉子终于被唬住了,狐疑的打量沈默一眼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书生而已。”沈默淡淡道:“但是一个你们绝对惹不起的书生。”

    “好大的口气啊?”那汉子干笑一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掸掸衣领上的浮灰,沈默轻声道:“我叫沈默。”

    三个汉子面面相觑,旋即哈哈大笑道:“没听说过。”

    “但你们贺老七贺老板还是认识我的。”沈默竟然微笑起来道:“回去问一下再来吧。”

    “我可不是吓大的。”疤脸汉子有些色厉内荏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是王老虎的人?”

    “因为虎头会上下,没有一个不认识我。”沈默平静道:“这次之后,你们也会记得的。”

    疤脸汉子脑海中突然划过一件事……去年过年的时候,三个虎头会的打手,被发现赤身裸体的吊在庙前的大树上,还有几个写字先生,被扔在了粪池子里。虽然没有证据表明这两件事是有牵连的,但贺大老板告诫他们,这是有人在报仇了,并禁止他们讨论这件事,仿佛十分忌惮一般。

    “难道你就是……”疤脸汉子结结巴巴道:“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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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节 老宅 (上)

    第八十五节

    这世上的恶人就是这样,只敢欺负良善之人。遇到那有权有势的,或者比他更恶的,表现出来的胆怯与谄媚,要比普通老百姓还要不堪。哪怕是碰上今天这样吃不准的,也非得回去打听清楚了,看看到底能不能惹,再决定是额手称庆还是回来变本加厉。

    外表强横,内心虚弱,说的就是他们。

    三条呲牙咧嘴、满脸凶相的壮汉,便被一个搞不清底细的书生,唬得灰溜溜就要退走,临走还习惯性的撂下句狠话道:“今天不谈了,下次再跟你们算账。”

    也该他们倒霉,想要出门时才发现,大门已经被个身穿褐色绸袄,又黑又胖的汉子给堵住了。

    待看清来人,三人腿一软,便磕头作揖道:“给四爷请安了,想不到在这里碰上您老,可真是巧了啊……”

    来人自然是马典史,典史在县里排老四,人称四爷。马四爷黑着脸,一句话也不说,一双眼睛刀子似的在三人身上来回剜着。

    三人就是猪头,也知道这回惹了不能惹的人了,看四爷这架势,显然是要给那父子俩找回场子啊。要说还是牙行出来的反应快,三人见这尊神拜不动,便转身向沈贺父子俩磕头连连。

    沈默也同样板着脸,一句话也不说,三人感觉气氛之压抑,快把肺叶压破了。

    那疤脸汉子一边磕头一哀告道:“小的是有眼不识泰山,小的良心都让狗吃了,大过年的还给二位爷添堵,我们该死,我们该死!”说着啪啪直抽自己耳光,可是真打啊,没几下脸就一片红肿,看得沈贺不由侧目。

    见他果然比那沈默心软,疤脸汉子便把头转向沈贺,呜呜哭道:“沈爷啊沈爷,明天就是年三十,小人家里上有老下有小,都等着我回去过年呢,您就行行好,把我当成个屁放了吧。”

    沈贺虽然心肠软,可他有一桩好处,那就是从不擅自做决定,事事都是由儿子拿主意,看向沈默道:“潮生,你说呢?”

    沈默微笑道:“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大过年也不想理会这些腌臜。”说着低头看向脚下那疤脸汉子道:“这房子我们先收回了,让你们七爷过完年再来算账吧……记住,是你们七爷,元宵节以后。”

    三个汉子磕头如捣蒜,谢过之后,又转身跪向马四爷,呜呜告饶道:“四爷,我们错了,您饶了孩儿们这一回吧。”

    马典史哼一声,这才冷笑道:“没听沈公子说吗?过完年让你们贺老七亲自上门赔罪,”说着让出去路道:“滚!”逃过一时是一时吧,三人不敢多想,便屁滚尿流的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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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那三人一走,马典史的表情立刻柔和下来,一脸抱歉的拱手道:“兄弟来迟,让三爷和公子受惊了。”

    沈贺忸怩道:“马大人不要乱说,我现在还是经承哩。”

    马典史哈哈笑道:“不出正月任命就能下来,兄弟不过是提前叫着了。”他一直都是沈贺的坚定支持者,除了三仁商号的月例银子越来越丰厚之外,他也有自己的想法……

    这几年马四爷也看透了,最合适自己的位子,就是现在这个掌牢狱、管治安的典史。县丞也好主簿也罢,都是文人待的位置,让自己一个捕头出身的粗人去干,肯定是要捅娄子的,与其到时候被上峰一撸到底,贻笑大方。

    还不如安安分分当自己的一县治安官,那叫一个油水足、面子大,快活似神仙啊!

    既然自己没念想,马典史肯定希望一个交情好,性子软,欺负不到自己的人上去,沈贺无异是最好的人选……

    沈贺又谦逊几句,马四爷便板起脸来,佯装语重心长道:“兄弟,你以前都在县衙里当差,捞不着出门转悠,是以这些人都不认识你,你也不知道自己有多厉害。”说着便绷不住脸,嘿嘿一笑道:“其实你只要说一声,我是本县司刑,他们就立马变成孙子,哪还需要小相公费口舌?我也用不着跑这一趟。”

    沈贺唯唯诺诺道:“没想到这点。”

    马典史理解的笑笑道:“一回生二回熟,下次就记住了。”又传授经验道:“老兄也不想想,咱们一年四季,没白没黑的当差,难道就为了那一年二十两的俸禄银子?”

    沈贺摇头道:“当然不是。”刚要说:‘我是为了给本县父老做些事情。’又觉着跟这种人说这种话似乎‘止增笑耳’,便打住听马典史继续道:“说实在的,我们家一个月紧着过,也得花销二十两开外,若是只守着这点俸禄,让我那一大家子人喝西北风去?”

    沈贺心说:‘你娶得姨太太太多了,少玩几个女人,就省出来了。’

    马典史却不认为是自己开销大,而是朝廷给的薪俸少,振振有词道:“所以啊,我们不是图的这点俸禄,我们为的是这点权。”说着一脸得意道:“这世道,有什么都不如有权,有了权受人奉承、有人巴结,就有人送钱、送宅子、送女人;倒过来呢?你要是有钱却没有权,那就等着被有权的把你的家产和女人霸占过去吧,哈哈哈哈……”竟然仰天长笑起来,显然是痛快到极点了。

    沈贺有些厌恶的皱皱眉,被沈默在背后隐秘的一捅,这才忍住了反唇相讥的话语。

    马典史笑够了,得意忘形的拍拍沈贺的肩膀道:“所以啊老兄,有权就得用,不然过期作废,可没有卖后悔药的。”

    沈默接过话头去,与他应和两声,便将话头转向别处,不一会就把他笑眯眯的打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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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节 老屋 (中)

    待送走了马典史,沈贺一回来就拉下脸,瞪着沈默道:“刚才为什么不让我说话?”

    沈默苦笑道:“有害无利的话,说出来只会招惹不必要的仇人。”

    沈贺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双手微微比划道:“若是天下的官员都像他这样想,那我还当什么主簿,还不如回家种地呢!”

    沈京吐吐舌头道:“天下乌鸦一般黑,您还指望有什么好鸟?”

    “那我不干了。”沈贺情绪激动道:“我往上爬是为了给咱们家乡做些事情,不是鱼肉乡里,让人戳脊梁过,骂咱们沈家八代祖宗的!”说着朝向沈默道:“过完年我就递辞呈,道不同不相为谋!”

    沈默无奈的揉揉太阳穴,瞪一眼还要反驳的沈京,苦笑一声道:“父亲,您听过一句话没有?”

    “什么话?”沈贺气哼哼道。

    “官越大,脸皮越薄;官越小,脸皮越厚。”沈默轻声道:“越是这种小官小吏,就越是胆大心黑脸皮厚,官做大了的,反倒不会这样。”

    “那是为何?”沈贺皱眉问道。

    “老叔你想啊,”边上的沈京插话道:“人家位高权重的,都是混几十年了,早就五子登科,什么都有了,便开始追求什么政绩呀、名声啦、青史留名什么的。可具体办事的就不同了,他们升迁无望,出名没份,啥追求也没有。就知道好欺负的,就往死了欺负;能捞钱的,就往死了捞,这就叫‘树不要皮,必死无疑,人不要脸,天下无敌’,捞点实惠才是最实在的!”

    沈贺越听越苦恼,闷声道:“难道就没治了吗?”

    沈京两手一摊,叹口气道:“这些人早就从里黑到外,只认权和钱了。跟他们谈荣辱,讲廉耻,那都太遥远了,恐怕说破天,他们也是听不进去的。”

    沈贺正要绝望,却见沈默坚定的摇头道:“这些人说难对付,也好对付。他们的特点就是吃硬不吃软!苦口婆心没用,疾言厉色也没用,必须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他们怕什么,就拿什么吓唬他们!”说着冷笑一声道:“怕丢官的,便给他官位朝不保夕的压力;怕死的,就让他时时刻刻感到有把刀架在脖子上。”

    “还有比太祖爷杀贪官更狠的吗?”沈贺摇头道:“他老人家都没治过来,你吓唬吓唬就能行?”

    沈默不想往深里谈,因为很多东西是犯忌讳的,并不适合拿出来讲。微一寻思,他用语重心长的口吻道:“但能管住他们的时候,总是可以尽量约束,让他们多干事少添乱,这就是和光同尘的意义啊。”

    沈贺一听,是这么回事儿啊,便又重新高兴起来,点头道:“是啊,我在衙门里还可以做些好事,出来了可就什么也做不了了。”

    沈默两个见终于把他劝回来了,立刻频频点头道:“是啊是啊,哪里也得有您这样的好人才行。”

    沈贺捋着胡子呵呵笑道:“那是……”说完却又犯了难,挠头道:“可以后怎么与马典史相处呢?我看着他就来气。”

    “待小人,不难于严,而难于不恶。”沈默轻声道:“君子可以得罪,小人不能轻慢,与人相处之道,便是与小人相处之道。”

    “道之何在?”沈贺肃容问道。

    “一笑了之。”沈默低声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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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解开老爹的心结,三人才将宅子仔细察看一番。只见院子里枯叶满地、杂草过膝,厅堂房间中挂满蜘蛛落网,器物已经一件不剩,桌椅板凳、门框窗棂上的灰尘也有二指多厚,仿佛一百年没有住人一般。

    看着自己家变得如此破败,沈贺的眼圈登时红了,双膝一软便跪了下来,泪珠子噼里啪啦落在地上,激起腾腾的尘埃,只听他先是抽泣,接着哭声越来越大,最后嚎啕大哭道:“爹啊,娘啊,孩儿不孝啊,把咱们家败成了这个样子……我不孝啊……”声如杜鹃泣血,令人闻之变色。

    见他也不只是哭得还是呛得直咳嗽,沈默两个上前将其搀起来,扶到外面坐下。沈默轻声劝慰道:“那不是为了给娘亲看病,一时的权宜之计吗?现在宅子也回来了,咱们把它打扫出来,先人们一定很高兴的。”

    沈贺闻言抬起头来,擦干泪道:“你说的对,咱们赶紧把房间打扫出来,今年就让你爷爷奶奶回家过年!”

    沈默暗暗擦汗道:“这大过年的,上哪去找工人啊?您看不如这样,等过了十五,孩儿去寻两个短工,过来帮着打扫两天……”

    “不行!”在某些事情上,沈贺还是很强硬,他坚决摇头道:“既让院子都回来了,怎么能让你爷爷奶奶再等一年呢?”

    沈默无奈的点点头,对沈京道:“你回去问一下,二两银子一天,有没有愿意来干活的。”

    “不行!”沈贺依旧摇头道:“这房子是我们父子不孝,才破败成这样的,得咱们俩亲手打扫出来,才能向先人赎罪。”

    可没我什么事啊?沈默登时叫起撞天屈,只是不敢说出来。

    “你不干,我自己干!”沈贺终于拿出了他的权威,起身摩拳擦掌道。

    “我干我干。”沈默是个孝顺孩子,大过年的怎么会给老爹添堵呢?

    “叔,我帮你一起吧。”沈京仗义道。

    “不用了,这是我们父子的赎罪……”沈贺义正言辞道:“你帮着打水就行了。”

    ‘这还叫不用了啊?’沈京暗暗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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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干就干,沈京出去找姚老爹,驱车回去取水桶和打扫工具。沈默却只好跟着老爹一起,在院子里拔草。

    ‘这么多草,一天也拔不完,不如一把火烧了吧。’一刻钟以后,沈默小心翼翼的提议道。

    “不行。”沈贺擦擦脸上的汗水道:“虔诚!要虔诚!”

    又过了一刻钟,看看满是血痕的双手,再看看依旧满院子的杂草,沈贺叹口气道:“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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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恩,和尚是好人,票票鼓励一下……

第八十七节 老宅 (下)

    虽然在方法上有所变通,可沈贺仍然不许别人插手,父子两一对文弱书生,整整打扫了一天,才把一进的厅堂和二进的两间卧室收拾出来。

    到了三十过午,沈默终于忍不住了,对灰头土脸的老爹道:“这模样请先人回家,会不会太失礼?”

    沈贺一把年纪,早就累得腰酸背疼腿抽筋了,假意嗔怪道:“就你事多!”说着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无力的抬抬手道:“你先去吧,我是一动也动不了了。”

    “那您先歇着。”沈默从姚老爹帮着生起来的炉子上,提下一壶热水,回屋洗澡去了。

    等他洗涮干净,换一身簇新的淡蓝儒衫,崭新的绸面夹袄,神清气爽的出来,天色已经开始黯淡了,听着外面‘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嗅着空气中弥漫的淡淡火yao味,他终于有了一丝过年的感觉。

    把老爹从椅子上拖起来,帮着他洗刷干净,换上干净衣裳出来,外面天色完全黑下来,鞭炮声已经连绵不绝了。

    ‘咕噜咕噜’父子俩的肚子同时叫唤起来,这才想起光顾着干活,午饭都没吃,在屋里扫视一圈,两人不由面面相觑,沈默咽口吐沫道:“一粒米都没有,年夜饭怎么吃?”

    沈贺却不着急,拍拍儿子的肩膀道:“快想办法吧。”

    沈默翻翻白眼,郁闷道:“你是老子,我是儿子,该想办法的是您老!”

    “谁本事大谁想。”沈贺无赖的笑笑道:“好啦,别卖关子了,你是谁呀?可能想不到吗?”

    沈默发一会呆,突然苦笑一声道:“我看您才是真聪明……我的确请姚大叔送饭了,说话就该到了吧。”

    果然没过多会,姚老爹便和长子挑着担子进来,沈默赶紧迎上去,笑道:“让长子一个人来就行了,您老还跑什么?”

    姚老爹笑道:“成双成对,讨个吉利嘛。”沈默便和长子抬过张圆桌,将一盘又一盘的菜肴搁上去,整整二十碟各色菜蔬、鸡鸭鱼肉,年糕粽子,还有一坛据说是长子出生时,姚老爹埋下的状元红,把个偌大的桌面摆得满满当当……年夜饭要丰盛,至于浪费与否不在考虑之中。

    两家四个男人,坐下略略喝了两盅,长子父子便匆匆起身告辞,人家还有一大家子人等着开饭呢。

    将他们送出去,沈贺父子关上大门,回到屋里,偌大的房间内就他们父子,说句话都有回音,确实是人丁不旺啊……

    把祖宗供养过后,沈贺做回桌前,喝一会儿酒。看着对面的儿子唏嘘道:“潮生,过了年你便十六,爹爹该托个冰人,给你说门亲事了。”

    “不急吧?”沈默正在慢条斯理的享用一整条鲈鱼,没人抢的感觉实在是太好了。

    “怎么不急?”沈贺瞪眼道:“咱们家三代单传,可得开枝散叶了,不能在这么下去。”

    “爹。”沈默搁下筷子,喝口茶道:“明年二月县考、四月府试、六月院试,如果能中式,腊月还有岁考、来年五月还有科试。如果能过关,便是八月秋闱……”

    沈默如数家珍的样子,可惹恼了他爹,沈贺不悦的哼一声道:“你是不是要说,如果能中式,还有大后年二月的春闱啊?”

    沈默缩缩脖子道:“孩儿的意思是,先中进士后成家吧。”

    沈贺大摇其头道:“万一你三十才中进士,还让不让我看孙子了?”

    沈默苦笑道:“孩儿也不至于五次……”说完便想起了老爹的光荣战绩,自觉甚是失言,硬生生改口道:“当然六次才中也是有可能的。”

    “就是嘛,这事儿就跟撞大运一般,碰上哪会算哪会。”沈贺点头道:“你看徐文清,那么大的才子,照样连乡试都没过!你虽然学识不差,但比起徐渭来,还是差一线啊。”

    “岂止是一线,简直是五线,”沈默闷声道:‘谱。’

    “五线谱?”沈贺奇怪问道:“那是沈默?”

    “不是,我吐了块鱼骨头。”沈默翻翻白眼道。

    “不要转移话题。”沈贺瞪他一眼道:“你的担心是多余的,这事儿父亲和冰人商量着来就是了,你一门心思好生用功就是!”

    沈默张大嘴巴道:“老爹啊,那到底是你结婚,还说我结婚呢?”

    “厥词!”沈贺拿筷子敲他一下道:“婚姻大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个小伢子只管着拜天地就是,别的都不要管?”

    沈默咂咂嘴,他想不到老头在这件事上如此执拗,便闷头吃饭,不再反嘴。

    沈贺平时被沈默管惯了,看他一下如此蔫蔫,心里怪不忍的,叹口气道:“儿啊,我就管你这一会,若是到时媳妇不合你的心意,你纳十房八房小妾我都不管,还不成?”

    “我要那么多小老婆干什么?”沈默苦笑道:“爹啊,你儿子也不是那种花花公子,就想找个可心的好好过日子。过日子图的是什么?就是一个健康、一个清心。白给我七八个如花似玉的小妾,我也不会要的……就算没累死,也被烦死在家务事上了。”

    “暮气!”沈贺哼一声道:“不要忘了你活在世上的使命!”

    “什么使命?”沈默吃惊道。

    “传宗接代与光宗耀祖!”沈贺一字一句道:“前者要重于后者。”

    “我不是种马……”沈默无力的呻吟道。

    “我不管,你必须给我生出十个八个的孙子来,”沈贺吹胡子瞪眼道:“不然我死不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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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吧,我承认,这本书的感情戏分量很重,也不是一男对一女,真正主角喜欢的也不会让狼们失望的……

    另外不要担心故事进度的问题,这不是主角的日记,这是一个以主角为中心的故事,一切都是为了故事情节服务……不要忘了现在是什么年份,马上就要嘉靖三十三了。

第八十八节 绣春刀 (上)

    爆竹声声辞旧岁,过了除夕是新年。

    父子俩大年初一五更起,供养完祖宗、吃过新年的第一顿早饭后,沈默给老爹磕了头,拿了红包。本想再睡个回笼觉,却被沈贺撵着出门,让他去给亲戚朋友拜年。

    “你怎么不去?”他这两年过年清净惯了,现在重回俗世,还真不习惯。

    “我要在家里,等着别人来给咱们家拜年。”沈贺一本正经道。

    ‘不会是要偷着睡觉吧?‘对于是否会有人上门,沈默深表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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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乐意归不乐意,礼数还是要尽到的,沈默只好出门拜年。

    好在他的师长亲戚大多都住在一个台门里,沈默先给沈老爷磕头拜年,收到红包一枚……然后他发现自己辈分真够大的,除了七老八十的跟自己同辈以外,一些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子也给自己磕头。

    他深切怀疑这些人是不是看自己发财,想要借机骗取红包。但大过年的也不好详查,只好从怀里掏出老爹给准备的红包,一边分发一边还满脸慈祥道:“真乖、真乖……”

    把他手上的红包洗劫一空,人群便呼啦一声散去,沈默整整衣襟,轻叹一声,出了厅堂,往东边学堂方向走去。

    大过年的学堂自然休学,但沈先生仍然住在这里,虽然两人仍然不对付,但到了地头,再不给先生拜年,那就实在说不过去了。

    说实在的,沈默真不愿看到沈炼那张黑脸,整天对自己横眉冷对,冷言冷语。现在已经发展到,沈默甭管多好的心情,只要一看到他便泡了汤。

    但同时,沈默心底也是感激他的,这些年跟着沈先生,将五经四书烂熟于胸,经中真意也理解透彻,又把程朱蔡胡这些人的注述全部吃透,饶是他过目不忘、聪明颖悟,整个过程也用了一年多时间。

    按照沈默的想法,应该在读完四书五经之后,再一部王守溪的稿子吃透,便开始学做‘破题承题’、‘起讲题比’、‘中比成篇’之类的了。谁知先生又让他苦读文章,上至先秦,下达宋元,非止儒教一家,就连先秦诸子的文章,也都让他理解背诵,整整半年时间,装了一肚子的经史子集,导致他长期食欲不振,身形日渐苗条。

    可沈先生偏偏偏,就是没教他最有用的时文,沈默虽然嘴上不说,心里早就急得火烧火燎了,他暗暗打定主意,这次借着拜年的机会,无论如何也要问一问——下月就要县试了,还不打算教俺做八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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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思乱想间,沈默到了学堂门外,却见两个头戴斗笠遮面,身罩黑色大氅,腰挎狭长略弯的直脊佩刀的男子,昂首立在门口。

    沈默心下暗暗吃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便若无其事的走过去,微笑拱手道:“二位请了,不知在下可否进去。”

    左边一个黑衣人,上下打量他一眼,目光犹如毒蛇般冰冷危险,看得沈默很不舒服。看完之后,却又目视前方,根本不搭理他。

    沈默只好再问道:“可以吗?”

    “再不退去,格杀勿论。”左边那黑衣人双目一眯,露出森白的牙齿道。

    沈默后脊背一阵冰凉,他能从对方目光中感受到对生命的漠视,只好赶紧退了下去。

    走出老远才回头,只见那两个黑衣人仍然纹丝不动的立在那里。

    沈默赶紧去找沈老爷,正好他接受完了拜年,在偏厅休息。顾不上礼节,沈默反手掩上门,轻声道:“先生那里出事了,有两个佩刀的黑衣人站在门口。”

    沈老爷微微一颤,旋即恢复平静道:“什么样的刀?”

    “有些像倭刀,但刀脊是直的,不像倭刀是弯曲的,而且也略短于倭刀。”沈默轻声回忆道。

    沈老爷微微闭上眼睛,良久才吐出三个字道:“绣春刀。”

    “锦衣卫?”沈默的声音不由自主的有些发颤……这个在全国范围内,可以止小儿夜啼的机构,正是以飞鱼服、绣春刀为标志的。

    沈老爷沉沉点头道:“是啊……他们还是来了。”这些人来无影、去无踪,进到沈家院子来,他竟然不知道,想想就不寒而栗。

    “先生犯事了吗?”沈默的脑袋嗡嗡直响,满心都是‘缇骑’、‘诏狱’、‘酷刑’这样可怕的字眼。

    “那道不是。”沈老爷没有笑话沈默的失态,如果有人面对锦衣卫还面不改色,那他要么就是心怀死志,要么就是痰迷心窍。只见他面色前所未有的凝重道:“他们是请你师傅去做官的。”

    沈默脑子里立刻浮现出一脸古板的沈先生,身穿飞鱼服、腰挎绣春刀的样子,一时惊得合不拢嘴。好半天才小声问道:“先生是读书人,怎么会跟那些人搅到一起呢?”

    “唉……”沈老爷长叹口气,以手掩面道:“都怨我啊。”

    沈默噤声不言,看着沈老爷垂首自责的样子,良久才听他道:“罢了罢了,我沈家将来还得出落在你身上,还是说个清楚,让你也好有个分寸。”

    沈默点点头,轻声道:“我听着呢。”

    “你师父回家已经四年了。”沈老爷让他坐在对面,低声道:“二十七个月服阙,已经又过去一年半了,知道他为什么还留在家里吗?”

    沈默摇头道:“侄儿不知。”

    “其实两年前便有吏部行文,让他赴京任刑部主事,但是我强压着他,不让他回去的。”沈老爷面色哀愁道:“如今圣上一心修玄,任由朝堂奸人当道,乌烟瘴气。以至于小人得意猖狂、正人无法立足,你也知道你老师的性格,若是进了京城,恐怕下一站不是大理寺的牢房,便是锦衣卫的诏狱了。”

    沈默微微点头,深以为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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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友情提示一下,本书中的锦衣卫、东厂、司礼监,均是经过大量考证,还原成嘉靖年间的本来面目,这个工作用了我一天的时间,切勿拿影视作品中的批驳我,和尚会伤心的……

    再另外,重申一下,我们的追求是传历史之神,不是写历史书,所以时间上有些小出入,只是为了故事冲突更密集,但具体事件、人物是不会出现扭曲的。你看完这本书,完全可以跟别人说,谁谁谁,就是个什么样的人,因为所有的历史人物和事件,都是经过和尚查阅大量资料,反复推敲才写下来的。

第八十九节 绣春刀 (中)

    偏房内,谈话仍在继续。

    “按照惯例,官员服阙后若是不想起复,只需上书自称‘忧思过度’、称病在家便是,我们兄弟俩商议后,也是这样做的。”沈老爷懊恼道:“然而事怕小人作祟,当初阻碍你师傅不得升迁的死对头,竟然上书参你师父‘名为称病,实则对朝政不满’,陛下听信谗言,气恼非常,竟着锦衣卫将你师傅锁拿进京。”

    “那怎么又成了请他去当官呢?”沈默轻声道。

    “哦,是锦衣卫的陆都督向陛下说情,把他要到了锦衣卫经历司,担任经历一职。”沈老爷轻声道:“那么庞大的机构,文移出入繁杂,经历官便是管这个的。”

    “哦,还是文职。”沈默轻轻点头道。这两年里,陆炳的大名他是经常听到,据说这位极品大员是皇帝的奶兄弟,还曾经冒死救驾,乃是当今圣上的发小,感情绝不是任何人能比,其地位自然煌煌无比,单看他那一长串官职,便可见一斑:

    他目前的官职全称是,锦衣卫掌卫事,后军都督府左都督,加太子太保,再加少保衔,一手握着锦衣卫,一手掌着京城的安危。甚至在他的压制下,曾经嚣张无比的东西二厂都已经销声匿迹,其权势仅次于严阁老,然其所受恩宠却反要高出一线。

    更让人惊讶的是,这位锦衣卫大统领的官声,却相当的好,百官都赞他‘礼贤下士、急公好义’,百姓也流传着‘行宫救驾’、‘智除仇鸾’的段子,实在是大明特务史上的异数。

    也只有这样的大人物,才能让发怒的皇帝消气,才能把一位进士硬拉到特务机关,而没有引起清流的轩然大波。

    “然而你师父是不肯去的。”沈老爷轻声道:“他爱惜名声胜过自己的眼睛,怎会到锦衣卫那个大染缸中走一遭呢?年前腊月十五便有钦差送来文书,被你师父严词拒绝,但当时我就担心,那些人不会干休的,果然啊……”

    “那我们怎么办?”沈默轻声问道。

    “什么都不要干……”沈老爷无奈的长叹一声道:“宁惹阎王,莫逆厂卫。这是大明朝做官做人的头等要务,不想家破人亡的话,我们就静静等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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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神色黯然的应下,两人便枯坐在偏房中等待,一直到了天黑,沈襄突然过来,轻声禀报道:“锦衣卫来人相请,我爹不愿从命,对方劝了半晌便离开了,说过几天再来。”

    “没有伤到你爹吧?”沈老爷关起问道,说着起身对沈默道:“走,我们去看看。”

    “大伯稍等,我爹就是让我来说一声,这几天他谁也不见,等理清了思绪再来找您。”沈襄连忙轻声道:“来人是浙江的锦衣卫千户,他待人很客气哩,您不必担心。”

    沈炼都这样说了,沈老爷和沈默只好打消了去看看的念头。沈默略坐一会儿,陪着沈老爷长吁短叹一阵,便告辞回去了。

    让这件事一搅和,过年的感觉全没了,沈默本来打算去七姑娘和长子家看看,现在也兴趣索然,只好回家睡觉。

    接下来几天,他每日都去沈府打听一次,看看有没有什么新进展……不只是关心沈老头,还因为这年代在官场上,师生关系比父子关系还要紧,他和沈炼的命运,已经藕断丝连了。

    沈默现在十分后悔,当初除了工作便只知玩乐。若是上辈子多看看书,也不至于对历史的理解,只停留在高中历史课本阶段……除了这个年代的几位名人,几件历史大事之外,他基本上是两眼一抹黑,压根没法做到趋利避害。

    “算了,凭着本心走吧。”懊丧之后,沈默调整好情绪,认真的思考起这件事情对自己、对沈先生、对沈家的影响来。

    到了初八这天,沈默正准备出门透透气,却被长子带着沈襄堵在门口。看到沈默,沈襄松口气道:“搬家也不说声,不是这位兄弟,我都找不到你。”

    沈默笑笑,请他进屋用茶,沈襄却也摇头道:“不了,我爹有事找你,快跟我走吧。”

    沈默让长子进去向老爹说一声,便急匆匆跟着沈襄走了。

    等赶到学堂后面沈炼的住处时,只见沈先生披一件半旧大袄,坐在院子里,将一摞摞的书籍装箱,师母和师傅另两个儿子则在房间里忙活,将锅碗瓢盆、衣物被褥这些日用品收拢归类,显然是在打点行装。

    沈默叫声‘先生’,赶紧跟着沈襄过去帮忙,沈炼过一会才抬起头来,低声道:“让沈襄在这就行了,沈默你拿一套纸笔,学堂等我。”说着起身往里屋走去,末了还丢下一句道:“坐在前排。”

    沈默轻声答应,搁下手中的书本,结果沈襄递来的笔墨纸砚,小心端着往‘明心见性’堂去了。

    学堂内虽然空了十余天,却仍然纤尘不染,窗明几净,显然先生父子每天都有打扫。

    沈默看看自己位于最后一排的座位,还是听从了沈先生的命令,将学具搁在第一排的桌上,静静端坐下来。

    学堂里静极了,他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脏,在‘噗通、噗通’有力的跳动,静静聆听着自己的心跳,沈默那颗充满不安与浮躁的心,终于平缓下来。

    不知什么时候,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响起,那声音竟然与沈默的心跳节奏相同,一下一下,越来越清晰的震撼着他的心扉。

    当脚步声在门口停住,沈默不由自主的起立,望向自己的老师——就像千百次的早课前一样,沈先生夹着厚厚的教具,神色肃然,笔直而立。然而沈默发现,向来不修边幅、穿衣有些邋遢的沈先生,这次不仅梳洗的干干净净,身上居然穿了件崭新的玉色布绢为之,宽袖皂缘的儒衫,头上还带着软巾垂带的皂色儒巾,一切都是那么的板板整整、一丝不苟。

    仿佛是重复规矩,实际是第一次发自内心,沈默朗声道:“先生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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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节 最后一课 (上)

    “坐下吧。”沈先生端坐在大案后,沉声道。

    沈默乖乖的坐下,偌大的学堂内,便只有他们师生二人。

    然而沈炼的声音还是中气十足:“大过年的把你叫来,心里若是不痛快,可以立刻就走,我不怪你。”

    沈默心中苦笑,他早已经习惯沈先生这张臭嘴了。

    见他纹丝不动,沈炼微微颔首道:“好,既然你没意见,就给我用心听,一个字也不要漏掉,因为……”说着声音突然低沉下来道:“因为,这是我教你的最后一课了。”

    沈默满肚子问题,但强忍住不能出声。

    只听沈炼神色坦然道:“上课之前,有些话儿要交代。听大哥说,你已经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今天想必已经猜出事情的结果。是的,我已经接受了锦衣卫经历一职。不过你不必担心自己的名声受到玷污,我们并没有师徒的名分,我再给你介绍一位新老师,就可以将这一页盖过了。”

    沈默的脸涨得通红,终于忍不住迸出几个字道:“这是对学生的侮辱,请先生收回这句话。”

    沈炼有些意外的看他一眼,叹口气道:“不要意气用事,现在看来,跟我扯上关系不是好事,长远来看,就更不是好事了。”

    沈默心中苦笑道:‘满绍兴都知道我是你的学生,我就是把‘没拜师’三个字贴在脑门上,除了让人笑话之外,能有什么作用?’便神色坦然道:“我沈默做事无愧于天地,既然称您为先生,那就永远承认这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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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炼端详着他的表情,许久才点点头,轻声道:“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收你为徒吗?”

    沈默轻轻摇头,只听他沉声道:“因为我不确定!你这人将内心隐藏太深,又聪明绝顶,让人忠奸难辨,将来也可能成为治世之能臣,也可能成为乱国之奸贼……我沈炼不想被后人提起来,说他就是‘某某大奸臣’的师傅。所以我要观察,等什么时候确定你是好人、是忠臣时再说。”

    沈默恍然道:“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沈炼问道。

    “没什么。”沈默轻声道。

    “是不是以为,由于这个原因,我才没有教你作时文?”沈炼似笑非笑道。

    “学生不敢。”沈默也不否认。

    “你太小看我沈纯甫了。”沈炼摇头道:“在学业上我并没有一丝一毫含糊于你。”先生都这样说了,沈默只好默然。

    “确实,科举的格式是八股,”沈炼沉声道:“但八股本身也只是格式而已,无非就是六段八个排偶句组成。先首句破题,两句承题,然后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而已。按你的聪明程度,要学会格式只需一天便可,可单会格式有什么用?

    “单单学会格式,就能让考官在上千份考卷之中,眼前一亮,赞不绝口,继而点中你沈默的名字吗?”沈炼沉声道:“不可能!你想脱颖而出,就得写出出类拔萃、让考官拍案叫绝的文章!”

    “那是什么样的文章呢?”沈默轻声问道。

    “理、辞、气三者俱足。”沈炼沉声道:“这样的文章才会让考官如饮琼浆,在头昏脑胀的阅卷过程中停下来,细细品味。只要没有犯忌讳的地方,又怎会忍心不点你呢?”

    “请问先生,如何达到理辞气俱足?”沈默恭声问道,他知道这是一位饱学进士,传授经几十年苦心求索,所得之宝贵经验的时刻了。

    只听沈炼缓缓地,一字一句道:“欲理之明必溯源六经,而切究乎宋、元诸儒之说;欲辞之当必贴合题义,而取于三代、两汉之书;欲气之昌必以义理洒濯其心,而沉潜反覆于周、秦、盛汉、唐、宋大家之古文。”说完长舒口气,看着沈默道:“现在明白我为什么让你先读诸子百家、历代古文了吧?”

    “基础。”沈默轻声道:“您让我先打好基础,待腹中有物,才有可能作好文章。”

    “不错,学识是本,八股是体,本是体的内涵,体是本的表现。只有学识真正到了一定高度,才能写出理真法老,花团锦绣的文章。”沈先生颔首道,接着又提高嗓门,满脸愤慨道:“现在的科举确实有一些问题,主要是出题的选择范围太窄,答题的选择也太窄。以至于有些人以为,不用学什么《三通》、《四史》,不必知道什么唐宗、宋祖,只要背上几篇高头讲章,前科程文,便可去应考碰碰运气。就算真得洪福齐天,教他骗得中第,也是百姓和朝廷的晦气!”

    他说着冷笑连连道:“而且这些投机之徒,也只可能骗得了一省考官,却不可能过了会试这一关!你遍览黄金榜上,翰林院中,哪个不是满腹经纶,真才实学?哪个都不是投机取巧高中的!”

    沈默暗暗点头,他知道每份会试的卷子,都要由两位大学士会同三位尚书看过,那些人都是博闻强记的饱学之士,断不会误点一篇抄袭的文章,让天下人笑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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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现在教你做八股的要领。”沈先生终于说到了方法上:“这东西格式固定,每一句都有严格要求,想要写得花团锦簇,还要阐明理义,便似在床铺底下抡板斧、螺蛳壳里做道场,其实是各种文体中最难的。所以有人说,时文若做的好,随你做什么东西,要诗就诗,要赋就赋,都是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

    接下来沈先生便从破题讲起,把做八股的方法、技巧和禁忌细细讲给沈默,等到把最后如何收束全部讲完,正好用了一天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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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票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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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介绍:
权柄结束三天后,新书开始了,写的是明朝嘉靖到万历年间的事情。那段历史很好玩,也让人特别遗憾,很多年前就有写一下的冲动。
实际上三月份开始,我便开始准备这本书,为什么用这么长时间?因为对历史的敬畏,许许多多东西需要落实和思考。
然而落笔成文时,还是希望大家看了能轻松快乐,因为经过三百多万字的《权柄》的征程,我深切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大家平时生活都不易,没必要让读者在看书的时候,再受一番折磨了。
所以我必须在历史的厚重与故事的轻松之间,寻觅一个平衡点,这很难,好在《权柄》给我积累了不少经验,在编辑的指导和读者帮助下,和尚几易其稿,最终敲定了这样一个故事……
让我们随着主人公,从云诡波谲的嘉靖后期开始,走一段激动人心的人生路,也让我们用最合理的方式,去改变历史的走向……
另,如果有养肥新书的习惯,可以看看和尚的第一本书《权柄》,三百万字,挺精彩的……
官居一品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官居一品,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官居一品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