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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戒大师     官居一品txt下载     官居一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九五章 不如归去(上)

    .第七九五章不如归去(上)

    有位伟人说过:‘如果道歉能解决问题,那这世界早就极乐了。’

    同样道理,高拱也不可能仅靠几句道歉,就抚平对徐阁老心灵造成的创伤。宴会之后,徐阶再次称病,并向皇帝递交辞呈、坚决乞休,任凭皇上如何挽留,也不肯再出。

    高拱倒想回内阁视事,然而那天一出门,便被早守在胡同里的十几名言官把轿子围住,竟一齐破口詈骂起来

    虽然隔着轿帘,但高拱仍能听得清清楚楚,那些人骂自己‘跳梁小丑’、‘忘恩负义’、‘两面三刀’、‘虚伪至极’、‘丧心病狂’、‘良心让狗吃了’……几乎把世上形容丑恶的词语,全都加诸在自己身上。

    然而他又不能和这些疯狗一般见识,他知道,如果自己和那些人辩论的话,只会落入他们的圈套,无论输赢,都丢尽了自己的颜面。但他绝不会被这些人骂回去的是的,绝不

    那天醒酒之后,回想起自己给徐阶道歉的场景,高拱连扇了自个十几个耳光,怒骂自己鬼迷了心窍那样的高拱不是真正的高拱,真正的高肃卿,是有进无退、宁折不弯、死也要站着,明知不敌也要拔剑的伟男子那样的事情,绝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掀开轿帘,看一眼惊慌失措的轿夫,高拱沉声道:“愣着干什么,去内阁”

    “老爷,他们挡道……”管家高福小声道。

    “打起仪仗来”高拱冷哼一声道:“看谁敢阻拦”他有那‘大学士张’、‘官民回避’的虎头牌,一旦打出来,谁要是敢挡道,立刻揪送顺天府……不过高拱素来低调,不愿摆这个谱。

    高福赶紧让人回家去拿,心说还不知是做了案板,还是垫了床脚呢……

    吩咐完之后,高拱便坐在轿中闭目养神,心说全当外面是蛙叫了。然而那毕竟不是蛙叫,那些年青官员们见他没有反应,便骂得越发难听,什么污言秽语都出来了,甚至编排起高阁老的阴私来了。

    高拱的呼吸越来越急,双拳越攥越紧,指节都攥得发了白。眼看着就要控制不住,不管不顾的跳出去,和他们骂个痛快

    然而就在这时,他突然听到外面的声音一下子嘈杂起来,不再是众口一词的詈骂自己,竟又有人在指责那些官员:“高阁老怎么惹着你们了,大清早的就在这汪汪”“你们这些当官儿的,怎么还不如我们老百姓,有啥事儿不能进屋去说,骂大街是老娘们儿才会干的事儿”“**妈李老三,我们老娘们也不都那样泼妇才骂大街呢”

    这样或熟悉、或陌生的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响,很快就把那些官员的动静,给彻底盖住了。

    高拱瞪大了眼睛,透过轿子的碧纱帘往外看,只见那些认识、不认识的街坊邻居,不知什么时候站满了胡同,正在一齐为他打抱不平

    官员们难以置信的望着这些‘刁民”心说果然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啊连高拱的邻居都这样刁蛮但身为朝廷命官的优越感,让他们对这些小老百姓保持着心里优势,暂时不管高拱,转而大声呵斥起百姓来:“大胆刁民竟敢当街咆哮朝廷命官叫巡城御史把你们都抓起来”

    “你们这些芝麻绿豆官,还咆哮当朝国老呢”论耍嘴皮子,这些皇城根儿下的老百姓,还真不怵这些饱读经书的当官儿的:“是不是该让巡城御史一道抓去了”“傻蛋他们是一伙儿的,抓去了管用吗?得让锦衣卫送进诏狱去,听说里面关得都是官,咱们小老百姓还没资格进呢”

    “混账”官员们怒斥道:“不要再胡搅蛮缠,快快退去”

    “该退的是你们”百姓们群情汹涌道:“不许再骂高阁老”

    “无知刁民”一个官员大声道:“你们袒护的高拱,是个丧心病狂、无耻卑鄙,是蔡京那样的奸相”

    “胡说,高阁老是好官”“他不是那样的人”人群愤怒的骚动起来,大有一言不合,就揍这些混账的意思。

    官员们有些惊恐,彼此靠得越来越近了。

    “我们不知道高阁老,是有罪还是没罪”一个老人示意众人安静,道:“但我们知道,就算他有罪,自有朝廷、有皇上审判他你们在这儿拦街叫骂算怎么回事儿”

    是啊,算怎么回事?一番话说得官员们哑口无言,这十几个言官,都是不入流的小角色,见人家左一本、右一本的大出风头,自己却没那本事,上多少本都登不上邸报,全都白费功夫。于是只好剑走偏锋,心说,奏疏写得再好,也不如当面骂的效果好便以给徐阁老报仇的名义,相约前来堵高拱的门。

    别看他们方才骂得起劲,但真叫他们指出高拱的大奸大恶之处,还真是一片茫然,当然更无法回答老百姓的质问……难道说,我们想出名想疯了,来这儿给徐阁老出气呢。打死这些自诩正义的言官们,他们也说不出口的……

    见官员们被问哑巴了,百姓起哄道:“答不上来喽……”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终于有官员忍不住叫嚣道:“高拱这样的狗官,骂骂又怎样”

    “**你妈”百姓用骂声回答了他。

    “后生娃,你说高阁老是狗官,那你是个什么玩意儿?”那老汉气愤填膺道:“北京城那么多官老爷,眼看着那么多地痞流氓、那么多苛捐杂税,把咱们老百姓折腾过不下去,却全都装着看不见。只有高阁老,他老人家请了天子剑,将那些地痞、那些皇店、那些税关一扫而光我们的日子顿时就好过多了如果他这样为民做主的大老爷也是狗官,那满朝文武又是什么玩意儿?”

    “就是,你们算什么玩意儿”在百姓们的讨伐声中,那些言官无地自容,连句狠话都没撂下,就灰溜溜的撤走了。

    “来了,来了,虎头牌找到了。”府上人终于把那俩宝贝找到了。

    “用不着了。”高福热泪盈眶道:“我替我家老爷,多谢诸位街坊了……”

    看着外面发生的一切,高拱虽然一直没有出声,但也是一样的热泪盈眶,这些天来积郁在胸中的委屈愤懑,似乎都松动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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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事态的发展,终究不是百姓能左右的,这个早晨发生的小插曲,只如投入河中的小石子,激起一团绚丽的浪花,却无法改变河水的流向。

    言官们见徐阁老坚决乞休、高拱却坚持回衙视事,无不义愤填膺,愈加猛烈的弹劾起高拱来……非但北京的言官,连南京御史也参合进来,弹劾的炮火猛烈而持久。每遭弹劾,高拱便上疏申辩求退,然而皇上又会立即下旨挽留,连第二天上班都不耽误,于是双方僵持不下,如此月余之后,言官们已是怨气冲天,在他们看来,正是因为皇帝对高拱一味的徇私,才让自己总是无功而返的。

    于是便有言官上疏,极力抨击高拱这种‘视被劾为儿戏’的恶劣表现,说高拱这个人,厚颜无耻到了佛朗机也炸不穿的地步,遇到弹劾之后,虽然表面上上疏求退,然而内心十分不以为意。因为他仗着皇上的宠爱,每次遭到弹劾之后,都会安然无恙。一被留用就马上就得意洋洋地复出视事,且更加的趾高气扬,天下还有比他更不要脸的东西吗?

    并说这已经成为了朝野中外的笑谈,有这种人立在朝堂,正人君子都避之不及,朝廷的风气也会愈加败坏,长此以往,连皇上的名声都会受到牵连。如果下次他再请辞,皇上万万不可再加挽留了,还是给他个体面退休,不让他继续丢朝廷和皇上的脸了。

    遭到这种弹劾,高拱终于无法再安之若素了,只好收拾东西回家,坚决上疏请辞。

    皇帝自然坚决下旨挽留,非但如此,为了安抚高拱,表示对他的信任和倚重,封他为少傅兼太子太傅,皇极殿大学士,堪与徐阶并驾齐驱。

    然而隆庆皇帝这番不恰当的示恩,事实上并非帮助了高拱,而是将他推向了千夫所指的绝境之中——在言官们看来,我们如此卖力的弹劾,高拱竟然还节节攀升,这实在是对言路赤luo裸的藐视,于是不仅对高拱恨之入骨,甚至对袒护他的皇帝也有了怨气。

    急先锋欧阳再次出马,弹劾高拱威制朝绅,专擅国柄,甚至连皇上的意志都可以操纵,对于这样的权奸,如果不立刻罢黜的话,必然成为国之大祸

    之前隆庆只作为调解者,尚可勉强支撑,但现在也成为了被告之一,他便有些不知所措了,只能无力的反驳道:‘高卿忠诚无两,你们不要这样说他”然而他这个皇帝,自登极以来,便整天沉迷后宫,不理政务,上朝的次数用手就能数过来,根本未曾建立起应有的权威,以至于官员们根本不怕他。

    于是皇帝的一味偏袒,非但没有半分作用,反而激起更大的公愤,非但言路大哗,其他官员也按捺不住,开始上疏攻高,右都御史王廷相,素来与高拱不睦,自然不会错过这个落井下石的机会,他阴阳怪气的上疏说:’人都讲礼义廉耻的,朝廷官员更要做出表率。然而现在朝中有个高某人,被弹劾的满身是包,还不要脸的赖在内阁,不肯认罪伏法,反而得意洋洋,这种人真是活该犯众怒啊另外,我手下的齐康竟然跟着众人狼狈为奸,实在是都察院的耻辱,不从重处罚他,我这个右都御史,也不要干了。’

    都御史的表态,对言官们来说,无异是一种肯定和支持,然而对高党中人来说,却是雪上加霜了,尤其是先锋齐康,被堂上官如此攻击,只能也上疏请辞了。

    然后真正致命的打击降临了,有一个人也上疏发表了自己的看法,虽然他的官位不及王廷相,然而其影响力却是一百个王廷相绑一起,也比不上的。这就是时任大理寺少卿的海瑞海刚峰

    话说自从弹劾了嘉靖而不死之后,海瑞便安静了很长时间,因为他不想总被人,和‘骂先帝’联系起来,今年春里闹得如此喧嚣,他也一直没有吭声,然而这时不知怎地,竟突然冒出来,上了一本《乞治党邪言官疏》,为徐阶辩解说,徐公早年曲事先帝虽然有瑕,然而当时满朝公卿谁人不如此?不过为求自保尔。况且他弥补了过错。那高拱指使齐康攻讦徐阁老,自己也其实不过是妄图取而代之’

    在某些人的刻意推动下,海瑞言论的力量被无限放大,顿时有数不清的各部衙官员,纷纷上疏呼应海瑞,敦促皇帝快请徐阁老出山,并诛杀奸贼高拱这场政潮也终于波及到地方,各省官员争先恐后,或是联名上书,或是独具奏本,但中心只有一个,那就是请徐阁老马上复出视事,并皆言高拱之罪大恶极

    一时间竟是万众一心,举国倒高之盛况

    与此相对的,是内阁无主、阁臣无心理事,朝中一团混乱,所有政务都停滞不前,眼见着夏税、秋闱、边防等许多大事尽在眼前,如果继续这样乱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对此朝中大臣忧心如焚,轮流上门肯请徐阶复出视事,然而徐阶依然表示伤心过度,也无颜再复出面对朝廷大臣,所以不仅不答应他们的请求,还连番上疏恳请皇帝批准自己的辞呈。

    从三月到四月,徐阶一共上了十二道辞呈,让任何怀疑论者都不得不相信其去意之坚决。

    比起高拱的不知进退,徐阶这种低姿态无疑更加高明,更加能赢的官员们的好感和支持。就连先前与高拱统一战线的杨博,竟也与数名部院大臣一起上疏,敦请皇帝一定要挽留徐阁老

    要知道混斗的导火索,可是胡应嘉弹劾杨博徇私报复,然后才把战火烧到高拱身上的。按说这对难兄难弟应始同仇敌忾才对,现在杨博却公开表示,希望朝廷尽快平息混乱,希望徐阶尽快回内阁主政,并认为齐康对徐阶的诋毁十分不当。这虽然是一个硕德元老应有的态度,然而不能不让人齿寒……高肃卿已经到了众叛亲离的地步

    最终,在皇帝几次三番的恩旨抚慰下,在满朝公卿的千呼万唤中,徐阁老终于勉为其难回内阁视事。然而这并不能平息朝廷上下的风暴,同志们,反动派尚未打倒,还不是痛饮庆功酒的时候

    于是三法司联合奏请,严惩诋毁首辅的御史齐康,隆庆皇帝这时已经完全乱了分寸,只好同意将齐康降职外放……

    高拱败局已定,人心涣散,家中已是大门紧闭可罗雀,自从齐康黯然离京后,连他的亲信门生都不敢上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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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此,徐阶彻底掌握了压倒性优势,余下来便是‘宜将剩勇追穷寇’、痛打落水狗了

    ‘杀死’高拱的最后的一枝箭,却从南京放过来……

    隆庆元年五月初,南京户科都给事中岑用宾、御史尹校等人提出京察拾遗——前面讲过,在京察中遭到贬黜处分的,连皇帝也留用不得,这种无上的权威操在吏部和都察院手中,但六科廊给事中,也可以提出‘京察拾遗”被拾遗击中的官员,便是终身的耻辱,没有翻身的可能。

    这次北京的言官和高拱闹得天昏地暗,因为要避嫌,所以他们到底不方便提出拾遗。于是这份责任,便落在南京的给事中和御史肩上。然而按惯例,内阁一向可以免除被拾遗纠察的,过去也从未有过阁臣遭拾遗的先例,然而这次南京的言官们,便把矛头指向高拱,弹劾他‘奸邪五事”以法律程序逼他下台。

    所有人都看出来,此事胜负已分,两京三十六衙门的官员们,唯恐徐阁老秋后算账时,以为自己态度暧昧、甚至同情高拱,于是争先恐后的上书,揭发高拱的罪行,表明自己的立场。

    在这场令人窒息的大阁潮中,一幕幕丑剧上演着。许多高拱的门生故吏,见他大厦将倾,于是纷纷调转矛头,希望以此为自保的投名状。户部的左右侍郎徐养正、刘体乾二人,前一个是高拱的同科同学,后一个更是他的老乡,平时两人都和高拱关系密切。现在见别的衙门,堂官纷纷领衔上书弹劾高拱,感觉自己也不能落后,否则必定后患无穷。

    但他们毕竟不好意思挑这个头,就想撺掇他们的尚书葛守礼,来领衔声讨高拱的奏疏。然而葛守礼人如其名,当年就不肯阿附严嵩,现在又怎会自降身份,掺和进这种毫无底线的人身攻击中?于是坚决不就。

    虽然尚书大人不肯具名,但徐养正和刘体乾还是弄出了个令人嗤笑的‘白头疏’……他们把题头处的尚书署名空着,最终还是代表户部表了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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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儿还有一更……[(m)無彈窗閱讀]

第七九五章 不如归去(中)

    .清晨,文渊阁,议事正厅,首辅徐阶被皇帝召见,内阁里只剩下五位阁臣。

    “无耻!”看过了户部递上的,白头疏”张居正竟气愤的将其掷于地上,对着几位阁员道:“真想不到啊,徐养正这样做也就罢了,可他刘体乾身受高相提掖,一向依傍于高相,竟也带头弹劾起来了!且措辞之尖刻严厉,远远超出其它,这算是个什么做派!”

    “正常”陈以勤冷笑道:“官场丰不少人,包括一些大员,一切都以能继续冠戴乌纱为最高目地,只要能让他们继续做官,什么礼义廉耻,什么靠山恩主,统统都可以反噬,以此…………”硬生生把,祈宠于新,四个字憋了回去。

    “也不能说都是这样”李春芳道:“像葛老大人、朱老大人这样的老臣,就没跟着起哄。”

    “唉,要不怎么说。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呢……””郭朴紧皱着眉头道:“一场左顺门之变,把读书人的脊粱都打断了,现在就剩一群豺了!”

    “豺?”众人一时没反应过来:“射狼的豺?”

    “对。”郭朴点头道:“就是豺狼虎妁的豺!”

    “这种畜生是最下贱的,它们总是追随狮虎豹这些猛兽的身后,每当猛兽恶斗,或捕食较小猎物之时,它们便去分食被杀者的残骸碎骨肉以自肥;但当它们曾紧紧追随的狮虎豹,不幸负伤濒死后,它们也会毫不留情,争先恐后的抢食其血肉!”沈默接着郭朴的话道。

    “这么一说,当今某些官员的行径,还真有些类似此等畜类。”张居正冷意道。

    对于这场轰轰烈烈的政潮,内阁中人看得最清楚,其实谁是谁非已经无足轻重,早就变成一场权力的倾轧了!兔死狐悲、物伤其类,阁臣们不想以后成了徐阁老的傀儡,普遍都同情并无大错的高拱,也曾数次为其求情。然而徐阶总是一副无辜的样子,耍赖说:,天下悠悠众口,岂是我能尽数堵上的?,意思是群情ji奋,咱也管不了。

    其实谁还不知道个谁?但徐阁老现在是yin威如天,哪个不开眼的敢在他面前造次?于是只能任其推诿塞责,只能在背后发几句牢sāo。

    李春芳弯腰拾起那奏本,拍拍封皮,小心的摆在桌上,对郭朴道:“这个时候”还是管住自己的脾气吧,让元翁听到了,会不高兴的。”

    “我怕什么?”郭朴一翻白眼,有些悲怆道:“难道不说,首辅就会放过我么?”

    是啊,以他和高拱的关系,恐怕这次也难得善终,内阁中的气氛顿时压抑下来。

    “有些话就当让元翁听到!”张居正有些烦躁,冷哼一声道:“若不狠刹这股邪风”朝廷就将陷于内斗不可自拔,最终必然精英尽丧,什么改草都全是空谈!”他最关心的,始终是自己满腔的抱负何时能够展布,如果按这种局面发展下去,恐怕一辈子都没希望。

    “井么话想让我听到啊?”门口响起徐阶的声音,听得出他心情很好。

    众人连忙起身相迎。

    徐阶迈着轻快的脚步”走进了值房中,看那精神焕发的样子,仿佛年轻了好几岁。

    站在正位旁,徐阶没有马上坐下,恢复了平常的肃耸”对众人道:“有圣谕!”

    “臣听旨。”中阁臣连忙大礼道。

    “近来朝中对高卿颇有议论,朕虽不信,然众口栎金,积毁销骨。内阁众位与高卿朝夕相处,最走了解,告诉朕”其果有过乎?”徐阶沉声宣读完上谕,然后目光扫过众人道:“都听到了吧,皇上要问高拱的罪过!”

    明明是问,是否有过?,众人心中不忿”但都被这条口谕背后的含义震惊了,难道皇帝终于还是承受不住压力”要放弃高阁老了?

    很满意这种沉默,徐阶步下台阶道:“一个个到我值房来。”便迈步走子出去。

    众阁臣互相看看,郭朴惨然一笑道:“这是让咱们纳投名状啊。

    “嘿嘿……”陈以勤笑道:“谁说徐阁老不霸气?那真是瞎眼了。”

    “别多说了。”李春芳轻声劝道:“快去吧。”

    “那我就打头阵了…………”郭朴朝众人拱拱手,笑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去兮不复还。”便大步走出正厅,进到徐阶的值房。

    众人暗暗揪着心,等里面传出争吵声,谁知过了不一会儿,郭朴就若有所失的出来了,李春芳赶紧接着进去。

    郭朴回到座位上,三人问道:“说了什么,这么快?”

    “我倒想和他说道说道”郭朴自嘲的笑道:“可惜人家根本不想和我谈,说了两句天气不错,就让我出来了。”看来徐阶接受三月三会食的教训,不会再给人羞辱自己的机会了。

    李春芳进去了很长时间才出来,别人问他说了什么,他只是摇头不语,对沈默道:“该你了。”

    沈默点点头,便起身进了首辅值房。

    “坐吧。”看到沉默进来,徐阶笑容可掬道:“这段时间你成熟了不少,为师委是欣慰啊。”

    “都是老师教导有方……”沈默心中苦笑,是啊,这几个月我净装乌龟去了,你可是很欣慰。

    “呵呵,先说正事儿吧。”徐阶看看屏风,后面有做笔录的太监,也不提醒沈默,便发问道:“你对高肃卿有什么看法?”

    “高拱这个人”沈默淡淡道:“有才干而且务实,但太强势、做事太操切,太不留余地,整天把,只争朝夕、拨乱反正、兴草改制…………,挂在嘴上,朝中对他啧有烦言,并不令人意外。”

    “还有呢?”徐阶对他这种不痛不痒的批评十分不感冒。

    只,…”沈默垂首不语,半晌方抬头道:“老师请见谅,高新郑曾是学生的上级,也算是我的长辈”现在举朝倒拱”我实在不忍心落井下石…””

    ……”沈默说出这番话,徐阶并不意外,因为这么长时间以来,他已经知道,沈默是个多情的人,换句话说,就是有些滥好人……,…连严嵩落难都要管的人,又怎会去背后捅高拱刀子?但无论如何,沈默言语间已经透lu出了倾向xing,这就很让他高兴了。

    不过徐阶不会这样放过他的”因为对这个学生,他始终不那么放心…………虽然沈默最近一段时间毫无表现,但他已经通过京察,确立起了在他那个小集团的核心地位,这是最让徐阶感到不舒服的。

    徐党之内,只需要一个核心,那就是他自己,过去、现在、未来,都是如此”不能容忍任何形势的分裂。

    所以他要继续敲打沈默:“你说举朝倒拱,莫非也以为,是为师在背后推bo助澜?”

    “学生不敢。”沈默轻声道:“这是严家父子都做不到的事儿。”

    这话徐阶爱听,点头道:“对啊,自古权臣无过于分宜,他要对付谁,还得靠厂卫罗织构陷”三法司徇si枉法,想要操纵言路,是万万不可能呢,更不要说百官群臣了。”

    “是”沈默道:“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呵呵……”徐阶心说,这小子最近说话确实越来越动听,倒比太岳更讨人喜欢了,尤其是这种隔墙有耳的状态下,端得能为自己洗刷掉不少恶名:“这么说,你也知道是高拱的不走了。”

    “……”沈默轻声道:“如今看来,新郑公确实不宜再立于朝堂了。”虽然不知道还有人旁听”但沈默从心底不愿否定高拱,好在汉语言博大精深,有的是模棱两可、避重就轻的说法。

    “那你打算怎么办?”徐阶有些咄咄逼人道”他总想让这小子知道,自己是无可违逆的。

    “………”沈默额头见汗,仿佛做出了莫大的决定道:“学生愿意去说服他主动请辞。”

    “哦?”有欧阳必进的前车之鉴,徐阶不怀疑沈默能做到,但他觉着这样有些便宜了高拱,同样也便宜了沈默:“南京已经对他提出京察拾遗,去留已不是他自己能决定的了吧。”

    “老师说的是”沈默低声道:“但他毕竟是一代帝师,总不能让人说皇上没有师道吧?”

    徐阶沉默了,沈默说得确实在理,虽然他根本不怵皇帝,但实在犯不着,为了个必败无疑的高新郑,再徒惹皇帝不快了。

    “老夫考虑考虑”就算没人旁听,徐阶也不会当场答复,只是道:“你去吧。”

    “是”沈默起身施礼,这才恭敬的退下。

    待陈以勤也出来,张居正最后一个进了内阁。

    连续和几个阁臣谈话,徐阶已经疲累了,他靠在椅背上,轻轻揉着睛明xué,并未如之前那样端坐。

    “师相,他们都说了么?”张居正低声问道。

    “嗯,多多少少都说了些。”徐阶用下巴指指那摞稿纸,道:“你也说说吧。”

    等了半天,不见张居正说话,徐阶抬起头来,见他正襟危坐在那里,没有一点要开口的意思。

    “说啊。”徐阶微微皱眉道:“发生么愣?”

    …………”张居正又沉默片刻,竟推进山倒玉柱,起身给徐阶跪下了。

    “这是干什么?”徐阶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脸上没有丝毫的笑意。

    “请老师恕罪”张居正没有沈默那么圆滑,更没有他说废话的本事,但他生xing敏感细致,且无比熟悉徐阶的语气神态,从进屋后,他就发现对方有些不自然,而且开口之前,还下意识看了下屏凡“……张居正可在那后面躲过,知道那是绝佳的偷听之处。

    他心念电转,将这些信息在心中一盘算,便猜到有可能隔墙有耳………再转念一想,如果皇上要听内阁的意见,派个司礼监的人过来,实在是正常不过。

    越想越觉着有可能,所以他愣了会儿神,直到徐阶催促”终于拿定了主意,跪下道:“学生实在不能乱说话,不然会害了高阁老的!”在老师和高拱之间,并没什么好选择的;在皇帝和老师之间,也是同样的道理。

    徐阶难以置信的睁大眼睛,这个学生实在越来越不听话了,不仅政见上和自己相左,现在怎么心理学顶烦撞上自己的了?虽然碍于有人旁听,发作不得,但他还是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张居正也是暗自捏了两把汗,他太了解自己的老师了”虽然整天笑呵呵的,实则是头笑面虎,十分的记仇记恨……就在前几天,发生了一件事,徐阶有一个十分欣赏的小老乡翰林编修陈懿德,被另一名同乡范惟丕诬告,说:,那齐康弹劾您的奏疏,是陈懿德帮他写的。,张居正虽然不了解内情,但一听就知道是假的,因为这种机密的东西,怎么可能找徐阶的同乡来写呢?

    然而徐阶自从妾出以后,明显变得比以前偏ji了,当时虽没说什么,但南京科道京察拾遗的名单上,就有了陈的名字。

    所以张居正此举,其实是冒了很大风险的”然而他认为这是值得的一自己身为裕邸旧人,又是高拱的老部下,如果对他也落井下石的话,必然会为士林所不齿。

    他很清楚道德的力量,海瑞为什么那么有影响力?因为在大家眼里”他是道德完人,在这个泛道德论的社会里,这是跟,真理、正确,划等号的。

    自己虽不想做那个完人,然而要成大事,就不能学徐养正、刘体乾那种给自己抹黑的举动,不然就算将来当上首辅”也无法一呼百应,更别提需要极大个人魅力的改草了!

    所以张居正决定赌一把,赌老师会原谅自己!

    这正是沈默他们总结的三要点面子,良心和利益。三者全得是上策:中策得其二:下策仅得其一。

    张居正选择了上策,面子、良心、利益全得;沈默选择了中策,放弃了面子。这不是谁更高明的问题,而是身为徐阶的爱徒,张居正敢去赌徐阶的耐心,而沈默这今后娘养的就不敢,给徐阁老这个处置自己的借口。

    张居正赌赢了,徐阶那一刻只感到满嘴的苦涩,却并未想要如何去处置他。对于这个学生,徐阶倾注了太多的心血,实在是没有魄力舍弃了。他苦笑着说:“这么说,你认为他没有罪过了?”

    “有罪无罪,皇上独裁。”张居正也不敢把老师得罪狠了,又缓和道:“学生不敢妄议。”

    “也好,你下去吧。”徐阶点集头,望着张居正ting拔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眉风后响起一阵悉索声,把徐阶从沉思中拉回来,他望向那个穿着粗布长袍的老人道:“让公公见笑了……”

    “国老哪里话,有这样的高足,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啊。”那老太监,乃是司礼监新任掌印,叫陈宏,是裕邸最早的总管太监,也是皇帝幼年时的大伴,为人老成持重,后来因为年迈,便在京郊皇庄颐养天年。前任大内总管马森告老后,皇帝便把这个比马森老多了的老太监叫回来,让他管着宫里……隆庆实在不放心,把偌大的内宫交给司礼监那几块料。

    隆庆确实任人唯亲,好在这陈宏确实不错,而且又是看着皇帝长大的,所以有他在,隆庆收敛了不少,批奏章都比原先勤快多了。

    “今天不好相送。”稍微寒暄两句,徐阶道:“只能委层公公走后门了。”

    “前门后门都一样走人。”老太监笑笑,也不用他送,就悄无声从值房的后门出去了。

    待所有人都走了。

    徐阶回味着陈宏那句话,不由自嘲的笑道:“我的学生,倒要比我老师的强不少啊……”想当年夏言被严嵩构陷,自己就不敢说一句公道话,甚至为了自保,还跟着一起上本弹劾来着。现在自己的两个学生,却都不肯说高拱的坏话。这样看来,将来自己下野后,也会很有保障的……

    人呐,总是自我感觉良好,真以为有一层师生关系,就能高枕无忧了么?

    第二天,沈默造访了高宅,两人一番密谈后,第二天,高拱便再上一疏,这一次,他对被指控的种种罪状不再做任何辩解,只说自己病得很重,向皇帝乞骸骨。

    隆庆见疏后,大惊道:“高师傅真病了吗?”

    边上服shi的冯保,巴不得高拱赶紧滚蛋呢,于是回道:“确实病得很重……”

    “老师的身子骨原先多壮啊……”隆庆垂泪道:“快把朕的御医派去给老师诊病。”同时又派人轮番前去赏赐,几乎把内库的滋补品搬空了。

    但他越这样,高拱就越不想再纠缠下去,一样赏赐都不接受,坚决上疏请辞。高拱接连上了十几本,每一本的语气都比前一本坚决,皇帝终于知道老师不想再让自己为难,己是去意决绝了,终于在隆庆元年五月十三日,批准了高拱的辞呈。[(m)無彈窗閱讀]

第七九五章 不如归去(下)

    .第七九五章不如归去(下)

    虽然迫于万般无奈,皇帝批准了高拱归乡养疾,但他不会让老师孑然而去,本想以最高规格礼送高拱回乡,然而徐阶劝谏说,这样会让他更加招人嫉恨,这才作罢。尽管如此,仍是赐金币、驰驿,遣行人导行,完全是硕德老臣致仕的规格。

    让高拱如此体面收场,徐阶不太满意,那些言官更不满意,是以很快放出话来,谁要在高拱离京那天,敢去送相送,就是铁杆高党,就是他们下一个要攻击的目标其气焰之嚣张,令人侧目。

    然而现今的他们,确实有资本放这个狠话,试想连帝师高拱都败下阵来,这天下谁还有谁是他们的对手?

    于是到了五月十六,高拱启程那天,果然没有人敢来相送。负责护送的锦衣卫,将胡同封锁了,街坊们只能从门缝里,巴望着高拱一家人、两辆车,凄凉萧索的离开了京城最里最寒酸的相府。

    就在高拱的座车快要离开巷子时,不知什么人从门缝里大喊一声道:“高阁老走好啊……”街巷里很快有许多人呼应道:“阁老长命百岁……”“阁老别忘了咱们啊……”畏惧锦衣卫的yin威,街坊们不敢出来相送,他们只能用这种方式为他送行……

    高拱却仿佛毫无所觉,一直眯着眼睛打盹,其实他哪里有什么瞌睡?只是不想让人看到自己两眼通红的样子。

    老妻坐在他的对面,满脸担忧的望着自家老爷,这几个月来,他所遭受的折磨,足以将十个人疯掉了,她真担心他一离开京城,就会撑不住倒下。

    直到马车离开了胡同,上了人声嘈杂的大街,高拱才睁开眼,便看到了老妻忧虑的表情,心中升起一团歉意道:“唉,这些天让你跟着担心了。”

    “我是干着急,急不死人,”高夫人摇头道:“倒是老爷,你可要想开些啊……”

    “呵呵……”高拱捋着凌乱的大胡子道:“你放心,我已经想开了,江南说的对,这次我败得不冤,明明实力远不如人,还妄自尊大,到处得罪人;条件还不具备,就整天喊着兴革改制,只争朝夕,谁愿意看到我在台上?恐怕就算没有徐阶,老夫这脾气也要被群起而攻之的”

    “老爷说的我不太懂,”见丈夫有心情说话,高夫人的心就放下一半,这些日子来,他整天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不吃不喝不说话,让人都要担心死了。如此看来,不当这没白没黑、累死累活、还遭千人恨、万人骂的大学士,也还真是件好事:“看来还是沈大人有灵丹妙药,竟一下就治了老爷的心病。”

    “灵丹妙药,不错。”高拱的心思回到了四天前那个晚上,缓缓点头道:“他对我说了两句话,一句是‘做官要思危、思退、思变”知道了危险就要躲开危险,这就叫‘思危’;躲到人家都不再注意你的地方这就叫‘思退’;退了下来就有机会,再慢慢看,慢慢想,自己以前哪儿错了,往后该怎么做这就叫‘思变’……”顿一顿道:“另一句叫‘置之死地而后生”现在徐阶谁也都不过,我留在京里就是个死,还不如自己了断,回到新郑老家,修身养性,好好反思反思呢。虽然他徐阶现在如日中天,但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谁知道几年过后,他又会变成怎样呢?一旦他犯了错,我的机会又来了……”说着自嘲的笑笑道:“这本是常识,可笑我还得让人点拨,又焉能不败呢?”

    听高拱的意思,似乎还有东山再起的意思,高夫人有些怏怏道:“在京里有什么好的?就不能在老家过几天安生日子?”

    “妇人之见”高拱眉毛一扬,高夫人马上噤声,这倒让他有些不好意思……害得老妻跟自己遭罪,又有什么资格和她使脾气呢?为了掩饰尴尬,他挑起车帘,回望着远处红墙碧瓦的巍峨皇宫,心情一下子沉下来,对自己说这可能是最后一眼了……虽然沈默对他做出了承诺,他也相信沈默一诺千金的信用,然而残酷的政治斗争已经让他明白,许多事,就连皇帝也说了不算。再说朝堂上一代新人换旧颜,就算沈默愿意自己回来,别人呢?官场上人情比纸薄,他可是见识了,那么多的门生故吏同年,竟然没有一个来送自己的,将来谁还会希望自己回来?

    虽然说是想开了,然而踌躅满志的堂堂帝师,竟如此落寞离京,他心里焉能不满是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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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月中的北京,已是盛夏了。刚出门的时候,因为还是早晨,凉风悠悠,阳光也不毒辣,是以高拱夫妇还能安之若素,然而马车出了正阳门不久,便已是骄阳似火了,毒辣的日光把树叶子都晒得蔫蔫的,知了躲在浓荫深处,声嘶力竭的叫着‘热啊,热啊……’更让人感到闷热难耐。

    夫妇俩乘坐的马车,燠热的如同蒸笼一般。车厢四围帘子虽都卷了起来,却一丝风也没有,高拱一身青纱道袍皂巾的穿戴,也全都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但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他仍然咬牙端坐着,一动也不动。只是苦了他的夫人,本就体弱多病,哪能受得住这样的折腾?出了正阳门不远,就差不多要晕过去了。亏得老管家高福经验吩咐,预先让她服下几粒仁丹,又让丫鬟隔一会儿便用井水浸湿的汗巾,为她敷住额头,才不至于中暑。

    就这么苦捱着赶路,大约到了午牌时分,两辆车,二十余骑人马,才堪堪赶了十里路,来到京郊一处叫京南驿的小集镇上。

    便见路边树荫下,立着个两个男子,一个侍卫打扮,一个管家装束,一见到马车过来,两人赶紧上前,一起恭敬行礼道:“小人拜见高相。”

    高拱认识他们,一个是沈默的护卫胡勇,另一个是张居正的管家游七,这两人怎么凑一起了?

    见高拱面露不解,游七陪笑道:“沈大人和我家大人,在京南驿略备薄酒,为阁老饯行,怕您一行走过了,故而让小人和胡兄弟先行在此恭候。”

    高拱看看老伴,已是热的要死不活了,再瞧瞧那锦衣卫的小校,阎王好过、小鬼难缠,看看他什么意思。

    那小校却极好说话,笑道:“正午头了,本就该打尖,也让老夫人歇歇脚。”

    “早为诸位也摆下了酒席,”游七侧身恭请道:“请阁老这边来。”

    京南驿镇,顾名思义,是因为镇上有个京南驿,后来才慢慢发展成集镇的,这个驿站就在镇中央。高拱和老伴来到驿站,听说他们俩还没到,就在偏厅里略坐了片刻,吃了几片井水镇的西瓜,喝了些绿豆汤,降了降暑气,便听到前院一阵骚动。

    高拱想了想,还是起身相迎,便见沈默和张居正联袂而来,这两人都穿着云素绸的夏袍,露着一截白纱中单的领子,显得干爽利索,上下不见一点汗渍,端的是仪表不凡,气蕴丰凝,仿佛两个富贵王公一般。

    相较之下,老高拱的形象就寒碜多了,他早晨出门时穿的蓝夏布道袍,已经浸透了汗又沾满尘土,进京南驿后换了一件半旧不新的藏青色直裰,胡须花白,神色疲惫,看上去倒像是一位乡村的老塾师。

    乍一见他这副落魄模样,沈默和张居正都感到很不习惯,在他们印象中,高拱一直都是高昂着头的雄鸡,美人迟暮、英雄落难,总是最让人酸楚的。

    双方见礼后,高拱笑道:“你们二位首辅高足怎么来了?我高某真是棒槌打磬——经受不起啊。”

    “此去一别,还不知何时能相见,当然要来送送阁老了。”张居正微笑道。

    “不错。”沈默点点头,转而对胡勇道:“宴席准备好了?”

    “都备好了。”

    “老夫人那里,单独送一桌过去,随行家人也都得酒菜招待。”沈默轻言慢语的吩咐完毕,便与张居正一左一右,伴着高拱进了正堂。这是一间连着花厅的三楹大厅,今天因为两位阁老要在这里请客,所以其他的客人一概免进。

    此时,院中庭荫匝地,大堂里窗明几净,清风徐来,和外面简直两个天地,甚至连蝉鸣都变得悦耳起来。须臾间酒菜上来,摆了满满一桌,下人们张罗完毕,便全都退了下去,只剩下三人坐在酒席上。

    这两人能来送自己,高拱十分欣慰,尤其是他们徐阶弟子的身份,就更让他觉着难得。他这个人,快意恩仇,别人对自己坏,就一定要十倍的坏回去;对自己好,也更要百倍的好回去,叹口气道:“你们不该来的,犯不着为我个落魄老头,再惹得人家不高兴。”

    “您是我们的老上司,”张居正一边持壶,一边为高拱斟酒道:“又是内阁的前辈同事,如今要离京返乡了,我们俩来送送,谁也说不出个不字。”

    高拱又望向沈默,心说张居正是不怕,那你呢?你可没他的日子好过。

    对着高拱关切的目光,沈默了然一笑,道:“所以我非要拉着太岳一起来。”

    “呵呵哈……”高拱捻须笑起来道:“也是,你们一个个沾上毛比猴儿还精,哪用得着我担心。”

    “高相,本想多邀几个人来为你饯行,也好有个气氛,但转而一想又改变了主意,还是我们仨小聚谈心更好。”张居正端起酒杯,道:“来,先干一杯。”

    三人一碰杯,都是一饮而尽。高拱搁下酒杯,颇为感慨道:“我们仨上次坐一起喝酒,还是都在国子监时……”

    “是啊,高相那次请我们吃鱼,”张居正笑道:“那鱼还大有来头,是北邙鲤鱼的吧?”

    “嗯。”沈默点点头,也想到了那次,高拱还是满怀雄心壮志,把那条鲤鱼分给自己和张居正,给自己的是‘唇齿相依’、‘高看一眼”给张居正的是‘中流砥柱’、‘推心置腹”他们俩也知情知趣,一个送高拱‘展翅高飞’、一个祝他‘扶摇直上”三人是臭气相投,相期大业,说了很多对大明未来的期许,喝高了似乎还当场捻土为香,拜了把子……

    虽然之后谁也没再提这茬,但那晚上的一幕幕,显然还深深印在三人心中,并未随着时间流逝而淡忘。之后又发生了很多事,随着高拱和徐阶关系的恶化,沈默和张居正夹在中间十分的难受,三人的关系也变得微妙起来,彼此之间也不再全是当初的意气相投,难免产生了些猜忌和疏离。

    然而现在,当高拱要从舞台谢幕时,那种种不愉快顿时烟消云散,当初那份珍贵的友情,又重新在三人胸中激荡:

    当时他们还不是高官显贵,只是在国子监中坐着冷板凳,然而他们都怀着鸿鹄之志,都梦想着挽狂澜于既倒,做出一番事业。又彼此欣赏、相互吸引着,久而久之,成了要好的朋友。记得在那个阳光明媚的清晨,屹立在晨风之中的高拱,面对国子监的森森古槐感慨万千,对站在身边的沈默和张居正说:‘二位之材,必成大器,我愿与君共勉,将来入阁为相,匡扶社稷,建立千秋不朽之功业”

    当初的豪言壮语犹在耳边,于危难中力挽狂澜、建功立业的凌云壮志仍在胸中,然而首倡者高拱却黯然下课,沈默和张居正也各自陷入了重重困境,壮志不得舒展,甚至随时可能会步上高拱的后尘……

    一时间,气氛惆怅忧伤,三人眉宇间都拧着化不开的心事,都沉默不语。良久,张居正拿起根筷子,轻轻敲着酒盅,在那叮叮的伴奏声中,低声唱道:‘无可奈何,不如归去皇城中尔虞我诈、衙门里铁马金戈,羽扇纶巾,说是些大儒大雅,却为何我揪着你,你撕着我?高堂之上,伏几多吮血豺虎?御阶之前,张罗捕雀,牙机暗隐专待……归去耶,归去耶人生在世不称意,散发江湖弄扁舟,待到三阳开泰时,再请重拂广陵柳,烟波湖上载莫愁……’张居正唱的投入,待把一个‘愁’字吐出,已是荡气回肠,虎目通红了。

    另外男人听了,也都肃然动容,嗟叹不已。是啊,如果官场的环境再这样恶化下去,什么改革、什么创举都进行不下去,恐怕会有更多的贤臣国士‘无可奈何、只能归去’。

    但是就这样失去希望吗?张居正显然没有,他的歌词中隐含着,请高拱不要灰心,暂时隐居林下,等到时机出现,再东山再起,重新振作的意思

    高拱毕竟是豪杰了得,见两个老弟都对自己没有丧失信心,也眉头一扬,颓废尽扫,朗声道:“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叔大、拙言,我们虽然都遇到了些挫折,但不能颓废啊只要我们还活着,兴制改革,中兴大明的理想就不会磨灭”说着饱含热泪的紧紧把他俩的手握在一起道:“我愿与君共勉,以此生许我华夏,匡扶社稷,建立千秋不朽之功业”

    “我愿与君共勉以此生许我华夏,匡扶社稷,建立千秋不朽之功业”沈默和张居正紧紧反握住高拱的手,一齐低声和道。

    “来,我敬你们一碗”高拱放开手,拿起酒坛为他俩往白瓷碗里倒上酒,道:“今日一别,不知是否后会有期,请你们永远不要忘记我们共同的志向,多苦多难,也不要放弃”

    “披荆斩棘,一往无前干”沈默和张居正端起酒碗,和他满饮了一碗。

    高拱仰面‘嘟嘟嘟”将满满一碗白酒饮下,一抹胡须上的酒渍,放声大笑道:“哈哈哈,痛快啊痛快”说着朝两人一拱手道:“就此别过,二位要努力呦,老夫期待着三阳开泰的那一天”

    “就此别过”沈默和张居正一起拱手道:“定不负君之所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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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双方就此别过,沈默和张居正回京,高拱继续他返乡的行程,离开京南驿不久,那锦衣卫小校来到马车边上,朝高拱一抱拳,道:“这里有封信,是沈阁老给高相的。”

    “哦……”高拱有些意外,但转念一想,沈默一直和张居正在一起,确实没机会给自己,便接过来,果然是沈默的笔迹,打开一看。乃是一番苦口婆心的叮嘱,上面说,您这次没有被彻底打倒,很多人心里是不甘的,鉴于国人痛打落水狗的传统,回乡后切忌放松警惕,以免祸从口出;同时多给皇帝写信,多回忆一下当年,多讲述思念之情;至于您那些党羽,必然要受到些冲击,他尽量为其周,然而必然力有不逮;不过你也不要着急,下去的还可以再上来,离京的也可以再回来,千万不要瞎打抱不平……

    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就是对高拱不放心。

    “这小子,以为我是白痴啊……”高拱口中埋怨,心里却暖洋洋的,他知道,只有真正关心自己的人,才会这样毫无忌讳的唠叨。

    最后,沈默告诉他,这个锦衣卫小队,是自己侄子的亲信,完全可以信任,路上有什么小鬼跳梁,就交给他们处置吧。高拱起先还不以为意,但很快就明白了沈默的苦心……原来真的是‘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锤”一路上途径的郡县,几乎没有一个怠慢他的,还有不少故意找他麻烦的,仿佛这样就可向首辅大人邀功一样,虽然徐阶一准不会知道。

    若非有这些锦衣卫一路上为他撑腰,替他接招拆招,高拱还不知要遭受多大的折辱,才能回到新郑老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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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呃。大家不用担心,木有人能影响到我……地球人已经不能阻止我了[(m)無彈窗閱讀]

第七九六章 尚书遇袭(上)

    .第七九六章尚书遇袭(上)

    辞别了高拱,生活还要继续,沈默和张居正紧赶慢赶,终于赶在城门落锁前回到了京城。

    然而意外的事情发生了,永定门竟然提前关闭,一行人和许多要进城的老百姓一起,被堵在了城外。北京城门的开闭,都是有严格时间限制的,早晚雷打不动。现在却提前关门,定是有大事件发生。

    为了安全起见,护卫们请二位大学士先在道旁树荫下稍坐,然后派人前去打探消息。不一会儿,打探消息的人回来了,说城里从两个时辰前就戒严,好像是在抓捕什么人。

    “能发生什么事?”张居正眺望着高高的城墙道。

    “不知道。”沈默缓缓摇头道:“只能等等看了。”

    好在运气不错,城门在最后时刻开了,免了再去找地方投宿的麻烦。

    一进城,胡勇便去喊城门校尉过来问话:“谁在这里负责?”

    “俺,”一个校尉迎过来,一看这校官衣着光鲜,官阶虽然相同,但腰牌格式却不一样,这是午门内当差的穿戴,便堆下笑脸来问,“请问有何事。”

    “咱是内阁沈阁老的护卫班头。”胡勇在马上一抱拳道:“奉命问兄弟几句话。”

    “请讲请讲。”校尉心说,怪不得这么牛气呢,原来是内阁的人。

    “京城有何时发生?”胡勇问道:“为何关闭城门?”

    “具体的咱也不清楚。”校尉道:“只听说兵部尚书王大人遇袭,然后兵马司就闭了九门,全城搜捕凶手呢。”

    “什么?”胡勇吃了一惊道:“何人如此大胆,逮着了吗?”

    “这咱就不知道了。”校尉摇头道:“不过上头让开城门,兴许就是抓到了吧。”

    胡勇知道他个小校尉也没多少干活,便回去禀明二位大学士了。

    得知了情由之后,沈默和张居正都很吃惊,堂堂九卿大臣竟能在京城遇袭,这真是闻所未闻呐

    现在怎么办?按说应该马上会内阁去,然而此时天色渐黑,午门早就落锁,已经进不去大内了。

    “先去王国光家吧……”沈默看看张居正道:“你呢?”

    “虽然兵部不归我管,但王汝观是我的至交好友,”张居正沉声道:“就陪你一起走一趟吧。”

    “好。”沈默点点头:“去王部堂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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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国光是富商出身,住的城东官帽胡同的大宅子,今天遇袭之后,家里着实乱成了一团,皇上派了御医前来诊治,李春芳代表内阁前来慰问,各部的尚书也过来探视,兵部更是自两侍郎至各主事,一股脑全都过来了。直到日暮时分,才走的走、散的散,只剩下左侍郎王崇古守在那里,一听说二位大学士联袂而至,他赶紧代表王家人迎了出去。

    “汝观怎么样?”张居正急切问道。

    “被人打伤了头,昏厥过去了,”王崇古看看沈默,一脸凝重道:“不过太医已经看过了,应该没什么大碍,随时都会醒过来。”

    “什么人这么大胆?”张居正瞪着眼睛问王崇古道:“竟敢袭击当朝尚书?”

    “别着急,”沈默这才出声道:“进去慢慢说,事情已经发生了,急有什么用?”

    三人便进了花厅,坐下后,不待张居正问起,王崇古便讲述今日发生的事情:“今日过午,部堂大人按例前去京营巡视,然而被数百无赖武弁拦住轿子,团团围住,控诉他诘问他,以至于诟詈之。部堂大人对武夫的性情不太了解,与其针锋相对,结果惹恼了那些人,一拥而上,拆了他的轿子,几碎其衣冠。混乱中,不知谁给了他当头一棒,部堂大人一下就血流满面,倒地不起。那些人以为打死了部堂,顿时鸟兽四散……后面的事情,下官就不知道,应该已经抓捕归案了吧。”

    王崇古虽然已是轻描淡写,但沈默和张居正还是能感受到王国光遭袭时的惊心动魄。张居正黑着脸道:“这里面戏肉不少啊”

    “现在不是深究的时候。”沈默淡淡打断他道:“元辅有什么训示?”

    “李阁老来过,说一切等您回来以后再说。”王崇古低声道。

    “嗯……”沈默点点头,道“先等汝观兄醒过来吧。”

    毕竟兵部是沈默负责,张居正也不好越轨,于是三人沉默的坐在花厅中,有府上人来请用餐,虽然三位都还没吃,但人家伤患还没醒呢,哪有吃饭的理?于是婉言谢绝,继续坐等。不过也不会饿着,王家这样的大户,摆上来的茶点,比寻常百姓家的正餐还要丰富。

    大概到了戌时中,王国光的儿子出来说,他父亲醒了。

    沈默三人便跟着走进卧房中,就见王国光躺在床上,额前缠着厚厚的纱布,一张国字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面色蜡黄蜡黄的,沈默禁不住心下一酸,趋向床前握着他的手,噙着泪说道:“汝观兄,你受罪了……”看到他的样子,王国光也深受感动,道:“让大人担心了……”

    这动作本是张居正想做的,但他没料到之前一直慢吞吞的沈默,这次竟像只兔子一样,结果就被抢了先。只好站在一边,看他俩执手相望泪眼,心说:‘这俩人啥时候这么熟了?’

    王国光的儿子搬了凳子过来,三人便围在床前就坐,王国光要让人扶自己起来,却被沈默按住道:“不要动,不要动,躺着说话就好。”

    “真丢人啊……”王国光也怕一晃悠,再晃出啥后遗症来,于是不再坚持要起来,流着泪道:“我这个兵部尚书,竟在兵营里被大明的兵卒,拆毁了轿子、撕碎了衣服,最后打得人事不省,我还穿这身官衣做什么?”

    “汝观兄稍安,这事儿没那么简单,”当着被害人的面,沈默必须要拿出个态度了,道:“不是那些兵卒打你,而是有些人要打朝廷的脸你且安心养病,我会将此事一查到底的”

    “唉,算了……”王国光却叹口气道:“其实我心里有数,”看看屋里也没外人,便直接道:“都是我那封《请分营操练京军疏》闹得,这事儿要是查下去,恐怕会有张彝之变”张彝乃是北魏重臣,因为主张铨别选格,排抑武人,结果被千余羽林虎贲,径直至尚书省诟骂,寻之不获。然后又冲到他家中,曳彝堂下,捶辱极意,唱呼嗷嗷,焚其屋宇。其家人拜伏群小,以请父命。羽林等就加殴击,生投之于烟火之中。及得尸骸,不复可识,唯以髻中小钗为验。彝仅有余命,不久也在痛苦中死去……

    显然白日里发生的事情,把王国光的胆子吓破了,竟有息事宁人,以免再遭报复的想法了。

    ~~~~~~~~~~~~~~~~~~~~~~~~~

    其实王国光不说,三人也知道他遭此厄运的原因,皆是由那封奏疏而起……王国光与朝中那些尸位素餐的清流大臣不同,他是个实心任事的循吏,既然坐上了兵部尚书的位子,就想把这差事办好。通过三个月的细心观察,他对兵事有了些了解,也看到了许多弊病,尤其是近在眼前的京营禁军——号称数十万,然皆尫弱不堪,又大半顶名,能操戈者不及半数,根本担负不起守卫京师的重任。

    但京师禁军也不全是这样,比如神机营中,风气就截然不同,军纪严明、士气高涨,连他这个外行人,也能感到其战力之强大。一打听,原来这支军队,是大名鼎鼎的戚继光带出来的。

    惊叹于戚继光的带兵能力之余,王国光也坚信,其他营中的官兵,也不是朽木不可雕也,关键在于一个‘练’字于是他在细致考察了神机营后,根据戚继光留下来的《练兵纪实》,向朝廷提交了这份《请分营操练京军疏》。

    负责戎政的大学生沈默看完之后,一言不发,将其上呈首辅定夺。

    徐阶阅看之后,感到十分的振奋,因为自从去岁‘万全右卫大捷”一举终结几十年来对俺答不胜的历史后,朝中自上至下,情绪从一个极端,转到了另一个极端……原先是对蒙古人谈之变色,根本不相信自己能打赢;现在却开口闭口都是‘封狼居胥,报仇雪恨’完全相信自己打得赢

    主战的情绪在朝堂弥漫,搞得徐阶很是被动,作为骄傲的天朝首相,如果条件允许,他也会支持讨伐鞑虏的然而条件根本不允许,且不说财政上的窘迫,单说大明边军的糜烂状况,就让他无法给予信任……他虽然不通军事,却也知道上次的胜利是利用蒙古人大意,以有心算无心,精心设伏的结果。这种奇谋可一而不可二,更不要说主动出击,去挑战蒙古人了。

    所以徐阶心里是不同意开战的,但他很清楚,自己不能逆潮流而动,于是授意各部府院科道各部门,都集体开会研究对策,然后由分管军事的大学士沈默汇总概括一下,最后上了一道奏疏,向皇帝提出了十三条对策,大致是:‘责实效,定责任,明战守,申军令,重将帅,练兵民,储人才,择边吏,缮城堡,团民兵,处久任,广纳招’等,算是内阁的表态了。

    虽然只是应景儿的官样文章,却也不能一点都不做,现在王国光请练京营官兵,正好可以体现内阁强兵振武的态度,且又不会花费太多,所以徐阶是十分支持的。但处于谨慎起见,他让通政司先将王国光的奏疏见报,待获得舆论支持后再颁旨不迟。

    当时正是倒拱最热烈的时期,文官们哪有心绪论兵事?所以议论的不多。但这并不代表没有反对的,三大营的官兵就一万个不乐意,不为别的,就为王国光的奏疏中的一句——‘重编三大营,并罢诸弁不任事者。’于普通士兵,当兵吃粮,混混就好了,谁愿意像神机营那样整天脱层皮?尤其是那些滥竽充数者,这下连饭碗都要被砸了。

    对军官们来说,更是无法接受的,因为真让他这样干的话,这些年虚报名册吃空饷的事儿,就得全露馅不可。所以此疏初传,京营官兵群情汹汹,这下王国光遭袭,八成就是军队的人想给他好看。

    所以才会三大京的交界处发生这样的事所以才会争吵谩骂那么长时间,也没有军官出来喝止所以事发后,行凶的士兵才会悉数从军营中逃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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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王国光有些灰心丧气,但沈默还是向他保证,自己必会一查到底,把真凶揪出来严惩给他一个公道捍卫朝廷重臣不容侵犯的尊严

    他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第二天一早的内阁例会上,沈默讲起了这件事情,义愤填膺道:“王大人青青子衿,饱读圣贤之书,出仕二十余年,实心为朝廷办事,为人又正义不阿在工部时管河工,亲上决堤口查看险情,掉进洪流中,差一点就被淹死;弹严党,忤逆了严世蕃,又差一点被乱棍打死我隆庆朝为了拨乱反正、弘扬正气,重又请他出山,本应当万民敬仰、尊严备至才是谁知现在却遭此奇耻大辱,是可忍孰不可忍也”他越说越激动,最后近乎怒吼道:“升斗小民,穿窬之徒,尚且有尊严不可冒犯,何况我辈?皇城之内,京营之中,小小卒吏竟敢詈骂羞辱当朝太尉,险些将其杀死有道是大臣的尊严受辱,国家就会遭到轻视此事若不严惩,大臣体面何在?国家尊严何在?”

    沈默罕见的怒火,使内阁中每个人都深受震动,于是你一言我一语的,要求严惩凶手,以彰大臣尊严

    张居正更是激愤言道:“国朝两百年来,还从未发生这等事情首辅若不严惩,朝纲何在!”

    见张居正把话引到了自己身上,徐阶心里头已生了几分不快,便宕开说道:“这种事情以前也发生过,嘉靖八年,也发生过京营官兵袭击兵部高官事件。”

    “那当时是如何处理的?”众人追问道。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徐阶轻叹一声道:“京营就在京城之内,真去追查幕后主使,非要乱套不可……谁也承担不起这个责任,所以最后只能拿几只替罪羊顶罪,就草草结案了。”

    虽然徐阶说的在理,但阁臣们都觉着不是个味儿,怎么还没开始查案,就先泼冷水了?

    “老夫说这话,不是为了庇护那些京营官兵,”见众人表情有异,徐阶话锋一转道:“我辈都是士林中人,同命相连,王尚书遭袭,就是我们全体文官丢脸,此事若不严办,老夫这个首辅,还有何面目面对朝中百官?”说着看看沈默道:“江南,兵部的事情归你管,这个度还望你把握好。”

    “是……”沈默这个气啊,俺好容易雄起一把,就不能配合一下?就这么不客气的给我掐灭了?于是问道:“那分营练兵的事儿,又该如何把握?”正如之前王寅的定计,如今这个人事震荡时期,要严格区分分内分外,分外的事,要尽量少掺和,不发言;而自己分内的事,却要更积极,多发言,增加自己的存在感。

    徐阶被将了一军,毕竟这件事,他在内阁会议上是表过态的,有些郁闷道:“先调查吧,如果这次真是分营练兵引起的,那就要考虑是不是兵部的工作没有做好……”顿一顿道:“改善以后再谈练兵吧。”

    “是”沈默这次的回答十分响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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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内阁散会后,被全权授权处理此事的沈默,便来到了兵部。

    分管兵部三个月来,他并未如人们想象的那样,被山西帮杯葛在外,恰恰相反,他与兵部上下处得是蜜里调油,人人交口称赞,没一个觉着他不好的。

    首先在与几位堂官相处时,他没什么架子……这与在礼部当堂官时有不同,当时他对下属要保持威仪,现在却只是分管,并不是直接领导关系,所以沈默一直保持谦和的态度,遇到事情能听取他们的意见,有什么需求也尽量帮他们争取,还从不插手具体部务,这样的管理者谁不喜欢?所以他能赢得兵部的上下欢心,也一点都不意外。

    然而想要树立自己的权威,靠兵部做出些成绩,光靠怀柔是不行的,还得要立威,但立威就不会让人那么舒服了,所以必须把握好时机,如果时机不好,沈默宁肯等,如果等不到,他就会自己创造……

    当他在一条彪形大汉的陪伴下,进驻兵部的时候,还有人意识到,沈阁老这次,是要来立威的

    兵部里,因为尚书大人遇袭,大小官吏们都无心工作,是以都巳时了,仍然这一堆、那一堆,聚在一起议论着昨天的事件,沈默止住门房的通报,在厅口听了片刻,有些悲哀的发现,这其中竟然幸灾乐祸者居多,很多人都在看王国光的笑话。

    直到有人掀开纱帘,准备把茶壶里的茶根倒掉时,才发现沈阁老面如寒霜的站在那里,不由先是一惊,然后堆着笑道:“沈、沈阁老……”

    沈默哼了一声,径直进了大厅,目光冰冷的扫过众官吏,便穿堂而过,来到了正院的阁老签押房中……为了奉承上司,每个部都为分管的阁老安排了上好的签押房,兵部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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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包括之前所写的,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让沈默尽快拥有权力,而不是为了所谓的虐主,有时候不争就是争,争来争去,反而什么也争不到。[(m)無彈窗閱讀]

第七九六章 尚书遇袭(中)

    沈默进驻兵部之后,宣布将分别与郎中以上官员谈话,这也是为稳定人心、消除谣言的应有之意

    他先召集二位侍郎,向他们传达了内阁的会议精神并正告二人,内阁并不认为,此次兵部尚书遇袭,并非只是一个偶然事件;相反,内阁认为,它折射出大明整个军事体系都出现了严重的问题

    “堂堂戎政大臣,竟然连一点保护自己不受侵犯的权威都没有,我不知二位作何感想”沈默的脸上,在没有一丝笑容,严肃的表情,与平时截然不同

    王崇古和霍冀无言以对,有些事情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只能装聋作哑了

    “好,是不谷问得太空泛了”沈默淡淡一笑道:“那好,我问具体一点……你们认为王部堂为何会遭此厄运?”

    “部堂大人迫切希望做出些成绩,推行的一些政策难免操切,引起一些士卒的不满”这下两人不能再推诿,王崇古道:“他又不了解武人粗鲁暴躁的脾气,始终与其针锋相对,结果惹得他们兽性大发,这才酿成了这场大祸”

    “为什么会惹恼了武人?”沈默追问道

    “说到底,还是部堂大人碰到了很多人的饭碗”霍冀答道:“京营之中的状况,虽比大多卫所强些,但同样有一批老弱病残混饭吃的存在,部堂大人推行的分营练兵,无疑会打破这些人的饭碗,他们能不恨吗?”

    “好,就算这些人恨他入骨,”沈默冷冷问道:“那为何营中其他官兵没有援救?”

    “他们可能碍于同袍情分,又是世兵,大都沾亲带故,”霍冀道:“可能不想伤感情”

    “怕伤感情……”沈默点点头,两眼微眯道:“却不怕折了戎政大臣,所有人被连坐处置?看来我们的京营官兵,真是义薄云天呢”

    “这……”王崇古和霍冀再次无言以对

    “还是说,他们有恃无恐,知道打了也是白打,”沈默的目光如利剑般直射二人,强大的气场竟压得两位指挥过千军万马的侍郎,一下子喘不过气来:“你们到底想隐瞒什么,还是根本和他们串通一气?”

    “卑职不敢……”两人额头见汗,吃力道

    “是不敢说,还是不敢做?”沈默追问道

    “既不敢做,也不敢说”霍冀无奈哀求道:“沈相您就别问了,有些话我们实在不能说,说出来也没用,还给大家都惹麻烦”

    王崇古仗着和沈默的关系,低声道:“江南,别再问了,快要把老哥逼死了……”

    “二位看来有些误会”沈默闻言笑起来,身子前倾,给两人斟上茶道:“觉着是内阁小题大做了”

    “卑职不敢……”虽然口中这么说,但两人的表情却深以为然

    “那太好了,”沈默点点头道:“我确实不是来抖威风的,恰恰相反,我是来救你们的”

    “救我们?”王崇古和霍冀面面相觑,后者是讪笑道:“这个是手长袖子短,根本扯不上?”

    沈默盯着两人看了一会儿,终于展颜笑道:“看来是我误会二位了”

    “呵呵……”两人笑得有些勉强,道:“也是沈相的职责所在”

    “唔,”沈默点点头道:“不谷的压力也很大,未免有些神经过敏了”便端茶送客道:“就不耽误二位的时间了”

    “哪里哪里”两人如蒙大赦,虽然此次谈话并未触及什么实质性的东西,然而沈默压迫性的气势,和似有若无的看破天机,让二人不由心慌意乱,一刻也不愿在他面前多待于是起身道:“我等告退”

    沈默点点头,并没有起身相送的意思

    王崇古走了一半,觉着这样灰溜溜的出去,似乎有些没面子,便回头道:“本想请江南吃饭,不过这几日实在不合适,还是等这事儿过去了,咱们再聚聚”

    “用不了多久,”沈默点点头道:“鉴川兄就会来找我的”

    “那是当然”王崇古随口应下,出去后却觉着沈默这话似乎有些别扭,却又不那么肯定,只好摇头苦笑道:‘人在屋檐下,只能把头低啊……’

    兵部一共有四个清吏司,分别是武选司、职方司、车驾司、武库司;七名郎中,前三个司各有两名,武库司是一名,这七人掌管着本部的四个职能机构,维系着本部的正常运转接下来的时间,沈默便与兵部的郎中们进行了保密会谈,且都是不厌其烦的一对似乎他对这些人,比对两位侍郎还要上心

    “其实所谓的京营禁军,久已是一个腐化的体系,从下层到上层,是层层的剥削”谈话中竟有个郎中语出惊人道:“京营十万官兵,除了神机营外,每年军费开支折银二百万两,如此巨大一块肥肉,用克扣军饷,虚报空额,倒卖军需……等等五花八门十几种方法,最多可以套出一百多万两的白花银子,凡是经手的自然都能吃肥谁管士兵饥寒交迫,谁管军队毫无战力”

    沈默没有坐在大案后,而是与那郎中一起坐在一排花梨木椅子上,一边给他斟茶,一边听他语带愤怒道:“但大头轮不着军官,他们得把剥削所得,进贡给那些个勋贵世家”

    “勋贵世家……”沈默轻轻念着这几个字

    “是啊,虽然自土木堡之变,本朝的勋贵武将被一扫而空现在他们的后代,已经拉不开弓、上不得马,但京营军官尽出其门下,向来以其马首是瞻”那郎中和沈默说话的语气,比两位侍郎还要稔熟,道:“军官们向勋贵世家进贡财富,并支撑起他们的地位,而勋贵世家则为军官们提供保护,并帮助他们的升迁……但那些公爷侯爷也无法插手朝政,就只能采取曲线救国了”

    “行贿”沈默给他斟上茶,淡淡道

    “不错,他们将得到的孝敬分润京官,早就买通了兵部上下,甚至连科道都被他们喂住了……听说有时大学士也受贿”那人的心直口快,已经到了肆无忌惮的地步

    “不是每个人都爱钱”沈默轻声道

    “那是,部堂大臣大都比较清明,而且山西人最不缺的就是钱,谈不到贿赂那些国公侯爷们,便与尚书侍郎们拜把子,结姻亲,想尽法子拉关系甚至降尊纡贵,与武选、武库、车驾这些要害部门的郎中称兄道弟这么多年经营下来,勋贵和兵部,早就沆瀣一气,揪扯不清了”那郎中揭露谜底道:“所以王学甫和霍尧封才没法回答你,怎么回答?拔出萝卜带出泥,非得把自己也绕进去”

    说了这么长时间的话,那郎中感到喉咙发干,便端起茶盏轻啜起来

    沈默歪头看着他,脸上挂着放松的笑道:“你在这里前后加起来,也有七年了?”

    “七年零七个月”那人点点头,回忆往昔道:“散馆之后,我就在这儿,先任职方司主事,然后去宣大当了三年的参议,回来武选司,已经又是三年多了”说着看看沈默道:“说起来,咱们几个人里,我可是落在后面了”

    “知道什么叫后来者居上吗?”沈默笑着坐直身子道:“这次叫你一次过他们”

    “怎么,我说了这么多,你还有把握?”他显然对沈默要做的事儿早有所知,因为他叫吴兑吴君泽,沈默的同窗同乡同年好友,也是琼林社的创始人之一他今年四十岁,正是男人一生中最好的时候,边关生活的磨砺、兵部任事的锻炼,使他已没了当初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年少轻狂,而是呈现一种稳重如山、刚毅如刀的成熟气度——然而那颗渴望建功立业的心,却没有丝毫改变,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越发的强烈起来

    “谁能有十足的把握?”沈默摇摇头道:“只是这次的机会难得,该出手时就出手罢了”

    “下一阵风会往哪吹?”吴兑在部里,没有沈默在内阁那样先知先觉

    “接下来一段日子,”对着自家兄弟,沈默自然不需隐瞒:“山西帮的日子会十分难过,我正要趁此机会,拿下兵部的控制权”

    “想插足谈何容易,”吴兑闻言皱眉道:“堂官和佐贰都是山西人,武选司、武库司、车驾司的郎中、员外郎,也大都是他们的人”

    “至少我还有你”沈默笑起来道:“你也是堂堂武选司郎中啊”

    “老西儿排外,我能有多大权力?”吴兑苦笑道:“虽然是武选司郎中之但武官的品级、选授、升调、功赏之事,全都归另一个山西人管;我只负责考查各地之险要,分别建置营汛、还有土司的武官承袭、封赠等事,权力几乎没有,纯属打杂的干活”

    “你管那么多,品级一样就行”沈默却不以为意道:“在部里这么多年,你也该有些人脉了?”

    “关系处得都不错,”吴兑想一想道:“说起来,其实山西人抱团也有个坏处,就是但凡好点的位子,都被他们把持的死死的,部里其他人自然意见很大,虽然因为前后几任堂官,都是他们的人,大家只能私下发发牢骚,但怨气其实是不小的”

    “你就说,如果兵部变了天”说到正事儿上,沈默又恢复了平常的神态道:“你能保证多少人跟你干”

    “一个郎中,三个员外郎,五个主事……”吴兑盘算起来,算来算去有些气馁道:“唉,这点人有什么用,只要杨博仍然在,就没人敢跟他对着干”

    “杨博的日子不好过了,”沈默淡淡道:“高拱已经走了,你认为那些杀红了眼的言官,能放过他这个始作俑者吗?”

    “他也会走人吗?”吴兑有些不太相信道:“他可比高阁老的根基深厚多了,人缘也好,而且还在阁潮中,不计前嫌的保过徐阁老,这次应该能顶得住”

    “哈哈哈……”沈默笑着起身道:“君泽兄,你可知徐阁老深恨杨惟约”

    “为什么要恨他?”吴兑吃惊问道,他一直以为,徐阶和晋党结为姻亲,两边联起手来诳高拱呢:“难道就因为去年廷推,杨博诳了徐阁老一下?”

    “那算不得什么”沈默低声道:“双方结怨,还是在这次阁潮,作为导火索的杨惟约,绝不去那么无辜”

    “怎么讲?”

    “他这种成了精的老官吏,严世蕃推崇的天下奇才,怎么可能在京察中,一个山西人也不发落,白白的授人以柄呢?”沈默淡淡道:“徐阁老一开始以为是他出了昏招,便将计就计,把火烧到了高拱身上,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徐阁老才发现,高拱在皇帝心里,竟是那样的重要,重要到不顾一切也要保住他的地步,这大出徐阁老的意料”

    “假使判断准确的话,徐阁老很可能不会下决心对付高拱,维持原状其实对他为有利”沈默为吴兑分解道:“但世上没有后悔药,既然与高拱彻底翻脸,再没有和解的可能,徐阁老也只能不死不休了结果还是徐阁老势大力沉,连圣意都只能甘拜下风,最后逼得高拱下野但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为了逼退高拱,徐阶使出了浑身解数,暴露了全部爪牙,连皇帝也得罪了,在朝野间的形象,亦必然大受影响,说是伤痕累累也不为过”

    “你说这场争斗是杨博故意引起的?”吴兑难以置信道

    “谁也没有证据,因为杨博确实什么都没有做,他只是露了个破绽”沈默淡淡道:“但很显然他可能获得最大的好处,且付出的代价,不过是被言官弹劾几下而已,而且他早就找好了替罪羊……”杨博的辨疏上说得清楚,按例都是由陆光祖察第一遍,而他只是在其结果上进一步审查,所以不会去注意那些被察官员的籍贯,不会去关心,哪些官员没有被察了

    以经验看,凭杨博的身份地位,又有替罪羊的情况下,应该不会被伤到筋骨的所以徐阶有理由怀疑,杨博这是主动伸头挨刀,上演了一出苦肉计,目的就是引起内阁的纷争……两强相争,必然两败俱伤,得利的必然是第三方,也就是他杨博说白了,最好是徐阶和高拱连同他们各自的同党,都卷铺盖回家如此,则毋须劳他杨少保费神,横在前面的两个强势人物就一下子都搞定了

    这到底是不是事实,谁也说不清楚,但徐阶有理由这样怀疑,尤其是在某些唯恐天下不乱者的挑唆下,他就加深信不疑了……而这样一来,杨博不计前嫌的帮他说话,在徐阶眼里,就成了他见高拱败局已定,怕遭到报复而掉过头来巴结自己加觉着这人两面三刀,表面道貌岸然、其实一肚子男盗女娼了

    报复是必然的,徐阶虽然不愿再和杨博撕破脸,但一定得给他个终生难忘的教训,以惩戒其一再的搞小动作……听话听音,沈默已经从其在内阁会议上的讲话中,听出了这方面的意思,所以才大张旗鼓的来到兵部不是为了别的,就是为了做给徐阶看

    接下来沈默若是有所行动,徐阶肯定会默许的,要是能把兵部从山西人手中的夺走,相信徐阁老会乐得合不拢嘴

    “就算要给杨博点颜色看,”吴兑皱眉道:“但我觉着烈度是有限的?连续发动两场政治斗争,徐阁老不会那么不明智”

    “呵呵……”沈默站起来,拍一下吴兑的肩膀,轻声道:“第言官们已经杀红了眼,徐阁老也没法控制他们;第二,虽然天下人都认为现在所有的言官都姓徐,”说着微微一笑道:“但其实不是这样,也还有几个,是浑水摸鱼的”

    “说自己想浑水摸鱼不就好了”吴兑终于明白了,笑起来道:“原来你打的这种主意”

    “没办法呀,没办法”面对着自己的兄弟,沈默也特别放松,摇头晃脑的笑道:“谁让咱一个也惹不起,只能借点东风,跟着混一把了”

    “有意思,”听明白了沈默的计划,吴兑摩拳擦掌道:“火中取粟才有意思,这几年不见你动作,还以为你生锈了呢”

    “等待时机而已”沈默轻吐口气道:“兄弟,我这是个完整的计划,一旦开始就是一环扣一环,只要顺利进行,我相信可以圆大家的边防梦,也能让我挺过这段震荡期……”说着紧紧地握着吴兑的手道:“容不得一点差池啊”

    吴兑反握住他的手,重重的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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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天没,是给岳父过生日去了,老家没有网络,顺便也想散散心,舒缓一下心中的块垒,见谅……[(m)無彈窗閱讀]

第七九六章 尚书遇袭(下)

    .第七九六章尚书遇袭(下)

    沈默一方面与兵部上下积极谈话,消除尚书遇袭事件的不良影响;另一方面,又令兵部立即调蓟镇总兵戚继光回京重领神机营,并奏请皇帝起复东宁侯焦英统领京营。

    对于这两道饬令,王崇古和霍冀有些嘀咕,这二位可都是沈默的亲信,好容易才撵出京营去,怎能让他们轻易回来呢?虽然沈默现在是分管军事的大学士,然而想要插手部务,却主要靠自身的影响力,如果兵部铁心不买账,他只能在内阁会议上提出来,通过之后,再以圣旨的形式下颁兵部……如果通不过内阁会议,就只能无可奈何了。

    而且两位侍郎判断,以目前内阁的态势,通不过的可能性,甚至要大于通过的可能,所以他们并没有立即执行他的饬令,而是在当天晚上,由王崇古前往杨博府邸问个可否。

    听了王崇古的汇报,杨博陷入了沉默,良久才缓缓道:“听说内阁会议上,徐阁老提出,要整改兵部?”

    “啊……”王崇古有些错愕,旋即道:“好像有这么一说。”

    “在这个节骨眼上,如果兵部和主管军事的大学士对着干,”杨博有些萧索道:“你说会怎样?”

    “怕是更给他们理由和借口了。”王崇古说着微微摇头道:“不是说,徐阶和沈默不睦吗?”

    “不睦他们也是师徒就凭这便比我们近”杨博看他一眼,语调恢复平淡道:“更何况在这次‘倒拱阁潮’中,沈默的表现使他们的关系大大缓和……”

    “没看他干什么呀?”王崇古皱眉道。

    “没干什么就对了。”杨博道:“朝野皆知,沈默与高拱相善,然而在历时三个月的倒拱中,他不曾为高拱说一句话,也没有给徐阶使绊子……”说着手一抬道:“我知道你想说徐陟的事,但在徐阶眼里,我的嫌疑更大”

    王崇古的话被憋回去,只好继续听他道:“关键时刻能和高拱划清界限,无疑能让徐阶大大的松口气,觉着学生就是学生,打断骨头连着筋……现在让他三心二意的高拱也走了,该给的教训也给了,徐阶还是要用他的。”

    “呵呵,”王崇古笑道:“您的揣测也太善意了吧。”

    “不是我善意。”杨博叹口气道:“而是我对沈拙言太了解了,别看这小子整天低眉顺目,其实他骨子里,根本就是个胆大包天的亡命徒”说这话时,他想到了去年秋里,那家伙连诳带骗的取得了自己的信任,拉出部队去跟俺答干了一仗……那一仗也就是打赢了,要是输了的话,他沈某人轻则仕途完蛋,重则拉出午门斩首这哪是个稳字当头的政治家该干的事儿?

    事后杨博反复推敲,都被沈默那种藏在骨子里的疯狂所震惊,所以才会在其入阁的事上采取了妥协,就是为了不跟这个疯子彻底交恶。在今春的阁潮中,这家伙却玩起了失踪,大出杨博的预料……其实杨博真正要算计的是徐阶,他认为沈默会帮助高拱的,或早或晚。只要这两人联起手来,再加上自己的力量,未尝不是徐阶的对手

    然而他等啊等啊,直到高拱败局已定,也没等到沈默出手,这才知道自己失了算。此刻先机尽丧,再想保高拱也只是给他殉葬了,所以杨博只能死道友不死贫道,为了自保,公开表态保徐阶,不仅大丢面子,还得罪了盟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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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此时,杨博才明白沈默为何一直按兵不动,这小子极精明地选择了,对他收益最大、风险最小的策略……沈默毕竟与徐、高二人的关系都非同寻常,如果言行中流露出明显的倾向性,肯定要遭到另一方的痛恨。所以在公开场合,沈默只是保持沉默,不发一言,更不要说站出来为谁辩护了。当然,也会做些表面文章,比如在徐阶和高拱面前,说些无关痛痒的劝解的话,给人一种他沈默很为难、很尽力在调解徐阶和高拱的矛盾的印象。

    至于暗地里,沈默到底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杨博不得而知,但估计左边拍胸脯、右边表忠心之类的事儿没少干,不**就不是沈拙言——坐山观虎斗、两不得罪,这就是沈默的对策。

    这九个字,说起来简单,但做起来可就难上加难了,毕竟这不是小孩过家家,而是在与当今最顶尖的政治家周旋,一旦露出马脚,便会满盘皆输,然而沈默这个疯子,还是这么做了

    更不可思议的是,他竟然真的做到了,不仅没有被扯进阁潮的漩涡里,还在一地鸡毛的混乱中,觅到了掌握兵部的良机,于是断然出手以杨博对他的了解,其必定后招绵绵,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挠头啊。”杨博苦笑着摇头道:“理智的人不可怕,疯子也不可怕,但理智的疯子,就太可怕了……因为他的举动总会出乎你的意料,却又往往十分有效,让人防不胜防。”

    “那怎么办?”听杨博对沈默如此忌惮,王崇古郁卒道:“乖乖的依命行事?再把兵部全交给他?”

    “那哪行呢,”杨博寻思半天,低声道:“他得先过了眼前这关再说,如何把王汝观的事儿处理周全,如何平息京营的混乱,这都不是那么容易的。”说着看看王崇古道:“咱们不宜直接和他起冲突,知会一下几位国公,让他们的人务必顶住,时间拖得越久,就对他越不利,对咱们却越有利。”

    “成。”王崇古点点头道:“我今晚就让人去传话。”

    “另外。”杨博看看王崇古道:“让部里那些人,最近收敛点,别给人家落下把柄。你也不能一点面子不给他,趁这个机会,除去几匹害群之马吧,还不用自己当恶人,何乐而不为呢?”

    “是。”王崇古又点头,然后继续等着杨博的吩咐,却见他已经端起茶盏润喉了,显然已经说完。不由有些失望道:“就这些?咱么不主动出击,给他点颜色看看?”这才是他来找杨博的真正目地。

    “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杨博摇摇头,望望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幽幽道:“最近少往我这儿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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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快,王崇古就明白了杨博为何如此消沉,仅仅隔了一天,大名鼎鼎的詹仰庇,便上书弹劾杨博,说‘帮凶既然已经遭到惩罚,为何始作俑者却还厚着脸皮赖在朝堂上?’又说‘杨博这个人,十分的阴险,这下把高拱个蠢人坑惨了,被他卖了还帮着数钱呢。’

    身为‘四大能战’之一,骂王詹仰庇的号召力,也就是比欧阳一敬差一点,马上就有一些个言官起哄架秧子,对杨博发起了全方位弹劾,不仅局限在京察事件上、还有去年爆发的冬服事件,以及更早的与蒙古人暗中讲和……细数起来,老杨博最近几年的破绽,竟要比之前几十年都多,其实他有苦自知,这是因为随着王崇古、霍冀这样新一代势力成长起来,他们胆子更大、做事更少顾忌、遇到风波总是想着参与进去,而不像他和葛守礼这样的老一辈,总是会选择回避是非。

    年轻一代抢班夺权,杨博感觉到自己在乡党中说话,已经没有以前好使了;更知道这时候,最紧要的是先让徐阶把气出了再说。便索性就地一滚,写了辩疏后,便回家闭门谢客,听候处置了。

    紧接着,最新一期的邸报上,又摘抄了左副都御史林润的一份调查报告,一下子让处在风口浪尖的兵部,感受到了泰山压顶的痛苦……去岁军衣事件之后,林润奉密令对整个军需系统进行调查,他历时半年,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神不知鬼不觉的,便把整个军供体系摸查了个底儿掉,最后写成一份八万字的调查报告复命。

    看到那份报告,内阁震惊了,他们虽然已经料想过情况会很糟糕,却未想到竟然比料想的还要糟糕十倍……

    本朝的军事供给和政事参合为一元,相当的松散而混乱,需要以兵、户、工三部通力协作才能完成。三部中涉及后勤的职掌分别是:兵部的武库清吏司掌管兵器的保管和发放,车驾清吏司掌管军马的牧养和分配;户部掌管军费及发放粮饷;工部掌军需制造,凡甲具、武器、火药、战车、战船修造等,都属其责。

    每年的军需预算,是由兵部提出预案,然后会同工部、户部进行磋商,最后定下方案,在内阁年终财务会议上提出,通过后,该拨款拨款、该生产生产,然后再由兵部验收后,下发到各军队。整个流程中,兵部即负责提出标准,又负责最后把关,所以其占据着主导的地位。

    但如果这种中央统筹分配,能够被有效地贯彻执行,也可以满足这个庞大帝国的军事需要,然而更糟糕的情况是,各部并没有直接控制生产的能力,生产执行全赖互不相属的下级机构……以盔甲的生产为例,在燕郊设有工部下属的兵甲厂一处,这是为京营官兵提供五万套甲具的法定兵工厂。然而事实上,这个兵甲厂本身每年只能制造五千套甲具,其余的九成订单,是分包给散落在北京、天津、保定、甚至山东的近百家小型作坊,共同生产、拼合凑拢而成。各厂之间各自经理。虽有一个类似于总管理处的工部兵器局居中协调,然而它却无统一调度人力和物资的权能,自然也更谈不上有效的技术分工。

    不消多说,组织上的低能和混乱必然造成装备上的落后,更是**滋生的温床。大明的工艺水平其实很高,也不缺乏这方面的能工巧匠,这从禁军四卫和军官们的精良装备上便可见一斑。然而其余的部队,只能装备衬以小铁片的棉布祆,或者由纸筋搪塞而成的‘纸甲”少量金属甲具,也是质量差、规格乱,根本谈不上精良,十分的寒碜。

    其余的武器装备也是如此,然而,朝廷的采购款可没少拨付,都是按照标准装备定价,每年数以百万计的银两花出去,就换回这一堆假冒伪劣。部队装备上,能有战斗力,那才叫见了鬼。

    内阁虽然愤怒,然而这池子水太深了,里面涉及的方方面面,有王公贵族,有皇亲国戚,有各部官员,甚至有大学士们本身也收受过这方面的孝敬,让他们如何有彻底查办的决心?

    当然,现在‘内阁’的同义词,完全可以换成‘徐阶”高拱走了,内阁已经彻底变成徐阁老的一言堂,其余一干大学士,全成了奉命行事的甲乙丙丁。在朝野中,他更是一呼百应,其权势甚至超过了皇帝,可谓如日中天,唯我独尊

    从本心讲,徐阶是希望能好好整顿一下军事,振作大明的边防,像严嵩消除东南沿海的倭患那样,也把北方的鞑虏解决掉,然而与南方的乌合之众般的海盗相比,北方的鞑虏装备精良、骑射高超,每次行动都是大军压境,且因为其战线从辽东到西北,绵延数千里,整个北方边境都是他们的战场,这就决定了像南方那样靠一两支精兵,就能确立胜势的情况,不会在北方重演。

    必须提高大明整体的作战素质,大刀阔斧的进行全方位的军事改革,才能彻底的杜绝边患,使国门重归安宁。然而徐阶是主张‘少折腾’的,他的政治主张,集中在纠正前朝的弊端,希望以最小的代价,换取国力的恢复。他之所以要驱逐高拱,也不全是为了霸占权力,更是出于对不同政见者的排斥……他不能容忍一个整天想着‘革旧布新’、‘变法更张’的疯子,掌握了国家的政权。作为一个老派的政治家,他坚信存在即合理,国家的维持在于调和各方面的矛盾。而任何改变都会带来新的问题,甚至会危及国家的运转。

    所以虽然看到了弊端所在。他仍不希望有翻天覆地的变化,他更倾向温和的调整,哪怕必须要剜肉自救,也一定要处于可控状态下。秉着这种保守的态度,他现在对张居正已经感到有些失望了,反而看随着年龄增长,变得愈发像自己的沈拙言,愈发的顺眼。尤其是这次阁潮,沈默的举动让徐阶十分的满意,虽然不可能改弦更张,弃张保沈,但他已经停止了对沈默的杯葛,甚至有意改善一下沈默的处境,以警醒一下最近变得愈发不听话的张太岳。

    于是徐阶在内阁会议上,表态授权沈默为全权特使,对京城戎政进行整改,唯一的限制是,必须将整顿控制在兵部,不准波及户部和工部,更不能把那些勋贵世家牵扯进去……虽然这些公侯爵爷们,手上并没有什么权力,然而其高贵的身份和超然的地位,仍对军方和皇帝具有相当的影响力。

    徐阶虽然不怕他们,却不想和他们交恶,所以特意叮嘱沈默要克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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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言堂的好处是高效率,当天下午,圣旨便颁布下来,任命成国公朱希孝为总督京城戎政大臣,东阁大学士沈默为协理京城戎政大臣。明眼人都知道,成国公虽然担任正职,然而只是个挂名的,以示尊重勋贵世家之意。

    其实真正主事儿的,还是内阁大学士沈默,看来这次真是要拿京城的戎政开刀了。

    看到圣旨后,王崇古和霍冀立马坐不住了,想到之前对沈默敷衍塞责的态度,两人顿感大事不妙,赶紧去请示杨博,然而杨府闭门谢客,竟连他们都不见了,只派个管家出来,传了个条子给二人道:‘沈默这个人,只能示以柔,不能克以刚,你们好自为之。’

    “这是什么意思?”端详着那条子,霍冀问王崇古道。

    “让我们装孙子”王崇古的脸色很不好看,他当年还是沈默的前辈,想不到人家却成了阁老,自己还是个侍郎,所以虽然知道不能乱来,但一想到自己要被他吆来喝去,心里就一百个不舒服。

    “说起来……”霍冀突然想起一件事道:“那两道饬令你执行了吗?”

    “没有……”王崇古摇头道:“搁在那儿了,想等等看来着。”

    “还等什么,”霍冀着急了:“回头沈相一问,要是还没执行,咱们如何交代”

    “什么沈相……”王崇古心中泛酸,但形势比人强,还是叹口气道:“今儿太晚了,我明儿就办。”

    “明天就晚了”霍冀没有他那么多的纠结,无法理解的看着王崇古道:“今天必须发出去十万火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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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了,恢复状态了,今天还有一更……俺是很脆弱的,乃们批评之余,也要多鼓励啊……[(m)無彈窗閱讀]

第七九七章 东风吹 战鼓擂(上)

    .第七九七章东风吹战鼓擂(上)

    蓟镇距京城百五十里,翌日一早,戚继光便收到了京城发来的十万火急,信上命他立即出发。戚继光不敢怠慢,飞快向副将交代了差事,便火速上路,第二天一早,便来到了北京城中。

    沐浴更衣,稍事休息后,他来到兵部衙门报道。一般的将领到了兵部,都会或多或少的受到些刁难,这个戚继光早有体会,是以怀里揣了一摞票子,就等着挨宰呢。谁知道兵部的人突然变得廉洁奉公、亲切可人起来,他主动送钱人家都不要,还好茶好言伺候着,让他在待客厅里等着。

    戚继光不禁琢磨起来,难道是嫌我给的少了?不就传个话吗?二十两不少啊……不行就再加一倍?

    正在胡思乱想间,里面过来请道:“戚将军,请跟我来。”

    戚继光这才确定,原来太阳真从西边出来了,狗也有不吃啥吃素的时候。但是……为什么呢?

    带着满心的疑惑,他跟着那书吏来到了尚书大人的跨院中,就见个身穿一品仙鹤官服的年青人,正站在院中朝自己微笑。

    “末将拜见沈相”戚继光赶紧快走两步,来到沈默面前半尺处单膝跪下。

    “不要多礼”沈默马上伸手去扶,无奈戚哥哥是练过的,差点把他的腰闪了,也没碍着人家跪。

    “你去吧。”沈默看看那书吏道:“我和戚将军要谈话,不要让人来打扰。”

    待那书吏退下,戚继光才站起来,沈默朝他挤眉弄眼的笑,他也笑了,小声道:“以为阁老都是很有威严的。”

    “难道我没有威严吗?”沈默捋着三寸中须道:“难道胡子白留了?”

    戚继光差点笑场,忙压低声音道:“山东人嗓门大,咱屋里说去。”

    两人进了屋,沈默亲自给戚继光斟茶道:“一路上辛苦了,还没歇歇吧?”

    “没事儿,一个急行军而已。”戚继光笑道:“行伍之人,禁受得起。”

    “嫂夫人还好吧?”沈默看看戚继光道。

    “很好……”戚继光笑道。

    “没再欺负你吧?”

    “……”戚继光一脸黑线道:“大人,咱还是说正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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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好,说正事儿。”沈默笑够了,抿一口茶,回忆道:“还记得当年在龙山卫吗?”

    “终身难忘。”戚继光点头道:“在那间后山的小屋里,和大人朝夕相处的半个月,实乃末将此生最美好的回忆。”

    沈默这个恶寒啊,心说你报复我是吧?干咳两声道:“记得我把许多在当时不现实的想法,从墙上摘下来,每摘一条,都像是要你的命一样。”

    “是啊,那是真正的治本之道。”戚继光激动起来道:“难道,时机到了吗?”

    “做事不是做饭,哪能等料齐了再下锅。”沈默微微摇头道:“不过条件总比十二年前要好很多,朝廷上下都意识到改革的必要性,‘国防第一、北边第一’的口号也喊了很久。你我更是今非昔比了,虽然仍不能干个痛快,但尽其在我,总能比原先做得更多了。”

    “是。”戚继光摩拳擦掌道:“记得当年大人劝我北上时,曾说过:‘故丈夫生世,欲与一代豪杰争品色,宜安于东南。欲与千古之豪杰争品色,宜在于西北’这话我一直记着呢。”

    “呵呵……”沈默有些不好意思的笑道:“说话间,两年过去了,却一直没机会让你大展宏图,倒像我诳了你。”

    “大人说笑了。”戚继光摇头道:“这两年元敬学习了很多,积累了不少经验,还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这都是弥足珍贵的。”

    “元敬安慰我……”沈默笑笑,正色望着他道:“你戚继光是要与千古豪杰争品色的,这些根本不值一提。”

    戚继光本想谦逊两句,却见沈默一脸的严肃,便正襟危坐,聆听训示。

    “这次调你回来。”沈默终于说到正题上道:“名义上是重掌神机营,威慑跳梁宵小,但这是个借口,等这段风波过会,你会总理京营练兵事务,而我会尽全力配合你,实现我们当年的梦想”

    “是”早就泰山崩于前不变色的戚继光,一下子也激动起来道:“定不负大人所托”

    “至于这段时间,”沈默便深入道:“除了把神机营重新掌握在手中之外,你还要酝酿个本子,把你对军制改革的看法写出来,给我看看,然后帮你递上去。”

    听了沈默的话,戚继光沉吟片刻,从袖中掏出一本奏章道:“末将早就写了个东西,请大人过目。”

    “哦……”沈默笑道:“看来你是时刻准备着啊。”便接过戚继光的奏本,只见上面写道:《请兵破虏四事疏》,却也不打开,道:“你先给我讲讲吧,回头我看的时候,也更能体悟你的微言大义。”

    “是。”戚继光点点头,清清嗓子道:“在这篇奏疏中,我提出用三年时间,训练出一支车兵、步兵、骑兵协同作战的十万精兵,大张军威,彻底扭转北方被动挨打的军事态势然后利用这支部队作为示范团,分赴九边,作为骨干带动全军训练,使整个长城沿线的边军,都成为劲旅这样,北方的边防就能巩固,反击鞑虏、封狼居胥的梦想,也就有可能实现了。”

    “具体呢。”沈默知道,戚继光这种缜密的将领,不可能只拿些空泛的大话来打发自己。

    “对于士兵的来源,根据我在东南募兵、练兵的经验,若用原有的士兵进行训练,难以改变军队面貌,即使表面上训练得威武严整,一旦遇到强敌即溃不成军,甚至逃跑。所以我请求对士兵的来源进行调整,首先通过‘选锋”从原先的十万京营官兵中,挑选出三万可造之材作为基础,然后采用在浙江招募义乌兵的办法,挑选五万忠厚老实、勇敢的农民和矿工作为补充,另外……”他看看沈默,知道在这里可以无所不谈,便壮着胆子道:“为了更快把兵练好,我建议调两万名训练有素、久经战斗考验的东南抗倭士兵作为骨干,不知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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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不是最后一条有些困难?”见沈默久久不语,戚继光小声问道。

    “哪一条都不容易,”沈默没好气的翻白眼道:“我能想象的到,自己将被漫天的口水淹没。”

    “当然不能让大人为难……”戚继光有些黯然道。

    “这不是你该操心的,”话没说完,就被沈默打断道:“你只要关心具体的事就行,背黑锅的事交给我。”

    “是。”戚继光心中一暖,也只有在沈大人的麾下,才能如此轻松自如,不必去费心军事之外的事情。

    “接着说……”虽然说话不多,但沈默的口干得厉害,端起茶盏一饮而尽道。

    戚继光一边给他斟茶,一边将自己对军需、训练、编制方面的改革意见娓娓道来。

    听完戚继光的话,沈默给了很高的评价道:“元敬的建议,我看都是经验之谈,治军之精华,真是雄才大略啊如果都能实现,北方边防定能彻底改观”

    得到沈默的赞许,戚继光面上挂起淡淡的喜色,但很快就换成忧色道:“不过,您说朝廷会批准末将的建议吗?”

    “这个难讲。”沈默微微摇头道:“兹事体大、牵扯太多,朝廷复杂、众议难调,恐怕难以尽数如愿啊。”

    “没关系,大人不是说‘尽其在我’吗?”戚继光却看得开道:“我这是漫天要价,就等着朝廷坐地还钱了。”

    “这个心态很好。”沈默不禁莞尔道:“是啊,凡事不可操之过急,要相信情况会一点点好转的。我帮你尽力争取,争取不到的,也只能先因陋就简。”说着满怀希望的望向戚继光道:“不过我相信,无论什么样的条件,元敬都不会让人失望的。”

    “我明白大人的意思。”戚继光点头道。

    “很好。”沈默开心笑道:“也无需太过悲观,现在朝政混乱,士林癫狂,正是浑水摸鱼的好时机,运气好的话,你的奏章能通过也说不定。”

    “借大人吉言。”戚继光笑道,其实他心里,并不抱多大希望。

    沈默也不再说此事,又问了他几句,见戚继光面露倦色,便道:“早些回去休息吧,我也没法请你去我家,真是太对不住了。”

    “大人哪儿的话。”一番极费精力的长篇大论,加上长途跋涉,戚继光也是真撑不住了,强笑道:“这也是不得已的。”阁臣结交大将,这是很忌讳的事,虽然沈默现在分管军事,可以名正言顺的接见戚继光,但也仅限于在衙的公事,私下里和非公开场合仍是要避嫌的。

    “你体谅就好。”沈默起身相送道:“我一般都是下午在,今天是个例外,以后有事情,就每天未时以后来兵部吧。”

    “是。”戚继光又应下。

    送走了戚继光,沈默看看怀表,才刚刚八半点,可见戚将军来得多早。

    “礼品准备好了吗?”沈默看一眼胡勇道。

    “准备好了。”胡勇点头道。

    “备轿,”沈默沉声道:“去东宁侯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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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东直门大街东头以北,有一条药王庙胡同,从那里再往东,便是东宁侯府邸所在的万元胡同。这里虽然位于勋贵聚居的东城,但位置已经是很边缘了,因为焦英世袭的爵位,不过一个小小的伯爵,住址便是其在勋旧世家中地位的体现。

    当然那是旧黄历,如今的万元胡同中,伯爵府已经变成了侯爵府,说焦英本事大也好,说人家运气好也罢,反正一百年来,能办成这事儿的,就他一个。荣升侯爷之外,焦英还成为先帝最信任的勋旧,被任命为禁军统领,掌管禁军四卫……而这一官职,向来都是在几个公爵家传来传去。

    现在的东宁侯府,隐隐与京城三大公爵府并列,被称为四大家族之一了。所以焦英卧病的消息一传出来,侯府门前立刻车水马龙,前来探视慰问者如过江之鲫,令门房应接不暇。

    这天上午辰时过半,一乘八人抬油绢围帘绿呢大凉轿在府邸门口停了下来,侯府门子的眼力毒,一眼就看到那些护卫的服饰,是在皇城内当差的,便知道轿上坐得一定是某位大学士。

    侯府的门子赶紧快步上来,抱拳一个长揖,唱喏道:“小人是侯府门房,敢问贵驾高姓大名,好去通禀我家侯爷。”

    胡勇便将个朴素的蓝面名帖递过去,那门房接过来一看,哎呦一声道:“原来是沈阁老大驾光临。”便回头大声道:“快开中门,有贵客!”侯府的正门平时是不开的,除非有贵客莅临,或者重要仪式。

    这让胡勇不由有些奇怪,心说这小子也太冒失了吧,没请示就干擅开中门

    那门房也不想被看成是二杆子,于是小声解释道:“我家侯爷时常说,没有沈阁老他就成不了侯,让我们将阁老当成头号贵客,不开中门会吃板子的。”

    原来如此,胡勇恍然道。这时大门吱呀呀的敞开,大轿便被径直抬进府中。寻常官员富户的大宅,大抵入门即是轿厅,出轿厅便是照壁,过照壁便是客堂,大抵都是这个制式,然而东宁侯所居的府邸却不是这样……一入轿厅,迎面的照壁竟成了客堂的侧墙,贴着左墙根,是一个长长的甬道,于此向前十几丈远,眼界豁然一宽,一座约略有五六亩大小的花园展现在眼前。

    大门到甬道是东西向,这座花园却是南北向,几口大小不一的方塘里荷花正盛,缓坡上松竹蒙翳;红亭白塔,玉砌雕栏,叶问莺啭,帘底花光,端的是‘近山黛掩神仙窟,隔水烟横富贵家’

    轿子从甬道穿过,在正对着花园的五楹客堂大门前落下,轿帘挑起,沈默问问下轿,在府上奴仆的引领下,进到了堂中正位就坐。一坐下,他才发现那花园的真正作用……客堂正对着花园而开,主客踞坐其中,满耳俱是天籁、满眼俱是锦绣,恍若进到仙境一般,未曾开口心先醉,说话都不自觉的轻言细语,根本不用担心谈不拢会吵起架来。

    饶是见多识广,又在以园林著称的苏州做过官,沈默也不由为眼前的景象喝彩,在心中叹道:“平常总听人说,三代才出个贵族,这话果然不假。虽然苏州园林得天独厚,有江南的水、太湖的石……能把天下的精华汇聚一处。然而正是这份贪多,暴露出园主人的暴发户本色。远比不上这些贵族世家的品味气度……”

    正在胡思乱想间,他听到一阵爽朗的笑声从后堂响起:“哈哈哈,什么风把沈大人吹来了。”

    沈默站起身来,面带微笑的迎着来人的方向,便看到一个身穿轻绡蟒衣的虬髯汉子出现在客堂后门,正是东宁侯焦英

    两人笑着打过招呼,又推让一番,最后东西昭穆而坐,叙过茶后,沈默打量着焦英道:“就算是装病……你能不能敬业点?”

    焦英虽然穿着侯爵的金线蟒袍,但做派却很丘八,大喇喇的翘着二郎腿,上身歪靠在椅背上,咧嘴笑道:“真人面前不做假象,装啥装。”

    瞧他吊儿郎当的样子,沈默心中无奈道:‘我收回方才的话。’不由苦笑道:“真的很难把你,和此间的主人联系起来。”

    见他的目光落在花园中,焦英大咧咧道:“你说这个花园啊,我早就看它不顺眼了,想铲平了建个演武场,就是我娘死活不让……”

    “幸亏有太夫人……”沈默对那种焚琴煮鹤的行径,心里是一万个鄙夷。

    “呵呵……”焦英笑两声道:“你时间宝贵,咱不闲扯了,找我有啥事儿啊?”

    “咳咳……”沈默轻咳两声,整理一下错乱的神经,道:“既然病好了,就赶紧上任吧,侯爷。”

    “这个么……”焦英一脸为难道:“我不是跟你矫情,我也不会矫情,你让我掌管禁军四卫,这没问题……说实话,被杨博革职这半年,我都憋得长毛了。”

    “更进一步不好吗?”沈默淡淡道:“十万京营将士都归你管了。”

    “不好。”焦英使劲摇头道:“我占了个禁军统领,就把英国公得罪了,现在再去当什么京营提督,融国公也要恨死我了。”说着两手一摊,一脸苦相道:“兄弟,不是哥哥不帮忙,可得罪了两大国公,我家以后还怎么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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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呃,谢谢大家关心,写作是孤独的,写到现在更是痛苦的,需要亲爱的们时常鼓励……[(m)無彈窗閱讀]

第七九七章 东风吹 战鼓擂(中)

    .本朝的军队主要分京军、边军和卫军三类。这样虽可防止“强臣握兵、江山易sè”但兵将互不相识”卫所又严重缺乏训练,世兵逃亡严重,是以其战斗力每况愈下,终于在近年东南倭乱和西南土司反叛中,被摧枯拉朽的消灭,已是名存实亡,其职能为各省自主募兵所暂代。

    而边兵采取的是镇戍兵制”首先其兵源”是以从卫所等抽调精兵,和招募平民相结合,这就保证了军队的基本战斗力;然后其采取的是“兵将团操训练”使将有常兵且兵马集中,这就避免了将不知兵、疏于训练的情况;第三,以督抚分寄的方式,使各方面大员获得更大的兵权”有利于统一领导、协调各战区内部的军镇”将其捏合成一个整体。

    这显然是一种临战体制,是在méng古各部强大的压力下,不得不采取的改变。而且在镇戍制下,督抚的兵权虽略有加大”但其只能由文官担任”且定期轮调,兼之边军的粮饷由中央提供,就避免了地方割据的出现。尽管如此,边军的战力还是大明诸军中最强的,承担着抵御méng古铁骑、保家卫国的重任。

    京军的军制与边军类似”而且在国初时,其远高于前者,类似宋朝时的禁军。它不仅直接担负着保卫首都的重任”而且如果外省或边疆有重大战事”必要时京营还得抽调部分精锐,前去增援、讨伐”号称“大军一出,四方慑服”有,居重驭轻,控扼天下,的作用,是皇权的根本保证。

    因此”它不仅人数众多,通常保持着三十多万的人马,最多时达百万之众”而且装备精良,战力高强”是名副其实的“天军,……当然那是老黄历了,随着永乐皇帝作古,大明朝便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京军的战力也在承平岁月里迅速的腐朽,最终在土木堡之变中全军覆没,自此一蹶不振,已经无法和边军争锋。

    之后于谦重建京军”将最初的三大营改为十团营,人数十万人左右;天顺八年,再改十二团学;正德年间,又改十二团营为东西两官厅;嘉靖中叶”重新恢复三大营,设立戎政府,由国公提督”兵部shi郎协理”并尽裁监军内臣至今,在册人数仍是十万人。

    除了三大营的京军之外,北京还有两支部队,一个是守卫皇宫的大内禁军锦衣卫”另一个则是驻守京城内的武磙四卫,乃是皇帝亲军,肩负着守护京城,拱卫鉴舆的责任。这两支部队,都不归兵部管辖,而是直接向皇帝负责”其军饷装备也是不经兵部直接领取的,都是最精良最充足的。

    这两支部队向来由内廷御马监代表皇帝统驭,然而嘉靖晚年遭遇陈洪反叛后”对太监的信任跌倒冰点,便将大内禁军交给勋旧贵戚:武壤四卫交给兵部辖制现在大内禁军由皇帝的亲舅舅、锦衣卫大都督、庆都伯杜仲掌管。而武镶四卫原先是东宁侯焦英统领”他被杨博撸了后”改由成国公朱希忠之弟,锦衣卫左都督朱希孝担任。

    这就是大明军力的结构状况”沈默这次准备动刀的,乃是十万京营,当然要先让京军听话才行。现任的京营提督,乃是定国公徐延德,不过老先生年纪大了,身子又不好,年前就称病在家,已经数次上书请辞。这次沈默想要改制,他可使唤不动国公爷”所以就趁机奏请皇帝”批准了徐延德的辞呈,让焦英接这个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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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焦英这厮却称病不受圣旨,这才迫得沈默不得不亲自登门,敦蒋他出山。

    “这个差事我不能接啊”,”焦英也不跟沈默兜圈子,道出了心中的担忧:“你是知道我的,咱焦子期不是怕事儿的人,可我们这边的情况复杂”在京城住了上百年,纠缠太多,不像你们士大夫,锐意进取就好。”,说着看看沈默道:“明白咱的意思吧?”,“知道,都沾亲带故的,你怕自己打了人家的饭碗。”沈默点点头道:“焦家以后没法在京城混了。”

    “是啊。”焦英深以为然道:“再说了”定国公那是什么身份,我哪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大明如今仅存五位国公”除了南京的魏国公、云南的沐国公外,就是在京城的定国公、英国公和成国公三位”数量比亲王还要稀少,其地位也超过了那些一辈子没见过皇帝的藩王。

    而焦英家里,既不是开国元勋、也不是靖难功臣,而是洪武x内附的méng古贵族,赐姓焦。在天顺年间才因功劳封的侯爵,既非根正苗红,又是新晋世家,本来在京城勋贵家族中都不上数,却因为先帝宠爱”地位骤起,隐隐有与三大国公平起平坐之势。有道是,人红遭人妒”像焦侯爷这样红得紫黑的新贵,遭到的嫉妒如果能换钱”早就成京城首富了。

    “我不会让你为难的……”听了焦英的解释,沈默点头道:“如果是定国公同意了呢。”

    “那得真同意。”焦英道:“要是大人你想干点事儿的话,不光他,还得另两位国公也同意,得这三位都不拆台了,您这戏才能唱起来。”

    “如果他们都答应了呢。

    ”沈默望着焦英道。

    “我随你调遣。”焦英一拍桌子道:“让我往东不往西,让我撵狗不抓鸡。”

    “好!”沈默搁下茶盏,起身道:,“你在家等着吧。”

    焦英不知道沈默哪儿来的自信,不过他相信,这家伙只要说到,就会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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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谋而后动的好处,就是什么情况都事先预计到了。一旦开始行动,便如行云流水毫无滞涩遇到什么情况都会有对策。

    当天下午沈默命人备一份恰到好处的礼品,便往紧挨着大内、东依前海、背靠后海的定府大街去了。顾名思义”这条街便以定国公府而得名,面这定国公府也毫不客气的占据了大街的一边。看着那延绵不绝的高墙碧瓦,感觉半天还走不到府门口,沈默不由暗叹道:,果然是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本以为东宁侯府就够气派了,但和这国公府的气势一比”给人家提鞋都不配啊。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沈默不止惊叹于定国公府的雄伟,更是对其选址佩服的五体投地……就其风水而言”这座国公府的选址,占据了京城绝佳的位置。北京据说有两条龙脉,一是土龙,即故宫的龙脉;二是水龙,指后海和北海一线水脉,而定国公府正好在两条龙脉交汇之处又怎么能不旺呢。

    据说这里是中山王徐达,当年在北京常驻时选好的宅邸,再观其家子孙兴旺繁衍、富贵长久的昌盛景象,可见龙脉之说,确实有些神迹。

    胡思乱想着,轿子停了,透过碧纱窗沈默看到府门前那对巨大的石狮子,这才回过神来,对外头道:“去通禀一声。”

    胡勇便揣着沈默的名帖往国公府的门房去走去。一边走,心中还有些埋怨他道:,大人也真是忙糊涂了”国公爷是随便想见就见的吗?万一要是吃了闭门羹您的脸面可要受损啊”他在京城久了,对此间的人情世故已是十分清楚,知道这些世袭罔替的国公爷,地位都是铁打铜铸的,只要有大明朝一天,他们就是贵不可言的顶级世家;而文官们虽然可以煊赫一时但你方唱罢我登场,谁也没有长久的富贵……,哪怕权倾朝野数十年的严嵩,还不是落得坟前偷食祠堂安身的凄惨下场?

    在勋贵们看来,文官斗来斗去就像一场闹剧不知道什么时候”台上耀武扬威的主角儿,就被打落台下永不翻身,因此对于文官,勋贵们总是客气中透着轻视,并不会真把他们当回事儿。而且朝中历来对勋贵与文官相交比较敏感,所以哪怕沈默贵为夹学士,也有吃闭门羹的危险。

    ,还是应该先预约一下的好……,胡勇暗自嘀咕着,只能硬着头皮对那倍有派儿的门子一抱拳道:“劳驾,我家中堂大人前来拜见国公爷,烦您递个帖子。”

    那门子生得浓眉大眼,穿一身簇新的藏蓝sè对襟直领罩甲,内为月白贴里”足蹬雪白底儿的快靴”大热天儿一滴汗都没有,说起话来不卑不亢”亦不盛气凌人,酷似一位风度翩翩的缙绅君子,这就是国公府的派头”也怪不得胡勇会自惭形秽。

    门子客客气气的接过名帖”一面让人进去通禀,一面请胡勇门房里喝茶。礼数之周到,让也算见过世面的胡勇”又是好一个感慨不过他还是为自家大人捏一把汗,不时的往那扇侧门张望着。

    等了好一会儿,那扇该死的侧门始终没有打开,不过那扇更该死的正门”却缓缓地大开了,出来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身材俊俏,轻裘宝带,chun红齿白、美服华冠。虽然年轻,举手投足间”却尽显大家风范,不带丝毫的烟火气息:“小侄文璧恭迎沈世叔大驾光临。”

    “竟劳世子大驾,实在走过意不去。”沈默从轿中下来,笑吟吟与那世子见礼”看清了许文璧的丰姿相貌,他不禁心中暗叹:,果然是一代新人换旧人,自己还觉着没老,可看着人家年轻人,还真有些比不了。,却不知那徐文璧也心中暗惊,他虽然对这位年轻的阁老多有耳闻,但从未见过本人,此刻一见果然是更胜闻名……这时候讲究三千而须,沈默已经蓄起了飘逸的五绺美髯,骨子里透着书卷气。配上那含而不lu的威严稳重,还有一双洞悉世事的眼睛百分百的青年人偶像。

    许文璧虽然是眼高于顶的国公世子也一样被他的相貌和气质所倾倒,竟有些小紧张的恭请沈默入府。

    望着大人被人恭敬的请进去,站在门房外的胡勇自嘲的笑笑道:,“俺这叫……佣人自扰吧。”,“是庸人”胡哥。”一会儿工夫,两人已经打得火热,那门子小声提醒道。

    “都差不多啦。”胡勇咧嘴笑笑道:“进去凉快,不在这儿挨晒。”便转身进了门房。

    那门子看着缓缓闭上的大门,心中有些奇怪,这些年还没见府上开正门迎过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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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了府,许文璧请沈默坐上抬舆自己也上了一具,然后轿夫们平稳起舆”平稳向前行去。

    比起独具匠心、巧夺天工的东宁侯府来”定国公府要威严的,府邸建筑分东、中、西三路,每路由南自北都是以严格的中轴线,贯穿着的多进四合院落组成。中路的殿堂屋顶,全采用绿琉璃瓦”彰显着国公府邸的威严气派。

    不过对沈默来说还是东宁侯府的别出心裁能让他动容。国公府再气派,无非就是缩小号的皇宫”根本无法让整天在皇宫上班的沈阁老,兴起哪怕一丝的惊叹。但他这份淡定”落在许文璧眼力,就成了沈大人见惯世面、沉稳从容的表现”不由又增加几分好感。

    两乘抬舆穿过前院的月门洞径往后府行去。这竟是把他当成关系亲密的客人,沈默也安之若素,似乎毫不意外。抬舆在国公府后huā园中穿行”huā园内古木参天,怪石林立环山衔水,亭台楼榭,廊回路转,比前院要耐看得多。沈默望着翠山碧水、曲径幽台,心中突然想起句话”怪不得人家说:“穷人说富必是,穿金戴银”而真正豪门公子说富,只说是戏散了“灯火下楼台,。,没有这个环境,这个条件确实培养不出真正的贵族……但转念一想,自己又不想把儿子们培养成贵族,何苦羡慕人家呢?

    胡思乱想间,抬舆在一处藤蔓葳蕤的藤萝架下的落地,沈默便见个身穿葛布道袍的老人,坐在躺椅上,朝自己微笑道:“残废之人不能全礼,江南先生切莫见怪。”

    这老者的相貌,与那许文璧颇有三分相似。沈默下得抬舆,便听许文璧介绍道:“这是家父。”

    “下官沈默拜见国公爷。”沈默赶紧一躬到底…………按说大学士与国公勋贵是平礼相见的,但他不介意拜一下这位当朝第一勋贵。

    徐延德赶紧让世子把沈默扶住,请他坐下喝茶。躺椅边上有一个石桌、四只石凳,沈默坐在定国公的对面”世子在下首作陪。不知何时,那些轿夫已经无声的退下”藤萝架下只剩下他们三人。

    “这真是个神仙去处。”藤萝的浓荫遮住了日光,凉风习习吹来,令人心旷神怡,沈默不由赞道:“国公爷好享受啊。”

    “什么享受不享受”,”徐延德开心笑道:“药延残喘罢了。”

    边上徐文璧起身笑道:“父亲和沈世叔聊,我给你们泡茶去。”,“怎敢劳烦世子?”,“让他去”今儿没外人。”徐延德笑道:“你也别叫他世子,就叫文璧好了。”

    “岂敢岂飘”

    两人说着话,徐文璧起身来到藤架下一角,那里木架悬空支了一只木桶,木桶底似乎是沙滤,只见有断线珍珠般的水滴从桶底渗出,这些水珠又流进一根长约丈余,且铺了寸把厚银白细沙的宽大竹笕。最后,这些经细沙反复过滤后的晶亮水珠,滴入一只洁得发亮的白底青huā瓷盆中。

    看着这套东西,沈默脑中兀然蹦出一句广告语:,娃娃哈纯净水,二十四层净化……,原以为自己在喝茶上就够讲究的了,想不到一山更比一山高,还有更讲究的。

    见他看了一眼那过滤装置”徐延德笑道:“不这样就糟蹋了南京他叔叔送来的茶。”

    沈默脑海中浮现出徐鹏举那张写着“酒sè财气,的脸,不由笑道:“想不到,魏国公也有这份雅好。”

    “嘿嘿,他要真好这口,这点一年才产五斤,龙园胜雪”也轮不着我消受了。”徐延德得意的笑起来。

    听到,龙园胜雪,四个字”沈默一下想起了胡宗宪,自己还珍藏着他送的半块茶饼,也不知默林兄怎么样了”是否已经释然了?[(m)無彈窗閱讀]

第七九七章 东风吹 战鼓擂(下)

    .沈默是如何与定国公勾搭上的?这还得从老徐家的族谱说起。

    第一任定国公徐增寿,乃是开国元勋、魏国公追封中山王徐达的小四儿。说到徐达,那真只有唐朝的郭子仪可相提并论。众所周知,大明开国元勋,那是历朝历代最惨的,在朱皇帝的屠刀下,无论文武,鲜有善终者,然而第一功臣徐达是例外,他不仅寿终正寝,三子一女中,出了一个皇后、两个国公。且都繁衍延续至今,昌盛不休,可谓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二姓。

    徐达薨后,其长子徐辉祖承袭父爵,虽然在靖难之后,因为不肯向朱棣称臣,而被削爵幽禁而死,但看在他父亲是自己的岳父,他姐姐是自己的皇后,他弟弟是自己的功臣的份儿上,朱棣还是让徐辉祖的长子袭爵。

    这一支开国国公一直留在南京,传到现在第七代魏国公徐鹏举,提督南京京营。

    徐增寿身为徐达的小儿子,当然轮不着他袭父爵了,但仍然以父荫出仕,几年功夫便官至正一品左都督!朱元璋死后,建文帝怀疑他姐夫燕王朱棣造反,便傻缺傻缺的去问他,你姐夫是不是要造反?徐增寿当然向着自己的姐夫,当时就给朱允坟跪下了,顿首道:“我姐夫和你爹是亲兄弟,又富贵已极,为什么要造反!”善良的朱允坟相信了,谁知徐增寿转头就把这事儿密告给了自己姐夫。

    朱棣真造反以后,徐增寿又充当起内线,数度将zf军的部署密告朱棣,后为建文帝所发觉,但一时没顾上问他。等燕军渡过长江后,建文帝当面质问,徐增寿不能回答感到被欺骗被辜负被侮辱被损害的建文帝气愤的手刃此獠于殿庑下。

    朱棣对小舅子之死痛惜万分,入城后抱着徐增寿的尸体痛哭,随即又追封他为定国公,谥忠愍。让他的儿子徐景昌继承爵位……这个用生命换来的靖难国公,后来随着朱棣北迁,回到徐达当年在北京时的大将军府中居住……也就是现的定国公。之后虽屡有事故,但又屡屡恢复,传到这一代徐延德已是第六任国公,正好与南京的徐鹏举同辈。

    这同气连枝的两国公府,却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形同陌路。因为魏国公徐辉祖是忠于建文帝的,当初朱棣进城,他躲在徐达的祠堂里不肯出来参拜,后来被削籍软禁至死。所以魏国公府上的人,向来都是以正朔忠臣自居,认为定国公虽然帮了姐夫,从大义上讲却有违徐达的忠义之名,于是和他们断绝关系,后来一个随着成祖北迁一个留守南京,双方南北相隔千里,就更是老死不相往来了。

    两人说了会儿闲话,徐文璧端着茶具,后面跟了个十五六岁的侍女,提着壶开水,重又出现在桌前。

    茶水茶水,一是茶,二是水,有好茶而无好水,沏出的茶汤必定就不是正味。配龙园胜雪的水当然也要是最顶级的,讲究个,甘洁活鲜”陆羽在《茶经》中说:,其水,用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其山水,拣乳泉,石池漫流者上。,而这煮茶的水,正是玉泉山顶峰山泉水,完全符合,山水、乳泉、石池、漫流,的标准。只是从燕郊运回来,需要一天的时间,水质难免退化,但用那套装置过滤,泉水便复归于甘甜,堪堪配得上这茶中帝王。

    一边将这茶水的来历说给沈默听,徐文璧一边将备好的一应茶具、茶点及一个玲珑锡茶罐,轻轻搁在桌上。

    挥手让侍女退下,世子亲自掌泡,点汤、分乳、续水、温杯、上茶一应程序,都做得十分细致认真。

    茶斟好了,徐文璧将两只各有半杯碧绿茶汤的梨huā盏,轻轻送到沈默和父亲的面前,微笑道:“请品茶。”这个过程,沈默和徐延德一声都没吭,一直认真关注着整个沏泡过程”这时才相互做了个,请,的动作,相视一笑。然后各拿起一只梨huā盏,送到鼻尖底下闻了闻。

    沈默轻轻摇头,微微闭目道:“这香味清雅得多。”

    “哦,大人喝过?”徐延德有些意外。

    沈默点点头,轻声道:“但不如这清雅,可见功夫没有白费的。”

    “请世叔再尝尝茶汤。”徐文璧仿佛大受鼓励,催促沈默道。

    沈默先小呷一口,含在嘴中润了片刻,再慢慢吞咽下去”面上绽出享受的表情道:“入口又绵又柔,吞到肚中,又有清清爽爽的香气浮上来。”说着轻声吟道:“疏香皓齿有余味,更觉鹤心通杳冥……”

    “说得太好了,句句讲在人心坎上。”徐延德已经喝了两杯道:“不过沈大人日理万机,恐怕难得一颗鹤心吧。”

    “是啊,浮生难得半日闲”沈默搁下茶盏,苦笑道:“今天来探视老公爷”其实还有些琐事要和您商量。,”

    徐延德看看徐文璧,沈默摇摇头道:“世子何须回避?一起听听罢。”

    徐家父子正有此意,不过是故作姿态,就等他这句话了。

    “一是东宁侯接任京营提督一事”沈默轻声道:“他心里没底儿,竟在家里装起病来,在下想请国公爷,宽宽他的心。”

    “哦……”徐延德喝了会儿茶,搁下茶盏,缓缓道:“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托大叫你一声老弟。老弟啊,我之所以一直没表态”一是这个差事向由国公担任,东宁侯在资格上还差了一截,我担心另外两家会有意见;二是听说朝廷换上东宁侯,就是坚持要搞那个,分营练兵”这个在官兵中怨气很大,前几天王尚书都被打了”老朽可得考虑后果啊。”熟归熟,到了真事儿上,一样不客气。

    “公爷老成谋国。”沈默点点头”低声道:“既然你叫我老弟,那我也向老哥哥交交底”那日邸报上刊登的,林润调查报告”其实只是个避重就轻的摘录,还有八万字的真材实料在内阁躺着,到底公不公开,徐阁老没有拿定主意。”

    徐延德的瞳孔明显一缩,强笑道:“这有什么不能公开的?”

    “我认为还是不公开的好。”沈默淡淡道:“报告上说,兵器、甲具、战车、战马、被服、营帐,没有一样是合格的,都存在着严重的以次充好,更存在着严重的超期使用……比如说战车,按例应该五年更换一次,但大都是嘉靖三十五年以前生产的,比我为国所用的时间都早;再比如说战马,按规定,服役期是两到八岁,可三大营里的战马不仅严重缺编,更几乎找不到十龄以下的……”说着叹息一声道:,“朝廷这些年是有些紧,但再紧也没想过削减军费,每年兵部报上来的装备购置费、更新费、以及一切正常开销,内阁从来都是优先考虑,如数下拨,这些钱到底huā到什么地方去了?内阁和徐阁老,不能不要个说法!”

    气氛一下凝重起来,徐文璧屏息看着沈默和父亲,见两人表情严肃,一声也不敢吭。

    “这个……大人应该去问兵部。”徐延德道:“军需购置的权柄,向来操持于兵部,军方干涉不得,都是他们发什么,我们用什么的……”

    “为什么不向朝廷提出异议呢。”沈默沉声道:“朝廷难道连你们的发言权也录夺了吗?”

    “有些事儿说了也没用。”徐延德叹口气,目光复杂的望着沈默道:“国情如此,大家还是难得糊涂吧。”

    “徐阁老愿意糊涂!我也愿意糊涂!”沈默沉声道:“但朝廷的科道言官不会同意!如今朝中已经形成共识“国fang第一、北边第一,的口号越喊越响,尤其是那些年轻官员,早受不了鞑虏年年入侵、京师年年戒严的屈辱,恨不得下一刻就能驱逐鞑虏,封狼居胥!然而他们寄予厚望的京营,却被发现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其失望之情滔天似海!只要内阁不在期限内,给出个满意的处理,漫天的弹章泼洒过来,我沈某人引咎辞职,内阁还是得彻查此事!”

    一想到那些癫狂如洪水猛兽般地言官,徐延德终于变了脸色,定国公爵的世袭罔替并不是无敌的,否则也不会几度被废,他实在不想领教言官们的三板斧……,于是强笑道:“老弟,你不要吓哥哥。”

    “老哥,我和魏国公相娄莫逆,虽然没有斩鸡头、烧黄纸,但一如亲兄弟一般。”沈默语重心长道:“您是他最敬爱的兄长,我也就把您当成最敬爱的兄长,您说,我能害你吗?”

    “不能……”徐延德摇头道。

    “方才和您说的这些。”沈默轻声道:“其实是让您知道风向,咱们好趋利避害,先机而动。”

    延德点头道,他已经被沈默一番连敲带拉,搞得有些头晕了,只能先顺着道:“兄弟,你说哥哥该怎么办?”

    “请老哥相信,有我在,内阁是不会为难咱们家的。”沈默一脸真诚道:“而且徐阁老执政稳字当先”虽然支持京营改草,但他希望能有个和风细雨的过程,大家都能接受的结果。这就需要内阁、兵部、京军,三方相互配合,开诚布公,共同来实现这个目标。”

    “哦…………”徐延德脑子有些乱,借着端茶沉吟不语。徐文璧便接话道:“世叔能让小侄说两句吗?”

    “世子请讲。”沈默颌首笑道。

    “您说的京营现状”小侄完全同意,往昔随父亲在丰台当差,深知“营军皆踉儿戏,人马徒费刍粟,实无用也,!”徐文璧毕竟是青年人”言谈锋锐,毫无幕气,但沈默知道,他这是欲抑先扬,所以只是笑着点点头,听他接着道:“我们心里是很支持改制的”然而难处在于,京营积弊百年,早就变了味儿”已经不是那支威震天下,居重驻轻的王师”而只是军里军外,上上下下吃饭的家伙罢了。说白了,京城这地方狼多肉少,却又勋贵如云,各家都得铺张体面、huā销太大,可进项又太少,别处又找不到钱,只能打这里面的主意。咱们家有南京叔叔支援,向来不在里面伸手,可也不能断了别人的财路,所以父亲在位的几年,只能睁一眼闭一眼。”

    见他一番话,把徐延德的窟窿补上,沈默不禁笑了,心说这小子看着斯斯文文的,其实胆大无耻,有前途,有前途!

    见他发笑,徐文璧有些心虚道:“虽然小侄说得有些直白,但事实就是如此。”又补充道:“况且京营风气也不是勋旧搞坏的,而是那些监军太监,他们从宣德年间就开始全面掌军,侵蚀军资,扼制大将,占役买闲,荒废训练。早就把京军祸害烂了…………虽然先帝撤尽监军太监,把京营交给我们,但已是积重难返,神仙难医了:而且那些宦官对京营的侵蚀,也并未停止,只不过由明转暗,换了个方式罢了。我们无力阻止,只能尽量维持,保证几万人的操练,以报先帝恩情。

    沈默这才敛住笑道:“什么方式?”

    “那些军需的生产,全都是他们控制的……”徐文璧咽口吐沫道。

    “呵呵……”沈默笑起来,笑道:“世子不赖啊,彻底帮国公爷摘干净了。”

    “是本来如此。”徐文璧松口气道。

    “既然那些军需厂都是太监的”沈默也如释重负道:“那就太好了,还以为是你们的呢。”

    “为什么……太好了?”徐文璧感觉不大对劲。

    “我们收集了足够的证据,随时可以取缔这些,胆敢以假冒伪劣坑害朝廷的黑工厂!”沈默朗声道:“只是不知是否和勋贵们有关,现在世子证明我们的担心是多余的!当然太好了。”

    “难道?”徐文璧艰难道:“要采取行动?”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沈默点头道:“世子就等着好消息吧。”小样,想跟我玩,你还嫩了点。

    “啊……”

    “别听孩子瞎说,他什么都不懂。

    ”徐延德只好重新出马,让快要哭出来的徐文璧,还是乖乖泡他的茶叶去,老头儿定定望着沈默道:“大人,其实个中底细,您都心知肚明,咱不玩虚的了,就说你打算怎么办吧。”潜台词是,我能答应就答应,不能答应鱼死网破。

    沈默点点头,将自己的要求娓娓道出[(m)無彈窗閱讀]

第七九八章 海风(上)

    .第七九八章海风(上)

    “还是元辅说的,要让大家都能接受。”对方已经让了步,沈默也把语气放缓道:“内阁的要求是,京营必须刷新振作,有即战之力。国公也该知道,从嘉靖四十年,东南倭患消除后,朝廷边防的重心北移,该到了解决蒙古人的时候。要达到这一目标,只靠边军是做不到的,必须恢复京军的战力,两只拳头一齐挥出,才有可能打得过蒙古人。”

    “这跟勋贵们的利益是不冲突的。”沈默望着徐延德,继续道:“历史早已证明,京军强大,则勋贵势大,京军弱小,则勋贵式微,相信个中滋味,你们比我体会要深。”

    “大人看的很明白啊,确实是这个理。”徐延德不由点头,嘴角又挂起丝苦笑道:“可是,从来只有‘架起锅子煮白米,没有架起锅子煮道理”大道理谁都懂的,可谁能保证,放弃眼前的利益,不会赔了夫人又折兵?”顿一顿道:“退一万步说,世家勋贵们再不往军队里伸手,吃糠咽菜,日子总是能过去下的。但是那些老弱病残,被淘汰下来的官兵怎么办?”

    说到这儿,徐延德的语气沉重起来,真的动了感情道:“太祖皇帝英明,不是我们这些后辈子民敢非议的,但我还是要说,这军户制度实在是太扯淡了……一世为军户,世世就都都要当兵,不允许干别的。说起来有些悲哀,但其实是当兵的幸事。因为这个世道崇尚的,是你们这样仪表安详、辩才无碍、口若悬河、引经据典的读书人。而为国家出生入死、流血牺牲的官兵们,却被蔑称为‘丘八”将领们即使出生人死,屡建奇功,其得到的,也未必抵得上一篇酸腐的之乎者也”

    见父亲的话已经多有冒犯,徐文璧连连咳嗽,提醒他别忘了对面做的什么人。沈默却沉声道:“让国公爷说吧,这话憋在心里很多年了吧。”

    “是啊,我想不通。”徐延德老脸上流露出浓重的悲哀道:“为什么将士们拿生命保卫的这个国家,却把他们当成最下溅的一群人?拒绝他们融入,更不会给他们尊重?”

    这问题让沈默呼吸困难,虽然他辩才无碍,但在残酷的事实面前,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朝廷不也开了卫学,允许每户有一个子弟读书吗?”

    “是啊,皇恩浩荡,但杯水车薪,于事无补”徐延德摇头道:“再说中举有多难?卫学的教学水平又低,一年也出不了几个举人,更不要说进士了。”

    沈默其实是认识几个祖上是军户的进士的,比如吴兑,再比如……张居正。但也不能用以否定老头儿,因为毕竟军户中能冒出头的实在太少,而且一旦考中,也就脱离了军户的身份,得到主流社会的认可了。事实上,这些人都对自己的身世讳莫如深,若不是对他俩知根知底,沈默也不知道他们的出身。又怎能奢求他们,为军户说话呢?

    就整体而言,军户的社会地位低下,能出头的极少,为他们说话的更是没有,这是毋庸置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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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回来,这种地位、这种境遇,能当一辈子兵,也算他们的福分。只有在军队里,他们才有归属,才有饭吃,才能觉着自己还有用。”徐延德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悲哀:“可现在朝廷说,要重新整编,要裁汰不合格者。大人啊,您想过他们离开军营,还能干什么吗?”这时候,一位国公的思想深度终于尽显无遗:“一个士兵退伍还乡,就等于增加一个无业游民,因为他在军队里所学的一切,和养成的起居习惯,已经难于再度适应普通百姓的生活,只能给民间增加不稳的因素。”

    “军官退伍以后,所引起的问题更为严重。在别的朝代,一个退伍军官通常都受到相当的尊敬,会被任命为里长、乡长,或者协助地方官管理民政,这以他们的经验来说,完全可以任愉快的胜任。然而现实是,我们的军官在行伍中所培养的严格和纪律,认真和精确,以及一切优良的素质,在民间统统不受重视,反而会被视为异类和怪物,格格不入。”

    “所以大人啊,不把这些问题解决好,恕我们不能答应。”定国公徐延德说完了一番长篇大论后,定定望着沈默道。

    说白了,就是世家、军官和士兵的利益都要保证,如果换成一般官员,也许会没有准备,有两世经验的沈默,怎会不知道退伍官兵安置重要性呢?所以在来之前,他便已胸有成竹了。满脸感动的回望着定国公道:“公爷宅心仁厚、老成谋国,有您这样的国公爷,真是大明和皇上的福分啊。”潜台词是,我们可以不追究你的责任,不过这样说来,就顺耳多了。

    果然徐家父子的表情,顿时轻松了三分。

    “请放心,朝廷是负责任的。您说的问题,内阁都考虑到了。现在有个初步的草案,您可参详一下。”沈默沉声道:“首先,京营精简整编,这是不可改变的了”但是方法可以变通,”定下底线后,他接着道:“比如由京营内部举行初选,兵部和练兵总理不干涉。他们只针对京营的推荐进行复选,您看如何?”

    这虽然像是脱裤子放屁,但绝不是多此一举,因为这是在保证,内阁将不会审核京营的花名册。这样一来他们最担心的,虚报空额、冒名顶替等罪行,将会被朝廷放过。

    徐家父子的表情又放松了三分,至此全都是好消息,但他们知道,要真是这样的话,沈默哪还用亲自跑一趟?有道是‘夜猫子进宅、好事儿不来”甜枣之后必有苦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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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于未被选中的官兵,他们还会是朝廷的人。”沈默平淡的道出,将改变千万人命运的决定:“但将退出一线的战斗序列,往后勤分流。”

    “怎么讲?”徐延德歇了一会儿,重又精神起来。

    “有两个方向可选,一是屯田,而是兵工。”沈默道:“有道是‘术业有专攻”以后的军队,将不会再既种田又操练,作战部队脱产,屯田部队不再有战斗任务,只进行低限度的训练。”顿一顿道:“同样道理,军工部队也将专职生产军械,不会有别的任务。”

    “……”徐延德沉默许久,才憋出一句道:“这是要改变祖制……”

    “哪里有,军队的职责没有任何改变,只是细化分工了。”沈默淡淡道:“洪武爷时的军队,南征北战、横扫群雄,战力天下第一。要说祖制,这才是祖制;恢复军队的战斗力,才是真正的遵守祖制”

    “呵呵,咱说不过大人。”徐延德干笑道:“但是敢问大人,屯田的田从哪出?军工厂又准备怎么建?”

    “已经查阅过了,京营有屯田二十万顷,朝廷将采取新型屯田方式,把土地分到每户,提供种子农具,所产粮食对半分,相信官兵们会很高兴的。”沈默道:“至于兵工厂,将拨款在合适地点建造大型军事生产基地,需要有组织的劳动力,不下三万人,足以安置落选官兵了。”

    “……”徐延德的脸色有些发白,艰难道““您不是开玩笑吧……”

    “这话说的,”沈默脸上的笑容渐消道:“我像在开玩笑吗?”如今戚继光已经重掌战力最强的神机营,并打开军火库,全营荷枪实弹,沈默已经不怕任何人明着做对了,他这次来,其实是先礼后兵,希望用真诚的沟通,尽量减少整改过程中的摩擦而已。

    了解到沈默的决心,徐延德这次是真乱了……那些屯田,早就被他们上上下下,侵占个七七八八了;至于建兵工总厂,岂不是要断了那些小作坊的命根儿?哪一样都是要割他们的肉啊

    这时候天色不早,夕阳染红了西天,藤萝架下的光线已经黯淡了,徐文璧再次为父亲解围道:“天不早了,请世叔和父亲移座内堂,边吃边聊吧。”

    “哦,天不早了。”沈默仿佛才发觉,对徐文璧道:“这次恐怕不行,我晚上还有约,”说着向徐延德告辞道:“打搅国公一下午,真是过意不去,咱们改天再聊吧。”

    “吃个饭不耽误多长时间的。”徐延德也需要时间思考,更需要跟另两位国公商量,巴不得先谈到这儿呢。

    “也是啊。”沈默促狭道:“盛情难却,那就叨扰一顿。”

    “……”徐延德明显表情一滞,旋即莞尔道:“荣幸之至。”

    晚餐时,双方极有默契的不再谈那些伤感情的事情,而是捡一些轻松的话题说……说来说去,总是会绕道徐鹏举身上,那真是个让人欢乐的家伙。

    又谈到他在南京的情况,说起这家伙的瞻园之冠绝东南,定国公父子交换个眼色,由徐文璧给沈默敬酒道:“听我叔说,东南现在遍地黄金,随便一个府,就要比咱北京富,是真的吗?”要说酒真是个好东西,推杯换盏几个回合,方才有些紧张的气氛烟消云散,似乎双方的感情还更进了一层。

    “那肯定是假的。”沈默已经被这父子俩灌得微醺了,摇头笑道:“大部分还是比不上的。”换言之,就是有几个确实比北京强。

    “侄儿在南京可听说了,叔您在东南可是说一不二,各行各业都听您的。”徐文璧亲热道:“叔的面子可比天大啊……”

    “听他瞎说。”沈默醉眼迷蒙,仿佛完全听不出此话的欠妥之处,谦虚笑道:“都是老朋友们抬爱,不过你叔我还是有点面子的……”

    “那是当然,”徐文璧给沈默斟酒道:“要是小侄在南京就好了,叔叔肯定能指点小侄,也跟着喝点汤。”

    “在北京也一样。”沈默呵呵笑道:“南边遍地是黄金,弯弯腰就能拾起来,凭着你家的名头,那是绝对能分一杯羹的。”

    “哦,咱们还是买地好,还是开厂好?”徐文璧瞪大了眼睛,他爹也侧耳倾听:“快给侄儿讲讲,心里痒着呢。”

    “成,那就讲讲。”沈默红着脸道:“你们家在北京,在东南买地、开厂都不方便。而且强龙不压地头蛇,不好跟人家比。”

    “那还叫遍地黄金?”徐文璧有些失望道。

    “这年代,什么最贵?机会”沈默动作有些夸张、语调也有点拖长道:“你把握住机会,就是找到金山,几辈子都受用不尽。”说着神秘的一笑道:“现在就有个绝佳的机会。”

    “什么机会?”父子俩屏住呼吸,唯恐听漏了一个字。

    “吕宋。”沈默眯着眼道:“知道徐海、王直那些人,为何要自费支援吕宋吗?”

    “不是说水师容不下他们。”徐文璧轻声道:“他们索性借这个机会单干,去挣个伯爵头衔,日后也有立命之本。”

    “那都是官面文章。”沈默酒后吐真言道:“他们是海上讨生活的,大海就是他们的立命之本;再说,他们本质上是海商,无利不早起,又岂会为了点意气,去跟强大的西班牙海军打仗?”

    虽然不知道那西班牙海军强大在哪里,但父子俩知道,大明每年外销的茶叶、瓷器、丝绸,以及各种奢侈品,大都卖给了那个西班牙。现在市面上普遍流通的鹰元,据说就是那西班牙,从大洋另一端的一个叫什么哥的地方运来的……据说那里遍地是金银,被西班牙人铸成了鹰元,运到大明来购买了他们想要的东西,再运回去给国王和贵族享受。

    这些知识还是徐文璧去南京时,打听到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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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欲徐家父子相信沈默的话,海商们贴钱、冒险也要打吕宋,一定是由巨大利益诱惑的……当然不是那劳什子伯爵。

    “其实秘密就在吕宋的位置上。”沈默神秘兮兮道:“它一面朝着我国的南洋,一面朝着茫茫大洋,乃是从大明到美洲航线上最重要的港口。控制了吕宋,就意味着控制了这条黄金航线,其意义不用我再说了吧?”顿一顿道:“而且那里盛产黄金和香料,还有各种珍贵物产,就算没有那条航线,也保准大赚特赚。”

    “但人家吕宋国王能让吗?”徐延德忍不住道。

    “今年春里,吕宋国王已在一次海战中殉国了。”沈默淡淡道。

    “那老百姓呢?”徐延德又问道:“人家不欢迎怎么办?”

    “那里有数万中国移民,整日翘首盼王师。”沈默道:“据说他们要组建个海外藩国,永为大明藩篱,相信皇上肯定会高兴的。”

    “这么说来,倒确实有趣,”徐延德看看沈默道:“可是,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他们想要保持航道的畅通,就必须要得到朝廷和西班牙的承认。”沈默淡淡道:“如果有人能帮他们做到,并充当他们日后保护人的话,他们很乐意每年交一笔不菲的保护费,或者欢迎诸位到吕宋去,与他们共同经营,分享收益。”

    “能给多少钱?”徐文璧好奇道。

    “那得看合作到什么程度,但肯定是以几十万两计的。”沈默笑道:“不过要是我,一定不会要钱,那里土地宽满肥沃,问他们要个几万顷,再派些人去经营打理着,种些值钱的经济作物,然后或是卖往国内,或是卖往西班牙,反正港口便利,不愁没有销路,这才是源源不断的财富,千秋万代的基业呢”

    父子俩让他说的怦然心动,恨不能插翅膀飞去吕宋看看,到底是要银子,还是要土地呢?稳妥起见,当然是要银子了。但是虽然听起来很远很远,可为了几万顷的土地,绝对值得派人去看看……万一要是真的呢?那还用得着在北京抢食吃了吗?北方连年大旱,地里严重欠产,为了不让佃农逃跑,还得先让他们吃上饭,这样剩下来的粮食就少得可怜,土地价值严重缩水,由不得他们不对吕宋的土地心动。

    再想细问时,沈默已经醉得说不出话来了,父子只能作罢,给他熬了醒酒汤,然后叫在前院吃饭的沈府侍卫,将不胜酒力的孩儿他叔送回家去。

    待把沈默的轿子送走,徐文璧回来伺候他父亲睡下,父子俩没再交谈,今天的信息太多,都有些头大如斗,还是明日请另两位国公过府,大家一起议一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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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来是没有第二章了……[(m)無彈窗閱讀]

第七九八章 海风(中)

    .第七九八章海风(中)

    天漆黑,乌云滚滚,海漆黑,恶浪滔天。暴风骤雨席卷着茫茫的海面,掀起一波接一波的滔天巨*,用那惊天动地的声音,宣告着大自然的无上威力在这无边无际、如汤如沸的海面上,有一支船队在奋力的挣扎着。这些平日里耀武扬威的庞然大物,此刻却显得那么单薄渺小,那么不堪一击,仿佛一个巨*扑过来,就能轻易将他们卷入滚滚波涛一般。

    然而你若有一双明察秋毫的慧眼,就会发现这些海船虽在巨*中摇摇欲坠、岌岌可危,然而他们并未在这无比yin威下束手待毙,每一艘船上的水手都在船长的指挥下,豁出了性命与这狂风暴雨搏斗

    甚至他们之间的联系,也并未被这无边的黑暗和滔天的海浪所隔断,每一艘船上都有专门的瞭望手,用千里镜紧紧盯着最大的那艘船的船尾,数着那里的亮点变化,将舰队头领的命令,第一时间传达给各自的船长。总之,为了应付各种顺利和不顺利的情况,他们有一整套夜间信号语言,就是通过这些亮点传达到每一艘船上。

    每一个亮点,其实是一个巨大的油纸灯笼,灯笼里是一个熊熊燃烧的火炬;每个火炬的后面,分别固定着一个金属制的抛物面反射镜,如果是晴天,能轻易将光线传送到三十里外。但现在风雨太大,视线本就极差,加之哪怕浸透了油脂的火炬,也必须要用灯笼罩住。如此光芒顿敛,不到平时的十分之一,必须要用千里镜才能勉强看到几里外的旗舰。

    这种恶劣的条件下,是最考验船队指挥者能力的时候,他必须将风向、风速、洋流、雨量,以及船队中每艘船的排水量和航速差别,全都了然于胸、综合判断,不断改变船队的航向和航速,才能使船队避开最凶险的风浪,又使后面的船不至于掉队……在这茫茫大洋之上,只要一只船掉了队,对于船队来说,它就丢失在没有航路、茫茫无边的海洋里了。

    此时此刻,船队全体的生死,就全在那旗舰的船长手中。借着气死风灯的光线,能看到他的年纪不大,应该不会超过三十岁。虽然甲板剧烈的颠簸,他却仍然纹丝不动的站在那里,紧紧抿着嘴唇,目光坚毅的盯着前方,显现出一种远超年龄的成熟坚定。

    这时,风暴来势更大了,海上巨*滔天,不一会儿就向他们的船扑来一次,浪头卷过,船身便剧烈的摇晃,甚至发出了令人牙齿发颤的呻吟声,就连经验最丰富的水手,也露出胆怯的神情。大副和水手长来到船长室,请求年青的船长砍掉前桅,否则翻船的可能性极大。

    但那船长拒绝了他们的请求,反而下令向南偏西方向转舵,侧顺风航行……这是绝大的冒险,因为一旦如此,就等于将控制权交出,由狂风决定他们会被吹向哪里。一旦偏离了航线,触礁、失散、甚至可能因航速太快,导致船毁人亡,这都是不可预知的。

    副手们劝他再考虑一下,如果砍掉桅杆,把前后的千斤石系入海中,至少可以让船稳一些。

    “愚蠢,我们的船虽然坚固,但因载重太大,吃水太深,若慢下来硬捱飓风浪涌,船体肯定承受不了”船长终于变了脸色,猛然拔出佩剑,朝下狠狠地一挥,斩钉截铁道:“休得再言,传我的命令敢抗命者,斩立决”

    这时一个穿着山文甲的将军,也重重点头道:“服从船长的命令吧”

    见地位最高的两个人意见一致了,众人知道无可更改,只好面如土色的转身,摇摇晃晃地出了船舱。

    看到旗舰上发出的信号,其余船上的船长难以置信,全都认为那人疯了。但旗舰已经调整航向,陡然加速向西南驶去,根本不给他们思考时间。为了避免掉队,只好一边大声咒骂着,一边也下令转舵跟随而去。

    噼啪——天空中划过一道闪电,照亮漆黑的苍穹,但见海面上一艘接一艘的巨大海船,侧顺着台风风向,劈波斩浪,向着西南方向迅猛前进,前进,前进进——在强大的风力下,人力已经起不了什么作用,虽然甲板上的水手们,仍在水手长的指挥下,将一条条缆绳绑扎固定,虽然大副已经带人把辅助帆跳到了最佳角度,但在大自然的力量下,这也只是杯水车薪……还是要看这台风,究竟会把他们带到哪里去——

    所有人都在虔诚的祈祷,妈祖娘娘、观音菩萨、圣母玛利亚保佑啊老天爷饶恕我们吧

    在这段暗无天日的煎熬中,那年青的船长,始终保持着标枪般的挺立,脸上更没有一丝慌乱。水手们一抬头,都会看到他沉着冷静,稳如泰山的身姿,心里也就不那么慌了,暗道:‘看来能逃过这一劫……’

    不知过了多久,虽然风仍在吼,浪仍在啸,满天的乌云仍笼罩着四周,但每个人都明显感觉到,已经离危险越来越远了。因为咆哮的海浪渐渐减弱了,怒吼的台风也小了不少,虽然仍旧波涛汹涌,也还下着雨,但他们都能看出来,已经逐渐离开危险区域了。

    “妈祖娘娘显灵了”“哈利路亚”“阿弥陀佛……”水手们纷纷跪倒在甲板上,向各自的信仰磕头谢恩。

    “其实他们真该感谢的是你。”那穿着山文甲的将军,走到终于表情放松的船长身边道:“看来你是对的。”

    “先帮我解开。”船长呲牙裂嘴道,原来他把自己绑在了立柱上,怪不得能站那么稳。

    “不过我还是很好奇。”那将军一边给他解开绳索,扶他坐在椅子上,一边问道:“你决定顺风行使,到底是有信心,还是碰运气。”

    “咱不会拿两千多人的性命开玩笑。”船长一边揉着酸麻的腰背,一边酷酷道:“遇上飓风躲不开,船千万不能停下来,只有从顺风半圆通过。”

    “你怎么知道顺着风就能逃出去?”那将军还是不解道:“万一被卷进去怎么办?”

    “见得浪多了,就知道这玩意儿也有脾气可摸。”船长道:“这种飓风是有风眼的,从南往北打着旋,风眼正北方刮西风,”说着逆时针比划个圈道:“然后依此是西北风、北风、东风、东南风、南风、西南风……我观察它向正北移动,自然该保持在它的顺风边,而又与风眼移动方向相背的位置,这样就可以侧顺风航行,逐渐离开飓风了。”

    “算了……”那将军听得晕晕乎乎,哪能弄明白那些东西南北风,只好放弃道:“只要脱离危险就行。”

    “还不敢说那么早,风眼要是改变方向,我们就彻底没救了。”望着已经松弛下来的水手,那船长淡淡道。

    “……”那将军郁闷道:“你不能这么不负责任。”

    “你还是继续祈祷,咱们能顺利到吕宋吧。”船长闭上眼,不一会儿,竟发出细长的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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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船长一觉醒来,东方已是霞光万道,风彻底停了,天空一片湛蓝,大海恢复了平静的碧绿色。

    伸个懒腰站起来,船长走到瞭望台上,眺望着船尾方向,一、二、三、四……五艘海船全都在,他终于放下心来。接受水手们的欢呼后,便示意他们抓紧时间清理甲板、修补破损,以迎接下一次风浪。自己则倒一杯西洋威士忌,倚着栏杆,望着烟波浩渺的海面,呼吸着馨人肺腑的海风,心中轻声道:“活着真好……”

    这一刻,他回想起十年前,自己第一次离开家乡,去澳门讨生活的那个下午,那时自己还没有大号,只有个小名叫阿凤。

    原先的澳门只是个叫濠镜澳的小渔村,因其有南北二湾,规圆如蚝壳……也叫‘蚝镜’而得名。听人说,是那些佛朗机人跟官府把这里租下后,才有了‘澳门’这个好听的名字。

    又何止是地名改变了呢,原先的小渔村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高大的房屋、宽阔的道路和拥挤的街道,以及街道上熙熙攘攘的生意人。许多来自天边异国的奇装异服、长相奇怪的异族人,带着奇怪的味道,和数不清的珍奇发明来到这里,用自己的新鲜玩意儿,换走柔软光洁的丝绸、清香诱人的茶叶,以及薄如蝉翼的精美陶瓷……

    那天的阳光带着ya热带特有的咸味,照在他尚显稚嫩的脸上,那双年轻而好奇的眼睛,却眨也不眨,唯恐露看了这光怪陆离的世界。但当他来到码头上,站在那高大海船的阴影里,仰头望着遮住了天的船舷,和顶住了天的桅杆,眼里终于再没有其它。

    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抚摸那粗糙的缆绳,心也猛烈的跳动着,一个强烈的预感迸发出来,这就是自己此生的归宿了。这一年他十七岁,从潮州饶平老家,来到澳门的十六浦码头,走上最大的一艘海船,当上了一名最低级的水手,同时也有了自己的大号——李奔马,这个很快就令人闻风丧胆的名字。

    起先见习水手李奔马职业生涯十分普通,每天洗甲板、拉缆绳、刷油漆,还捎带着给头头儿们倒洗脚水,如果这样下去,他也就按部就班的干下去,熬十年成为水手长或者大副,或者还达不到。但时代没有给他按部就班的机会。当时倭寇与朝廷的战争,已经到了白热化,正常的生意根本进行不下去,而且徐海、陈东、叶麻子等人在浙东的节节胜利,使海商们看到了更好的发财机会——如果不用进行交易,直接抢就可以发家致富,还没什么危险的话,相信这世上没有谁还会老师做生意。于是许多往日专搞走私的海商,纷纷转型为‘海上绿林”其中就包括李奔马的船主泰老翁。

    由于机智勇敢,对海战更是天赋异禀,见习水手李奔马很快在海盗中脱颖而出,得到泰老翁赏识,二十岁便成为了其主力舰的管带,在闽广一代创下了赫赫大名。泰老翁病故后,他继其事业,成为了这支海盗的首领。

    与一般海盗头子光想着大块吃肉、大秤分金不同,李奔马是个有远见、有想法的人,他知道靠烧杀老百姓是没前途,早晚会被官兵剿灭,于是打定主意,要改变海上绿林的生计。也许是从《水浒传》中学到了经验,他竖起了‘以索土霸为济贫,格杀贪官拥廉吏’的大旗,择定澎湖岛为基地,招纳贫苦百姓,扩大队伍。趁着别人醉心抢劫,积极拓展海上贸易。几年后辖船舰三百余艘,民众四万以上。且纵横海上,从未滥杀无辜,所得资财,由部众公平分取,为众拥戴,势力日渐扩大。

    然而这时候风云变幻,陈东、叶麻相继授首,徐海接受招安,就连老船主也在死里逃生后,非但没有报仇,反而仍接受了朝廷的招安。林凤也想效仿他们,但徐海王直都不愿意,这个后生的实力膨胀太快,不尽早铲除的话,日后又要多一双筷子抢食。于是王直捏造他和日本人勾结,意图霸占台湾的证据,希望引来官府的怒火……当然也不全冤枉李奔马,他的部下确实各个种族都有,还有个精锐的日本浪人小队,其目地的确容易惹人怀疑。

    而当时的东南总督胡宗宪,同样需要有不停的战斗,来维系自己的地位,于是在其领导抗倭后期,将其当成了主要对手。先是福建总兵戚继光,渡海捣毁他在澎湖山的老巢。其卷土重来,又被继任总兵胡守仁击败,逃至钱澳求朝廷招安,但两广总督徐云翼不许。没了根据地的李奔马,虽然船多兵广,也只能往来于闽,广之间海域流窜,结果为大明东南水师,联合五峰船队围剿,王直义子毛海峰亲帅快船追至淡水洋,击沉其坐船,倭酋李奔马下落不明。

    关于李奔马的官方记载就到这里,后面的事情无人知晓,所有人都认为他必死无疑,包括当时重伤落水的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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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当他醒过来,发现自己竟躺在当年%138看书网%的澳门城里,窗外就是那记忆深刻的十六浦码头,码头边静静停靠着一排巨大海船,看起来倒是比当年的船要先进多了。

    休养了一段时间。当他恢复的差不多的时候,一个叫开阳先生的文士,在两名武人的陪同下,出现在他的房间里。

    没有寒暄,李奔马直接问,为什么要救我。

    “因为你很有价值。”开阳先生也不隐瞒:“所以我们贿赂了毛海峰,在你的战舰沉落的第一时间上前,万幸把你救上来。”

    “我有什么价值?”

    “你是我见过最有天赋的航海家,有很强的领导力,冷静、自信、有雄心,且还很年轻。”开阳先生两眼放光的望着他道:“我想收你为徒。”

    “你是干什么的?”李奔马狐疑的望着这人道:“藏头露尾可不是好汉。”心说你配吗?

    “既然要收你为徒,当然不会跟你隐瞒,”开阳先生淡淡道:“我叫郑若曾,你也许听说过我。”

    “你是胡宗宪的幕僚”要不是两个大汉虎视眈眈,李奔马很可能跳起来掐死他,道:“就是你在那出谋划策,才害死我一班兄弟”

    “错,我已经离开大帅数年了。”郑若曾面露悲哀之色道:“而且大帅也已经解甲归田了。”

    “那你现在是什么身份?”

    “南洋公司总裁。”郑若曾淡淡道。

    “南洋公司,没听说过……”

    “新成立的。”郑若曾望向窗外道:“这个码头,以及码头上所有的船,都是这个公司的。”

    “实力不小啊……”李奔马两眼一眯道:“最先进的大海船三十艘,货船五十艘,全都是刚下水的。”

    “不错。”郑若曾点点头道:“看来脑子没留下后遗症,我很欣慰。”

    “……”李奔马翻个白眼道:“南洋公司是佛朗机人的?”打死他都不相信,这穷酸一样的家伙,是这公司的主人。

    “不是,”郑若曾淡淡道:“不瞒你说,东家是东南的豪族。”

    “九大家?”李奔马皱皱眉道:“算了,不问了,知道多了,对我没好处。”说着面色一沉道:“我那些部下还有跟着我的百姓,现在如何?”他的表情明显紧张起来。

    “呵呵,放心,很好,”郑若曾笑起来道:“沈经略接受了他们的投诚,并把他们安置在你老家那边,重新给他们上了户籍,日后安生过日子……你随时可以回去看他们,对,正大光明的回去,你已经被赦免了。”

    “真的?”李奔马心念电转,目光一紧,紧紧盯着郑若曾道:“看来,南洋公司的能量不小啊。”

    “说对了,”郑若曾点头笑笑道:“怎样,答应做我的徒弟了?”说着游说起来道:“做我的徒弟很爽的,不仅不会打骂你,还会把你提高到另一个境界。而且出徒之后,还可以直接安排你进公司,当航海部门的负责人……”说着一指外面道:“这些船都归你指挥。”

    喋喋不休了半天,只换来李奔马一个大大的白眼:“我有的选择吗?”且不说那些部下和百姓就是他的羁绊,单说外面这支阵容强大的船队,就足以激起他再次%138看书网%的壮志。

    “呵呵,也是。”郑若曾笑起来道:“对了,为师以后怎么称呼你,叫你奔马?”

    “……”李奔马心说这人真不要脸,还没拜师呢,就先自称上了,不过懒得跟他计较,想一想道:“李奔马这个名字,已经成了历史,我本姓林,小名阿凤,就叫我林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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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张很重要哦,把一些读者脑补的情节给补上了。[(m)無彈窗閱讀]

第七九八章 海风(下)

    .第七九八章海风(下)

    拜师之后,林凤才发现,自己并不是郑若曾唯一的徒弟……其实说是‘学生’更合适。学习很重,每天都要上课,没有假期,除了郑若曾教授的三门课外,还有数学、地理、历史、结构学,还有力学、物理、化学,以及介绍世界最先进海船知识的‘舰船’课程。

    其中最重要的是数学,西洋教员告诉他们,航海专业学的好坏,都靠数学,所以在课程安排上,也十分偏重数学。三年里,他学习了代数、几何、三角、弧三角——地球是圆的,所以航海学需要弧三角。后来还要学习微积分,现在想想还头痛。但培训班的要求十分严苛,一学期三门考试不及格,便会被开除;两门不及格,会被停发薪水一学期;一门不及格,则薪水减半……虽然现在只是学员,但他们的薪俸堪比朝廷一品大员,看在钱的份上,也要咬牙坚持不挂科。

    除了每年有三个月的海上实习,其余时间林凤和他的同学们,便日复一日的重复着枯燥的学习,期间有忍受不住退学的,有跟不上班被劝退的……但据说离开班里之后,公司安排的也不错,若不是生性要强,他也想就这么算了……三年下来,班上只剩下他和另外五名同学顺利毕业,同时又有两期新的培训班开班了,而且学员更多。

    本来还应该有一年的实习期,然而这三年里,南海公司的业务扩大了十倍,已经一跃成为第三大的海运集团,就更凸显出人才的缺口。他这个昔日的大海寇,便被直接任命为第五护航队指挥官,麾下有五艘全副武装的战舰,专门在海盗最猖獗的航段巡航,半年时间完成护航五十次,遭遇海盗二十七次,二十七次击退对手,击沉敌船十五艘,俘获二十七艘,俘虏两千余人,一时风头无两,大名威震南洋

    上月完成任务,回港休整后,他的护航队便没有再出发,而是接受了一项秘密任务——搭载一千五百名雇佣兵,出击吕宋岛

    身为新式的舰队指挥官,林凤对发生在周边地区的事件极为敏感,而今年最吸引他注意力的,当属‘五峰联军攻吕宋’莫属了。

    自打年前,朝廷颁布谕旨,有志愿前去保卫吕宋者,若能大获全胜,可封伯爵整个海商界沸腾了。能得朝廷封伯爵,光宗耀祖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能合法的在吕宋安营扎寨,控制马尼拉——这个不亚于马六甲的重要港口

    海商们太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了,于是过年期间齐聚台湾岛,撺掇王直带头出兵。毕竟对方是强大的西班牙,虽然他们犯了远离后方的兵家大忌,但没有老船主领头,海商们也不敢轻启战端。

    其实徐海是更好的首领人选,但他和王直早划分了势力范围,东南洋不是他的地盘,所以虽然急得抓耳挠腮,为避免得罪王直,只好望洋兴叹。

    而王直这些年来,身体状况大不如前,雄心壮志好像也跟着消散,虽然也很想拔这个头筹,但又不想得罪西班牙人。就这么犹犹豫豫,一直到了三月里,才终于下定决心,派手下大将、义子毛海峰率其本部,联合各路海商,凑出六十二艘大小海船,组成两千人的联合舰队,从台湾鸡笼出发,出击吕宋群岛。

    然而这次出击的准备太过拖沓,已经没有了奇袭的效果,舰队一进入马尼拉湾,就被西班牙人的巡逻快船发现了,很快招来了早就严阵以待的西班牙战舰,菲律宾总督黎牙实比亲帅舰队给予迎头痛击。

    既然对手早有准备,这时正确的选择就该是暂避锋芒,然而好勇斗狠的毛海峰,仗着兵力远超对方,竟也列阵展开对攻。然而战场上,不是看谁兵多就能取胜的,海战更是如此,这支七拼八凑起来的舰队,虽然船数众多,但彼此毫无配合可言,且无论武器还是战斗力,都远远不及强大的西班牙海军——拼远程,大炮不如人家打得远、打得准,只能被动挨打;接舷战,西班牙更是天下无敌,杀得他们落花流水。

    双方两次海战,均以毛海峰部惨败告终,至少十五条船,五百余人丧身海底,不得已,毛海峰只好率军撤退。

    见打跑了明国人,黎牙实比着实松了口气,其实他看到那声势浩大的舰队,也是倒抽一口凉气,这万一要是寡不敌众,那多年的辛苦牺牲,就全都白费了。但他高兴的太早,很快传来消息,明国人并未退回台湾,而是沿着吕宋海岸北上,进入了玳瑁港,并在班诗兰建立城寨,并凭险筑垒,设炮台多处,竟有常驻吕宋的准备,并受到当地人的欢迎和支持。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黎牙实比虽然不是中国人,但也明白这个道理。班诗兰距离马尼拉只有四百里,一日不将其消灭,黎总督就一日睡不好觉。经过一段时间的准备后,他调集本国在亚洲几乎全部可调集的兵力——五艘主力舰,三十艘快艇,六百陆战队,五千各族仆从军。兵分两路,一路从陆地攻击,另一路从海上发起突击,意图给对方造成腹背受敌的威吓。

    海上突击队的运气极好,他们借着夜色到达玳瑁港时,竟发现对方的战船全都停靠在港湾中,水手们全都上岸休息,只有少数人看守,结果西班牙人轻易的整支舰队尽数烧毁。

    陆地上,西班牙突击队也展开了猛攻,在外围据点打死了一百多名‘海盗’……是的,西班牙人就是这样称呼他们。这时水上突击队也加入进来,对毛海峰的老巢形成夹击。然而毛海峰毕竟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借着万分危急之际,他终于彻底掌握了指挥权,先命人将营寨的栅栏点燃,那里本来就堆满了干草,一下就火势冲天,西班牙人根本无法攻入。

    利用这难得的喘息机会,毛海峰收拢部队,并进行了重新的整编,撑过了最危险的第一夜。

    ~~~~~~~~~~~~~~~~~~~~~~~~~~~~~~~~~~~~~~~~~~

    次日,西班牙人本计划排成方阵进行攻坚,但毛海峰不愧是老匪出身,他依据地势修筑的据点不仅建筑坚固、防守严密,而且配备了数门大炮和很多小炮,可谓攻守兼备的王八壳子。

    相比之下,西班牙人的大炮口径太小,而且弹药也不够。前线指挥官萨尔西多放弃了强攻……这是十分明智的,否则仰攻据点的西班牙突击队,完全可能被红了眼的毛海峰彻底消灭。

    西班牙人经过研究决定,采取围而不打的办法,坐待毛海峰部众的粮草消耗殆尽,这正中了小毛同学的下怀……如果西班牙人听说过岑港之战的话,就万不会选择这个看似正确的战略。

    围困足足持续了三个月,期间自然发生了不少激烈的战斗,毛海峰憋着劲儿要洗刷耻辱,因此始终亲临一线指挥,使本方始终维持士气高涨,不仅没有被攻破据点,还给对方造成不小的杀伤。

    然而西班牙人转攻为困,占据了战局和补给上的优势,毛海峰们被死死地困在了据点内,粮食日渐耗尽。令人诧异的是,王直派出的援军,竟只在吕宋外围露个面,就以对方的海军强大,无法靠近为由,施施然就返航了,似乎放弃了他们。

    林凤虽然和毛海峰有仇,但不能看着同胞被西夷剿灭而无动于衷,数度请郑若曾派自己去玳瑁港解围,然而都遭到了拒绝。不同意的理由只有一个——时机不成熟。

    南洋公司的组织十分严密,没有总裁的同意,护航队根本出不了十六浦,林凤只能生闷气、干着急……终于,在他变成海边望夫石之前,总裁大人下达了出发令。这时候,已经是六月份了。

    按照郑若曾的计划,林凤的舰队将不去玳瑁港,而是迂回马尼拉湾,趁着西班牙人兵力空虚,直取马尼拉,围魏救赵按郑若曾估计,从澳门到马尼拉,全部航程两千五百里……换算成他所学的单位,就是六百七十五海里,最新型号的战船,满载航速十八节,两天就能到达,所以他联络了当地的分公司,准备在两天后……也就是六月十八日里应外合,帮助林凤部拿下马尼拉。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舰队出发的第二天,遇到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台风,虽然靠着林凤的经验和知识,舰队躲过一劫,只折损了二百余人,可也偏出航线数百里,足足晚了一天才到达马尼拉湾外围。

    已经不能执行原计划了,生性谨慎的林凤不敢贸然行动,决定先打探清楚再说。他早已将这里的海图烂熟于胸,指挥着舰队藏匿于马尼拉湾外,一处新月形的岛屿边,同时派出小艇趁夜色深入马尼拉湾,与岸上的联络人接头。

    第二天早晨消息传回,公司准备制造混乱的人手,果然被西班牙当局抓获,然而之后一天,城内并未加强戒备,守军该回家回家,似乎只当成了寻常的骚乱事件,并未想到这是某个计划的一个环节。

    里应外合没有可能了,下一步该怎么办,林凤和那雇佣兵指挥官陷入了思考。但很快他们便不再犹豫,因为一个突发状况使事情简单起来——一艘给玳瑁港送补给的西班牙运粮船,因为船底漏水而不得不紧急偏离航道,向新月岛停靠,结果被林凤的战舰包了饺子,船上共有二十五名西班牙士兵,林凤除了留下一个活口外,其余全部杀掉,船上物资自然不会浪费。

    最多一天,玳瑁港的西班牙主力就会发现运粮船失踪,如果其指挥官足够谨慎的话,一定会回师援护老巢,也就是说,留给林凤他们的时间,最多不过一天半而已。

    必须要当机立断了,林凤的舰队马上进入了马尼拉湾,远远地就抛锚了,以免惊动岸上的西班牙人。利用夜幕降临前的时间,林凤请那穿山文甲的陆上指挥官抓紧时间挑选突击队,待天色一黑,便马上登陆,直取马尼拉。

    那指挥官早有准备,很快便组织起一个四百人的敢死队,其中二百人是火枪手,另外二百人是日本雇佣兵……日本国内大战愈演愈烈,无数战败的武士和士兵被驱逐出境,然而现在已经没得倭寇做了,好在他们组织性、纪律性、服从性都近乎完美,且打起仗来悍不畏死,深得海商青睐,也不愁没有饭碗。

    南洋公司就是招收日本人最多的海商之一,这次林凤带出来的两千多人,其中就有五百多日本来的,还有二百多百人、三百多安南人,真正的大明人,只有一半而已。人员驳杂,并不代表他们无组织无纪律。事实上,在南洋公司科学的管理、严格的训练,以及优厚的待遇条件下,只要不是无可救药的印度人和吕宋人,都能成为这支多国部队中的合格一员。

    想到这里,林凤看一眼那魁梧黝黑的巨汉,听说这些人都是他训练出来的,果然是人不可貌相啊。

    不过这个人神神秘秘的,林凤问他叫什么,他回答说:“以前的名字忘了,你叫我老黑吧。”

    连真名字也不肯透露,看来这个南洋公司,还真是秘密重重啊。

    当晚天色极暗,星月潜形,狂风大作,这既有利于突击队隐蔽登陆,但也造成了登陆的困难。但时间已经不容易再等了,四百人的敢死队,在一个据说曾经是小名、叫小野水王的武士率领下,强行搭乘小艇出发了。

    与老黑站在甲板上,看着敢死队消失在视线中,林凤叹口气道:“感觉从毛海峰来吕宋开始,运气就不在我们这边,什么倒霉事儿都遇上了,真邪性啊……”今晚要不是突然起大风,直接大军直抵马尼拉,肯定胜券在握,哪还用再费这番周折。

    老黑也深以为然,但他的脸上没有一丝动摇,沉声道:“开阳先生对你说过这场战役的意义吗?”

    “嗯。”林凤点点头,表情严肃道:“他说,我们正在历史的交叉点上激战,这场看似小小的战役,将决定谁将是南洋的真正主人。如果我们不能打败西班牙人,他们将获得进军亚洲的落脚点,建立血腥的殖民地,甚至对大明造成威胁。到时候在南洋的几十万华人,处境将十分危险,而我们也将失去对南洋的控制权,更加无法保障南洋同胞的安全”下南洋的潮州人太多了,所以林凤对这些人特别有感情。

    “是的。”老黑点头道:“所以多少牺牲都能承受,必须要保证胜利”林凤重重的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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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狂风之中,敢死队直到次日早上卯时,才登陆上岸,一问随行向导,竟然偏出马尼拉城十几里。啥也别说了,迅速跑步前进吧,于是在向导的带领下,急忙往马尼拉城奔去。

    一些当地人发现了这些人,非但不惊慌,反而加入队伍给他们带路。据说拉贾苏莱曼的死,彻底激化了西班牙人与当地土著的仇恨,看来此话一点不假。

    小半个时辰后,命苦的敢死队终于看见远处的马尼拉城了,小野水王本要下令发起最后冲锋,却被当地人告知,西班牙守军总指挥戈伊特的别墅就在道边,小野有着日本人特有的二,马上改变主意,转而攻击那座别墅。

    战斗短促而激烈,敢死队在付出七八条性命后,攻进来由十几人把守的别墅中,打死了住宅内的所有人,也算他们时来运转,戈伊特竟然真在家里,正准备穿戴整齐去城里上班呢,结果被一箭射中手臂,在试图跳窗逃跑时被乱枪击毙。

    然而这么一阵乱枪打鸟,使他们失去了宝贵的突然性,城内的西班牙人终于醒悟过来,他们得以带上武器弹药投入战斗。

    你不得不佩服这些以殖民为业的西班牙人警觉与训练有素,利用这极短的时间差,他们便在城内道路上设立了伏击圈。当小野率领敢死队一头撞上来后,便被密集的弹雨打死了八十多人,一下就溃败下来。

    此时,敢死队离舰队距离过远,增援和补给都很困难,看着无法赢得这场战斗,小野只得下令撤兵。退到那座仍然烧着大火的别墅时,他狠狠抽了自己一个耳光,骂道:“八嘎,真是个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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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加快更新速度了,明天两更。[(m)無彈窗閱讀]

第七九九章 人人自危(上)

    .黄昏时分,损兵折将的敢死队撤回来了”小野水王要剖腹谢罪”被老黑一脚踹翻在地,骂道:“最烦你们这样的,动不动就切腹!”,“就是,往海里一跳多省事儿,弄脏了甲板还得擦。”林凤也附和道。

    “……”小野水王快要吐血了。

    “抓紧时间休息”老黑看看他:,“下次不许失败。”

    “嗨……”小野猛地点头”心说就等这句呢。

    待小野水王下去,林凤的表情恢复严肃道:“明天必须拿下马尼拉,否则前线的西班牙人回援”情况就复杂了。”

    “嗯”,”老黑点头道:“西班牙人确实厉害,敢死队的鸟统兵说,和他们对射根本不是对手。”

    “是啊,他们的战斗力和素养都强于我们。

    ”林凤深以为然道。

    “那就用数量去砸!”老黑咬牙道:“明天我亲自带队!”

    “不行”,”林凤摇头道:“太危险了。”

    “顾不得那么多了。”老黑豁出去道:“明天要是拿不下马尼拉,我也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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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总结昨日的战斗,林凤认为舰队的泊地太远,不能对攻击部队形成有效的增援,于是下令拔镝,开进了马尼拉港口。老黑亲帅大部队登陆,打先锋的还是那队日本人。

    是日狂风大作,在马尼拉的华人青年,不顾危险的穿棱于大街小巷,将西班牙人修建的一座座宅邸点燃,冲天大火在短短一年之内”再次笼罩了这座美丽的城市……上次是坚决抵抗西班牙人的土著国王苏荼曼阵亡,土著人将他们自己的都城彻底焚毁”给殖民者留下了一个废墟。

    西班牙人早就全躲进总督府的碉堡里,又在四面用泥土填塞的木柜子加固,还把原先配备在城内的大炮,也都拉进了碉堡。女人照料伤员,孩子承担起运送弹药和食物的工作,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准备着。

    碉堡的瞭望口上,一个身材高而瘦削”有着黑色眼睛,红棕色卷曲头发,留着好看的卷曲胡须的男子,穿着红色军装,白色军裤”长筒皮靴,佩蓝色绶带,手扶着垛口向远方眺望。他就是西班牙的菲律宾总督黎牙实比。

    黎总督一边看着城中四处燃起的大火,一面使劲抽着卷烟。那张总是自信满满的脸上,此刻却满是烦躁与不安。他不仅为眼下的危机而担忧,还为帝国在亚洲的集张计划忧心忡忡……

    自从顺利到达吕宋群岛,并轻松击败当地武装,展开殖民后,他便成为帝国新近蹿红的名流”甚至得到了与国王陛下通信的机会。在信里,腓力二世陛下表扬了他的冒险精神和卓越的能力,更是提出了进一步与中国展开贸易,甚至希望能征服中国的伟大目标。

    黎牙实比也冲昏了头脑”甚至在回信中,向国王大言不惭道:,“中国是很富庶而人口稠密的,如果陛下乐意调度”我们数年之内便能完成对那里的征服。”然后便展开了前期的侦查和测绘工作,并在去年年底,将手绘的吕宋与中国的沿海地势图,和一本中国地图册《广舆图》一并寄给西班牙国王菲利浦二世,并在信中提出了一个雄心勃勃的计划”希望国王批准他入侵中国。

    然而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自己的计划还没送到国王御前。几个月后”一支来自中国的大规模海盗舰队,先给他来了个下马威。如果不是对方组织混乱,且缺乏周密的计划,恐怕己方一战就要被赶出马尼拉了。

    虽然幸运的取得了海战的胜利”并在接下来的玳瑁港突袭战中,顺利的夺得先机,然而那些中国海盗在逆境中爆发出的强大战斗力,彻底把西班牙人吓坏了。黎牙实比最近经常问自己,一支小小的海盗如此彪悍”如果更多的中国人、甚至包括强大的明政府突然对这个群岛发生兴趣”太平洋上还能有西班牙的容身之地吗?

    现在对方的援军终于到了”而且采取了极高明的战术,用新学的汉语说,叫,微微就招”让他的心中充斥着浓重的挫折感与恐惧感。黎牙实比很清楚,如果这一战败了,他们这些不得人心的侵略者,将失去马尼拉,然后失去整个吕宋群岛。进军中国和称霸世界的伟大梦想也将成为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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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必须要死守住!”,黎牙实比狠狠的把烟蒂踩灭,大声向他的部下们叫嚷着,要把自己的决心传递给他们。

    然而众人脸上的表情都不轻松。毫无疑问”这是西班牙人开始建立全球殖民地以来遇到的最强对手,兵力远胜于己方,且装备和战斗力也不逊色!而己方的军事指挥官已经阵亡,更严重的困难是,他们人数太少”因为班诗兰的战事到了最紧要关头,留在马尼拉的官兵不足百人。幸好半夜里,一只殖民小队从附近岛上回援,使碉堡中达到了一百五十人左右。

    其实还有上千仆从军,但那些人跟着一起烧杀抢掠没问题,可一遇到这种硬仗,不添乱就是万幸”还可能在背后捅刀子。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所以指挥官把他们全都安排在碉堡外,负责外围防线。

    果不其然”大火一着,喊杀声一起,那些仆从军便一哄而散”等“中国海盗,冲进总督府的院子,和碉堡之间已经是一片开阔地了。

    没有遭到预想中的外围抵抗,进攻一方有些错愕,唯恐其中有诈,竟硬生生收住脚步,隔着一片空旷的草坪,向那碉堡处眺望。但很快就发现并没有埋伏,只是对方没有安排防守罢了。

    老黑下令向那碉堡发起进攻。

    一个留着猥琐发型中间剃光,四周的头发留着往后梳,穿着睡袍一样的死霸装,脚踩一双木屐”露着毛茸茸的小短腿”和迎风飘荡的护心毛的小个子日本人,前小名小野水王阁下,出现在队伍前列”拔出雪亮的武士刀,向前一伸,呲牙道:,“杀哈哈!”于是率领一百多日本敢死队,蝗虫一样冲上去。

    待他们喊杀着冲到一半时”西班牙人的排枪响了,火力密集而准确,当场就撂倒二三十人。然而其余人并未崩溃”而是继续叫嚣着朝碉堡冲去。

    他们身后,老黑也命令火枪手全力开火”对碉堡上展开压制。

    一时间,总督府院中枪声密集,喊杀声,惨叫声不绝于耳。

    应该说,日本人还是很英勇的,小野水王带着部下一直冲到碉堡下,手脚并用的往上爬。若不是西班牙人早有准备,用滚油伺候,这一波攻击就能杀进去了。

    不过现实没有如果,所以他们还是在付出了七八十条人命后,狼狈的退了下来。

    老黑也急了,又组织两次进攻,却均以失败告终,死伤十分惨重。到中午时候”林凤从船上给他们运来了大炮,正对着碉堡开始轰击,对方也以大炮还击,且射术明显更精良。对射了半个时辰,非但没有占到便宜”还被人家炸坏了三门将军炮。

    老黑彻底急了,正要亲自率军发动总攻”就在这时,吕宋分公司的代表出现在他的面前,还给他带来了四十辆装甲车……那是当地华人,将厚厚的棉被用水浸透了,覆盖在手推车上,可以为他们提供有效且移动的防御。

    老黑立刻组织敢死队,在,棉甲车,的掩护下”再次向前推进。这下果然要好很多,西班牙人的枪弹”无法伤害到躲在丰后的将士,只能眼睁睁看他们越来越近。

    老黑见状大喜,把所有的,棉甲车,都用上,只留下二百人的预备队”其余人全都发起了猛攻”对西班牙人的碉堡形成了围击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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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此同时,海上也发生了激战,原来西班牙前线指挥萨尔西多”是个十分谨慎的人,当晚没有见到两船到岸,第二天天不亮,便分出三条主力舰”搭在一半的陆战队员”回马尼拉查看情况。

    三艘战舰在半路就碰上了前来求援的快艇,指挥官当即决定,发起突袭”击毁停泊在港湾中的敌军战船。然而林凤早就严阵以待,摆好了战斗阵型,待敌军一杀到”立即大炮伺候。

    西班牙海军号称天下无敌”当然不是浪得虚名,他们立刻一线排开迎击敌军”发射一次偏舷齐放后,调转方向”以便返过来再进行下一轮炮轰”这就是令他们引以为豪的,单线迎击,战术。

    然而令他们吃惊的是,对方似乎也擅长同样的战术,他们同样一字排开,避免近距离接触,只用侧翼开炮,在旗舰的率领下奋力前进”试图抢占上风处。

    西班牙人当然不能让对方得逞,于是奋力摆脱被抢占上风的危险,并试图去抢占对方的上风。于是两支由大型战舰组成的舰队,在宽阔的马尼拉湾中,始终保持着四海里以上的距离,胶着在一起。双方都只用猛烈的炮火攻击对方。

    林凤记得那个曾经在皇家海军担任舰长的佛朗机教员,这样对自己耳提面命:,你应尽力避免与它们过分接近,只用你的大炮就能打得它们折戟沉沙……使得战争能在更安全的条件下进行,也减少了舰队船员的损失。,在他以林凤之名,进行的一系列海战中,正是依靠这一战术,每每大胜而还。

    而现在,他不禁要怀疑,当两支采取同样战法,水平又差不多的舰队遇到一起时,西班牙人要强一点,但林凤多他们两条船这是在打仗,还是在跳宫廷舞呢?

    虽然双方都是双层大舰,且配备了几十门大炮而威力倍增,但事实上,只靠炮弹是很难击沉对方的。即使被主炮发射的三十斤xx命中,也只会造成一个不大大的弹洞一吊然穿入爆炸时飞溅的碎木片”可能会杀伤船员,但对船只的整体结构,却无法带来多大损害。只有火势蔓延”才有可能焚毁船只”然而双方船员都经过严格的损管训练”基本不会发生这种灾难。

    结果双方在海上乒乒乓乓打到天黑,谁也没奈何得了谁,一艘敌舰也没击沉。

    双方只好暂且罢兵,待天亮再战。

    然而陆上仍然激战正酣,西班牙人的碉堡修得十分高大坚固,而老黑他们缺乏攻城器械,虽然攻到碉堡下,但仍然被死死的挡在下面,死伤十分惨重。

    这时候”城上有人哇啦哇啦的喊话。

    老黑问通译,这说得什么鸟语,通译道:“西班牙人说,天黑了,咱们该撤军待明日再战。”

    “凭什么?”老黑两眼一瞪道:“这是他们能说了算的?”,“好像这是他们那边打仗的规矩,叫高贵骑士精神。”通译道。

    “他娘的高贵”,”老黑狠狠啐一口道:“满世界烧杀抢占,这是哪门子高贵?”

    “咱们怎么回话?”,通译问道。

    “……”老黑眼珠子一转”叫过竟仍然活蹦乱跳的小野水王,小声吩咐他几句。谁知小野水王竟大摇其头道:“不好吧,偷袭不符合武士精神。”

    “你娘的,又冒出个武士精神。”老黑头大如斗道:“原来越唱高调的”就他妈越不是东西!”说着一把揪住小野水王的护心毛道:“你现在不是武士是浪人,浪人,就要够浪”知道吗!”,一“一“一凵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凵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中国人打仗不用计”孙武诸葛会从棺材里蹦出来,狠狠的鄙视你。

    于是老黑让人喊话,说同意停战。结果碉堡上真就不舁枪了”但他们也不是傻孩子,仍然用枪口指着对方”一旦有什么异常,随时就能扣动扳机。

    但明国人好像没有耍诈,在对方的严密监视下,依然将车子当掩护,缓缓的往回退去,只留下厚厚的一堆尸体”也许是感到后怕”也许是死的人里有他们的亲人,那些明国人竟一边退”一边嚎啕大哭起来。

    西班牙人的视线,跟着那些车子越移越远”听着那些撕心裂肺的哭声”不禁也感到悲从中来自从帝国殖民以来,还没被打得这么惨呢,这么下去肯定坚持不了几天。上帝啊,保估我们快点结束这场炼狱吧。

    也许上帝正好有空,他们的祈祷马上有了效果但见一条黑影猛地从城垛下窜上来”寒光一冉,便将一个走神的士兵送去西天。

    “敌袭!”,凄厉的喊叫声压过了嚎丧的明国人。西班牙人虽然马上上刺刀扑救,然而那人武艺着实高超,长刀雪huā般的飞舞着,堪堪将一圈敌人挡住。他的身后,一个接一个的黑影爬上城头”然后挥舞着长刀加入战团,碉楼上彻底乱成一锅粥。

    城下的明国人也不哭了,马上掉回头来”潮水般涌向碉楼。

    胜局已定,老黑终于长舒口气。原来他让小野水王和他手下当过忍者二十几个人,装成死尸躺在尸体堆里。然后故意大哭着撤退”引开城上敌军的注意力,水王他们则趁机借着夜幕的掩护,悄无声爬上碉楼……终于趁着敌人措手不及,一举登顶成功。

    西班牙人很光棍,碉楼顶层失守后,知道输定了,便从里面伸出一面白旗”投降了。

    老黑让他们交出武器,一个个从里面爬出来,然后在方才还是战场的楼顶站好,问他们哪个是头儿。

    黎牙实比的胳膊负了伤,包扎起来掉在胸前,站出来道:“我是这里的最高长官,菲律宾总督黎牙实比。”竟说的是中国话。

    “你应该剖腹!”立了大功的小野水王得意洋洋,教训黎总督道。

    “一边呆着去”你当初怎么没切腹?”,老黑没好气的瞪他一眼道。若不是战败的话,想必小野还在日本当他的土霸王呢,哪能来这里玩命赚钱?

    方才还趾高气扬的小野水王,一下就蔫了,那是他永远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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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天亮,海上的西班牙人刚想继续开战,林凤派人送过去一个俘虏”将马尼拉失陷,黎总督被俘的消息告诉他们。

    确认了这个噩耗后,三艘战舰没有一刻停留,便脱离战场,往玳瑁港去了。焦急等待的萨尔西多,接到报告后,知道再耽搁下去,反而会被对方包围,赶紧连夜撤军上船,退往在雾宿的基地。!~![(m)無彈窗閱讀]

第七九九章 人人自危(中)

    .第七九九章人人自危(中)

    虽然主力尚存,且仍有雾宿的基地,但既没有消灭班诗兰的海盗,又丢掉了马尼拉,还被俘虏了总督大人,这对西班牙人的打击是致命的。原先屈服于他们yin威的当地土著,开始明显的不安分起来,随时都可能会和马尼拉的中国海盗里应外合,彻底把他们赶出吕宋群岛去。

    更严重的是,这是西班牙帝国全球扩张以来,所遭受的最大失败,这让一直狂妄自信的西班牙士兵深受打击,士气萎靡不振,如果再不休整,恐怕不用外敌来袭,涣散的军心就将杀死这支部队。

    这时远征军高层也出现了严重的分歧,有人说应当固守待援,等援兵到了,重整旗鼓再战;有人说应该撤回墨西哥再作打算,但无论哪一派,其实都丧失了战斗的勇气,表现出前所未见的怯懦。

    就在临时指挥官萨尔西多为此伤神的时候,‘中国海盗’派出了通译,来到雾宿下达通牒,道:“此地非尔所有,乃大明天朝藩篱之所。尔侵略藩土,杀害藩王,其罪过已震怒天庭。今藩主前来,是复我藩篱,护我侨民,尔安敢宁顽不灵,对抗到底?’话锋一转,又劝说道:‘此处离尔国遥远,安能久乎?藩主动柔远之念,不忍加害,开尔一面:只要尔等秋毫无犯,撤离吕宋四岛,并发誓永不再回,则可放还彼总督及一干俘虏,任尔等归去。”最后严正警告道:“如若执迷不悟,明日环山海,悉有油薪磺柴积垒齐攻。船毁城破,悔之莫及”

    萨尔西多赶紧召集贵族和军官,讨论如何应对。最后他们一致认为:‘如果继续战斗下去,可怕的命运将降临到每一个人头上。而且总督大人和国民的生命无比高贵,不应该为了意气之争,枉顾他们的安危。’其实冠冕堂皇的说辞下,是他们想让黎牙实比回来承担责任,这样自己就没什么事儿了。

    虽然萨尔西多还想战斗下去,但不能违背集体决议,于是找来己方的通译,给‘中国海盗’回信,表示同意休战,答应对方的条件。并威胁对方,不准劫掠过往西班牙商船,否则将引大军前来,将他们统统剿灭。

    但那中国通译担心会激怒对方,再翻脸打起来,于是在文字上稍作润色,就成了‘愿罢兵约降,请乞归国’之类的谦卑之词,反正洋鬼子又不认识。

    隆庆元年七月初八,在八艘中国战舰的监视下,西班牙人交出了所有城堡、武器、物资,接收到了包括总督黎牙实比在内的一百余名本方俘虏,加上家眷、仆从共计一千二百余人,乘坐五艘大船,撤离了吕宋岛。其实还有数千名奴隶和仆从军,但一来没有这么多远洋大船,二来这些人容易传染疫病,所以就把他们遗弃在吕宋了。

    望着消失在海天相接处的帆影,林凤十分不解的对一个中年儒生道:“师傅这样做,太便宜他们了。”

    那表情淡然的儒生,正是南洋公司的总裁郑若曾,马尼拉光复的消息一传回澳门,他便在两艘军舰的护送下,来到吕宋主持工作。释放俘虏,换取西班牙人撤军,正是他抵达此处后的第一道命令。

    “是啊,是便宜他们了。”郑若曾点点头,有些黯然道:“眼下是我们赢了,他们输了,想要彻底消灭他们,也不是不可能的。”说着叹口气道:“但他们只是西班牙帝国的九牛一毛,如果我们做绝了,惹得西班牙人全力报复,咱们必败无疑”顿一顿,低声道:“况且这一仗已经拖得时间太长,如果再打下去,会惹来**烦的。”

    “唉……”林凤是个聪明人,又学过国际政治,当然听得懂老师的话,狠狠一掌拍在栏杆上,粗声道:“说到底,就是他们背后有个强大的国家全力支持,咱们却还得提防朝廷背后插刀”

    “不错……”郑若曾闻言沉默片刻,颔首道:“胜败决于庙堂之上,如果没有朝廷支持,我们只威风一时,却无法长久发展啊。”

    “如何才能让朝廷支持咱们?”林凤看一眼老师,一脸牢骚道:“说不定在他们眼里,咱们跟草民没区别呢。”

    “你不用探我的口风。”郑若曾似笑非笑瞟他一眼,淡淡道:“不该告诉你的,我一句也不会说。”

    “那算了……”林凤有些气恼道:“整天神神秘秘的,让人不踏实。”

    “我只能告诉你……”顿一顿,郑若曾悠悠道:“我们的处境会越来越好,也是十年后,甚至五年后,朝廷的态度就会大为转变,那才是我们大展宏图的时候。”感情这次是小试牛刀。

    “是吗?”林凤精神一振道:“你不是耍我吧?”

    “耍你有意义吗?”郑若曾板起脸来,沉声道:“但这需要我们上下同心协力,咱们这边要严格依命行事,不能给上面添乱子,而是要争光”

    “是”林凤沉声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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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总督大人,您的小臂可能保不住了。”检查完黎牙实比的伤口后,医生面带忧愁道:“已经发炎化脓了……”

    “幸好只是左臂,不然我可能要被教会烧死了。”黎牙实比竟然还能自我安慰,可见其神经之粗大,其实像他们这种人,不管有多少光环笼罩在身,本质上都是看淡生死的冒险家,这次能捡回一条命来,他就很满意了,淡淡吩咐医生道:“尽快安排手术吧。”

    “是。”医生的脸上带着崇敬的神色。

    待那医生退下,船长室里只剩下他和萨尔西多两人。

    “感谢你能在乎我的生命。”黎牙实比用右手端起酒杯,敬萨尔西多道。

    “我曾发誓效忠于阁下。”萨尔西多微微欠身道:“这次的责任也由我来承担吧。”

    “不。”黎牙实比摇头道:“我是总督,责任应该由我来承担。”萨尔西多还要说,被他一举酒杯阻止道:“我将亲自回国,向国王陛下请罪……”顿一顿道:“并游说派遣一支强大的远征军卷土重来。”

    “可我……”萨尔西多的表情有些难堪道:“已经和他们签署条约了。”

    “你不是帝国全权总督,不作数的。”黎牙实比一脸正经的赖账道:“帝国征服亚洲的雄心不能就此熄灭,这条南太平洋航道,也不能受制于人。”

    萨尔西多无语良久,才低声问道:“你有多大把握?”

    “从帝国的尊严讲,不能接受这种惨痛的失败;从国王陛下的雄心讲,更不允许失去进军亚洲的跳板。”黎牙实比头脑十分清醒,说完有利的,也没有避讳不利之处:“但是我国在南北美的扩张太猛,以至于墨西哥总督抽调不出更多的兵力。只有从本土调兵,然而国内的局势也不太好,那些低贱的尼德兰人在闹独立,法国人也掺和在里面,帝国还为了教皇,与奥斯曼帝国开战,想让议会同意一个庞大的出兵计划,实在是太难了。”

    “国王陛下不会为了遥远的东方,而跟议会翻脸的。”萨尔西多道:“毕竟他们刚刚修复了关系。”

    “我会尽力游说的。”黎牙实比心里也没底,但他的决心不容动摇道:“至少……吕宋,我是一定要夺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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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吕宋光复的消息传到北京,已经是时近中秋,天气渐凉了。

    沈默心里一块大石终于落地了,但也只是高兴了片刻,因为他知道,一直顺风顺水的西班牙人,是不会甘心接受失败,定然会卷土重来的……只是或早或晚而已。他授意郑若曾不要赶尽杀绝,给吕宋的西班牙人一个体面的收场,就是为了避免激怒西班牙人,以免他们不管不顾,早早就杀回来。

    沈默需要这场大战晚一些爆发,因为他还需要时间掌握权力,只有拥有了决策的权力,才能更好的调整国家的政策,使海洋上的勇士们不再孤独。

    能击败一个帝国的,只有另一个帝国。但大明能调整到那种状态吗?想一想在政治斗争泥潭中越陷越深的朝廷上下,沈默的心情就变得恶劣起来……

    高拱去后,政潮并未有平息的意思,反而愈演愈烈之势。言官们紧接着将矛头对准了郭朴。一开始弹劾他‘德行不佳、喜好奉承、作为辅臣很不称职”然而隆庆皇帝不肯再黜落阁臣,措辞生硬的拒绝了言官们,且含蓄的警告他们,不要赶尽杀绝。

    然而权威一失,就要用十倍的威压才能换回来,隆庆皇帝并没有举起杀威棒的魄力,所以言官们根本不怕他,反而绞尽脑汁,搜集各种罪状来攻击他。然而郭朴此人,为官清廉,处事公正,为人宽厚,有长者之风,与急躁刻薄、把人得罪遍了的高拱不同,他的人缘一向很好。

    朝中大臣都知道,其实罗织的那些罪名都是虚的,郭朴真正的罪状,在于他一直不肯阿附徐阁老,而与高拱在一个战壕里。往前说,他曾跟高拱反对过《嘉靖遗诏》,公开质疑过徐阶。后者,处胡应嘉以削籍的票拟,是他亲笔起草的,这就大大得罪了,认亲不认理的言官们……他们认为内阁内部存在一个阴谋集团,时时刻刻策划反对徐阁老,要对他们言官不利。

    现在,高拱已经滚蛋了,郭阁老,你还赖在这儿干什么?

    所以言官们对郭朴的进攻,是持续而猛烈,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

    然而同情郭朴的大有人在,不少中立派,甚至徐党本身的骨干大臣,也借各种机会,找到徐阶为他说情。这有些出乎徐阶意料,然而更出乎他意料的是,自己竟有些控制不住那些言官们了。

    一直以来,为了避嫌,徐阶很少直接接触言官,更不会直接指派他们干这干那。大多数时候,都是通过张居正,把自己的意思传达给几个骨干,然后再由这些骨干去造势煽动其他人。这种手段屡试不爽,还让人抓不住把柄,徐阁老十分满意。

    然而其副作用也渐渐显现出来了,这种方法的控制力太弱,当言官们杀得兴起,眼红别人大出风头,不用任何人指示,也会主动到处咬人的。甚至因为看到先驱者安然无恙,而变得更加肆无忌惮,深文罗织起来,完全没有底线,更加肆无忌惮

    就像打开了封印着天罡地煞的盒子,你能放出来,却别想收回去。

    徐阁老没法自己打自己的脸,禁止言官们再弹劾郭朴,况且他心里,也真的不想再见到郭朴那张讨厌的脸了。

    就这样僵持到本月,言官们终于彻底不要脸了。先是上书弹劾郭朴,说他‘先前以父丧,夺情出仕,欠缺孝道,早就为舆论所不齿’。又说他‘母亲年老多病,他却不思乞归,不肯去给母亲养老送终,实在是有伤风化,令人齿冷。’恶毒的诋毁,已经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就差直接说,你快滚吧,我们不想见到你了

    这大半年下来,先是陪着高拱一起忧心愤怒,后是自己被骂的奄奄一息,郭朴早就不堪忍受,上疏请辞了……只是皇帝一直没批罢了。此番又被人家拿孝道泼污,郭朴终于不堪忍受,一连上了七本乞休疏,又在乾清宫外跪了半天。

    皇帝见他去意已决,终于召他进来,问道:“顾命大臣中,高卿已经弃朕而去了,难道郭卿也要因为区区人言,也离朕而去吗?”

    “人言如刀,刀刀夺命啊……”郭朴泣道:“臣已名声丧尽,纵使臣能唾面自干,可朝中哪里还有我的立锥之地。”

    隆庆心里咯噔一声道:“朕是相信郭卿的。”

    “可您堵不了悠悠众口。”郭朴这话,已经说得很直白了。

    人总是在逆境中成长的,这半年蹂躏下来,隆庆也比以前明白多了,至少能听明白这些老家伙的话里话和话外话了。

    沉默良久,皇帝才吐出三个字,黯然道:“奈若何……”其实隆庆也早就忍无可忍,就在上个月,他曾经下旨内阁,拟对科道进行考察……仅仅半年前,科道官就被京察过一次,现在皇帝又要考察,还是专门针对言官的,显然皇帝要拿他们开刀了。

    然而身正不怕影子斜,为官清正无过错者,自然不会畏惧考核……退一万步说,这江山都是皇帝的,他要再考察言官,也不算过分的要求。然而徐阶却为了保护言官,以‘不合规矩、有打击言路之嫌’为由,而谏止了皇帝。

    奈若何,奈若何,正是这位年青帝王心里苦闷的宣泄。

    发泄够了,还是一点办法都没有。隆庆只得批准了郭阁老的辞呈……

    郭朴走时,虽然得到的赏赐没有高拱多,但比他要风光多了,他的学生都去送他,交好的部堂大臣也来了好几个,甚至还有葛守礼和朱衡这样的老臣。与当初高拱走时,孤零零只有两人相送的场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恐怕不能只用人缘的差距来解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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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朴走时,沈默并没有去送,是郭朴不让他来的,因为他在兵部的改革到了紧要关头,郭朴担心会给他惹麻烦。其实他对老郭的印象很好,而且十分感激……若不是郭朴曾经在兵部做过侍郎,利用自身影响力,帮他压住了反弹,沈默对兵部的整顿,断不会像现在这样顺利:

    只用了三个月的时间,他便让兵部改了门庭。他一上来,先办了武库司的郎中,从其在京城的数处宅院中,搜出近百万两的资财,果然是武库武库,又闲又富啊!

    然后由武库司这条线,追查到车驾司,车驾司郎中看到前者的下场,根本没有顽抗的想法,准备主动向钦差交代问题。然而在他自首的前夜,却被发现淹死在护城河里。

    同一天晚上,武库司郎中也瘐死在天牢中,一时间京师震动,人言沸腾,都在猜下一个遇害的该是哪个郎中。

    然而这个案子,沈默并未过问太多,只是督促顺天府早日破案,然后没过几天,调令下来了,兵部左侍郎王崇古,以尚书衔出任三边总督;兵部右侍郎霍冀,与宣大总督谭纶对调。不知情的,都说这显示了朝廷整军备武的决心——两大侍郎出镇边陲,这可是前所未有的壮举啊

    但有人说,这根本是把他们放逐了。不过他们想不通,山西帮这是怎么了?咋就逆来顺受的任人鱼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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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太热了,刚洗完澡,又浑身粘糊糊的,要中暑了。[(m)無彈窗閱讀]

第七九九章 人人自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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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九九章人人自危(下)

    1沈默是如何做到的呢?这还得从那日在定国公府喝醉说起。

    第二日,定国公徐延德便以孙子百岁为由,邀请另外两位国公过府,将和沈默谈话的内容,说与二人知道。三人一番秘议,认为沈默提出的条件基本可以接受,但是想让勋贵们交出侵占的屯田,这是万万不行的;而且选锋时,至少要留用一半的军官。至于南洋那块画饼,老家伙的意思是,前几年先要钱,毕竟真金白银骗不了人;当然也很有必要派亲信去看看,那里到底有没有传说中的良田万顷。

    得知他们的要求后,沈默很快给出了答复,屯田的事可以不追究,南洋的事情也可以按照他们的要求办。但选锋营留用哪些军官,要看他们各自的表现,由练兵总理决定,自己不会干涉,也不允许任何人干涉。

    勋贵们心知肚明,要真是按表现来定去留,自家的那些军官,还能留下几个?但他们打听到,据说戚继光这个人,不是那么难说话,似乎还是可以走通门路的。显然,跟一个武官讨商量,远比跟一个大学士求情面,要简单的多。

    于是双方达成了协议,东宁侯焦英出任京营提督。沈默终于可以放开手脚施展一番,首先处斩了带头袭击兵部尚书的十二人,其余七十余人杖八十,发配云贵戍边;然后借此威慑,对京营展开为其两月的全面整顿;在军纪肃然后,便强力推行‘分营选锋练兵’之策,任戚继光为京营练兵总理,全权负责选锋、分营、练兵等诸事宜。

    在控制住京营以后,沈默对兵部的整顿终于开始了,他一上来就拿下了武库、车驾二司,将其贪渎的官员法办……如果不是两位郎中不明不白暴亡,还不知要牵连多少人,牵连到哪一层呢。但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和山西帮彻底开战时,双方却神奇的讲和了。

    转折点来自一次谈话,参与的双方是沈默和兵部左侍郎王崇古……正应了当初沈默那句话:‘你一定会回来找我的……’这种被人家尽在掌握的感觉,实在是太不爽了,然而王崇古也清楚形势比人强。沈默本身的实力就很强,现在又扯着徐阶这张虎皮做大旗。而晋党内部又出了些问题,老杨博在家闭门待罪,王国光在家闭门修养,就连葛守礼也凑热闹,非要请辞归养老母不行……你说别人找了个撵郭朴下来的理由,你老人家跟着瞎起什么哄?

    大敌当前,大佬们一个个先躺下装死,晋党内部群龙无首,就连反击也没个挑头的……王崇古虽然看沈默不顺眼,却还没自大到,以为凭自己个小小的侍郎,也能跟他对着干的地步。

    更严重的是,他找不到那两个被捕郎中的下落,连灭口都做不到。要知道,那两人知道的东西,足以把自己、霍冀……甚至杨博,全都送到大牢里。即使是这样,杨博还是无动于衷,摆出一副引颈就戮的消极模样。

    ‘真不知老头子们在想什么?’出仕二十余年,王崇古竟是第一次深感‘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只好亲自到沈默那里请罪,实指望着能通过一番造作,避免最坏的结果。

    这日沈默正好在衙,让人盯着瞅个没人的机会,王崇古便过去了。本以为会遭到一场狂风骤雨,谁知沈默却和颜悦色的和他追忆起,当年在东南并肩作战时的那段往事。

    “当时多亏老哥你帮了我一把。”回忆起往事,沈默还是一脸感激道:“不然我是决计弄不到那么多粮食的。”

    回忆起当年的意气风发,王崇古无限感慨道:“是啊,一转眼十年过去了,想起当初的激扬豪迈,就好像昨天一样。”

    “不知鉴川兄现在,还有当初的几分豪情?”沈默笑眯眯给他斟茶道。

    “嘿嘿……”王崇古摸着额头,看到墙上挂着一幅字,是李太白的《行路难》,便神情复杂道:“……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见他不再往下念,沈默笑道:“还有两句呢。”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王崇古摇头苦笑道:“谈何容易,谈何容易。”说着朝沈默抱拳道:“江南,今天在下来找你,就是跟你来坦白的。”心中不禁打鼓道:‘还算到位吧?’

    沈默颔首正色,静静听他剖白道:“如今你把兵部的苦胆也掏出来了,我要再跟你说,自己问心无愧,那真叫睁着眼说瞎话了。”顿一顿,他两眼通红道:“这些年一路走来,我也拉帮结派、我也排除异己、我也行贿受贿,我也弄虚作假……这颗脑袋砍三回,也足够足够的了。”

    沈默默不作声,并未表现出丝毫的道德优越感,因为这些事,他也基本都干过,又什么资格去指责别人呢。

    便听王崇古接着道:“我总是安慰自己,这都是迫不得已的,我不这样做,就要被视为异类,就要被排挤,像海瑞那样的清官孤臣,我做不来,我也不想做。我需要权力,去实现我……我的夙愿。”说到这,他惨笑一声道:“可是猛然回头,那些自以为的虚与委蛇、迫不得已,其实每一次都想一滴墨水滴在心湖里,一次次,一滴滴,早就把自己的良心、雄心、是非心……污染的浑浊不堪,成了自己当年痛恨不已的样子了。”仿佛最近兵部的大整顿,对他的触动着实不小,这番话,也多少有些发自肺腑。

    不过其实自家人知自家事,他来前背了好几遍,才能说的这样声情并茂。

    “守住本心,确实很难。”沈默轻声道:“我又何尝不是呢……”仿佛信了他的话。

    “江南,今天你要办我,全是我咎由自取。”这本是王崇古设计好的台词,谁知演着演着入了戏,还真觉着自己该死了。

    “我要办你,就不会跟你废话这么多了。”沈默抖擞精神,目光炯炯的望着王崇古道:“我问你,你刚才说得夙愿是什么。”

    “夙愿么……”王崇古双目有些失神,片刻才喃喃道:“都快要忘掉了。”

    沈默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因为自己也有着同样的问题。

    少顷,王崇古才幽幽叹道:“河套……”这可不是设计好的。

    如果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准以为以为他说的是‘核桃”然而沈默却双目微眯道:“复套?”

    “不错。”王崇古颔首道:“愚兄痴长贤弟二十岁,这是我们那个年纪人,共同的夙愿。”他表情激动道:“九边之殇,以弘正之失河套为第一要害,河套自秦代便是中原王朝必争之地,失去了河套,草原蛮族便可长驱直入,这是两千年来铁一样的教训。当年三边总督曾大帅,志在复套,亲自规划,天下士人无不倚席以待不才恰方年少,书生意气,恨不能投笔从戎,为大帅帐下一小卒。”说着一脸怀念道:“后来有幸为山西巡按,时常出入帅府、参赞军机,颇得大帅器重……说起来,那份《请复河套奏疏》中,还有在下的意见呢。”说到这,他的脸上容光焕发,骄傲之情洋溢。

    接着他的语调便低沉下去,叹息道:“但是后来……唉……我大明冤案,首推于少保遇害,然后就是我家大帅和夏阁老遭难了。”虽然过去多年,但他还是心如刀割道:“‘袁公本为百年计,晁错翻罹七国危”竟遭奸人所害,累及妻子,骸骨不能还乡……当时锦衣卫抄家,只从他家里抄出不到五十两银子,就连陆炳那样的魔头都落了泪。”说着眉毛一挑道:“当年大帅的奇冤,我们不会忘记;他临行前,还念念不忘的复套,我们更不会忘记。自从那以后,恢复河套,为大帅洗冤便是我王崇古毕生的夙愿,永远也不会忘”最后几个字,说得尤其坚决。

    沈默淡淡一笑,把大案上一份奏疏推到他面前。

    王崇古低头一看,那封皮上工工整整写着一行字:‘再请为曾铣夏言平反疏”正是自己的笔迹。这是他在四月里上的一封奏疏,顾名思义,半年以前,还上过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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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不是这两道奏疏,沈默是不会了解到王崇古的这段心曲,更不会对他这么客气……之前若不是此人的阳奉阴违、暗中拆台,自己也不至于如此大动干戈,暴露了相当一部分实力。

    当然……也不会真把他怎么样,王崇古不知道的是,徐阶已经和杨博私下达成默契,为了表示对徐阁老的服从,山西帮可以让出兵部的主导权,但其在九边的利益将不受侵犯……也就是蓟辽、宣大、三边,三大总督,内阁不再夺了去,这是杨博的底线了,如果再得寸进尺的话,则忍无可忍,无须再忍

    但这个协议,徐阶可以告诉沈默,杨博却不可以告诉王崇古,因为他无法让对方理解,此时的退让,是为了将来大步的前进,所以干脆闭门不见,任由沈默折腾……他虽然不相信沈默说的每一句话,但对其做事的分寸,还是不怀疑的。

    而且能让沈默不得不当回恶人,杨博何乐而不为呢?

    别看沈默最近杀伐决断,风光的紧,但做官的都知道,越是蹦的欢,越是惹人嫌;越是闷不响,越是发大财。不得不干这种得罪人的事儿,他也痛苦的紧,实非所愿,不得已而为之矣。

    所以只要有可能,为了长远考虑,他也要跟王崇古修复一下关系,好在当初对他的那两份奏疏有印象,再去一查档案,才知道原来王崇古还曾经是曾铣的手下,于是有了开头这一幕……

    王崇古手微微颤抖着,掀开了奏本的最后一页,只见一行朱砂写就的字迹出现在眼前,‘善言矣,着礼部速速议出规制报上。’边上还有皇帝的印玺。

    “这么说……”王崇古的眼泪不受控制的在眼窝打转,这次真的没有演戏成分,颤声道:“大帅终于平反了?”

    “是的。”沈默表情平静道。其实他的心情,和王崇古一样激动。但他早修炼到不动声色了,淡淡道:“这意味着什么,你应该比我清楚?”

    “是。”王崇古深深点头道:“这意味着朝廷终于承认他们是对的复套……是对的”说着一阵哽咽,说不出话来。

    沈默静静等他平复下来,才缓缓道:“这样的意义到底有多大?自曾帅殒命后,朝野无人敢议复套,以至于今则以为必不可复,且必不宜复矣……”

    “荒谬……”王崇古啐一声,赶紧赔罪道:“大人恕罪,下官不是冒犯。”

    沈默摆摆手,示意他说下去。王崇古便道:“曾大帅的话,用在现在仍然合适——中国不患无兵,而患不练兵。复套之费,不过宣大一年之费。敌之所以侵轶无忌者,为其视中原之无人也”说完,便见沈默似笑非笑的望着自己,王崇古老脸一红,低头道:“下官自己就忘了……”

    “你不是忘了,”摆摆手,沈默拿回话语权道:“而是还到能做的位置上。”说着叹口气道:“不去做不知道有多难,步步维艰,处处周全,有一处照顾不到,便有人扯你的后腿,本事大的还要寻趁你。”

    王崇古本来还对沈默的分营练兵一肚子牢骚,现在也变成了理解的话语道:“大人做得对,难归难,但一定要坚持。”否则就是打自己嘴巴子。

    “鉴川兄。”沈默正色道:“我有个差事要请你来做。”

    “下官在。”王崇古正襟危坐道:“请大人吩咐。”

    “曾大帅当年的位子,我想来想去,只有你合适。”忽悠了半天,沈默终于亮明了底牌。

    当然这半天也不是白费,如果他一上来就提出这个要求,王崇古必然有很多的理由搪塞推脱,毕竟在这个节骨眼上,总有点被逐出京城的意思。

    但沈默先把铺垫做好,尤其是在这时为曾铣平反,就大不一样了——在朝野看来,这是政府要改变边防策略的信号啊,这是再让他去当这个三边总督,就成了委以重任

    ‘治大国如烹小鲜”这是徐阶时常爱说的一句话,现在沈默也品出其中三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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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然,在面色变幻片刻后,王崇古答应下来,但他还是不放心的问道:“那兵部的事情怎么办?”

    沈默便和颜悦色的向王崇古坦诚,自己没有丝毫要和他们决裂的想法,只是事到如今,有些事情必须要做,一些既得利益必须打破。没有刮骨疗毒的决心,大明的军事便彻底无可救药了……这些话要是早说给王崇古,他一准听不进去,现在却觉着很有道理。

    “追查不会无限度的。”沈默淡淡道:“而且兵部诸公,大都晓畅军事,日后还会大用的。”

    王崇古终于放下心来,又问了沈默几句关于复套的事儿,沈默都把胸脯拍得山响,其实心中却在苦笑……对于复不复套,真正能拍板的徐阶,是持保守意见的,而曾铣能这么快平反,并不是因为国策边防什么的,不过是沾了夏言的光罢了。

    夏贵溪者,徐华亭师也,就是这么简单。当然沈默不会跟王崇古明说,徐阶也没法向天下人解释,只能让他们随便猜去吧。

    王崇古开开心心从大学士房里出来了,让看门的侍卫看的一愣,心说这位进去时还跟死了老子似的,怎么现在就傻了上了?

    一直乐到回了自己的签押房,王崇古才有些回过味来,拍自己脑袋一下道:“苦肉计没用成,反中了人家的混战计。”本来设计好的一环扣一环,谁知稀里糊涂,便被牵着鼻子走,被卖了还帮着人家数钱。

    不过……这结果好像还能接受,王崇古也就不再生事儿了。对付霍冀,沈默也是照方抓药,同样把更好说话的右侍郎大人,送到了宣大去当总督。

    但这种温情脉脉,只存在于高层之间,对于下面人,则必须要成为替罪羊了。就在沈默把两位侍郎全部说服的第二天,他就将人犯,从锦衣卫手中转交给了刑部。结果没几天,一个畏罪自杀,一个瘐死狱中,一时震惊朝野。

    于是没人再好意思去追究那些可怜的孤儿寡母了,原本应该发送教坊司的犯官家眷,只落了个遣返原籍,监视居住,也算是牺牲的一点价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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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家放心,第一不会烂尾,第二还有很长,最终boss还没出场呢。[(m)無彈窗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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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介绍:
权柄结束三天后,新书开始了,写的是明朝嘉靖到万历年间的事情。那段历史很好玩,也让人特别遗憾,很多年前就有写一下的冲动。
实际上三月份开始,我便开始准备这本书,为什么用这么长时间?因为对历史的敬畏,许许多多东西需要落实和思考。
然而落笔成文时,还是希望大家看了能轻松快乐,因为经过三百多万字的《权柄》的征程,我深切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大家平时生活都不易,没必要让读者在看书的时候,再受一番折磨了。
所以我必须在历史的厚重与故事的轻松之间,寻觅一个平衡点,这很难,好在《权柄》给我积累了不少经验,在编辑的指导和读者帮助下,和尚几易其稿,最终敲定了这样一个故事……
让我们随着主人公,从云诡波谲的嘉靖后期开始,走一段激动人心的人生路,也让我们用最合理的方式,去改变历史的走向……
另,如果有养肥新书的习惯,可以看看和尚的第一本书《权柄》,三百万字,挺精彩的……
官居一品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官居一品,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官居一品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