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耽美小说官居一品TXT下载官居一品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官居一品全文阅读

作者:三戒大师     官居一品txt下载     官居一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零零章 多事之秋(上)

    .

    第八零零章多事之秋(上)

    兵部,大学士值房。

    沈默面带淡淡笑容的,望着坐在下首的两位年纪相仿的三品官员,正是新任的二位兵部侍郎,谭纶和吴兑。

    谭纶还好,吴兑的表情就有些激动了,这次一下连升四级、从五品超擢为三品,让他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复。

    “二位都是我的至交,”沈默淡淡一笑道:“客套的话不多说了。”说着敛起笑容道:“你们与我的关系,其实朝中上下都看在眼里,任人唯亲这顶帽子是摘不掉了……子理兄还好说,你本身就是三品大员,调回兵部任侍郎,谁也说不得什么……”顿一顿,望向吴兑道:“君泽兄就不一样了,按说你应该外放任一省兵备,然后再回部当这个侍郎的。”

    吴兑的表情严肃起来,点点头道:“这是正途。”

    “但只有你来当这个右侍郎,我才放心。”沈默轻叹一声道:“也不知是帮你还是害你。”

    “大人哪儿的话。”吴兑沉声道:“把差事办好了,自然没人嚼舌。”

    听了这话,谭纶不禁侧目,心说:‘看来不只是靠关系上来的,至少这份当仁不让的豪气,就远超余子。’

    “看来是我瞎担心了,”沈默摸摸鼻头,笑道:“好,我跟你们透个底,王国光基本不会回来了。”

    这次吴兑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对于王国光不再回兵部,他并不感到意外。谭纶的脸上却闪过一道喜色,沈默不可能再让个不相干的来添乱,这样八成就是他亲自兼任本兵,那自己施展拳脚的机会也终于到了。

    “有人已经在说,我在兵部搞一言堂了。”沈默淡淡道:“多少双眼睛盯着我,等着咱们捅篓子、出岔子……嘿嘿,前些天兵科的人上了一本,把戚元敬骂得狗血喷头,其指桑骂槐之意,呵呵……”

    两位侍郎知道,沈大人是为了戚继光被参的事情恼火,那些言官认为,让一个武人掌握那么大的权力,实在太危险了;他还要把南方的兵调到北方,万一他要是有了野心,又该如何控制?

    担心的人不止一个两个,沈默每天都要跟这些人扯皮解释,挡住来自四面八方的明枪暗箭。

    “我等会谨慎小心,尽量不给大人添麻烦。”两人保证道。

    “要是为了减少麻烦,而畏手畏脚的话,”沈默摆摆手道:“那我何必要接这个烂摊子?”说着眉毛一挑道:“如今我等总理戎政、大权在握,就是要做一番事业,何惧些许人言?”不管心里怎么想的,对着下属,是绝对不能认怂。

    见两人全神倾听,沈默沉声道:“把手上的事情做到十分,不要让人在别处挑出毛病来,只要做到这两条,我沈某人向你们保证,只要我在,你们就在”

    “是”对胸怀壮志的官员来说,能遇到这样的上司,实在是三生有幸。

    ~~~~~~~~~~~~~~~~~~~~~~~~~~~~~~~~~~~

    “我们说一下分工。”沈默看看谭纶道:“子理兄,你的任务是,推动九边实现战略转型。”

    谭纶点点头,他完全理解沈默的意思,去岁万全战役时,他们曾一起研究过大明的边防策略,最终认为要分三步走。第一步,实现从目前的被动防御,向主动防御转变;第二步,再由主动防御,向重点反攻转变;第三步,则实现对蒙古的全面压制。每一步都制定了详细的计划书,整个计划,乐观估计十到十五年。

    “你在宣大做的就很好,”沈默称赞道:“让马芳和尹凤搞得那个春季攻势,要大力在九边推广。”

    “属下不敢居功,这主要是马总戎的提议。”谭纶谦虚道:“‘敌欲动我先动,重创敌于塞上。’这句话,马芳已经喊了二十年,我只是借用而已。”

    “你不必自谦。”沈默抬抬手道:“没有你的全力支持,居中统筹,这仗大不了这么漂亮”

    “大人过奖了。”谭纶虽然尽量矜持,但还是浮现出一丝得色。自己虽然任总督不到一年,但大明边防的改观,却滥觞于自己的任上。

    可以说,嘉靖四十五年,是俺答汗噩梦的开始。不止因为这场酣畅淋漓的大捷,粉碎了他不可战胜的神话,也并非因为谭纶、马芳等人籍此飞黄腾达,一举成为‘边帅武功之首’。最重要的是,俨然权倾一方的宣大三人组——总督谭纶、总兵马芳、尹凤,终于可以用充足的权力调动足够的资源,大展拳脚实现他们筹谋经年的作战方略,先前蒙古人如入无人之境肆意侵扰,大明边军处处被动防守、却处处挨打的一边倒局面,终于出现逆转之势。

    所谓‘敌欲动我先动,重创敌于塞上”换成江湖黑话,就八个字——先发制人,以暴制暴当大明北疆历代边将,在滚滚胡骑面前,长期闭关自守求太平,已成痼疾之时。谭纶和马芳们,却毫不犹豫的完成着这个强者的抉择,在大明北疆率先挂起了一股暴虐的狂风

    但‘敌欲动我先动”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可就太难了。为实现先发制人,沈默在多年前,便指使锦衣卫对蒙古人展开渗透。在明白这将是自己未来的立命之本后,陆纲和十三太保们,当然会不遗余力的来好办这事儿。

    他们命手下,化装混入被蒙古军掳走的逃难百姓里,趁机混入蒙古军中卧底;对俺答汗所信任的汉奸们,也不惜代价的苦心策反,先后发展了多位‘线民’;并借机派细作混入其中。正是有这些被锦衣卫精心挑选派去潜伏的情报人员,将各类重要情报源源不断的送回,谭纶和马芳他们,才能对鞑靼部落,特别是俺答汗部的活动情况了如指掌。

    宣大将帅事后大赞:‘胡骑来去虽快,却难逃锦衣卫耳目’便是对他们最好的褒奖。

    凭成功的情报战,谭纶逐渐放开手脚,让马芳去大胆实现他‘先发制人’的战略,每当俺答汗进犯的情报送来后,马芳便会派出自己的‘马家健儿”组成数十支三十至四十人的小分队,隐蔽散布在两国交界的边境线上。当蒙古人大举进犯后,家兵们立刻全线出动,对其后方进行疯狂的报复性攻击,或抢夺马匹,或焚烧草场,或袭击其辎重粮草,与主力部队前后夹击,粉碎蒙古人的入侵。

    除此之外,马芳和尹凤更多次组织主力部队,对边境鞑靼部落发动大规模的惩罚性袭击,两人或躬督战,或遣裨将,一年数次出师捣巢,烧杀无数,极大地削弱了边境地区的部落实力最为嚣张的一次,马芳亲率轻骑深入敌后六百里,接连捣毁二十余个大小部落,最后在成吉思汗陵的遗址上登高四望,耀兵而还震惊蒙古各部落。

    当然,这种嚣张也是要付出代价的,夜路走多了、总会碰到鬼。今年六月的一次,马芳和尹凤率主力,分兵出击北沙滩,意图故技重施,重创俺答汗主力,但俺答却老谋深算,巧妙绕开明军兵锋,奇袭了宣府,攻破重镇隆庆,事后宣大自总督至总兵,都因‘坐寇入’之罪遭到御史弹劾。

    若是在往日,这罪名足够让两个总兵罢官回家的,但在沈默的周旋下,仅被朝廷严斥、降一级,便念及往昔战功,令‘戴罪立功”旋即在上月突袭呼和浩特,险些一把火烧了俺答的王庭,此役告捷后,便全都官复原职,大加褒赏了。

    正是在这种上下一心,强势出击的猛烈打击下,俺答虽然也偶有胜招,但对马芳等人越发忌惮,不用他下令,蒙古人便将部落远远迁离边境,宁肯少占一块牧场,也不愿日夜担惊受怕。在其潜意识里,便想避开这些凶神恶煞……最明显的例子,便是今年以来,鞑靼的侵扰重点,已经逐渐转向延绥,宁夏,甘肃等地区,而视原来的‘重灾区’宣大一线为畏途。今年以来,只有那一次奇袭而已,若不是马芳等人大意,也不会让他们得逞。

    正是他们在战场上的胜利,给了沈默为他们说话的底气,也大大减少了沈默军事改革的阻力。

    ~~~~~~~~~~~~~~~~~~~~~~~~~~~~~~~~~~~~~~

    布置完了谭纶的任务,沈默转向吴兑道:“君泽兄负责的,要更多更杂一些,和子理兄一样的重要。”顿一顿道:“人的精力有限,要学会抓大放小,日常部务就交给几个郎中去办,你抓好考成就行。要把主要的精力,放在九大兵工厂的建设上,原来那些小作坊的工匠,要尽量吸收进来,但必须严格培训后才能上岗,让他们时刻谨记什么是生产标准。”

    “还有武职比试的是,你要时刻督促,把这件事落到实处,如果做不好,就换人。”沈默语重心长的吩咐道:“百年大计,教育为本,于军事亦是如此

    “是。”吴兑点头应下。

    沈默所说的‘武职比试”是他一系列改革方案中,极重要的一环,目的是提高武将的素质和地位这个当然不能喊出来,因为在文官眼中,所谓武将都是些粗鲁不问、好勇斗狠的莽夫,根本瞧不起这些人。

    很多年来,看着自己上辈子就仰慕的戚继光、俞大猷,在那些品级比他们低得多的文官面前,小心奉承、低声下气,沈默心里很不好受。然而他知道,造成这种武将地位低下的原因,不能只归咎于文官集团的打压。事实上,历代兵部尚书都绞尽脑汁,希望找出改善军队战斗力的方法,但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武将本身的素质低下,就是个大问题。

    本朝的武将官职,大都是世袭得来的,这些天生的将军们,早没有父辈的勇武,更没有读书上进的动力。虽然也有戚继光、俞大猷这样的杰出人物,但改变不了他们大都是些目不识丁、射不穿札的废材的事实……虽然在袭替军职前,要进京比试,但实在没有合格的,如果兵部严格考察,十个有九个一辈子过不了关。不得已,都是徒应故事而已,别看一个个俱金紫银青而归,其实徒糜廪饩,缓急不得丝毫之用。这样的军官能受人尊敬,才叫见鬼了哩。

    但武职世袭制度自开国便延续至今,不是哪个强力人物,想停就能停的了的。想提高武将素质,只能先从提高那些尚未承袭官职的年轻人素质入手。沈默在做通徐阶工作后,以皇帝名义下旨,然后由兵部移文,曰:‘请饬各抚按督学宪臣将应袭舍人,年十五以上,资质可造者,送学充附作养,凡遇袭替年及二十应比试者,学臣考韬钤策一道,转送抚按覆阅。韬钤贯通,弓马娴熟者为上等;韬钤疏而弓马熟者为次等;韬钤弓马俱不习为下等。送部比试,上等候缺管事,中等带俸差操,下等与支半俸,候第二年再考赴部覆比。二次不中者,照邦政例仍支半俸;三次不中者革发为军,别选子弟袭职。’

    这是目前条件下,沈默能想到的,最现实、最能兼顾各方的办法了。首先,对军队来说,中级军官以上,都能文能武,懂得韬略;下级军官也是弓马娴熟,自然保证了军官的素质。

    其次,对朝廷来说,并未改变任何现有制度,只是要求下面提高应试者的素质而已,这种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好事儿,当然不会有人反对。

    第三,对武将家庭来说,这也是一大福音。要知道大多数武将家庭,只能维持温饱,让孩子上学读书,只能想想而已。现在朝廷给这个机会,能让孩子成才,做父母的当然愿意……至于其子要是三次不中,也不会剥夺他们家的袭职资格,只是必须换另一个子弟罢了。这样除了那个第一顺位的儿子外,全家都是欢迎的,所以也不是问题。

    最后,对于贫困省份来说,经费是个问题,但兵部会拨一部分专款,对于成绩排名前列的省份,甚至会全额负担;并会将这种成绩,计入各督抚学官的政绩中去。所以问题也不大。

    张居正便评价说:‘按此法于武职考核最严,亦最恕,久而不废,此辈必思自奋’他是全力支持这个方略的,并大度的表示,会尽力帮助解决各省的经费问题。

    ~~~~~~~~~~~~~~~~~~~~~~~~~~~

    “千头万绪,”交代完任务后,沈默苦笑道:“要做好的事情太多了,同时推进的话,人手确实不够。”说着对二人笑道:“当年高阁老说过,兵部情况特殊,在他看来,得两个尚书、四个侍郎才够用。看来看此言不假。”其实沈默和高拱,很严肃的探讨过,给兵部增加堂官的事情,都认为十分有必要,但在没掌握大权前,是不现实的。

    “咱们不怕累。”谭纶微笑道:“就怕把大人的差事搞砸了。”

    “专心做事便好,考虑后果的任务交给我,”沈默轻笑一声道:“给我多大胜仗,我就没那么大压力了。”

    “这个……”谭纶苦笑道:“急不得,以我大明的军备,没有几年的准备,打不起仗来。”顿一顿,小声道:“再说打仗也不是光我们兵部的事儿。”

    “那我就给你交个底。”沈默沉声道:“张太岳已经承诺我,给他一年时间整理财政,两年时间扭亏为盈,第三年便有钱打一场局部战役。”

    “之后呢?”谭纶的眼睛登时放亮道。

    “之后的事情谁说的准。”沈默沉声道:“但三年后恢复河套或者松山,这个方略已经定下来了,你只管去实现它便可。”

    “是”见大人端茶送客,谭纶起身告辞,吴兑也站起来。

    沈默送他们到庭院里,看看满园的菊花,脑子里突然蹦出一句话‘待到秋来九月八……满城尽带黄金甲”不禁打个寒战,赶紧把这个荒谬的想法甩出去。

    回到屋里坐下,沈默长舒口气,对兵部的整顿算是圆满结束,最后的工作,就是总结一下写成奏疏递上去,便算是画上圆满句号了。

    用了一上午的时间,沈默亲笔把此次整顿的得失,写成了一篇三千字的奏疏,却空着开头的题名处没写。因为他这个最近呼风唤雨的大学士,其实是个协理……而钦命的总理大人乃是成国公,虽然人家都没露过面,但沈默不能连署名权都给剥夺了?

    本想以公函的形式发过去,但转念一想,还是别托大了,人家再怎么也是国公爷啊,还是走一趟吧。

    ------------------------分割------------------------

    湿度百分之八十,这种天气怎么过?神曲《念你》大家听过了吗?我到现在脑子里还挥之不去……[(m)無彈窗閱讀]

第八零零章 多事之秋(中)

    .

    第八零零章多事之秋(中)

    成国公府的前府,跟定国公府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不过这也难怪,规制如此,只能这么干,多一块砖、少一块瓦都不行。沈默倒不至于受宠若惊,但看他有些过分殷勤的样子,隐隐觉着必是有事相求。

    他不说,沈默也不问,拿出奏章让他签上名,然后便不咸不淡的闲扯淡,倒也不急着离去。

    成国公朱希忠已入天命之年,但因为善于保养,看上去要年轻的多,见沈默不可能主动发问,只好开口道:“有个事体,想跟沈相讨个说法。”

    “公爷请讲。”沈默心中一动,关切道。

    “听过皇上,要把禁军四卫重收御马监。”成国公皱眉道:“还要重新往三大营里派监军。”这消息简直太糟糕了,尤其是前半段,他兄弟还掌着禁军呢。

    “哦……”沈默不动声色道:“公爷听谁说的?我怎么一点不知情。”

    “嗨,跟沈相实说吧,”成国公道:“是宫里有人过来,让我主动上这个疏。”

    “是皇上的意思吗?”沈默微眯着双目道。

    “皇上肯定是知情的。”成国公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那位,是出了名的耳根子软,让边上人念叨多了,说不定就点头了。”

    “嗯……”沈默沉吟道:“公爷什么看法?”

    “我?”成国公嘿然一笑道:“不瞒你说,那是一百个不愿意。这天下交给太监的事儿,就没有一件不搞砸了的,尤其是掌军……沈相要搞军制改革,万万不能让他们掺和进来。”

    沈默看他一眼,心说问你呢,把我掺和进来干嘛?便淡淡笑道:“这倒是公认的。”

    “是啊。”成国公欣喜道:“请内阁务必要顶住,那可是先帝难得的善政啊”

    “那公爷的奏疏,到底上还是不上?”沈默看看他道。

    “呵呵……”成国公反问道:“沈相的意思呢?”

    “呵呵……”沈默笑起来,望着成国公道:“公爷可自决。”

    “……”知道沈默的太极功力,是自己无法战胜的,成国公终于不再兜圈子道:“我是不想上这道疏的,但他们假传圣旨,我也不得不遵。请大人给个法子,看看能否两全……”说着抱拳道:“这个情,本公铭记在心,日后若有差遣,必将全力报效。”

    “拖一拖吧。”沈默沉吟片刻,这才轻声道:“他们又能把你怎样?”语调变得清冷道:“谁也不想回到正德朝,只能大家一起使劲儿,公爷要是妥协了,文官更会觉着事不关己。”

    “难道……”成国公嘴里发苦道:“没有别的办法吗?”

    “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沈默摇摇头道:“没有模棱两可的机会。”

    “唉……”成国公不再说什么,一直到送沈默出来,都显得心不在焉,看来是愁坏了。

    ~~~~~~~~~~~~~~~~~~~~~~~~~~~~~~~~~

    坐在回内阁的轿子里,沈默陷入了沉思,其实太监想收复失地的意图,他已经有所察觉……作为和宫里关系不错的相关大员,太监们早就试探过他的口风,只是被他婉言推托了。所以他们才回去找朱希忠碰碰运气,如果在成国公这里也得不到满意的答案,很可能会直接游说皇帝,通过中旨定下此事。

    这推测是十分靠谱的,因为隆庆与其父不同,他对身边的宦官极为依赖,登基一年以来,对这些阉人便屡加拔擢、滥给殊荣。犹在执孝期间,便急不得可待的‘加恩’宦官,潜邸受赏着五十多人,宫中旧人中,有功者二十多人,皆破格得荫子弟数人为锦衣卫官。

    比如前任司礼太监黄锦,先得荫侄黄浦为锦衣卫指挥,待其卸任总管,去南京养老时,隆庆又加封其侄为都督衔,佥事锦衣卫事。今年六月黄锦病故,又准黄浦请,授其族人黄保等六人为锦衣卫官,为黄锦守墓。司礼监又奏请,令黄斌等三十人,充御马监勇士,以存体恤,上皆许之。

    如此一来,仅为了一个司礼监太监,便在锦衣卫中增设了都督衔佥事以下职官七人,御马监勇士三十人,还居然钦准专设守墓官六人,似此恩泽荣宠,完全凌驾于九卿之上,就是阁臣也远远不及,真可谓一人得宠,鸡犬皆仙了。

    其余大珰近侍的封赏,虽不及但亦不远矣,短短一年时间,锦衣卫、御马监中便多出近千军官,已经到了肆无忌惮的地步。这当然令朝野愤然,但因为这种封赏向来由皇帝独断,不必经过外廷,所以大臣想也管不着。至于劝谏……当然有不少言官开炮,但已经对他们充满怨念的隆庆,认为‘连自己可以做主的事儿,他们也要指手划脚”索性连看都懒得看。

    是的,自从高拱去后,隆庆对外臣日渐厌恶,甚至认为除了沈默、张居正等昔日潜邸旧人,其余人都是欺负自己的坏人,便愈发不见外臣,已经有半年多不上朝、不理政了。整天在后宫待着,除了采蜜授粉之外,就是在太监的引导下找乐子。司礼监的滕详、孟冲这些人,便争饰奇技yin巧以悦帝意,最出名的就是再现前朝的鳌山灯……在北海子中扎一个数丈高的灯棚,上面布置各种灯彩,燃灯数万盏。然后皇帝坐在花船上,通宵宴饮,如临仙境,十分的开心。

    开心的代价是,所费内帑无算。当然大部分钱都流入太监的腰包,还哄得隆庆皇帝爵赏辞谢与六卿埒。这使得宦官势力急促膨胀起来,打着皇帝的旗号,搜罗美女,派人到各地督办珍奇贡物。并在京城大肆搜刮民脂民膏……虽然后来被高拱狠狠整治一番,但在隆庆皇帝的逾分庇纵下,大小太监们几乎毫发无伤,等到帮着徐阶把高拱拱走了,他们便彻底不再怕谁,不仅重新开皇店、设税卡,甚至得寸进尺,开始向外廷伸手了。

    ~~~~~~~~~~~~~~~~~~~~~~~~~~~~~~~~~~~~~~

    最先遭殃的,必然是户部,因为他们有太监最感兴趣的东西。

    户部尚书葛守礼,按例盘查进项,发现太和山等处所课香钱,解往国帑之数,不及往年十分之一。追查之下,发现多为新派出的监税太监侵吞……虽然按规定,应当由当地官府和监税太监共理香银,然而事实上,收掌出入多由中官强主。于是葛守礼上书奏请,比照嘉靖旧例,令抚、按官选委府佐一员,专收正费之外,余银尽解部供边,内臣不得干预。

    疏入,皇帝非但不听,反而令其自陈忤逆。葛守礼不得以,只好疏谢曰:‘臣愚不能将顺明命,冒渎天威、罪不容诛,但以职司钱谷,目击进艰,窃不自揆,欲为朝廷节财用耳。’最后皇帝责其不遵明旨,屡次奏扰,本当撤职,然念其劳苦功高,‘仅’夺俸半年。

    这真是匪夷所思,堂堂一国财政大臣,仅在职责范围之内,要求宦官交出香钱余银以充国用,本是正理之事,如何能触及‘冒渎天威,罪不容诛’?更怎会为此遭受申斥、而至于夺俸?完全不讲道理,视国法于无物。

    而葛守礼自上任以来,因为抗拒宦官侵权,为守护国帑所受的窝囊气远不止此。因为皇帝无原则的庇护,太监们愈加放肆,千方百计的想侵占国库,最近的一次,他们以为皇帝、太子、贵妃织造新装为由,便以空札下户部,要取钱二十万两以补内帑不足。

    葛守礼是万万不会答应的,他以‘京帑重寄,乃以片札取之,不印不名,安辨真伪?’拒绝,但等来的,却是皇帝谕户部取银进用,守礼再以无此先例拒。皇帝却在太监的撺掇下,非但没有体谅老臣拳拳之心,反而狠狠下旨斥责,又罚俸半年,仍要取银进用。

    葛守礼虽然至今仍未拨付,但已心力交瘁,连日卧病在家,只不过是为拖延罢了。

    工部尚书雷礼的处境,也不比他好到哪儿去,他本以为今年停造宫观采办,工部的预算应该很宽裕,谁知却遭受宦官头子滕祥,处处侵越他的职权,危言横索、事事掣肘,令他难以为继,苦不堪言。如以滕祥以传造橱柜、采办漆胶、修补七坛乐器为名,辄自加派,所靡费以巨万;又工厂所存大木,围一丈长四尺以上者,皆价值万金,然而内廷动以御器为辞,斩截任意,用违其才。雷礼力不能争,反倒被内官羞辱,但愤惋流涕而已。

    雷礼不忿,一纸陈情,把状告到了皇帝那里,并说‘中官弄权、事体相悖,若留臣一日,则增多事于一日,乞早罢斥、以全国体”大有绝不两立之势。只要是头脑清醒的皇帝,就应对滕祥严加管束,责令他少干预部务,但事实恰好相反,上览疏不悦,当即令致仕去。若非徐阶极力保全,堂堂大司空,竟因为职权被倾轧而发的几句牢骚,要丢了乌纱。

    像这样的事情还有很多,但在大臣与宦官的争执中,无一不是以宦官胜诉、大臣败北告终,其他官员,因弹劾宦官而被降辄的也不在少数。

    宦官的贪婪横肆,权势高涨,是嘉靖朝前所未有的,现在他们竟把手伸到军政上来了。

    坐在轿中,沈默不禁冷笑连连,看来老虎不发威,真以为我是病猫了

    ~~~~~~~~~~~~~~~~~~~~~~~~~~~~~~~~~~~~

    果然,没过了几天,见成国公还没动静,太监们便撺掇皇帝,将一道中旨下到内阁。

    那天沈默也在阁,徐阶看完之后,便将谕旨递给他,沈默一看,乃是上命‘腾骧四卫仍属御马监辖,并派太监吕用、高相、陶金坐团营。’果然是血盆大张,胃口不小啊。

    “怎么办?”徐阶看看沈默,目光中却有点幸灾乐祸。他一直认为沈默最近的动作过大,终于把狼招来了吧。所以说,年青人,还不成熟啊……不过与张居正在户部搞的那套性质不同,徐阶是支持沈默这样搞的,在因为高拱郭朴相继去职,而使自己的名声受损严重之际,徐阶是迫切需要有些动静,转移舆论注意力的。

    “一切听师相做主。”沈默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看着这张御笔条子,还是一阵阵火大。

    “禁军向来隶属御马监,兵部不过是托管。京营也向有太监监军的传统,也是先帝才改了的。”徐阶也没那么多恶趣味,便缓缓道:“所以皇上这道旨意,想要更张很难。”

    “如此,”沈默皱眉道:“师相是同意让宦官重掌君权了?”

    “不……”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徐阶并不含糊道:“岂能让正德之乱相再现?”

    “那如何回?”沈默问道。

    “你是分管军事的,这事儿交给你来办吧。”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徐阶还是顺嘴道:“你的态度就是内阁的态度。”

    沈默本也没指望着徐阶能站出来说话,最近老首相和皇帝的关系,明显出现出现裂痕,隆庆像犟牛一样牵着不走打着倒退,让徐阁老颇为伤神。徐阶已经不指望致君尧舜了,上不上朝、开不开经筵,都无所谓了,大臣能者多劳,替你办了就是。

    可这个月,皇帝按例当享太庙,这种祭祀祖宗的国之大典,可是谁也替不了的。结果皇帝命成国公朱希忠代行。礼部尚书赵贞吉请皇帝亲临,但隆庆不允。于是徐阶只好上奏言道:‘祭礼,国家大典。秋季,四时重禋。皇上必亲躬奉裸,而后为孝为敬,祖宗列圣亦必得皇上之躬亲对越,而后来格来歆。且自宫至庙,其路不远;献奠有数,其礼不繁。夫以庙宗之重,虽劳且不当避,况非甚劳者乎?请皇上亲诣太庙行礼。’帝方从之。

    徐阶的疏文一经公布,举朝啼笑皆非,这哪是臣子奏请皇帝啊,分明是训蒙夫子在劝谕学童的口气,说理、开道、催促兼而有之。隆庆皇帝才不得已而勉强从之。但是勉强而又勉强的去了一次以后,还是不躬庙祀,怎么劝也没用。其懒怠惜劳,抑或另有隐情,非一般人能理解。

    但徐阶能理解,这是皇帝对自己无声的抗议,其逆反心理已经到了,可以拿国家大事开玩笑的地步。徐阶也有些灰心了,最近对皇帝的态度,不管闹得多荒唐,只要别干涉国政,他就放任自流。

    可军政大事岂能儿戏?所以徐阶一上来就表明态度,但实在不想和皇帝发生冲突,所以让沈默尽量自己来处理。当然为了让沈默安心,他还是答应,到了不得已的情况下,会行使封驳权,封还皇帝这道中旨……但最好不要到这一步,不然跟皇帝的关系,也就彻底闹僵了。

    明确了徐阶的态度,沈默便挑起了这副担子。其实以他和皇帝的关系,要是别的事儿,也就直接去面陈了。但事关禁军、京营的控制权,让做臣子的如何启齿?熟归熟,乱说话一定会惹是非的……就算隆庆再信任自己,也架不住太监整天魔音灌脑,三人成虎的故事,可不是说着玩儿的。

    所以他得讲究策略,徐徐图之。第二日,兵部侍郎谭纶,便上奏反对道:‘京军营制经先帝裁定,革去团营,尽复二祖三大营之旧,官有定员、不用内侍,此万世不刊之典,遗训昭然。今一旦易之,不可。’

    隆庆那边很快回道:‘朕观《大明会典》,有内臣监营之制,仍命草敕赐之。’

    这时有兵科给事中石星助拳道:“中官之设虽自古不废,然任使失宜,遂贻祸乱。近如王振、汪直、曹吉祥、刘瑾、陈洪等,专擅权威,干预朝政,开厂缉事,枉杀无辜,出镇典兵,流毒边境,甚至谋为不轨,陷害忠良,煽引党类,称功颂德,以至国事日非,覆败相循,足以为戒。故先帝尽裁撤监军中官,收军权于兵部,并裁定内官衙门及员属职掌,法制甚明。此乃先帝圣训,伏乞皇上明鉴”

    这话说的深入人心,但太监们却对皇帝道:“这分明是外廷推托之举,京师军权当然要在陛下手中才安心,今不过派遣近侍为监军,便推三阻四,其心为何?大可琢磨。”

    皇帝闻言果然上当,大怒之下,竟让锦衣卫把石星抓起来,在午门杖责八十

    ------------------------分割----------------------

    嗯,找回状态了……[(m)無彈窗閱讀]

第八零零章 多事之秋(下)

    .

    第八零零章多事之秋(下)

    紫禁城午门外。

    石星被摘取官帽,站在青石板铺就的甬道上。

    四根可怕的廷杖,分左右斜杵在他身子的两侧,执杖的是戴尖帽、着白靴,黑色紧打扮的着东厂番子。两侧的不远处,还有两列挎刀的锦衣卫在警戒。

    监杖的是东厂太监王本,他生着一对可笑的八字眉,看到这么多人,心里有些小兴奋,表情却愈加阴沉的看着石星道:“奉旨问你,是何人指使你上这道疏?”

    “我乃兵科给事中,言兵事乃份内之职,”石星看都不看他,目光直视着前方,深深的宫院显得那样阴森。

    “哼!”王本冷哼一声,道:“违背祖宗法度,也是分内之事吗?”

    “你也配跟我谈祖宗法度”石星轻拢了一下袖口,冷冷道:“你们以为把太祖皇帝铸的铁牌藏起来,世人就能忘了‘阉竖不得干政’的祖训吗”

    “你……”王本双目间煞气四溢道:“想找死吗”

    “哈哈哈……”石星知道自己是死定了……八十廷杖啊如果没有猫腻,绝对没有生还的可能。索性豁出去了,大声道:“大丈夫在世,成仁取义,死又何妨?”说着嘲笑起来道:“对了,忘记你不能算是大丈夫了,跟你说这话又有什么用?”

    “你且笑吧。”王本气极反笑道:“倒要看看你,待会儿还能不能笑出来”说着狠狠一挥手中的银丝拂尘道:“行刑”

    四个东厂番子立刻动手,两根木杖从石星的腋下穿过去,架起了他的上身,后两根分别朝他的后腿弯处击去。石星便狠狠跪了下去,随着前两根架着他的廷杖往后一抽,他整个身子趴在了午门的石板地上,痛得他一阵头昏眼花。这时,四个番子各伸出一只脚,分别踩在他的两只手背和两个后脚踝上,他便呈大字形被死死地踩住了。

    王本看了看他,却没有立即发出下杖的信号。而是缓缓的蹲下,伸手为他顺了顺散乱的额发,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今儿可是八月十五团圆节,你的家人都在等你回去团聚呢。改个说法吧,向皇上认个错,万岁爷仁慈,可以赦免你。”其实也不是他想这样,而是隆庆皇帝实在优柔寡断,一个小臣而已,打就打了,非要婆婆妈妈,令人郁闷。

    “这话……是皇上让你说的?”石星缓缓抬起头来,目光怪异的看着王本。

    “是,不然你以为我会跟你废话?”王本轻蔑的瞥他一眼。

    “那我也有话让你带给皇帝。”石星用尽所有力气,使劲昂起头来,大声道:“你问问皇上,他忘了自己的登极诏上是如何保证的吗?为何登极才半年,便为鳌山之乐,纵长夜之饮,极声色之娱朝讲久废,章奏抑遏一二内臣,威福自恣,插手部务肆无忌惮长此以往天下将不可救啊……”

    “住口住口”王本被他震懵了,竟伸手去捂他的嘴,却被石星一口咬住,痛得哇哇大叫起来。

    锦衣卫连忙上前,一掌切在石星的后颈上,这才打得他松开口。王太监抱着自己血肉模糊的右手,跳脚恨毒道:“打,打死他”

    “砰……”一根廷杖猛地击向石星的后背。沉闷的入肉声经午门洞扩音,竟传得很远很远。

    ~~~~~~~~~~~~~~~~~~~~~~~~~~~~~~~~~~~~

    五凤楼上,两个穿着大红蟒衣的太监,颇为快意的目睹着行刑的场面,且凝神静听着石星的痛楚呻吟

    一杖杖击下去,鲜血透过石星的衫袍渗了出来,他终于忍不住惨叫起来。这凄惨的叫声传到六科廊,让被各科科长约束在值房的六科言官们,彻底待不住了。从署衙里倾巢而出,跑到午门前,一下就把行刑现场围起来。

    锦衣卫赶紧列成保护圈,警惕的望着这些出离愤怒的言官。

    “干什么”王本色厉内荏道:“你们想造反吗?”

    “你把石星打死,使圣上背上杖杀谏臣的罪名,史书是会记上这一笔的”一个叫穆文熙的言官,是石星的同乡,见他被打得血肉模糊,心下大急,竟不知叫他怎么钻进了圈子里,指着王本大声道。

    听了这话,王本脸色一下就变了,那些个行刑番子下手也是一缓。

    五凤楼上的几人也紧张起来,这个后果确实很严重。

    趁着他们愣神的空,穆文熙一下扑到杖下,把石星护到身底道:“不能再打了,再打就出人命了。”

    王本让人把他拉起来,他却是有功夫的,三四个人拽着手脚,竟然纹丝不动。这时候,其余言官也想上前帮忙,锦衣卫赶紧拦住,双方推搡着,场面一下就乱起来,叫骂声、撕扯声,还有太监特有的尖叫声,回旋在紫禁城的上空。

    “尔等在作甚?”一声威严的断喝,让纠缠在一起的双方,一下子安静下来。外头一看,只见内阁次辅李春芳和大学士沈默,从会极门走出来。出声的正是沈默沈阁老:“竟敢在大内禁地斗殴,想要造反吗?”

    在他威严目光的扫视下,无论是官员,还是太监,都乖乖低下头去。那王本的一双三角眼,还使劲往五凤楼上瞟,但那楼上的大太监,在看到这两人出现后,全都把脑袋缩回去,唯恐被其发现,哪还敢管下面的闲事。

    沈默走到了午门洞下,冷厉的目光扫过众人,看到官员们掉了帽子、扯了补子,样子十分的狼狈。不由冷哼道:“成何体统”然后把目光转向那些围成一圈的锦衣卫道:“闪开”

    锦衣卫们不由自主的,乖乖闪开一条通道,让李春芳和沈默来到圈中。其余的官员想跟上却又被拦了下来。

    看到已经被打得血肉模糊的石星,沈默面若寒霜的望着王本道:“谁让你把人打成这样的”

    “这个……”王太监咽口吐沫道:“当然是皇上了。”

    “拿出来。”沈默伸出手。

    “什……什么?”王太监目光闪烁道。

    “谕旨。”沈默一字一句道:“我怎么知道你是依命行事,还是假传圣旨”这一问并不是天方夜谭,皇帝深居禁宫,不与外臣接触,一些大胆的宦官,便假借皇帝的名义谋私,此事屡见不鲜,比如滕祥就这样把雷礼给坑苦了。

    “没没……有。”王太监小声道:“皇上传的是口谕。”

    “哼。”沈默冷哼一声,王本便一哆嗦,秋高气爽的竟出了一身白毛汗。

    五凤楼上的大太监也慌了神,滕祥瞪着孟冲,压低公鸭嗓子道:“你出的馊主意,这下露馅了怎么办?”

    “没事儿吧。”孟冲紧张的搓着鼻头道:“反正皇上也是知道的。”

    “那叫断章取义”滕祥低吼道:“这下可如何收场?”

    孟冲也是心里一阵慌乱,探出头去往下看,突然惊喜道:“哎,姓沈的不见了,是不是尿急啊。”

    “蠢猪我怎么就听了你的话呢”滕祥也往下看一下,破口骂道:“他肯定去找皇上对质去了”说着连滚带爬的起来,就往楼梯跑去。

    “你干啥去?”孟冲在后面问道。

    “给你擦屁股……”滕祥的身影消失在楼上。

    “还不是你想治治他。”孟冲撇撇嘴,也跟着下了楼:“怎么都怪我了。”

    ~~~~~~~~~~~~~~~~~~~~~~~~~~~~~~~~~~~~~~~~~~~~~

    滕祥急匆匆跑下城楼,没留神,便跟两个年轻的文官撞在一起,摔了个屁股墩,其中一个端着的东西脱手飞出,正好扣在他脑门上。

    “不长眼啊”滕祥的跟班太监这才下来,破口大骂道。

    滕祥闻着一股咸咸的味道,不由伸出舌头一添,竟是自己大爱的六必居酱菜汁儿。但当他感受到汁水顺着脖子,流到**的**体验后,顿时石化在当场。

    “哎呦呦,这不是滕公公吗?真是抱歉抱歉。”两个文官赶紧一边陪着不是,一边给他擦拭,只是越擦越花哨,愈发没法见人了:“阁老忙到现在还没吃早饭,咱们去六科廊的食堂,要了点酱菜给他下粥。”

    滕祥一看这两人倒也认识,都是偶尔往返司礼监的内阁司直郎,一个叫申时行,另一个余有丁,都是大有前途的俊彦,轻易不好得罪。

    滕祥呆呆的立在那里,又发作不得,毕竟是他自己撞到人家的,摘下帽子淌淌汁水,无比郁闷道:“算了吧。”准备自认倒霉。

    两人却拉着他往会极门走道:“公公快来文渊阁洗洗吧。”

    “不必麻烦。”滕祥望着远处的青云道,已经看不见沈默的身影了:“咱家回司礼监洗。”

    “那哪儿行呢,”两人却盛情道:“让阁老知道了,会怪罪我们的”

    “我有急事儿。”滕祥想甩脱,却被他俩抓得紧紧的。终于急了,跺脚尖叫道:“咱家真有些急事儿,你们烦不烦啊”这表情赔上一脸的酱菜汁,还有些不看蹂躏的意思。

    两人这才讪讪的松开手,满脸歉意道:“您不会真生气了吧?”

    “没有”滕祥扶着歪掉的乌纱曲脚帽,尖叫道:“别过来”然后便在跟班太监和孟冲的搀扶下,逃也似的跑掉了。

    望着他们逃窜的背影,申时行和余有丁相视而笑,真是痛快啊

    ~~~~~~~~~~~~~~~~~~~~~~~~~~

    让两人这一耽搁,滕祥高低没追上沈默,这副鬼样子又没法去乾清宫,只好叫孟冲赶紧去找冯保想办法。

    孟冲进去一看,冯保竟然不在,一问原来在里面伺候着呢。不由急得团团转,连声道,这可怎么办?

    大殿里,隆庆皇帝对沈默的到来十分高兴,竟然起身招呼道:“今天怎么有空过来,快陪朕杀两盘。”冯保赶紧去摆棋盘。

    沈默任由冯保去了,一脸担忧的对皇帝道:“陛下,午门外正在廷杖大臣,您可知道?”

    果然不出所料,隆庆一脸茫然的望向冯保道:“什么廷杖?”

    冯保知道八成跟那两个蠢物有关,但这时候那肯惹祸上身,便小心赔笑道:“奴婢也不知,这就让人去问问。”

    趁着这个空,沈默将自己所见所闻讲给隆庆听,一脸担忧道:“那些言官说得没错,圣上若背上杖杀谏臣的罪名,史书是会记上这一笔的”

    隆庆脸上阴沉似水,他已经想起是怎么回事儿了。

    不一会儿,小太监领着孟冲进来,皇帝问他,孟冲按照滕祥教的跪答道:“他们本来是按原先说的,吓唬吓唬他就算了,谁知那石星口出污言,辱骂圣上。王本他们一时激愤,可能就教训了他一顿。”

    隆庆的脸色稍霁,但口气仍生硬道:“不是嘱咐了你们,不要伤他性命吗”

    “主子爷恕罪,奴婢们也是忠心护主,听不得一句有辱皇上的话。”孟冲带着哭腔道。

    “先滚下去,回头再教训你”隆庆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但傻子也能看出来,他想就此揭过。

    沈默沉默的看着那孟冲退下,并没有多说什么。

    吩咐冯保去把那石星放走,隆庆拉着沈默到棋盘边上道:“今天来了,不大战三百回合,就别想回去。”

    沈默苦笑着坐在下首,和皇帝隔着楚河汉界而望……隆庆虽然也会下点围棋,但更喜欢激烈直接的象棋,沈默只能奉陪。两人便在棋盘上你来我往,杀将起来,先是猛冲猛打、快来快去,各赢了一盘,让自以为杀得酣畅淋漓的隆庆大呼过瘾。

    眼看着快到中午,因为沈默下午还要去兵部,两人便约好第三盘决胜。于是这第三盘的速度陡然降下,双方落子都谨慎了许多。不知不觉战至惨残局,沈默被隆庆用車同时捉住砲和仕,这时候必然要放弃一个。按照常理,自然是弃仕保砲了。

    然而经过一番长考,沈默竟然出乎意料的逃开仕而丢了砲……害得隆庆紧张了半天,直以为他这里面有阴谋,最后左思右想、反复琢磨,才战战兢兢的吃了那门砲。结果本来势均力敌的局面,因为沈默这招臭棋,一下急转直下陷入了被动,虽然后来苦苦支撑,但还是败下阵来。

    二比一,皇帝胜隆庆难得的取得了最终胜利,自然意犹未尽,强烈要求复盘。沈默便一脸懊恼的陪着他重新走一遍,还要忍受隆庆喋喋不休的自我夸耀。

    在复到那个导致沈默满盘皆输的昏招时,隆庆好奇地问道:“你到底怎么想的?”

    “唉,微臣犯了任人唯亲的错误,”沈默叹口气道:“总觉着仕是帅的近臣,用起来会比砲得力,结果事实证明我错了,这些出不了的帅营的家伙,起不了多大的作用。”

    隆庆起先还在笑,但听着听着,面色便凝重下来,他自然能听出,沈默是在借下棋,委婉的批评自己,对太监太过偏袒纵容,而不重视大臣的做法。

    见皇帝听进去了,沈默马上趁热打铁道:“下棋是这样,治国也是一样的道理,应该选贤用能,而不应一味的任用亲信。”顿一顿,声音低沉道:“这一年来,由于陛下偏护内臣,使他们滋长了骄狂的情绪,傲视百官、欺压百姓,闹得京城鸡飞狗叫,人仰马翻……他们甚至违背祖训,公然插手六部,如今户部、工部、兵部都已经遭到他们的骚扰,堂堂九卿尚书,和小小宦官们相抗,却均败下阵来,怎能不让人心寒?”

    “长此以往,官员们很可能不再坚持本分,而选择归顺太监,到时候朝廷的风气将越来越坏,甚至可能回到英宗、武宗朝的状况。”沈默语重心长道:“皇上也读过二十一史,见自上古至今,历朝历代,有哪个皇帝,能依靠太监而安邦治国的呢?恰恰相反,每当太监专权,就是国家最危难之际——秦赵高矫诏逼杀太子丹,指鹿为马控制秦二世;汉朝以张让为首的十常侍,颠倒黑白铲除异己,捏造罪名杀戮朝臣,最重让臣子离心离德,最终亡了五百年的汉家天下。”

    “宦官专权几乎贯穿了唐朝的中后期,一批批的阉竖逼宫弑帝、专权横行,无恶不作。自号称‘欺压皇上的老奴’李辅国始,继而有逼宫弑帝的俱文珍与王守澄、经历六代皇帝的仇士良、人称皇帝之‘父’的田令孜以及唐昭宗时的权阉杨复恭、刘季述等人,一部太监的辉煌史,就是李唐皇家血泪史。”

    “宋代若没有监军误国、流毒四海的童贯童王爷,也不会失了辽国这个盟友,为金国所灭。”沈默一代代给皇帝数下来,直到本朝道:“土木堡之变给大明的致命创伤至今难愈;刘谨倒办了件大好事,他和张永之流终日以奇技yin巧yin*皇帝,才让武宗掏空了身子,连血脉都留不下,这才有了先帝的大统,说他是功臣也不为过。”

    -----------------------分割--------------------------

    一看月票榜,似乎竟然跟奖金沾了个边,知道自己没face要,借两张行不?保住名次,俺努力给你们看啦。[(m)無彈窗閱讀]

第八零一章 南京之乱(上)

    .

    第八零一章南京之乱(上)

    举了一圈的例子,沈默为何独独漏过了最有说服力的陈洪?这正说明他政治上的成熟,因为朝廷从未承认过先帝南巡时遭遇叛乱,陈洪的罪名自然也不该摆上台面。道理浅显,人总是爱闻赞美之辞,褒扬之话,却不愿听闻贬斥之语、逆耳之言。这是人生而俱有的特性,尤其是对心智不坚定,没有大气魄者,更是如此……比如隆庆皇帝,就是其中之一。

    然而,对于先天有些迟钝的皇帝来说,太讲究劝谏的艺术,甚至艺术到难以让对方理解,讲不清要害,却又很难见成效。该说的话还是必须说明白,所以沈默借着下棋,先让隆庆开心,然后再接着一步昏招引申出去,告诉皇帝并不是身边的人,就一定是可靠的。

    听了沈默的话,隆庆低头寻思良久,方才道:“沈师傅是在说朕,不该什么都听近侍者的吗?”

    “兼听则明、偏信则暗,皇上最近确实对外廷有些疏远了。”沈默轻叹道。

    “可是你也看到,他们是怎样欺负朕的”隆庆突然拿起一枚‘砲”面色微微涨红,有些激动道:“都说朕是口含天宪、乾纲独断可真是这样吗?未尽然朝堂上,他们一个个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甚至公然对骂,完全不把朕放在眼里朕一开口说话,不管好坏,一定会被他们引经据典的横加指责。既然如此,那我就不说话了,看你们还能怎么样?”

    “没想到不说话也有不说话的骂法”隆庆早就憋了一肚子火没处撒,今天终于得以发泄道:“他们又严厉指责朕临朝渊默、心不在焉,长此以往,必然大权旁落这真是让人无路可投了——朕都不说话了,让他们去骂街,竟然还是闹到了我的头上,说话也骂,不说话也骂,到底要朕怎么样?”说到这,隆庆都要痛苦的掉下泪来了,死死捏着那枚棋子道:“朕这个皇帝当得窝囊啊,想给妃子们买点首饰做礼物,其实也花不了多少钱,然而户部尚书却一口回绝,说你买可以,我不出钱”

    “朕是一文钱没捞着,还惹了一身臊,言官们不知从哪里知道了这个消息,纷纷上书弹劾朕这是奢侈浪费的亡国之举”隆庆眼圈通红道:“他们贪污受贿,不亦乐乎,却非要朕做个清心寡欲的古来贤君,这算什么为臣之道?”

    “若不是有你从南洋找的银子,朕怕到现在还没钱给妃子们置购首饰呢……”隆庆委屈的要掉下泪来:“不给钱也就罢了,毕竟这也算是为国节约。然而朕想回去裕邸怀旧、去京郊散心游玩,他们却以安全为由,阻止朕出宫门一步,大有把我当猪崽圈养起来的势头甚至,连宫闱私事也要拿出来,堂而皇之地论上一论,正气凛然地讲些道理。想这班浩气凛然、忧国忧民的言官,放着诸多政事的弊端不去关注,偏将目光聚焦于朕的家长里短,说三道四,这般与村妇何异?”

    沈默知道隆庆情绪正激动,所以什么也不说,只是安静的坐听。

    “但这些都是小事,朕以国家为重,都能忍耐。”隆庆深深呼吸几次,平复下心情道:“可他们真的也以国为重吗?朕对裕邸几位师傅可是十分了解,尤其是高师傅,朕深知他的大才大德,对他是绝对的信任,然而他竟然在没有什么过错,更没有有犯国法,竟被那些人群起攻讦,不死不休;郭阁老清正的大名,朕在裕邸时便深有耳闻,却也被他们没有底线的泼污,结果双双黯然下野……”说着他把手中的棋子往棋盘上一扔,沉声道:“朕怀疑他们,已经成为某些人排除异己的工具了”

    沈默背后一阵冷风吹过,他感觉浑身毛孔倒竖,那颗处乱不惊的大心脏怦怦跳动起来……原来皇帝对言官和徐阁老,已经到了怨念深重的程度

    面色瞬间数变,沈默很快恢复平静道:“确实有些言官立身不正、哗众取宠,但皇上也不能一棒子打翻一船人,太祖皇帝授重权予言官,命其上可规谏皇帝、纠察百官,下可巡视、按察地方吏治军政,可以说从国家大事到社会生活,都在言官的监察和言事范围之内,他们甚至可以风闻奏事,而不受追究圣祖英明远见,所思所想都是为了大明的长治久安,为了他的子孙后代能江山永固,皇上,您觉着自己比太祖若何?”

    “米粒之珠安敢与皓月争辉?”说到自己的老祖宗,隆庆坐直了身子,道:“太祖皇帝的设置,当然是为儿孙好了。”

    “皇上能如此理解,想必太祖在天之灵,也会无比欣慰的。”沈默正色道:“他老人家为了使其胜任,规定朝廷选择言官,一是必国而忘家,忠而忘身;二是必须正派刚直,介直敢言;三是学识突出,通晓政务。除此之外,还须具备一定的仕途经历,历练稳重,甚至对年龄、出身都有严格的要求,就是为了选出忠耿干练之臣,操此监察重柄,为陛下看好家业啊”

    隆庆终于动容了,他被厌恶迷住了心头,一直以为言官是群一无是处的绿豆蝇,现在抛去成见一想,国家确实离不开他们。

    见皇帝陷入沉思,沈默也不着急,轻啜着微凉的茶水,静等他自己想明白。

    ~~~~~~~~~~~~~~~~~~~~~~~~~~~~~~~~~~~~~~~~~~~~

    良久,隆庆终于定下神,声音有些沙哑道:“朕确实有些不对。”

    “言官们错的地方更多。”沈默赶紧为皇帝挽回颜面道:“因为历史原因,科道也是良莠不齐,许多沽名钓誉、狗苟钻营之辈,也混了近来。为了出名,为了讨好,他们玷污了言官的庄严与神圣,必须要净化一番才行。”

    听了这话,隆庆心里舒服多了,望着沈默道:“朕要是有沈师傅一半,哪会搞成现在这满地鸡毛?”

    “皇上要折杀微臣了。”沈默哪敢接受这份赞誉:“皇上简穆克己,有文帝之德,臣能生逢明主,实乃最大幸事。”

    “那今天这事情怎么办?”隆庆重又高兴起来,道:“朕全听沈师傅的。”

    “皇上的威严重要,”沈默轻声道:“那石星既然打了,他就是错了……以藐视君上的罪名把他降职外放吧。”

    “善。”隆庆觉着这个顺耳啊,他还担心沈师傅会偏袒那些言官呢。又问道:“那……监军的事儿该如何处理?”顿一下,小声道:“太祖爷编的《会典》里,确实是有中官监军的。”

    “嗯……”沈默知道,只要是个皇帝,就可能对兵权放任自流,也许自己可以一时打消他这个念头,但随着隆庆御极的年月增长,他还会再次萌生这种想法,到那时谁也无法改变,且他还会因为今日之事,对自己产生猜忌。

    和两代帝王打了十余年交道,沈默如果还看不清皇帝是种什么样的生物,那他得得多重的左倾幼稚病呀?

    其实宦官乃是皇权的派生物,他们并不像文官那样,拥有独立的人格,可完全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所谓的宦官弄权、滥权、专权、贪贿、搜刮、盘剥……等等原罪,不过是皇权的负面延伸,他们是皇帝原始**的实现者和替罪羊,尽管他们有时也会失控,甚至会反噬,但皇帝还是更愿意相信这些自幼长久陪伴他们的太监。因为比起那些满腹孔孟子曰、满口仁义道德的大臣来,他们更体贴、更能无原则的逢迎皇帝,让皇帝感到快乐,这就足够了。

    只有像先帝那样,真正见识过正德年间的阉祸的皇帝,才会对太监一直保持警觉,而隆庆这种心软面软耳根更软的主儿,从哪方面看,都是太监们的乐土。想把他们彻底击败,几乎难比登天……至少在这个微妙的时期,沈默还需要依仗宫里一二,所以更不会把他们往死里得罪了。

    心念电转间,沈默便想通了其中的利害。

    ~~~~~~~~~~~~~~~~~~~~~~~~~~~~~~~~~~~~

    见沈默沉默不语,隆庆以为他是反对的,便颇为不安道:“其实这都是他们给朕出的主意,师傅要是不喜,朕就不派监军了。”

    “呵呵,皇上误会了。”沈默赶紧摇头道:“臣在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既能避免其害,又能让皇上安心。”

    “宦官监军的害处很大吗?”隆庆惴惴问道,毕竟他也只是凭本能,觉着还是用宦官更放心。

    “宦官掌军有五弊——占役买闲、侵蚀军实、避敌殃民、扼制大将、谎报军功。”沈默淡淡道:“这都是败坏军纪,侵蚀军力的恶疾。如果皇上想见到大明重振二祖雄风,不再每年都听到戒严的警钟的话,就必须避免这五条。”

    “哦……”隆庆面色凝重起来,他自从当上皇帝以来,唯一一次出京,便是去祭陵。那是他与徐阶的交锋中,为数不多的一次胜利,还是因为百善孝为先,徐阶不好阻止。但徐阶还是看穿了他的画皮,知道皇帝其实想要拜陵,无非是做了一年的皇帝,没能出过皇宫,实在闷的慌,于是以拜陵为借口出去巡游玩玩而已。便说皇上拜陵可以,但是不可以借此在途中巡游,否则就是对列位祖宗的不敬。隆庆虽然心中叫苦,但是也没理由反驳,毕竟那会显得自己,对列位祖先不够诚心,于是他也只能忍了,只去拜陵,不做任何其他的游玩的事宜。

    终于得以放风的皇帝,在沈默等一干大臣的陪同下,来到了天寿山。沈默倒是比较支持皇帝出来透透气,但不会放过这个,进行现场教育的机会。于是就在成祖陵前,他引导隆庆实地观察,使他终于直观的了解到,原来战争的前线,离京城是如此之近。通过这次,隆庆终于明白了,当年成祖把都城迁到北京,以天子守国门的重要意义,回来以后,这个悠闲的懒皇帝,就对边防事宜特别上心,沈默这次军改能如此顺利,跟皇帝的大力声援是分不开的……虽然隆庆并不能提供什么实际的帮助,但他态度一坚决,那些勋贵世家就没有叫苦求情的机会,只能乖乖听从安排了。

    “那师傅的两全之策安出?”隆庆想不明白,只好发问道。

    “其实说白了,皇上让太监监军,是为了监督武将不要乱来。”沈默从容对道:“但宦官本身也是一股政治势力,如果不受约束和监督,也一样会乱来。”

    “是这个道理。”隆庆点头道:“那如何监督呢?”

    “一是严格限制监军的数量,京营定额三人;二是严格限制他们的权力,严禁他们经手军资、插手军政,发现问题只许上报天听,不许擅自处理;三是设立监军御史,两者职权完全相同、互为监督,如果发现对方有贪渎行为,都可以向皇上提出弹劾……”沈默说着,看看隆庆道:“但双方很可能各执一词,所以如何判定孰是孰非,是个大问题。”

    “对。”隆庆点头道。

    “最佳裁判,当然是皇帝无疑,微臣相信皇上肯定会以江山为重,不会偏袒一方,但难保后世子孙,不会因为亲疏有别、偏听偏信,让这套制度变成儿戏。”

    “有道理,”隆庆摸摸下巴道:“那朕就规定,在判定是非之前,给双方各一次面陈内情的机会,任何人不得阻拦。在双方陈情之前,不许先下结论。”

    “英明无过于皇上。”沈默的马屁马上跟上:“此法若为万古不易之制,则皇上可高枕无忧,军队也可少受其害。”

    “那快快去草诏吧,”隆庆开心道:“终于解决了一桩大心事。”这才感到腹中饥饿,掏出怀表一看,已经十二点了,便下地穿鞋道:“先陪朕用膳再回去吧。”

    “恐怕来不及了。”沈默苦笑道:“微臣下午还要去丰台大营呢。”

    “那不留你了,晚了今儿就回不来了。”隆庆把沈默一直送到外面,拉着他的手道:“快去快回,今儿中秋节,朕本打算设宴款待群臣,可惜徐阁老说太浪费,只能改成家宴。你可得来陪朕过节……”说着兴致颇高道:“把夫人和孩子也带来吧,团圆节岂能把你们分开?”

    “愚妇犬子不懂礼数,怕扫了皇上的雅兴。”沈默轻声道。

    “唉,太见外了。”隆庆大摇其头道:“今晚没有外人,只有皇后、李妃、还有太子……他不和你那老三是小同学吗?叫一起来,人多了热闹嘛。”

    “那微臣只有斗胆从命了。”沈默这才应下。

    ~~~~~~~~~~~~~~~~~~~~~~~~~~~~

    待他走了,冯保才凑过来道:“主子,该用膳了,不敢打扰您和沈相,菜都重做两遍的。”

    “热热不就行了。”隆庆皱眉道:“这得浪费多少银子?”

    “瞧您说的,历代的皇帝都是吃龙肝凤髓,一餐上百两银子。到了您这儿,改成八菜一汤不说,还要热着吃的话,”冯保泫然欲泣道:“知道说您节俭,可外人还不知怎么说我们做奴婢的,如何苛待了主子爷呢。”

    “算了,”隆庆心中感动,刚产生的对太监的几分恶感,旋即便消融了一半……人心都是肉长的,要是有人这样像对祖宗一样伺候你,你也一样:“下不为例吧。”

    伺候着皇帝用完了午膳,再将他送去某位嫔妃的宫中,冯保便得到了难得的空闲……从现在开始,由这里的管事太监伺候,他便交代一声,往司礼监走去。

    ‘估计那两个货都要望眼欲穿了吧。’想到这,冯保不由心中冷笑道:‘真是蠢货,仗着皇上的宠爱,就肆意妄为,还净给皇上惹麻烦,我看惹得皇上厌烦的日子不远了。’他仿佛看到闪闪发光的司礼监宝座,正在向自己招手,心情不由大好。

    但当到了司礼监的院子前,他已经完全恢复了从容淡定,看都不看跪在院中的王本,便迈步进去正厅。

    -------------------------分割----------------------

    最后非但没超越别人,反而被人超越了,呜呜呜……不过是我活该,懒惰应该遭到惩罚的,但还是感谢大家的票票支持,俺八月份会好好干的,真的。[(m)無彈窗閱讀]

第八零一章 南京之乱(中)

    .

    第八零一章南京之乱(中)

    司礼监值房内,只有四位秉笔大太监,却看不见老总管陈宏的身影。对于这位这位半道杀出来的老祖宗,四个大太监很是排斥,阳奉阴违不说,言语间也没有半分尊敬。老祖宗也不跟他们计较,没事儿不在值房露面,住在自己的小花园里颐养天年。

    此时,孟冲和滕祥两个,像掉了魂儿似的坐卧不安,另两个秉笔太监虽不时假假的安慰几句,但怎么看都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

    冯保一进来,两人腾地站起来,巴望着救星公公道:“主子歇了?”

    这一年来,任乾清宫管事牌子,居移气、养移体,冯保的心性大有长进,看看两人,叹口气道:“你们干的这叫什么事儿啊。”说着走进大厅。

    两人赶紧一个搬凳子,一个倒茶,殷勤备至道:“姓沈的向主子告刁状了?”

    “不兴这么说沈阁老的。”冯保皱眉道:“要不是他老人家厚道,二位恐怕就得换个地方待了。”说着‘一脸你们太不争气’道:“咱们裕邸旧人,哪个不知道沈阁老和皇上亦师亦友?现在高阁老去了,他就成了皇上唯一的宝贝疙瘩,你们却还要招惹他。”

    “可是……派监军的事儿,可是皇上最上心的。”滕祥目光闪烁道:“主子再仁厚,也不可能撒手军权,就算是沈阁老,也不能够改变这点吧。”这是他策划此事的倚仗,满以为就算有些出格,皇帝也一定会庇护的。

    “谁说沈阁老不同意监军了?”冯保斜歪着头望天道:“他那颗七窍玲珑心,怎会不知道那是为臣者的禁区,当然不会阻止了……”顿一顿,见两人一脸惊喜,他又挪揄道:“但他可以往里面掺沙子。”

    “掺沙子?”两人眼睛瞪得溜圆道。

    冯保便将沈默向隆庆提出的那三条,讲给两人知道……对太监来说,皇帝无秘密。

    “啊……”滕祥和孟冲对望一眼,都看到对方脸上的三分侥幸、七分失望,滕祥失声道:“要是这样,那还有什么搞头?”是啊,人数被严格限制,权力被严格限制,还有御史时刻盯着,想借亲疏有别,在皇帝面前告刁状,人家还有一次面陈的机会。除非皇帝昏庸,可以视军旅如儿戏,否则想插手军事,大捞油水,怕是实在太难太难了。

    “我说句话,两位别不爱听,若是你们当初先和我商量一下,咱家肯定会让你们先去跟沈阁老谈谈。”冯保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捋顺袍边的一丝褶皱,道:“你们能赢葛守礼和雷礼,不是因为你们的本事大,而是靠着皇上的圣眷。但在沈阁老这里,这一招就不好使了,他的圣眷,比你们二位加起来,都只高不低。”顿一顿,神秘兮兮道:“沈阁老上午刚阻断了廷杖,晚上皇上就请他全家进宫,一起过中秋,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什么?太监们一时想不透彻,但至少能说明,皇帝一点也没因为今日之事,生他的气,反而显得愈加亲密……说不定,就是在警告他们这些宦官,不要看不清状况,乱咬一气。

    经冯保这一番说教,滕祥和孟冲终于认识到,和沈默斗下去,是没有好结果的。只好接受了目前的局面,不再打从军中捞钱的主意。原先准备派去监军的亲信,也都换成了些看不顺眼的家伙,任其自生自灭。

    其实若任性为之,冯保一定会挑唆他俩跟沈默作对,然后自己再帮着沈默把这两人灭了,好荣登司礼监的宝座。但是他对那个不在值房的掌印太监十分忌惮,那成了精的老东西,肯定通过眼线,暗中监视着宫中的一举一动,司礼监里的谈话,更是逃不过他的耳目。

    那老东西才是隆庆最相信的心腹,若是自己从中挑事儿,给他留下个阴险的印象,再向皇帝说自己两句坏话,恐怕非但司礼监无望,连乾清宫主事牌子都干不下去了。

    但冯保有高人指点,学会了‘借力打力’的法子,他相信那陈宏饱受白眼,不可能不报复,现在引而不发,是为了到时候一击致命,自己只要表现出识大体、顾大局的态度,再和那老太监搞好关系,将来他清理门户时,司礼监里空出的椅子,必然有自己的一把。再说那老头也干不了几年,到时候还不是自己的天下?

    借他人之手来剪除政敌,可以保全自己的名声,这是那位外援告诉他的道理。

    ~~~~~~~~~~~~~~~~~~~~~~~~~~~~~~~~~~~~~~~

    丰台大营。

    沈默这次来丰台,一是视察练兵,二是为安抚戚继光而来。

    对于前一项,沈默一点也不担心,在热火朝天的军营里简单一转,便打发一班文武随员下到各营去调研,自己则戚继光的陪同下,来到了总理府院内。

    “时间仓促,有些简陋,你就先将就些吧。”沈默看看风格简朴的总理府,笑着对戚继光道。

    “已经非常好了,感谢大人关照。”戚继光恭声道。

    “哎,谢什么,到里边再看看。”沈默有些心虚的笑着,和戚继光一同进了大厅。

    大厅中十分宽敞,中间放着一张桌案,案后有一把太师椅。四周放有椅子、茶几、壁厨等物,因为摆设过于简单,甚至显得空荡荡的。

    “刚刚搬过来,还未来得及布置。”戚继光歉意道:“还请大人海涵。”

    “行了,咱俩谁都别客套了。”沈默看看他,大刀金马的坐在太师椅上,颇有几分豪气道:“来了军营,就得有军人的豪气来吧,有什么意见,都摆到台面上吧”

    见沈阁老比自己都急,戚继光有些讶异,他却不知,人家还得赶着回去赴宴呢。

    但这终归是好事儿,戚继光便在下首的椅子上,正襟危坐道:“末将有件事,不知该问不该问?”

    “有话直说。”沈默点点头道:“我就是来答疑解惑的。”

    戚继光便不客气道:“我在奏疏中,向朝廷提出练兵十万,而兵部却只给了五万名额;我提出要招募新兵训练,而兵部却要从老营中,抽取四万训练;我提出调浙兵两万,而朝廷却只给一万。末将请问大人,您一下降低要求,这不是自己削弱自己的战力吗?”

    “呵呵,原来是为这个啊。”沈默端起茶盏,润了润喉咙,温声道:“元敬,我俩相交莫逆,便跟你实话实说,按照内阁的意思,是只练三万人的,是我在会上拍桌子红了脸,才多赖上两万的。”

    “不是说好了十万吗?”戚继光不甘道。

    “我那是漫天要价,人家总要坐地还钱吧?”沈默笑着安慰他道:“众所周知,能练出十万精兵,必然可以大大加强边防力量,这一点谁都希望能够实现。”顿一顿,看着戚继光道:“但是元敬啊,朝廷没钱啊。一个募兵的军饷,要相当于三个世兵,如果按照你说的,招募新兵五万,按最低标准,每人每月给一两六钱银子,一年就要百多万两,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哇!现在朝纲不振,国库空虚,朝廷是根本无力支付的。所以内阁认为这个要求是‘求望太过,志意太侈’。”

    “那,说好的三万老营官兵,为何又增加一万?”戚继光面色不是很好看道:“难道也是为了省钱?”

    “这是没办法的。”沈默一脸苦笑道:“本来说好了屯田和军工厂,分流七万老营兵,但是……结果不如人意,能追回的屯田亩数太少,军工厂也不是一时能够建成。更何况,许多人还不愿意去下那份力,整日去勋贵家里闹,勋贵便去兵部、甚至去内阁找,弄来弄去,只好请你矬子里拔将军,再多选一万罢。”

    “那两万浙兵,为何变成一万了呢?”戚继光又问道。他虽然知道,这里面肯定有数不清的利益交换和妥协,但当亲耳听到后,还是一嘴的苦涩。

    “这个原因更复杂,南兵北调,朝廷是顾虑重重。”沈默缓缓道:“因为这些客兵到来,能不能跟老营兵和平相处、会不会不听朝廷号令,还是只听令于他们的将领,这些都需要时间检验,否则不会放心。”说着轻叹一声道:“其实按照内阁的意思,连这一万都不给的,是我死乞白赖才蹭上的,还又搭上了一万老营兵。”

    “原来如此……”戚继光失望道。

    “元敬,其实这也是常情。”沈默表情淡定道:“京畿之地,朝廷怎会容许一个武将,完全掌握十万精兵呢?恐怕在很多人眼里,对朝廷的威胁将不亚于入犯的鞑靼。所以就是五万士兵,也不允许招募,而是要从根正苗红的世兵中选取。”

    “大人,”戚继光急了:“末将一片忠心……”

    “不要着急。”沈默笑吟吟的安慰道:“举朝谁不知道,你戚继光对朝廷忠贞不二,一心保国安民。但是,朝廷必须防患于未然,也是谁也无法反对的。我们无力改变现实,只有面对现实。况且也不是实现不了,只是降低要求,分两步走,这样虽然慢些,总比步子太大扯着蛋强吧……”

    “嗤……”这么严肃的交谈,让沈默一句打诨,戚继光就笑场了,但也把紧张的气氛驱散,终于理解的点头道:“想不到朝廷是这样复杂,我戚继光不是一味偏执、不顾全局之人,此事全凭大人安排。”但眉头的忧色难去道:“只是这样一来,我们原先的计划,不就难以实现了吗?”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以后我们再慢慢争取嘛。”沈默轻叹一声道:“有多大胃口吃多少饭,我不是首辅,没有实权,做到现在这一步,已经是大大的出格了,恐怕会招来无妄之灾……”

    “啊……”戚继光着紧道:“大人可万万不能有事啊”要是沈默玩完,他这一摊子也全得散伙。

    “谁想动我,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沈默不忍心偶像担惊受怕,向他吐露隐情道:“只要坚持过一年半载,我想会迎来一个转折,朝风将从根本上转型,到时候我一定给你补上另外五万”

    “末将相信大人”戚继光沉声道。

    “这话勿传六耳。”沈默看他一眼,淡淡道。

    “末将晓得。”戚继光点点头。

    “五万人还是可以做很多事的。”终于解开了戚继光的心结,沈默展颜笑道:“把他们训出来,打个漂亮仗,我也有理由给你们争取。”

    “定不负大人所托”戚继光肃容道。

    ~~~~~~~~~~~~~~~~~~~~~~~~~~~~~~~~~~~~~~

    和戚继光谈完话,日头已经靠西了,沈默便急忙忙往回赶,终于申末之前赶回家……家里的大大小小都已经收拾利索,就等他回来好出发了。

    若菡又给沈默添了个小子,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就跟吃饭喝水一样平常了,所以虽然刚出月子不久,她已经完全复原,看不出一点产后虚弱的样子。

    沈默还是有些歉意道:“若非皇上亲口提起,万万不要你这时候出去应酬的。”

    “皇上请客还不情愿去。”若菡掩口笑道:“这话传出去,御史可要参老爷的。”说着好奇道:“妾身在北京住了这么多年,还没见过皇帝长什么样呢。”

    “还能什么样?两个眼睛一张嘴呗……”答话的却是阿吉,只见他很淡定的扎着马步,一副‘女人就是这样’的表情道。

    “臭小子”若菡脸上有些挂不住,呵斥起儿子道:“进了宫里可别胡言乱语,小心皇上打你们板子。”

    “皇上脾气才好呢。”十分倒没扎马步,而是在那和平常下棋,闻言插话道:“平常说,皇上经常和他们玩,有时候他们惹了祸,皇上帮着瞒着贵妃娘娘哩,是吧平常?”平常就在笑着直摇头。

    “看,三个孩子都比你放松,”沈默一边在丫鬟的服侍下,换上一品燕服,一边看看若菡道:“还有什么事儿?”十几年的夫妻,两人早已心意相通了。

    “下午宫里来人,说请曾孺人一同赴宴。”若菡看看几个孩子,声音压得低低道:“但柔娘正在月子里呢……”

    “你怎么回的?”沈默神色不动道。

    “我个妇道人家,哪敢胡乱回话……”若菡摇摇头道:“我已经告诉她了,她说是不去的。但我让她先收拾着,等老爷回来拿主意。”

    “她身子本来就弱,大晚上的,得了产后风怎么办?”沈默微微摇头道:“到时候问起来,我自然会回话。”

    “你是老爷你说了算,”若菡目光复杂的看看他,轻声道:“你去跟柔娘说说吧。”

    沈默抬起头,让侍女将中单雪白的领子,整齐压在官袍的领口,过了许久才缓缓点头道:“嗯……”

    去西厢房看望了柔娘,亲了亲还没睁开眼的小姑娘,沈默便起身道:“这种宴会不会很晚。你不要歇下,回来咱们一家人过节。”

    柔娘柔柔笑道:“奴婢等老爷和夫人回来。”

    于是夫妻俩带着两个儿子……阿吉被勒令在家陪姨娘,所以说,女人是不能得罪的,哪怕是你母亲也不行……一家四口上了马车。

    车辘滚滚,到了东安门便停下来,宫里早有轿子等在那里,竟是乾清宫管事冯保亲自来接,沈默和他客气几句,便让家眷上了青幔小轿,自己和冯保走在边上,由一行内侍引路前行,一直到了乾清宫停下。

    第一次来到宫里,若菡和十分都有些紧张,娘俩不敢抬头乱看,只跟着沈默和平常低头缓行,隐约觉着宫廷内部的布局广阔壮丽,汉白玉石为阶,描金绘彩为廊柱,处处高大宽阔,气势宏大。

    来到富丽堂皇的正殿之上,给皇帝磕头、给皇后磕头、再给贵妃请安、给太子请安……若菡便不乐意了,这哪是请客啊,姑奶奶一辈子还没磕这么多头呢。于是对皇家的敬畏之情一扫而光,恢复了往日的从容大气。

    ~~~~~~~~~~~~~~~~~~~~~~~~~~

    宫廷宴饮,男女分桌,沈默和两个孩子,陪着皇帝、太子在主座上用膳,太子和平常叽叽喳喳,十分又是个自来熟,很快就和太子聊得火热,沈默和皇帝也谈笑风生,气氛倒很融洽。

    只是苦了若菡这桌,孤零零的陪着尊贵的皇后和贵妃,不叫吃饭叫遭罪。

    -------------------------分割------------------------

    为了鞭策自己,这个月咱们这样玩,除了日常的一更外,月票每到一百,就加一更,如果没加更,大家就一张都不要投,直到补上欠债为止,如何?[(m)無彈窗閱讀]

第八零一章 中秋之乱(下)

    .

    ,皇后清清冷冷,贵妃则说话带刺,让若菡如坐针毡。

    副桌上的怪异的气氛,连邻桌的沈默都感受得到,借着传菜的时候,给了媳妇个鼓励的眼神,就当是受刑吧,咱也得慷慨就义不是…………

    好在若菡也不是寻常女子,从从容容的坚持下这餐饭……,哦不,应该叫膳来;更好在沈默说话果然靠谱,见皇帝用完膳,皇后便起身告退,贵妃娘娘也带着太子离开了。

    若是沈默自己,定然要被皇帝留下耍乐,但来的是一家四口,自然也要告辞了。皇帝意犹未尽,好在还有美丽的宫眷在等着他,于是大家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回家的路上,若菡终于卸下那张优雅地面具,大倒苦水道:“这是宴会,简直是活受罪。”

    沈默揽着睡着的平常,微笑着安慰妻子道:“还记得有个詹仰庇的御史,上书说皇上和皇后分居吗?其实真实原因是,皇后娘娘吃斋念佛多年,不是逢年过节,都不见皇上的……性子清冷一些,也是情理之中。”

    若菡的心情稍好些道:“那李娘娘呢,我怎么觉着她对我有成见呢?”

    “瞎想吧。”沈默笑道:“第一次见面,说什么成见。”

    “不对。”若菡摇头道:“我相信自己的直觉。”

    “那可能你们八字不合吧。”沈默无所谓的笑笑道:“操那份心干啥,你们这辈子能见几回?”

    “也是……”若菡点点头,表示不再琢磨这事儿。但车厢里的气氛却怪异起来,男人和女人都不再说话,让边上的十分不禁摇头,心道:,就不能想到啥说啥,非得让人脑补?回去怎么跟阿吉讲啊。,一夜无话,第二天早晨,下起了沥沥的小雨,沈默按时起身,来到内阁开会。不知是不是自己敏感”几位阁员看他的表情,都透着些怪异。沈默知道,如果不是自己过敏的话,就是昨晚那场中秋宴惹的祸……

    人红遭人妒,这是没办法的,沈默只能装作不知,心中却暗暗惊醒道:,看来,又得装一段时间的小绵羊了……,果然,整场会议下来,徐阶没有问他一个问题”若是换了往常,只要是重大的问题,徐阶都要征询他的意见的。

    沈默心中苦笑,只好只带着耳朵静听,但让他颇为意外的是,会上竟做出了一系列重要的人事安排……首先,葛守礼第七次递上的辞呈,内阁终于决定批准了:继任的人选,便是打死不回户部的王国光;而兵部尚书”则继续由杨博兼任。另外,雷礼的辞呈也准了,工部尚书一职,竟由左都御史朱衡接任,而朱衡的位子,则归了右都御史王廷相。因为都是平级间调动,所以无需廷推”借皇帝的名义下旨便可。

    朝廷的人事大权,完全抓在徐阶手中,他也正是利用种种安排,对各方势力或拉或压,捍卫着自己的权威。这次安排”最得意的是张居正,讨厌的葛守礼终于滚蛋了,户部尚书换成了他的好友王国光,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可以放开手脚做些事情了。最失意的当属朱衡,从威重之极的左都御史”转到地位最低的工部,虽然品级不变,但无疑是被贬了。原因大家心知肚明”这是对他在倒拱风潮中,意志不坚定的惩罚。然而他终归是回归本行”也不算颜面尽扫…………对于自己这边有数的硕德元老,徐阶也不好一棒子打死,给他点颜色也就算了。

    至于王廷相被扶正,那是对他在倒拱过程中,不顾体面、身先士卒的的奖励。

    其实在众阁臣看来,沈默是那个受暗伤的,好容易把兵部打造的铁板一块,老杨博又来横插一脚。但沈默不这样看,如果他之前,没有处理好和晋党的关系…………比如对王崇古、霍冀采取高压,或者粗暴的清楚山西帮在军界的势力,此时必然会遭到反噬。然而自己秉承着一贯春风化雨的行事风格,将冲突限制在小范围,并始终与晋党保持沟通与谅解,这样虽然对方让出了兵部,但也得到了九边三总督,有得有失,还是可以接受的。

    况且,自己也不是圣人转世,虽然把那两个郎中交出来,但如山的铁证还捏在手里,若是对方真想玩过界,他也不惮于把石头砸进茅坑里。昨晚的夜宴似乎导致了今天麻烦,但对沈默来说,却是最后一道金光加持,自此圣眷不比当初高拱少分毫。所以以老杨博的滑头,八成是不会和他起冲突的。

    至于有没有意外,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现在不必忧愁。

    散了会,沈默未作逗留,便往兵部去了,军事改草正处在繁琐的初始阶段,虽然两个侍郎可承担大部分事务,但重要的事情,还需要他来拿主意一一,一一至于徐阶那里,还走过几天,等老头冷静下来再说吧。

    出了会极门,就见遥遥相对的归极门内,似乎人影闪动,还有白幡白旗之类的东西,沈默不由眉头一皱…………不知那里发生了什么,估计又要生出些是非来。为免被牵扯进去,惹出麻烦,他便装作没看见,出了午门,径直回部去了。

    一到部里,就见兵部字员们也在交头接耳,不过他一进来,马上鸦雀无声,该干嘛干嘛去了。自从推行考成法以来,沈默无须造作便权威日重,倒是无心插柳的收获。

    沈默看看武选司郎中王启明,便回到后院自己的值房。书吏刚泡好茶,王启明就摸进来,%138看书网%,这里我伺候。”书吏便躬身退下。

    “大人,您找我。”待旁人一走,王启明便点头哈腰道。

    “议论什么呢。”沈默也不看他,打开今日的邸报翻阅起来。

    “兵科给事中石星的老婆死了。”王启明小声道。

    “昨天廷杖的那个?”沈默动作一僵,问道。

    “是。”王启明点头道:“他夫人以为他必死”在家里悬粱自尽了,等六科的人把他送回家,人已经死透了……”说着叹息一声道:,“这妇人虽然愚了点,但也是个烈女。”

    “怪不得……”沈默想起归极门那边的异动,沉声问道:“这事儿已经传开了吗?”

    “是。”王启明道:“六科的人连夜写了讣告,一早送遍了十八衙门,据说连内廷都送了。”

    “看来这事儿……”沈默搁下邸报道:“六科廊不会善罢甘休。”

    “是啊。”王启明道:“说是要在六科廊摆灵堂,遍请十八衙门的堂官前去公祭呢。”

    “碍闹。”沈默皱眉道:“不过一妇人耳,何至于此。”

    “关键他们把这笔账算在太监身上了。”王启明道:“故而在离内廷最近的地方设祭,要请各部长官联名,向内廷讨个公道。”

    “公道?”沈默哂笑道:“当初杨椒山死,怎么没见他们要讨公道?”

    “这个,此一时彼一时了。”王启明呲牙裂嘴道:“大人您别问我啊,又不是俺要讨公道。”

    “这事儿太过了。”沈默闷哼一声:“昨日我才替他们说了情,今日就搞出这样一出,倒显得我和他们一伙儿了。”说着语气不善道:“这是谁的主意?!”

    “……”王启明哪知道,只好憨憨的陪笑。

    “别的衙门咱管不了。”沈默沉声道:“你给我传话下去,兵部的人不许踏进归极门一步。”

    “这…………”王启明跟着沈默转战四个衙门了,号称头号狗腿,自然没有太多忌讳:“那石星怎么说,也是为了咱们兵部出头才遭此不幸,咱们不露面不好吧。”

    “本官会亲自去他家登门慰问。”沈默淡淡道:“再让部里凑个份子,送石星个大大的白包……,难道非得像跳粱小丑一样蹦醚,才叫知恩图报?”

    “都是您说了算。”王启明陪笑道。

    虽说沈默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架势,但王启明知道,越是这样,就越说明大人紧张此事。于是无需吩咐,他便第一时间将六科廊发生的事情,源源不断的讲给沈默知道。

    想那石星不过七品小官,其夫人更是不知其名,为何一经身故,竟引起如此大的反响,以至于六科要在皇城内公祭呢?首先是因为社会风俗使然,自宋儒对于妇女贞节的态度加严后,夫死守节成为妇女的义务及崇高的道德行为,发挥至极端,即变成夫死而妻以身殉”称为,殉夫,或“节烈”自尽而死的妇女称为“烈妇,。

    女子必读的《烈女转》有云:“盖女人之德虽在于温柔,主节垂名咸资于贞烈”妇女的地位低下,然而一经“烈女殉夫,的,壮举,之后”便一跃成为社会道德的制高点,伦理纲常的完美代表。立刻为世人高山仰止,为官府隆重褒奖,为文人墨客热情讴歌,甚至会作为重大事件写进县志、府志,乃至国史中。像石夫人这次,老公还没死就殉了的,那是足以永载史册的。

    当然还有政治原因在内,科道言官如日中天,大有拔剑四顾,问集下谁是敌手的气势了。

    相继驱逐高拱、郭朴,任凭皇帝如何眷恋挽留,到底也妥协了。言官们由是认定皇帝与先皇不同,是个软弱可欺的货色。自此愈发百无忌惮,凡事都要与皇帝一争。

    然而这次,皇帝竟然敢廷杖言官,这还了得?顿时勾起了他们对前朝旧事的回忆,那可是开国以来,科道言官所经过的最恐怖的一段时期,谁也不想再来一遍。为了把苗头掐死在萌芽期,就算没有这码子事儿,他们也不会就此罢休!更何况老天保估,竟生出如此事端来。本来就窝了一肚子气的科道言官们,终于找到了借题发挥的机会!

    欧阳一敬、詹仰庇、凌儒等科道名人,纷纷从幕后走到前台,在各衙门扇风点火大搞串连。而当今的官员,大都经过嘉靖朝最黑暗的时期,最近的一次,是去年元旦日,嘉靖在西苑门外鞭笞百多名言官。血腥残暴,近在眼前,令人不忍回想,更不愿意前朝的高压恐怖再现,所以大多数衙门都派了代表,前往六科廊祭奠。

    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按照吊仪,每位前往的官员都会送去一道挽幛。灵堂里放不下”就摆在院子里,院子里摆不下,就摆到大门外,到后来,整个会极门内都摆满了灵旗挽幛,一眼望去,白huāhuā一片,看不到别的颜色…“虽然皇宫重地,不准喧哗”一切都是在静穆中进行着,然而这比哭得撕心裂肺,更加让人压抑,压得深宫之中的皇帝,都喘不过气。

    宫里的太监早就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御马监属下,有一营内操中军。这支姑且称之为军队的队伍”始设于武宗年间,由那位性格独特、举止逾常、想入非非的正德皇帝,亲自挑选宦官中善于骑射者,早晚操练,号称,天子亲军,。显然”这支由宦官组成、宦官统率、武宗直接指挥的部队,情同儿戏,除了浪费粮食、祸害百姓之外,是不可能有什么战斗力的。所以武宗一崩,杨廷和便借着遗诏将其草除了,终嘉靖一朝也没有复设。

    然而现在换了个柔和的皇帝”不光外臣们感到轻松,内监们同样可以放开手脚了,所以他们又撺掇皇帝重开中军内得……但这支中官军队建立之初”便遭到了徐阶的强烈反对,老头儿虽然大多时候模棱两可,唯独这件事,态度十分鲜明,认为它是宦官专政的兆始,故而坚决抵制。首辅态度如此,言官们自然应者云集,雪片般的弹章送上去,险些要把司礼监压瘫了。

    虽然后来,太监们仍然说服皇帝,在紫禁城操练起来,然而原先计划三千人的部队,缩水到五百人。而且外廷一分军费不给,全要内廷自理。因为这件事,太监们恨极了徐阶,恨死了言官。这才在之后处处刁难外廷,想要找回场子来。

    外廷自然不会买账,作为反对宦官的急先锋,言官们首当其冲,与太监们发生了一系列的矛盾冲突。所以才有了石星借兵部的问题弹劾宦官,宦官又扭曲圣意,险些打死石星的事情……”事实上,那天冯保出来宣旨,将石星逐出宫门后,还有中军的小太监,在长安街上追打他。言官们为了保护石星,还和太监们狠狠的干了一架。

    因此这次言官们,在紫禁城设的不是灵堂,而走向内廷宣战的司令部,接下来必有一场恶战!深知此中内情的沈默,才坚决不掺和进去。

    京城本来就不平静的局势,骤然更加紧张起来,前去六科廊拜祭的官员,每日络绎不绝。

    而太监们岂会眼看着人家在门前头拉屎撤尿,各个火冒三丈,要出去掀了他们的祭台。然而隆庆皇帝却不为所动,每当太监有所请,便说:“让他们祭奠去吧,过几天就完事儿了………”这样好脾气的君王,确实是千古罕见,可是自古有训……,…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啊!

    难道日后,真要被外臣骑在脖子上拉屎撤尿?太监们不甘心啊,都跑到司礼监,围着孟冲和滕祥,求他俩顶起头来,别真让外廷压住了。

    “六科廊欺人太甚了!”滕祥咬着牙,杀气腾腾道:“不给他们点颜色,我看咱们以后也不用浑了!”

    “你觉着,皇上就能真不生气?”孟冲目光闪烁道:“我看不尽然,咱们这位主子,其实也是有火气的,只是不愿担责罢了。”

    “是。”滕祥点头道:“我也看出来了。”

    “咱们做奴婢的,不就是这时候有用吗?”孟冲道:“主子想干又不方便干的事儿,咱们干!”

    “干!”滕祥狠狠点头道:“不然咽不下这口气!”

    “怎么干?”孟冲问道:“镇抚司还是提刑司?”

    “都不用。”滕祥沉声道:“用内操中军!”

    “好!”孟冲当即点头赞同,用镇抚司、提刑司,都需要司礼监下饬令,唯独内操中军,只需要御马监的大太监下令即可。到时候万一追究责任,也好一堆二五六不是。

    于是两人如此这般商议一番,便分头行动去了。!~![(m)無彈窗閱讀]

第八零二章 又是桂榜飘香时(上)

    .

    第八零二章又是桂榜飘香时(上)

    清晨,归极门内,六科廊,白幡漫天。

    欧阳一敬负手站在临时扎起的灵堂前,望着两边那望不到头的挽幛,不由心中暗叹:‘这妇人阴德不小,竟能如此哀荣备至,可谓死得其所了。’这样一想,利用这妇人之死来搞风搞雨的负疚感,便消失无影了。

    这一出‘大唁烈女”就是欧阳一敬和几个科长一手策划的,看到来吊唁的官员们络绎不绝,看着他们对宦官的不满和警惕情绪,一日比一日高涨,欧阳一敬心里头甭提有多高兴。其实他本来是隐在幕后的,起先他寄希望于让六科廊的人挑头来闹,后来却发现这些人大出风头。他也按捺不住,加入了为石夫人守灵的队伍。

    他把六科廊当成了反对宦官的大本营,站在石夫人的灵前,盘算起接下来的动作……他与几位科长商量着,待到石夫人头七那天,便以六科十三道的名义上弹章,并请十八衙门联合署名,为石夫人讨还公道。当然,所谓讨还公道,不过是个幌子,真实目的还是滕祥和孟冲两个死太监总之,他之所思所想,就是要把这场斗争,弄得如火如荼形成燎原之势,务必要使太监们的恶行大白于天下

    此时天刚刚亮,为石夫人守灵的人已经困得东倒西歪,屋里头写弹章的人,还在搜罗证据铺排词藻。这一头,他又向几个骨干面授机宜,教他们今日如何与吊唁的人应酬,又该如何激起公愤,将矛头对准内监。

    这时候,凌儒从里面出来,对他道:“一宿没合眼,趁着他们前来吊唁前,去眯瞪一会儿吧。”

    “我不困。”欧阳一敬双眼布满血色,但精神亢奋道:“海楼,这两天来吊唁的络绎不绝,这说明在大是大非上,读书人还是很团结的,这次我们赢定了”海楼是凌儒的号。

    凌儒勉强笑笑,让其他人先去忙,这才压低声音道:“来是来了不少,但我刚才翻了一下签到簿,也看出一些蹊跷来。一是没有一个堂上官出面;二是户部和兵部,竟没有一个官员前来参加。”

    “前一个倒好理解,六部九卿都是有身份的人,不愿来趟这浑水。”欧阳一敬面色阴沉道:“可是兵部为何一个不来?东泉兄可是为了他们才遭此横祸,也太忘恩负义了吧”东泉是石星的号。

    “听说是有阁老下了死令,兵部里有哪个官员胆敢来参加祭奠,一定严惩不贷。”凌儒撇撇嘴道:“因此兵部里头,虽有感激东泉兄的官员,这下也不敢明着来了。想不到那位阁老,竟是如此凉薄之人……亏得那日里还假惺惺为东泉解围,原来和那些太监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都是御前的哼哈二将罢了。”看来一次中秋宴,沈默就被化为了阶级敌人行列。

    “你这个看法很靠谱。”欧阳一敬对还在边上听的其他人道:“就照这个版本散布,对于忘恩负义之人,咱们也不必客气。”

    “别价。”凌儒当时就慌了,连忙道:“我就是随口说说,做不得真的。”

    “怎么,你怕了?”欧阳一敬看他一眼道。

    “怕……”凌儒心说我当然怕了,但嘴上不认怂道:“当然不怕,只是现在咱们要对付的是宦官,不易树敌太多。我想那沈阁老虽然和宫里不清不楚,但他毕竟是咱们士林中人,不把他惹急了,他肯定保持中立。你就算想怎么着,还是先集中力量,赢了眼下这场再说吧?”

    “嗯……”欧阳一敬心中不甘,他实在太想一雪前耻了,所以猜想借此良机,将沈默一道拉下马。不过也知道凌儒说的在理,只好点点头,闷声道:“便宜他了。”

    正在说着话,突然听到归极门口,传来一片鸡飞狗跳之声,两人循声望去,不由脸色大变。

    ~~~~~~~~~~~~~~~~~~~~~~~~~~~~~~~~~~~~~~~

    皇极门内,门禁尚未打开。

    列队静候在禁门内的两百身强力壮的褐衣太监,看见自己的提督太监刘公公,陪着身穿蟒袍的司礼监秉笔孟公公,从远处缓缓走来。待到近前,太监们便齐刷刷的单膝跪下。

    刘公公叫刘国光,在这对中军面前站定道:“请孟公公训话。”

    孟冲心里正不爽呢,滕祥那个奸猾似鬼的东西,竟然在这个节骨眼上御前当值,他**的一定是算好的。

    见叫他一遍没反应,刘公公只好小声道:“孟公公……”

    “啊……”孟冲才回过神,事到如今,只能先赶鸭子上架,回去再跟那混蛋算账了。说着便摆出一副狰狞的样子道:“孩儿们,六科廊那帮王八犊子,竟在万岁爷的紫禁城里设起了灵堂,整日哭天黑地的丧门着皇上,这可是从没有过的奇耻大辱啊”

    “有道是‘君辱臣死”现在外廷那些大臣,公然侮辱皇上,他们就统统该死”反正这些小太监都没文化,他也就信口咧咧起来道:“搞成这样子,不在皇上,在于咱们没有当好奴才皇上是天下之主,必须要仁慈,他的权威就只能咱们体现正德皇帝时,刘谨敢廷杖群臣,嘉靖皇帝是,马森也敢鞭笞百官,为什么到了隆庆皇帝,就没有敢帮着主子震慑群臣的恶犬了呢?”说着眼圈通红道:“万岁爷受了如此侮辱,咱们这些当奴才的,哪儿还有脸苟活于世?百年之后,让后世的人比较起来,说咱们是群不敢护主的窝囊废,还不让人戳着脊梁骨骂?这样的恶名声,你们肯背,咱家可不敢背!”

    不得不承认,能当上大珰的,确实有两把刷子,小太监们让他煽动的呼吸急促,胸中憋满了怒火。那刘公公也想挤几滴眼泪,与孟公公同悲,怎奈眼眶儿不争气,涩涩的来不了半点潮润,只得抢着表态:“公公放心,您老人家发个话儿,这件事儿该如何去做,小的们就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

    “好”孟冲点头道:“宫门马上就要开了,你们便冲出去,趁着吊唁的人没来之前这个空当,二话不说,把里面的那些丧门玩意砸个稀巴烂然后原路撤回来,一刻不停往北跑,在玄武门口,可以领到每人五十两银子,然后你们就跟着那人出宫,去通州坐船到南京避上一年,等风头一过再荣归故里,到时候统统加官晋级”

    太监们先是让他撩拨的热血沸腾,现在又被诱惑的眼冒金光,看着大门缓缓开启,便要嗷嗷叫着冲出去。

    “还有最后一桩”孟冲阴声道:“今日这事儿,是你们看不忿,自发去给皇上出气的,跟刘公公没关系,更跟我没关系,要是谁敢胡说八道,哼哼东厂和提刑司的兄弟,是不会放过你们的”

    “听清楚了吗?”刘公公觉着孟冲废话半天,就这句最关键,于是尖喝一声道。

    “清楚了”

    “去吧”

    中军的太监都穿着钉靴,跑起来就像一只只铁蹄,从洞开的皇极门密集地踏了出去,门前广场的地面都被踏得颤动了。

    在欧阳一敬和凌儒惊恐的目光中,太监们拥进了归极门,按照早先的布置分作两队,一队专门找人,见人就打,另一队则把灵棚拆掉,挽幛扯下、白幡撕掉。转眼间,一片哀思气氛的六科廊,便一片狼藉……

    可怜那些言官,许多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打倒在地,有些人头上脸上流出了鲜血,看上去十分惨重。

    欧阳一敬是第一个惊醒过来的,立刻高声道:“谁叫你们打人的?住手!快住手!”说着去拉一个正在殴打言官的太监,厉声道:“还敢打”

    “打的就是你”那人回身就是一拳,把他击倒在地,然后猛踹起来。

    ~~~~~~~~~~~~~~~~~~~~~~~~~~~~~~~~~~~~~~

    惨叫声在肃穆的皇宫上空传出老远,即使遥遥相对的文渊阁中,都听得十分真切。

    正在议事的阁老们闻言变色,一个个脸色发白道:“怎么了,怎么了?”

    “出大事了,闹出大事了”一个司值郎不顾规矩闯了进来,一脸惶急道:“元翁,太监们在殴打言官们”

    “什么”徐阶霍得站起来,又因为起身太猛,眩晕了一下,边上的次辅李春芳赶紧扶住道:“元翁,当心身体。”

    “快,扶我过去。”徐阶已经大急,晃悠着往外走去,张居正赶紧挨在另一边,和李春芳一起搀他出去。

    沈默和陈以勤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便默不作声的跟着出去了。

    看到内阁大臣从会极门出来,在外面望风的太监,便吹响了铜哨。

    “扯呼……”那些行凶的、打砸的太监立刻停了,蜂拥退出归极门,在阁老们的眼皮子底下,跑回了皇极门内,消失在内宫之中。

    “猖狂、太猖狂了……”徐阶气得直哆嗦,但也拿他们没办法,只好先去六科廊看看情况。

    进去一看,便见灵幡、挽幔、白纱被扯了一地,白花花的看着十分凄惨。但更凄惨的是那些被打倒在地的言官,有些在呻吟,有些已经昏厥了过去,一个个鼻青脸肿、身上血迹斑斑,形状凄惨无比。

    “造孽啊……”望着这凄惨的一幕,徐阶仿佛回到了嘉靖时代,不禁双目垂泪道:“天子脚下,皇城之内,那些人怎会如此疯狂啊?”

    “元翁,先别说这些了。”张居正小声道:“救人要紧。”

    “快去叫御医”徐阶回过神来,吩咐道:“去午门拦住,不要让外廷的人近来。”

    “是。”虽然知道这种事儿瞒不住,但让人亲眼看到,和靠猜测脑补,其严重程度,还是不能同日而语的。

    吩咐完了张居正,徐阶便让李春芳扶着自己往皇极门去。

    “元翁,您要去作甚?”李春芳轻声问道。

    “老夫要去告状,这么多官员被打了,我这个百官之师,不能装聋作哑。”徐阶须发颤动,显然正处在出离的愤怒中。

    “叫腰舆过来。”李春芳一边扶着徐阶往外走,一边吩咐长随道。

    待他们走出归极门不远,两个太监抬着一顶腰舆,飞快的跑过来。

    这会儿工夫,徐阶已经冷静下来,坐上腰舆往前走了两步,突然吩咐道:“回内阁吧。”

    “不去找太监算账了?”李春芳微微失望道。

    “没有用的。”徐阶缓缓摇头道:“他们显然经过精心谋划,这时候去宫里对质,肯定会死不认账的。”

    “那怎么办?”李春芳道。

    “让江南去一趟吧。”徐阶缓缓道:“他和皇上关系好,争取能让宫里交出凶手。”

    ~~~~~~~~~~~~~~~~~~~~~~~~~~~~~~~~~~

    沈默真想一脚踢爆老徐头的屁股,本以为军事改革的事儿,能让徐阶改变对自己的态度,谁知还是一个样……好事儿想不着自己,这种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的烂事儿,自己却准跑不了。

    早知这样,还不如在家称病呢。沈默一路腹诽着,来到乾清宫外一问,皇帝芙蓉帐暖度*宵,睡到现在还没起呢。只好在外面候了好一会儿,里面才传进。

    隆庆穿一身黄绸内衣裤,盘腿坐在榻上,面前摆着张小几,上面放了皇帝的早膳……什么山参甲鱼汤、红枣枸杞芙蓉糕,竟都是些大补气血的吃食。

    见沈默进来,隆庆热情的招呼他坐下同吃,道:“怎么这么早过来,还没吃吧。”

    “谢主隆恩,不过吃饭不急。”沈默轻叹一声道:“臣是奉命来告状的。”

    “告谁的状?”隆庆咂咂嘴,神态不似作伪道。

    沈默便将今天发生的事情,讲给皇帝听。

    听说那些讨厌的言官被胖揍了,隆庆第一反应是开心,旋即才意识到,这是多么有伤国体的事儿啊。于是正色道:“此事朕也不知情。”说着望向边上伺候的滕祥道:“你知道吗?”

    滕祥缩缩脖子道:“皇上不知道的事儿,奴才哪敢知道。”

    “去把孟冲、冯保他们几个叫来”隆庆沉着脸色道:“还有御马监的管事太监”

    不多时,御榻前便跪了一溜穿着大红蟒袍的内廷大珰。

    “说,是谁干的”隆庆拍桌子道:“敢做英雄好汉,就不要怕担责任”

    众太监都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隆庆只好一个个的问,一直问到还剩最后一个,都没有人敢为这事儿负责。

    “打人的是你的手下。”看着跪在最后的刘太监,皇帝冷冷道:“总不会跟你也没关系吧。”

    “当然跟奴婢有关系,是奴婢管教不严,才惹出这种祸事来。”刘太监赶紧回话道:“请皇上严惩”

    “还挺会避重就轻。”隆庆哂笑一声道:“难道仅仅是管教不严?”

    “确实就这一条。”刘太监回话道:“来前奴婢问过中军营其他人,他们说,那些人看皇上被六科廊的人欺负惨了,恨不过才相约为皇上出气的。”

    “这么说,是他们自发的喽?”隆庆倒也不笨,见他能自圆其说,便不再咄咄逼人,转而就坡下驴道:“不是你们指使的?”

    “绝对不是,奴婢们虽然也恨不得去揍他们一顿,但没有皇上的旨意,奴婢是万万不敢的。”众太监一起回话道。

    “朕不听你们表决心,朕都听腻了。”隆庆吩咐道:“去把那些打人的统统抓起来,再绑几个过来说话。”

    “皇上恕罪,他们打完人,就已经潜逃出宫了。”看皇上好像真生气了,刘太监惴惴不安道。

    “一二百人,都潜逃了?”隆庆表情阴沉下来,道:“宫禁是干什么吃的?”

    “因为事发突然,宫禁还不知道他们犯了罪,”刘太监小声道:“只当他们出操呢,于是就没有阻拦。”

    “……”隆庆终于问得词穷了,转而对坐在下首的沈默道:“爱卿,你以为呢。”

    “既然公公们能自圆其说,”沈默淡淡道:“微臣也没什么要问的了,希望是果真如此吧。”

    本来还担心他会穷追不舍的众太监,这下放下心来,都没口子的拍起了皇帝和沈默的马屁。

    从隆庆那里出来,沈默不禁苦笑,结果不出所料,得了这么个猫不叼、狗不啃的烂结论。其实他知道,隆庆虽然八成不知情,但十分乐见这个结果,所以才会对几个大珰多有庇护。

    估计这消息一传回去,就好比往茅坑里扔石头,必然激起大大的‘公愤’……只能自求多福,不要被溅一身了。

    -----------------------分割-----------------------

    完成一百票之加更。[(m)無彈窗閱讀]

第八零二章 又是桂榜飘香时(中)

    .

    第八零二章又是桂榜飘香时(中)

    文渊阁。”便让他出来了。

    看来徐阶是打定主意,要始终如一的庇护言官了;而宫里那位,也铁了心的保护宦官,皇帝和宰相各战一边,大有要掰一掰手腕的架势。

    正在藤架下郁闷,沈默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便无奈的摇头叹息起来:“不至于此,不至于此啊……”

    “什么不至于此?”一把富有磁性的声音响起,正是美髯飘飘的太岳兄。

    “原来是你。”沈默回头看看他,有些凌乱道:“没什么……”

    “我看你是两姑之间难为妇。”张居正看他一眼,和他并肩站着道:“左右逢源不是那么容易。”

    沈默心中冷笑道:‘你却可以做到。’但面上一副愁苦相道:“太岳,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振作点。”张居正沉声道:“这可不是我认识的沈江南。”

    “唉……”沈默揉着太阳穴道:“我现在是内外交困,部里的千头万绪就够我伤神,蒲州公又横插一脚,有个元老部堂的滋味,你体会不……哦不,你应该有体会。”

    “是啊。”张居正深以为然的点点头道:“这半年来,我一事无成,十分羡慕你能有所作为啊。”

    “现在该我羡慕你了。”沈默苦笑道:“太岳,你比我高明,能一直置身事外,现在落得轻松。”

    张居正神色一凛,旋即笑起来道:“说的什么话,如今漩涡已成,谁也脱不开身。”说着沉声道:“江南,听我一句,双方必然针锋相对,你若再犹豫不决,定会反受其害啊。”

    “嗯,我知道了。”沈默重重点头,深深望着张居正道:“多谢提醒。”

    张居正点点头,两人便分开了。

    望着他离去的身影,张居正陷入了沉思,虽然沈默的表现很符合他的期望,但这家伙太鬼了,你根本看不透他的真实心思。

    ~~~~~~~~~~~~~~~~~~~~~~~~~~~~~~

    沈默坐在轿子里,脸色阴沉下来,张太岳确实是高明,言官把他当成是徐阁老的代言人,将他的话奉若圭臬;而他和宦官那边,联系虽然十分隐秘,但京城巴掌大的地方,发生的事情还逃不过锦衣卫的耳目……张居正的大管家游七,最近和一个叫徐万贯商人的过从甚密。而这个徐万贯,虽然号称是白手起家创下偌大家业,但其实是靠上了宫里的关系……他有个远房堂兄,叫徐爵,而徐爵,正是冯保外宅的管家。

    说起冯保,沈默也只能轻叹无奈了。其实原先,这个宦官和自己的关系也算尚可。但他身居高位以后,爱惜羽毛,不便再与阉寺多打交道……这是个很矛盾的命题,任何时候,与宫里的关系,都十分的重要,刘谨柄政的年代不必论,单说嘉靖朝,皇帝对宦官多有压制,太监的影响力到了最小。然而严嵩却靠着这些无根之人,击败了素来瞧不起太监的夏言。

    徐阶后来能跟严嵩抗衡,其中一方面原因,便是他也很注意交好内监,如李芳、黄锦、马森等,均与他相善……这样才能避免对方的太监打小报告时,自己无人说话的危险。然后当绊倒严嵩后,徐阶便迅速和内监疏远起来,原因无它,身为首辅要爱惜羽毛,和阉寺过从甚密,必然引起清流士林的反感,继而名声大坏。

    在本朝,因为大家屁股底下都不干净,无底限的互揭,只能同归于尽,因此政治斗争往往泛道德化,品德好则事事好,品德坏则事事坏。除了在天高皇帝远,撒泼没人管的小地方当官外,做官就是就是做名声,你的名声好,则攻高血厚,东方不败;但一旦名声败坏,就等于被破了防御,下场必定凄惨。

    所以徐阶之前与太监交往,还可以用对抗严嵩来解释,但严嵩一走,他也没有理由再和他们卿卿我我了,结好士林才是正途…这几乎是保全名节的唯一选择。

    沈默的心路历程,也跟徐阶类似,之前位卑官小,和太监眉来眼去不算什么,但现在已经身为阁老,又没有不得不去结交太监的理由……毕竟他的老师是首辅,他又是皇帝的老师,这样的条件在士林看来,那就是金刚不坏了,要是还去巴结内宦的话,便纯属自甘下溅了。

    沈默深知自己前路艰险,现在所遇到的种种困难,不足将来的十分之一。眼光放长远,虽不必时刻保持‘伟光正”但也必须留一个清白之身,才能在未来的疾风恶浪中,能稳住下盘,站定身形,不至于因为臭了名声,而功败垂成。

    沈默之所以这么早就勒马,也是从徐阶身上得出的教训……当年徐阁老阿附严嵩,曲侍先帝,虽然是迫不得已,但现在如何去掩盖,都已经成为别人攻击的素材。目下徐阁老如日中天,当然不怕,但哪有长盛不衰的臣子?说不定将来什么时候,又被人揪出来批斗一番,就够他喝一壶的。

    不占是非,不惹因果,这才是做官的长久之计。除非你的权谋之道,能高到张居正那样,让言官以为他是自己人,宦官也把他当成好朋友,且谁都不因为他和另一方交好而生出反感,这种在钢丝上跳舞的手段,张居正却耍得左右逢源,游刃有余,实在不负徐阶对他的期许。

    沈默自问,在这方面确实比不了张居正,更让他顾忌重重的是,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这样剑走偏锋,必然会留下后患。身为一派领袖的自己,应尽量避免这种兵行诡道,而应发堂堂正正之师,按照战场规则来对敌。只有遵守规则的人,才能将规则为我所用,而不会受其反噬,这是唐师叔教他的道理。

    ~~~~~~~~~~~~~~~~~~~~~~~~~~~~~~~~~~~~~~~

    就像张居正看不透沈默,沈默也无法完全弄清他的套路,好在两人早就习惯了这种犀牛挂角、金钩揽月的出招,你能跟上了,大家就配合一次,共同进退;要是根本不上,就连你一起坑了,也怨不得人家。

    但这次,无论张居正到底如何出招,沈默都不打算马上回应,因为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知道这场宦官与言官的斗争,其实本质上,是君权与臣权的较量……虽然大多数时候,这种较量是不公平的,前者至高无上的地位,决定了他可以在无计可施之后,不讲规矩的使用暴力,而后者只能弱弱的承受。然而这次的双方,一个是罕见的柔恕之君,一个是少有的硕德元老,这就决定这场战斗,不可能立刻分出胜负,反倒很可能演化为拉锯战。一旦到了相持阶段,必然又有变数,以他现在的实力,完全可以等等看,到了合适的时机再做选择。

    这样虽然会有些艰难,回报也不会太高,但还是那句话,身为一派领袖,必须稳字当先,立于不败之地,再图进益,这才是正途。

    也不知是他鸿星高照,还是倒霉透顶,就在言官们万炮齐发,对宦官形成总攻之势时,一个从南方传来的消息,震惊了朝野上下,一下子转移了人们的注意力

    九月十三日,南京八百里加急来报:‘初十,应天乡试揭榜,主考官王希烈、孙铤等谒文庙,数百落榜者聚众喧噪,语甚激烈,且围攻考官。南京法司奉南京刑部尚书令戡乱,双方发生激烈冲突,死伤数人。后闹事者挟持王、孙二人,退入文庙,以孔子尊像堵门,与官兵对峙。南京守备魏国公徐鹏举以闻变坐视,南都暂处戒备状态,请朝廷速派钦差前来处置。’

    今年按例是大比之年,八月中旬秋闱,九月初十左右放榜,这都是沿袭多年的传统。录取的名额有限,每次都是九人落寞一人笑,却从未有过落榜考生围攻主考,险些把文庙砸了的前例。难道他们想彻底毁了自己的一生?这真是咄咄怪事。

    然而顾不上感叹,科举乃是国家的抡才大典,关系着朝廷的尊严,是维系中央统治的基础,其庄严神圣不可亵渎。科举无小事,何况这事儿本身就不小,难道他们纯粹为了泄愤?徐阶绝不相信,立刻命南京速速将隐情报上。

    这道命令还在路上,南京第二条奏报又送到,对冲突原因作了说明……原来是因为录取名额的变化惹的祸。

    今年三月十五日,直隶督学御史耿定,就即将到来的乡试上疏言六事,前五条没什么新意,都是诸如‘两京乡试主考官应选用品学兼优者提任,不宜论资排辈;主考官只发初场试卷。然后给同考分别校阅,不宜专委一人,以免遗漏真才实学之士‘之类的,对可能出现的弊端,进行强调预防,也算题中应有之义。

    然而第六条——‘革去两京初试监生字号,试卷不分各房字样,考官择优录取。’却大大的牵动了监生们的神经。

    监生,顾名思义,在国子监肄业的学生。然而百多年演化下来,其早已不能一而论之,而是可以分成四类:曰举监、贡监、荫监、例监。举监是指参加京师会试落选举人,复由翰林院择优送入国子监学习者;贡监是以人才贡献入监之意。洪武初规定,凡天下府州县各学,每年贡举一名到国子监学习。但后来因为贡举学生的标准徒具虚名,致使仅以食廪膳年久者为先,往往是一些年长而无学识的人入监学习,所以监生成绩差劣。至孝宗时,又于各府州县常贡之外,每三、五年再行选贡一名,通过考试把学行兼优、年轻有为者选贡入国子监学习。

    除此之外,三品官以上子弟或勋戚子弟也可入监,称为荫监;而例监则是指因国家有事、财用不足,平民纳粟于官府后,特许其子弟入监学习者……未入府、州、县学而欲应乡试,或未得科名而欲入仕者,都须先捐监生、作为出身,往往并不就监读书。像沈默的堂兄沈京沈高陵,就是通过这条路子,得到个出身,才有资格出任上海县令的。

    显而易见,监生队伍中良莠不齐,固然有那学识深厚、天资聪颖者,但大多数都是老而愚笨,甚至不学无术者,但为何各地生员还趋之若鹜呢?为一个监生名额打破头呢?其奥秘不仅在于监生有直接应乡试的资格,还在于国家在录取名额上,向来大有优待。

    本来各省乡试规定只有本省籍士子才能参加,然而也有例外,作为两京所在区划,北京国子监的监生,可以参加顺天乡试,南京国子监的监生,可以参加应天乡试。且在两京乡试的试卷中专门编有‘皿’字号,以取自‘监’字的‘皿’字底,为国子监生文卷的代号——并且最最厉害的是,两京乡试皿字号录取名额各为三十五名。

    换言之,只要你是国子监的监生,就可以不用跟其他考生挤一条独木桥,只要和同为应试监生的三五百人竞争即可……虽然录取比例仍然是十比一,然而考虑到监生的整体素质,稍有真才实学,即大有可能中式,所以历来被视为捷径。

    然而这种单独录取的争议历来不小,尤其是南直考区,尽是江南富庶之乡,考生素质冠居全国,甚至士林公认,只要通过层层选拔,有资格入闱的考生,就比一些边远省份的中式举子水平还要高。所以应天乡试的竞争,历来无比残酷,每次都有不知多少满腹经纶的青年俊彦饮恨考场……这种情况下,朝廷‘皿’字号考生的特殊优待,就特别刺激他们的神经,认为同考同卷却不同取,是大大的不公平,所以每次乡试之前半年,必有取消这种特权的呼声响起,虽然朝廷向以祖制不宜擅改为由不许。然而随着监生质量越来越差,这种呼声也日益高涨,甚至有许多在朝人士也加入进来,共同推动此事。

    这次提出取消‘皿’字号特权的南京督学耿定向,可是大大的了不得。他是沈默的同年进士,如果说沈默是丙辰科的官场领袖,他就是这一科在思想界的翘楚。沈默在灵济宫讲学之前,虽然贵为六首状元,但在学术界的影响力,还真跟他没法比。

    耿定向是泰州学派的主流代表,当年进京会试时,就有资格登坛讲学。虽然沈默当时没空参与,但就是有空,估计也没人买他帐。作为丙辰科的学术代表,耿定向也得到了同科们的鼎力帮衬,嘉靖四十一年,便督学南都,之后便以南京为中心,同王畿、罗汝芳等王学前辈论学,开设崇正书院,广收门徒,巡行各府,亲自主持讲会,与诸生讲学,其影响力已经隐隐超过诸位老前辈,号称当世大儒

    耿大儒登高一呼,自然应者云集,当时就有数不清的崇拜者、学生上书附和。尤其是新起复的礼部尚书赵贞吉,同样属于泰州学派,且在野期间,曾经做客崇正书院一年之久,两人坐而论道,彼此欣赏,早就成为好友。而赵贞吉本身,也是个十分正直、崇尚公平之人,自然全力支持。

    提案送到内阁,徐阶碍于赵贞吉和泰州学派的情面,不好反对;而当时还在内阁的高拱,虽然不是心学一派,但十分赞同消除特权,于是内阁也通过了。内阁通过,隆庆自然也通过,这事儿就这么定下来了。

    于是这次两京乡试中的监生卷,果然都革去了皿字号,改为统一录取,结果南京国子监中式者仅数人而已,比原来减少四分之三。原本就憋了一肚子火的监生们,当时就愤怒了,把主考官王希烈和孙铤围在文庙,要求恢复皿字号,重新录取。

    这就是此次事件的始末,截止到最新消息,双方仍在相持,如果处理不慎,必然会闹出极大的丑闻。

    闻听此讯,礼部尚书赵贞吉勃然大怒,来到内阁,要求亲去南京处理此事。

    然而徐阶看看他须发皆张的样子,却摇摇头道:“你不能去。”事情已经闹大赵贞吉虽然已是花甲之年、且宦途坎坷,但其刚烈的性格从未改变,南京那边已经是水深火热了,再派这位老兄去,还不立即炸了锅?

    得派个釜底抽薪的高手去,徐阶第一反应,便想到了自己的好学生。

    ------------------------分割-------------------------

    好吧,二百票了,今天还要加一更。[(m)無彈窗閱讀]

第八零二章 又是桂榜飘香时(下)

    .

    第八零二章又是桂榜飘香时(下)

    “为什么?”赵贞吉着急道。

    徐阶当然不能说,你‘好刚使性”去了只能点火,只能换个理由道:“取消皿字号,毕竟是经过你首肯的,去了恐怕会激化矛盾。”

    “那……好吧。”赵贞吉不是个感情用事之人,当上级拿出可以说服他的理由,便不再坚持己见,转而为徐阶参赞起来道:“不过南京官场自成一派,向来不大买北京的账,而监生中又多有大族子弟,两面都不好相与,元翁一定要慎重。”

    “大洲有什么人选推荐?”徐阶眯着眼道。

    “我有个最合适的人选。”赵贞吉道:“只怕有杀鸡用牛刀之嫌。”

    “呵呵……你说是江南吧?”徐阶笑道。

    “正是。”赵贞吉点头道:“不过他最近忙着军改,脱不开身。”

    “我再考虑考虑。”徐阶缓缓点头道。

    赵贞吉便不复多言。但待他退下后,徐阶便让人把沈默找来。

    今日正轮到沈默当值,所以早会后并未离去,不一会儿便敲门进来道:“师相,您找我。”

    “嗯。”徐阶看看他道:“南京的事情,你去一趟吧?”

    “这……”沈默有些迟疑道:“立刻出发吗?”

    “是。”徐阶道:“南都已是十万火急,去的路上要辛苦点,老骨头们可禁不起这颠簸。”说着笑笑道:“年轻人只好辛苦一趟了。”

    “是。”沈默点头应下道:“那我把手头的差事交代一下,明天一早就出发。”

    “不,下午就走,”徐阶道:“兵部的差事你不用交出,有重要的事情,通政司会用驰驿报给你,至于一般事务,两位侍郎应该可以自决吧。”

    “这……”沈默有些愕然道:“不合规矩吧。”

    “特事特办嘛。”徐阶却不以为意道:“你那摊子铺开了,别人一时也接不上手,况且你最多一两月便转回,就不要再给别人了,年青人嘛,辛苦一下不要紧吧?”

    “不要紧。”沈默深深看一眼徐阶,深深拱手道:“学生不会让老师失望的。”

    “呵呵,老夫还不了解自己的学生?”徐阶慈祥笑道:“去吧。”

    从老徐那里出来,沈默才回过味,感情徐老师这是要自己安心,不要以为他在耍调虎离山之计,而且现在徐阶与宦官对掐,也需要他至少保持中立,这样给些惠而不费的优待,也就可以理解了。

    可见说沈默被玩弄至今,要求已经降至何等程度?人家徐阁老几乎什么都没付出,只是没把他的东西夺去,心里就存了老大感激……这倒霉孩子真是后娘养的。

    ~~~~~~~~~~~~~~~~~~~~~~~~~~~~~~~~~~~~

    让胡勇赶紧回家报个信儿,沈默抓紧不多的时间,要把一些事情办妥,他回正厅去拿了一个信封,然后再到徐阶的值房求见。

    见他去而复返,徐阶微惊道:“还有什么事?”

    “是另一桩事。”沈默恭声道:“吕宋国的国书今日送到,兹事体大,学生不敢自专。”说着双手把那杏黄色的大信封奉上道:“请师相定夺。”

    徐阶今儿是慈祥的老师,自然要一以贯之了,微笑着接过来,打开拿出来一看,原来是吕宋国宰相吕慕华,以外藩的名义上书天朝,一共说了三件事。一是感谢天朝志愿军队,帮他们赶跑了侵略者,并进贡方物两船,聊表谢意;二是他们的国王战死无后,请天朝为他们立一个国王;第三则是担心西班牙人会卷土重来,请求朝廷让志愿军队能暂时在吕宋驻留一段时间,他们愿意提供驻扎时的军费。

    “藩篱归服王化,其心可嘉啊”徐阶看了十分开心,帮助藩国抗击侵略者,且没有动用国库的一分一毫,这显然会在史书上,给自己留下光彩的一笔,脸上的笑容便愈发真切起来,问道:“拙言什么意思?”一高兴,都不叫江南了。

    “学生以为,吕宋虽然地处偏远,但与我朝源远流长,之后因为历史原因断过一段时间。”沈默马屁震天道:“但现在大明有师相宰辅,国力渐复,声威日壮,番邦自然重生敬畏,重归王化……”

    “……”徐阶怎么听怎么别扭,面色怪异道:“你多久没拍马屁了?”

    “呃,两年了……”沈默讪讪道:“有些生疏了。”

    “哈哈哈哈……”徐阶发出一阵欢畅的笑声,让坐在正厅的李春芳和张居正暗暗心惊,似乎老师很久没这么笑过了,而且是发生了那种事情后。

    “不会就算了,”徐阶捻着胡须,目光慈祥道:“堂堂大学士,要的就是不卑不亢。”

    “谨遵老师教导。”沈默赶紧道。

    “说说打算怎么办吧?”徐阶一挥手,正色道。

    “是,作为第一个回归的藩属,理当厚赐以示诸藩,不过接受永乐年间的教训,学生以为,不如以其他方式代替,比如派若干教授、工匠前去,传授他们孔孟之道,教导他们大明的生活方式,使他们沐浴华夏文明之光,方显我大国泱泱之德。”沈默侃侃而谈道。

    “就按你的意思办吧,”徐阶对沈默的能力十分信任,只要花费不多就可以了。

    “至于国王人选,清官难断家务事,让他们自决就是,只要他们内部意见统一,”沈默道:“朝廷到时候颁个委任状即可。”

    “说得对,要吸取安南的教训。”徐阶颔首表示赞同,又神色一凝道:“那些志愿军队……怎么办?”

    “统共不过千余人,就让他们留在吕宋好了。”沈默淡淡道:“军队又不要他们了,总比流落为寇强些。”

    “唉,有失仁义啊……”徐阶叹口气道:“那个伯爵衔,真的要颁下去吗?”对于给一些海盗授勋,这种重口味的体验,不是徐阶能接受的。

    “不用着急,当初说的是,彻底击败侵略者。”沈默轻声道:“过个三五年再说吧。”原先预料着,会是王直的人拿下吕宋,这样授给他个伯爵,也算相称;但现在是南洋公司得手了,沈默售给谁去?郑若曾?还是自己这个幕后老板?

    “如此甚好,”徐阶想一想道:“也不要怠慢了那些壮士,给他们个吕宋千户所的编制吧。”

    沈默心说,好么,自己还打算搞个雇佣军,您老改直接驻军了……不过在徐阁老看来,宗主国在藩国驻军天经地义,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事情奏完,沈默便要告退,徐阶却叫住他道:“郭公去后,刑部一直无人分管,你就兼任起来,这样去南都也算师出有名。”

    “是。”沈默心说今儿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徐老师礼包大派送?

    ~~~~~~~~~~~~~~~~~~~~~~~~~~

    交代完了差事,沈默便匆匆离宫,回到家里告别妻儿,并特别叮嘱两个小子,不要无法无天……李成梁履行完约定的一年之期,沈默便把他派给戚继光做副将,已经去了半个月,据说两人相处的还不错……沈默也不打算再给儿子找新老师了,都是十来岁的半大小子,也被李成梁调教出来了,不能再养在家里。

    他准备送俩小子去国子监读书……本朝因袭前人任子之制,文官一品至七品皆得荫一子以世其禄。成化三年定制,在京三品以上方得请荫,或即与职事,或送监读书……沈默现在是从一品大员,当初又因救驾之功,三个小子都有荫官,也都具备到国子监读书的资格。当然平常陪太子读书,用不着上国立大学了。

    虽然两个孩子年纪小了点,但沈默一点也不担心他们受欺负,就那两个活土匪,又学了功夫,不欺负别人他就烧高香了。

    挥别了娇妻幼子,沈默下午就到了通州,快马加鞭南下赶路,当天就换了三次马,跑出去二百里。结果晚上在驿站住宿时,整个人就散了架,被几个护卫几乎是抬进屋里,一看,大腿内侧都磨出血了。

    胡勇赶紧拿来工具要给他处理,沈默敬谢不敏,自个呲牙咧嘴的给大腿根消毒,一面还感叹道:“真是不中用了,原先骑马连跑五六天,都没这个熊样。”

    “别说大人,咱们的腰都快断了。”胡勇揉着自己的后背道:“京城的日子太消磨人了。”

    “怎么,静极思动了?”沈默看看他,继续处理伤口。

    “呵呵,”胡勇道:“咱就是那么一说。”

    “这才是真心话,不过……”沈默正色道:“宝刀收在匣中,与废铁无异。你若有心效仿三尺他们,这次去南方,就不要跟回来了。”

    “大人……”胡勇一时难以应对,作为沈默的近侍,他很清楚那些投入军中的侍卫,一些成了不大不小的军官,在姚苌、刘显等人的麾下建功立业;另一些则加入南洋公司,率领护卫扬威海外,其实早就心动了。半晌喃喃道:“您的身边不能没有可靠的护卫。”

    “这你不用担心。”沈默处理完伤口,涂抹上清凉的药膏,终于消除了火辣辣的感觉,舒服的轻哼一声道:“我现在又不出入险境,留着小六子几个在,带一带新人就是了。”

    “这……”胡勇实在没法马上就答应。

    “不着急,路上慢慢想……”沈默也是疲乏急了,声音越来越低,然后便打起鼾来。

    胡勇不禁莞尔,轻轻为他盖上被子,便端着水盆,蹑手蹑脚出去了。

    这下骑不了马了,只好换乘马车,但一出直隶,道路马上质量下降,原先沈默还能在车厢里看看书,这下颠簸的直想吐。又走了两日,就在他的肠子快要颠出来时,飞马而来的信使,解放了已经气若游丝的沈阁老。

    “哦,已经强行突破了?”沈默打起精神,看那急报道:“全都抓进南大牢了,早干什么去了?”便问外头:“到哪儿了这是?”

    “山东东昌府。”

    “真是天意啊,去聊城,”沈默欢喜道:“咱们坐船去……”

    ~~~~~~~~~~~~~~~~~~~~~~~~~~~~~~

    当躺在官船平稳而舒适的大船上,沈默不禁舒服的呻吟起来,之前不敢坐船,是因为越往北大运河道越窄,有时候一堵就是好几天,当然耽误不起。但现在南京那边不是那么急了,运河过了聊城,也变得河道宽阔,罕有堵船的现象,沈默自然不会再遭那份洋罪,舒舒服服的坐船往南京去了。

    官船全速前进,一路上所有船只都纷纷避让,结果用了九天,就从运河转到长江,然后抵达了南京。此时已是九月二十七,距离那场骚乱发生,已经过去半个多月了。

    船到码头,早有南京一干文武在此等候,已经恢复了灵便的沈阁老,穿着一品绯红仙鹤官服,出现在众人面前。

    “拜见钦差大人。”码头上黑压压跪倒一片,沈默替皇帝受了一礼后,便作揖道:“诸位快快请起。”

    于是众人起身,再次拜见沈阁老。这时候踏板放下,沈默便大步走下船来,朝着站在最前面的一位公爵,抱拳笑道:“怎好劳国公爷大驾?”

    “哈哈……”徐鹏举穿着公服,看上去倒也气势十足,就是一张嘴露馅:“甭客气,咱俩谁跟谁。”

    沈默笑笑,又望向一干南京尚书道:“劳烦诸位前来,在下十分过意不去。”

    “哪里哪里,”众人哪敢在他面前托大,都呵呵笑道:“应该的,应该的。”

    “我在醉凤楼摆了接风宴。”徐鹏举亲热的拉着他的胳膊道:“咱们可得好好喝两盅。”

    沈默不着痕迹的抽出手,淡淡道:“公爷的心意,在下心领了,只是听说那些监生在牢中绝食,这一顿饭,在下实在吃不下。”说着拍拍他的胳膊道:“等这事儿处理完了,我再登门去向公爷赔罪。”说完朝众人一抱拳道:“失敬了。”便钻进了等在码头的马车,直奔玄武湖畔的公馆而去。

    望着快速驶离的马车,码头众大人面面相觑,他们本想趁着接风的机会讨个情面,请沈默放过那些监生,然而沈默好像提前察觉,竟径直离去了。不过听他的话里,似乎也有放过他们的意思,让人捉摸不透。

    “行了,别猜了。”徐鹏举丝毫不为方才的事情郁闷,反而一脸挪揄道:“我那兄弟是卧龙转世,想在他的池子里浑水摸鱼,你们道行还浅了点。”说着一拍身边的南京户部尚书谭大初道:“走,吃饭去,他不去我去,不然也是浪费了。”

    谭大初苦笑道:“好吧。”反正又不是自己掏钱,他也不心疼,于是招呼众官员同去……南京官儿苦淡,平时可难得能去一趟醉凤楼,自然欣然而往。

    ~~~~~~~~~~~~~~~~~~~~~~~~~~

    玄武湖畔,碧波拍浪,细柳依依、微风拂来,宛如烟云舒卷,北方已经开始落叶,这里却依然生机盎然。

    钦差公馆便坐落在这碧波岸边,细柳丛中,此刻正厅中摆开一桌宴席,正位上赫然坐着东阁大学士沈默。他谢绝了魏国公的盛情,竟然是为了赴这场宴。

    一张好大的紫檀木圆桌,摆满了珍馐佳肴,除他之外,在座还有七个一水儿身穿红袍的官员,依次是此次乡试的副主考、南京礼部右侍郎孙铤、南京督学耿定向、南京国子监祭酒金达、应天府尹孙丕扬、以及南京左佥都御史刘思问、南京兵备副使夏时、以及南京户部侍郎黄诰。除了沈默居于正位外,其余人都不按官阶乱坐。在官场只有一种情况会如此,那就是这些人乃是同年好友——他们八人正是嘉靖三十五年丙辰科的进士,除此之外,他们还都是琼林社的社友,同年加社友自然分外亲切,不用讲什么规矩套子。

    这些人竟然都是四品以上,集中蹲在南京,又有同年,绝对不是偶然,乃是沈默花了大代价,才从杨博那儿换来的结果……沈默与幕僚们已然预料到,京城的混战短时间不会停息,能远远躲开那吃人的漩涡,在南都当个莳花御史、遛鸟侍郎何尝不是种幸运呢?

    同年们当然对此心知肚明,但见了面还是要调戏他一番,问问沈阁老为何自己在京城呼风唤雨,却要把兄弟们晾在秦淮河畔,与歌ji画舫为伴?

    “我这不也来了吗?”沈默笑眯眯道:“北京现在真不是人待的地儿,端甫和君泽不只有多羡慕咱们呢。”端甫、君泽分别是诸大绶和吴兑的字。

    “那徐文长呢?”孙铤虽然气色不好,但见了沈默还是很兴奋。

    ----------------------------分割---------------------

    嗯,二百票的加更,难道明天还会加更,不要因为我是娇花就怜惜我……[(m)無彈窗閱讀]

第八零三章 皿字号(上)

    “谁敢招惹他?”沈默不禁莞尔,便将过年在徐阶家时,徐渭与王世贞的冲突讲给众人听。

    当听到那在京城恒久流传的‘井上有李、似桃而非桃、它身上少了一层毛;似杏而非杏,它身上多了一条缝……’时,众人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下来了。孙铤拍着桌子笑道:“就他,就他有这么多歪才……”

    说笑一阵,酒桌上的气氛渐渐消沉下来,毕竟沈默此次南下,不是游山玩水,而是来处理科场大案的。众人的目光,总是不自觉的望向坐在孙铤右边的金达……这位老兄是他们那一科的传胪,人品学识能力都没的说,但因为是严嵩的同乡,宦途颇为蹉跎。这才借着京察,在沈默的帮助下,刚刚当上南京国子监祭酒,却又摊上这种事儿。

    学生闹事,无论如何,他这个校长是脱不了责任的。

    见场面有些压抑,孙铤变戏法似的抱出个酒坛,拍掉泥封,顿时芳香扑来、浸润心脾,对沈默笑道:“来,猜猜这是什么酒?”说着给他斟上。

    沈默早就闻出味道,再看那碗中酒色红润清透,不由笑道:“绍兴的极品花雕,对吧。”

    “认识家乡酒,没什么稀奇的。”孙铤笑道:“你得再说详细点。”

    沈默又细看那酒色晶莹瑰丽,端起轻啜,便道:“陈年的状元红?”

    “为什么不是女儿红?”孙铤这样一问,无疑认可了他的说法。众人也好奇的道:“就是,难道你还能分出酒的公母?”

    “哈哈……”沈默笑起来道:“这酒得在大槐树底下埋三十年,口感才能如此醇厚,谁家的闺女,三十岁都嫁不出去?”

    “不错不错……”众人笑起来道:“只有读书人家,为了图个彩头,才会一直埋着不肯启封。”世上能有几个像沈默、徐阶、张居正那样,毛没长齐就大功告成的,想那三十岁中进士的,绝对算是早达。

    “真说对了,前天别人送给我几坛,足足三十三年的状元红。”孙铤笑着点头道。

    “好你个孙前锋,既然前天就有了,昨天喝酒咋不拿出来?”刘思问笑骂道:“怎么着,不是状元公,就没资格喝这个酒?”说着起身拿起酒坛,给众人斟酒道:“咱们也沾沾状元公的光,尝尝三十年的状元红……”

    “前锋?我还后卫呢。”那边沈默一口酒差点喷出来,道:“你不是匪号正峰吗?”

    “前几天刚改了,”孙铤讪讪道:“我以后就号前锋了,这次大难不死,不准备再浑浑噩噩了。”

    见他终于说到那事儿上,席上霎时安静下来。

    ~~~~~~~~~~~~~~~~~~~~~~~~~~~~~~

    “地埋状元红,家中出仙童。”沈默端起酒碗饮一口,轻声道:“这酒,家家视若珍宝,现在还没到春闱,什么样的人家,才会这时起出送人?”

    “聪明无过江南。”孙铤感激的笑笑道:“你果然懂了我的意思,不错,这正是一个牢中监生的父亲送给我的。”说着叹口气道:“三十年的期望成了镜花水月,他现在只求自己的儿子能平安出来。”

    金达感激的看一眼孙铤,受害者能主动表态息事宁人,责任方的压力就小很多。

    “你也是这个意思?”沈默夹一筷子干丝,慢慢的咀嚼道。

    “是。”孙铤点点头,给他个肯定的答复道:“他们是在落榜之后一时激动,做出了不理智的行为……”顿一顿道:“我们有没有受到什么伤害,能宽大就宽大一些吧。”

    沈默看看孙丕扬,见他的脸色果然不太好看。在整个事件中,孙丕扬始终秉公执法,严格按照南京刑部的饬令,该围的围、该抓的抓,本来不至于闹这么大。但因为一些蹊跷的原因出了人命,才无法收场。最后双方相持数日,把监生们饿得手脚发软,他才组织强攻,解救人质成功,并将沈应元等二百余名的监生拘禁,准备按聚众滋事、藐视考官、亵渎文庙、挟持人质等数项罪名问罪。现在身为副主考、受害人的孙铤却主动为被禁监生开脱,这让应天府和南京刑部一下十分被动……

    这件事的操蛋之处就在于此,沈默有数名同年牵扯进来,且所处的立场截然不同……孙铤是主考受害者,金达是负领导责任者,耿定向是始作俑者,孙丕扬则是执法者之一,加上沈默这个裁判者,当事各方基本凑齐了。

    就算徐阶没主动提出,他也会设法来南京一趟,不为别的,也得化解这几位的矛盾,不能让这个集体分裂了……绝不是危言耸听,这几位能十余年时间便穿上绯红官袍,其人品才学俱佳,在同年中的影响力更是不小,每人都有一票死党,一个处理不当,就是个四分五裂的局面。

    “唉,都是我……”见气氛越发怪异,耿定向郁闷的叹一声道:“没事儿上什么疏,惹出这一番事端来。”话虽如此,但大家都知道,他其实是为了崇正书院的学生们,才会如此积极奔走的。

    不过人总是维护自己的立场,尤其是有了地位以后,更有要代言的集团,这是不可避免,更是无可厚非的。其实在这天之前,他们便在一起讨论过此事,为此发生了激烈的争吵,所以今天的气氛才会有些怪异。若非今日沈默驾到,他们指不定要别扭到何年何月呢。

    现在沈默要处理的,不光是应天乡试的是是非非,更要调和同年之间的矛盾,可真不是件容易事儿。

    ~~~~~~~~~~~~~~~~~~~~~~~~~~~~~~~~~

    看看众人的心理压力都不小,沈默想一想,还是得先让他们放松下来,便先给金达斟上杯酒,刚要说话,对方却双手扶着酒碗,先开口道:“江南,你是什么样的人,大家都很清楚,能帮我,你绝不会不管,帮不了,肯定也有你的道理。我先表个态,绝不给你添麻烦,你怎么处理都接受,绝无怨言。”

    “哈哈哈……”见他能这样说,沈默十分欣慰,端起酒碗和他轻轻一碰道:“德孚刚刚到任,对监里的情况还不清楚,若是让你负主要责任,恐怕别人会笑我这个大学士糊涂。”金达字德孚……不是德芙。

    金德孚当时就激动了,他知道,沈默无论如何都会保住自己了……至于是罚俸还是降职,那都无所谓了,反正有沈默在朝中,早晚又能升上来。

    见金达开了个好头,沈默精神一震,举起酒碗道:“一笔写不了两个年字,咱们是相约将来一起做大事的同年好友,难道现在就要起龃龉吗?”说着一脸沉痛道:“若是忘了同气连枝、荣辱与共的誓言,哪怕将来咱们各个拜相,也是一样做不成事的”

    众人唯唯应下,大道理谁都懂,但有几个能看淡眼前的利害?

    沉默良久,耿定向终于开口,惨然一笑道:“江南说的不错,我是此案的始作俑者,就由我来担主要责任吧,反正我志不在此,玩忽职守,与其尸位素餐,不如索性从此优游林下,专心宣讲咱们的新王学吧。”

    “笑话……”沈默摇头笑道:“你的提议是正常上奏,礼部首肯,内阁票拟,皇帝批红,按照完整合法的流程,变成法令的。”顿一顿道:“要是判你的过错,岂不是说赵部堂、徐阁老还有皇上都错了,我可没这么大胆。”

    “那……”耿定向表情平淡,但心里其实一松,毕竟主动挂冠而去是自风流的真名士,因为这种事儿让朝廷把乌纱摘了,非得灰头土脸一辈子。

    “这个没错,那个也没错,看来是应天府的错了。”这时孙丕扬冷言冷语道:“好吧,是顺天府处理失当,激化了矛盾,才导致事情越闹越大,这样总行了吧。”这位兄台出身贫寒、性情刚直,又曾经因为劝谏嘉靖皇帝惨遭廷杖充军,虽然新朝旋即起复,高升为应天府尹,但处事难免有些不同于常人。

    “立山你太紧张了,”沈默摆摆手,环视众人道:“你们都把这件案子看的太重了,其实这不同于一般的科场舞弊案,无论是首倡者、主考者还是执法者,只要都秉公守法,本身并无过错的话,没必要非得追究谁的责任。”

    “嗨,你早说呀……”纯粹作陪的夏时等人,马上笑着活跃气氛道:“吓得人家小心肝,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这么件案子压得下去吗?”笑完了,孙铤不无担忧道。

    “怎么压不下去?”沈默淡淡道:“北京的大员们,都在忙着和太监斗法,没功夫理会这边,咱们正好息事宁人。”

    “问题是这事儿没完。”孙丕扬不敢苟同道:“那些监生可在牢里绝食,他们放出话来,不恢复皿字号,就以死抗议。”说着叹口气道:“江南,我方才口气不好,你别见怪,实在是最近内外压力很大。”

    “怎么会呢,你我之间还需要那么客气?”沈默摇头笑道:“那些监生大都是有背景的,人被关在里面,家人当然要活动。”

    “不过,既然江南来了,他们还不都得老老实实的,立山可以放宽心。”夏时笑着安慰孙丕扬道。

    “那倒是。”孙丕扬终于露出笑容道。

    “来来,喝酒,喝酒。”于是一班同年便放下心事,开始推杯换盏,只讲那风花雪月,回忆那年少轻狂,重又变得其乐融融。

    但夏时、黄诰几个旁观者清的,心里难免感叹,沈默一到,大家马上有了主心骨,原先那股子浮躁急切便烟消云散,可见‘鸟无头不飞’这句话一点不假。

    ~~~~~~~~~~~~~~~~~~~~~~~~~~~~~~~~~~~~~~~

    待酒席撤了,沈默有些乏了,问他们有何差事,要是忙的话,就先回衙门去。谁知除了孙丕扬之外,其余六人都摇头道:“咱们在南京,最不缺的就是空闲。”

    “牢里那么多监生,我不放心。”孙丕扬说一句,便朝沈默抱拳离去。

    “你们自便。”沈默伸个懒腰道:“我得歇一歇了。”于是众人继续在水榭喝茶下棋,消磨时间,他则转到后院,稍一洗刷,倒头便睡。

    一觉醒来,外面天已经黑了,沈默问一声,胡勇端着水进来……公馆中虽然有如花似玉的侍女、金陵最好的厨师,但为了安全起见,沈默的起居饮食,还是由他的老班底打理。

    洗把脸,顿感精神振奋,沈默问道:“人呢?”

    “几位大人回家吃饭去了,说明天再过来陪您。”胡勇道:“耿大人和孙大人还在楼下,等您吃晚饭呢。”

    “嗯。”沈默便换身织锦缎的袍衫,施施然从楼上下来。

    楼下已经摆上了一桌饭菜,灯光偏暗,耿定向和孙铤在小声说着话,和白日里的喧哗相比,显然现在更适合交心。

    见他下来,两人站起身来,沈默笑着让他们坐下,一看桌上的饭菜道:“果然还是自家兄弟了解我。”晚饭非常的清淡,冷拼是鸭四件、菜是芦蒿清炒臭豆腐干等几样清新的小菜,汤是鸭血粉丝汤和菊花脑鸡蛋汤,饭是两种烧饼,酥油的和普通的,极清爽的一桌菜肴,却是沈默的最爱。

    孙铤笑道:“别看是一桌寻常菜,可寻常人家,这时节去哪儿寻这芦蒿和菊花脑?都是大富人家秘制的法子,保存一夏,鲜美如初。”这两样东西,都是南京的特产,芦蒿产自春天的江心洲上,菊花脑只有夏天才能见到。

    “孙公子果然是个讲究人儿。”沈默调笑一句坐下,盛一碗汤道:“别的倒罢,这绿茵茵的菊花脑鸡蛋汤最是败火,我得多喝两碗。”

    笑一阵,三人便安静的吃饭,见沈默搁下筷子擦嘴了,孙铤才轻声道:“中午酒席上,你光顾着给别人减负了,可这样一来,压力就都在你身上了。”

    “没关系的。”沈默喝口茶道:“其实,矛盾的核心,不在于对当事各方如何处理,而在于是否恢复‘皿字号’。”按照沈默的理解,皿字号就好比后世的北京高考,虽然全国上下一片声讨,但哪怕后来大学扩招,文凭贬值,也没人能取消。现在大明却取消了‘皿字号’,且对监生们的影响十分严重,遭到如此反弹也就不足为奇了:“这个问题不解决,哪怕这次我强压下去,还是会有人闹事,恐怕南京官场将永无宁人。”他的脑海中,浮现出码头上那强大的阵容,想必就是劝自己恢复‘皿字号’的说客吧。

    听了沈默的话,耿定向的面色有些发白,轻声道:“天下之不均,皆来源于取士之不公平。国子监中的权贵子弟,利用皿字号的特权,迈过最难的乡试一关,可以轻易步入仕途,之后在家族长辈的帮助下,便能占据高官要职,延续家族的地位;应天乡试的解额本就不算太多,又要分一部分给皿字号,结果使普通考生的竞争,变得无比残酷,可谓千军万马争过独木桥,最终只有少数能成功。”说着有些动情道:“这次桂榜的结果,正好印证了这种不公平,若是没有皿字号,那些权贵子弟几乎一个都取不中,既然朝廷采取了种种措施,保证科举的公平,为何要对这种最大的不公平,视而不见呢?”

    “天台兄莫急。”沈默搁下茶盏,温声安慰道:“今年不是取消了皿字号?”

    “但听你意思,似乎下次又要恢复。”耿定向叹气道:“好容易迈出一步,还是要退回来吗?”

    “……”沈默沉吟许久,在耿定向要彻底失望时,却缓缓道:“当初你和我商量时,我是怎能答复你的?”这种重大的事情,耿定向自然要在上书前,先征询沈默的意见。

    “我记得你当时说。”耿定向缓缓道:“一个公平的取士制度,可以保证人才的向上流动,流水不腐、户枢不蠹,而这种通畅的流动渠道,几乎是限制特权阶层,垄断国家权力的唯一途径。”顿一顿道:“虽然你在信中,没有明确答复我什么,但显然你是支持我的。”

    “是的,我是支持你的。”沈默点点头,声音依旧温和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皿字号不会再出现了……”

    耿定向不由大喜,然后又担忧道:“你怎么说服那些大家族?”

    “我准备……”沈默呵呵一笑道:“摆事实、讲道理,相信他们会明白,这归根结底,还是为了他们好……”见他不愿多说,耿定向自然识趣的不再问。

    --------------------------分割-----------------------

    基本更,距离加更还有34票

第八零三章 皿字号(中)

    金陵城细雨迷蒙,薄雾氤氲着莫愁湖,坐在湖畔茶社的雅座里,细品着碧绿淡雅的香茗,耳边传来楼下客人对茶倌儿的轻言细语:“茶叶收好,待我把今日的菜卖完,再回来吃一壶水。”

    又听茶倌儿应道:“路过雨huā台帮我看眼菊huā,今年没空儿过去,准要误了huā期。”

    “回来井给你听喽。”菜贩子应下后,楼下便重归安静。

    沈默嘴角不仅挂起一丝微笑,心说:“真乃贩夫走卒都有六朝烟水气,一点也不差”一颗心便愈发沉静下来,坐在那里静静的看书,偶尔也会捻块软香糕,送入口中缓缓的品尝。

    他便这样享受着难得的闲适,直到楼梯处响起胡勇的脚步声:“大人,他来了。”

    “嗯。”沈默点点头,搁下书:“让他上来吧。”

    须臾,一个高大英俊、衣着考据的中年男子,一脸恭敬的向他深揖道:“草民邵芳拜见大人。”

    “不必多礼。”沈默淡淡道:“今日我是便装,你可以随便些,坐吧。”

    邵芳虽然性情不羁,但他哪敢在这位祖宗面前放肆,仍然乖巧的立在那里:“大人面前,小人如坐针毡,还是站着的好。”

    “我不想仰视你。”沈默端起茶盏,轻啜一口。

    邵芳这才诚惶诚恐的搁了半拉屁股在椅子上,但仍然大气不敢喘,他不是那种上不得台面的蹙脚货,这些年在沈默的关照下,也同巡抚称兄道弟、也在总督府上喝酒吃茶,甚至还偶尔和魏国公泛舟秦淮,一起,“嫖娼。但他明显比初见沈默时要局促的多,这是因为见得世面越大,他就越知道一些寻常人无法触及的秘密“……面前这个还很年青的男子,所拥有的权势”要远远超过其阁老身份。官府、军队、学界、工商业……大明东南的各大重要领域”无不隐现着他强大的影响力,别看那些大家族不买朝廷的账,但都要仰他的鼻息,邵芳甚至隐隐觉着,其在东南的影响力,已经超过了北京朝廷。

    当然,这只是他那超常灵觉的隐约感受,什么证据也没有,甚至有可能是错觉。但邵芳可以确定的是,自己的祸福兴衰皆在他一念之间。

    “邵老板的生意近来可好?”看他有些局促”沈默温和的笑起来。

    “托大人的福,一切还好。”邵芳感激笑道。现在江南人人言商,邵大侠自然也不能免俗,但他是那种受不得束缚之人,没有跟风开设让人劳心费神的纺织工场;又不够资格参与海上运输,便打起了开设桑园的主意。

    他的眼光确实不错,纺织业的飞速增长,尤其是苏州研究院,发明出了加捻装置后”对原材榫的需求呈爆炸性增长,然而但江南人口稠密,土地紧张,哪怕已经“房前田间、尽植桑棉”但缺口仍然只增不减,带动生丝、棉huā价格连年暴涨,还依然供不应求。

    邵芳便跳出江淅”在四川、江西、湖广各省购买桑园,然后就地缫丝,将生丝贩回江南售卖,几年下来,已经赚得盆满钵满”成为东南有数的大桑园主了。

    沈默知道这是在,改稻为桑”且不是个例,而是一种趋势,其必然会进一步加剧粮食问题,这对一个农业王国,几乎是致命的打击。但他不打算干预此事”而是打算以另外一种方式来解决,且也不是现在,而是在未来的某个时期。

    这次沈默找邵芳来”也不是要询问他的买卖,只不过开了个话头罢了”双方对此心知肚明。邵芳主动发问道:“大人找草民来,可是为了监生的事儿?”

    “不错。”沈默颌首道:“听说你是他们的声援团长?”

    “大人说笑了……”邵芳强笑道:“一些生意场上朋友求到我这里,咱也不好一口回绝,只能勉强替他们走动走动……,…”

    “大侠就是大侠,勉强走动一下”沈默嘴角牵起一丝微笑道:“就能说动六部尚书轮流出面,要是认真起来,是不是天王老子都要下凡帮他们说话?”这几日,南京的几位部堂,都到公馆拜谒,嘘寒问暖、拉近关系之外,也都对此次监生之乱表示了关心,言语间请他高抬贵手,放过那些监生的意思十分明显。非但如此,他们还着力渲染取消皿字号的害处,希望沈默能带头上书,呼吁朝廷恢复旧制。

    沈默被烦透了,个天才微服出来散心,顺便把邵芳叫过来问话。

    “冤枉死小人了。”见沈默把责任都怪到自己头上,邵芳连忙解释道:“您也太瞧得起小人了,真有本事的是那些大家户,我不过是给他们传个话而已。”

    “传什么话?”

    “他们希望内外夹击”邵芳苦笑道:“恢复皿字号的特权。”

    “内外夹击?”沈默脸上渐渐没了笑容,目光转寒道。

    “是。”邵芳也不欺瞒,实话实说道:“一方面,他们希望利用官场的关系,让两京的官员帮着说话;另一方面,则暗中指使监生们绝食,以促使朝廷尽快让步。”

    “就不怕自家孩子有个三长两短?”沈默皱眉道。

    “嗨,大人您太厚道了,那些真正的大家子弟,全都在单独的号子里关着,有吃有喝不说,过不几天就放出来了。”邵芳呲牙一笑道:“到时候连案底都消掉,三年后还能继续考试。”

    “这么有把握?”沈默冷笑一声道。

    “大人可千万别说是我说的”邵芳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竟然爆料道:“他们买通了钱景山,这事儿可谓十拿九稳。”景山是南京刑部尚书钱邦彦的号。

    沈默看看邵芳,玩味道:“你为何要告诉我?”

    “大人有问”邵芳坦然道:“就算有失江湖义气,小人也不敢隐瞒。”

    “哦……”沈默也懒得去猜他的动机,点头便不再纠缠此事,道:“这背后主要是哪几家?”

    “有九大家的人,有晋商、微商、闽浙海商……”邵芳苦笑道:“可见取消皿字号”确实让他们难以接受。“”

    “你方才说”他们在北京也活动开了?”沈默缓缓问道。

    “是,而且是主攻方向。”邵芳点头道:,“只是因为耿督学和大人的关系,所以一直没人敢告诉您。”

    “看来都以为,取消皿字号,就算不是我的主意。”沈默站起身来,负手立在窗边道:“也是得到我首肯的。”没办法,以利相合就难免各怀鬼胎,也不能奢望人家那么大的家族,就全凭自己一人摆布。

    邵芳赶紧跟着起身,笑道:“大人”他们正是怕惹您生气,才不敢亲自出面的。”

    “……”沈默望着莫愁湖上的薄雾,没有理会他。

    邵芳只好也住了嘴,有些忐忑的站在那里。

    良久,才听到沈默不带感情的声音道:“告诉他们,要是眼里还有我沈默,三天之内就全滚来见我!”

    “是。”邵芳赶紧应下,顿一顿又问道:“在哪里?”说完又轻轻给自己一耳光道:“小人来安排。”

    “去吧。”沈默点点头,不愿再让这些勾心斗角”亵渎了这如诗如画的莫愁湖。

    秋夜天碧,残月如钩,纤云似染,冷冷地照着绡红香腻的秦淮河。

    此时的秦淮河上,才真正显示出她的美艳来……华灯映水、画舫凌波,丝竹悠悠、唱曲依依,好一个人间极乐的去处。码头上的画舫已经寥寥无几”大小huā船早已在十里秦淮上荡漾,**一刻值千金,谁肯错过一分?

    但还有一艘孤零零的双层大画舫靠在那里,周围没有其它船只,更显得其身形庞大”里面也是十分宽敝,能容纳三五十人。这艘船几乎是秦淮河上最奢华的一艘了,里面的家具清一水儿都是红木的,桌上和椅背一律嵌著冰凉的翡翠玉面。huā梨木的窗格雕镂细致,每一扇都价格不菲。窗格里不是高丽纸,而是红色蓝色的西洋玻璃”灯光透过玻璃,从外面看起来,如梦似幻,仿佛瑶池中的仙船,来到了秦淮河一般。

    此刻”船舱里已经坐了二十几人,都衣着考究、气度不凡,显然不是些一般人……如果有人全部认识他们,定会惊呼,这一定是天下最值钱的一船人左边一张圆桌的上首,是扬州商会会长王瑶,这老先生是三遍总督王崇古的父亲,日升隆大当家王崇义的伯父。而其本身,是扬州城数一数二的大盐商,平日里修桥铺路、捐资助学。几十年来,受其资助的学子,考取举人者达数百余,中进士的也有六七十。这笔投资不仅为其带来了受用无穷的官场助力,更是给他积攒了崇高的声誉,也是扬州商人里说一不二的大家了。

    王瑶的边上,坐着个稍显富态、须发皆白的老者,乃是微州商会的会长阮弼,这些年微商垄断造纸、印染等行业,并大举进军建筑业,都离不开这老先生的高瞻远瞩。他在徽州商人中,可谓一言九鼎,德高望重。现在年事渐高,近年来很少露面了。

    这席上其余几位也毫不逊色,有龙游的祁元华、宁波的沈明义、洞庭的薛志经等七八位,皆是当地商帮的领袖人物……而这些地区因为商业气氛浓厚,子弟皆以次为业,无以为耻,是以其商帮领袖,大都由当地最有名望者担任。而东南的商业竞争日趋激烈,商帮的作用巨大,说他们在当地一言九鼎绝不夸张。

    但比起中间一桌来,却又小巫见大巫了。围着圆桌就坐的数人,不必一一介绍,单点其姓氏即可,依次是,吴、严、王、郑,陆、周、谢、冯、赵”正是东南九大家的人,这九家世宦百年,宰相尚书层出不穷,其门生故吏满天下,论政治力量的雄厚深湛,是如日中天的晋商也比不了的。

    其经济实力同样强悍,大明朝最挣钱的三样生意,丝绸、茶叶和瓷器,他们都控制了一半以上的份额,无论是上游材料供应商,还是下游的购买者,都需要仰其鼻息。

    故而这九大家给人的印象,向来是高高在上,即使多重大的场合,也顶多有一两家的头面人物出席,像这样九家家主齐聚,恐怕连皇帝南巡的面子,也邀请不动吧。

    右边一桌上的客人比较低调,因为他们是来自福建和广东的,家乡距离南京太远,家主们无法及时赶到,只能让在南京城翰旋的晚辈参加…………规格上差了一级,自然要十分低调了。

    但谁也不敢小看他们,随着大明解除海禁,闽广海商迅速崛起,不到十年功夫,便成为海上贸易的主力军。而且他们的冶铁业、造船业,也在全国首屈一指……在东南商人眼里,早就形成共识谁能称霸海上商路,谁就是下一个最强的商帮。显然闽广海商就很有可能成为下一个。

    区区一艘画舫之内,聚齐了大明东南的新旧势力。能把这些人凑在一起,本身就是个奇迹,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作为客人的他们,都已经到了半个时辰,那个请客的家伙竟还未出现。这些大人物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的不满,甚至连急躁都没有,只是一边轻言细语的交谈着,一边留了三分注意在船外,唯恐怠慢了那慢吞吞的家伙似得。!~!

第八零三章 皿字号(下)

    第八零三章皿字号(下

    他们要等待的大人物,正是沈默。这些平素里眼高于顶的家伙意自己的地位和体面,哪怕是当年皇帝南巡,他们也保持着矜持,没几个前去捧嘉靖的臭脚。然而沈默一声号令,便从东南各地星夜赶到,似乎在他们眼里,沈默比皇帝还要重要。

    这当然不只因为他阁老的身份,别说沈默现在只是内阁排名第三的大学士,就算他是内阁首辅又如何?在这个庞大的人治帝国,国家机器的力量,并不是无所不能的,更何况他们本身,就与这具机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不仅不怕被其伤害,还能用其反噬……张经、朱纨、胡宗宪等人的下场就是例证。

    但沈默与任何一个官僚不同,虽然他看起来十分官僚,但作为真正了解他的一群人,这些大家主们都十分清楚,那只是他的重要身份之一,他还有多张面孔隐在幕后,不为世人所知……

    沈默最让他们忌惮,或者必须要讨好的,是另外三重身份。一是汇联号和苏州证交所的幕后控制人,这家始创于苏州的超级钱庄,已经趁着日?隆陷入信用危机的大好时机,发展成为大明最强大的金融集团,掌握着数以亿计的白银,控制或者间接控制着,价值数十亿两白银的资产。并通过放款、入股、收购等手段,对东南经济的各个领域,保持着强大的影响力。

    其实原先也不是没有钱庄票号,但他们从未有过这样的影响力,因为当时大明的工商业,还处在低级阶段,各家都是靠自行积累,然后扩大生产,并没融资的概念。但沈默将金融理念引入了苏州,设立了苏州证交所,并主持各家签订了‘苏州金融协约’,对股票的发行、交易和退市等等,做出了十分完善的规定。

    虽然证交所设立的初衷,是解决当时苏州的债务危机,然而当其顺利的完成使命后,沈默并未将其关闭,而是授意证交所,接受一些前景良好、但受制于资金,不能正常发展的丝绸工场的上市请求。

    结果第一批吃螃蟹的八家工场,借着强大的资金支持,快速完成了扩大生产,在随后到来的贸易大潮中站住了先跃成为排名前列的大工厂。在其示范作用下,非但苏州本地,甚至上海、芜湖的商家,也想方设法欲在苏州证交所进行融资。

    无奈苏州证交所要求,他们必须取得汇联号的担保,才能允许上市。而汇联号对提供担保的审查十分严格,不仅对其所处行业、商号本身要进行严格审查,还需要提供全额抵押,才会为其进行有限担保,以控制其融资规模,减小金融风险。如果商号想要扩大融资规模,就必须提供价值更高的抵押,或者向汇联号提交破格申请……当然,除非前景极好、财务极健康,否则是无法得到这种优待的。

    哪怕有重重限制,但海外贸易以及东南本身,这海内外两大市场,前景实在是太广阔了。稍有胆魄的商人,也不能满足于艰难的挪步,他们迫切需要有大量的资金注入,来给自己的生意插上翱翔的翅膀,所以商人们仍然对此趋之若鹜。

    如今,苏州证券交易所,已经有一百三十家上市商号,几乎囊括了东南数省的各大支柱行当。而融资发展的理念,也早已深入人心,几乎所有的大商号,都以发行股票、向票号借贷等方式来做大做强。而作为他们的金主、担保人和融资代理人的沈默,仅此一重身份,就足以被他们奉为上宾,小心伺候。

    但这还不足以让他们敬畏,他们更加忌惮的是,沈默的第二重身份――大明三条黄金航线,一条东线通往日本、朝鲜,控制在王直手中;一条西线,通往马六甲,控制在徐海手中;一条南线,经吕宋通往墨西哥,控制在新兴的南洋公司手中。这三家如今的实力加起来,要比当初的倭寇强大数倍,却都听沈默的号令……虽然东南城市繁荣,消费能力惊人,但工商业真正兴盛起来,还是靠了海外贸易的东风。所以航线控制权的重要性,怎么拔高都不过分。

    晋商们曾想通过夺去东南水师,来争取海上的话语权……他们在排挤了那些前海盗后,本想继续清洗原先的军官。无奈沈默很快控制了兵部,使他们不得不放弃妄想。而且东南商人也很满意目前海上运输的通畅和安全,并不愿意让晋商再插一脚。

    ~~~~~~~~~~~~~~~~~~~~~~~~~~~~~~~~~~~~~~~

    沈默让他们敬畏的第三重身份,是各家矛盾的仲裁者和调解人。彻底退出传统工商业领域后,他与在场众人都没有直接的竞争关系,这让他具有了超然的身份。在金融和军事上的实力,又是他权威的保证,但这并不能保证,他说出的话来,人人都会听……因为如果他不能秉公持正、让大多数人都满意,那这些人也不会继续服从他。以他们的实力,若是联合起来另起炉灶,也完全能够做到,只是必然会大伤元气,不到那一步,没人会考虑罢了。

    然而沈默能通过不懈的沟通,公正的裁决,以及对破坏规矩者的无情打击,对一时弱势者的有效保护,始终维系东南的经济秩序,甚至能做到人人都比较满意……这在许多人看来,简直是个奇迹。但不管你信不信,反正这是事实。

    其实,沈默的奥秘在三条:一是,历史上各利益方总是无法调和,这是因为经济总量有限,你想多占,就得抢别人的。而人家肯定不会答应,于是矛盾由此诞生,谁也调和不了。然而沈默有上辈子的经验,知道伟大祖国之所以拼命保八,是因为经济总量年增加百分之八,失业率和社会矛盾才会处于可控的阶段。所以他知道做大蛋糕,是和平解决矛盾的良药,所幸处在这个大航海时代,使他可以提供足够的蛋糕,让各方各面都有的吃,自然就没有要命的矛盾。

    二是,他从来拎得清自己的立场――新兴工商业的支持者,和世家大族的同盟军,这就让他总是把最大的蛋糕留给世家大族,支持他们在工商业上做大做强,绝不会同情心泛滥,想要让工人、农民也满意。举两个例子便可说明这点,一是三年前,苏州曾经爆发过织工罢工,抗议劳动时间过长,以至于不断有织工猝死。时任东南经略的沈默,第一时间进行了严厉的镇压,抓捕了十几名带头闹事之人。只是在骚乱平息后,他才与各大家进行了沟通,最后定下每月三天的休息日,以安抚众怒。

    另一件是他对各行业雇佣外省工人的庇护。按照大明律,老百姓是不能离开户籍地的,但工商业的蓬勃发展,又需要大量的雇工,便有牙行专门从北方遭灾地区,大量的运来廉价劳动力……比起城市的工人,这些外地的雇工吃苦耐劳听话,且要求的报酬很低,自然大受工厂主们的欢迎。

    对此有不少官员持反对态度,意图阻止这些外地劳工入境,结果引起了大户们的反弹,希望沈默能将这些官员调离东南。沈默虽然没有同意,但在不久之后的吏部大考中,那些官员都得到了称职的评价,然后高升江北为官。待他们去后,自然再无人阻拦,廉价劳动力的大量涌入……

    沈默如此坚定的寡头信念和立场,自然大受世家们的欢迎,坚定的拥护他的领导,也就不足为奇了。

    第三,也是最为让这些大家主心折的是,沈默掌握如此权柄,却从不滥用权力,更不会以权谋私,即使是汇联号或者南洋商行犯了错误,他也一样会严厉惩罚,并从不给予优待。所以才能始终让世家大族心悦诚服,言听计从……虽然他人在千里之外,却年复一年、权威日重。

    ~~~~~~~~~~~~~~~~~~~~~~~~~~~~~~~~~~

    当沈默在几位耋老的陪伴下,出现在画舫之上时,厅里的人一下都站起来,见沈默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容,众人一直提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让诸位久等了。”沈默一脸歉意的拱手道:“在下公务缠身,来得迟了。”

    “哪里、哪里……”众人知道,这其实是沈默对他们未经请示,就擅自行动的一点小小惩罚,都无丝毫不悦道:“大人为国操劳,还能拨冗来见,我等实在荣幸之至。”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看到你们能来,本人十分高兴啊。”沈默笑吟吟道:“开船吧,咱们来个夜游秦淮。”

    于是画舫缓缓驶离了码头,沈默与几位耋老在主桌上就坐,先是一阵亲切的嘘寒问暖后,他终于主动打开话头道:“这次请诸位来金陵,一是十分想念,咱们叙叙旧;二呢,有几件事情要和大家商量一下。”如今旧也叙完了,自然要转入正题了。

    “大人拿主意就好了,”坐在他边上的吴家家主吴逢源,是沈默的绍兴同乡,自然要大捧臭脚了:“我们都信得过您。”众人也跟着纷纷点头。

    “我岂敢自专?”沈默摇摇头,笑道:“本人这次南下的差事,诸位应该知晓吧?”

    “知道,知道。”众人点头道:“您是为了南京科场案来的。”

    “是啊。”沈默颔首道:“不瞒大家下之所以来迟,是因为接到应天府尹报,说南京刑部要强提一部分人犯过堂,所以过去处理了一下。”他虽然说的轻描淡写,但众人还是听得心惊肉跳……不是沈默早有防范,就是孙丕扬不通情面,反正结果都是一样,沈默发现了他们的小动作。他的目光透着些寒意道:“南京刑部竟敢绕开我这个钦差大学士,擅自处置人犯,这真是咄咄怪事。”

    “误会,可能是误会吧……”众人面上的笑容有些勉强,心说这下可坐了蜡。

    “说的不错。”沈默笑起来道:“确实是场误会……”他目光闪闪的扫过众人道:“其实南京刑部也是好心,只是想尽快给本官一个交代……”

    “那后来呢?”吴逢源着紧问道,那些被捕的人里面,就有他的孙子。

    “老哥想要个什么结果?”沈默看看他道。

    “呵呵,”吴逢源笑起来道:“当然是皆大欢喜了。”

    “说得好,”沈默颔首道:“我也是这样想的。”顿一顿道:“不妨告诉诸位,你们想要的人,我已经让南京刑部提走了,想怎么处置我也不会过问。我想,本人还算够意思吧?”

    “够意思,够意思”见沈默明明抓住痛脚,还放了他们一马,众人不禁心情一松,连声赞道:“大人让我们无地自容啊。”说着便有九大家的人起身请罪道:“但咱们的初衷,也是不想让大人难做,好悄悄将那些个不肖子孙弄出来。”

    “呵呵……”沈默笑吟吟道:“若非如此,我也不会面。”对方讨好的表情还未浮现完全,就听他冷冷道:“仅此一次”

    “下不为例……”那人条件反射的赶紧接一句道。

    “好”沈默点头道:“我信了”

    众人心情一松,但仍然正襟危坐,知道他肯定还有下文。果然,便听沈默话锋一转道:“剩下的那些监生,你们怎么办?”

    “任凭大人处置,”众人心说死道友不死贫道,哪还敢多管闲事……何况他们还存了份儿心,希望那些人能难为难为沈默。毕竟一码归一码,他们实在舍不得取消皿字号。

    “我已经把他们放了。”沈默端起茶盏,轻轻吹着热气,仿佛说一件很随意的事情道:“一个案底也没留。”

    “……”众人登时无语。他们这才明白,沈默今晚都干了什么……

    ~~~~~~~~~~~~~~~~~~~~~~~~~~

    其实,接报信后,沈默去到应天府,任由南京刑部的人,将他们的子弟带走。然后一转头,就把这事儿告诉了其他监生,监生们本来就饿得快要崩溃了,只需要一个理由,便可以瓦解他们的意志。

    最后,沈默让人打开所有牢门,把还能走动的监生们集中在院子里,不能走动的也抬到门口,以便都能听到他的声音:“科举是国家之抡才大典,维护它的庄严神圣,是每个读书人应尽的义务。”顿一顿道:“在没有科举的年代,采用的是九品中正制,那时候,你有什么前途,要看你生在什么样的家庭。若不幸生为庶族,纵使天资聪颖,博学多闻,一辈子也没有出头之日。因为那时候,上品是属于士族的,寒士永远只能是下品”说着有些动感情道:“是隋唐以来的科举,改变了这一切。如今天下再无士族,哪怕是那些世家大族的子弟,也得拼命读书,和大家一起挤独木桥。否则他也没有机会做官……这种公平,是以前的人,想也不敢想的,现在只要你肯勤学、够聪明,就能中进士,做大官,甚至登阁拜相,列土封疆”

    “你们闭上眼想象一下,如果没有科举,自己的梦想还会不会存在。”沈默缓缓道:“你们能接受没有科举的日子吗?”

    众监生都闭上眼……顿时感到无边的恐惧和黑暗,许多人满头虚汗,甚至有人摇摇欲坠,软倒在地。要说沈默真够坏的,他们本来就饿得两眼发黑,现在又让他们闭上眼,不出虚汗、眩晕、站立不稳才怪呢。

    “能接受吗?”沈默的声音再次响起。

    众监生摇头。

    “但如果你们再闹下去,这辈子就都没有资格再进考场了。”沈默一副痛心的样子道:“你们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去闹事……”

    听了他的话,那些监生都默然无言,良久才有人反应过来,面带希夷的问道:“难道我们还有资格再进考场?”

    “当然。”沈默笑骂一声道:“否则我跟你废话……”

    众人惊愕了。他们觉着,绑架了考官,占领了文庙,肯定要被永久除去学籍了,甚至可能会被充军流放。所以才会破罐子破摔,听了那些人的话,希望以绝食来换取一些宽大。

    然而他们从未想过,此生还有机会再进考场。

    “我待会儿还有事,给你们一刻的时间。”沈默淡淡道:“现在想出去,没人拦着你们,待会儿我走了,就不知会发生什么了。”

    顿了好一会儿,监生们才反应过来,沈阁老是真要面啊因为拖了那些世家子弟的福,他们在官府也没有留下案底,如今只要一走了之,则所有的事情一笔勾销,他们还是清白之身

    监生们向沈默深深作揖,然后相互搀扶着,走出了应天府的大牢……

    分割

    周日我哥婚礼,本来只打算明天去搭把手的,结果今天临时把我抽了壮丁……放心,欠着的一定还,没还清之前,不必给票票。

    欠。

    bk

第八零四章 束氏狸狌(上)

    如何处置那些闹事的监生,是个棘手的大问题,依法办事当然最简单,但那是对府尹、通判们的要求。若朝廷的要求仅止于此,就不需要沈默来东南了。

    内阁对此事的要求只有一个,便是将不良影响控制到最低。这主要包括三方面,一是要将民间的负面舆论控制在最小;二是要将对科举威严的影响控制在最小;三是要将世家大族的反弹控制在最小。

    前两条兴许派个干员过来就能解决,但第三条,徐阶知道,只有以沈默在东南的影响力,才有可能做到。

    既然奉命前来,就得把差事办好,沈默仔细分析了处境,发现如果一切按照规矩来,是不可能同时达成这三条的。必须行一些非常之事,承担必要的风险,才能做到皆大欢喜。

    在短暂的沉默后,他决定先把监生的问题解决掉,因为这是当前最表面化、关注度最高、也是最容易引起事态恶化的一点……不管对错,监生们都是读书人,而这个社会的舆论,完全在士林的控制之下,是否对读书人关怀体恤,是士林褒贬是非的重大评判。万一拖得久了,真饿死几个监生,就算把别得方面做得再漂亮,也不会取得士林的谅解……至少冷血、酷吏这种大伤人气的称号,扣在他头上在所难免。

    关口是让监生们活着走出南大牢,且回去后不再闹事。所以明知道南京刑部要玩暗度陈仓,他非但不阻止,还将计就计,大胆的来了一出‘沈阁老义释犯监生’,索性把监生们一股脑都放了,且没有进行任何的备案登记,让他们依然有参加科举的资格,顺便还挑拨了他们和那些世家子弟的关系,让他们认清了现实。

    监生们绝处逢生,对沈默自然感激不尽。而且他们还能够参加下届科举,已然是喜出望外了,哪里还有脸再在‘皿字号’的存废上纠缠?还是回去好好读书,三年后再见吧。

    退一步海阔天空,这话不仅适用于监生们,对沈默同样如此。他不追究监生们的罪过,换来了宝贵的战略纵深……现在连当事者都不闹了,那些背后妄图借势造势之人,自然也没了借题发挥的靶子,只能灰溜溜的闭嘴了。

    所以当沈默宣布这个消息后,画舫上诸位的表情十分精彩……看来沈大人的宝刀,并未在北京消磨生锈,出鞘后还是那么犀利,一下子就让这事件闹不下去了。

    虽然这样做的代价,是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但以沈默的性格,舍己为人的事情是不会做的,他敢这样做,自然有把握玩得转。浸淫官场十几年,他深知这个人治社会,讲的是法外容情……这个情是情面,是士林的感情。换言之,你的处置要符合士林的口味,这才是得到好评的关键。

    沈默对监生的处置,其实是与法无据,但又情有可原的……对监生们网开一面,给他们个重新做人的机会,在士林看来,就是在保护读书人的种子,就是他沈阁老宽仁厚道,敢作敢当的体现。对此清流士林只会传为美谈,并不会去计较他的行为,是否符合大明律法的有关规定。

    当然,这也得是他以阁老之尊,状元出身,且向来风评极佳、底盘极稳,尽管撒漫作去,只会有好的议论,人皆称颂而已。要是换成一般的官员这样做,万一判有风评弹劾,就招架不住,怕是再大的好评也无福消受。俗话说,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就是这个道理。

    ~~~~~~~~~~~~~~~~~~~~~~~~~~~~~

    画舫行在桨声灯影的秦淮河上。

    船舱外丝竹悠悠、歌声袅袅,船舱内却一片凝重气氛。当前的状况,让诸位家主感到十分的被动,都在默默的猜测着,沈大人的底限在哪里?

    沈默也不急,喝着茶,让他们冷静了片刻,才轻咳一声,打破沉默道:“诸位是否以为,我沈默到北京当了几年官儿,一颗心就偏向朝廷了?”

    “不敢,不敢……”众人连忙否认,但他们的脸上,还是带出一丝颇以为然……这个世界就是这么现实。

    “如果那样想,就大错特错了。”沈默沉声道:“我沈默,过去、现在、将来,始终都是和你们站在一起的,我的立场是,东南第一,在座的诸位第一,这一点,是永远不会改变的。”

    虽然之前大家眉来眼去、心知肚明,但这还是他第一次如此火辣辣的表白,众家主听了,便似吃了人参果一般,全身三万六千个毛孔,无一不舒服。自然,心中刚刚提起的一丝不满和戒备,也就烟消云散了。

    画舫中的气氛一下子,重又热烈起来:“我们也永远支持大人!”“是啊,咱们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一时间,肉麻的表白此起彼伏,让人直起鸡皮疙瘩。

    “呵呵好……”沈默却仿佛很受用,一直保持着欣慰的笑容。

    待众人重又蜜里调油之后,沈默重归正题道:“正如方才所说,我的所作所为,归根结底是为大家好的。我总是希望,大家能繁荣昌盛,一代更比一代强,这是我的原则和立场……”顿一顿道:“大家有什么都可以问,咱们开诚布公的谈一谈。”

    “请问大人,”片刻的沉寂后,便有人问道:“皿字号是否还有可能恢复?”

    “如果你们坚持的话。”沈默淡淡道:“我可以运作此事,应该还有一定把握。”

    “那大人的意思是……”众人眉宇间便隐现喜色,但人与人的尊敬是相互的,沈默那么给他们面子,他们自然更得给他面子:“复还是不复呢?”

    “……”沈默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讲起了故事道:“我朝开国文臣之首,大儒宋濂的书中,有个‘束氏狸狌’的故事,说卫国有个姓束的大户,全世间的东西都不爱好,只是爱养‘狸狌’。所谓‘狸狌’,乃是一种善于捕鼠的野猫。他家养了一百多只这样的野猫,把家周围的老鼠都抓得快没有了。野猫没吃的,饿了就大声嚎叫,他就每天到市场买肉喂猫。几年过去了,老猫生小猫,小猫又生了小猫。这些后生的猫,由于每天吃惯了现成的肉,竟然不知道世上有老鼠了;饿了就叫,一叫就有肉吃,吃完了就是懒洋洋的,一副柔顺和乐的样子,日子十分的潇洒……”

    听到这儿,众人渐渐品出味来了,这是沈大人在借着寓言,说他们家的子弟呢。便听沈默继续道:“某日,城南有个人家遇到鼠患,他家的老鼠成群结队地白日乱窜,甚至有都能掉进瓮里。那户人家早听说束员外养了很多善捕老鼠的狸狌,就急忙从束家借了一只回去。束家的狸狌到了这户人家,看见那些乱窜的老鼠耸着两只小耳朵,瞪着两只小眼睛,黑如亮漆,翘着两撇小胡须,一个劲儿地吱吱乱叫,竟然以为它是怪物,在缸沿上随着老鼠转来转去,却不敢跳下去捉那老鼠。这家的主人见状不由得发怒,就将狸狌推了下去。狸狌害怕极了,对着老鼠大叫。过了好久,老鼠估计猫没有别的本领,竟然去咬它的爪子,吓得它嗷地一声,从缸里蹦出来,逃之夭夭了……”

    一个挺好笑的故事,舱里却没人能笑出来。人说富不过三代,荣不过百年,正是他们最大的隐忧……虽然祖上积德,重视教育,宗族子弟还算成器,才使他们的家族地位依然可以维持,然而也都大不如几十年前。只能在东南地里作威作福,一离开东南,到了大明的政治中心,虽然不至于没人买账,但也只是如此而已。一旦朝廷下定决心,要拿他们开刀,也只能任其鱼肉……比如当年那被他们恨得牙根痒痒的提编,全江南都在反对,但胡宗宪有朝廷的全力支持,依然得以开征,一直到战争结束才停。

    “诸位都是聪明人。”沈默缓缓道:“肯定明白我的意思。”

    ~~~~~~~~~~~~~~~~~~~~~~~~~~~~~~~~~

    众人默默点头,他们当然明白沈默的意思……束家的第一代狸狌本领高强、功劳赫赫,这才为子孙后代赢得了舒适富贵的生活。然而它那些吃鲜肉长大的后代,却连老鼠也没见过,更不要提抓老鼠了。所以当遇到老鼠后,才会表现的那么窝囊,险些被老鼠吃掉。

    这个故事告诉人们,太好的条件,对子弟成才并没有好处。老想着帮他们走捷径、钻空子,不让他们在艰苦的竞争中脱颖而出,这不是在帮他们,反而是害了他们……

    “宋濂在建国后的最大功绩,便是为大明重定了科举制度。”见众人消化的差不多,沈默接着道:“历史证明,他的设计是成功的,我大明不要说有那种延续百年的魏晋门阀了,就连宋朝那样的累世进士、三代宰相的簪缨世家也再未出现过……某窃以为,束氏狸狌的故事,就能很好体现他的设计思想。”

    “皇家是不愿意看到,某个门阀长久占据显要位置的。他们圈养了皇室宗亲,荒废了勋贵世家,将权力交给了读书人。”沈默沉声道:“而读书人想要有资格治国,就必须先通过宋濂设计的科举,其难度,说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也不为过。我是考过科举的人,知道要及第有多不容易,那需要出色的天资、刻苦的攻读,以及良好的运气,一样都不能少,少一样就可能名落孙山了。”

    众人这还是第一次,听人从执政者的角度解剖科举,自然十分震撼,全都凝神倾听,生怕漏了一个字:“正是这种极高的难度,决定了极低的考中率,更导致了一个家族很难保持出仕的连续性,这样自然阻止了庞然大物的诞生……”

    “大人,您的话发人深省。”这时有人忍不住问道:“但是我们并未放任子弟荒废,大都自幼严格要求、聘请名师、为的是让他们不坠家门之风……”顿一顿,又道:“他们进南京国子监的目地,只是为了从残酷的江南乡试中脱颖而出,到了会试一关,还是要再次和全国的高手竞争。”

    “你说的没错,”沈默淡淡一笑,接着道:“这种连续性虽然很难,不代表没有。后来还是有些诗书传家的书香门第,能使族中子弟连续中式。但你有张良计,他有过墙梯,皇家便又提高标准,曰非前三四十名不能选庶吉士,非庶吉士不能进内阁。将每届进士中,能成功登顶的人数,一下从三百缩小到三十,就几乎杜绝了,有家族能连续出现大学士的可能。”

    听到这里,众人不禁连连点头,还是沈大人站得高、看得清,原来是这个体制在作怪,怪不得谁家都没法在官场重现昔日辉煌。

    “我查看了近二十年的题名录,发现在座诸位的家里,嫡系旁支能拉上关系的,一共出了一百零七位进士,这个数字已经很高了。”但他话锋一转道:“但是,成为翰林的只有七人,最后入阁的只有两位,只有平均水平的十分之一,不得不让人深思……为什么我们族中子弟也不差,却总是无法和全国的举人竞争呢。”

    “是啊,为什么?”众人巴望着沈默,等着他的解答。

    沈默见众人终于入彀,便开始收网道:“愚以为,就是皿字号在作祟。”说提高声调道:“不让狸狌去抓老鼠,却用肉去喂它们,这样固然过得舒适,但到了不得不见真本事的时刻,却拿不出真功夫,自然要抓瞎。”说着叹息一声,语重心长道:“诸位的族中子弟,本是些良才美玉,然而他们知道,自己可以更容易的通过乡试,心理上必然有些松懈,无论如何也赶不上其余的士子用功。到了会试的时候,自然就比不了人家那些既特别用功又十分聪明的举子了……归根结底,就是你们给提供的条件太好了,让他们无法做到背水一战,也使不出全部的力气。”

    ~~~~~~~~~~~~~~~~~~~~~~~~~~~~~~~~~~~~~

    听完沈默这番话,船舱里陷入了微微的混乱,人们再也顾不上什么礼貌,交头接耳的换取彼此的意见。良久,吴逢源才代表众人问道:“大人,您的意思是,让我们不要再争皿字号,让自家的儿郎,与所有人公平竞争?”

    “是。”沈默点点头,没有回避这个尖锐的问题。

    “可这次乡试的结果摆在那里,公平竞争的话,我们几家中举的人数,不足原先的四分之一。”吴逢源小心翼翼道:“如果将来一直这样,怕是用不了十年,我们在座的诸位,就要有大半被取代了。”

    “这我当然想到了,”沈默缓缓道:“一开始我就说,这次找大家来,就是为了借此次改变为契机,找出一条全新的道路来,让咱们能不再偏安一隅,真正的在朝堂上当家做主!”说着叹口气,一脸忧色道:“不瞒诸位说,朝廷常年财政窘迫,早就盯上了东南的花花财富,开征商税之说甚嚣尘上,现在那大学士张居正和户部尚书王国光,都是其坚定的支持者……虽然我能尽量拖延几年,但靠我一人太不保险,还不知什么时候,我就会被摘了乌纱,到时候,想护大家也不能够了……”

    听到这话,众人全都变了脸色,方才说来说去,毕竟都是些务虚的话题,加起来不如这一段,让他们肉痛加心痛。

    “有道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说这话时,沈默的目光在灯光下晦明晦暗,声音也带着淡淡蛊惑意味道:“在座的每一位,家族的财富都要超过国库,各个富可敌国,这在北京朝廷,已经不算什么秘密了……沈万三的故事大家应该都听过吧。”

    “当今皇上可没法跟太祖相比。”惶恐中,众人自我安慰道。

    “你怎知若干年后,皇帝会变成什么样?就算他一直这样,但太子呢?我可听说太子小小年纪,就显出圣君之相……”沈默叹口气道:“如把希望寄托在别人手下留情上,我劝各位还是趁早散尽家财,以免家破人亡之祸!”

    “那……怎么办?”终于,这些油盐不进的家伙,终于被沈默给说软说怕了。

    --------------------------分割-----------------------

    今天忙坏了,但还是坚持着写完一章,实在写不动了,依然欠6000.明天刮台风,可以宅在家里了,必然补上。

第八零四章 束氏狸狌(中)

    “造反。”沈默缓缓道。

    “吓……”众人一下子小脸煞白,结舌道:“大大大人,您开玩笑呢……”

    “当然是开玩笑了。”沈默喝口茶,淡定的转过话题道:“既然都不敢造反,那还得按照现实规矩来办……”

    “咳……”众人的小心肝这才放下,一边擦汗一边苦笑道:“大人这玩笑开的,要吓死人喽。”

    “活跃一下气氛嘛。”沈默依然微笑道:“诸位,若想做百年大计,投机取巧是行不通的,非得有大气魄、大毅力和大投入不可。”

    “大人请讲。”众家主也回过神来,倾听沈默的正题。

    “我们要明确目标,”沈默便沉声道:“让属于我们的官员,无论从质还是量上,都要不断提高,要保持在朝堂上的绝对优势。”

    “是这个理。”这当然是每个人的心愿,然而他们更想知道的是,该如何做到呢。

    “首先,不要再留恋皿字号的特权了。诸位的宗族子弟,一不用为衣食发愁、只需专心读书即可,二可以得到名师教授,三还有最权威的考前辅导,有什么理由考不过别的士子呢?”沈默慢慢道:“让他们丢掉侥幸,背水一战,我就不信堂堂世家,就能没有金玉良才!”

    众人被他说得微微动容,但也只是微微,有人不无忧虑道:“可是江南士子乃大明文枢所在,读书人如过江之鲫,才高八斗者不计其数。若是没了皿字号的庇护,怕是这样一来,中式的人数要大大减少了。”

    “不能只看消极一面。”沈默摇头道:“这样一来,中式者确实会减少,但只有在烈火中,才能炼出真金来,况且有诸位雄厚的实力支持,精英子弟不需太多,就大有登阁拜相的机会。”顿一顿道:“况且,诸位不该只把两只眼,盯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站得高一点,想得深一点,归根结底,江南的士子本该和我们同一战壕,而不该把他们当成对手啊!”

    众人这下真动容了,他们也不是不知道,皿字号引起了江南士林多大的反感,但总觉着捞到实惠更重要,所以也就对日渐高涨的抗议声充耳不闻了。这样做的恶果,其实他们早尝到过,就拿‘朱纨禁海’和‘胡宗宪提编’两件事作对比,前者就能在闽籍官员的一致抵制下,落得身死政亡;后者却能克服困难,把明显更不可接受的政策执行下来,这里面固然有两者能力、朝中风向上的差别,但也不得不承认,江南籍的官员就是不如人家齐心。尤其是在对家乡豪绅的态度上,甚至存在着相当的敌视情绪,这不能不说,是皿字号带来的恶果。

    南直的家主们,是触动最深的,毕竟皿字号占得是本省的名额,又不占浙江、闽广的,对人家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人家当然乐得继续下去了。然而对他们来说,这可是得罪的可是本省的士子,给别人做嫁衣。如此愚蠢的营生,自个咋就早没意识到呢?

    “那……”于是在其他人还在挣扎时,南直的人们说话了:“该如何补救呢?”

    “其实有好的例子在前面,当今朝堂哪家最大,”沈默悠悠道:“大家难道视而不见吗?”

    “当然是山西帮了。”这是三岁孩童也知道的事情。

    “他们是如何做到的,诸位从没仔细想过吗?”沈默说着看看王瑶道:“蒲公,方便讲一下,晋商是如在这方面,走到前头的吗?”王瑶是扬州商会的代表,算是晋商一家,但从地域上讲,又属于东南的一脉,这就让扬州商人成了双方沟通的桥梁……事实上,也亏了有这些人在其中缓和着,才让双方数次矛盾都没有造成太大冲突,才有了如今的蜜月期。

    政治总是经济的延伸,杨博为何对沈默一忍再让,沈默又为何在占尽优势的情况下鸣金收兵,这一方面因为两人都是成熟的政治家,知道要顾全大局,可大局是什么?还不是东南的工商业蓬勃发展,经济总量急剧膨胀,几大商帮都有足够的盈利空间,所以合作压倒了对抗,成为主要的风向。

    其实这次聚会,沈默可以不邀请扬州商人来的,然而一来此事同样涉及到他们的利益,将其排除在外,显然不太合适;二来,沈默也想通过王瑶的嘴,把自己的想法传递给晋商集团……这样对日后的相处,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至于会不会暴露实力,能知道的人家早知道了,不能知道的,这次也泄露不了。所以沈默很大气的请他们一起过来,省得将来再开发布会了。

    ~~~~~~~~~~~~~~~~~~~~~~~~~~~~~~~~~~~~~

    “大人过誉了,”见推脱不过,王瑶含蓄的笑笑道:“那我就简单说两句。”于是清清嗓子,为众人介绍起晋商在这方面的成功之道:

    一是无论在山西还是扬州,晋商都不惜血本的大规模兴学立教,做到了族有族学、乡有乡学,城市里更是有数量众多的坊学。这些大小不等、成百上千的学堂,各种费用皆由晋商出资,士子在里面读书,无需缴纳束脩,家境贫寒又品学兼优者,还会得到额外的资助。这就使许多原先读不起书的年轻人,也有了拿起书本的机会。读书人多了,出人才的几率自然也就高了。

    除了对基础教育的投资外,晋商还竭力兴办文会,为士子应考前研讨、切磋制艺提供条件……所谓文会,出自‘君子以文会友’一语,然而到了本朝成化以后,却变成了一种制度化的教育组织形式,在江南各地广为设立。如苏州、金陵、杭州、绍兴等地诸文会,均常年开讲席、立讲师,以供士子们切磋技艺。虽然山西的文气没有江南浓重,但晋商们凭着不计血本的投入,硬是把大量的制义名师请过去,不仅在城市中常年开坛,甚至还定期下到乡村开讲,以惠及农村士子。

    为了使这种‘集一乡,一族之士偕攻制义’,通过名师指点、同朋相照来提高水平的文会能正常运行,晋商们不但慷慨提供会所饮食,还对文章最佳者给予奖赏,可谓煞费苦心。但这样做的效果也很明显,使山西从一个科举落后省份,一跃成为不让江浙独美的科举强省。以至于某个县里没考好,人们都会说,这是因为学堂和会馆没搞好的缘故,其重视,可见一斑。

    二是慷慨捐输科举资费,为应考士子提供经济保障。这年代,科举考试是个奢侈的玩意儿,不但要求士子脱产,所需花费也十分的高,而且是越来越高……除了束脩、书本纸笔、饮食之外,还要蛰见大小座主、会同年及乡里官长。等到中了举人后,还要酬醉公私宴饮、赏劳座主仆从与内阁吏部之舆人,以及来年去北京的差旅之费、试卷之资,花费更要倍增。

    ‘读书断不能不多费钱’,其花费等闲人家根本负担不起。归根结底,这还是一场有钱人的游戏,‘贫寒士子刻苦攻读,一朝功成金榜题名’的桥段,基本上只能存在于戏曲话本里。然而晋商打破了这一条鸿沟,纷纷慷慨解囊,只要能考上府县学,无论廪生、增生还是附生,都会得到他们的资助。若士子一旦中举,晋商们不仅会将前面提到的费用全包,还会为其打点人情,走通关节,提供最周到的服务。

    三是积极捐建考棚、试院和试馆,为应考士子提供舒适的考场与寓所。不夸张的说,山西各县各府的考棚、试院,是全国最好的。当过一任山西督学的诸大绶,曾在信中十分感慨的对沈默讲过,山西一个县里的试院:‘正中为重门、为甫道、为阶。中为水鉴堂,两廊为童子列号,舍八百余座。右为花厅,左为书房,后为厄厨,前为大门门东西为鼓吹楼,共屋数十间……此等试院,天下千百县莫敢比肩,比之各省贡院亦不遑多让。’

    更能体现晋商诚意的,是他们在南京、北京,为参加乡试、会试的士子们,所兴建的舒适寓所。在寸土寸金的北京城内,财大气粗的晋商们,设立了足足二十多所会馆,甚至细化到各府……如太原会馆、蒲州会馆、扬州会馆之类。这些会馆大多规模宏大、设施齐全、环境优美,使举子们有宾至如归之感,得以从容应考。

    沈默当年进京应试时,就曾经到过‘蒲州会馆’参观,至今印象深刻。那会馆建在昔日首辅李贤的宅第,屋宇宏敞、廊房幽雅,内有三大套院和一个花园。套院里有专门悬挂写有本邑中试者姓名匾额的文聚堂,有祭祀朱熹和历代名臣的神楼,有戏台,还有碧玲珑馆、奎光阁、思敬堂、藤间吟屋等,花园里有云烟收放亭、子山亭、假山、池水,占地达三四十亩。

    仅仅一个府的会馆便如此,更不要提面积最大的山西会馆、最阔的扬州会馆了。这些会馆作为‘公车下榻之所’,其主要目的就是为本邑、本府的士子入京应试服务。虽然平时也会提供给同乡客商,赚取一些运营费用。然而一到大比之年、科场数月前,这些闲杂人等便必须搬出会所,更不能停顿货物,以免影响举子们备考。

    ~~~~~~~~~~~~~~~~~~~~~~~~~~~~~~~~~~~~~~~~

    虽然知道晋商对教育舍得投资,但亲耳听到王瑶娓娓道来,东南缙绅们才真正被震撼了……他们没想到,晋商对家乡士子科举的扶持与资助,不仅力度大,而且具体周全,诚意十足。可以说,山西能改变科举面貌,涌现出杨博、葛守礼、王国光、王崇古、张四维等这样一批批的优秀人才。中式人数也位居全国各省前列,号称极盛,这与晋商在财力上不遗余力的支持,是分不开的。

    当然晋商们再精明不过,绝不会做赔本买卖,直接间接得到的好处,比起每年百万两银子花费,还是大赚特赚的。

    王瑶其实没有说得太细,比如晋商们会采取贿赂考务、疏通关系等方式,来帮助尽可能多的举子会试。还会在其高中后,继续为其打点人情,走通门路,好谋得一个最有利的发展,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伎俩,人家当然不会讲出来。但仅就他笼统讲的三条,就足以让在场每个人陷入深思了。

    “有付出就有回报,”片刻后,沈默的声音慢慢响起:“单独帮助一个学子,可能得不到回报,甚至他会忘恩负义。但帮助的人多了,便会形成一种传统、一种风气,让那些忘恩负义者无地自容。”

    “除了山西的经验可供学习外,”见众人默默点头,沈默趁热打铁道:“我建议,如果你们要做的话,最好从一开始,就制定一套严格的规章和等级,比如在乡、县、府、省里,设立四级教育机构……”顿一顿道:“这其中,重点要放在两头上,乡一级专门选材,省一级则全力培养精英,相信以东南文风之盛,只要拿出这股劲儿来,绝对不会比山西差。”说着朝王瑶笑笑道:“让蒲公见笑了。”

    “大人哪里话,”王瑶赶紧摇头笑道:“您总是这么谦虚,其实谁不知道,这套搞得最好的是苏州,我可听说,苏州府学藏龙卧虎、十年磨剑,来年大比怕是要独领风骚了。”

    “过奖了。”沈默淡淡一笑,但没有否认,而是环视舱内道:“你们也不必现在就答应,不妨先回去调研一下,等到明年春闱以后,看看苏州府学的成果再做决定。”

    听沈默这么大的口气,众人的兴致一下被勾起来,而且还能不用马上做决定……这么大的事儿,总得回去商量一下吧。于是都痛快答应下来,说我们拭目以待。

    “若是将来按照大人的意思办,”话虽如此,有些问题该问还得问,便有人问道:“我们的子弟肯定也要上自己办的学校,那国子监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当然有意义。”沈默沉声问道:“难道你们的弟子都能高中?”

    “怎么可能。”众人苦笑道:“终究还是考不中的多。”

    “是了。”沈默颔首笑道:“我说过,咱们是一家人,我不会让诸位子弟中出仕者减少的……能考上进士的当然不用操心,对于考不上的,我也得给他们一条好出路。”

    “国子监?”众人几乎一起想到了。

    “如果一切顺利,国子监将不再接受例监生,在校的监生全部肄业后,监内将再无靠花钱买到监生身份者。”沈默淡淡道:“国子监将只接收举、贡、荫三种监生,并将恢复祖制,以坐监积分与实习历练磨练他们,然后按照综合成绩进行分配。”说着看看众人道:“学制是四年,前三年以坐监积分为主,待新科进士产生后,也会进国子监学习……不过人家就不必积分了。然后无论是新科进士,还是修满积分的监生,都会被派到各衙门实习历练,一年后按照各衙门、吏部、国子监给的综合考评排定名次,进行分配,诸位以为如何?”

    听了这话,众人的眼睛登时就亮了:“真的和进士官一样?”心说那还取消皿字号干啥?监生的好处只增不减哇!

    “是的。”沈默缓缓点头道:“但是你们别高兴太早,一是,各省督学将对所举荐的监生负责,监生在校期间的成绩、表现,将是考核其政绩的重要依据;二是‘坐监三年’的前提,是监生能够修满积分。如果修不满,还得继续念下去,最多六年修不完的,只能打回省里自己处理了。第三,最后一年实习的衙门,肯不肯给好评,还得看他们的表现,这也关系到监生们日后是否能坚挺……”顿一顿道:“还是再次沉沦。”

    “大人考虑的已经够周到了。”众人不无担忧道:“但朝廷能答应吗?”

    “事在人为嘛。”沈默笑笑道:“而且这并不违背祖制,我还有些把握。”

    “让大人费心了……”遇到考虑问题如此周详的领导,众人还能说什么?人家虽然不允许恢复皿字号,但用恢复监生历事制度,来补偿那些利益受损的监生。而且为各家如何续写辉煌,指出了明确而务实的道路。

    他们都清楚,以沈默的能量,完全可以不解释,用强权来摆平此次事件,他却放下身段,费尽口舌的做他们工作,还不是为他们好?至少这份真诚的尊重,就是别的官员给不了的。

    --------------------------分割----------------------

    没想到台风放了鸽子,今天该干嘛还得干嘛。嗯,继续写,还账……

第八零四章 束氏狸狌(下)

    坐监积分与历事实习之法,是太祖朱元璋,在元代国子学积分法的基础上,所创立的人才培养机制,旨在培养出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合格官吏。而国子监的机构组成,其实无不围绕着这两大内容设置。

    所谓坐监,就是坐堂读书,南北国子监都分为六堂三级进行教学。其中,正义、崇志、广业三堂为初级。按规定,凡生员仅通四书而未通五经者在此学习,期限为一年半,期满经考核文理条畅者,则可升入中级的修道、诚心二堂学习;修道、诚心二堂为中级,修业一年半以上,文理俱优,经史皆通者,则可升入高级的率性堂。

    当监生过关斩将,升入高级的率性堂后,要一面读书,一面采取考试累计学分的方式,决定其能否完成学业……这就是所谓积分法。国子监规定,学生在率性堂学习期限为一年,一年中考试十二次,每个季度考三次……孟月试本经义一道;仲月试论一道、诏诰表章内科一道;季月试经史策一道、判语两条。每次考试成绩分为三等:文理俱优者为上等,得一分;理优文劣者为中等,得半分,文理纰缪者为下等,不得分。一年内累计获得八学分为及格,便算是完成学业。若是不到八学分者,则为不及格,不及格者则会留级,待到下次考试,再进入率性堂。

    另外,国子监还特别规定:如果监生天资聪颖、学业出类拔萃、‘才学超异’,国子监祭酒可为其跳级,缩短就读年限。

    当沈默了解到这套坐监积分制度时,不由大为感叹,这实乃一种将学年制与学分制巧妙结合的教学管理体制。而后来他成为国子监司业后,更是体会到,这种制度的优越性……在教学管理过程中,它既把学年制的优点,诸如在人才培养上有统一标准、有严密的课程规划、稳定的教学秩序、较高的教学质量等特长充分地发挥出来;又能把学分制的优点发挥出来,诸如因材施教、承认学生水平差距,学生在完成必修课程之外,可以根据自己的知识水平、能力、志趣和需要,选修各种课程。有利于调动学生学习的积极性、主动性,使优秀人才脱颖而出。

    这样同时既可以一定程度地避免学年制‘一刀切’、‘齐步走’、灵活性差等不利于早出人才的弊端;也可以避免学分制中不易管理,教学秩序难以控制的缺点。如此优秀的教学制度,拿到几百年后的大学教育,也一样不落伍。

    其教育成果也有目共睹,甚至及至中叶,国子监仍名儒辈出。如李时勉、陈敬宗、章懋、罗钦顺、蔡清、崔铣、吕柟分教南北,昼则会馔共堂、夜则灯火彻旦,如家塾之教其弟子,故成才之士多出其门。

    但更让人惊叹的还在后头,国子监生员在率性堂积满学分后,仅获得为官从政的资格,只有实习历事合格,才有为官从政的权利。洪武五年,当时有鉴于进士出身的官员,多幼稚而低能,朱元璋志于培养经世致用的官吏,提高其实际的治事能力,在国子监首创此教学实习制度,即实习历事制度。

    此制的具体规程为,监生在修满学分后,都要被分派到政府各机关‘先习历事’,即进行教学实习。在实习期间,学生轮流在中央和地方各部门接受实践锻炼,主要任务是学习处理各种政事。这个时期的监生被称为‘吏事生’,除被分配到政府各部门外,也有被分派到地方的州和县,或清理粮田、或督修水利等,旨在培养监生的实际行政能力。

    最可贵的是,国子监还对这种实习历事,制定了严格的实习考核办法……国子监明确规定,监生在监外历事与监内读书一样,必须参加考核,且将考核成绩与任官直接结合。考核的具体办法是:‘定考核法上、中、下三等。上等选用,中下等仍历一年再考,上等者依上等用,中等者不拘品级,随才任用,下等者回监读书’。

    朝廷曾十分重视这种实习制度的贯彻实施,每次实习之前,都先将历事监生人数通知各衙门,然后各衙门按需接收吏事生,若有剩余则由吏部统一分配。接收历事生的各衙门要教之政事,并且有责任考察其勤惰。历事生历事期满经考核达标,才可奏请吏部附选,‘遇有缺官,按次取用’为正式官吏。

    这种将在校学习与校外实习相结合的教育制度,起因是为了弥补官吏在行政能力上的不足,然而监生通过实习历事,可以广泛地接触实际政务、获得从政的实际经验,十分有利于其才干的增长。

    ~~~~~~~~~~~~~~~~~~~~~~~~~~~~~~~~~~~

    显然,本朝的国子监教育,要比宋代太学那种闭门造车、培养人才的方式要高出一筹,在很长一段时期内,监生的实际能力也是宋代那种‘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唇腐舌敝’,‘率至亡国而莫可救’的太学生所望尘莫及。

    事实上,本朝行政能力最强、国家最强盛时期,也正是这种教育制度,被执行最好的阶段。

    然而随着土木堡之变后,本朝国力转衰,国家财政出现危机,开始允许富家大户‘输捐例监’……也就是用钱买监生资格,导致国子监生员数量暴增,质量下降,许多监生用十几年都完不成学业;同时,朝廷也无法负担高昂的教学费用,且对不用发薪水的吏事生,抱着不用白不用、用了也白用的心态,要求国子监降低毕业标准,缩短监生在校年限。为了省钱,甚至要放监生回籍‘依亲’读书,教学质量已经无从谈起。

    与此同时,在国初不怎么吃香的科举成了正途。时至今日,且不说部院大臣,就连地方的知府,朝中的郎中,也全都是两榜进士出身。而监生因为自身素质、尤其是文化素质的下降,导致地位江河日下,穷其一生,也只能在衙门底层厮混,在地方做个知县、通判撑破天、在朝廷则集中在鸿胪寺、太仆寺这样鸟不拉屎的冷衙门里,毫无前途可言。

    结果监生们愈加心灰意懒,甚至普遍出现了,富家子弟雇人在衙门历事的情况,考核更是流于形式,完全让人想不起太祖末年,朝中大臣皆由国子监而出的盛况了。

    但曾历任国子监正副校长的沈默,对国子监的前生今生却十分的了解。正因其了解,就愈加心痛——改革国子监,使其重新恢复作用,这是埋在沈默心中多年的想法了。当年任司业时,他便与当时任祭酒的高拱、同任司业张居正,一起探讨过这个问题。两人都认为,他的想法是完全有意义、有必要、也有可能实现的……首先,它有祖宗法度这面大旗护着,所以只要能掌握政权,便可强力推行,无人敢明着反对,只要顶住一段时间,这些人能做出成绩、形成气候,则成万世不易之典矣。第三,托太祖皇帝的福,本朝的官吏人数,可谓历朝历代最少,并不存在冗员问题,甚至中央各衙门、地方各府县,都存在着严重的缺编少员现象,如果要提高朝廷行政能力,必然要增加官吏编制……这种事情向来不会为官吏队伍反对……所以在不增加取士数量的前提下,有足够的职位提供给优秀的监生,不会太触及进士队伍的利益,所以此事可为。

    但这要三个前提条件,一是,要掌握了国家权力,底线是至少在内阁说了算;二是,要先进行吏治改革……至少要在第一批新监生完成学业后,有足够的官职提供,这才能达成良性循环;第三,是要杜绝捐监之门,在这一点上,不只是三人,朝野也早有共识,要想提高监生的质量和地位,首先就得把拿钱进来混子日、混头衔的,从监生队伍中赶出去。所以必须要取消输捐例监。

    对于画舫上的世家大户来说,他们对国子监的兴趣,是在皿字号上,为了增加子弟从江南科场脱颖而出的机会罢了,还真不屑于去走捐监一途……假假都算是书香门第,真丢不起这人!

    真正不愿意的,是那些普通商人、中小富户,纯为了有功名傍身、好增加地位的。但他们的力量,至少目前还太弱小,不愿意又能怎样?

    画舫靠岸时,已是寒星寂寥的三更天了,沈默婉拒了他们共赴温柔乡的邀请,目送着诸位大老爷们,或是坐车轿、或是上画舫,进入一个个依红偎翠之所。他不由微微摇头,心说这身份真是个沉重的枷锁,如果有来生,定要做个富贵闲人。

    发完了感慨,他便登上马车,回公馆睡觉去了。至于回去后是孤枕难眠还是大被同眠,就不为外人知道了

    ~~~~~~~~~~~~~~~~~~~~~~~~~~~~~~~~~~~~~~~

    将此次来南都的差事办完,沈默的心情也放松下来,第二天难得的睡了个懒觉,直到日上三竿才起。

    起床梳洗后,穿一身舒适的锦袍,坐在打开窗户,有温暖阳光的水榭里,一边享用着精致的金陵早点……沈默在吃上要求很简单,但也很挑。他不要求食材多精贵难得,但一定要做出水平,对得起味蕾。还希望能经常变换花样,往往一样食物,吃过一次,不会再感兴趣了。

    然而他至今也未厌倦那种豆腐干丝,几乎每餐都要有那么一小碟。用鸡汤煮过的干丝,盛放在洁白的瓷碗里,竟有温香软玉的质感。那小碟只有盈盈一握,里面的干丝也只够挑一筷子的,倒不是不能多吃,而是沈默记得父亲的话:‘美食不可尽享,多了就叫牛嚼’了。

    正因为少,所以才不得不细品。在古朴的水榭里,听风,看水,咀嚼着柔韧的干丝,一边信手翻阅着最新一期的《士林报》,人生的享受怕是莫过于此了。这是他在北京万万享受不到的待遇……平时公务繁忙,难得休沐,还要给孩子们做出榜样,哪能如此懒散安逸?

    说起这《士林报》,沈默不禁要小小得意一番,在自己这只小小蝴蝶的影响下,世界上最早的定期报刊,诞生在了中国,要比欧洲早了整整四十年。

    其实报纸这种东西,中国从唐朝就有,但是一直到沈默出现,都只是类似于后世‘内参’一样的东西,仅供官员大户阅读,普通市民是看不到的……一来没有大规模印刷和发行的条件,二来,百姓也没有这个需求;第三么,圣人都说了,愚民好官吏,无知胜有知,所以一直没有诞生出,面向普通民众的报纸。

    然而时代发展到本朝,从条件上讲,我国的印刷技术已然成熟、出版的成本也大大降低。从需求上讲,市民阶层终于在本朝成熟,大量有点文化、不太为生计发愁的城市居民,对文化产生了旺盛的需求……各种小说、话本盛行的同时,如果出现一种更具时效性和社会性的读物,自然会大受欢迎。最后,正是市民阶层的兴盛,导致了官员在离开朝堂,或者没有进入朝堂时,同样能有强大的影响力,所谓的在朝、在野,差距已经不像前朝那么大。那些在野的官员士人,也需要这样一个说话的平台,来表达自己的意见。

    作为一个后来人,他太清楚报纸的强大力量了,那是引导舆论、开启民智、使知识分子耳目日新、胡思乱想的不二法宝!庶几便可风气日辟,耳目日新,既可利益民生的不二法宝!经过一番细致摸底和慎重思考后,他决定促使民间报业的发展。嘉靖三十七年,还在苏州任上的沈默,授意苏州商会会长古润东,出资兴办民间报纸。

    古润东对沈默的感激如同再造,虽然还不太相信这东西的用处,但不影响他权力办好此事。当年秋,便在山塘街上创办了苏州报社,并派人到芜湖购买最好的纸张,采用最先进的印刷机器,又从金陵书局雇最熟练的活字版印刷工人,将硬件上做到最好。

    软件上同样不含糊,除了一些时政要闻,是从邸报上扒下来的外。为了提高报纸的影响力,吸引踊跃投稿,在第一期报纸问世前,古润东让人在苏州各处张贴告示,说《苏州报》创刊号,欢迎各界投稿,一经采用,一字一两白银!

    稿酬的概念当时是没有的,读书人写了东西,最多得点润笔费,根本无法体现自身价值。然而古润东却宣称,一个字付给你一两银子,虽然言明是为了庆祝创刊号,但也是不折不扣的天价啊!

    结果十天时间,就收到了三万多份来稿……这不是说有三万多人投稿,其实很多人为了增加被采用的几率,不只投了一份,最多的有十几份之多。不过即使这样,也足以说明古润东的金元政策奏效,引起了绝对轰动的效应。

    等到报纸面世,便被吊足胃口的市民们抢购一空,然后加印,又抢购一空,再加印,还是抢购一空。为了满足下属各县、近邻州府的需求,最后一共印了七次才打住,足足售出三十三万份……不算本钱的话,竟然基本收支持平了,让本打算赔钱赚吆喝的古润东大跌了眼镜!要知道,因为是第一期,除了证交所、拍卖行几个大商家捧场外,并未刊登任何商业广告,而广告才是沈大人所说的主要盈利手段……看样子,这还能赚钱呢。

    这世界上第一份真正的报纸,沈默当然要珍重收藏。在他的建议下,这份报纸共有八个版面,首版是圣谕广训直解,二版是朝廷要闻,三版是本埠新闻、四版是本省、外省新闻、五版是世界介绍,六版是科教文卫专版,七版是小说连载,八版是来稿选刊。基本上满足了市民的多元化阅读需求,也让沈默有了个介绍世界、引导思想的窗口。

    后面的事情就水到渠成了,历史上还从没有一样东西,能有报纸这样的传播能力和影响力,在下一期报纸来临前,全苏州议论的话题,全都围绕着报纸上的内容。那些文字的作者,不仅拿到了可观的稿费……因为这时候的文字风格,还是以简练为美,所以字数最多的一篇文章,不过二百余字,但能一下拿到百十两银子,也足以让他们乐不可支了。

    但更让他们满足的,是看到自己的文章家喻户晓,全城闻名,这真是中举都没有的殊荣啊!那些日子,在苏州的大街小巷,大小船上,总能看到不少拿着报纸在人前朗读,翻来覆去还只读一段的家伙。就等着别人问一句:‘这是谁的文章?’

    他们便会很歉意的答道:“不才区区,有污先生耳目了……”让人恨不得把他们扔河里去。

    别的读书人虽然脸上不屑,但心里别提多嫉妒了,回家就开始搜肠刮肚的写文章,发誓下回一定要被采用:‘哼,老子也要拿着报纸,在苏州城里走一圈!’

    后来稿酬降到十分之一,也没有影响士人们的投稿热情,《苏州报》越办越红火,其影响力遍及江浙东南,也引来了各地的纷纷效仿。

    ~~~~~~~~~~~~~~~~~~~~~~~~~~~~~~~~~~

    几年功夫,东南各省几乎都有好几份报纸。不过虽然都是报纸,水平差异却大得很,可以分成三个梯队,第一梯队是基本原创的大报,第二梯队是一半原创、一半摘抄的中报,最后就是纯靠抄人家报纸过日子的小报。但究竟哪一种赚钱,还真不好说。

    沈默手里的《士林报》,是南京同时发行的三份报纸之一,其余两份是《金陵报》和《秦淮河报》,以南京的人文荟萃,当然不能用抄袭打发人,这三份报纸都属于大报之列,只是侧重各有不同……像《金陵报》主要关注朝廷动态、本省政治和民生时务,属于综合性的大报,发行量也是最大;而《秦淮河报》则整天搞一些诗词歌赋、风花雪月、绯闻秘录,虽有不务正业之嫌,但发行量同样可观。

    发行量最小的,却要数这份《士林报》,每期五万份,最多能卖出一半去,广告收入也是最差的,十分的赔钱。但这却是沈默最看重的一份报纸,他通过各种渠道,将大笔的赞助资金注入这家报社,使其不至于赔掉了腚,关门倒闭。

    因为这份报纸,是面向士林的,其内容专注于政治、思想、学术、国家大事等等,在士林中的影响力无可比拟,更是孕育新思想的主要阵地!

    就拿今天这份报纸来讲,去年那场著名的三公槐辩论,在北京已经少有人谈起,但沈默从这一期的报纸上,就看到了九篇关于‘君与国’的关系的讨论,有这样态度的,有那样意见的,争论十分激烈,且旷日持久。

    他还看到有两篇对自己在北京讲学的讨论,让沈默很高兴的是,两篇文章都很支持他的观点,认为要学以致用,以实践学……‘也不知是不是主编者故意登出来讨我欢喜?’这个总把人往坏处想的老官僚如是想到。

    笑眯眯的浏览着报纸,当他的目光落在第四版时,瞳孔霎时一缩,整个人都僵住了,浑不知嘴上还含着半截干丝……

    只见那篇文章的题目是‘观西秦《十二表法》有感’。

    -------------------------分割-----------------------

    发个六千的,还欠五千。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932/ 第一时间欣赏官居一品最新章节! 作者:三戒大师所写的《官居一品》为转载作品,官居一品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官居一品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官居一品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官居一品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官居一品介绍:
权柄结束三天后,新书开始了,写的是明朝嘉靖到万历年间的事情。那段历史很好玩,也让人特别遗憾,很多年前就有写一下的冲动。
实际上三月份开始,我便开始准备这本书,为什么用这么长时间?因为对历史的敬畏,许许多多东西需要落实和思考。
然而落笔成文时,还是希望大家看了能轻松快乐,因为经过三百多万字的《权柄》的征程,我深切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大家平时生活都不易,没必要让读者在看书的时候,再受一番折磨了。
所以我必须在历史的厚重与故事的轻松之间,寻觅一个平衡点,这很难,好在《权柄》给我积累了不少经验,在编辑的指导和读者帮助下,和尚几易其稿,最终敲定了这样一个故事……
让我们随着主人公,从云诡波谲的嘉靖后期开始,走一段激动人心的人生路,也让我们用最合理的方式,去改变历史的走向……
另,如果有养肥新书的习惯,可以看看和尚的第一本书《权柄》,三百万字,挺精彩的……
官居一品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官居一品,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官居一品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