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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戒大师     官居一品txt下载     官居一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零五章 希望(上)

    .“西秦《十二表法》?”,沈默沉吟起来”这应该是苏州通译局出品,便细细看下去。它的立法背景是,当时罗马共和体制确立以后,公民的境遇并没有比从前好多少,他们大都是小农和商人,战时必须冲锋陷阵冒死作战,平时又被排斥在官职之外,而且还可能因为债务被卖身为奴。那时候的法律是不成文法”解释权在元老院的手里”自然会被贵族利用,成为迫害和录削平民的工具。

    后来发生了长时间的平民聚众造反,迫使元老院同意选举保民官保护自己的权利。西元前四百五十年,平民要求的《十二表法》颁布于世,以法律条文的形式,规定了公民在政治、经济和法律地位上的权力。虽然十二块铜片中,有十块是用来保证贵族的权利,但毕竟还有两块,是反映平民意志的,也多少限制了贵族们的嚣张跋扈,向来被古罗马人奉为圭臬。

    到了罗马帝国时代,《十二表法》被逐步完善为罗马法。仍然明白无误地认可了私有财产的买卖、合作与契约原则,尤其体现正义和公正的神圣性。法律凌驾于君主之上,已经成为全国公民的共识”任何反对这一原则的统治者将自行变成暴君!为千夫所指。

    沈默所看的这篇文章,上来先简单介绍了《十二表法》,然后便将笔墨集中在其中某一点上。它说:“(十二表)法有定规,公民之住宅地”及其周围二尺半,乃属个人私产。公民对此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其效力可谓天地之间无与伦比。至今仍为欧罗巴人奉为圭臬,西谚有云“风能进、雨能进、唯有国王不能进”,便是此古法之延伸。”想我华夏先贤,亦有如此之意气张扬”杨朱曰:,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孟子摘取此句,曰“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一按记载”彼罗马共和国与我先秦同处一时”可见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

    据说,杨朱和墨子的学生禽滑厘有过一场真实而直接的辩论。禽滑厘问他说:,如果拔你身上一根汗毛,能使天下人得到好处,你干不干?”天下人的问题,决不是拔一根汗毛所能解决得了的”杨朱回答道。

    禽滑厘又问,说:,假使能的话,你愿意吗?,杨朱不理睬他……因为这是根本不可能的。

    所谓,拔一毛以利天下”,其实是统治者的谎言”今天可以拔你一根毛”明天就能撕你一片皮;后天可以挖你一块肉,大后天就能朵,你一条腿!今天可以伤害你的身体,明天就能杀了你。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口子一开,不可收拾。所以要想保住自己的性命”就必须从最细微的源头上堵起一根毛、一毛钱,也不能被非法的录夺。

    可见杨朱反对的,是以大义的名义,肆意录夺平民财产”他认为这样只是饮鸩止渴”解决不了问题。此文作者能想到这些,已经很了不起了。

    沈默接着看道:“后世则不然,世人竟耻于言利,纵有人人为己之心,亦难以启齿。而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是以君为主,以民为奴,以天下之利尽归于上,以天下之害尽归于民!何也?皆因天下人不敢言己利,不敢自私矣”

    ,故而暴君独夫”可敲录天下之骨糙”离散天下之子女!小民无言以受”则最终失其产,亡其所”走投无路、揭竿而起,天下大乱矣!是以,吾乃言小民之利不保,为上者肆意侵占其财,实为天下之大害者!向使人人敢于自私,则人人各全自利也!则彼焉能苛捐杂税”强取豪夺?继而上下相安无事,天下称治也”

    ,呜呼,孟子不喜杨朱,曰:“处士横恣,无君之言,!然今日观之,向使杨朱之言盈天下,则吾华夏无百姓离乱、王朝更替之苦,天下早大同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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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完这短短的五六百字,沈默的后背竟被汗水打湿了,他又反复看了两遍”才想起去看看那作者的署名,曰“清都散客”显然对方也知道这篇文章离经叛道,想要避免麻烦,便用了个别号。

    “我真是小瞧了古人啊!”沈默不禁连连叹气道,胸中却心潮澎湃、激动难耐。这饭是吃不下去了,他一摘挂在唇上的半截丰丝,走到邻着湖的窗前,看外面有水鸟戏荷。

    他双手抓着窗棂,使劲深吸口气,使劲压低声音道:“我的路”没有错!一直以来,压在心口的万钧巨石,终于有些松动,能让他稍稍透一。气了。

    看着双目通红作癫痫状的沈阁老,下人们全都吓坏了,心说这是怎么了?难道菜太咸晌着了?

    他们哪里知道,沈默为这一刻等了整整十年,当他在东南种下第一粒种子时,便期盼着能有这样一天他能够打开国门,可以引进西方的科学思想,也能通过报纸来传播新思想,但他没有能力强行改变人们的思想”他只能在做尽自己该做的事情后,等着那种子萌发,等着人们的心里,迸发出前所未有的火huā!

    沈默原本担心,国人会不会妄自尊大,宁顽不灵,永远固执在祖宗法度”圣人之言里呢?但事实证明,是他小瞧了古人,就像沙勿略所说:,中国人的妄自尊大,源于他们的无知,一旦了解到别人比自己强的东西后”便会以最大的热情学习。,他本以为,要二三十年,甚至四五十年后,自己所作的才会有效果。但现在,仅仅过去了十年,就有人开始“讨论私有财产不可侵犯“的问题了这是实现他,保障民权,限制独裁,的梦想的最本源火种!

    因为一切权利最后都可以归之于财产权”只有当,个人财产不可侵犯,的思想深入人心,大明才会过渡到契约社会。而只有在契约社会,才不会出现无限制的权力”才能实现自己的理想……随着大明商品经济的发展,个人财产不再专属于权贵阶层,大量的小商人、熟练工人,拥有了自己的财产,沈默相信,保护私人财产的思想,必将在中国出现!

    然而在历史长河中,这种思想和它的提出者杨朱,都被统治阶级不遗余力的妖魔化”将捍卫自身利益的呼喊”说成是堕落的自私自利遗憾的是,这个“清都散客,的观点也是片面的,并未走出惯性思维的窠臼,如果人们真按他说的,一味打着“贵乎自我,的旗号,结果很可能只知自身享乐”毫无牺牲精神,连社会道德也沦丧了,那这个世界非乱成一团不可。

    其实杨朱的真意,绝不能片面理解。他的全话中,不但有,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紧接着还有,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而且这两句话是连在一起的,必须同时理解在捍卫自己利益的同时,还不能侵犯他人的利益,更不要说牺牲整个社会,来满足极少数人的私欲了。

    杨朱看穿了小民牺牲个人的结果,竟不过是来满足另一些极少数的个人,这才叫“极端自私,!问题是,这种极端自私的行为,却又是打着“天下为公”,大公无私,的旗号来进行的。而杨朱所主张的“自私”本质上却才真正的无私!

    杨朱思想难以被人接受之处就在这里,然而其深刻之处”却也在这里。这就是实现任何社会目标,不能以牺牲每个人的个人利益为代价。因为“天下人的幸福”是由每个人的幸福构成的,是天下所有人幸福的总和。如果每个人都不幸福,却说天下人是幸福的,这种幸福,集得住吗?如果说为了天下人的幸福,必须每个人都不幸福,都做牺牲”那样的,幸福”又要它干什么?

    无私奉献当然崇高而伟大。作为每个人,完全可以这样做。如果你真诚地这么做了,我将向你表示崇高的敬意。但是,如果你因此而要求别人,要求所有人都这么做,那我就只能说,你不能这么要求”也没有权力这么要求!

    因为无私奉献是一种美德”一种崇高的精神,只能提倡,不能以法律强制。一旦强制就变了味”就不能叫无私奉献,而是叫强行索取了,只有每个人的生命都能够不受伤害,每个人的利益都能够不受损害,天下才能大治,也才叫大治,这就叫“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才是杨朱的真正观点,也是老子和庄子的观点。

    说白了,杨朱也好”《十二铜表法》也罢,都是在捍卫普通民众的利益一别把小民不当人!说得再明白一点”就是不要动不动就以,国家大局,的名义,任意侵犯和录夺人民群众个人的权利!

    如果那,清都散客,能将其中暗含的哲理理顺,那么这篇文章”甚至可以被看做是,中国历史上的第一份《人权宣言》了。然而他并没有说清楚”所以等待他的,必将是铺天盖地的攻击和谩骂……

    尽管如此,但对于一个在黑暗中不断摸索潜行的人来说,这已经如指路明灯一般,足以让他欢欣鼓舞起来“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进来,薪薪相传,星火燎原!

    是的,我相信!为了保护这星星之火,我愿意与任何人为敌,哪怕承担永世的骂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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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饭过后,耿定向按约定过来请他。虽然沈默此次身负皇命,不易额外参加太多活动,然而他还是欣然答应了耿定向的请求,去崇正书院讲一课。得到沈默的xx后,耿定向便回去积极的筹备,谁知消息不胫而走”竟引得江浙各府的学子蜂拥而至不仅把崇正书院塞了个满满当当甚至连起所在的清凉山上,都满是慕名而至的学子,在等待看见他一面。

    这种情况下,沈默当然不能爽约了,于是换上身皂缘白绸的儒袍,与耿定向一起乘车”来到了南京城西隅的清凉山下。当年诸葛亮称金陵形胜为“钟阜龙蟠、石头虎踞”这只蹲踮江岸的老虎就指清凉山,可见其风水之盛。

    车子一到山平”沈默便见少说五六千士子黑压压的站在上山的道路两旁,不由看看耿定向道:,“倒让天台兄费心了。”

    “这你可冤枉我了。”耿定向摇头道:“我知道你素来不喜排场,哪会干那种两头不讨好的事儿?”说着很是感慨道:“还没看出来,这是学子们自发的呀!”

    “那还是要多谢天台兄。”,沈默脸上终于有了笑容。

    “不客气。”这此耿定向倒是笑纳了。

    沈默的第一句感谢,其实是暗含不满,觉着耿定向太能拍马屁了;但第二句就不一样了,那是真诚的感谢耿定向这些年,对自己不遗余力的宣传,才有了今天这令人震撼的一幕。

    两人说笑着从车厢出来便见满山的学生轰隆隆的下拜,潮水般的唱道:“恭迎先生!”管你在外面如何煊赫”来到书院,就只有两种身份,学生和先生,这是自打五百年前”有书院那天起就有的规矩。

    “诸位请起。”沈默淡淡一笑伸手虚扶,便向耿定向一伸手道:“山长请!”

    “先生请!”耿定向的面上,以及完全不见了官场上的谦卑,取而代之的是一脸庄严。

    两人便携手踏上登山的石路,在学生的簇拥下向着书院进发。沿途但见山上古木参天,幽径重重,白云飞瀑,宛如仙界……书院位于山之东麓,据耿定向介绍,这里相传地藏王肉身在此坐禅。沈默听了笑道:“地藏王菩萨说,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你耿天台是,讲学不兴”誓不罢休,啊。

    “谬赞了。”耿定向含蓄的笑了。这时便能看见书院的全貌它依山鼻分为三进,一殿与二殿由两边回廊相连接二殿与三殿间是一极宽阔的开阔青石平台,正是那讲学之所。

    此刻平台最高处,已经搭起了讲坛,讲坛上搁着蒲团、香炉、小几,小几上有茶水、白巾。学生们涌上石台”很快便比肩接踵,密密麻麻的全是脑壳儿。

    待学生们坐定,平台上安静下来,沈默便一翩然上了讲台,在蒲团上盘膝坐定,放眼周围一片辽阔,抬头远望”方圆百里尽收眼底,他突然想起了太祖的那首词: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

    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

    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

    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太祖看到的是湘江,他看到的是长江,但那大江远去浪滚滚的景象,是一样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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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在崇正书院,当然不可能讲那,杨朱之学”身为大明朝的高级官员”士林瞩目的正面人物”他心里再怎么不羁,在言行上也必须循规蹈矩”绝不能出那些惊世骇俗之言。

    所以他讲的,还是心学,还是那套“心无本体,工夫所至,即其本体”这套对王学的修整学说”在北京就引起了持久的轰动,现在在南方士子面前讲出来,警示的效果要更好因为王学右派在这里占据统治地位,清谈空论、脱离实践的弊端,要更甚于北方。

    沈默以令人折服的语言,指出了王学自身的弊端……他说,人们攻击王学“空谈无实际,并非无的放矢,所以教导学生们要,反身自省”不,虚见空谈”强调,功夫所至,即是本体,。

    同时他赞同在东南士子中”享有盛名的罗汝芳的,除却穿衣吃饭别无伎俩”反对,谈说在一处”行事在一处”本体功夫在一处,天下国家民物在一处,的言行不一;他也赞同胡直,当官尽职即为尽性”,认为尽其心者知其性,而不应只自求性命、视民物痛痒与己无关。在理论上,他将本体和功夫摆在相同的高度上”要求士子们重视,实践和理论的结合,……

    清凉山上,五千学子见证下,又一矢儒立世矣……!~![(m)無彈窗閱讀]

第八零五章 希望(中)

    .在学生们的盛情挽留之下,沈默又连讲了三场,这才得以到后堂休息。

    耿定向看着略带疲惫的沈默,恭声道:“江南兄,从此可开宗立派矣!”

    “都是浅尝辄止而已。

    ”沈默摇摇头道:“我的身份敏感,只能讲些皮毛的东西。改良我学的重任,还得靠天台兄全力以赴啊。”,“定然不负重托。”耿定向抱拳道,顿一下,有些欲言又止道:“龙溪公本是要来的,只是年纪大了,临时有些生病”,”

    “呵呵”,”沈默微微摇头道:“天台不必安慰我,师公是在生我的气,不想见我这个,吃里扒外、的徒孙罢了。”

    “没有的事。”耿定向赶紧道:“龙溪公很是以江南为傲的。”,“这我相信”沈默苦笑道:“不过这并不妨碍他生我的气。”

    “……”,”耿定向心说“确实”便又埋怨自己”人家师徒之间的事儿”哪还用自己多嘴,便转到正题上道:“如今我王学势大,然而三派之争,已经越来越尖锐,若是再发展下去,怕是用不着理学之士的攻击”便会自相残杀起来。”

    “是啊。”沈默点点头,对他所言表示赞同……王门七派中”泰州、淅中、江右三派最为强大。其中江右派也称王学正统派,是保持王学的基本观点,恪守师说的”其代表人物是部守益、聂豹、欧阳德和徐阶。而王畿所率的淅中派和王艮所创的泰州派,则都是草新派,和儒教传统观点有了更大的分裂”在当今士林中也更有市场。

    王畿和已故的王艮,都是阳明公的亲传弟子,并称王门二王,可以说是王学后人中”最重要的两位思想巨匠。现在王艮已去”便只剩下王畿一柱擎天,所以他的地位可想而知。而一直以来,王畿和季本都在背后默默支持着沈默,看着他一步步的成长,一点点的扩大影响”终于从一棵小苗,长成了参天大树,两位老人必然是满怀欣慰的。

    现在沈默已经基本实现了他俩当初的理想,成为了泰州学派认可的徐阶接班人了。然而王畿此刻却无法高兴起来,因为在他看来”这是沈默倒向泰州学派才换来的,浙中派虽然和泰州派都是改草派,都更强调个性的解放和思想的自由。然而王畿浙中派,更带有知识分子色彩,而王艮的王学左派更平民化,双方的观点南棒北撤,其实比和江右正统派的分歧还要大。

    斯以王畿不可能不生沈默的气,然而沈默毕竟是他的徒孙,能做到今天这样,已是给他大大的争脸”所以他也十分的欣慰。在这种矛盾的情绪左右下,老人家便称病没有前来南京沈默是没法回浙江看他的,因为身为钦差大臣,必须事毕还朝,不可能再顺道回趟老家。

    “这确实是个大问题。”沈默点头道:“龙溪公那边,我已经备了礼物”再写封信你带过去,帮我解释一下。”顿一顿道:“就说,我是他的徒孙,自然永远和他站在一边,请他老人家放心。”,“只能如此了。”耿定向颌首道。

    两人正说话,外面传来敲门声道:,“大人”外面有一群学子求见沈相,说是沈相的学生,要来拜会老师。”

    “哦,我的学生?”,沈默笑起来道:“那就见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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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沈默出现在书院后殿的大堂上,近百名青年才俊便一起行礼道:,“锋见师尊。”

    “快起来吧。”沈默笑着走到他们中间道:“数年不见,难得你们还想着我。”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一今年轻人恭声道:“何况师尊一直对学生们谆谆教诲,我等没齿难忘。”

    沈默看看他”笑骂一声道:“好你个沈不疑,果然是一贯的油嘴滑舌。”

    “嘿嘿……”这青年长得与那沈明臣长得有七分想象”这倒不是巧合,因为他正是沈明臣的亲侄子,叫沈一贯”字不疑。两个沈家拉上亲戚,论起来,他还得叫沈默一声堂叔。但他是个精明人,哪能干这种啥事儿”所以从不对人提自己与沈默的关系,然而在见到沈默后,却又表现出特别的亲切。真不愧是沈明臣的从子,对人心的把握,很有些青出于蓝胜于蓝的意思。

    大殿椅子不够,耿定向便让人取了百十个蒲团,沈默招呼众人坐下,也不说话,就那么笑眯眯的望着自己的学生……这都是他在苏州府学亲自带过的学生,如今已完成了学业,并顺利的通过了秋闱,明年就要去北京,向读书人的最高荣誉发起挑战了。

    学生们盘腿坐在地上,仰头望着他,空气中流淌责浓浓的孺慕之情。

    “不错不错”沈默轻捻着颌须笑道:“都是准备去赴春闱的?,”这些学生里,有一半是今年中举的,另一半则是往年的举人。

    学生们便纷纷点头称是。

    “很好。”沈默便开始考教他们学问”都是关于时文制艺”而非那些形而上的虚学,论学问才华,他可能排不进大明前一百,然而讲起八股应试之道,却是自认第二,无人敢认第一。

    学生们也全瞪起眼来,如此规格的考前文会,怕是全国也找不到第二家了”哪个敢不全神聆听?对于沈默的问题,他们也蹦跃作答,在老师面前表现自己,不会被人说成是爱出风头”又能给老师留下深刻印象,何乐而不为呢?

    一上午的问答下来,沈默又出了一题“麻冕、礼也”让他们现场破题作文。待把作文收上来后,天已经很晚了”他没有当场作出评判,而是借书院的食堂,宴请了这帮学生。席上,他慰勉众人一番”要他们再接再砺,千万不能松懈”直到月上中天”才与他们依依话别。

    学生们在书院留宿,他则回到自己的公馆。沐浴更衣后”已经是三更天了,但沈默一丝睡意也没有,便在二楼书房燃起一炉檀香,就着清凉的月色,批阅起学生们的答卷来。

    到了沈默这个程度,一举一动皆有深意”他考校学生的举动,乃至所出题目本身”都是由他的目地的。

    先说那道题,麻冕、礼也”语出《论语子罕》,子曰:麻冕,礼也;今也纯”俭”吾从众。拜下,礼也;今拜乎上,泰也。虽违众,吾从下。,按照指定参考书《四书章句集》中注释麻冕”缁布冠也”以三十升布为之,其经两千四百缕”细密难成:纯,丝也:俭,谓节省:泰,谓傲慢。

    全句的意思是”戴缁布冠乃是礼制,但现在都用节省的丝制品代替,我宁肯违背古礼,也要从众;做臣子的在应在堂下向君王行礼”然而现今去拜于堂上”实乃傲慢之举”我宁肯违背众人的意思,也要在堂下拜见君王。

    看似是说了孔夫子在性质相同的两件事上,做出了相反的选择。但若是一分为二去说,必然大错特错。因为孔子这段话的,其实是欲抑先扬,他的意思是,在无伤大雅的小事上”可以去改草”但在涉及到伦理纲常的制度性问题上,绝不能有半分让步。

    能不为这个陷耕所迷惑的,基本上可保证不跑题,然后就靠个人的学养,把这篇文章写好了。

    很明显,这是一道带着浓重保守思想的题目,与沈默平时所持言论大相径庭……学生们起先以为,这是老师为了考验他们的全面能力,才出了这么一道题。然而回去后,不少人越想越觉着其中可能有玄机,难道……会不会是会试的主考官,就是这个风格呢?

    于是他们便猜想起,满朝公卿中,有谁是这个调调,又有资格成为礼闱的主考官呢?这样一想之下,可能的人选还真不多……虽然说起来有些杯弓蛇影,但诸位看官不妨回想下自个在大学里,在考试前夕”老师突然给你出了几道题”你会作何感想?所以也没什么好笑话他们的。

    不过,他们不会把这个猜想告诉别人的”甚至彼此间也是心照不宣,回去后大肆搜集那位大人的文集,抓紧利用这个冬天,将其反复吃透,并调整自己的文风,尽量往中正平和的保守路子上走……当然这是后话。

    学生们的文章,沈默看得十分仔细,整整一个晚上,加上第二天几乎整天”才堪堪全部看完,实际阅卷时,当然不可能这么慢,但要从区区一篇文章中,看出学生的真实水平来,就不得不仔细品啧了。

    他看完之后,又让孙铤和耿定向再分别看一遍,并将自己的要求告诉两人”便也不在公馆中打搅二人,悄悄赴约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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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愁湖畔的胜棋楼,是一栋青砖小瓦、造型庄重的二层五开间的小楼。登斯楼也,可远眺钟山龙盘”石城虎踞,俯瞰湖心之亭,湖景全貌,波光云彩”尽收眼底。

    说起这座楼,还有个典故”相传这里曾经是本朝太祖与徐达弈棋的地方。有一次,朱元璋与徐达对弈,眼看胜局在望,便脱口问徐达:“爱卿”这局以为如何?”徐达微笑着点头答道:,请万岁到这边来,细看全局”于是朱元璋走过去一看,不禁又惊又喜,原来徐达用所持的黑子在棋盘上摆成了“万岁,二字。朱元璋这才明白,自己不是徐达的对手。于是便把莫愁湖送给了徐达。

    此楼便被称为,胜棋楼,。

    对于这次史上难度最高的马屁,沈默却认为落了下乘。优秀的马屁,应该是无声无形,只让对方感觉到舒坦”却察觉不到马屁的存在。然而徐马屁这一下,实在是有显摆智商之嫌,要知道下围棋多么困难啊,何况对手还是争胜心巨强的朱元璋,他璀e在对方不知不觉着”摆出一个“莆茂,来,这得多变态的心机、多高超的算计才能干出来啊。

    在来的路上,沈默甚至满怀忠趣味的揣测道,不会是大祖皇帝回去后,越琢磨越不是味,才会给他送了烧鹅吧?

    不过当他看到徐鹏举那张胖脸时”赶紧将对其祖宗的不敬收起来”笑吟吟的下轿子,抱拳道:“公爷啊,在下登门拜访,给你来赔罪了。”那日在码头上甩下徐鹏举”两人便再未见过面。

    “谁敢怪你啊”徐鹏举的包子脸上满是褶皱道:“你老现在是宰相之尊”咱还不得尊着敬着?”

    “行了,别装了。”沈默笑骂一声道:“谁敢在你世袭罔替魏国公面前装大拿?”

    “我是说真心话的。”徐鹏举面现丝丝苦涩道:“真得靠兄弟拉一把。”,“上楼再说。”沈默看他一眼,淡淡道。

    于是两人登上二楼,待下人上茶后”便屏退左右,显然要进行一番密谈。

    “还以为你到走,也不会来见我呢。”,徐鹏举给沈默斟茶道。

    “本是不想来见你的”,沈默没有了外面的春风和煦,表情十分的严肃”最后才挤出一丝笑容道:“但你正在难处,我要是一味躲着不见,反倒让人笑话。”

    “难道不是为了咱俩的交情?”,徐鹏举说起来也五十好几,但言谈间还是那么老不休。

    “若不是为了交情”我管你这摊烂事儿?”,沈默轻哼一声道。

    “呵呵,是……”徐鹏举低下头,小声道:“你是重情的,这我知道。”,是什么事儿把堂堂国公逼成这样?说起来也是他自找的。原来这厮宠妾灭妻,溺爱嬖妾郑氏,竟夺去原配之封号,授郑氏为夫人。当然他这样做的主要原因”是欲立郑氏所生子邦宁为世子,然而在郊宁之前,有真正嫡长子邦瑞弗立。这种大悖伦常之举,自然引来了无数的不满,其中还有南左都御史林慷这样的名臣大吏”竟亲自写奏章弹劾他……那奏章一递出,徐鹏举便知道自己要坏事儿,虽然北京方面还未有回应”他却日夜惶恐。自家人知自家事”在这个文臣当道,勋贵如狗的年代”世袭罔替的国公招牌,远没有想象的那么坚固,倒是随时有可能砸了招牌”葬送了祖宗的基业……这又不是没发生过。

    现在他把沈默当成了救命稻草,恳请这位仁兄”看在多年交情的份上”救自己一次吧。

    “哦……”,沈默既然来了”就是已经对此事心中有数,先叹。气:“两个都是你儿子,百年之后谁当上国公,也不能不认你这个爹了,又何苦废长立幼呢?”,“我……”,徐鹏举闷声道:“我这辈子女人无数,可只爱郑氏一人而已,何况邦宁是个难得的好孩子,自小聪明乖巧……”

    “算了,清官难断家务事”我不听你家里的恩恩怨怨”沈默一摆手道:“事情到了现在,已经不是你的家事”面是朝廷的政事,那就得按照规矩办。”

    “立长立嫡?”,其实这几天,徐鹏举也悔青肠子了,只是架不住郑氏苦苦哀求,所以一时也不好改口。

    “现在是你愿意,要立长”不愿意,也要立长。”,沈默哼一声道:,“不然礼部这关”你是绝对过不去的。”

    “本想瞒天过海来着”徐鹏举垂头丧气道:“来个李代桃僵。”

    “你以为别人是傻的是吧?”,沈默冷笑道:“人家都生着脑子长责嘴呢。”

    “是”,”徐鹏举知道沈默的意思,是啊,他王妃娘家怎么也是个侯爵”焉能看着自己闺女和外甥被他欺负了?当然要把他的把戏揭穿了。这样想来”他也把最后一丝侥幸放下了,吐出一口浊气道:“那你说怎么办吧,我都听你的。”,“事已至此,想蒙混过关是不可能了,你唯有上表请罪。”,沈默淡淡道:“说自己是鬼迷了心窍”请求朝廷宽恕,然后把郑氏的头衔去了,安排她去别处住两天。再把你的原配夫人请回来,回复她家主的身份,最后请立嫡长为世子……我再帮你周旋一二,或可得以从轻发落。”

    “那,我还怎么有脸见郑氏啊。”徐鹏举满脸苦涩道。看来对那女人确实是有感情。

    “你也可以坚持己见,与她挂冠而去,说不定还留一段千古佳话呢。”沈默淡淡道:“不过魏国公这个头衔,还是人家郊瑞的。”,“唉……”徐鹏举被沈默说得灰头土脸”良久抬起头道:“我知道,回去就跟她们摊牌。”

    “你得让邦宁自立了”,沈默看他丧气的样子,轻叹一声道:,“我答应给你的吕宋桑园,其实就是个锻炼人的好地方。”顿一顿道:“过些年,我准备让犬子也去那里……”,徐鹏举本想说”我哪舍得啊,但听了沈默的后话,便不吭声了。!~![(m)無彈窗閱讀]

第八零五章 希望(下)

    .沈默找徐鹏举的目地,一方面是让他安心,另一方面,还是为了吕宋。那吕宋群岛的竞争力在哪里?首先当然是港口了,它是,大明西班牙,航线上最重要的中继站,唯一的大港。”其意义几乎可以与马六甲之于西航线相比了。

    然而单纯是港口的话,吸引力还是不足够的,因为控制航道这种营生,毕竟是要有船有炮才敢奢望的,所以除了王、徐、南三家,一般大户连想都不敢想。若是能发现金矿或者银矿,问题也会变的简单,目前吕宋群岛是发现了几处金银铜矿,然而都被当地华人公司先一步占有,且产量也不如预计……吕宋华人是沈默严令要保护的对象,又怎会去让人分他们的羹?

    他只能像另一个时空中,西班牙人做的那样,把目光放在种植业上……吕宋群岛地处亚热带,光照雨水足”十分适宜种植各种作物。根据郑若曾历时半年,走遍吕宋群岛,所提出的报告,可以将整个吕宋群岛”划,分为九个经济区域。其中,吕宋岛中部有最大的中央平原,占全境可耕地的四分之一,适合种植稻米、桑树、甘蔗等各种作物:吕宋岛东南部的地区”可种植椰子、桑树;吕宋岛北部是稻米、烟草、金矿区;米沙鄱群岛西部是稻米、椰子区;米沙郊群岛中部是玉米、糖产区;米沙鄱群岛东部是椰子、玉米区,在报告中郑若曾着重强调了这种源自南美由西班牙人引进的新作物,认为其大有可为。

    还有棉兰老岛东部,是麻、椰子、铁矿区:棉兰老岛西部是玉、米、椰子区:巴拉望岛和苏禄群岛则是稻米种植区。

    通过这种划,分,便不难看出沈默的目的,他是要将吕宋的大片耕地,用来种植大明所需要的经济作物,使其成为国内急需的生产原料和生活资料产地,大明虽然地大物博,然而近些年北方连年大旱”粮食减产严重,南方虽然仍旧风调雨顺但因为商品经济的发展,大量的耕地被经济作物蚕食,是真正的蚕食,因为都被改成了喂蚕宝宝的桑园,这样导致耕地面积大量减少,目前还看不出危害,但长久以往”必然会带来严重的粮食危机。

    沈默不想在国内进行强制调整,因为一方面,在这今年代地方政府的执行力根本不容乐观,朝廷布置十分,下面能做到一分就不错了,指望他们完成这种高难度动作”根本是不切实际。

    另一方面,他也不想因此得罪那些大庄园主,并引起不必要的混乱那样会是十分危险的。

    他的应对之举”便是充分利用吕宋的土地,在那里搞一搞有计划的大种植园,以减轻国内供给的压力……这一切,都是通过南洋公司来控制和进行的具体说来,便是由南洋公司进行先期的调查和开拓,然后将合适耕种的土地,以,保护垦殖,的方式”承包给国内的大家族、大商户,由其在南洋公司的指导下进行计划性的垦殖,公司为其提供保护,支持并为其运输至指定港口,收入三七分成或者按约定支付。

    南洋公司之所以不亲自经营种植园那样的话,可能会得到更高的受益,然而沈默考虑到,一来,种植园是一个需要大量劳动力的行业,南洋公司很难招募到足够的人手,区区一个公司,也不可能明目张胆的在国内拐卖人口,还是将这项很有挑战性的工作,交给权贵们来做吧;二来,他希望南洋公司永远保持开拓的野心,所以在其成立之初,便采取这种,保护垦殖,的模式,使其为了增加利润,不得不不断的开拓新土地。

    ,土地使人保守和短视”这是沈默多次向郑若曾强调过的。

    而将种植园交给国内的勋贵和大户来做”好处也显而易见,首光他们强大的政治力量,将为吕宋和南洋公司提供足够的庇护;然后,把招募人手、组织种植、联系销售这些繁琐的工作交给他们,南洋公司可以从中解脱出来,将精力集中在该做的事情上:最后,也利于培养国内精英阶层的外向性,使其渐渐消除对国外的排斥和无知。

    要做到最后一点并不容易,而且它也是实现计划的最大的障碍,垦殖吕宋的广告已经连续在东南各大报纸投放,前去南洋公司各办事处询问者众多,然而真正签订意向的,却寥寥无几,大多数人都处在观望状态,毕竟几千里外的种植园”怎么听都觉着虚的慌。

    所以沈默需要有人先来示范,他选中了东南十几家大户,命其每家认购了,十万顷种植园”而徐鹏举这里,因为是堂堂国公,沈默给他优待,所以是十五万顷。至于他们如何去做,南洋公司有最详细的指导,但前提是,要先把他们的代表,弄到吕宋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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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事开头难”,沈默对一脸苦相的徐鹏举道:“你难我也难”咱们大家都勉为其难,坚持过去开头几年,就是为子孙后代打下铁打金不换的基业。”

    “真正挣钱吗?”徐鹏举虽然看上去有些天然呆,但他心里一点不糊涂”知道兹事体大,不能因为是沈默强买强卖,就敷衍了事。一旦真决定要做,就得全力干好”不然还不如直接不答应。

    “桑园可以出生丝、烟叶可以产烟丝、甘蔗可以产糖”沈默掰着指头数给他道:“哪一样都是价比黄金的。”

    “好吧,就算那里土地肥沃、气候适宜”地里可以长出金子。”徐鹏举认真的望着沈默道:“但这些都需要很多很多的劳力,才能照料过来呀,就拿最不占人的桑园来说。”说着皱皱眉头道:“我找人问过”一个人最多可照看三十亩地,那你给我的十五万顷,就得五十多万人才能顾得过来”兄弟,我上哪去找这些人?”

    “给你十五万顷,不是让你一个人种”,沈默微笑道:“你可以继续往下分包,这谁也管不着。”

    “可总是要有人种吧?”徐鹏举摇头道。

    “有三个来源”,沈默屈指道:“首先”岛上本身就有土著,给你解决个十几万不成问题:然后咱们北方有的是饥荒流民”,沈默淡淡道:“就看你有没有本事拐带过去了。”

    “这个法子,招募个几万人还行得通,但我要是敢把这么多人拐走”,徐鹏举大摇其头道:“丹书铁券也保不住俺的脑袋。”

    “我会去尽力做工作,让朝廷打消这方面疑虑的,而且还有个法子……”沈默压低声音道:“佛朗机人在做奴隶买卖,他们大肆抓捕昆仑奴,贩卖到世界各地去……因为距离的原因”卖到咱们这儿的价钱十分便宜”且要多少有多少。

    “啊,这怕是有干物议吧。”徐鹏举心动了,目光闪烁道。大明虽然一直有买卖人口,但也仅限于少量的家用,若是大规模采购使用,那是要被非议的。

    “怕什么”沈默笑起来道:“海外几千里的事情,谁看的着,非我族类,又有谁会去管呢?”说着目光清冷道:“况且到时享受到了无穷的好处,那卫道士也只会视若无睹了。”

    “那敢情好。”徐鹏举想了又想”终于咬牙道:“成,那我先种个几万顷试试!”说着自己笑起来道:“看我这口气夹的,先种个几万顷”也不怕闪了舌头。”

    “哈哈哈”,沈默放声笑起来道:“要的就是这份儿大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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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徐鹏举家出来,坐在轿子里,沈默的脸色却苍白起来”他的右手握拳,一下下捶着自己的心。”连呼吸也十分艰难。最近一段时间,他无数次拷问自己,这样做与那臭名昭著的,东印度公司,系列有何区别?百年之后的史书上”自己怕是要遗臭万年了……

    然而他又没有别的办法,要想让国内那些固步自封的大老爷们,把目光放到海外去,愿意在那里拓殖,自己就得像个保姆似的,给他们打点好一切……而自己的智慧有限,虽然想要尽力避免野蛮残忍的西方殖民方式,但不知不觉还是走到了他们的路上去。不得不承认”目前还找不到更合适的方法,能让殖民地顺利发展生产。

    但沈默也是有底线的,他不希望自己的同胞去做牺牲品……可以预见的是,垦殖初期的死亡率会很高很高,哪怕要从北方转移劳动力过去,他也希望这个时间能尽量的晚,因为越晚那里的条件就会越好”好好生活下去的可能性也就越大。

    他不知道,这算不算自我麻痹,因为他很清楚,只要南洋的垦殖顺利开展下去,那必然会崛起一个巨大的利益集团,其行为不是任何人能够控制的。潘多拉魔盒已经打开”到底放出来的是毁灭的魔鬼”还是一条血淋淋的生路”他不知道”只能怀着忐忑的心情,尽人事、听天命了——

    这一步风险太大,罪恶也太大,但不迈出这一步,他实在不甘心。

    也许上苍把我送到这五百年前的华夏大地,就是让我来迈出这一步的,哪怕身后骂名滚滚来,我也无怨无悔……

    “大人回府了,闲杂人等速速回避!”沈默正在进行心理建设”便听到外面有人说话,然后轿子落平,他也重新恢复了古井不波的样子。

    然后却听到一个银铃般的声音道:“你不让咱看看咋知介个是不是咱叔叔呢?”,又听到护卫们呵斥起来。

    沈默觉着奇怪,便在轿子入府的时候”掀开轿帘往外一看,正好和一个身量娇小,穿着鲜艳的少数民族服装的娇俏少女相对而视。

    那女孩也看到他了”兴奋地直蹦脚”招手道:“叔叔,你是我叔叔吗?”

    沈默微微皱眉,心说这是谁呀?再看她身边几个黑布包头,穿着藏青色衣裤的男子,脑海中划,过一道闪电:“壮族……,顿时无数往事涌上心头”恍惚间便被轿子抬进了公馆。

    见府门缓缓关上,外面的推搡也停了下来,府上护卫们驱逐那些不速之客道:“赶紧离去,否则全都把你们抓起来!”,一个黑布包头,头日般的男子”在那美丽的女孩儿边上道:“主人,我们还是回去再想办法吧。”

    那女孩儿小脸上满是失望,紧紧咬着下唇,点头道:“我们回去吧。”便在族人的护卫下,要转身离去。

    谁知这时府门又打开,里面出来个高大的侍卫道:“诸位留步。”,女孩站住脚,回头俏生生的望着他,那双眼睛仿佛会说话一般”问他要什么。

    “请问诸位是从哪里来的?”侍卫沉声问道。

    “咱们是广西田州来的”,”女孩的护卫头目代她答道:“我家主人是田州土司的亲妹,前来拜见大官人。”,“你们认识我家大人?”,护卫问道。

    “有一段交情……”那头目说了一半,便被女孩儿抢过话头道:“你告诉我叔叔,阿蛮来看他了,要是不见我,那我就回去了。”,“果然是阿蛮小姐。”护卫一下换了个表情,侧身道:“请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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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面前这个千娇百媚的少女”有着鹅蛋般的脸蛋,健康的月牙白肤色,一双灿若晨星的大眼睛,两个浅浅的梨涡,总是带着笑意一般,让人一看见就从心底高兴。她头上戴着兔毛缀顶的鹿皮帽,帽边垂挂着两串细碎的红玉链,红玉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更映得她分束两边的发丝光亮轻柔。

    她上身是淡青色绣有彩色huā边的短领右衽偏襟上衣,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上面戴着银色的项圈”短短的衣袖”短短的下襟,大异中原。腰间束著织锦腰带”下身是黑色绣红线的百褶长裙,露出一双绣着彩色蝶huā的绣鞋儿。这么多色彩在中原女子穿来”八成要成了huā大姐,但在这女孩儿身上,却只让人感受到洋溢着青春美好的气息,仿佛她只要站在那儿,连空气都变得生机勃勃了。

    渐渐地,渐渐地,在沈默脑海中,她的形象终于和那个带着婴儿肥的可爱小女娃联系起来……

    ,这次你请我吃了烤鱼,我也要请你吃东西,说吧,想些吃什么吧?”烤鸟,烤青蛙,烤鱼、烤虾、烤黄蟮、烤鱼、烤田螺、烤泥鳅……”咱们这就算是朋友了吧?”得回去问过阿嬷先……”那你叫什么呢?”得问过阿嬷才能说。”那我怎么称呼你呢?”阿数……”

    “阿蛮”,沈默笑吟吟的望着她道:“真的是你吗,都变成大姑娘了。”

    “嗯,是阿蛮啊。”女孩儿点点头,脆生生道:“叔叔,你也长胡子了。”

    “呵呵……”,沈默捻须笑道:“十二年一个轮回,叔叔都三十多了,能不长胡子吗?”

    “阿蛮也长大了呢……”阿蛮望着沈默”不知怎地,见到她朝思暮想的,沈默叔叔”小姑娘却找不到当初那熟悉的感觉,她只觉着对面这个,长胡子的叔叔”虽然笑容可掬,要比知州老爷还要威严,让人不敢去亲近。

    沉默片刻,沈默轻声问道:“你这些年是怎么过的?我这个当叔叔的,实在是太不称职了。”

    “当年阿嬷带着我回到田州,不久便病死了”说起自己,阿蛮少了几分娇憨,陷入回忆道:“我十岁的哥哥大寿,便继承了官职,在族中长辈的照顾下,日子过得倒也无忧无虑。”,“后来呢。”沈默低声问道。

    “后来,阿蛮渐渐长大了”才知道原来我们的处境并不是那么美妙。”阿蛮脸上带着几分忧伤道:“广西的土司,原本就有两大势力,一个是我们岑家,另一个是韦家,两家一南一北,原本倒也井水不犯河水。但五十年前,韦家的上代头领韦朝威聚众造反,和朝廷对抗。而我们田州岑家,向来是遵从朝廷的”于是派狼兵帮着官军清剿……”!~![(m)無彈窗閱讀]

第八零六章 惊变(上)

    .“后来在阿嬷和那位张总督的合作下,朝廷平息了叛乱,处死了韦朝威。在他们四兄弟的统领下”韦家开始嚣张起来,时常以报仇为名,不断蚕食我们的领地。”

    韦银豹这个名字,沈默是听说过的,在他所制的大明边患排行榜上,此人高居第五。但不是像阿蛮说的,是在瓦老太君去世后,他们才开始作乱的,事实上,整个嘉靖年间,韦银豹和他的三个兄弟就不曾消停过”只是有瓦老太君在,他们不敢闹得太过火罢了。但当瓦老太君一去世,这兄弟四个没了对手,野心便迅速膨胀起来,一面强拉壮族土官入伙,扩充实力,一面攻打朝廷的县城,以实现割地称王的梦想。

    他们一度曾攻下了古田、睢容、灵川等方圆数千里的土地,各部土司纷纷响应,使其势力迅速壮大。朝廷大为震惊,拼凑了广东、广西、湖南三省兵力共四万余人”分五路围剿。但韦银豹颇有将才,凭借有利地形与官军周旋:采取声东击西的战术”把官军拖得疲惫不堪,而后集中优势兵力歼灭官军主力,粉碎了此次围剿。

    得胜以后,韦银豹确立了自己在岑家的领导地位,被称为,莫一大王”,“莫一,壮语的意思是力大无穷。而后他又会盟当地势力覃万贤、黄朝猛等部,率众再度攻克古田县城,斩杀了县里朱铠;随后又攻下了睢容县城”杀县令张士毅,封覃万贤为,战江王”黄朝猛为“冲天将军”一时声势浩大、无可匹敌。

    这段时期,先是朝廷抗倭的关键阶段,而后又需要集中兵力,平定翰南叛乱,给了韦银豹以发展的良机,他接连占领二十几个县城,势力笼罩广西北部。他在地盘上设官吏管理”向富室征粮收税”抑富济贫,争取穷困百姓的支持,其野心昭然天下。

    这段时期,也是韦银豹征战事业的黄金时期,其巅峰之作便是三下桂林城……在几年的砺兵秣马之后,他竟然率大军挥兵直指省城桂林,并成功的避开了官军重兵扼守的临桂一带,在敌人防守薄弱的北面发动进攻”并成功攻进城中,但因为临桂的部队回防迅速,韦银妁担心被断了退路,便在放了把火后,匆匆撤出城去。

    但他并未就此甘心,嘉靖四十三年冬,韦银豹再次组织力量围攻桂林城。在一个严寒的深夜”他率领部下,凭借星光,沿着古田的木皮江,翻越登云山,来到桂林南城。当时城门紧闭”官军防守严密。韦银豹派出几个勇士攀城而入,然后放下绳索”把将士一个个吊上城墙,神不知鬼不觉攻入桂林城。广西布政使黎民衷从梦中惊醒时,已成了刀下之鬼。在大肆劫掠”夺走库银四万两后”韦银豹率众安然撤出城去。

    嘉靖四十四年八月,韦银的再次攻入桂林城,并袭击靖江王府,若非靖江王早有准备,及时躲进密道中”必然步黎民衷的后尘。

    然而他府上三千余口就没那么好运了,几乎被屠戮一空……三度攻入省城桂林,使韦银豹的声望达到了顶点,也是他愈发膨胀起来,于嘉靖四十五年继续北上,长驱直入湖南省境,大军所到之处,官军望风披靡,很快成为大明西南的最大威胁。

    这时靖江王率广西、湖广的文武官员泣血上奏,要求朝廷调大军镇压。于是”时任兵部尚书的杨博,命俞大猷为广西总兵官,李延为广西巡抚”调集重兵平叛。时任广东总兵的俞大猷,早就做好了准备”一接到命令”便亲率俞家军,从广东入境,直捣韦银豹的老巢古田。这支千锤百炼的雄兵,不是寻常官军可比,一路上势如破竹,顺利攻下桂林城,兵锋直逼韦银豹的老巢古田。

    韦银豹大为震动,从湖南撤军回援,与俞大猷多次交战,均处于下风,只能利用地利与对方周旋。俞大猷也不着急,稳扎稳打,攻心为上,已经将韦银豹的势力压缩在桂林以南,但因为兵力不足,且与巡抚李延理念不同,很难再进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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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双方都在积蓄力量,寻求突破,韦银豹便把主意打在了田州岑家身上,其实这些年来,他没少蚕食岑家的领地。但这次”他要的是整个田州”和无往不利的狼兵!于是他率大军直逼田州,企图逼迫岑家投降。而田州土司岑大寿”正是血气方刚十八岁,岂能受此奇耻大辱”便亲帅两万狼兵出战迎敌,然而其几个叔伯已经暗中投降了韦银的,趁其激战正酣,在背后反戈一击,结果岑家大败,岑大寿也被阵斩!

    幸好岑大寿早有预感,先一尖命人护送自己的弟弟岑大禄和小妹阿蛮撤离了田州城,才没有在城池沦陷之际,落得个满门尽丧。后来在忠心护卫的护送下,兄妹二人躲过了多次追击,千难万险的逃进了桂林城,被俞大猷收留。

    岑大禄请求俞大猷出兵帮岑家报仇,然而俞大猷区区武将”并无战略决策权,而有此权力的李延却对他们视而不见,完全没有出兵的意思。兄妹俩一合计”岑大禄继续留在桂林召集旧部,增强实力。而阿蛮则在几名护卫的保护下,去北京找她的沈默叔叔求援,听俞总兵说,沈默已经成了大明最有权势的几个人之一,只是两人的关系不怎么好”所以俞大猷不愿开头求他。

    阿蛮虽然不确定,过了这么多年,叔叔是否还是那个叔叔,但抱着万一的希望”她还是依然踏上了千里北上的漫漫路途。一路上虽然辛苦”但有俞大猷给她求的兵部堪合,阿蛮倒也没受什么非难,就这么回到了曾留下儿时回忆的东南,她打算到杭州坐船,从大运河一路北上,所以来到了浙江,到了浙江时,她觉着应该去探望一下沈爷爷,便是沈默的父亲和大伯,这两位老人家对她着实不错,路过了不去看看,实在说不过去。

    到了绍兴”沈老爷和沈贺都在”对她的到了也十分开心,挽留她住了一段时间,并在某一天告诉她,赶快去南京就能找到沈叔叔。于是阿蛮欣喜的辞别了两位沈爷爷”匆匆赶到了南京,一番打听后,终于找到了沈默下榻的公馆,便发生了起先那一幕。

    听完阿蛮的讲述”沈默已经知晓了她的来意,微笑道:“难为你个小女娃”一路上吃尽了苦头吧。

    “阿蛮不苦”,”阿蛮摇摇头,泪珠子却在眼圈圈里打转:“想到弟弟和族人们还在等着我的好消息,阿蛮就一点也不苦。”,“真懂事……”,沈默颌首笑道:“好了”你的任务圆满完成,去吃点东西”轻松睡个觉吧。”,“那,叔叔答应帮阿蛮了?”阿蛮睁大眼睛,睫毛挂着泪huā道。

    “唔,”已经不知多久”没有人这样追问过沈默了,这让他有些不适,但看着阿蛮一脸的期盼,他还真没法说出个,不,字,沉吟片刻,方道:“我应下了,不过要从长计议……”,“那得多长呢……”,”阿蛮巴望着他道。

    “等我回到北京”沈默微微皱眉”低声道:“定向皇上奏明此事。”,“那好……”,”阿蛮螓首微垂道:“我等着叔叔的好消息。”说着便轻施一礼,低声道:“不打扰叔叔,阿蛮回去了。”

    沈默心中一颤”摆手道:“不必再回驿馆了,就住在这里吧。”顿一顿道:“改日随我进京,你柔姨也很想你。”

    “都听叔叔的……”,阿蛮的嘴角弯起一条优美的弧线,现出两个梨涡。

    望着消失在门口的那一抹瑰丽,沈默陷入长久的回忆,再见阿蛮,他竟有恍若隔世的感觉,不由回想起那个白衣飘飘的年代,那时候的自己,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快意恩仇。转眼十二年过去了”只剩下一颗沉重的心和麻木的脸,在哀悼着失去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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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早晨,沈默让人喊阿蛮过来一起吃早饭。阿蛮换上了江南女子的裙装,头发也被侍女挽起了最流行的双环寒鸦髻,整个人便换了气质”多了几分美丽温柔,少了几分野性活泼,倒也不知是得是失。

    沈默看她一眼,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心里虽然有评价,但嘴上是万万不会说的”只是微笑着打个招呼”问她睡得好不好,有没有不习惯之类,便让她坐下随意用餐。自己也一边看报,一边喝一杯盛在白妾杯中的黑默默的饮品。

    深秋的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的身上,更衬托出一种沉静、坚定的男性魅力。一旁的阿蛮一边小口吃着点心,一边用乌溜溜的大眼睛偷瞧着他,心说叔叔真是不一样了”和记忆里的那个,完全对不上号了”不光是多了胡子,好像还多了一种味道“…………

    “都要吃到鼻子里了。”沈默感到她在看自己,便把目光从报纸上移开,望着阿蛮道:“看什么呢?”

    “呃,没看什么”阿蛮赶紧摇头,感到有些慌乱,见沈默端起杯子又喝了一口,便故意问道:“这是什么”药吗?”

    “呵呵”,”沈默笑道:“这是从西亚传过来的咖啡,别处还没有的。”

    “好喝吗?”阿蛮好奇道:“看着黑乎乎的。”

    “一位伟人说过,要想知道李子的滋味”就得亲自尝一尝。”,沈默端起咖啡壶,给阿蛮倒了一杯,笑道:“喝一口不就知道了。”

    阿蛮端起杯子,看看黑乎乎的,就不像好喝的样儿。这要是寻常人给她,那是决计不会喝的”可是叔叔给的,必须得喝便小心呷一口,咳咳……,果然难喝”还说不是药。

    看她的泪都快下来了,沈默失笑道:“有那么难喝吗?”

    阿妾点点小脑袋,就是那么难喝。

    “这东西现在价比黄金”,沈默笑眯眯的轻啜一口,道:“连欧洲人也没尝到过呢。”

    那想必是很值钱的,阿蛮心说,可比草药还难喝,我还是喝豆汁儿吧……

    正吃着饭,孙铤和耿定向从外面进来了两人顶着通红的眼睛”一屁股坐在空着的两个座位上,孙铤把两张纸递给沈默道:“一天一夜,终于给你看出来了。”

    “辛苦辛苦”,沈默笑着接过纸道:“快吃点东西,然后去休息吧。”

    “还用你吩咐”,虽然一宿没睡,但孙铤的精神还很健旺,端着碗兴奋道:“不过说起来你这批学生可藏龙卧虎,怕是要把咱们那一科比下去了。”

    一边的耿定向,虽没说话”但也点点头”显然认同他的观点。

    沈默展开两人所列的名次细看起来,与自己所想的大差不差这倒不是巧合,也不是英雄所见略同而是八股文本身的特性所在。除了政治上的需要之外,八股文得以长期使用”主要是公正阅卷的需要。因为它有相对固定的格式,考官只要看考生制艺的每股,是否符合音韵要求、内容是否充实。就能很快地、而且相对客观的给出评阅结果。因此八股文可以被看成后世考试的客观题”至少比前代之诗歌、经义、策论之类,阅卷的误差要少得多。

    事实上,不同阅卷者对同一篇八股文的评价基本相同,这样阅卷的结果自然客观,名次更令人信服所以八股文才成为科举考试的主力。

    沈默自己阅了一遍,心里就有数了,但兹事体大为了保险起见,他又让耿定向和孙铤分别阅了一遍得出的结果差异不大,这下终于可以得出一些结论了,综合三人的意见,认为一等的有,罗万化、赵志皋、王周绍、王鼎爵、华叔阳、朱廖、金学曾、韩世能、张位等二十人。二等的有沈一贯、田一俊、黄金色、张淳、朱南雍、刘销、房寰等四十人,其余四十人跌落三等。

    按照他们的标准,一等是够资格选庶吉士的,当然也可能问鼎前三。二等的,是有把握榜上有名的,三等的也不是完全没机会,只是要看临场发挥,和别省考生的水平如何,如果赶上出人才的大年”这四十人里顶多十几个能及第,若是赶上人才匮乏的小年,怕只有十几个会落第”这是完全有可能的。

    “我感觉”考中七十个应该有把握!”孙铤填饱了肚子,便打开了话匣子:“明年春闱一过,你那苏州府学就要名震天下了!”

    “十年磨一剑!”耿定向也赞道:“江南兄也到子收成的时候。”

    “呵呵”,沈默谦虚笑道:“不到最后,谁知道呢。”

    “过分的谦虚”就是虚伪。”孙铤笑着对耿定向道:“别看他装得淡定,尾巴早翘上天去了。”

    “哈哈哈”,耿定向可不敢这样开沈默的玩笑,但笑两声还是可以的。

    沈默无奈的看看孙铤,道:“这还有小朋友呢,别吓养人家。”

    “这是你闺女?”孙铤早注意到阿蛮了”见她坐在沈默边上,十分稔熟的样子,还以为是那样的关系呢,所以也就没多问。现在一听,好像也不是那种关系,便笑问道:“不对呀”你家宝儿也才四岁吧?”

    “不到三岁,有你这样当叔叔的吗?”沈默看看他,笑骂道:“这是阿蛮,我的,侄女儿。”说着温声对阿蛮道:“别害怕,这位孙叔叔刚受过刺激,性情大变,咱们要有同情心。”

    阿蛮又不傻,当然知道沈默在开玩笑,便捂着小嘴眯眼笑,然后朝孙铤行礼道:“侄女儿见过孙叔叔。”

    孙铤一看这活泼美丽的小女娃,也是喜欢的紧,在怀里摸来摸去,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只好瞪一眼沈默道:“给侄女儿的见面礼,就你帮着出了。”

    阿蛮又向耿定向行礼,耿定向笑眯眯的掏出个精致的小盒子道:“这本是送给你叔叔家的闺女的,谁让咱爷俩缘分呢,就先便宜你了吧。”耿定向四十三岁,看着十六岁的小阿蛮,可不是两代人嘛。

    阿蛮忙道谢不迭,逗得耿定向哈哈大笑。!~![(m)無彈窗閱讀]

第八零六章 惊变(中)

    .小书房的茶几旁,搁着一具红泥小炭炉,红彤彤的火苗”温柔的亲wěn着炉上的砂珧。大约半刻钟后,砂觎就有声飕飕作响,当它的声音突然将小时”一只有些白皙的男子的手,立即将砂桃提起,在茶盘上淋罐淋杯,再将砂祧置炉上。

    那只手的主人是沈默,他用鱼眼水淋杯之后,便打开一个精致的锡茶罐”将其中的茶叶,用瓷勺舀在一张洁白的纸上,分别粗细,把最粗的放在紫砂茶壶的壶底和滴嘴处,再将细末放在中层,又再将粗叶铺在上面”纳茶的工作便完成了。

    之所以要这样做,因为细末是最浓的,多了茶叶容易发苦,同时也容易塞住滴嘴,分别粗细放好”就可以使出茶均匀,茶味逐渐发挥,好茶叶多是nèn芽紧卷,一泡以开水之后,舒展开来”变得很大,纳茶太多”连水也冲不进去了。但太少也不行,没有味道。纳茶是冲功夫茶的第一步功夫,神明变幻,由此起矣。

    看着沈默风卷云舒的动作”让睡了一个白天,还有些昏头昏脑的孙、耿二人,竟感到如沐春风”通体舒泰起来,耿定向道:“江南这功夫茶,已经没有半分烟火气,得有二十年的功夫了吧。”

    “吓”,孙铤笑道:“感情他十岁就开始这么神道?”

    “十岁那会儿,还衣食无着呢,那有这闲情逸致。”沈默摇头轻笑,但心里却想到,我两世加起来,确实已经浸yin此道二十多年了。

    “那只能说是天赋异禀。”耿定向笑起来”声音一凝道:“说起来,你真的做决定了?”

    “嗯,”沈默见祧缘涌如连珠,便提起砂铫,在空中轻轻旋了七圈”另一手揭开壶盖”将滚汤环壶口、缘壶边”高冲而入:“这件事,原本虽然可为,但付出的代价太大,我本就在取与不取间权衡”,“现在看来,你的那班学生,倒让你下定决心了?”孙铤笑道。

    “可以这么说。”沈默拿起壶盖”从壶口轻轻刮去茶沫,然后盖定,再提起砂祧”以滚水淋于壶上:“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为了他们的前途,我可以退让一步。”

    “退一步海阔天宴,也没什么不好。”耿定向道。

    沈默不再说话,而是将砂钝转到那一排精巧别致、洁白如玉的小茶杯上,开水直冲杯心,杯烫完了,添冷水于砂祧中”复置炉上”回身洗杯。他可以同时两手洗两个杯”动作迅速”声调铿锵,姿态美妙孙铤和耿定向”看到他的动作”不禁赞叹再三”心说要是自己,一碰到杯便会给烫得要命,不打破杯子已是幸事,更不必说到,姿态美妙,了。

    杯洗完了”把杯中、盘中之水倾倒到茶洗里去。这时”茶壶的外面的水份也刚刚好被蒸发完了”正是茶熟之时。时间上丝毫不差,正可洒茶敬客了。

    沈默压低手中茶壶,像车轮转动一样,杯杯轮流斟匀,最后将茶中精华,点给每个茶杯,便将空了的茶壶倒过来,覆放在茶垫上。侧掌对二人道:“请。”

    “江南请我们喝茶”两人对视一眼”望着沈默道:“总要有个讲头”不然咱们可不敢生受。”

    “非要个讲头的话。”沈默语调平淡道:“就算是以茶代酒,与二位话别吧。”

    两人心说,果然”不由又对望了一眼”孙铤连忙追问道:“为何这么急?不是说还要过两天吗?”

    “此间事了,我还是早些起程吧。”沈默眉目低垂道:“再晚了的话,河道一冰封,反而延误时日。”

    ,不对,他肯定有事”以孙铤对沈默的了解,知道他此刻冷静的表情下”一颗心八成是焦急不安的。但有些话,对方既然不愿说,再好的朋友也不便问”便轻叹一声道:“相聚匆匆,转眼又要西东,今日一别,还不知何日能再见面。”

    “是啊。”耿定向也点头道:“江南”不知何时再见。”

    “君子之交、淡淡如水,朋友之交,清香如荼!”望着两位好友,沈默暗叹一声,端起茶盏道:“我敬你们一杯,清香永留在心。”

    “敬你。”孙铤和耿定向也端起茶盏,三人便将nèn黄的茶汤一饮而尽,沉声道:“保重”兄弟!”

    隆庆元年十月十二,沈默在南京礼部大堂上,宣读了对此次秋闱事件的处理结果:应天乡试草去皿字号,乃经由朝廷层层审批而定,具有不可置疑的合法xing,任何胆敢违抗者,都以违抗圣命论处。但念在众监生年幼无知、且多年寒窗不易,此次以治病救人为主,故而仅逮治为首煽动者沈应元等九人,交法司论处,其余人暂不追究,以观后效。

    至于对官员的处分,南京国子监祭酒金达,因上任日短,责任不大,故而仅夺傣一年,留任。应天府尹孙丕扬处置过度,致人死亡”但能迅速平息事态,功过相抵”不予处罚。南京守备魏,国么徐鹏举,处置得当,予以嘉奖一次。其余官员亦各有发落,不再一一赘述。

    总之,结果要比预想的好得多,可谓是皆大欢喜。接着,沈默又召见了明年应试的举子,温言勉励一番,并祝他们一路平安,早日进京。

    两天后,他便先于赶考的举子,乘官船离开了金陵城,踏上了返京的路程。

    船行出老远,已经看不见金陵城送别的众官员,沈默还站在船尾,远眺着南方,目光十分的复杂。

    阿蛮穿一身俏丽的黄衫,兔绒小帽上,插着两支翠绿的羽毛,她背手站在沈默身后,陪着他一起往远处看。

    “想什么呢?”沈默当然知道背后有人”温声问道。

    “阿蛮想”这船是往北的”,”阿蛮有些伤感道:“离家乡就越来越远了。”

    “是啊,离家乡就越来越远了。”沈默喃喃的重复着她的话,潮湿的江风吹在脸上,心里也变得湿漉漉的,那乡愁浓得化不开,厚的打不散,让他久久无法自拔……

    “就算回不去,为什么不让沈爷爷来南京呢。”,阿蛮不解的声音响起:“阿蛮看得出,他很想念叔叔的。”

    “……”阿蛮不谙世事的话语,让沈默身子不禁一僵”良久才哑声道:“你不懂啊”,”他们父子间的矛盾,自从沈默授意若菡关闭家里的产业,让那些乱七八糟的亲戚见鬼去后,便不可避免的产生了,父亲认为他官儿做大了,就光顾着自己的体面了,完全不顾他这个当爹的,在父老乡亲那里的面子。沈默尽管写了长信解释,但有些东西,不是解释解释”就能冰释的……这次来南京,沈默当然给家里的几位备了礼物”也让去送礼的胡勇带了话,请父亲和姨娘携弟弟来金陵一聚。

    然而沈贺仍在生气中,竟对胡勇说,哪有老子去看儿子的道理”要聚就让他回家聚!

    沈默无可奈何”在南京一个月,也没有见到日夜想念的父亲”只能带着无尽的遗憾,踏上了返京之路。

    时至现在,他仍想不通,当年那通情达理、一切以儿子为念的父亲哪里去了?

    其实以沈默的智商,又怎会想不明白?如今的沈贺,已经并不是当初那个中馈乏人的落魄秀才了,他现在是绍兴城里人人敬仰的沈老爷……是的”沈老爷,这个头衔,已经从沈京父亲那里”转移到沈贺的身上了……如今绍兴城只有一个,沈老爷”那就是沈阁老的父亲,沈贺沈老太公!

    沈贺现在有jiāo妻美妾”有三子一女,沈默不再是他的唯一”虽然他一切的光环”都来自长子的加持看。然而在做父亲的看来,那毕竟只是自己三个儿子中的一个而已……

    离家十年”很多事情已经改变,缺乏沟通的父子,就这样渐行渐过……

    上路后好几天,沈默的情绪一直不高,阿蛮想尽办法逗他开心”又是给他唱歌,又是拉他钓鱼,但始终无法驱散他眉宇间的yin霾。阿蛮心说:“阿妾离家更远,都已经不伤心了,叔叔还真是多愁善感,她又哪里知道,身为国家重臣的沈默,哪里有多愁善感的资格?那一抹乡愁,早在驶离南京后不久,便被他轻轻抛进了扬子江中。他眉头上的愁绪,其实是为了别的事情,那也是他提前返京的原因所在。

    十六日夜,大雨如注,一艘小船靠上官船,一个头戴斗笠、身批蓑衣的汉子,攀着船上放下的绳索,从小船一跃而上。

    船上的护卫显然是认识他的,二话不说”便把他引了船舱中避雨。

    “大人睡下了么?”,那人摘下蓑衣斗笠”lu出一张刚毅到疤面。

    “回十二爷,睡下了。”,护卫恭声道:“但大人吩咐,只要有消息,随时可以叫醒。

    “嗯,那劳烦兄弟了。”被称作十二爷的中年汉子,客客气气道。

    “十二爷请跟我来。”护卫便带着他来到二层最里面的房间,敲门后不久,灯亮了,然后一个低沉的声音道:“什么事?”

    “大人,十二爷求见!”,那护卫低声道。

    “进来吧。”沈默的声音清楚了一些。

    护卫便小心推开们,朱十二迈步走进去”单膝跪下道:“卑职朱十二,拜见老叔祖!”

    沈默披衣坐在chuáng前,头发只是简单的绾在脑后”孤灯入豆,映得他的面孔晦明晦暗:“不必多礼,什么事”,沈默的声音十分低沉,显然已经意识到,朱十二冒雨深夜至此,必然有严重而紧急的事情禀报。

    “昨天,也就是十五日,胡大帅已经被缇骑押解进京了!”朱十二压低声音道。

    “……”沈默默然片刻,方咬牙道:“不是让你们拖延时间吗?”,事实上”在南京时,他就知道有御史要找胡宗宪麻烦,所以才匆匆结束行程返京。只是”本以为这种几年前的案件”年前能走完程序就算快的了,所以也没有太过着急,当然他生xing谨慎,已经吩咐下去,要是大理寺开出拘票的话,让南直隶的锦衣卫,设法阻拦一下,一切待自己返京后再说。

    想不到,竟然先把人给抓了……这怎能让沈默不恼火?

    朱十二的内功深湛,身上的衣服已经全干了,面上却现出汗水,垂首道:“这次的任务,是东厂缇骑亲去徽州拿人,他们手持圣旨金牌,谁也阻拦不得!”

    “圣旨金牌?”沈默瞳孔一缩道:,“凭什么?!”

    “东厂的人透了底,说胡大帅的罪名是谋反……”朱十二轻声道:“还说谁也救不了他了。”

    “放屁!”沈默一拍桌案”恨声道:“我沈拙言保的人,谁敢动一指头!我就把他挫骨扬灰!”,yin寒的声音让朱十二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他还从没见沈默这样愤怒过。

    “传令你的人,一路保护好胡大帅!”沈默黑着张脸”低声吩咐道:“务必使他安全抵京!”

    “无需大人吩咐。”朱十二沉声道:“孩儿们定会照硕大帅周全!”

    “传话给陆纶,全力查清此事!”,沈默一字一句道:“到底是谁在打主意!用了什么yin谋诡计!到底想要干什么!我要最全的情报!在我返京前”必须要给我查清楚!”

    十二沉声应道。

    “再把最新消息,告诉我府上十岳先生!”沈默缓缓闭目道:“他自会知道如何去得……”,”

    “是……”朱十二再次应下,等了片刻”见他不再说话,便悄然退下了。

    朱十二退出来”刚刚关上门,便听到屋里一阵砰砰砰砰的声音,仿佛有什么瓶瓶罐罐摔落地上……

    朝那护卫摇摇头,微叹一声,朱十二拿了自己的雨具”便下去小船,消失在雨幕中……

    船舱内,沈默第一次失态,他把桌上的灯台、砚台、笔架、镇纸,统统拂到地上”屋里顿时一片黑暗……

    沈默也不叫人点灯”他走到窗前,一下推开窗户,强风裹挟着大雨”便呼啸着灌了进来。他就那么站在那里,任凭风雨把衣服打湿”身上却丝毫感觉不到寒冷,而是好像有一团火在烧,烧得他五内俱焚!烧得他两眼通红!

    他恨啊!恨那些混账言官,连解甲归田的老将都不放过!

    他恨啊!恨那些居心叵测之人,为了达到自己的目地,居然连功高盖世的大臣也要构陷!

    他恨啊!恨自己一直以来的软弱妥协,让人家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存在,肆无导缂的欺负自己要保的人!

    他恨啊!恨自己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离京,给了人家可乘之机!

    “好吧!”沈默朝着窗外黑洞洞的夜空低吼道:“既然要战!那就战吧!”,为什么有人要对一个已经下野,huā甲之年,双目几乎失明、没了爪牙的老虎般的胡宗宪动手?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是要他沈拙言完蛋啊!

    来吧!来吧!看看到底谁要谁的命!

    护卫们心惊肉跳的在外面守候了一夜,到天明时,房门吱呀推开,便见大人双目通红的出来”身上散发着逼人的寒气道:“在最近的码头靠岸”我要走陆路回京!”

    在沈默强大的威压下,护卫们根本不敢二话,赶紧去通知船老大。当天中午,官船便停靠在了淮安码头上。船一靠岸,护卫就赶集去驿站要马。

    半天下来,沈默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是双目仍然通红通红。显然,他只是把火气强压下而已。

    阿蛮站在船头,怯生生的望着刚有些熟悉,又开始陌生的叔叔”轻咬着下chun”显得不知所措。

    “叔叔有事要先走一步。”沈默尽量温和道:“你依然坐船。”

    “我想跟叔叔一起。”阿蛮抬起头来道:“阿蛮不怕辛苦的。”

    “听话。”沈默深吸口气,遏制住想要发作的脾气,小女孩是无辜的”他不能迁怒于她,挤出一丝笑容道:“船上又很重要的东西”叔叔得找个信得过的人押运,除了阿蛮,我不知该信谁。”

    小女孩将信将疑,但也看出叔叔的耐心快到极限了,只好不情不愿的点点头,泪汪汪道:“那阿蛮帮叔叔押运……”,说着从雪白的脖颈上,摘下一串长长的紫檀木珠链,上前拿起沈默的左手,轻柔的缠在他手腕上,低声道:“这是阿蛮从小带的护身法珠,可以防止外邪入体,能让人平心静气……”

    沈默轻抚着手腕上的木珠”不禁暗自惭愧道:,真是太丢人了”连小女孩都看出我失态来了……,不由微笑道:“谢谢阿蛮……”,”这次的笑容要自然多了。

    这时候,马匹到了,沈默深深看阿蛮一眼,便大步下了船,翻身上马,在一众护卫的簇拥下,往北方疾驰而去!!。[(m)無彈窗閱讀]

第八零六章 惊变(下)

    .凤阳府、宿州驿,这里也是南直隶最后用一个驿站,下一驿就进入山东境内了。

    快近午时,一队一律戴尖帽、着白皮靴、穿褐色衣服系小绦的骑士,从驿道远处疾驰而来。为首的骑士打着一面金黄色的竖旗,正面写着,办差”背面写着,回避,四个醒目的大字。这种回避旗帜分好几个档次,其中最高档,就是这代表皇差的黄金色。只要看到它,路上官民无不赶紧躲避,这些缇骑可都是杀人不偿命的凶神!

    队伍在驿站门前停住,驿丞赶紧出来小心侍奉道:“上差一路辛苦,快快里面请。”

    一个挡头样子的横脸汉子,面无表情道:“吃午饭,给马匹饮水喂料!”

    “是是是”,驿丞一面点头如啄米,一面恭请一行人马入站。

    驿站不分大小门一律没有门槛,东厂诸人便直接纵马鱼贯而入。

    这时那驿丞才看到,原来这些东厂缇骑”是押送一辆囚车而来,说是囚车,但也分三六九等。这驾囚车其实和马车也差不多,只是车门上套着一条粗粗的锁链,以示坐在车内的是待罪的官员。且没有任何门帘窗帘之类的遮挡,因此那驿丞能直接看到坐在里面的人,是一个穿着青布道袍,须发huā白,双目紧闭、气色灰败的瘦削老人。身上倒没有刑具,但坐在笼子一样的囚车里,想必很是难过。

    “看什么看”见那驿丞偷瞧囚车,顿时有番子呵斥道:“再看连你一起抓起来!”

    “是是是……”,驿丞一缩脖子,赶紧陪着笑道:“小得给诸位上差安排犒劳去。”便小跑着离去了”只是转身之后,心中未免感慨,这么大年纪了还被抓”真是不多见。

    东厂番子押着囚车直接辗进了驿站大门,然后便停在院中,留下两人看守”其余人便进屋里歇息了。

    才坐下没喝口水,便又听到一阵马蹄声在驿馆外响起,那东厂挡头脸色登时阴沉下来”重重的一摔碗,啐道:“阴魂不散!”其余的番子也面露愤懑之色,显然知道后面来的是什么人。

    驿丞刚刚吩咐好了伙夫们”听到动静赶紧再跑出去迎接,一看,好家伙,就见十六名身穿飞鱼服,腰配绣春刀的彪形大汉”骑着清一水儿的黑色骏马,出现在驿馆门口。

    “呵呵”,”驿丞有些头晕道:“今儿这是太阳打哪儿出来了?怎么又是上差?”,赶紧收拾起惊讶道:“上差里面请……”,“吃午饭,给马匹饮水喂料!”领头的一个锦衣卫丢下一句话”便率众鱼贯进了驿站。

    “是是是”,驿丞点头哈腰道,心说怎么都是一句台词啊。

    锦衣卫的人进了大堂,驿站里的气氛就变了”原先谈笑无忌的东厂众人,一下子全成了哑巴。前者毫不客气的清出半边桌椅,和东厂的人泾渭分明的东西相对。

    原先坐在锦衣卫那边的东厂番子,自然被撵回了另一面,灰头土脸的坐下”双眼中满是怒色。锦衣卫的人却毫无所觉的喝水说话,讲一些带着颜色的小段子。

    “。萝!”那东厂档头心说,再忍下去,自己就成乌龟了,便冷哼一声道:“你们休要欺人太甚!”

    锦衣卫那边声音一静,那个领队的十户一歪头,睥睨着东厂挡头道:“我们怎么欺负你了!?”

    “还说没有?!”挡头怒道:“这一路上”你们就跟吊靴鬼似的跟着,我们在哪儿停”你们就在哪停,我们走出没多远,你们保准跟上,莫非以为还是陆太保在的时候?风水轮流转”你们早过时了!”

    “你,”锦衣卫千户被他说中了痛处”这要是陆太保还在,早就把这些番子控在手里了”哪还用这样整天吊着,淋漓不尽”让人憋屈!遂冷笑连连道:“难道这官道兴你东厂走,就不信俺们锦衣卫走了?”,“谁都走得,但老跟着咱们就不行!”挡头瞪眼道。

    “都是往北京赶路,碰上了在所难免,值得大惊小怪吗?”锦衣卫千户大摇其头道:,“又不是大姑娘、小媳妇”大爷对尔等的菊门没兴趣!”,话音未落,引得锦衣卫的人怪笑一片。

    “你……”东厂档头气得鼻子都歪了,但看对方各个目蕴精光、肌肉结实,显然都是有练过的,绝不是自己手下的一群绣huā枕头可比。只好恨恨别过头去,低声道:“不就是为了囚车里那人么,却不敢直说,在这儿扯些没用的!”

    “哼哼”,”锦衣卫千户咧嘴笑道:“这可不是咱说的,不过那人好像五天五夜不吃不喝了”怕走到不了北集,就一命呜呼,倒要看你们怎么交差。”

    “你们也一样没法交差!”,东厂档头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一下回过头来,他虽然是个大老爷们,但似乎跟太监们混得时间久了,举止间总有些女气。

    这时候驿丞带着伙夫上来”先向两边的上差*安,然后再把饭菜源源不断的送上,一会儿就摆满了饭桌,那锦衣卫千户拿起个包子,自顾自的吃喝起来,东厂挡头也不再说什么”端起饭碗也吃了起来。他们的手下也跟着吃起来,一时间屋里不再有说话的,只剩下一片吭哧吭哧声。

    吃了有一会儿,一个番子从外面进来,走到那挡头边上,躬身小声道:“摆上饭菜,那位又是不吃一口。”

    挡头的眉头登时拧成朵菊huā,这要是再不吃不喝”非出人命不可,到时候可真没法交差。遂望向在对面胡吃海塞的锦衣卫千户道:“哎,“……”

    锦衣卫千户既然在胡吃海塞。

    “哎”叫你呢。”挡头提高声调道。

    见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那锦衣卫千户才抬起眼皮道:“俺不叫爱,你大爷的。”

    “外面那个要是饿死了,你们也一样交不了差。”挡头气得直翻白眼,但现在没法跟他一般见识:“有办法就别藏着掖着了,不然真要出人命了。”他还是有一定水平的,看到对方这时候还有心情胡咧咧,便知道应该是有办法的。

    把手里最后一快肉饼送到嘴里,又舔舔指头”那千户才慢悠悠的站起来,打个饱嗝道:“先把那位老大人放出来,鸟兽才在笼子里吃喝呢!”

    “这个,上面有封条的。”挡头为难道。

    “他站都站不稳了,怕个球!”千户道:“这一路上风吹雨淋的,啥封皮能糊得住?”

    “……”挡头沉吟片刻,方咬牙道:“照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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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囚车门被打开,一叮,番子把车里的老人背到了偏房,搁在座位上坐定后”锦衣卫千户便清场道:“都滚出去!”

    “可是……”一众番子为难道。

    “可是个屁,我带着他能插翅飞了?”千户很是暴躁道。

    “那好吧,”众人只好退出去”把门关上,然后再将偏房团团围住。

    一个番子不无担忧的问道:“头儿,他会不会……”说着做了个斩头的动作。

    “那感情好。”挡头以一种看白痴的目光瞧着他道:“厂公正愁着没机会收拾他们呢。”

    被骂得番子缩缩脖子,不再言语。

    偏房中,那千户把提着的一个饭篮,放到了桌子上,接着揭开了篮盖,从里面端出了饭食还有两碗小菜”使劲抽鼻子道:“啧啧”还真香啊,这是专门给老大人开的小灶,咱们是吃不着的。”

    那老人仍一声不吭,紧闭双眼,木然的坐在那里,连喘息声都听不到。

    “唉,”看他的样子,千户叹口气,心说只有出绝招了,便缓缓道:“老大人,我们不是东厂番子,而是沈阁老派来保护您的锦衣卫……”

    那老人虽仍木雕似的坐着,眉头却微不可察的动子一下。

    “俺们虽然都是些粗人,可也知道您是东南抗倭的大英雄,解甲归田这些年”却又蒙此不白之冤”您比窦娥还要冤啊……”千户挠挠头道:“俺也不会说话,您就凑合着听吧,反正沈阁老让俺告诉您,他已经星夜赶往京城,为您洗清冤屈去了,八成咱们还到不了北京”赦免您的圣旨就送来您老面拼了……”

    这气色灰白的垂垂老者,竟是当年那叱咤风云、豪情万丈的太子太保、东南总督胡宗宪!如果被他的老部下看到”肯定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就在两三年前,胡大帅仍然是个神目如电、身形挺拔、富有魅力的中年帅哥模样,怎么会一下就衰老不堪了?

    但这种事情做不得假,不管你信不信,他就是胡宗宪。但不是那个“一手擎起东南天,挥师十万斩倭奴,的胡大帅,而是一个尊严丧尽、形如枯槁、万念俱灰的可怜老人而已……

    越是骄傲的雄鹰,就越无法接受无法翱翔后的卑微。

    胡宗宪无疑有着比雄鹰更雄鹰的骄傲,他出生在豪门望族,家中累世进士,在他之前,最高曾做到尚书,显赫一时。

    他更是一个天才,二十二岁中举,二十六岁中进士,之后无论在地方,还是军队,无论是处理政务还是平息叛乱,他都有着卓越的表现,向来为同僚所称赞,为上司所赏识。

    只是不幸的是,那是个严嵩父子当权,顺之者昌,逆之者亡的年代。为了能实现自己救民于水火的报复,他毅然放弃了清白的著节”不顾旁人的鄙视和议论,巴结逢迎那群恶棍!

    对于出身高贵、有着强烈道德感的胡宗宪而言,这是一种让他极其痛苦的应酬,但他依然卖力地表演着一因为他不是一般人!

    一般的读书人,都遵循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路子一步步向前,遇到困难就退回来”作那,修身齐家,的闲云野士,以保全自己的名节为上。然而在胡宗宪这里,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读书人报效国家的使命、救济黎民的责任,要比今一时名节重要一万倍。

    他一直坚信,只要自己能完成平天下的伟业,小节的亏欠自然不会有人追究同样能达成人生的圆满。他也是一直这样做的,才得到了十年时间十年时间,他便让东南的军备翻天覆地,将那些毫无益处的卫所兵扫入了历史的垃圾堆,建立起一支支强劲的子弟兵!在他的麾下”涌现出了谭纶、戚继光、俞大猷、刘显、尹凤、卢铿,等一大批优秀的军事人才,这些人”率领着这些兵,在苏松、在淅江、在福建、在广东,给予凶顽的倭寇以迎头痛击!

    仅仅十年时间,他就将朝中众人认为不可完成的抗倭圆满的画上了句号,也达到了个人声望的最高峰!

    然而就在这时,严家父子彻底倒台,掌握着六省兵权的胡宗宪”彻底失去了朝中的靠山,成为许多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而他们用来攻击他的把柄,恰恰正是他一直不甚在意的小节!

    贪污腐化、投靠严党,都成了他必须负担的罪名为了避免被投入腐臭的牢房、穿上破烂的囚服,还有遥遥无期的羁押,以及众人的唾弃和鄙视,他只有接受黯然下野的命运人生的高峰和低谷相隔太近,他还未充分享受成功者的荣耀,就被赶下了宝座,成为一身布衣的乡野闲人。

    坐镇东南的风光一去不返人生的意义也戛然而止,那个建功立业的大丈夫胡宗宪,在离开东南的那天就死了。剩下的,只是个没有了目标、没有了理想,没有了动力的空壳一具。从此以后他便终日落落寡欢”不是与酒为伴,就是去远处的庙里与和尚下棋,因为只有喝醉后,才能让他梦回吹角连营:只有和那些不问世事的和尚在一起”他才不会被现实刺痛。

    终于有一日,他不能去下棋了因为他饮酒过度,把一双眼睛烧坏了,看什么都只是一片虚影根本看不清纵横相间的棋盘了……

    为了他的健康,家人禁止他再沾一滴酒在家中静养了半年,胡宗宪终于从巨大的打击和落差中走出来。接受了自己的新身份一个致仕在家等死的半瞎老头,甚至连起复的心也淡了”只想在家含诒弄孙、颐养天年,不再走出龙川一步。

    然而命运的残酷在于,它夺走你最宝贵的东西后,还会再夺走你剩下的……

    那天,他正像往常一样,坐在院子里的躺椅上晒太阳,日光透过淡淡的白云,撒在身上一片温暖。他惬意坐在那里,看着几个小孙子在眼前跑来跑去,听着他们银铃般的笑声,心里感到十分的平和。

    然而下一刻,这片平和就被杂乱的脚步声,和家人们惊慌的声音打破,从他们吞吞吐吐的讲述中”老人知道,自己又一次犯事了,这次的罪名要比前次更大谋反!足以诛九族的不赦大罪!

    当然,现在的大明,已经不兴株连了,到头来被砍掉的,不过是自己这颗老头而已……

    上次被人指控下野时,他曾出离的愤怒。但这一次,面对着即将被押赴进京的悲惨命运,他却一丝怒火都没有……当他无力反抗,只能任其把最后一丝尊严也践踏成泥时”心情只能用一句话表达”哀莫大于心死……

    老人严令家人不许陪同侍奉,他不想让任何认识自己的人,看到自己被关在囚车里的样子。人生的末路,他要一个人去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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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抱着这样的心情,胡宗宪被囚车押送上路了,他拒绝吃喝”决心以死证明自己的清白,之所以不在家里自尽,是因为那样叫畏罪自杀;浸淫官场多年,胡宗宪知道,只有用绝食而死,才能引起朝中士大夫的同情,给予自己一个稍稍体面的结局。

    这次归案”他没想过自己还有重见天日的一天,致仕多年,谁还会为了他这个过气的罪人,去得罪那些权势谁天的贵人?

    人为刀殂,我为鱼肉,我胡默林已然认命……

    然而此时此刻,这个粗豪的锦衣卫汉子”竟带来了沈默的口信!如果说,这世上他还会信谁的话”自然非沈默莫属,既然沈默说了,他会尽力去翰旋,那就一定会尽力”这一点,胡宗宪还是有信心的。

    ,以他今日的权势,倒也不是不可能,想到昔日的小老弟”现在竟要成了自己的救命稻草,胡宗宪的嘴角”轻轻扯起一丝苦笑。

    那千户还在喋喋不休的劝说,在他彻底词穷,快要哭出来的时候,胡宗宪终于出声了:“我吃就是……”!~![(m)無彈窗閱讀]

第八零七章 审讯(上)

    .通州驿,寒风呼啸。

    从淮安到北京”一千五百里路程,沈默只用了五天时间便跑完”也终于到了极限。虽然京城就在眼前,他却歇在了通州的驿站之中。

    什么也不管,先昏天黑地睡了一觉,醒来时,已是次日的晌午了,虽仍旧浑身酸胀,但至少精神好了很多。盘腿坐在热炕上,一边喝着金黄的小米稀饭,一面听连夜赶来的余寅,汇报京里的情况。

    “这几个月大人不在京,倒是错过了连场的好戏。”余寅小声道:“宫里宫外打得不可开交”先是左都御史王廷相,上书请宫中交出在六科廊行凶的中官,被皇帝以证据不足驳回;然后,礼科左给事中王治又偕御史王好问,提请核内府诸监局岁费”又被内承运库太监崔敏跪请止之”后在二王的坚持之下”皇帝只准核嘉靖四十一年以后部分”但仍查出宦官贪污账不少,二王请严惩,但皇上以内外有别为由,命慎刑司处置”不经外廷。”

    “见皇帝对阉寺几多袒护”科道言官沸反盈天,六部九卿亦多有微词,至此,科道不再将皇帝和阉寺区别对待”对所下中旨一概封还”不予颁布!”,想到这几个月宫里宫外的大乱斗”余寅不禁倒吸冷气道:,“结果”宫里派吕用等数人掌管禁军四卫,被兵科谏止!派吕祥守备太和山”被欧阳一敬谏止!太监们在京城新开的皇店私店,也被新任巡城御史李学道,以违反宪令为由,率兵马司悉数查封!太监们怀恨在心,竟以皇帝召见为由,把李学道骗进宫里聚殴,抬出来时,已经是奄奄一息了……”

    “还有这等事?”沈默微微吃惊道:,“我倒没听说。”

    “这是七天前的事”大人可能忙着赶路,一时没有关注。”余寅道:“言官们忍无可忍,竟又敲响了登闻鼓”几百人到午门外死谏”还有被抬着去的,大有,壮士去兮不复还,的架势!”

    “宫里呢?”沈默微微皱眉,不禁为那个优柔寡断的皇帝担心起来,这种情况肯定很让他伤神吧……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隆庆对沈默真情以待”沈默也不自觉为他着想起来。

    “太监们也在御前跪了一地,哭求皇帝为他们做主”皇帝也是没了主意,便召见内阁问计”余寅道:,“但徐阁老的态度十分含混”但那个意思要皇上秉公……其实皇帝的意思”是让徐阁老出面,把言官劝回去,结果徐阁老还走向着言官的,皇帝十分失望。”太监们从来不占理”何况对手是正义的化身”科道言官呢,所以只有拉偏架才能保住前者”而徐阶想要打太极,态度也就不言而喻了。

    “最后呢……”,沈默轻声问道。

    “最后迫不得己,皇上处罚了几个打人的太监,将其论戍有差”虽然远没满足言官的要求”但也算是给他们出了口气。”余寅缓缓道:“徐阁老这才出去,把宫外跪着的言官都劝回去。”说着叹。气道:“要学生说,徐阶真是有些糊涂了,一味的袒护那些言官,这样下去,和皇上的裂痕会越来越大的。

    “徐阁老是有苦难言啊”,”沈默压低声音道:“有些事情,你在宫外,并不知晓,自从高拱去后,皇帝对其眷恋之情”不减反增,经常会让人传他入宫说话,待宫人回禀”高阁老已经致仕后,他就会十分消沉”经常落泪道:“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朕的忠臣?,然后问左右:“能不能把他请回来?,太监因为彻底恼了徐阁老,便答道:,只怕有人不答应……,皇帝听后沉默许久,方叹一声道:,果是如此,这皇帝当着还有什么味?”,”

    对于这段秘辛,余寅还真是首次听说,闻言不由悚然点头道:,“这样的话”徐阁老确实别无选择只能依靠言官了。”

    “这也只是宫里的传闻而已,无法验证真假……”沈默看一眼余寅,淡淡道:“但现在看徐阁老的反应,似乎是**不离十了。”

    “我要是徐阁老,也得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余寅目光闪动道:“只是……这样一来,和皇上的裂痕就会愈深,不知徐阁老是怎么想的。”

    “不要替别人操心了”沈默摇摇头道:“还是说说自己的事儿吧。”

    “是……”余寅本就不是个多话的,闻言立刻回到正题道:,“胡大帅的事情,已经基本查清,虽然胡大帅已经下野三年,但都察院的一些人,始终没有放弃对他的追查”“顿一顿道:“而且,现在的左都御史王廷相,是王本固的本家兄弟……”

    “王廷相、王本固”,沈默的眉头紧紧皱起,这两位都是赫赫有名的清流名臣,其权势倒在其次,最棘手的是,他们占据道德的高度,可以不分青红皂白,使对手带上奸邪的烙印。所以不到万不得己,谁也不愿意去动这些茅坑里的石头。

    “是,王廷相虽然刚刚当上左都御史,但他在都察院的时间最长,能量最大,一直把暗中调查胡大帅的事情,掩盖的很好。”余寅又将详情道来:“具体负责这件事的,是负责严世蕃案的佥都御史万伦”此人三年来,一直在江西、徽州等地辗转,名为核实严世蕃、罗龙文等人之罪名”其实是为了找出办胡大帅的铁证……从淅江转任江西的王本固,为了避嫌,虽然没有主动过问此事,但出人出力,十分尽心,其意昭然若揭。”

    “那到底是什么样的证据?”沈默一摆手,沉声问道。

    “他们从严世蕃的儿子家里,找出了胡大帅昔年写给王直的密信,还有伪造的圣旨。

    ”,余寅叹息一声道:“严世蕃不愧号称天下第一聪明人,他竟然早就把负责联络王直的蒋舟等人收买过来,胡大帅写给王直的每一封信件,都有高手匠人誊写仿造,将麋品还给蒋舟,而把真件留了下来。”这一手”显然是防着将来胡宗宪功高盖世脱离了控制只要有这些信件和假圣旨在,哪怕胡宗宪被皇帝封为天下兵马大元帅,也得乖乖俯首听命。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没等到和胡宗宪撕破脸的那天,严世蕃就先上了断头台,却把这些玩意儿留了下来,终于在死后几年,又祸害了一把胡大帅……

    “刑部已经鉴定过了,那些东西都是真的。”余寅面色忧虑道:“学生知道,胡大帅伪造圣旨向王直封官许爵,是为了把他诳上岸。但伪造圣旨这一条罪名,就等同谋反,已经无法翻盘了。”

    沈默目光阴沉”望着碗中已冷的小米粥,一言不发。其实当年,他就曾提醒过胡宗宪,做事情不要留后患。但胡宗宪不能像他那样,不论做什么都先跟嘉靖通气他和皇帝之间”还隔着一层严家父子呢,擅自越过他们,肯定是不行的。为了避免节外生枝,所以许多事,胡宗宪都是自作主张的,当时的效果立竿见影但现在却成了无可抹去的梦魇。

    但更让沈默吃惊的还在后头,余寅低声禀报道:“来前刚收到的消息,咱们的人”偷拆开都察院寄到山东的密函”发现王廷相命友佥都御史万伦、山东巡按胡言清在中途突审胡大帅,务必问出口供!”说着紧紧皱眉道:“此等反常之举,证明他们所图的,不仅仅是个胡宗宪……他们这么着急,显然与大人提前返京有关,恐怕您才是他们真正的……,目……,标!”

    “没有圣旨吗?”沈默的愤怒早就抛在了千里外的大运河上”此刻只剩下令人生寒的冷静。

    “没有,他们打算先斩后奏。”余寅轻声道。

    “东厂的人能答应”,沈默没说完便闭上了嘴,这次东厂的动作异常迅速本身就透着蹊跷。如果真有人要算计自己的话,东厂那边肯定已经布置好了。

    “他们没料到的是,大人您会这么快回来。”余寅知趣的换个话题道:“这样京城这一局,还有扳回来的希望,只是……胡大帅那里,万万不能出什么纰漏。”

    “嗯……”沈默缓缓点头。

    “大人,要做好最坏的准备……”余寅沉默须臾,眼中竟罕见的闪过凶光。

    沈默的眉头猛地一跳,虽然余寅说得没头没脑”但他明白他的意思,自己和胡宗宪牵扯太深”有太多事情交代不清……不说别的,仅仅当初劫兵船、私放王直一事”就足够自己喝一大壶,如果后者果真把自己卖了的话,怕是隆庆皇帝也保不住自己了。

    其实当初,余寅就曾建议过,趁着胡宗宪在龙川老家赋闲,悄无声息的杀人灭口,然而沈默从来就不是个心狠手辣之徒,二来,他手下的王寅、郑若曾、沈明臣、谭纶、戚继光、刘显等一干文臣武将,其实都是从胡宗宪那里继承而来,自己做这过河拆桥之事,怕是要寒了人,心。

    所以他一直无法下这个狠心,终于被算计良久的敌人成功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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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大人沉吟不语,余寅以为他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沉声分解道:“学生起先也只是讶异,怎么这次内外廷配合如此密切,每一步都如此紧凑高效?现在一想,原来咱们掉进了人家精心策划的圈套之中。先是借着南京的事情,让大人远离北京,接着利用言官和宦官的乱斗”把京城这池子水彻底搅混。待得天时地利人和,才把早就备好的铁证抛出来……如今的蒋庆皇帝不是先帝”体会不到胡宗宪的不易,只会因为他伪造圣旨而愤怒”这时候大人又不在京城,没人能为他说话,皇帝自然下旨拿人。”

    “东厂一得旨,马上向徽州发驾帖,那些缇骑早就等在那里,一接到驾帖”就立即抓人进京……否则绝时不会如此紧凑。余寅面蔗阴沉似水道:“而且人家早备好了后手,大人不提前返京,他们就把人带到北京来审,若是大人提前返京,他们就先不回京,在半道问出口供,这样就算大人把京城这头摆平”他们也能得到想要的口供,“到时候”又有谁能为大人摆平呢?”,说着一撩袍角,单膝跪在沈默面前,道:“大人素来仁义,然而行大事者无所不为,您身系千万人之福祉,东南大业之兴衰,切不可感情用事”坏了毕生的事业啊!”

    区区一份口供”哪怕是从胡宗宪口中问出的,也不可能把沈默扳倒”然而其要命之处在于,会使人产生无限的联想,既然你们曾经合谋做过此等胆大包天之事,那么恐怕胡宗宪曾经做过的坏事,你也一样都少不了吧。一下就能把沈默苦苦维持的,伟光正,形象给毁掉。到那时,不用人赶”他也没脸再呆在北京城了。

    “大人,快做决断吧!”,余寅拉着沈默的袍脚,苦苦哀求道。

    沈默痛苦的闭上眼睛。

    余寅觉着自己明白了沈默的意思,这个黑锅”自己来背!便昂首抱拳道:“那属下就僭越了!”,“不必”沈默沉吟许久,一摆手,睁开眼道:“假你之手”不过是掩耳盗铃罢了,能瞒得过史家之笔吗?”说着似乎有些消沉道:“一直以来,我都有个弱点,在五百年后,有个名词叫,左倾幼稚病,……总以为政治斗争可以不那用么残酷的。”,“大人对北宋的君子政治推崇备至”,”余寅轻声道:“但时代不同了”现在这年代,下野不代表政治圣明的结束,只有把对方彻底消灭”才能杜绝后患……哪怕大人不这样想,但别人都这样想,所以那些您不愿看到的事情,还是会发生。”

    “我知道了”,”沈默缓缓点头道:“不瞒你说,其实自从知道胡默林再次被捕的消息后,我的情绪便波动很大”在运河上,多年来不曾有过的失态。其实不止为了这件事本身,而是他们打破了我的底线就像你说的”我发现自己的游戏规则,别人根本不在乎”只是把我自己束缚住了。”说着嘴角挂起一丝冷酷的自嘲道:“就凭我这种小鼻子小眼小模样,还想让别人也遵守我的规则,真是自不量力。”,“世风日下,人心如此。”余寅早就想劝谏沈默了,现在见他能自己意识到,当然是再好不过了:“大人只能先遵循,然后再徐徐图之……”

    “罢了,没时间感慨了。”沈默穿鞋下地,在余寅身后站定道:“辛苦你亲自跑一趟,但不到万不得已,不得行此下策。”说着重重叹一声道:“否则后患无穷……”

    “是!”余寅郑重点头道。

    “起来吧。”沈默看着窗外卫士的人影”淡淡道:“说了这些话,不要有心理负担,我真正信得过谁,您应该最清楚。”

    “是,”余寅站起来,一下子仿佛被注入了无穷的活力。

    王寅也好、沈明臣也罢,都以名士自诩”且身后有盘根错节的家族。唯有自己,原本一无所有,皆是大人所赐”也唯有自己,能全心全意为大人考虑,宁肯为他上刀山,下火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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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不宜迟,你立刻出发吧。”抛弃强加给自己的枷锁后,沈默恢复了多年不见的果决,从怀中掏出一块非金非玉的信物道:“拿着这面令牌”你可以号令锦衣卫、通达车马行,他们的势力无比庞大,可以帮你完成一切想法。”

    接过那入手温润的令牌,余寅心中激动”这是大人完全信任自己的表现”不由关切道:“那大人下一步呢?”,“我会马上进京,既然他们不跟我按章法来”,沈默淡淡道:“这次我也不跟他们客气了,我就直接去请圣旨”特赦胡宗宪,倒要看看,谁能奈我何?”,余寅心说:,早该如此”便拱手朝沈默告辞道:“大人请放心,学生豁出命去”也让这麻烦停在山东境内!”他很清楚,这出戏的正戏不在京城,而是在山东,在胡宗宪那里”能不能粉碎对家的阴谋,全看自己这一行了!

    “去吧……”沈默点点头”目送他离去。

    待余寅绝尘而去后,沈默也在卫士的簇拥下,往纷纷乱乱的北京城,疾驰而去!

    惹恼一头蛰伏的巨兽,逼他亮出自己的爪牙,不管是谁,一定会后悔的……!~![(m)無彈窗閱讀]

第八零七章 审讯(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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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零七章审讯(中)

    夏镇是微山湖畔的一个小镇,事实上,在今年之前,这里还叫夏村,其规模可想而知。但因为大运河纵贯微山湖南北,随着近些年往来船只愈发稠密,为了便于管理这段异常宽阔的‘河面”漕运衙门在此设立了分司,随着衙门的建成,官吏漕丁的进驻,就在今年,夏村升格为了夏镇……

    但叫什么也改变不了,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全靠过往船只带来人气的情况。这些年冬天又冷得出奇,还没进十一月呢,河面就冰封起来,便有最少三个月不能航运。而这时候的夏镇,就显得格外的偏僻、安静、几乎与世隔绝……

    “贼老天,这是发了哪门子癫?”一个穿着厚厚棉大氅,头带皮帽子的中年男子,跺脚站在结冰的码头上,低声抱怨道:“记得小时候,不到腊月不用穿袄,这些年是怎么了?”

    “可不……”另一个和他一般打扮,年纪也差不多的男子,点头道:“一年比一年冷,一年比一年旱,再这样下去,北方真要赤地千里了。”

    “这叫自作孽、不可活”一个比他们年轻些的男子,却冷哼一声道:“皇帝不理朝政、大吏贪赃枉法,百姓民不聊生,这是上天在示警”说着对那第一个男子道:“大人,我等这次一定要将那‘总督银山”还有他身后那些人揪出来,还朝廷一个朗朗乾坤”

    “哈哈……正该如此。”那男子打个哈哈,有些尴尬的望着第二个人,好在那人似乎没在听他们说话,而是把目光投向了南边新修的官道上,在那里,一行人马正不疾不徐的行驶而来。

    “来了”三人同时低呼一声,便不再交谈,而是正了正头上的皮帽子,想把这身冬瓜似的装束,穿出点严肃高贵来。

    那些在一边懒懒散散的漕丁,也赶紧过来列队,只是高矮参差有差,又从没站过队列,一眼看去,东倒西歪。几位大人的本意,是让他们壮一下声势的,这下完全达不到目的了。

    不多会儿,那队人马近了,竟然是那些押着着囚车的东厂番子,他们身后,还紧紧跟着一队锦衣卫的缇骑。远远看去,倒像是厂卫联合行动,把那几个官员唬得一愣一愣的,心说:这么高的规格啊……

    “哪位是万中丞?”看到立在码头边上的几人,还有瘪瘪索索的漕丁,那东厂珰头也不下马,大喇喇的抱拳道。

    那第一个官员便站出来,也抱抱拳道:“本官正是,都察院左佥都御史,万伦。”说着从怀里掏出印信,东厂档头也不下马,啪地一甩鞭子,竟把那印信从他手里卷走,再把鞭子一手,抄手就将那印信拿住,随意的看了一眼,便抱怨开了:“万中丞,不是咱说你,怎么找了这么个鬼地方?偏出官道最少六十里,兄弟们都要累散架了,感情咱们的tui脚不值钱是吧?”

    “你……”那个年轻些的官员,当时就要发作,被第二个官员拉一把,抢先淡淡道:“衙门里已经烧旺了地龙,请诸位钦差进里面歇息,没什么好招待的,一黄二白、酒肉管饱。”

    “还是这位大人上道。”东厂档头轻蔑的瞥一眼那年轻些的官员,道:“人就交给你们了,快审快结,最多三天时间。”

    “呵呵,下官不是都察院的人,”那第二个官员一侧身,表示自己只是地主:“下官凌云翼,乃是这漕运分司的提举而已。”

    “管他给谁呢,”那珰头大喇喇的挥手道:“反正从现在算起,就三天时间。”说着回头看看押车的四个番子道:“你们须得寸步不离的跟着,要是犯官少了点什么,小心你们的狗头。”

    几个番子一起应道:“喏”

    说完,这些个朝廷鹰犬便往漕运分司衙门招摇而去。

    三个官员连忙让开去路,两个年长的在边上相视苦笑,这些厂卫特务,抓住机会就要人难看,好像整治了官员,他们有多大快感似的。

    那年轻官员则面lu愤怒道:“太不像话了……”

    “少说两句吧。”第一个官员看看他,淡淡道:“和他们有理也说不清,还是省下力气,赶紧开审吧,三天时间……”说着摇摇头道:“不乐观。”

    “是啊,抓紧时间吧。”那漕运衙门的凌云翼道:“提审房都是现成的,二位只管放心审问就成,那些兵丁我替你们招呼了。”

    “多谢。”两人一起向他行礼道,这次能找到这么个隐蔽的地方审问犯人,多亏这位嘉靖二十六年登科的兄台帮忙,没理由不感谢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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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漕督衙门的职责,是保证大运河,这条维系京城的动脉的安全通畅,所以拥有很大的权力,对于不法分子,可以无需经过地方官府,直接抓捕审讯,是以这个分司衙门中,便有按照按察司标准修建的提审房。

    这种臬台大牢才有的提审房,都是明暗两间。提审犯人在外面的明间,记录口供的人在夹层的暗间……据说这样问案便于套供,因为人犯见无人记录,往往可能放松警惕,把原本不愿招的话,在不经意间说出来。

    两个问案的御史,已经除下了笨重的棉衣,穿上官服戴上乌纱,他俩的官服一红一蓝,但xiong前都补着威严的獬豸,显示其口含天宪的身份。果然是‘佛靠金装、人靠衣装”两人在没有外面时的畏缩之气,反而显得仪表堂堂、不怒自威……朝廷遴选御史,本就是要求严格,其中一条,便是相貌要威严,国字脸、丹凤眼最好,再差也不能差到哪去。

    那穿红袍的,正是四品佥都御史,负责此案的万伦,他看看那跃跃yu试的胡言清道:“先委屈老弟,在暗房中笔录,兹事体大,不能假他人之手。”说实在的,要早知道这山东巡按胡言清,是个三十不到的毛头小子,他就自己单干了。

    胡言清有些不愿意,但对方是上官主审,也只好闷着头,到暗室里坐下,然后把门一关,从外面就只能看到一面普通砖墙,根本意识不到还有个暗门。

    一时安静下来,万伦也在提审房坐下,心中盘算着待会儿审问。不一会儿的,便听到脚步声响起,大门推开,就见四个东厂番子,把一个穿着棉袄,没带刑具的垂垂老者夹在中间,带了进来。

    万伦和胡宗宪是认识的,当初后者还在总督任上时,前者便为调查严世蕃的事情,到府上拜会过两次。时至今日,两人的地位掉了个个,原先诚惶诚恐的小巡按,现在踞案危坐,而当初不可一世的胡大帅,却成了他审问的阶下之囚。

    此时此刻,胡宗宪那昏huā的两眼中,自然没有了当时那种居高临下,可也并没有待罪革员该有的恐惧和乞怜,他只是目光灰暗却平静地望着对方。

    万伦办案三年,经他手判死刑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自问杀气已经不弱了,但在望向毫无当年威势的胡宗宪时,还是不自觉的保持了尊敬,目光淳淳的望着他,吩咐那东厂番子道:“给革员搬把椅子。”

    面对着威严的四品御史,这些东厂番子也比在外面时规矩多了,乖乖把靠墙的椅子搬到大案对面。

    “不要对着大案,朝着东边摆。”万伦道。

    番子愣了一下,但还是照做,把椅子面朝东边摆在那里。

    “再搬把椅子对面摆着。”万伦又吩咐道。

    番子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连忙又从墙边搬过来另一把椅子,摆在那把椅子的对面。

    “四位出去吧,把门关好。”万伦淡淡道。

    “这,我们要看守人犯。”番子这下不能照做了。

    “你们在门口守着,里面人还能插翅飞了不成?”万伦皱眉道:“只要在这个门里发生的事情,一概由本官负责。”

    番子这才不情不愿的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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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伦支走了番子,这才从大案前走了过来,望着胡宗宪,手往西边的椅子一伸道:“请坐。”

    胡宗宪看了看他,坐了下来。

    万伦也坐下来,定定地望着胡宗宪道:“你是革员,我不能再以职务相称。但你的功名没革,你早我三科,便称你一声前辈吧。”

    胡宗宪点点头,闭上了眼睛。

    “你可能奇怪,为何会在中途审你。”万伦沉声道:“晚辈不妨告诉你,因为一旦到了京城,可能还没开审,你就先瘐死在牢里了。”

    胡宗宪眼皮微动,但不吭声。

    “我知道你还没糊涂,”以为他不信,万伦淡淡道:“前辈堪称一代人杰,当知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的存在,已经威胁到某些人的安危了,所以当初的情分,反而成了人家痛下杀手的理由。”

    胡宗宪的呼吸,似乎微微急促了一些。

    “我虽然办你的案,但和前辈你无冤无仇,也不想看着曾经的抗倭功臣,变成万人唾弃的罪人。”万伦见法子有效,继续道:“只要你配合……”

    听到‘罪人’这句话,胡宗宪的呼吸更加急促,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胡某是不是罪人,不是你们能说了算的……”

    虽然被他顶了一句,但万伦心中暗喜,最怕他万念俱灰、死猪不怕开水烫,只要还有执念就好,就能加以利用,攻破他的心防:“前辈此话,晚辈不敢苟同,史家如何评价一个人的是非功过?还不是参考清流士林对他的评价?”说着压低声音道:“前辈这是何苦,要替人背这个黑锅呢?”

    “不懂你的意思……”胡宗宪垂下眼睑道。

    “也是,前辈做了那么多事,又怎知晚辈问的是哪一桩?”万伦坐直身子,沉声道:“你虽然已经致仕,但毕竟是一品大员,抗倭功臣,要是没有如山铁证,朝廷也不敢把你怎样。”这个万伦确实是个审讯专家,他先对胡宗宪以礼相待,使对方放松心防,然后又出言诈唬,扰乱他的心念,待得胡宗宪心情大乱后,才直击对方心头横亘的谜团,这套心理战术从来都是无往不利、无所不破

    胡宗宪果然入彀,眯着眼睛望向那万伦,分明是‘有话快说、有屁快放’的意思他一直想不明白,如今王直也算是与朝廷讲和,听说年初还得了个什么‘皇家海运队’之类的称号,如此皆大欢喜的结局,按说当时的是是非非,应该全都揭过才是,怎么又抓着此事不放了?还说自己谋反?实在是难以理解。

    “因为你写给王直的那些信,还有给他的那些圣旨”万伦这才不慌不忙的甩出撒手锏道:“他都已经交给了皇上”

    胡宗宪先是眉头一皱,旋即又舒展开来,索xing闭上眼睛……这话时把自己,还是把王直当成三岁孩子?将昔日的蝇营狗苟捅到皇帝那里,对老船主有什么好处?王直是绝对不会这样干的

    “你别不信。”万伦淡淡道:“王直恼了朝中某大人,你的东窗事发,只是误中副车而已”审问从来都是虚虚实实,万伦不能把真相告诉胡宗宪,那样震撼不够,而且也不能这么早出底牌。不过现在这个说法,也不是他想出来的,而是总宪大人的主意……据说年初,王直率舰队去援助吕宋,和洋毛子僵持了几个月,双方都筋疲力尽时,那个劳什子南洋公司斜刺里杀出来,攻占了吕宋的首都,摘了王直的桃子。现在,王直虽然仍占着玳瑁港,但主要航道不在那,主要城市也不在那,一下子成了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了。

    也不知总宪,是和那位传奇般的老船主真有联系,还是靠情报推断出来的,反正他就是认定了,那人和王直之间必有矛盾而这矛盾,也必为胡宗宪所知悉。

    然而胡宗宪却缓缓摇头道:“本人已不问世事多年,对现在的时局一无所知,还请这位中丞,把话说明白一些,”说着也不只是讽刺,还是自嘲,低低道一声:“以免白费口舌。”

    “好”见他果然不是那么好对付,万伦反而斗志盎然起来,拍案道:“那就说明白点,那些所谓‘圣旨”全都查无对证,乃是伪造的”

    “这问题……”胡宗宪捻须沉吟片刻,抬起头来道:“该去问王直。”

    “你……”万伦想不到自己弄巧成拙,苦心设好的笼子,却成了人家投向自己的武器。他却也不想想,胡宗宪二十六岁中进士,纵横南北、出镇东南,什么样的风浪没见过,什么样的伎俩不知道?想用区区雕虫小技,就诓到自己想要的,纯属自取其辱

    “不要再狡辩了……”万伦只好再抛出一张王牌道:“当初帮你伪造圣旨的‘妙手’张让,已经被我们在江西老家抓捕了,对此事供认不讳,他手里还有你写的条子,刑部的人也鉴别过了,就是你胡大人的字迹”

    “年代久远,记不清了……”胡宗宪垂下双目,又是这一句。但他心里,已经起了滔天bo澜,看来对方是蓄谋已久、准备充分了,自己这次,怕是在劫难逃了

    “狡辩是没有用处的。”万伦知道他认了,乘胜追击道:“甚至你一个字不招,仅靠手上的证据,我们也能定你的罪”

    他说完这句话,胡宗宪心里的疑团,一下就全解开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是打得这番主意心里一通透,他也不再装下去了,神态很快恢复镇定,昔日那位顾盼自雄的胡大帅,仿佛一下又回来了。他的嘴角挂起一丝淡淡的讥讽道:“那,何必要跟东厂的人串通,偷偷把老朽弄到这里来呢”说着冷冷看他一眼道:“圣旨我看过,是要把我押赴京城受审,现在却在中途审我,请这位中丞,拿出新的圣旨,否则,老夫拒绝回答任何问题。”

    “你、你……”万伦的黑脸一下子煞白,他这才知道,原来胡宗宪一开始这么配合,是为了从自己嘴里套话,待解开心中的疑窦后,便不再跟自己演戏了。

    小子,不要因为虎老了,你就比他强。老虎永远是老虎,就算只剩下骨头,也还是虎骨不是犬类可以比拟的。

    万伦当然拿不出圣旨,这本就是一出‘先斩后奏’的戏码,他终于知道,自己比胡宗宪差的太远,顿时失去了靠言语击败对方的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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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道大家都着急看书,咱也不攒稿,就是写完了就发。继续写,继续发。[(m)無彈窗閱讀]

第八零七章 审讯(下)

    .

    “出来吧”不必再暗记了。”万伦朝着东面墙沉声道。

    那面墙便缓缓开了men,一化品御史从里面走出来,满头大汗道:“可憋死我了。”

    胡宗宪仿佛早知道那里有人,自始至终没有一点惊讶。

    万伦回到大案后坐定,那年轻御史也在他左手边的桌后坐下,把手里的卷宗摆正,做好继续记录的准备后,才看一眼胡宗宪道:“这种老jiān巨猾之辈,不动真格的是不行的。”,“嗯……”万伦点点头,一拍惊堂木道:“来人呐!”,那四个东厂番子便进来一个。

    “撤座!”万伦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一挥衣袖道。

    胡宗宪不在意的缓缓起身”番子将他的椅子撤下,看看万伦,意思是,你还有啥吩咐”一并说出来吧。

    “临来前”,”万伦面无表情的看着他道:“你们挡头有何吩咐。”,“回大人。”番子沉声道:“一切听您的吩咐。”

    “对不肯招供的人犯”,万伦声音平淡道:“你们会如何处置?”

    “呵呵……”番子一呲牙,yin森森的笑道:“但凡进了东厂men的,还没有不招供的。”

    “那到要请教……”万伦看一眼胡宗宪道:“如何让此人招供?”

    “这里刑具太粗陋……”番子笑道:“要是在我们东厂的点心房……”

    “点心房?”,万伦奇道。

    “就是你们的刑房,我们不叫刑房,叫点心房。”番子答道。

    虽然总听说东厂刑法酷烈”但进去的基本上没有能囫囵出来的”偶尔有些福大命大的,也是绝口不提在里面的遭际,所以万伦也不知里面到底是何光景,今日恰好碰上内行,索xing就想探个究竟”于是问道:“为什么叫点心房?”

    番子们本都是些怙恶不悛的主儿”因此乐得介绍:“这样的点心房,最初有十八间,历代完善之后,现在有七十二间,正好凑齐地煞之数,每一间都是一道点心,比如第一道,叫“chun风摆柳”,他边说边比划道:“把人犯的双脚捆死”脸朝外倒吊在横粱上”两只手也用两根木棍支起撑住动弹不得。然后在里墙上密密麻麻钉满铁钉。只要把这个倒吊着的人,使劲一堆,他的后背便会撞向墙上的铁钉,轻者扎破皮rou,重者就会把后脑勺扎成马蜂窝。”,说着tiǎntiǎn嘴角道:“一dàng一dàng的多销hun啊,不被扎死,也要被吓死了。”,见万伦脸sè微变,他却桀桀一笑道:“这却是吃起来最清淡的一道点心,第二道”叫“石板烙饼”口味就重了很多。”

    “怎么讲?”万伦看看胡宗宪,见他闭着眼,但显然是听进去了。

    “这间房的地下,其实是个灶头,添上柴火少上半个时辰,上面就能煎ji蛋了”这时候要是把人犯脱得赤条条撵进去,您说他能坚持多长时间”能不招供?”

    万伦竟听得mao骨悚然,想那胡宗宪,定然也如此。他也没时间听那番子如数家珍”便道:“这里没有点心房”就玩不出huā样来了?”,“怎么会呢”,那番子大摇其头道:“咱们东厂可是刑讯的祖宗,什么huā样玩不出来?俺方才说可惜,是这里来不了大场面,但还有的是xiao手段。”

    “那劳请展示一卉”万伦淡淡道。

    番子看看胡宗宪”再看看万伦”有些为难道:“这个俺不敢做主。”,“原来东厂的本事,全在一张嘴上。”那陪审的御史许久捞不着动笔,忍不住讽刺道。

    “你等着,俺去问过挡头。”那番子视这种质疑为挑衅”连声道:“他只要答应,今儿就让你开开眼!”,“快去快回!”万伦点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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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那番子出去”万伦也不看胡宗宪,坐在案后仰面望着屋顶道:“前辈一生雄姿英发,晚辈实在不忍目睹您受刑的惨状”

    “我还未定罪,尚属草员”按律不得用刑。”胡宗宪轻叹一声道:“万大人,我胡宗宪老朽贱躯,随便折腾”但是士人的体面折不得。”

    “你也配提读书人的体面!”,万伦还没说什么,那年轻御史胡言清,却猛地一拍大案,怒气勃发道:“读书人的体面前让你丢光了!天下灾荒连连、朝廷财用匮乏,国步之艰、民生之难极矣!然而上至皇上百官,下及黎民百姓,无不节用用之禄饷军国之需,为尔抗倭之用!渠料尔横征暴敛、贪污挪用、挥霍民膏,竟博了个,总督银山,之名!你还与严党沆瀣一气,每年孝敬给严家父子的礼单,令人瞠目结舌!像你这样的巨贪大蠹,丢尽了读书人的脸面,不把你录皮添草,难解天下苍生心头之恨!”

    他的声音在审讯室中嗡嗡作响,万伦也不阻止,只是冷冷的看着胡宗完“哈哈哈”,隐忍只是胡宗宪的手段”高傲才是他真正的xing格。如今这般田地,对方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再装孙子也过不了关了。索xing放声大笑道:“黄口xiao儿,你也配跟我谈天下苍生!”说着低头睥睨着对方道:“老夫出镇东南时,你在做什么?”

    “这”,”他是嘉靖四十皿年的进士,胡宗宪下野以后,才步入政坛”对其恶劣印象一方面来源于同僚之。”另一方面则来自万伦给他看的卷宗。

    “下面的话,你可以记录。”胡宗宪朗声道:“我胡某人是曾对东南大户提编加派,但我并未向平民百姓加派,只是要那些为富不仁的大户,负起应尽的责任!”说着嘲讽的看他一眼道:“xiao子,看样子你不是大户出身,但肯定没少受人家的恩惠……”,“休要顾左右而言他!”胡言清老脸一红道。

    “这没什么好害羞的,天下读书人皆是如此。”胡宗宪自嘲的笑道:“吃人嘴短,拿人手短,读书人哪有不为大户说话的道理,我的名声狼籍,大半由此而来!”说着声音变得愤怒道:“但六省抗倭,消耗极大!朝廷每年却只能拨付不到三成军饷”其余都需要东南自筹”我若不强行提编,抗倭的儿郎们吃什么、喝什么!难道拿着木棍去试倭寇的长刀吗?还是说……我该避开大户们,专向贫民百姓下手?那样只会官bi民反,让倭寇越剿越多!”

    “那你挪用军资呢?”胡言清额头见汗”他根本无法反驳对方。

    “用计用jiān、收买眼线,非xiao惠不成大谋!厚赏将士,抚恤伤残,无重金何以收心?全都需要大量的金钱,偏偏能走明账的只有少数……”胡宗宪淡淡道:,“只得从军资中挪用。”

    “巧言令sè!”胡言清一下又抓住他的把柄,大声道:“难道送给严世蕃的厚礼”也必须要挪用军费吗?”

    “当然……”胡宗宪看看万伦道:“他没经过严家父子当国的年代,万中丞却经过,你敢对他讲讲那时官员的生存之道吗?”

    万伦不吭声,心说,那番子怎么还不来?

    “你不愿讲,我讲。”胡宗宪淡淡道:“当是时,严家父子把持朝政,无论是内阁大臣、六部尚书,去留祸福,只在其一念之间。尤其那严世蕃,倚仗其父,对文武百官勒索不已,自丰百司及九边文武大xiao将吏,岁时致馈”名曰,问安,。凡堪报功罪以及修筑城墉,必先孝敬银两,多则巨万、少亦不下数千,纳世蕃所,名曰,买命”不然有功不赏、有罪重罚,更不会得到朝廷的拨款!”,顿一顿道:“甚至,户部解发各边的银两,严世蕃也要吃足chou头,否则必然大祸临头,朝不保夕!”

    听了胡宗宪的话”那言官胡言清一脸的震惊,他虽然早听过严家父子专权luan国,却难以想象”竟到了这种程度!

    “某若不,买命问安”如何能安居东南总督”指挥六省抗倭?”胡宗宪有些萧索道:“这位xiao大人,若是换了你,又会何去何从?”

    “就算挂冠而去,做个闲云野鹤,我也不稀罕这样得来的官位!”,胡言清硬着头皮道。

    “是啊,人人都爱惜羽mao,几时想过这个国,想过我大明朝?”胡宗宪冷冷的望着那胡言清道:“说到底,你读书做官,还是为了自己。”

    被胡宗宪这一番夹枪带bang”胡言清彻底混luan了,他只觉着自己的信仰、价值观、甚至世界观,全都崩塌了,一时也没法重组,整个人都木然了。

    这时候,那东厂番子进来”还带了个背着包袱的同伴,朝万伦点点头,显然已征得挡头同意了。

    “大jiān大恶从来冥顽不灵”下面用不着你了。”,万伦看一眼胡言清,语调平淡道:,“去外面喝酒去吧。”,他担心看了下面的情形,这今年青人会不会崩溃掉。

    “多谢……”胡言清擦擦汗,看都不敢看胡宗宪一眼,只朝万伦一抱拳,便逃也似的离开了这鬼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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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着东厂番子将包袱中千奇百怪的刑具”一样样摆出来,胡宗宪饶是铁打的汉子”也忍不住两眼突突直跳,对那万伦道:“你可是大明王朝二百年来,第一个借助东厂审案的御史!”顿一顿道:“对了,你还没有圣旨,胆子真是一顶一。

    “事从权宜,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万伦面lu狰狞之sè”也不知为何如此执着,道:“只要取了你的口供,我这也是一段士林美谈!”,说着恶狠狠的望向那两个番子道:“还愣着干什么?上刑!””砰砰,两声,胡宗宪被人踢中了膝窝”一下跪在地上,膝盖快要碎了。他还没从疼痛中回过神来”就被人一下扳住脑袋,任凭他使劲挣扎都玟丝不动。

    一个番子按住他,另一个番子,将一个两头叉,用一条皮带固定在他的颈部,一头cha入他的下领”另一头直指他的xiong骨……然而四个叉点位于下顽和xiong骨之间的设计,使得叉子入rou再深”也不影响他发出声音。

    这见鬼的变态设计,怕是只有东厂的死太监们,才能发明出来。

    胡宗宪只有拼命伸长颈部”才能减少钢叉入体的痛苦。

    看着他狼狈的样子,两个番子集桀笑起来,笑着笑着,突然一个捏着他的左腕从背后往右肩上掰”另一个捏着他的右腕往右颈后掰,两只手腕在右颈肩背部越靠越紧,骨节的咔咔声都听得见了蜘此一来”脖颈便无法控制的向前倾……”,……

    胡宗宪用尽全身力气抵抗着,那张脸变得好恐惭满脸涨血,两只眼珠就像要从眼眶中鼓出来……但仍然无法阻止那带着倨齿的钢叉,越cha越深”痛得他嘶嘶地直chou冷气”口水、鲜血、还有碎牙落了一地。

    但他仍然一声不吭,到了这般田地,他已经一无所有,只剩下最后这点尊严了。

    万伦毕竟是个文官”虽然衙men里也会把人打得屁股开huā,可这样邪恶的刑罚,还是让他mao骨悚然,感到十分的不适。然而自己已骑虎难下,退则身败名裂”只能把这趟差事办成,博个大好的前程出来!

    想到这”他把心一横,过去揪住胡宗宪的头发……下意识的”他还是想让他减少一些痛苦,胡宗宪方才的话,还盘旋在他脑中呢”自己竟是第一个与东厂合作的御史?

    使劲咬了下舌头,把那些杂念跑到脑后”他恶狠狠的问道:“你招还是不招?”

    “招,什么?”胡宗宪半睁着眼,口中淌血道:“你都铁证如山了,还要我的口供作甚?”

    “你!”万伦怒发冲冠,心中破口大骂道:,我不是找不到证据嘛”其实两年前”他就找到了胡宗宪伪造的圣旨,然而上面要他追问当年,胡宗宪si放王直之始末,尤其是与什么人合谋!为此他用了足足两年时间,也找到了不少当时的蛛丝马迹!甚至连参与过劫官船的前倭寇”都抓到了两三个。

    可是任其千方百计,都挖不出什么有价值的内幕,更找不到胡宗宪当年和谁联系的证据。他也曾向上峰抱怨,为何一定要找这方面证据,单凭现有的证据,也足以让胡宗宪死上八回了。

    但上头不给解释,依然命他继续寻找。万伦也渐渐明白,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一个已径致仕的胡宗宪,根本不是上头的目标,他们要整的,是另外的人物。能够被如此上面重视的,又够条件和胡宗宪合谋的”那个人的身份便呼之yu出了。

    百伦也相信,si放王直这种大事,胡宗宪肯定会和沈默商量,所以必会留下蛛丝马迹。这就好比知道了答案,但缺少论据支持一般,自己要做的”就是找出证据来,好让上面完成整套的设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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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问你,嘉靖四十一年三月,押送王直进京的船队被劫,一百三十名官兵死于非命,王直逃窜入海!”,万伦终于撕去了伪装,赤luoluo的问道:“你在里面扮演了什么角sè!”,“那件事,据说是王直义子所为…………”胡宗宪一口血沫,咬定了牙:“负责押送的是王本固,山东地面也不归我管,我怎么知道?”

    “可连船带兵”都是你胡宗宪的手下!如此秘密的行动,怎会让倭寇知晓?除非是你故意走漏风声!”,万伦狠狠盯着他道。

    “兵和船派给王本固,我就管不着了,连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发”胡宗宪有些狰狞的呲牙笑道:“你们该去审他,问我有什么用!”

    见他嘴硬,两个番子手上一加力,胡宗宪痛的猛一仰头,再猛一低头,钢叉狠狠刺入体内,鲜血四溅。痛得他惨叫一声,昏厥过去。

    “泼醒他……”,万伦的眼中已经没有挣扎,声音冷酪道。

    被冰冷的凉水浇了个透,胡宗宪悠悠转醒,万伦看着他狼狈凄惨的样子”幽幽道:“看你这样子,就像条被打断脊梁的狗。”

    胡宗宪怨毒的盯着他,喉头咯咯作响。

    “这才第一道刑,你就这样了,后面还有十几道呢,莫非还想一一享受?”,万伦提起他的头发”凑近了低声道:“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当初是你故意走漏消息,放走王直的。但我现在要问的是,当初谁给出的主意”只要你说出那个名字来,我保证,你就不用再受任何折磨,甚至可以回老家安度余生。”

    “呸!”回答他的,是胡宗宪的一口血sè浓痰。

    “给我用刑!”万伦恼羞成怒,一边擦去脸上的痰迹,一边歇斯底里道:“十八般huā样都用上,我看他能撑到什么时候!”[(m)無彈窗閱讀]

第八零八章 意外(上)

    .漕运分司衙门”前院东厢。

    墙角整齐码放的一排绣春刀,大通铺上,或躺或坐着十几条高大的军汉”有的在睡觉,有的在赌钱,有的在闲聊看热闹,正是一路追随东厂而来的锦衣卫。

    他们的领队千户,盘腿坐在最里面的角落中,跟一个同样穿着锦衣卫服饰的文人低声说着话,虽然这人相貌普通,还把脸用染料抹黑、又加了络腮胡子,但富有诗书气自华,那双深湛睿智的眸子”还走出卖了他的身份。

    “先生”,千户小声道:,“他们开始用刑了,东厂的手段那人怕是撑不住。”

    “唉……”被称作,先生,的,正是从北京来的余寅,在当地锦衣卫的掩护下,他顺利的混进了这支队伍中,替下了一名与其身材相仿的兵丁。听了千户的话”余寅捻须轻叹道:“作孽啊”,”

    “咱们总不能干看着吧?”千户低声道:“动刑的两个,恰有一个是咱们的人。”陆炳在时”东厂番子皆出自锦衣卫。虽然现在太监占了主动”对门下进行了清洗”然而一则这批厂督能力有限,二则时日太短”尚有许多余烬存于东厂之中:“全在您一句话的事儿。”

    “……”余寅沉吟着,紧紧皱眉道:“再等等,再等等,时机还不是最好。”虽然他是主张杀人灭口的,但对主公的顾虑,也是深以为然……对于一直梦想着消除特务政治、无底限斗争,建立一套君子政治体系的沈默来说,使用他最排斥的黑暗手段,实在是莫大的痛苦。

    虽然主公似乎想通了,必须要以黑暗对抗黑暗,以不守规矩惩罚不守规矩,但这种破坏规矩的手段”实在太过黑暗”不到万不得已不能使出。毕竟后患无穷”甚至得不偿失这一点,余寅也是深以为然的。尤其是在对手已经破坏规矩”给了己方偌大的把柄之后,他就更是希望”能等到局势转折的那一刻,方一击必胜!

    “做大事要沉得住气”看那千户有些焦躁的样子,余寅冷冷道:“这次如果能竞全功,你们镇抚司”又有数年好日子过。”,顿一顿道:,“你们没有暴露身份吧?”

    听了这话,那千户双眼爆出精光,压低声音道:“没有!他们直以为咱们是拱卫司的人!”锦衣卫的职能是“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一个顿号,将其内部分成两大职能部门,一个部门是负责,巡查缉捕,的南北镇抚司,另一部分是负责执掌侍卫、展列仪仗和随同皇帝出巡的锦衣卫,其中比较著名的为殿前,大汉将军”以及为部院阁老、钦差大臣出京时”提供仪仗和护卫的拱卫司。

    其实后一部分的人数,甚至要超过前一部分许多勋贵子弟恩荫锦衣卫某职,大都挂在其列,只是冉北镇抚司的凶名太甚,才使许多人提起锦衣卫,就想到黑暗、特务、刑狱之类”而往往忽略了堂而皇之的另一部分。不过也难怪,毕竟飞鱼服、绣春刀,是他们共同的标志。

    这次尾随东厂番子而来的锦衣卫,其实是以拱卫司的名义,派给沈默的随行侍卫,否则沈默也不敢让他们明目张胆的跟着胡宗宪为了避嫌,沈默早就和镇抚司一刀两断了,至少表面如此。

    事实上,这些锦衣卫现在的兵籍,也确实在拱卫司,但心思到底在哪边”就不是一张告身能决定的了。

    “让他们继续糊涂下去吧。”思量一番”余寅决安还是再等一等。

    “那我传话过去,只要那人一松口,就不顾一切的灭口。”,千户小声询问道。

    寅这次没有犹豫就答应下来。

    千户刚要穿靴下地”又想起什么似的停住,轻声道:“那万伦说”京里大人自身难保,救不子胡大帅……”

    “多事!”余寅的嘴角抽动一下,一摆手道:“做好自己的就行!”,“是,”千户自知失言”赶紧穿靴退下。

    虽然训斥了他,但千户的话,还是勾起了余寅的担忧,不用猜他也知道,对方既然如此煞费苦心的设计,自然在京里也有布置,大人此行怕也是困难重重。

    ,要快啊,大人”余寅心中喃喃道:,机会稍纵即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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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京城,别来无恙,甚至因为今年罕见的没有鞑虏侵扰,面多了几分安定祥和。

    大街上货担鳞次、车轮滚滚,人们熙熙攘攘、悠闲自在……,不得不承认”言官和宦官的斗争,虽然把朝廷搞得一地鸡毛,却让老百姓得了实惠。现如今,宦官们不得不收敛形迹,停下了对民间的盘录敲诈……做生意能挣些钱了,那些被迫关闭的大小店铺全都收拾收拾开张。京畿各乡的鲜活生蔬,土产珍玩,也从四面八方汇集进城。

    时代发展到现今,本朝的城市文明,已远远不是前代可比。宫里的阉寺们一规矩,业己成熟的市民阶层”就让偌大城市的生气自然流动了起来,街巷当中,市声纷纷而起,穿着鲜艳服色的平民百姓招摇过市,叫卖声,说笑声、说唱声洋溢大街小巷,处处显示着勃勃的生机,恐怕北宋的,清明上河图”也不过如此。

    若是平时”沈默肯定要驻足观看,忘情欣赏这华夏民族的伟大活力,给自己的奋斗,增添几分动力。然而如今,他坐在官轿里,却面色凝重”目光阴沉,外面喧哗往来的声音,都成了让人无法肃静的噪音。

    与余寅分开后,他便火速进京,只是在进了京城后,才换上了官轿,放慢了速度,向着皇宫方向缓缓行去……

    文渊阁中”阁老们刚刚知道他回京的消息。

    正厅之中”徐阶、李春芳、张居正、陈以勤四位都在”听到这个消息后”表情各异。

    “想不到他这么快回来,真是归心似箭。”,张居正打破沉默,呵呵笑道:“早回来也好,兵部那一摊子,都乱成什么了。”,“这话说的,一出去就是俩月,还不得先让人家歇两天?”李春芳也笑道。

    “还是会先来内阁报个到的。”张居正看看徐阶。

    “也对,总要先来见过师相,交了差再回去。”李春芳颌首道。

    徐阶看看张居正”再看看李春芳,点点头没有说话。

    陈以勤也不动声色,但是嘴角微微上翘”怎么看,都像挂着一丝冷笑。

    说完几句闲话,几位阁老便接着办公,但厅中的气氛却有些异样,从不出错的李春芳,接连写错字”废纸一团团的往篓子扔;办公效率奇高的张居正,把一份奏章翻过来、覆过去地看了又看。徐阁老虽仍泰然自若,却接连去了两趟茅房……

    面向来目不斜视的陈以勤”视线却在那师徒三人的脸上飘来飘去,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终于”徐阁老似乎不愿再在厅中待下去”只留下一句:,江南回来了”让他去找我。,便颤巍巍回自己的值房了。

    回到首辅值房中,徐阶也不再刻意精神”老仆人徐福帮他除下蟒袍官靴,换上舒适的藏蓝五蝠捧寿大襟袍,黛面软底鞋。他个子不高、面容温和”没了那身威严的蟒袍玉带,其实与一般的huā甲老人,也没什么区别。

    “老夫静一会儿。”徐阶缓缓靠在躺椅上”对徐福道:“除了沈相之外”其余人一概不见。”

    “李相、张相也不见?”,徐福轻声问道。

    “……”徐阶沉默片刻,方微不可闻道:“不见。”

    福躬身退下”把门轻轻关上,值房中顿时安静下来。

    徐阶靠在躺椅上,一动也不动”两只眼盯着檀香炉中的淡淡白烟,他竟然开始想念高拱了……这个荒唐的念头”谁听了都是不信的,然而这是真的。有些人,在你眼前的时候,你恨不得他永远消失,但他一旦消失了,才知道这人其实是不可缺少的。

    纵使睿智如徐阶,也难以避免当局者迷的毛病。高拱在时,他只看到了对方和自己理念不同、飞扬跋扈、跃跃欲试,是自己最大的威胁。却没意识到,他其实是整个朝局中,极特殊的一环”这个深沐皇恩、敢于任怨的家伙存在一天,就能把中官压制住,就能让言官不敢太放肆,就能让那些野心家收起野心一如果自己不出手的话,徐阶之后是高拱”此乃天定,谁也无法翻盘!后面人只有老老实实排队等上位”根本生不起插队的心思,只能收起野心,好好的办差。

    ,要是那样的话,该多好啊,徐阶长长的叹息一声,没了高拱这面挡箭牌、这堵挡风墙,自己只能直面内外廷的重重矛盾。以自己专门任恩的性格,无法像高拱那样不计后果的行那霹雳手段,更无法向自己一直倚为干城的言官下手”结果两边都气焰嚣张,竟把这朝堂当成了战场”文攻武斗、你死我活”造成了极恶劣的影响。

    但更让他伤神的,是内阁中人心的变化”他的弟子门生们,不愿再被动接受安排,他们要主动出击,彻底掌握主动!因为身处漩涡中心,聪明如他们能看出来,随着师相与皇帝几近决裂,两人必不能长久共存”要么首辅换个皇帝,要么皇帝换个首辅当然,前一种可能性,不存在。

    就连向来最老实的那个,都开始搞小动作了,学生们的心思,徐阶还有什么看不明白?打个不恰当的比方,这就像皇帝废了太子之后”其余的皇子必然会生出凯觎的心思,徐阶除掉了高拱也是一样的效果。

    其实他们在私下里搞的小动作,徐阶都洞若观火,然而他自己也感到情况不妙,可能时日无多,所以只能装作不知,甚至连他们狐假虎威,冒用自己的力量,徐阶都睁一眼、闭一眼。

    他默许了这场权力斗争的发生,因为这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他不可能再把恨死自己的高拱召回来”恢复秩*,但人总不能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大明朝再也不能*人同样的麻烦了!

    首辅接班人,不看能力、亲疏,只叙长幼!这是我徐阶的拨乱反正。对于不可控的乱因,“必须要提前消除!

    其实所有人,都低估了徐阶的能量,长久以来的低调行事,他所展示出来的,根本只有冰山一角!即使将来退休了,他也有自信,一样可以保持无与伦比的权威!所以当今天下”在徐阶眼里,够资格称为不可控的”只有三个半而已。

    高拱算一个,所以他滚蛋回家了。杨博算一个,所以被死死压在内阁之外。皇帝算一个”这个徐阶没奈何,只能尽力约束而已。

    还有半个,便是沈默,之所以是半个,是因为师生名分摆在那里,先废了他一半武功。但仅剩一半武功的沈拙言,要对付内阁其余三位,也是……轻而易举的。

    站在最高处,徐阶对子弟们的实力看得清清楚楚,沈默之所以显得与李春芳、张居正差不太多,是因为这个学生”得了自己的真传”把乌龟神功练到了第九重,向来是有十分力气只用一份,把剩下九分藏起来,总让人觉着他不过如此。若是他真把全部力量使出来”张居正也好、李春芳也罢,根本不是他手下一合之敌。无它,实力悬殊太大矣!

    徐阶不是没想过削弱他,虽然碍着师生名分,不好霸王硬上弓。但这些年来,他算计沈默还少吗?可以说坑爹也没这个坑法的。然而越是交手,才越发现他的厉害,这个小子把太极练到了极致,不管自己使多大暗劲儿”他都能不露痕迹的化解掉,甚至还会奉还回来”让自己暗中吐血好几回。

    他不得不承认,现如今除非撕破脸,和他明着干仗,否则自己也拿他无可奈何了。然而,真要那样的话,自己也就完蛋了……,师生师生,不光学生要顺从老师,老师也要爱护学生啊!

    要是沈默现在五十岁的话”徐阶肯定毫不犹豫的选他。但他才三十出头而已,前面有两位年长的师兄,要拨乱反正,要长幼有序,就只能让这个强大的小弟子靠边站……

    所以徐阶虽没有亲自出手”但一切事情的发生,都是在他的心意之中,那些自以为是的幕后黑手”在他眼中,不过是棋子而已。

    天下这盘棋,够资格对弈者,寥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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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竟要用这种下作手段”徐阶疲惫的叹息一声”对于利用这种手段击败这个最优秀的学生”徐阁老心有不忍,然而为了大明计”他不得不行此下策。按照对沈默了解,虽然肯定一肚子邪火,但也一定会来找自己讲和的……撕破脸对谁都没好处”想要保全自己的名声”沈默只能暂时低头。这个学生太像自己了,徐阶只需以己度人”就可以猜出他的想法。

    ,我会和他好好谈谈”徐阶心中早有盘算:,虽然内阁没了他的位子,但我要保住他,位子也给他安排好了”东南还是在他手里,我更放心。他是个识时务的人,一定会答应的……,想到这,他坐起身子,对外面道:“去问问,江南到哪里了?”

    外面也在时刻关注沈默的动向,很快便有回话道:“沈相进城后没回家”轿子直奔东安门来了。”,这一声,不仅让徐阶神色稍安,也让大厅中侧耳听着的几人,放下了心”显然,大家的判断没有错,沈默始终是理智的……,陈以勤终于忍不住起身,就要往外走。

    “陈相,您去干吗?”张居正的声音响起。

    “透透气”屋里太臭!”,陈以勤哼一声,拂袖而去。

    “臭吗?”张居正和李春芳对视一眼”摇头道:“莫名其妙。”

    “是啊,今儿都怪怪的。”李春芳也点头道,便继续低头办公。

    众人便安下心,等着沈默踏入会极门,只要他进来,则大事定矣……

    “已经上了长安街,正朝这儿走呢。”,见阁老们关心,禀报自然相连不断。

    “到了午门,进来了。”一声声禀报”让众人心里愈加安定。

    “没往咱这边拐,他直接往皇极门去了。”然而这一声,却让所有人都愣住了。他不回内阁”往内宫去干什么?这不合规矩啊……

    徐阶一下坐起来,险些脑溢血……

    皇极门前,一身风尘的大明太子太保、东阁大学士,前去南京办事钦差”沈默沈拙言,面无表情的站立在那里,看都没看一眼身后的会极门。!~![(m)無彈窗閱讀]

第八零八章 意外(中)

    .站在高大庄严的皇极门前”沈默抬头望了望天空的太阳,光芒万丈、如此耀眼。

    他的耳边回响起,进城时沈明臣说的话:“大人,您要慎重考虑,这样做的代价,实在太大了,一直以来的坚持,岂不全都白费?”

    “可是这次的对手太强,天时地利人和”有心算无心,我再和他们按规矩来,就只能被赶出内阁了……”,”安静的车厢中,沈默的声音十分疲惫。

    “退一步,有时海阔天空。”沈明臣深知沈默的理念,更知道背叛自己的理念,是多么的痛苦。

    “不,只会步步受制,几乎没有再入阁的可能。”沈默萧索的摇摇头道:“况且如今之东南,看起来好似烈火烹油、鲜huā着锦,实际却还很童稚,没有一棵遮风避雨的大树,是禁不起风吹雨打的。”,说着朝沈明臣勉强一笑道:“这一次我不能输,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大人好像变了。”沈明臣低声道。

    “句章,我俩从前都天真了,二位寅先生说得对”沈默深深望着他”声音渐渐坚定起来道:,“你守不守规矩,根本不会影响到别人,要想让所有人都守你的规矩,办法只有一个,就是由你来制定规矩,不遵守者出局。除此之外,别无他途!”

    ,除此之外,别无他途”沈默心中默念,把最后一丝犹豫消灭干净。刺目的阳光把他映得浑身金光,以至于守门的禁卫,“必须手搭凉棚,才能看清来人,赶紧上前行礼道:“原来是沈相,您这是要去面圣?”,沈默点点头,目光却越过他,落在一个匆匆走来的太监身上”那是皇极门的守门宦官。

    那禁卫也听到身后的脚步声”看到是上峰来了,便闭嘴站到一边。

    “哎呦,是……沈相爷。”,那太监见被注视了,连忙放慢脚步,装作不是特意赶来的样子,朝沈默笑眯眯的行礼道:“奴婢给您请安了……”只是肺活量太小,不能马上调匀呼吸,说话都带喘。

    “这位公公有礼。”沈默拿出出入禁宫的腰牌道:“本官要去面圣。”,“哎呦……”,”太监也不接他的腰牌,而是一副,你来得不巧,的模样道:“乾清宫管事知会,七天后是杜太后的忌辰”皇上要焚香斋戒,这段时间不见外臣。”说着陪笑道:“您请过几日再来。”

    “孝恪太后的忌辰,是下月初。”沈默微一沉毕,面无表情的看着那太监道:“今天是廿九,皇上要斋瞧的话,似乎明天才开始。”

    “这个”那太监没想到,他能把杜太后的忌辰,记得这么清楚”瞠目结舌之余”强辩道:“反正上面这么知会的,咱家也只有依命行事了。”,“这上面,是指的皇上”,”沈默轻吁口气道:“还是哪位公公。”

    “当然是……”,”那太监话未说完,却听沈默冷冷道:“本官会向皇上求证的。”

    “呃……”那太监硬生生的咽下,皇上,二字,小声道:“乾清宫传话”羊未说明是否是上谕。”,沈默的目光飘向远处,他看到在那皇极殿廊柱之后,一个红色的身影一闪而过,八成就是冯保。他心里的火,已经把头发都点着了”但毕竟在官场这座八卦炉中,炼到了内阁大学士的位子,一点情绪波动都没有”淡淡吩咐道:“你把冯保叫来,或者我自己去问。”

    “这个……”,太监就在那里纠结开了”这个,了半天”也不说是去还是不去,。

    “不想去,就放我过去。”沈默便要迈步往里走。

    “沈阁老”哎,沈阁老……”太监赶紧下意识把他拦住”一脸哀求的小声道:“您老行行好,这要是把您放过去,小得屁股就得开了huā”

    “这么说”是有人让你拦住我?”沈默和他近距一尺,目光似乎能把他看透一般。

    “这个……您就别为难奴婢了。”那太监快要哭出来了。

    “我教你个不为难的办法……”沈默轻叹一声,示意他附耳过来。

    那太监便把头凑过来,一脸小意道:“谢阁老体恤。”

    话音未落,啪的一掌已经扇在他的脸上!那太监毫无防备,被这一耳刮子扇得在原地打了转,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眼冒金星被打懵了。

    一众禁军看傻了,全都张大嘴巴,瞧着在那转动手腕的沈阁老”都没有上前去搀扶一下守门太监的。

    “本官有出入禁宫之腰牌”非宫禁、特旨不得阻拦!”,沈默严厉的声音在城门洞内回荡:“尔区区阉竖,竟敢私自阻拦于我,这一巴掌是让你长个记性,若有下次,本官必将上达天听,让皇上裁决!”,说完,便在一众禁军的目送下,迈步进了内宫。

    待他走远了,禁军们才想到把公公扶起来,本以为他肯定要恨死沈默了”谁知他却轻抚着半边猪头,深情的望着沈默的背影道:“沈阁老真厚道啊……”

    众禁军心说,这不是被打坏脑壳吧……

    沈默来到乾清宫外,冯保带着笑迎了上来:“奴婢给沈相请安”您这么早就回京了,还以为得在南方过年呢。”

    沈默打量他一眼,这厮虽然强作平静,但两腮稍带红晕,气息也不太匀”八成是刚从外面跑回来。但他也不点破,只是淡淡道:“是啊,意外吧。”

    “呵呵,瞧您说的……”,冯保一脸坦然的笑道:“皇上一直念叨您呢,奴婢当然希望您早回来了。”

    “是吗?”沈默似笑非笑道:“我要面圣,不知方不方便?”

    “方便方便,您来的真巧了”皇上明儿就要斋*,再晚半日便得等七天了。”冯保陪笑道:“奴婢这就去通禀。”他想一句话把自己摘清,沈默也不拆穿他,点点头”便等着他去通禀。

    大约过了一刻钟”冯保宣进。

    西暖阁中”隆庆皇帝头带翼善冠,身穿盘领宽袖的盘龙袍,兴冲冲的迎了出来,朝刚进殿门的沈默笑道:,“先生竟这早回来了,倒让朕好生惊喜。”

    “微臣参见皇上……”沈默一撩袍角,便伏跪于地,大礼参拜。

    “快起来,没有外人,不必多礼。”,隆庆竟伸手去扶沈默”让一旁的冯保猛然意识到”自己和那人都是痴念了。

    沈默哪能让隆庆去扶,顺势起来,君臣到里间炕上就坐。

    隆庆歪在明黄色的靠枕上”笑问道:“先生何时返京?”,“回皇上”,”沈默在炕沿上搁了小半屁股,保持正襟危坐道:“半个时辰前进京。”

    “哦……”隆庆奇怪道:,“这么说,一进京就来朕这儿了?”

    “喜是。”沈默点头道。

    “可有什么事?”隆庆微微紧张,这太反常了,若不是有什么大事”沈师傅不可能这么急看见自己:“师傅请说吧。”

    “一桩小事而已。”沈默点头道:“微臣在南方听说,皇上命东厂,将前东南总督胡鼻宪押解进京,不知可有此事?”

    “哦……”隆庆挠挠额头”想了想,想不起这码子事儿,便对外间道:“冯保”朕有派东厂去抓过人吗?”,“好像有这码子事儿”冯保是个灵精的,这时候哪会惹火烧身,赶紧恭声答道:“不过奴婢对东厂的事儿不清楚,还是招滕祥来问问吧。”,“朕想起来了……”一说滕祥,隆庆倒想起来了,轻拍下额头:“好像上个月”内阁递了个本子,票拟说:,伪造圣旨”视同谋反”着有司立即收押进京。,朕问你”这事儿归谁管,你说滕祥。”

    “还是万岁记性好”奴婢也想起了。”冯保赶紧给自己一耳光道:“确实是奴婢叫滕祥来的。

    “什么猪脑子。”皇帝啐他一声,转而对沈默道:“怎么”这案子有何不妥?”,“案件本身如何,微臣并不知情,亦不敢多言。”沈默从炕沿起来,躬身道:“微臣要请陛下恕罪,微臣斗胆将拱卫司派给我的锦衣卫,派去一路护送胡宗宪来京。”

    “哦……”皇帝吃惊不小道:“你们是何关系?”,“一者,他是微臣的老上司,老战友。”,沈默轻声道:“二者”四年前”微臣奉命巡视东南,实则是领了暗旨,要解除他的兵权。”

    “竟然是这样?”隆庆知道沈默曾经略东南,却没想到,其中竟还有这样一层,不由起了探究之心”问道:“为什么要解他的兵权?”

    “飞鸟尽、良弓藏,此乃君臣相宜之道。”沈默语调平淡道:,“当时他掌六省之兵,功高盖世,已成朝廷隐忧”去其兵权,乃是题中应有之义。”,顿一顿道:“况且当时”有言官攻击他为严党,说他与海寇头目王直、徐海等人皆为同乡”其所任蒋州、陈可愿等人都是海寇奸细。他还在王直解往京城途中,偷偷将其释放,且许徐海任海防官,与王直约誓和好,丧权辱国,丢尽祖宗的脸”这才换来了所谓的,和平,……,便认定胡宗宪所谓的功绩,不过是仗着天高皇帝远,自导自演、自吹自擂的一出闹剧而已,与仇鸾之辈没有区别,请先帝明法典、正视听,立刻撤销他一切职务,将他枷送京城受审。”,“言官就是这样,一派迂腐之言!”皇帝皱眉道:“沈师傅说过,时间是最好的试金石。朕看东南现在挺好的,倭寇也没了,百姓也安生了。王直徐海之流,也被改造成了海上的护航队,还替朝廷出兵去救吕宋”完全的洗心草面,重新做人了,;浪子回头金不换嘛。”,说着一摆手,给胡宗宪定性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胡宗宪做得很好嘛!”,他当然要说好了,徐海、王直那什么“皇家护航队”已经把今年的一百万两孝敬如数奉上”让皇上的荷包一下鼓起来。

    男人呀,有钱才能有底气”皇帝也不例外。有了钱,他才能完成早就许下的承诺,给嫔妃们添置首饰”不用再一想起这事儿就不举。才能想玩什么玩什么”想怎么玩怎么玩,而不用看外廷的脸色。不管别人怎么看徐海、王直,但在隆庆眼里,那就是赵公财神和关公财神啊!只要他们不上岸祸害老百姓,皇帝还是要保他们的。

    加之隆庆对言官已经腻味到极点,听了沈默讲述当年的公案,他便下意识的为当事人开脱起来。

    “皇上英明。”沈默的马屁依然保持低水平,恭声道:,“先帝也是这样说的。先帝在当初的圣旨上言道:,都说胡宗宪依附严嵩,实则他不是严嵩一党,自任职御史后都是朕升用他”已经**年了。而且当初因降服王直而封赏他,现在如果加罪,今后谁为我做事呢?让他回籍闲住就好了。,对胡宗宪既往不咎”命其体面退休,这正是先帝对微臣的指示,微臣也是这样传达给他的。结果他也表现的十分有风度,既没有抱怨,也没提什么要求,十分配合的以兵部尚书卸任,并称病致仕”为先帝和朝廷避免了一场,苛待功臣,的非议。”

    听了沈默讲述的前尘旧事,隆庆不禁沉吟道:“是大明欠胡宗宪的。”

    “如果事情就此打住,大明不欠他的”沈默长叹一声道:“因为胡宗宪固然功高盖世,但也确实有不对的地方,功是功过走过”本不能抵消的。然而天恩如海,先帝赦免了他的罪过,使其可以荣休,便已酬谢了他的功绩。”他神色一黯道:“然而”臣万万想不到”竟然又起风波”让安享晚年的老哥再陷囹圄,要受那千里槛送之辱,”,说着语调哽咽起来道:“微臣昔日对他的凿凿承诺,犹在耳边,他是那样的相信我,撤手的那样彻底。嗯不到仅仅过去四年”我就……他就……”话到此,眼泪滚滚,再也说不下去。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更何况向来在隆庆心中,以睿智、豁达、无所不能的形象出现的沈师傅……

    隆庆便跟着两眼通红”没穿鞋就下地拉起沈默道:“师傅忠义,锦衣卫是该派的,此事不要放在心上。”说着抽抽酸涩的鼻头,低声道:“胡宗宪的事情,是朕孟浪了,既然先帝已经盖棺定论,朕就不该再反复。我这就拟旨放人,老师不要难过了。”

    “不……”,沈默摇头道:“皇上口含天宪”金口玉言,岂能自相矛盾?”

    “唉,无妨无妨。”隆庆却很看得开道:“朕这个皇帝,哪还有什么威信?反复一会,也属正常。”

    “皇上的恩情似海,微臣铭感五内,然而比起皇上的威信,臣与胡宗宪不过区区二臣子而已,不能因小失大。”,沈默嘶声道:“微臣没有尽到对胡宗宪的承诺,已是不义。若是再让皇上背信,微臣又是不忠,不忠不义之徒”有何颜面立于朝堂?臣请皇上收回成命!”

    听了沈默的话,隆庆眼圈彻底红了“心中无限熨帖道:,这才是真正为我着想的人啊。,他从小缺少关爱,也就特别珍惜关爱,别人对他好一分,他就要以十分相报,在凉薄成性的帝王行列中,却是异类……朱家皇帝更像人,这句话是有道理的。

    所以见沈默越为自己着想”他就越要为沈默付出,坚持的一摆手道:“此事朕意已决,师傅不要再说了”便对冯保道:“拟制!”

    “如果皇上真要这样……”,”沈默伸手摘下头上的乌纱,红着眼送到皇帝面前,坚决道:“请皇上先将微臣打为庶民,永不叙用,再赦免胡宗宪!否则不足以示天威、正人心!”

    君臣就这样僵持起来,这时冯保出来分解道:“皇上,既然沈相如此坚决,必然有他的想法,何不听完再说呢?”

    “也是。”隆庆有些不好意思道:“是朕激动了,师傅快起来”咱们委着说。”

    冯保赶紧上前把沈默搀起”还将他的官帽小心拿起,用袖子擦了擦,双手奉上。

    沈默接过来,也不戴,只是抱在手中,轻声道:“微臣的本意”绝不是触犯皇上的权威,所以即使听说胡宗宪被捕进京后,我也希望能通过三法司会审,或是还他青白”或是给他定罪。微臣已经打算,接受任何公正的结果……”其实这段台词原先不是这样的,但那些蠢货给了他撇清自己的机会,沈默当然要临时修改了:“大不了一命赔一命”我去阴曹地府向他道歉就是。”

    “那可不行!”,隆庆吓得一哆嗦,但很快反应过来道:“那又发生了什么事情,让师傅不得不改变主意呢?”

    “因为……”沈默目光中”满是痛恨、愤怒和担忧,配上他略微扭曲的表情,将其心情表现的淋漓尽致:,“那些保护胡宗宪的锦衣卫来报,押解队伍在山东境内偏离了官道,与那告发他的佥都御史万伦、山东巡按胡言清,在一个叫夏镇的偏僻地方会合了!”,!~![(m)無彈窗閱讀]

第八零八章 意外(下)

    .隆庆虽然反应慢一些,但并不傻,甚至有些看透世情的庸俗智慧。

    他对高拱的依赖,对沈默的信任,对内侍的包庇纵容,无不体现了这一心理。然而这不代表,他的信任是无原则的”一旦突破他的底线,则必将引来天雷滚滚。

    但他终究是个仁慈的皇帝”所谓逆鳞不过寥寥,一曰,欺瞒圣听,二曰,内外勾结而已。恰好,沈默告这一状,就把他这两大逆鳞都触到了……

    “他们想要干什么?”隆庆那张温和的面孔,开始表情僵硬起来:,“想要干什么?!”,皇帝不能不气愤,内外廷整天在他面前打成一团浆糊,怎么出了京城又勾结起来?莫不是所有人都在做戏?还是把他这个皇帝当猴耍?

    “这正是蹊跷之处。”沈默沉声道:“微臣担心他们会私设法堂,严刑逼供,以在进京之前”便屈打成招、造成既成事实”说着朝隆庆深深施礼道:“微臣星夜进京,唐突面圣,别无他求,只求能给胡宗宪合法的审判,正人心,靖浮言,莫让天下人齿冷!”

    “师傅说,该当如何?”隆庆突出一口浊气,温声问他道。

    “请皇上下圣旨,火速发往夏镇,阻止他们刑讯逼供。”沈默朗声道:“使胡宗宪能安全抵京”再行审判。”

    “原来如此”隆庆不由暗道:,我这老师也太小心了,为这么点小事儿”值得这样着急上火吗?,但心中还是十分欣慰的,知道沈师傅是处处考虑皇帝的权威”真心为自己着想才会这样。于是他不假思索道:“冯保”拟旨。”

    冯保那边早准备好,提笔站在小几边上,将隆庆口谕:“着镇抚司火速缇骑南下,捉拿一干欺君瞒上的奴才还有那几个胆大包天的御史”并护送宗宪进京,不得有误”润色之后,写成了条子,奉给皇帝过目。

    隆庆看两眼,便让他快去传旨,然后对沈默温言道:“先生一路劳顿,快回去歇息吧,待养足了精神再来……宫里宫外乱成一团,连朕都看不下去了。”顿一顿,低声道:,“朕现在,只信得过你,好歹咱们合计出个对策来。”

    “微臣惶恐,皇上息怒”,”沈默深施一礼道:“越是生气时,就越得慢慢来”不能让怒火干扰了圣断。”

    “朕晓得了。”隆庆挤出一丝笑容,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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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和皇帝说了几句,沈默便告退出来。

    出了暖阁,见冯保候在那里。方才在里面,这厮倒是十分识趣”言语间大有卖好之意,沈默也就不跟他计较宫门之事”站住脚道:“公公在等我?”

    “公公担不起”您还是叫我贱名吧”冯保小心陪着笑道:,“奴婢向阁老讨个见谅,皇极门那儿的误会,归根结底是奴婢没交代清楚,下面的蠢材又不长眼睛”阁老千万别往心里去。”

    “呵呵”沈默笑笑,想到一个笑话,每个说,呵呵,的人,心里想得都是:“我干你大爷的”于是淡淡道:“无妨,只要不再有下次就好。”

    “肯定下不为例”下不为例。”冯保身子前倾,侧让开去路,伸手肃客道:“阁老请。

    “公公请。”沈默点点头”便迈步往外走去,冯保落下半个身位”才小碎步跟上”小声道:“阁老,东厂的事情,可跟奴婢没有半点关系。”说着苦着脸道:,“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咱当时,只是不想便宜了外廷和镇抚司,却没想着和您老过不去。”

    沈默看他一眼,笑起来道:“公公,你顺拐了。”

    “啊……”,冯保赶紧调整脚步,手慌脚乱一阵子,才意识到自己被耍了”哭笑不得道:“大人,您还有闲心开玩笑?”

    “再苦也要苦中作乐。”沈默淡淡道:“留步吧。”

    “是”,”冯保知道他这是放过自己了,不由暗暗松口气,看着沈默走远的身影,心说:,烧冷灶固然回报大,却也有血本无归的可能,干嘛要放着现成的热灶不烧,去冒那风险呢?虽然沈阁老不像那位那样贴近,但他的身份,还有和皇上的关系在那里,当然不用上杆子巴结宫里。不过原先和他交好的黄锦和马森都不在了,他肯定也需要内援。比起别人来,还是我和他关系近些”转念一想,那冷灶也是大有希望的,至少后台硬、手段高、懂权衡”十分有成大事的气象”要这么放弃了也可惜。

    想来想去,还是冷灶热灶一起烧,这样虽然辛苦点,但要更加保险啊!打定了主意,他便直起身来,赶紧回去饲候。因为这会儿,皇上肯定火大,要找他的美人消火去肿,自巳得赶紧张罗好了,然后抽空去找那老东西回禀一声。

    一想到那老东西,冯保就倒抽冷气,这老棺材瓤子实在是太厉害了,别看司礼监的几个耀武扬威、不可一世”可在他面前,就像蚂蚱瞎蹦蹬一样,轻描淡写的,全都被算计进去了。现在沈阁老这一告状,那几人的命运也就注定了。

    想到这,冯保不禁暗暗庆幸,要不是那老东西选定自己帮手,八成自个也得被他算计进去,落个灰灰的下场。

    ,比起这些成了精的家伙”自己还真是太幼稚了,得好好跟着学啊。,谦虚好学的冯公公如是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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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提那死太监去作了甚,单说沈默离了皇帝那,便回到了内阁”正好与往外走的张居正碰上。

    “哎呀,你果然回来了。”,张居正一脸惊喜道:“方才听人说”看到你进宫了,我还不信,说哪能回来的这么快呢。”

    “呵呵……”沈默又,呵呵、”也朝他笑道:“你这是作甚?”,“呃”去趟户部。”张居正笑道:“快进去吧,老师见到你回来,肯定很高兴。”

    默朝他叉叉手,目送着张居正离去,才转过身来,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大步走进了内阁之中。

    先去了正厅,只有陈以勤一个人在,室友之间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毕竟一间屋里睡觉的日子”比和家里老婆都多,两人也有了默契。就那么互相看了看”一些信息便传递给了对方。

    然后陈以勤一指首辅值房道:“等你俩时辰子,午饭都没吃。”这话的信息量十分丰富,足够沈默把握徐阶的态度和立场了。

    “真是罪过。”沈默轻声道:“那我先去见过元翁了。”

    陈以勤点点头,不再说话。

    沈默便来到首辅值房外,轻轻叩响了徐阶的房门,老仆人徐福开门出来,一看是沈默”,小声歉意道:,“沈相”我家老爷刚睡下”

    “不急不急。”沈默微笑道:“我在外间等等吧。”

    “您请。”徐福对他的反应一点不意外”侧身让开肃客,沈默便蹑手蹑脚的进来,在外间的茶几边坐下。徐福要给他上茶,也被沈默用手势阻止,让他保持安静。于是两人便一个站一个坐”都如木雕一般,不动一动,唯恐发出声音”扰了老徐阶的梦。

    一帘之隔的里间,徐阶躺在床上”身上盖着薄薄的绸被,也是一动不动,不发出一点声音,但他的两眼,却是睁着的。徐阁老不是张飞,所以他根本没睡着。倒不是他为了找平衡”让沈默也等等自己,堂娶首相还没那么幼稚。

    就在沈默到来之前,张居正过来了”两人密谈一番,前者便去了都察院,徐阶则感到一阵力不从心,在徐福的搀扶下,回到里间休息。刚躺下没多会儿,沈默便来了。

    但徐阶不想马上见沈默,他得把满心满脸的挫败感消化掉,他得恢复自信和气势,才能出现在这个已经无法战胜的学生面前。这不是说沈默已经比徐阶强大,事实上,到现在徐阶也不觉着,沈默能撼动自己的地位,学生在老师面前”天然就吃亏”更何况他沈默在朝廷的势力,要有大半可以划入徐党之列。

    然而沈默在必输的局面下”竟越过自己”选择了向皇帝求助,这完全出乎了徐阶的意料要知道,这种同门之间的矛盾,向来都是由老师来裁决调解的。所以徐阶原先笃定,沈默一定会来找自己的。

    这里不得不说一句”久居上位者往往会犯这种主观代替客观的错误。以为沈默哪怕意识到,这里面有自己推波助澜,也会在师生大义的约束下故作不知,而只把几个同门当成对手。殊不知,沈默已经不值他这个老师久矣,之所以一直忍气吞声,只是等不到机会而已。如今事情发展下去,必然会给沈默制造一个宽松的舆论环境,当然要趁机爆他的老菊huā了!

    结果,沈默破坏了文臣的规矩,联合了皇权,胜负的天平一下子便倒过来了……一个简单的算术,他徐阁老再大,大不过皇帝,使出吃奶的力气,也不过是打个平手。现在加上沈默这根粗壮的稻草”必然要压垮他这头不堪重负的老骖驻了。

    真所谓,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眼下不壮士断臂、弃子求活”是绝对不行了。徐阁老很清楚,只有拿出足够的诚意来,才能过了这一关。哪怕日后再找回来呢,这次也必须要先低头了。不愧是乌龟神功派的当代掌门人,哪怕向自己的学生低头,也没有丝毫心理障碍。

    但该断哪一肢”弃多少子”才恰到好处呢?徐阁老陷入了纠结与权衡之中……外间里,沈默不相信徐阶这时候能睡着了,但既然装睡,那就安静的等着呗。到后来,他竟坐在那儿打起了盹……,连日奔波,他早就困乏至极,岂是昨日一晚能歇息过来的?

    听着外间竟响起了轻微的斯声,徐阶不由苦笑”躺着的睡不着,坐着的倒打起呼噜来了。“这正说明了,现在双方的处境高下。,徐阶暗叹一声,缓缓坐起身来,穿鞋下地。

    外间里,徐福听到动静,赶紧从外间的暖炉上,提一壶温水进来,先倒在洗脸架上的水盆中,然后搬过一把椅子,摆在架前”竟一点声音都没发出。

    徐阶走到椅子前坐下,虽然只是小憩,但他的发髻还是有些歪了,必须要打开重梳。徐福在后面解开发带”熟练的打散了他的发髻,满头银灰色的长发便披了下来。徐福又拿出一把篦子从前往后替他轻轻地梳下来,然后一只手从脑后捋到发根一握,将长发提了上去,又拿篦子从后面往头顶梳理”梳上去后篦子便定在发根的稍上处,然后一手提着长发,一手将一根发带在发根处绕过,拽着一端,用嘴咬着另一端,穿过去手一紧,然后双手将发带系好了结”再取下篦于绕着束发盘旋”长发便拧成了一缕,打好了结,再用一根发带细细系上,插上一根玉葱徐阶看了看镜中那苍老的容颜”突然有些索然,站了起来,拿起了面巾”轻声对外面道:“进来说话吧。”

    沈默自然早醒了,闻言掀开帘子走进来”恭声道:“学生拜见师相。”

    “不必多礼。”徐阶已经洗完了脸”抬起胳膊,让徐福将藏蓝大襟袍穿到身上,缓缓道:“你回来的很早。”

    默看到徐阶”并没有摆出那副慈祥面目,便知道他要跟自己摊牌了”就也不再屁话道:“因为学生急着告状。”

    “告谁的状?”徐阶苍老的声音中,竟透着微不可察的心惊。

    “东厂。”沈默轻声回道:“学生听说他们,把犯官私自带离了官道”去某处隐秘场所刑讯。”

    “多大点事儿。”徐阶暗暗松了口气:“让你这么沉不住气?”

    “判杳确实不大。”沈默心说:,却能要我的命”要不是他心系胡宗宪的安危,提前启程返京,又知道了胡宗宪已经被捕,才换人不换马”提前数日抵京,想要逃过这一劫,只能祈祷胡宗宪宁死不屈了。

    但就算胡宗宪不招的话,对方也能定他的罪,将其明刑正典。那样的话”沈默将处于极其被动的境地。就如二十年多前的徐阶,眼看着夏言下狱处死,却无法为其申辩。因为两人关系太近,一旦为其出头,则沦为同党,被人攻汗。而要是不说话的话,则会被视为胆小懦弱、忘恩负义,被所有人鄙夷。当年徐阁老选择了保存自己,然后用了十多年时间,才渐渐从负面评价中走出来,恢复了名声。

    沈默的处境,要比徐[文字--%138看书网%--阶当年还糟糕,毕竟那时候,没有人把徐阶当成威胁,他只是被牵连进去而已。而现在,沈默却是对方真正要算计的人。可以想象,不论自己做哪种选择,都会落入道德的下风,招来舆论的抨击。当这种攻击到了一定程度,他承受不了时,就只能步高拱的后尘。

    然而,沈默的迅速回京,扰乱了对方的心神。本以为稳操胜券的对手”担忧他强大的影响力,为免夜长梦多”便决定中途突审胡宗宪,问出口供”盖棺定论!那就算皇帝也救不了他了……

    可以说,这手很果断,也无可指责。然而沈默一回京,不来求和,却去找皇帝求援,显然他有信心,夏镇那边审不出结果,所以才大胆的反将一军!

    如果他所料不错的话,这一将,至少要抽子,甚至反复抽子,改变整个棋局。

    这才让徐阁老这个大国手”也苦恼得瘫在床上。

    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就是山东那边已经问出口供,则沈默必输无疑。如果换成对手是别人,徐阶还是会有所期盼的,但换成是沈默,徐阁老就没指望了,这厮既然敢不求和,就说明那边没什么戏了,反而要成为一招臭棋,被他活活玩死。

    所以山东那边的结果还没出来,这边徐阶就已经不抱希望了,索性光棍一些,主动求和。

    愣了片刻,徐阶才回过神来,问道:“方才你说什么?”

    “学生说。”沈默轻声道:“事情虽然不大,但此例一开,后果不堪设想”所以还是赶回来劝阻了。”!~![(m)無彈窗閱讀]

第八零八章 瓕蔘翳畞礟渋曓(上)

    .见沈默只是将矛头指向了东厂,徐阶暗暗松了口气,这说明他还是有媾和之意的。对于他这种态度”虽有些出乎意料,但再一想,却也在情理之中。

    ,他做这样的选择,可以避免到起不利的舆论,又能安然过关”其实也是明智之举,不愧是我的好弟子。,如是想过,本打定主意大出血的徐阁老,心思又开始活泛起来,若是不用付出太多,就可以安然过关,那可太好不过了。

    还是看看再说。虽然表情不变,但徐阶的语气上,却亲近多了:,“还没吃饭吧,在这儿凑合一顿吧。”,“那就叨扰师相了。”沈默也恢复了往日的温良,仿佛方才的凌厉,只是峥嵘偶露而已。

    于是两人便到外间,桌上已经摆上了饭菜,徐阶坐了主位,沈默打横坐在左侧,给老师斟酒。

    望着他略带疲惫的面容,眉宇间隐现的忧色,以及依然恭谨的行止,徐阶心中竟有些愧疚,多好的学生啊,要是再大个二十岁,自己哪用得着如此费心算计,直接让他接班就是,当然也只是想想,就算沈默现在真的四老五十,徐阶也不会改变主意的。

    两人沉默的吃着饭,徐阶是在等沈默说话,沈默却一声不吭,只是慢条斯理的扒着饭。

    吃得差不多了,徐阶终是先开口道:“胡宗宪一案,都察院难逃干系,真是越来越不像话”竟敢胡乱攀咬,肆意妄为”必须要狠狠整治一番了。”虽然沈默看起来”并没有借机整人的意思,然而徐阶不能得了便宜又卖乖,总得给他个交代。显然”徐阁老准备牺牲掉王廷相一系的人马”来安抚他的怒火。

    当然,也可能有借机敲打言官的想法:“老夫看他该反省反省了,让林润和部应龙先管着院务吧。”

    “师相英明。”沈默虽然另有主意,只是希望先稳住徐阶,然而若是一点要求都没有,反而会引起他的警觉”便声音低沉道:“据学生所知,其实是那王廷相的堂弟王本固,一直在撺掇此事,此人只因为昔日恩怨”便生出这些事端,心胸如此狭隘,手段如此毒辣,此等人物守牧一省,怕非黎民之福。”,“嗯,有道理,这人需要彻查。”徐阶点点头,定定望着沈默道:“你觉着还有什么人参与其中,一并讲出来”为师定严惩不贷。”

    “呵呵”沈默又,呵呵,起来,摇头道:“这事的根源,是胡宗宪和王本固的昔日恩怨,跟旁人的关系倒不大。”顿一下”他低声道:“只是不知,他们如何使动东厂的,两边不是势不两立吗?”

    “唔,”徐阶道:“这件事”老夫会一查到底,给你个交代。

    “学生惶恐不敢。”沈默连忙离席起身道:“老师切勿太过费心,事涉字里,还是难得糊涂的好。”,“好好,老夫自有分寸。”,徐阶笑着颌首道。沈默的意思很明显了”他要都察院的人为此事负责,并投诉有人在搞小动作,希望他加以惩戒。

    如此简单的要求,大大低于徐阶的预期”自然在满口答应之余”也要细想其真实心思。徐阶知道”忍常人不能忍,必有非常之所图,最好的例子就是自己……今日的自己好比昨日的严嵩”今日的沈默好比昨日的自己,只要前者在一天,后者就没有赢的希望,所以不争一时一地,谨遵太祖皇帝的教诲,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只是想用我的招数打败为师,怎么可能呢?你的策略我洞若观火,是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的!

    老夫不会像严嵩那样,都昏聩腐朽了还赖着不走,老夫至多待到七十,就抽身而退。到那时我的接班人也成熟起来”布置也已经固若金汤”就算回到松江老家,这大明朝也依然没人敢动我一根汗毛!拙言啊拙言”不是你不优秀,只是有为师在,就没有你的出头之日……,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凵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当然那些阴暗的想法,必须要深埋心底”对于如此懂事的学生”徐阶还是要宽慰一番的。他轻拍着沈默的手背,温声道:“有你这样的好学生,老师十分欣慰啊。”

    “老师谬赞了。”沈默忙谦虚道。

    “不是谬赞。”徐阶摆手道:“在这个世上,有时候弟子比儿子还好。南京的事情你处理的很好”让士林好评如潮,老师也与有荣焉。”,“学生不过是仗着有老师撑腰,壮着胆子大包大揽而已。”沈默只感到一阵恶心,但说起这种没营养的话,完全不需过大脑。

    “不能这样说。”徐阶正色道:“东南庙大菩萨多,那些大家族枝繁--%138看书网%--悠道:“我来问道无余话”云在青天水在瓶“这是唐朝李翱的《问道诗》”我最喜欢的是最后一句,云在青天水在瓶,。”

    “云在青天水在瓶?”沈明臣道:,“谁是云,谁又是水?”,“天上的是云”,”王寅淡淡道:“瓶中的是水。”

    “什么意思?”,沈明臣皱眉道:“难道为了保证云在天上”就不管瓶里的水了吗?”

    “句章,你这么聪明的人”,”王寅轻声道:“不会猜不到,君房去做什么了吧?”

    “他那只是预防万一而已。”沈明臣脸色难看道:“他还是要听大人的!”,说着面现不忍之色道:“十岳公”你我在大帅帐下效力多年,他也始终对我们解衣衣之、推食食之,虽然最后不欢而散,但这份香火情却是实打实的。”

    王寅点点头,没有说话。

    “冉们还是得尽力劝大人”,沈明臣压低声音道:“就先放过这次,总得保住大帅一条性命吧。”

    王寅没有回答他,只是淡淡问道:“大人为何到现在还没来?”

    “跟老婆孩子亲热呢,总得吃了团圆饭再来吧。”,沈明臣若无其事道。

    “自欺欺人。”王寅冷哼一声道:“大人哪次回来,不是先到前面来?何况这样紧张好时刻,他不是离家一年半载。”

    “你是说”沈明臣的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道:“大人已有决断?”

    “若非如此。”王寅缓缓道:“也不至于”迟迟无法面对我俩。”

    “不可能……”沈明臣脸色剧变道:“大人宅心仁厚,最重情义!”

    “我看你是昏了头!”王寅断喝一声,打断他说话,狠狠啐一。道:“你是个无足轻重的文人,当然可以谈情义,但大人是做大事的!你想让他做宋襄公吗?!”

    “我……”沈明臣汗如雨下道:“难难道……,大帅真要被我们……”

    “住。!”王寅声色俱厉道:“你我身为谋士,职责是为主公排忧解难,而不是给他增设难题,若是你再忘了本分,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是……”沈明臣面色惨白道:“我知道了。”

    “去,把大人请过来。

    ”王寅沉声道:“明知道主公为难,做臣下的却还故作不晓,这是罪过。”

    沈明臣点点头”刚要起身穿衣,书房门被推开了,披一身肃杀月色的沈默,走了进来。

    两人一下对视起来,沈明臣起先有些慌乱,但很快便不屈的瞪着眼睛,一字一句的低声道:“我要一个理由……”

    “可以。”沈默点点头,走到桌边写了两个字”给沈明臣看了一眼,便毫不犹豫的丢进了火盆中。

    沈明臣瞪大眼睛,看着那两个字转眼便被火焰吞噬,化为灰烬。耳边响起沈默声音:“这一次,有我无他,有他无我!”

    沈明臣怔怔的说不出话来。!~![(m)無彈窗閱讀]

第八零九章 瓕蔘翳畞礟渋曓(中)

    .第八零九章瓕蔘翳畞礟渋曓(中)

    山东,微山湖畔,夏镇。

    凌云翼略显疲惫的坐在炕上,和那山东巡按胡言清就着几小菜,喝着闷酒。

    “世上还真有铁打铜铸之人,”胡言清比凌云翼还不济,顶着一对黑眼圈,胡子拉碴道:“这三天,我每去看一次,他都比上次不成*人形,”说着不禁打个寒噤道:“东厂那些损yin德的招数,看着都让人胆寒,也不知是怎么撑下来的。”

    “招了吗?”凌云翼看一眼这不知轻重的年轻人,幽幽道:“今儿可就是第三天了。”

    “没有……”胡言清索然摇头道:“要招早招了,现在他身上都没块囫囵肉了,我看更不会招了。”说着愤愤道:“万中丞轻信了那些番子的鬼话,说什么从来没有撬不开的嘴,现在十八般武艺都用完了,也没问出一句有用的来”说完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郁闷道:“也不知上面是怎么想的,竟让咱们和东厂搅在一起?我看这次要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凌云翼心中撇嘴道,他受人之托,为这次突审提供场所,起先还因为联上京中贵同年而沾沾自喜。但当他知道,东厂的人也掺和进来时,便开始后悔了,这事儿要是没人知道,倒也无妨。可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万一被捅出去,自己可就得不偿失了。

    不过他也知道此刻说什么都晚了,唯有赶紧把这些瘟神送走,自己才能得以解脱,便缓缓道:“文明,那些东厂的人说什么?”

    “那个珰头说,今晚要是还问不出来,明天一早就出发。”胡言清字文明,叹口气道:“可是把人都糟蹋成这样了,怎么送去京城?”

    “老弟,这就是你多事了。”凌云翼松口气,看他一脸懵懂,不禁摇头道:“你是山东巡按,人出了山东地儿,就别再管他死活了,还是烧香自求多福吧。”

    “老哥什么意思?”那胡言清当然不笨,闻言心中一惊道:“难道,你一直不看好这次?”

    “球,我一开始要是不看好,能答应让你们在这儿折腾吗?”凌云翼啐一口道:“可是三天下来,非但无果,还把人给弄残了……要是京里那位罩得住倒也无妨,区区一个革员而已,说他是躲猫猫、喝凉水、自虐狂什么的,随便找个理由,便能搪塞过去,可万一要是罩不住,就是你我这些马前卒子出来顶罪。”

    “不能吧?那位连东厂都能调动……”胡言清强咽口水道。

    “他要是有把握,就不会跟东厂搅和了……”凌云翼冷笑道:“甘冒此大不韪,只能说明他的对手更强”说着喟叹一声道:“要是能问出口供倒也罢了,可现在一无所获,我看很难收场了。”

    “那,我该怎么办?”胡言清慌乱道:“老哥请教我。”

    “镇定。”凌云翼轻声道:“上峰有命,咱们作下官的,只能依命行事,这个理儿走到哪儿都站得住。”顿一顿道:“关口是,你能不能拿出东西来证明,自己只是依命行事?”

    “……”胡言清想一想,点头道:“能,当初万中丞到济南找我,手持总宪大人的饬令,要我配合审案,所以我才跟了来。”

    “这就是好证据”凌云翼双眼放光道:“拿来给我看看”

    “在万中丞那儿呢。”胡言清道:“给我看了就收回去了。”

    “赶紧去找”凌云翼表现的比胡言清还要着急,身子微微前伏道:“以免夜长梦多”

    “难道,”看他这样,胡言清有些奇怪道:“那个对老哥也很重要?”

    “呵呵,兄弟,万一有事儿,老哥也得靠你这份儿东西消灾。”凌云翼点点头,压低声音道:“到时候咱们一口咬定,都是那万中丞仗着饬令压着,咱们才不得不配合……然后再把他干的事儿一五一十交待出来,至少是个将功赎罪,不至于沦为灰灰。”

    “好……”胡言清面无血sè道:“不过,真会那么糟吗?”

    “谁知道呢?做最坏打算吧。”凌云翼强笑道:“兄弟,为什么出仕又叫待罪官场?你现在明白了吧?”

    “我这就回去找”胡言清这下彻底信了,起身道:“可他要是发觉了,怎么办?”

    “拿来给我保存。”凌云翼笑道:“他还敢来搜我的房间不成?”

    “也好。”胡言清再不迟疑,便下了炕头,穿上大氅,戴上皮帽,对他道:“我去了。”

    凌云翼点点头,胡言清便掀帘子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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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言清离去后,凌云翼依然盘tui坐在炕上,仿佛自言自语般,对着厚厚帘子道:“出来喝一杯吧。”

    少顷,那帘子竟然掀开,lu出一张平淡无奇的脸,那人穿着鼠灰sè的红领号服,看上去,就是个普通的漕丁。但能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个地点的人,绝对不会普通。

    看凌云翼在给自己斟酒,那人低声道:“我不喝酒。”不是不会,是不喝。

    “不喝我喝。”凌云翼撇撇嘴,端起那盅酒,一饮而尽道:“没毒,放心。”

    那人没说话,只是轻蔑的一笑。

    “我已经让他去取那证物了,”凌云翼也不计较,只是幽幽道:“希望你们拿到东西后,能遵守承诺。”

    “你没资格说这个。”那人依然面无表情道:“除非,你把那封信交出来。”

    “我已经说了好几遍,那封信我看过就烧了,”凌云翼摇头苦笑道:“要怎么说你才能相信?”

    “我不信。”那人不为所动道:“你再想想吧,只要进京之前给我,我们必然履行承诺。”

    “哎……”凌云翼低头喝酒道:“没有就是没有,你逼我也没用。”

    “你还有时间……”那人说完,便退回到内间。外间只剩下凌云翼一人喝着闷酒,就算里间那人不在在帘子后面监视着,他也没有丝毫要动的意思,自打昨天夜里,被跟了自个多年的勤务兵在睡梦中弄醒,并命令他必须依命行事后,凌云翼便觉悟了……这次神仙打架肯定不可开交,自己这个小鬼要是不想遭殃,唯有惟命是从……管他哪边的命令,逆来顺受就是。

    不过认命之余,他有些幸灾乐祸的想道:‘也不知这次之后,是哪个大佬陨落……’虽然对上面的事情不甚了解,但看这次双方肆无忌惮的各出狠招,便知此乃一你死我活之局。能看着那些把下面人当成刍狗的贵人,从云端跌落凡尘,实乃小人物的莫大享受。

    他可能是此时此刻此局里人中,惟一能坐得住的一个,因为他已经知命认命,而其他人,不论是捕蝉的螳螂,还是螳螂身后的黄雀,都在尽着最大的努力,希望能扼住命运他**的喉咙,却又不可避免的惊惧惶恐着,担心被别人扼住了喉咙。

    这样说也不对,因为还有一个已经知命的,便是那只可怜的蝉……

    胡宗宪靠在冰冷的墙角,地上到处是暗红sè的血迹,那都是来自他身上的。他浑身上下,已经没有一块完整皮肉了,血也仿佛流光,但深知却出奇的清醒。他望着屋角惟一一盏昏暗的油灯,脑中想到的,却是自己荣耀与罪孽并存的一生。

    那个立誓要‘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悬梁刺股,挑灯夜读的青年士子;那个锐意进取,惩治恶霸、抑制豪强、兴修水利、劝农劝桑的非凡县令;那个匹马进军营,单枪定sāo乱的宣大巡按;那个立下誓言‘此去浙江,不平倭寇,不定东南,誓不回京”却因为饱受排挤,而投靠了赵文华,与他一起陷害东南总督、浙江巡抚,并取后者而代之的浙江巡按;那个为了能掌握足够的权力,集中一切力量抗倭,费尽了心思,用尽了气力,不惜投靠jiān党,不惜声名狼藉,奉承逢迎,溜须拍马,无所不用其极的浙江巡抚;那个为了巩固权位,保住抗倭胜果,逢君之恶,进献白鹿、屡报祥瑞的东南总督。

    一生中各个阶段的面孔,同时活灵活现出现在他的眼前,有的光彩照人,有的yin暗丑陋,但胡宗宪都能坦然面对,并不为自己那些不光彩的事迹而羞愧。相反,他很得意,人见人怕、权倾天下的严党,却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就连皇帝被他利用,为他铺路,成为他的后盾,去帮助他实现自己的理想。

    他始终问心无愧。因为他坚信自己所做的一切,首先是为了报国救民,至于那些荣华富贵,不过是应得的一点犒赏而已——就连陷害张经之事,他也并不觉着有何不对,因为在胡宗宪看来,张经做得还不够好,他虽然调来了战斗力强悍的狼土兵,整顿了军备,募集了粮饷,但无论是整体策划还是作战时机,总要慢那么一拍,最终才会被赵文华有机可趁。总而言之,那是个勤奋的人,但缺少天赋,并不能担此大任。

    胡宗宪认为自己是有天分的,他相信自己会比张经干的更好,所以他当仁不让的取而代之。优胜劣汰、弱肉强食,此乃天理

    他就是这样骄傲的一个人,一路走来,从未改变。哪怕是现在,身处冰冷的牢房,饱受惨无人道的酷刑,但他残破的躯体之下,那副铁铮铮的傲骨,依然立于九天、坚不可摧

    没有这副傲骨,这些日子定是支撑不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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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飞机晚点俩小时才到成都,没有跟他们去宵夜,赶紧把这张补上,不过这两天不要抱太大指望了……俺见空插针写就是。[(m)無彈窗閱讀]

第八零九章 瓕蔘翳畞礟渋曓(下)

    .

    第八零九章瓕蔘翳畞礟渋曓(下)

    虽然没有任何人透lu风声给他,但胡宗宪凭着敏锐的洞察力和卓越的大局观,便由自己的遭遇,将外面的风风雨雨猜了个大差不差……那些人疯狂的刑讯逼供,显然是受到了上面强大的压力。而那所谓的‘上面人”竟敢冒此大不韪,必然是因为,他们想要得到的一切,都系在自己的口供上

    自己当然不能招供,因为一旦松口,纵使得以保全残躯,等待他的也只是众人的唾弃和鄙视。骄傲的胡宗宪是无法忍受这些的,他宁可舍弃生命,也不愿牺牲尊严。

    相反,如果自己能助沈默度过这难关,肯定可以大仇得报、恢复名誉……然而这不是一直坚持不招,就可以做到的。因为一旦自己被押到京城,仅凭那些有真凭实据的罪名,就能让自己无法翻身,而沈默同样会受到牵连,举步维艰。

    唯一能实现翻盘的,只有一死而已。人死为大,一旦自己身亡,那些罪过便无人会再提起。而沈默,还可以利用自己的死,做一篇好大文章,足够那些敌吃不了兜着走的。

    想到自己这个身躯残破、油尽灯枯之人,居然成为左右朝争的关键,甚至会影响大明接下来几十年的政局,胡宗宪不由顿感快意,江南啊江南,终于到了你需要我的时候。当年你舍身相护的恩情,我终于可以还给你了

    我胡宗宪这辈子,不欠别人的

    我胡宗宪这辈子,更不会让人欠我的

    与其忍辱含垢度过残生,我宁肯用最后的生命燃起烈火,把那些折磨我、迫害我的孽障们焚为灰烬,给自己画上一个震撼世人的句号

    若不能得意展颜,纵使生有何欢?若得以惊天动地,纵使死又有何苦?

    ~~~~~~~~~~~~~~~~~~~~~~~~~~~~~~~~~~~

    与此同时,审问房外间,万伦坐在东面的椅上,他对面是那个东厂珰头。两个带尖帽的番子,站在后者两边,面无表情的直视前方。

    每个人的脸上都表情各异,但沉重和惊惧是共xing。京里的变故,已经由八百里加急递过来,按照上面的指示,要他们将人犯连夜将押解进京,并给予悉心照料。

    得知这一惊人的消息,万伦和那珰头都惊呆了,两人枯坐在那里,大眼瞪小眼。

    “上差,你说这事儿怎么办?”还是万伦打破沉寂道。

    珰头绷着脸道:“难办。”

    “难办也得办。你们办这样的事有阅历,还请你出个主意。”万伦定定望着他道。

    “这人是不能留了。”珰头缓缓道。

    万伦眉头一跳道:“杀他灭口?”

    “这么大的钦犯谁敢杀人灭口。我说的不能留,是不能留在夏镇了。”珰头道:“俺们连夜把他们槛送京师,此事已经通了天,是祸是福,只能听天由命。”

    “不能这样做”万伦想了又想,坚决摇头道:“人已经被你……我们整残了,却又让我们把他槛送京师这算怎么回事儿?”

    “上面怎么吩咐,咱们怎么做就是了。”珰头轻声道。

    “还想着依命行事难道你看不出来,他们把我们当成什么了?”万伦的面孔扭曲起来。

    “当成什么了?”珰头也有不好的预感,沉声问道。

    “把我们当成弃子了”万伦一字一句道:“我上面的人,和你上面的人,分明是要放弃原计划,把责任推到你我身上”

    “你多虑了,”珰头先是一惊,又松口气道:“我手里有驾帖、有厂公手谕,我是依命行事的……”

    “连我都知道,上头有的是办法,让你乖乖担罪”万伦冷笑起来道:“亏你还是老东厂呢。”

    “那,咱们该如何是好?”那珰头终于担心起来,问道:“总不能出趟差事,把自己出到牢里”

    “你肯听我的?”万伦沉声道。

    “听”珰头点头道:“只要你说的在理。”

    “那好……”万伦冷静问道:“我现在不要口供了,我只要他签字画押,这个你们东厂能做到吗”

    “画押没问题,强按就是了。”珰头有些踯躅道:“签字的话,也不是完全没办法,我们东厂有一种秘术,可以使人短暂变成惟命是从的傀儡,只是这法子太过危险,稍有不慎,就会把他弄成疯子,甚至直接死掉。”

    “顾不了那么多了,”万伦一挥手,面目狰狞道:“只有拿到这东西,我们才能让上面改变主意,否则大家都是死路一条”

    ~~~~~~~~~~~~~~~~~~~~~~~~~~~~~~~~~~~~~~~~~

    然而当他们打开门,审问室内却漆黑一片。

    看来是灯油燃尽了,番子赶紧点着了墙上的火把,一旦能视物,所有人都惊呆了……只见胡宗宪靠在墙边,端坐在血泊之上,怒睁着双目一动不动,一看就不对劲。

    那珰头上前俯身,搭在胡宗宪颈间,屏息少顷,起身道:“死了……”

    这太让人难以置信了,参与审讯的都是老刑棍,为免人犯受不了酷刑自杀,他们不仅在行刑时避开致命的要害,而且将人犯的下颌卸了,使其不能咬舌自尽;琵琶骨穿了,锁在墙上,使其不能自由活动,甚至为了保住人犯一口气,还会喂食一些伤药。总之,只要他们不想让人死,就算阎王也收不去。

    “怎么会死了呢?”万伦两tui一软,若不是背靠墙面,就瘫在地上了:“方才还好好的。”

    珰头不应声,先看看致命的伤处,便黑着脸在胡宗宪身上翻来翻去,片刻后,掰开他紧握的右手,发现了一片黑乎乎的东西。小心拿起来,凑在火光下一看,只比铜钱大一些的三角形,两面薄而尖锐,一面有断裂的痕迹。

    他感觉有些眼熟,但一时想不起这是什么,便递给两个下属,两人接过来端详片刻,其中一个低呼道:“这是一片莲huā”

    登时,连万伦都明白过来……早些时候审讯,东厂用过一个叫‘青莲白藕’的刑具,类似莲huā状,huā瓣是片片锋利的铁叶,扣在人的胳膊或tui上,只要一转后面的手柄,不伤筋动骨,却能把人的皮肉搅烂,十分的恐怖。

    一个番子赶紧把那‘青莲白藕’找出来一看,果然是缺了一片huā瓣

    “他怎么会拿到这个?”那珰头怒视着两个下属,咆哮起来道:“是不是你们干的?”

    两个番子面无人sè的连连摇头,除非不想活了,否则哪个敢认账?

    看着那珰头愤怒的要杀人一样,万伦皱着眉头道:“谁的责任日后再说,你们先出去,我和你家珰头有事商量。”

    两人望向珰头,听他说句‘滚”便如méng大赦,连忙闪身出去。

    ~~~~~~~~~~~~~~~~~~~~~~~

    把门一关,除了胡宗宪的尸身,审讯室里只有万伦和那珰头两个。都到这时候,两人只能同舟共济,也顾不上勾心斗角了。

    “畏罪自杀……”万伦从牙缝中挤出这四个字道:“他是畏罪自杀的”

    “不妥。”那珰头摇头道:“你外行看不明白,这胡宗宪身上并没有再添伤处,他是在刑讯造成的旧创上下手,生生割断了浑身十几处血管,才失血而亡的。”

    即使没有眼见当时的情景,万伦也不禁心底发寒……这得要多变态的忍耐力,多么狠硬的心肠,才能对自己下得了这种死手?

    “这样一来,除非现在验尸,否则根本无法判定,是自杀还是被我们刑讯致死。”那珰头恨恨道:“这个死鬼,就是为了让我们,黄泥巴掉进ku裆里,说也说不清”

    “总是可以炮制的吧?”万伦抱着万一的期望道:“比如给他加个伤口,或者制造个上吊。”

    “那只能瞒你们外行,老仵作是可以验出来的。”珰头摇头道。

    “管不了那么多了,”万伦烦躁的挥着手道:“先造出这种假象来吧不然还能据实相报?至于能不能瞒过去,就不是我们该操心的了”

    “好吧”珰头权衡片刻,心说,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刚要出声让外面的手下进来。却听到嘈杂的脚步声响起,然后是手下人惊恐的呼喝声:“你们竟敢擅闯?”接着又有抽兵刃的声音。

    “竟敢阻挡钦差,格杀勿论”一个冷厉的声音虽然不响,却压过了所有人。

    “啊……”外面响起了兵刃入肉声,惨叫声和金属交击声,令审问室内的二人脸sè煞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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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天行程下来,晚上又和高月、徐公子、月关他们喝了点酒,好容易才清醒过来,见谅见谅。

    “畏罪自杀”[(m)無彈窗閱讀]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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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介绍:
权柄结束三天后,新书开始了,写的是明朝嘉靖到万历年间的事情。那段历史很好玩,也让人特别遗憾,很多年前就有写一下的冲动。
实际上三月份开始,我便开始准备这本书,为什么用这么长时间?因为对历史的敬畏,许许多多东西需要落实和思考。
然而落笔成文时,还是希望大家看了能轻松快乐,因为经过三百多万字的《权柄》的征程,我深切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大家平时生活都不易,没必要让读者在看书的时候,再受一番折磨了。
所以我必须在历史的厚重与故事的轻松之间,寻觅一个平衡点,这很难,好在《权柄》给我积累了不少经验,在编辑的指导和读者帮助下,和尚几易其稿,最终敲定了这样一个故事……
让我们随着主人公,从云诡波谲的嘉靖后期开始,走一段激动人心的人生路,也让我们用最合理的方式,去改变历史的走向……
另,如果有养肥新书的习惯,可以看看和尚的第一本书《权柄》,三百万字,挺精彩的……
官居一品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官居一品,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官居一品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