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二五章 相对无言(中)
.皖之南。
离开绩溪镇向东,沿着松篁蓊郁,涧水流淙的山谷间,屈折迂回约二十里,便在登源河与龙川河的jiāo汇处,遥见一座粉墙黛瓦的徽派建筑,掩映在青山绿水之间。静观此处山形地势,东耸龙须山,西峙ji冠山,南眺天马山峦逶迤而上,北望登源河蜿蜒而来,端的是一处藏龙卧虎的风水宝地。
自从元末国初,胡氏宗族迁居于此后,便在这里累世耕读。因其教化有方、mén风严正,二百年来,不知多少菁英子弟,从此地走向外界。他们的选择各不相同,或是出仕做官、治国平天下;或是货殖经商、兴业通四海……但无论作何选择,都将自己的事业经营的如火如荼,绽放出耀眼的光辉。
然而最终,无论其曾经如何辉煌、抑或多么落拓,都会在生命终结之后,落叶归根、魂归故里。化为乡间的一抔沃土、山中的一掬清泉,永远守护着这世代繁衍生息之地。
今天,这里又将送一位族人,永入长眠之地。只是其声势之浩大、仪式之隆重,却是二百年来从未有过,就连几十年前,这位族人的祖父,故户部尚书胡富归葬时,也远远无法与今日相比。
站在登源河畔的天马山上,放眼望去但见万头攒动、人流如cháo。引魂幡、追思旗、纸人纸马、安灵屋、金银山等各sè冥器,密匝匝儿摆了好几里路——这都是为这位胡家了不起的子孙准备的,只待仪式开始,便会全烧给他,让他在yin间能过上最好的日子,好不再为活着时的遭遇而委屈。
青山埋忠骨、托体同山阿。今天正是故大明太保、海宁伯胡公讳总宪号默林公的下葬之日。
自从御葬的旨意一下来,徽州方面、乃至南直隶的官员,便全力以赴的忙碌起来,为胡宗宪营造墓园……因为钦天监所定的下葬日期,是二月初四。等相关官员接到圣旨时,已经是年根了,算上过年,不过一个多月而已。起初各方颇有烦言,认为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要在远离官道几十里的山区中,营建一个伯爵规制的墓园,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然而紧接着,他们便得知,沈阁老竟然亲自扶柩南下,要来天马山主持胡太保的归葬,一切牢sāo的声音顿时消失……所有人自动过滤掉‘此事不可为’的想法,脑子里只剩下如何克服困难,完成这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于是江浙的官绅立刻大动员,要在二月初四日前,在龙川天马山上,修建一座最好的墓园,等待沈阁老……送胡太保来下葬。
此次工程由江南总督、南京工部尚书领衔,由南京工部会同江南最优秀的建筑专家给出设计方案……当然在等候设计图的同时,也没有làng费时间,江南总督唐汝楫一声令下,命搜集相关建材……要修建这样一个墓园,所需的材料,仅石材就有十几种,至于其余如天星砂、yin沉木之类的珍稀物料,更是不计其数。这些东西的产地有东有西有南有北,即使不惜本钱搜集起来,也需要一年多的时间。
然而唐总督自由妙招,他将所需物资列成一个清单,在东南的各大报纸上刊登出来。很快便有许多大户主动与他联系,说自己有什么什么物料,本事准备给自个修坟用的,但现在愿意贡献出来,为沈阁老……哦不,胡太保尽一份心意。
唐汝辑是来者不拒,让他们把物料统一送到徽州……虽然有些大户的家,离着徽州城有数百里远。但现今在东南这地面上,你要是连这点东西都运不了,还好意思称大户?
于是物料源源不断从各地送往徽州。当地官府早征发了数万民夫,并上万驮马牲口,日夜不停的送到龙川。
仅仅用了七天时间,就把数万方的土木堆满了天马山。
这时设计图也送来了,唐汝楫并江南道的大xiǎo官员,便在天马山下安营下寨,日夜监督工程进展,连新年都是在工地上起过的。
就这样动用了三万军民,日夜不停、不计成本的赶工,仅仅一个月的时间,就在天马山北,修建了一个占地三亩,规制完整的伯爵墓。
当沈默扶柩来到龙川,应邀视察工程进展时,只见汉白yu的墓mén、望柱、栏板、神道坊,已经全部修建完毕。神道两旁列着石人、石马、石羊、石龟等‘石像生’栩栩如生,高贵肃穆的立在那里。从两层的花岗岩拜台两侧,沿着青砖铺就的神道拾级而上,就见郁郁苍苍的高大松柏掩映中,坐落着一座xiǎo山包似的硕大坟茔。
若不是山下的工棚尚未拆除,工人们还在修建上山的石阶路,眼前的坟茔墓道口大开着,沈默都要以为,自己是不是跑到胡富墓前来呢?
听着唐汝楫邀功似的说,此外还有疑冢二处,规制与这里的一模一样。沈默颇为不快道:“又要给我招风惹雨。”
但唐汝楫已经是个很成熟的大吏,他自信的对沈默道:“阁老不必担心,这是我们东南官绅对胡大帅的一片心意,谁也说不得什么。”说着得意的一笑道:“尤其是大户们踊跃出钱出人,彻底粉碎了‘大帅推行提编法,江南大户恨不得寝其皮、啖其rou’的谣言。”
沈默无奈的苦笑道:“就算东南有钱,也不能这么个花法,这不是纯粹惹人红眼吗?”
“东南富甲天下,早就深入人心。”唐汝楫笑道:“就算再节省,别人也时时刻刻想拔你的máo。省不省都是一样,何必要装那个穷呢?”
沈默彻底无语,但对唐汝楫等东南官员,表现出的那种自信昂扬、不同以往的jing神风貌,而感到有些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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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着入土安殓的吉时还有一段时间。此刻在神道两旁,墓园之中,挤满了身着素服、前来致祭的南直、江浙、福建、江西、甚至是两广、山东的文臣武将、勋贵望族……也是因为预料到这一天,唐汝楫将修得这墓园十分开阔,光园中的旷地上可以容纳数千人,如今已是塞得满满囤囤的。
这么多东南显要到场,警卫工作自然不能稍有懈怠,山上山下,园里园中,都站满了担任警戒的军士。在警戒线之外,里外三层地挤满了,从十里八乡赶过来看热闹的人群……孝子如cháo哭声震野.幡旗簇拥旌表如云,如此盛大的葬礼,让这些老百姓彻底开了眼界,除了啧啧称奇,还是啧啧称奇。
也有那高寿的老人家,年少时见过老胡尚书的葬礼,一直以为那就是顶儿没比了。便在其漫长的一生中,每逢有人说起,谁谁谁的葬礼豪阔,他们就会很不屑道:“那是你们没看过胡尚书的……”然而此刻,他们不得不承认,眼前这场又超越当年数倍。
然而此刻,那些掌握着东南的财富与命运、真正的头面人物还没有露面,而是在墓园内的孝棚中等待……这孝棚一溜有十几间,原是为唐汝楫等监工大员搭建的临时住所。工程完了,他也不让拆,而是让人再装修一番,备为沈默并致祭官员临时休憩之用。所以虽是临时建筑,但十分保暖,里面桌椅板凳、茶水点心自然也样样周全。
但凡有资格坐进来的,无不是在一方呼风唤雨的人物。但比起最东头、守卫森严的这一间里的,又是xiǎo巫见大巫了。
这是沈默接见重要人物的地方。
此刻,他独踞上座,左右各一溜紫檀木的jiāo椅,坐了一共不到二十人……左边坐了江南总督胡宗宪、闽赣总督王询,两广总督吴百朋,以及六位巡抚,右边则是以九大家为首的东南豪族家主。这就是东南财富与权力的金字塔顶端的那些人。
沈默的目光在众人身上巡梭,这其中大部分,他去岁秋里刚在南京见过,当时万万想不到,时隔半年不到,竟又再次相会了……可是他也万万不希望,是通过这种方式。
但时间宝贵,没有给他伤怀的机会……这些督抚大员,按例是不准离开自己的省份,但他们大都发迹于抗倭战争,甚至就是胡宗宪从中低级官员中超擢出来的。胡宗宪活着的时候,他们要避嫌、没办法,但现在人死为大,也再没有避嫌的必要了,于是他们大大方方向朝廷申请,要送他们大帅最后一程。
此乃人之常情,加之对胡宗宪案心有余悸,谁也不愿做那个恶人,于是竟准了。
然而这么多督抚前来会葬,再加上沈默这个曾经的东南督帅,这些人聚在一起,就是什么都不干,也会惹人浮想联翩。再说,倘若这时候哪里发生了大事,却因为没有官员把持掌握而酿出祸端,这就纯属给人家机会削弱自己了。
越是局面一片大好,就越得xiǎo心谨慎。徐阁老的例子就在眼前,沈默不想成为下一个被群攻的对象。有鉴于此,沈默已经严令各路官员,今日会葬完毕,便即刻启程、火速返回,任何人不得耽搁。
所以只有葬礼前的这点时间,在这个所有人都到齐的时刻,才能不凡嫌疑的给各方面巨头开个会,统一下认识,以应付将发生巨变的朝局,以免措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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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起胡思luàn想,沈默定定心神,清咳一声,缓缓言道:“这孝棚之中,原本是不谈公事的。但眼下朝局到了转折点上,东南的前途,也将遇到极大的考验,希望大帅在天之灵会原谅我们。”
沈默说这话时神sè严峻,在座众人知道他是认真的,也都沉下心来静听,唯恐漏了一个字。
“徐阁老致仕已成定局,他走之后的位子由谁来接替?”沈默看看众人,因为时间宝贵,他难得的不云山雾罩,而是直剖心腹道:“我听说最近有些人在串联,想要设法把我推上去。”看看其中几位道:“终究是一片好心,所以我就不说是谁了……”说着面sè一变道:“但是这种大事,却不经我本人同意,未免胆子太大了吧!”
那几人闻言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也怪我,没有把想法早和你们通气,”沈默表情恢复平静道:“现在我就明白告诉你,我不会去做这个首辅,就算把位子送到我面前,也绝不会改变!”
“大人,为什么?”终于有人忍不住道:“徐阁老一去,您前面只有李阁老,李chun芳威望全无、名声扫地,恐怕那才是,让他当他都不当呢!”说着巴望着沈默道:“他要是也退了,轮也该轮到您了,又不是您主动争得,怕什么闲话。”首辅和次辅权力悬殊,东南日益繁荣富裕,他们这些达官贵人,也都赚得盆满钵满,已经成为其他省份眼红嫉妒,国人不患贫患不均,肯定有人惦记上他们了。
严重的危机感,使东南的官绅,希望有一个强力首揆来维护他们的利益;虽然沈默现在做的不错,但谁知将来,明枪暗箭从四面八方齐齐shè来时,他还能不能罩得住。
所以众人都希望他能早日当上首辅,让大家不再提心吊胆。
然而沈默现在却明确告诉他们,自己不会谋求这个首辅,这怎能不让在座众人失望呢?
“我不是不想当这个首辅,”沈默耐心对他们解释道:“然而我身在北京、又在内阁,对国家的情况,比你们清楚一点。大明朝危机四伏,已经到了必须变法图存的地步,首辅位就是个火山口。坐上去之后,变法改革的话,就会得罪无数人,改得越彻底,得罪的人也就越多……甚至到将来,你们也会起来反对,坐在那个位子上的人。而要是不改,就成了尸位素餐,同样要招人怨恨,说你是‘尸位素餐’。改不改都是罪过,徐阁老正是看明白这一点,所以才早有去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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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三更,另外调整了一下分卷,不影响阅读哈……[(m)無彈窗閱讀]
第八二五章 相对无言(下)
.第八二五章相对无言(下)
其实沈默不愿上台的根本原因,在座众人都能猜到三分——无非是徐阶的下台,实在是太仓促且出人意料了。恐怕没几个人会相信,徐阁老是自愿退休的说法,而会将其与去岁年末的政潮联系起来。
那么作为这次政潮中的关键人物……虽然沈默一直刻意保持在局外,但事到如今,人们完整回顾整个胡宗宪案时,会不难发现,如果没有他的力量在里面,或者刨除他的因素之后,现在的一切可能都不会发生,所以徐阶下野,他难脱干系。
当然这种干系,有有意无意之分,如果是无意的,人们只能说世事难料,谁也没想到。可要是有意的,那欺师灭祖的罪名可就大了,沈默非得被吐沫星子淹死不可。不过好在有意无意谁也分不清楚,只要当事人都保持缄默,谁也没法拿这个说事儿。
但是一旦沈默接了徐阶的位子,成为一系列政潮的最终受益人后,那性质可就变了。人们完全可以用‘谁获益谁主谋’的朴素定理,将其与倒徐的幕后黑手联系起来。到时候他有口莫辩,将背负‘欺师灭祖’的罪名无法的洗脱,这是哪个首相也无法承受的。
这才是沈默不愿此事上台的根本愿意,只是这理由说不出口,他只能用个‘首辅难干’来搪塞。在座众人都是他的死党,岂能体会不到他的难处?所以大家明知这不过是个借口,却也捏着鼻子接受了。
但这只是无关轻重的表面文章而已,要想让这些人坚定不移的支持他,沈默必须给出一个可以接受的方案,解决诸如‘若是新首相上台,对东南一系的势力展开打压怎么办?沈党的地位如何保证,如何攫取更大的权力,以及长远来看,谁来保证东南的利益”如果他不能让众人满意,即便靠着个人威望强压住反对声,也会酿成内部分裂的苗头,给未来增添许多难以估计,甚至致命的危险。
所幸沈默知道只有统一思想,才能形成合力,才不会自乱阵脚,被对手从内部攻破阵营。因此他早就此问题,与谋士们反复推敲,已经有了个成熟的方案,就等此刻和盘托出了。
他首先告诉在座的诸位,自己将会全力支持高拱付出,为此已经做了许多的先期工作。
众人难免惊诧,难道忙活半天,就为了给高胡子做嫁衣?做人虽然要助人为乐,但也不能这样无私吧?
“且听我为你们分解。”沈默沉声道:“我支持高拱复出的理由有三。其一,这是帝心,你们应该知道,当今与新郑情同父子,自从高拱去后,皇帝对其思念日重,经常错喊他的名字,每每问及左右,‘可否请高师傅回来?’时,太监便会答曰:‘唯恐老先生不悦。’”老先生是内廷对徐阶的称呼,对于这种宫廷秘闻,虽然众人早有耳闻,但听沈默说出,还是别有一番惊心动魄。
“今年秋冬,皇帝与我私聊时,亦曾委婉表达此意,还派人去新郑看望高公……一切迹象表明,皇帝中意的继任宰相,并非是我,而是此公。沈默淡淡道:“而且经过此番政潮之后,皇帝对自己的权力会有更直观的认识,很可能不会再屈服于群臣,而固执己见。强扭的瓜不甜,还是顺势而为更加明智。”
“其二,新郑此公,实乃五百年未见之奇葩,其人有雄才伟略又敢于任事,单论其才具气魄,乃当之无愧天下第一人。但也有致命弱点,其性迫急不能容物、又不能藏虚需忍,有所忤,触之立碎。是个浅狭偏颇、最快恩怨之人。”面对着核心骨干,沈默毫不隐晦道:“这样的人,优缺点同样鲜明,善于谋国、而拙于谋身。对于当今积弊已久、不破不立的局面来说,可谓最合适的鼎革之人。并且,他并不是个很难对付的人,我与他的关系始终不错,亦会全力支持他的改革,相信他不会太让我难做……”说到这二,沈默嘴角一挑、霸气侧漏道:“退一步说,一旦他真的与我们作对,我也有信心使其哪来哪去!”
“第三,首辅权高位重,却也是四面受敌之危地。随着徐阁老下课,鼎盛一时的徐党必然走向没落,未来必然属于晋党与我们南北分之。这时候,无论是我,还是杨博坐上这个位子,不管如何想要一碗水端平,都难免引起另一方的不满和误会,从而使朝堂继续陷入内耗,这是我和杨蒲州的共识。”沈默说着轻叹一声道:“如果斗下去的话,晋党底蕴深厚,我们势头迅猛,双方的实力相差不大,谁也不能速胜,将会陷入长久的拉锯战。而经过了倒严、倒高、倒徐……这三大战役之后,如今朝野上下都厌倦了无休止的内斗,如果我们继续斗下去的话,难免失去人心,给徐党以再起的机会。”
“所以,让高拱这个,与我们双方都有着不错关系,自身却没有多大势力的人上位,是双方都能接受的。”沈默淡淡一笑道:“换言之,我们都有信心,能把高新郑拉到自己这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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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众人终于露出理解的神色,沈默知道,自己的三个理由,得到了他们的认可。但对在座众人来说,如果他不上位,那高拱还是李拱当这个首辅并不重要,关口是,东南的利益、大家的利益,又该如何保证?
对于东南的利益,沈默已经跟众人反复强调过了,现在不过是再次明确,道:“开国二百年来,官绅的生财之道,不外乎‘与民争利”这是因为土地的出产有限、利润低下,而全国可开垦的土地就那么多。所以整个社会的财富总量有限,用个通俗的比喻,就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你想要多吃萝卜,就得多占别人的坑。那被你占了坑的人,就没得萝卜吃,只能去占别人的坑。经过层层转嫁,最终全都落到穷苦百姓头上,于是百姓失地、流民四起,揭竿造反,到了最严重的时候,自然会出现王朝更替……历史已经证明,与民争利是一条死路,以我大明现在的状况看,如果继续下去,也许我们这一代人还能侥幸,但我们的儿孙辈,差不多就该遭受国破家亡的厄运了。”
这些话,这些观念,在座众人都已经通过听讲学、看报纸,耳熟能详了,所以都默默听着,没有人表示异议:“如何走出这个死胡同,只把两眼盯在国内,盯在千百年来依赖土地上,是没有办法的……然而时代在向前、历史在发展,一个被西方称为‘大航海时代’的大时代在兴起,富于冒险精神的佛朗机人,经过一百多年的全球探索,发现了数个崭新的大陆,建立起贯通全球的航线,让这个世界进入了全新的时代。”说到这,沈默笑道:“那天还有人问我,咱们是真住在个球上吗?我告诉他,不妨组织一次航行,沿着麦哲伦的航线一直往东,看看最后能不能再回来。”
他的话引得众人一阵哄笑,也勾起了众人的谈兴……因为东南近来最热的话题之一,就是关于,到底是‘天圆地方’还是‘大地是圆球’的争论,前者是大明自古以来的说法,甚至是许多哲学理论的基础,后者则是随着打开国门,经由耶稣会传教士、苏州通译局翻译的西方天文书籍,以及沈默力主引进的西方学者,众口一词引入中国的。
士大夫们当然不会轻信‘歪理邪说”然而大明的士大夫,与后面那个朝代的最大区别,在与其自信开明、富于求知的精神,加之东南心学大盛,舆论空前自由,所以并未禁止这个说法流传。
而西方传教士和学者,也希望通过证明地球是圆的,来赢得大明人的尊重,所以使劲浑身解数,他们在报纸上鼓吹麦哲伦的环球航行;讲述为了绕开教皇分割线,西班牙人从美洲来到亚洲的事迹;请士大夫用千里镜观察归航的海船,会先看到船帆后看到船身;以及观察月偏食时的地球投影等等方法,力图让大明人接受这个观点。
他们的努力没有白费。大明人对新鲜事物的接受能力,有些强的过分,很快有不少人倒戈,加入他们的阵营,当然也有人斥其为荒谬,双方整天在报纸上吵得不可开交。
这不,在东南被视为圣贤的沈默一回来,就有人问他的看法。沈默当然不会随意支持哪一方,但他的提议,无疑是终结这个争论的最好方法……半年之后,一支由精干水手、西方学者、大明士人,组成的舰队,从上海出发,开始了历时一年半的环球航行,当然这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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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如何,这些身处东南的官员,要比其他地方的士大夫,对西方、对大航海更加的了解……至少那源源不断流入的巨额白银不是假的,无论生产多少商品都会被海商抢购一空也不是假的。其实这对于在座诸位来说,就足够了。
管它‘天圆地方”还是‘天方地圆’呢,只要能有大把的银子赚就行。
“不可否认,通过海上贸易赚取的利润,已经十倍于传统的土地经济。”便听沈默继续道:“如何确保这种收入天长地久,甚至进一步提高,这就是我们的核心利益。”
这个话题,显然比方才的‘地球形状讨论’更有吸引力,在座众人纷纷道:“海上贸易好是好,但是不保险啊。谁知道朝廷将来会不会再锁国,万一要是再来个‘片木不下海”岂不鸡飞蛋打,总让人虚的慌。”
面对着这些忧虑,沈默也不急着解释,而是微笑道:“把你们的担心都说出来,畅所欲言。”
“大海茫茫,凶险万分,有海啸、还有海盗,遇上了就血本无归,稍微实力差点的,非得破产上吊。”于是那些大家长们便纷纷道:“确实不如土地来得牢靠。”
“这个收入,也不是无限的,生产商品则需要原料和工人,生产出来,还需要有人买,哪一环出了问题,都会使收入大受影响。”有个大家主道:“眼下虽然蒸蒸日上,但有些问题已经出现苗头……但最大的桎梏,还在原料不足上,就拿生丝为例,比起十年前,价格已经翻了十倍,可谓一年一个价。”
“虽然蚕农的种植热情高涨,但能种桑树的就那么点地方,还得一年两次的交粮税……现在很多地方,都开始改稻种桑,买粮交税了。”浙江巡抚蒋谊,站的角度自然更高一些,道:“但江南号称大明粮仓,现在粮仓也向别省买粮,极大的推动了粮价上涨……当然,东南有钱,买得起,可别的省本来就在闹粮荒,我们再釜底抽薪,这不是要把别省的百姓推上绝路吗?到时候天下乱起来,我们也买不着粮,还得深受其害,所以‘改稻为桑”实堪虑也!”
“蒋大人说得有道理,但不在点儿上。”又有个大家主愤然道:“其实如今老百姓之所以都疯了似的‘改稻为桑”归根结底,还是那些大地主结成联盟,哄抬物价。这才让生丝价比黄金,老百姓哪有不趋之若鹜的道理!”说着朝沈默抱拳道:“阁老,不狠狠打击这些人,会出大问题的。”
“闹得最凶的,就是徐阁老家。”又有人幸灾乐祸道:“之前因为有他家挑头,我们只能忍让,现在他终于下来了,哼哼……”
分割
明天就要双倍了,大家暂时把留一留哈,不知现在说,是不是有点晚。ro!~![(m)無彈窗閱讀]
第八二六章 会面(上)
.听这些官绅你一言我一句。将自己的担忧说出来,让沈默十分的欣慰,这说明他们没有完全沉浸在大好的局面中,还是保持了一些冷静的思考。若非时间才限,他会让他们把能想到的都说出来。
但现在,他只能让他们说这各多了。轻轻咳嗽一声。屋里便安静下来。沈默微笑道:,“你们的担忧,我总结一下,可以归纳为五点。曰“国策”曰,海运”曰“原料”曰,劳力”曰,粮食,。那可不可以说,如何解决这五个问题,就是我们的努力方向呢?。。
众大户齐齐点头,如果这五个问题能解决,确实可以后顾无忧的投身工商业,即使对于那些大员,因为都在生意里参了股,也同样十分关心。
,“先说,国策”这需要两条腿走路。。,沈默为他们分解道:,“一是在朝中保持足够的权力,来维护我们的利益;二是对朝廷做出足够的贡献。让皇帝、朝廷、和那些非东南的官员。也享受到开海带来的好处,这样才能使其变为永世不易之国策这两者缺一不可,缺一个就变成瘫子,走不得路。”。这很好理解,没有权力作保证,东南就会变成任人宰割的肥羊,而一味的索取权力,却不肯贡献财富,则一定会被皇帝和非东南的官员所记恨,不遗余力的和他们作对。
然而对这些东南巨头们来说,前者是甘美和乐意接受的,但后者却是痛苦且难以接受的。
,“先说荡一个如何实现,。。沈默也不着急,慢慢陈述道:,“首光我已经争取到一个入阁名额。但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先按下不提。只说这次政潮之后,北京空出不少位子”我们会分到一些。这些位子将由我们在南京的人接任。但更多的位子,会出现在高拱回归以后,。”后面的话他没说,但众人都明白,以高拱的性格,肯定要对徐党的人大清洗,结果必然空出许多位子。这些空位,最后高拱会自己安排一些。但大多数还是得让晋党和东南的人分了。
,“我会尽力争取更多的位置,至于人选。就由你们推荐。”。沈默深谙利益均沾之道”知道就算在一个团体里,也还有无数个小团体。必须让这些小团体都得到好处。他这个大头目,才算是完成分赃。
,“你们先不要兴默见他们两眼放光,泼一盆冷水道:“我可以向你们预告一下,如果高新郑上台。他第一件要做的,就是刷新吏治。而且会贯穿整个执政期,否则我也不敢说,会有很多空位出现。包括你们在座的,都必须绷紧弦——懒散瞎混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谁要是敢混日子,不用那个河北伧父动手,我先把你拿下来!”,众人不由讪讪道:,“咱们还能不晓事?。。
,“就算我丑话说在前头。人虽然是你们选的。但最后还得由我向朝廷推荐。到时候要是不给我争脸,甚至是给我抹黑捅娄子,我可不止收拾他们!。。沈默严肃道:,“到时候各位别怨我翻脸不认人!。。
众人连忙拍胸脯保证”一定选贤任能。不给阁老丢人。
,“希望你们说到做到。”。沈默叹口气道:“都记住了,我们是一体的。我的脸面就是你们的利益,给我砸了差事、折了面子,最后吃亏的还是你们。千万别光想着小舅子、大侄子的。我还没当上首辅呢。别拆我的台!”
他再三耳提面命,众人终于重视起来。才收起,肥水不流外人田”只走到时会不会还会“近水楼台先得月”,谁也说不准。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沈默反复在轻松的问题上说重话,一是为了给众人敲警钟,二是为了给后一条奠调子。
待众人都被他熨服帖了,沈默才接着道:,“至于对朝廷的贡献。我知道你们是不大乐意的,我也理解我们东南,负担着朝廷九成以上的赋税,但来了倭寇,朝廷不仅不给一兵一钱的支持,还要照收赋税。十年抗倭。全靠我们东南的子弟兵,我们东南大户的输捐,才取得胜利。跟北京那个朝廷,没有半文钱的关系!。。一味的付出没有回报,这搁谁都受不了,况且眼下他们就比别的省负担重多了……仅仅苏州一个府所贡献的税赋,就等于北方好几个省,这让他们有充分的理由,拒绝朝廷的任何加负。
好在沈默这番说法,让众人的抵触情绪大减,之前他们最担心的,就是沈阁老在北京当官久了,会不会心向着朝廷,而损害东南的利益。现在既然沈阁老的心,还在东南。又知道大家是怎么想的,以他的通情达理,必不会提,无理要求,。
,“咱们不说“有国才有家,的大道沈默轻叹一声。东南士族大户对远在北京的朝廷缺乏归属感和奉献精神,甚至是导致他原先的时空中。明朝亡国一个重要原因。原先问题还不太严重,但在独立抗倭胜利后。这种倾向就愈发严重了。
还是那句话”强扭的瓜不甜”这种观念是谁也改变不了。就算把眼前这二十位洗了脑,还有东南两亿百姓呢。所以他只能站在东南的立场上,来进行分析道:“朝廷想收商税,咱们有的是办法抗税;朝廷想派北方官员来管,我们也有的是办法让他们滚蛋。但朝廷要调我们的子弟兵北上,咱们却是无能为力的。”。
众人只能点头。南方战事平定后。朝廷便才调南兵北上支援九边的定策。只是因为南方官员的抵制,才会拖了这么多年……卫所制在东南六省已经名存实亡,军队都是由省督抚招募,军资也从各省藩库中出,完全不经过兵部和户部,这无疑使各省对军队的控制力大增”自然会引起北京朝廷的恐慌。
然而卫所确实破坏殆尽,朝廷已经不可能恢复。而军需粮饷由临近州府供给,无需经由户部架散,这是朱元璋老先生的脑残祖训,北京再大大不过老朱,也只能干瞪眼白搭。
要是解散这些部队,东南数省谁来守卫?万一再闹个倭患,谁能担得起责任?所以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以抗击鞑虏的名义,将其精锐从东南调出,放在九边。东南当地只留一部分必要的卫戍军,平时管管治安足够。一旦有事,又可在短时间内”再把相应的军队调回去……这已经是北京苦苦斟酌后,能想到最周全的办法了。
,“南兵北调,已经是大曹所趋、不可阻挡的了。。。沈默缓缓道:,“这才是他们让我来分管兵部的真正原因,然而我又不能不管。不然咱们的子弟兵,就要尽让那帮老西作践了……。。
,“截止到去年末,已经有五万子弟兵被调往九边。我跟你们透个底,接下来两年,每年还会有至少这个数被调过去,最后的人数。会是在十五到二十万之间。”。这个数字,是胡宗宪抗倭之后,在六省所组建的军队总数的三分之二。众人默默点头。听他继续道:,“这么多兵马北调。当然不只是为了防患未然,我实话跟你们说,明年”最晚后年,将会有一系列对鞑虏的作战,到时候我们的子弟兵,将和边兵一样担纲主力。。。
众人面色凝重了。
,“一旦国家进入战争状态,尤其是这种国战”一切都要为大局服务。”,沈默面色冷峻道:,“到时候巨额的军费哪里来,还得落在东南的身上。”,虽然众人心里,都是一百个不愿意,但谁也不会说,这仗能不打吗?大明立国二百年,不割地、不称臣、不纳贡、不求和”向来是以极端强势的态度对待敌人。这种强硬早已荣辱明国人的血脉之中,然而自从土木堡之变后。这种骄傲被鞑靶的铁骑反复践踏。让每个大明人都抬不起头来,其实岳武穆那首广为流传的《满江红》。在土木堡之前”根本不见其任何文集。是在土木堡之后,本朝文人为了激励士气创作出来。然后附会给了岳爷爷。所谓,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正是本朝军民的心声写照!
只是之后的积弱累败,让人们只能把这些豪言壮语埋在心里,几乎被耻辱彻底埋葬了。然而消沉百年后,接连的抗倭胜利、万全右卫大捷、又让新一代的大明子民看到了曙光,驱逐鞑虏、报仇雪恨的呼声,再次响彻神州大地。
要是为了打鞑虏,东南百姓肯定愿意出兵出钱,这跟白送钱让朝廷挥霍。完全是两个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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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座诸位都是经历过战争的,知道战时不论情面,只讲军法,到时候朝廷调粮筹款的文一下来,要是稍有推诿拖延,就能被军法从事看来大出血是再所难免了。
,“既然早晚都要贡献”。沈默掰碎了、揉烂了、绕了好大的弯子,才把众人引上道道:,“与其等到被人家逼着掏钱的那天,为何不主动一些?出了钱就要落好,这是老百姓都明白的道
,“阁老实在是高啊”,听沈默说到这。众人不由笑起来,闽翰总督王询一脸佩服道:,“您这一张嘴,能把死人给说活了。”。
,“你先说,我说的有没有道理吧?。“沈默笑望着他道。
,“哼,太有了。。。王询看看众人道:,“咱们乖乖掏钱就是。。。众人苦笑着点头。
不过掏多少、怎么个掏法。这还得各省回去再议,不可能轻率给出保证的。但有一个条件。众人现在就得让沈默答应。否则没得商量:“咱们不能出钱出兵,让那帮老西儿得名得利,这个冤大头,绝对做不得!””“这是当然。。。沈默也苦笑着点头道:,“战争也是一种生意”亏本的胜利就是失败。”。
,“大人说的极是。”。众人深表赞同道:,“那我们回去合计合计。看看有什么办法能不亏本。,。这时,一直沉默的两广总督吴百朋突然出声道:,“此战的主帅,不能是杨博,必须是阁老!如果您答应,属下愿亲帅本省官兵,开赴阁老帐下听令!。。
众人一听,都觉着很有道理,纷纷附和道:,“对呀,我们的军队不能让外人染指,交给别人绝不放心,只能有阁老统领!”,竟起哄架秧子,非逼着他答应不可。
,“你们要考虑,我也得考虑考虑。。沈默心中无奈,真是现世报啊。只好苦笑道:,“此事日后再议吧。。。
勉强揭过了这个最艰难的话题,后面的四个问题,就显得轻松多了……关于海上航运的畅通,沈默告诉众人,王直最近的健康状况恶化,强大的五峰船队分裂在即。可以预见。一旦他死亡,其亲子、养子、以及麾下大将,将瓜分其上千艘海船,并为他那南至台湾岛,北到朝鲜国的传统势力范围,展开殊死搏斗。
目前王直已经在为身后事作安排,他将其控制的南洋航线,交给了其在吕宋的义子毛海峰,这一招可谓相当老道。
按照当年胡宗宪主持的盟誓,王直与徐海,一南一西,瓜分了两条黄金航线。只要是在澳门到马六甲航段经过的船只,就必须向徐海交税,由徐海保护其安全:但凡是在福建到吕宋航线航行的船只,则必须向王直缴纳保护费。这是为彻底结束倭乱,东南所付出的代价”也是胡宗宪被诟病的原罪之一。!~![(m)無彈窗閱讀]
第八二六章 会面(中)
.第八二六章会面
东南能在战后迅速恢复平静,海上贸易得以兴旺发展,很大程度上,要得益于这个协定始终被良好的遵守着。但凡航行在亚太范围的船舶,除了大明水师护航的船队,可以得到豁免外,就连不需要他们护航的南洋公司,也老老实实缴纳税金。
其实南洋公司的敌人,正是这两大海上霸主……尽管徐海和王直心知肚明,这个公司与沈默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不好明着下手,但仍可以撺掇其他势力,甚至直接派手下扮成海盗,在茫茫大海上打劫其船队。
所幸南洋公司的总裁是郑若曾,这个深知‘欲航行于大洋,必先战胜于大洋’的卓越军事理论家,知道在言商之前必先砺兵。不仅秘密招降了林凤等一批经验丰富的老海盗,还亲自招募水手,聘请佛朗机教官,教以最先进的航海技术,以及经他改良的航海战法。
所以当他定制的首批战舰到货,才能没费多少工夫,便形成了即战能力。直到此时,南洋公司才正式挂牌,开始处女航,并在首航中以一比二十七的悬殊战损比,使各路豪杰不敢轻辱。
之后两年时间,南洋公司在郑若曾的卓越领导下,稳扎稳打,发展壮大,成为仅次于王直、徐海的第三大海上势力,获得了与两大巨头平起平坐的资格。
然而即便如此,该交的过境税还是一分不能少,这是两大巨头的底线。郑若曾也不想引来他们的左右夹攻,只当花钱买时间了,一直如数纳贡。
不过一切都在南洋公司控制了吕宋马尼拉之后,发生了质的改变。这条原本属于王直的航路,被南洋公司占领了最重要的中继点……之前王直的船队经过马尼拉时,是要向西班牙人交重税的,现在他当然不会向南洋公司交税。当然郑若曾也很自觉的不再向王直缴税,双方都没有觉着有何不妥。
大洋上的最高准则,不是什么狗屁盟约,只有四个字‘实力为尊’!
于是南洋航线实际上就变成了两家分享,在南洋代表王直利益的就是毛海峰……王直的权力核心是‘台湾—日本—朝鲜—山东’海域,毛海峰被派到南洋,其实是一种变相放逐。没办法,干儿子再忠心、功劳再大,也不可能比得上亲儿子。但毛海峰的威望太高,而王直的儿子王澄,才刚刚下海几年而已,所以王直为了顺利交班,必须要把毛海峰有多远发配多远。
毛海峰不再是昔日那个一根筋的傻小毛,他已进中年,成熟老道,自然知道若不是顾念父子一场,以及自己的铁杆太多,王直肯定会杀了自己的。遂断绝了再回去的念头,一心一意的在玳瑁港建立基地,并主动向马尼拉示好,希望双方能和平共处。
他的示好得到了南洋公司的热烈回应,郑若曾甚至亲自赶到吕宋,力排众议,只带了极少的随从去玳瑁港见他。毛海峰平生最服气的,就是沈默那种‘书生能抵百万兵’的人物,见到郑若曾自然钦佩不已。双方相交愉快,达成了‘互不侵犯、利益共享、保护移民、共御外敌’的四项协议,会后毛海峰又亲自送郑若曾回了马尼拉,以示自己的真诚不属于对方。
两方能极力修好,当然不只是因为郑若曾的个人魅力了,根本原因是,双方共同面临着西班牙人这个威胁……他们都知道,这个世界第一海军强国,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等他们卷土重来之时,绝不会只是原来那点人马了;之外还有当地土著的不友好……吕宋岛上部族甚多,虽然有些与华人交好,但也有十分仇视华人,视之为与‘红毛鬼’一样的侵略者。
所以要想在此地站稳脚跟,中国人只有放弃内斗,联合起来才有希望……当然这其中,也离不开沈默委托沈京写给小毛同学的信。
对于一心想要抱南洋公司大腿的毛海峰来说,继承王直在南洋的权力好处极大,这就意味着他将不只是在吕宋,而是在整个南洋,有了和南洋公司平分秋sè的资格,将来无论是进是退,这都是很厚的本钱。
当然王直也是有条件的,那就是让毛海峰在其死后,帮助王澄镇压极可能出现的分裂……王直相信,只要这兄弟两个能携起手来,叶碧川也好、王清溪也罢,都不敢出幺蛾子的。
王直这边的情况大概如此,无论如何,南洋航线彻底为南洋公司掌握,已经是早晚的事了。至于另一边的徐海,因为一直有王翠翘这个亲朝廷的老婆在,并不像王直那样桀骜不驯,还是比较配合的,只是他一直想攻打马六甲,都被沈默死死按住,这让他有些欲求不满。
事实上,马六甲是沈默划定的大明海疆西大门,自然早晚都要取之,然而此刻时机不到,他更不想同时跟两牙开战,所以非但不许采取任何挑衅,反而命南洋公司,不惜代价交好当地的佛朗机总督……在澳门佛朗机人的帮助下,这个任务完成的十分优秀。
简单说,就是佛朗机总督纳迪亚成了郑若曾的亲家……为了开拓大明的海疆开阳先生付出了极大的牺牲,他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了纳迪亚的儿子小纳迪亚。对于佛朗机人来说,能娶一位一位出身高贵的东方小姐为妻,绝对是求之不得的,当然乐意之极。然而对于郑若曾来说,他差点被老婆休了,夫妻分居整整一年。
后来小纳迪亚携妻子到澳门定居,这在东方人看来无异于倒chā门。加之小伙有一头难得的黑发,又很俊俏有教养,还能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才渐渐感化了丈母娘,让老丈人稍稍好过些。
郑若曾与老纳迪亚成为了亲家,当然也得到一些好处。最重要的就是,南洋公司的船只得以在马六甲,与佛朗机船享用同等待遇,以及其他一些优先权。但这不是老郑玩和亲的目的,为此他一直忍受着同行甚至下属的嘲笑,直到十年以后,所有人才恍然大悟,顿时将其奉为天人,当然这也是后话。
但无论如何,南洋公司对两条航线的控制力和影响力越来越强,这是不争的事实,所以对海上航线的顾虑完全可以打消。
至于‘原料’和‘粮食”沈默对众人说:“你们真是抱着金碗要饭,吕宋的开发紧一紧,不什么都有了,何苦要受制于人呢?”
众人都不好意思的笑了……在座诸位虽然大都认购了南洋的大宗土地,也派人去看了,回馈的情况也十分令人满意。然而受传统观念束缚,他们总觉着那是海外飞地,不靠谱。万一西班牙人打回来,或者当地土人造反,岂不赔了夫人又折兵?所以都没有上心开发。
说到底,他们没把那里当成自己的领土,而只当做是海上航运的中继站。南洋公司那边催得再紧,他们也全当郑若曾需要人手巩固统治,只是为了尽股东义务,各省把破产工农、帮派分子、以及牢里的犯人……全是危及和谐的流氓无产者,凑起一万多人,连骗带绑,一股脑送去了吕宋,然后就嘛都不管了。
对这个,沈默也是无奈,强按牛头不喝水,在没有彻底击败西班牙墨西哥总督的远征舰队,没有在当地建立有效统治,以及让这些家伙见识到种植园经济的广阔钱景之前,想要让他们去南洋搞种植业,实在是三十晚上盼月亮——没指望。
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北京勋贵身上,甚至更让他无奈。沈默同样许给那些人大片的土地,然而除了一南一北两个徐公爷给他面子,勉强廉价认购,然后各派了百十人去管理之外,其余的只派代表去看看,然后就没了下文。
当然也可以理解,对于远在北京的公侯们来说,南洋实在太远了,往返就得一年,实在提不起兴趣!他们更感兴趣的,是辽东的黑土地,只是那里被土蛮和朵颜三卫占据,还有女真,谁也不敢去找刺ji而已。
不过虽然无奈,沈默也并不怪他们,毕竟大明的官绅已经给了他太多的惊喜,要是换在我大清,自己肯定至今还一事无成,八成直接被皇帝咔嚓了。是这个空前自由的中明时代,给了自己施展规划的机会,能做到今天这一步,已经大出他的所料了。
岂能得寸进尺,强求古人呢?
所以沈默考虑的,是如何尽快使大明人对吕宋产生信心,而不是再命令他们什么。
这个议题只能先按下,不过毕竟他已经给众人画了个饼,只不过能不能实现,还得靠时间检验罢了。
时间过得飞快,不知不觉时间到了。沈默还没说到最后一个‘劳力’问题,就听外面敲门,这是禀告下葬的时辰已到。
他只能打住话头,对意犹未尽的众人道:“就到这儿吧,剩下的问题比较复杂,我会再跟几位家主沟通,让他们转达给诸位吧。”说着便站起来,整整身上的素服,沉声道:“现在,收起所有的心思,送大帅最后一程!”
众人应一声,一起起身,跟他走出孝棚,只见别的孝棚里的人,早都走出来,已经恭候在那里。
沈默朝他们点点头,没有说什么,便往墓井旁走去,众人也无声的跟在他身后……
神道连接墓xue的地方,是一条二十丈的坑道。胡大帅的yin沉木大棺就停在坑道口上,只等时辰一到,民夫就把棺材抬人墓井中安放,然后再将这坑道掩土平整。
沈默一行刚到拜台上站定,便听到‘咚、咚、咚’三声炮响,这是报告吉辰已到。本来还有些喧闹的现场,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一系列葬仪之后,沈默宣读了隆庆皇帝钦颁的祭文,念完之后将其焚于胡宗宪的棺前。
待得火苗窜起,淹没了那明黄sè的祭文,便有礼赞官‘铛’地敲一声锣,接着响亮喊起:
“恭送太保海宁伯入冥宫——”
喊声一停,哀乐大盛。三十六位身穿麻衣、头缠白布的壮汉,咬牙抬起了无比沉重的巨棺。
胡宗宪的几个儿孙、以及从子从孙,几十个孝子贤孙在前面开道。长子胡桂奇,走在最中间,一边哭号,一边将一碗温热的雄ji血沿途洒在地上……雄ji血能祛邪,将其洒于墓道中,可避免有鬼神侵扰、使逝者长眠安息。胡桂奇一路把ji血洒到墓井口,当最后一滴血洒落地上,他按规矩将大磁碗猛力掷向棺盖击碎,祈祷父亲在天之灵岁岁平安……
随着这一声碎响,礼赞官又拖长腔调高唱道:“拜送……”
随着这一声凄凉的号子,拜台上数千名披麻戴孝的胡氏族人;白衣素服,腰系白布的达官贵人……包括沈默在内,一下像倒伏的麦田,齐刷刷跪拜下去。
“一拜……”所有白sè的孝帽都贴在地上。
“二拜……”无数朵白菊同时绽开。
“三拜……”又是一片白sè的海洋。
当众人起身,巨棺已经在墓室安放妥当,所有抬棺人和孝子贤孙都退出来。然后一百零八张铁锨一同扬起,往坑道里填土,当坑道掩土平整,葬仪便算结束……之后,会有工匠用万斤重的断龙石,将坑道彻底砌死,以免有蟊贼打扰大帅的安眠。
葬礼结束,前来致哀的官绅百姓陆续下山,沈默却留在了孝棚中,他要为胡宗宪守孝三日。
人们无不为沈阁老和胡太保莫逆情深而感动,殊不知,他只是想藉此稍解心中的愧疚而已。
分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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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风吹、战鼓擂、这个世界谁怕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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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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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二六章 会面(下)
.第八二六章会面(下)
江南chun来早,皖南chun更早。
昨夜还是一阵凉风、一阵冷雨,给人以残冬未尽、chun意尚浅,乍暖还寒的感觉。但当今日睁开眼睛,站起身来极目远眺,沈默一下被天马山下,谷间田野的美景震惊了。
仿佛有chun风点染,只是一夜之间,满山满谷的油菜田,就开得万huā攒动,那么的奔放、那么热烈。此时站在高岗,俯瞰那山坡上、山谷里、古宅旁、随处可见的明黄sè块、线条,在眼前蜿蜒起伏、挟风持云,却并不让人觉着霸道。
因为在昌源河的点缀下,这满眼满野的huā田,便多了一份温柔,多了一份灵气。更妙的是,因为刚下过雨,龙川呈现出一幅雾沉山谷的景观。远眺山下huā田中的村庄,便看到朦胧的粉墙黛瓦、缥缈的树影huā丛,浓浓淡淡,似有若无。眼前美景在这半遮半掩的含蓄中,更显的意韵十足……
“好啊,chun野无边翻金làng,神州万里成锦绣!”经过三天的墓前静思,沈默终于战胜了负罪、愧疚、厌倦、无趣……这些自去冬以来,一直困扰着他的负面情绪。
一度,沈默对自己产生了深重的怀疑。为了摆脱政治危机,他对胡宗宪非但见死不救,还落井下石,助其自杀,可谓对友不义!为了能搬走压在头上的大山,他向皇权求助,并最终利用皇权,终结了自己老师的政治生命!
这是多么讽刺的事情啊!要知道,他一直自以为奋斗终生的理想,就是将皇权装进笼子里!现在却为了击败政敌,而去助涨皇权的气焰。如此行径,与那些被称为jiān佞的,又有什么区别?可谓对理想毫无忠诚。
所以自去冬以来,沈默便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中。他甚至认为,自己从前的种种坚持,都是虚假可笑的……未经考验时,纯洁的像白莲圣nv一样;但一遇到难以克服的难关,就会lu出贪生怕死、不择手段的丑恶原形。
这样的人真能背负起,那么神圣的使命吗?沈默深表怀疑,难以置信。
若不想让胡宗宪的死毫无意义,若不想让那些yin暗算计,只陷入争权夺利的窠臼,他就必须自己先从yin暗中走出来。于是在这皖南天马山上,对着胡宗宪的墓碑,沈默陷入了夜以继日的自我拷问中……
他当然可以安慰自己,yin谋暗算、排除异己、攫取权力只是手段,实现心中的抱负才是目地。然而又如何能够保证,不会在不知不觉中,深陷于争权夺利不可自拔,而距离当初的梦想越来越远,最终南辕北辙、遥不可及?
这是十分现实且极有可能发生的,君不见那些初入仕途的年轻人,大都怀揣着崇高的信念,有着高洁的品德,言行都恪守圣人的教诲。然而‘一入江湖岁月催,二十年后再看他”大都变成了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nv娼的蠹虫、xiǎo人、国贼!严嵩不就是最好的例子?
这个疑问不解决,他就会始终缺乏信心,又如何去挑战整个世界?
苦苦思索了两天,沈默依然一无所获。到了第三天,下起了雨来,雨水反复冲刷着胡宗宪那块汉白yu的墓碑,无论雨量多大、雨势多猛,都无法留在光滑的碑面上,更无法掩盖上面的碑文。
呆呆的望着这实则寻常的一幕,沈默却如老僧入定般,在那碑前一站就是一个昼夜。终于在天明时,他的嘴角绽出一丝微笑,刹那间,把一切负担都放下了。
不是说他觉着自己无愧了,只是他的心,不会再被愧意牵绊了。
在这天马山上,在这二月的皖南,他竟然了悟了六祖慧能的禅机:
‘明镜不是台、菩提亦非树、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这确实是比‘心是明镜台、身是菩提树、闲来勤拂拭,不叫惹尘埃。’更高的境界。
只是佛家讲的是出世,若只是置身事外,只要怀一颗纯真纯善纯美的赤子之心,自然不会有诸般烦恼。而他不能出世,他不仅要入世、更要救世,行的是大逆不道之举,背的是千夫所指之名,又如何能够纯洁真诚美好的起来呢?
他要怀的,是大慈悲心。佛祖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只有完全摒弃个人si心,以民族之心为心,以华夏尊严为身,才能不会被任何肮脏邪恶的手段污染内心的高贵——惟天下至诚,能尽其xing;能尽其xing,则能尽人之xing;能尽人之xing,则能尽物之xing;能尽物之xing,则可赞天下之化育;可以赞天下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
一通百通、一悟皆悟,转眼间,他也明悟了儒家之道。
这种顿悟的感觉,美妙的难以言说,就好像有天神为你醍醐灌顶,赐予你无穷的智慧,赋予你dong悉一切的慧眼,从此这世界在你眼中没有秘密,因为它全在你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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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雨停歇、风吹云散,光明重临大地之时,沈默心中蓦然浮现出,那早已耳熟能详的心学四决:
‘无善无恶心之体,
有善有恶意之动。
知善知恶是良知,
为善去恶是格物。’
虽然早有心学大师的虚名,然而直到此时,沈默才终于体会到了此中真谛,这就是阳明先生悟出的道啊!
每个王mén后学,一生孜孜以求的,就是通过对这心学四决的体悟,悟到那无影无形、却又无处不在的道。然后便能像阳明公一样,了解这个世界上的所有的奥秘,看透所有伪装,通晓所有知识,天下万物皆可归于掌握!
这就是他们每个人心中的圣贤之梦!
然而此刻沈默却能肯定的说,这条路走不通,因为道就是道,它是每个人走出来的路。这世上没有任何两个人,会走完全一样的路,自然也不可能有一样的顿悟。
对于如何悟道,如今沈默也有了他的九字真言,那就是:‘道是路,靠自己,去经历!’
之前的困huo也变得不值一提,因为他已是‘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这正是他的师祖阳明先生,临终前的遗训。在这一刻,沈默真正懂了王阳明,也真正体悟到,什么是圣贤——这就叫顿悟!
悟了就是悟了,无需多言。
于是从此以后知行合一,宠辱不惊,坚如磐石、云淡风轻……
虽然还远远无法被称为圣贤,但沈默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圣贤之路,只要一步步坚持走下去,无论最后结局是成是败,只要他没有偏离自己的道,最后必然成圣为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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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从天马山上走下来,虽然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合眼,浑身上下,却洋溢着前所未有的轻松,那种超然脱俗之气,让在山下等了他三天的沈京,不由暗暗称奇:‘怎么看着他,就跟阳明祠里那位似的……’
“怎么,几年不见,忘了我长什么模样?”沈默亲切的笑道:“你可是一点没变。”
“怎么没变……”沈京回过神来,嘿嘿笑道:“胡子一大把,一笑也是一脸褶了。”
“是啊,说起来你也是三十五的人了,”沈默闻言爽朗大笑道:“快抱孙子了吧?”
“哪有那么快,才刚会调戏xiǎo丫鬟呢……”沈京无奈的笑着,不过几年未见的生疏,和地位悬殊的距离感,也随着沈默这句玩笑消失了。
“好家伙!”沈默亲热的打量着自己的堂兄,使劲拍拍他rou呼呼的肩膀,笑道:“这几年养得够排场啊!”
“大学士就是会说话,”沈京苦笑道:“虚胖不叫虚胖,叫排场。”
“当官嘛,有点rou好些。”沈默指指眼前的油菜huā田,笑道:“岂能让美景虚设?走走去。”
沈京一看地头,刚下了雨,必然是松软泥泞的。为了来见沈默,他可是上下一新,值上百两银子的行头呢。
但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沈默已经背着手,悠闲的走进huā田,浑不在意脚下如何。
无奈,沈大官人只能舍命陪君子了。不舍得糟蹋了那双粉面云轻靴,便脱下来,两头靴带一系,挂在脖子上,然后把袍角绾在腰带上,深一脚浅一脚的跟了上去。
呼吸着油菜huā初绽的芬芳,沈默感到十分的惬意,一边欣赏着醉人的美景,一边问沈京的家长里短。诸如:
“听说去年一年,你又娶了两房姨太太?”沈默看看这个重口味sè鬼道:“又是哪国人?”
“一个暹罗的,一个大食的。”果然,沈京没有让他失望。
“你要建地球村啊?”这回轮到沈默苦笑道:“这都八个还是九个了?还尽是些如狼似虎的外国nv人,吃得消吗?xiǎo心哪天阵亡在国际友人的肚皮上。”
“嗯,我也觉着该节制了。”沈京道:“只要能完成多年的心愿,就刀枪入库,倦鸟归林,不再招贤纳士了。”可见这些年,沈大官人也不是白hun的,至少学问好了很多。
“什么心愿?”沈默奇道。
“原来跟你提过,真是贵人多忘事。”沈京恬不知耻的笑道:”凑个十全十美嘛。”
“呵,十美好理解,怎么个十全法?”
“这还有什么不理解的。”沈京道:“沙神父当年对我说,这世上有几十个种族,不同肤sè、不同体征、不同文化、不同风味……”咽口吐沫道:“最后一句是我自己总结的。”
沈默笑道:“我觉着嘛,沙勿略啥时候变成huā和尚了。”
“打那以后,我便立下志向,今生要把各族美nv都娶到家里。”沈京道:“不过后来知道不现实,光这个五huā八mén的语言,就能把人烦死。所以就退而求其次,凑齐十个国家的,我就心满意足了。”
“这还退而求其次……”沈默笑骂一声道:“我敢说,你这也就是光凑个数,其实是猪八戒吃人参果——没品出啥味道来。”
“你咋知道的呢?”沈京点头道:“除了菜菜子,大都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道理很简单。xiǎo鸟得在森林里才能尽情歌唱,那些外国nv人来到中国,人生地不熟,语言文化也不通。早失了神韵,就剩下一具空壳。”沈默一副百事通的样子道:“能品出真正的异国风情来,就怪了。”
“这倒是,”沈京觉着他说得很有道理,大点其头道:“那咋整?”
“有道是,要想吃到鲜美的鱼虾,就得先到海边来。”沈默嘴角挂着与宰相之尊严重不符的贱笑道:“同样道理,要想品尝异族美nv,就得先到异域去,等着送上mén来的,没劲。”
沈京能把上海那种鱼龙hun杂的地方,管理的蒸蒸日上,显然跟笨字是不沾边的。闻言警惕道:“你想让我干什么?”
“别紧张,放松,是好事儿。”沈默一脸没安好心道:“兄弟啊,你出来当官快十年了吧?”
“到夏天十周年,还准备搞个庆典呢。”沈京随口答道。
“十年了,弟弟我都当上阁员,长子也是三品水师提督了。”沈默表情大愧道:“哥哥你却还屈居在上海县里,当个七品芝麻官,弟弟我光顾着自己进步,竟把哥哥给忘了,真是太不应当了。”
被沈默说到痛处,沈京苦笑道:“我不怪你,像我这种捐监的,出身杂得不能再杂。两京十三省没有一个能当上知府的,最高也就是个同知,哪有当我的上海县令快活?虽然名义上是个县令,但知府也没我权力大。”
“唉,可毕竟还是个县令啊……”沈默一脸仗义道:“我准备给你升一升,还不是xiǎo升,而是大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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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张前半段难写,费了些时间,还有一更,勿等,明早看。
竟然排在了三少后面,话说,这是这个月看过的第几朵巨菊了?虽然都没爆过,但仅是轻抚,已然**……[(m)無彈窗閱讀]
第八二七章 路在何方(上)
.金黄的油菜huā田里,沈阁老在不遗余力的忽悠着他的堂兄。
沈京虽然警觉,无奈沈大官人,平生只流两行泪,一为美人一为官”被沈默稳稳的挠到了痒处。尽管明知是个坑,还是跟好奇宝宝似的问道:“能升多高?连升三级么?”,“连升三级才是同知”沈默一脸不屑道:“你不嫌寒碜,我还拿不出手呢。”
“那,四级?”,沈京咽口口水道,四级就是知府了,那是他做梦都想当的官儿。
“再猜。”沈默还是摇头。
“五级?”,沈京心跳加速道。
“有点出息好不好?”沈默依然摇头。
“六级?”,沈京的声调都变了。
“就不能多猜两级?”,沈默给个提示。
“八级?”,沈京颤巍巍问道。
默笑眯眯的点头道。
“原来是消遣我”沈京这下反而淡定了:“就算是皇帝,想把我化品捐贡官拔成三品,也是绝无可能的。”
“一切皆有可能。”沈默笑嘻嘻道:“你认为以我的身份,会开这种玩笑么?”,“怎么可能只”,沈京嘴角一抽一抽道:“兄弟,哥哥我有哮喘,还有脚气,最近痔疮又犯了,你可不能耍我啊。”
“那好,我以大明太子太保、东阁大学士,领兵部、刑部事的身份”,”沈默收起笑容道:“现在正式与你谈话,只要你答应朝廷的安排,会直接从七品提升到三品,何如?”,“我的妈呀……”沈京两脚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把那值二十两银子的袍子,弄成了泥兜子。
沈默笑着蹲下道:“坐地上算怎么回事儿?同意还是不同意?”,“我怎么觉着这么不踏实呢?”沈京一脸警觉道:“你能先说说”到底准备把我发配到哪儿吗?”,“一个你时常听到的地方。”沈默轻声道:“吕宋”马尼拉。”
“吓,我就说,哪有这等便宜事?”沈京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大呼小叫道:“那可是古书上的爪哇国啊,比天涯海角更远的地方,比广西、安南还要蛮荒,土人、猛兽、毒虫、酷热、还有飓风,但凡去者,九死一生,你就是给我个一品”也得有命当才行啊!”
沈默一边玩弄地上一朵雏菊,一边微笑着听他絮叨,待沈京说累了,就问一句道:“那你去不去?”
“不去,不去……”,沈京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道:“上海的huāhuā世界多好,我还是老实呆着吧。”
“这么不愿意就算了,我再找别人就是。”沈默拍拍手上的泥土站起来道。
“对不起。”沈京真心愧疚道。
“没关系……”,沈默却满不在乎的摇头道:“这可是连升八级啊,干的好了,还能官居一品”难道还愁没人愿去吗?”
“官、官居一品?”沈京差点把舌头咽下去道:“这到底是个啥差事,竟让朝廷这般大出血?”,“呵呵……”这下轮到沈默矜持了,转身迈步就走道:“你又不干,问这么多干吗?”
“别、别急嘛……”见他要走开,沈京情急之下,伸手抱住沈默的一条腿道:“再谈谈,再谈谈……”
缀在远处的侍卫”看到他竟然出手“袭击,自家阁老,都惊出一身冷汗,要不是沈默正好挡在他们和沈京之间,恐怕立时就要有数枚弹丸招呼道他身上。
见侍卫们紧张的靠过来,沈默苦笑着挥挥手”示意他们不要过来。
待警报解除后,他又气又好笑的踢沈京一脚道:“还当你不是安迷了。”,沈京讪讪笑道:“你得体会一个十年县令的酸楚……,十年,你都当上宰相了,我还在七品上打转呢。”沈默太了解自己的堂兄了,当初为了搏个区区七品的乌纱,这个富家子能主动请缨出使日本”去跟当时还普遍被认为,凶残嗜杀,的倭寇头子王直谈判。那么十年后的现在,面对着三品诱惑,且又不是去出生入死,而是直接去当官,他又怎能拒绝呢?
“这么说”你想干了?”,沈默眯着眼道。
“先说说干什么吧。”沈京道。
“答应了才能说。”,沈默可恶的笑道:“这是机密,你懂的。”
“好好好,我答应了“……”沈京一脸你总是这样,的郁闷道:“从小到大,把我吃得死死的,每回都是这样……拉我一把。”说着伸出沾满泥巴的手。
“谁让咱们是兄弟呢”,沈默浑不在意的伸手与他握住,使劲握了握,把他拉起来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关键时刻,你不帮我谁帮我。”,“这话还中听。”沈京拍拍屁股站起来:“现在,可以跟我说说了吧。”
“好,边走边说。”沈默与他走在满地黄huā之中,将事情的原委和盘托出来。原来,连番恶战之后,自吕宋国王苏莱曼以下,他的王室宗亲、文臣武将也都死光了……至于都是怎么死的,自然无需细表,总之是干净利索了。但国不可一日无主啊,于是在南洋公司和马尼拉两万多华人的支持下,推举了一个叫拉贾埃吉曼的傀儡国王。
新王登基后,立即上表北京称臣,请求朝廷册封自己,并派遣总督、并驻军,行使对当地的统治权。
说到这里,沈京有疑问了:“既然去年十月,国书就递到北京,怎么四个月过去了,也没见邸报上登过?”,“一来,当时政潮汹涌。”沈默有些不好意思道:“所以说,党争误事儿啊。”,赶紧接下一条道:“二来,礼部尚书赵贞吉对此并不感冒,只肯承认其藩属地位,其余的要求一概不答应…………所以只能先搁置了。”,“哦,说了半天”还是没谱的事儿啊。”沈京恍然道。
“之所以现在才跟你说,不就是因为现在有谱了吗?”,沈默的脸上,没有丝毫道:“朝局发生了变化,赵贞吉凡经离开礼部了,新任的礼部尚书高仪,是支持此事的。”其实他这话说的含蓄,关键是,对开疆拓土不感冒的徐阁老终于走了。
高拱一旦回来,必然需要几件振奋人心的大事,来提振士气、树立威望。而吕宋,就是沈默送给他大礼、这可是不费一兵一卒便给大明开辟了一大片领土啊……虽然是海外飞地,但毕竟是当年臣服于成祖皇帝的藩国,现在重新归化大明,其意义如何渲染都不算无耻。
“朝廷那帮人要的是个虚名,最后的结果,鼻然是接受吕宋王所请,设立一个三品兵部侍郎衔的吕宋总督,并象征性派一两千驻军。”朝堂上的事情,沈默没必要给沈京讲太细便简单带过道:“而我们重的是实利…………别看他们都不把吕宋放在眼里,但只要这个总督用对了人,就能把这片相当于三个浙江大的海外领地盘活了!”,“为什么会选择我?”,沈京也露出凝重之色,他听出沈默话语间的重视。
“首先,马尼拉现在的情形,和你初到上海时很像。”沈默沉声道:“都是蒸蒸日上的重要港口城市,所不同的就是情况更复杂,要面临的困难更多。大明官员虽多,只有你有经验,能处理如此复杂的情况,并知道该如何将其引向良性发展。”,“你让我管一个城市,这个还能勉为其难。”,沈京皱眉道:“可做一个国的总督,这远超出我的能力范围了。”
“呵呵,你先把马尼拉给我弄好就成。”沈默微笑道:“马尼拉以外的地方,有南洋公司负责。”
听了这话,沈京的目光出现犹疑道:“你想让我把马尼拉建成什么样的城市?”别人不知道他可是对南洋公司有所了解,知道那是个很复杂的组织,绝不是传统的商会而是类似于西方人那种东印度公司似的武装商会。
“只有一句话。”沈默站住脚看着他,一字一顿道:“适宜华人居住的城市。”,“那吕宋呢”,沈京又问道。
“适宜华人居住的国家。”,沈默虽然语调平静但字里行间的狂热,是无论如何也掩不住的。
“…………”沈京沉默了,他已经对自己将要做的,有所预感了…………他身处最开放的上海,对位于重要航线上的吕宋,还是有所了解,知道在那里生活着许多部族和小邦。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要想让华人生活的惬意,那只有……他不敢往下想。
见沈京的脸色发白,沈默知道自己没有看错人,要是沈京到现在还一脸轻松,他会立即改变主意,不让自己的堂兄去吕宋送死。
他伸出双手,紧紧握住沈京的膀头,语气恳切道:“兄弟,有些话不能说的太明白,但另外一些话,我可以跟你说清楚。”顿一顿,沉声道:“你看两汉晋唐宋,之前我汉人的任何大一统王朝,为何都不能长治久安,脱不了覆灭的命运呢?气数最长的,最多在二百年左右,就会乱象丛生,顽势尽显了,后面的岁月,不过是芶延残喘,等死而已。”
沈京摇摇头,这哪是他能想明白的问题。只能听沈默分解道:“原因只有一条,四个字,土地兼并,”土地兼并的快,完蛋的就快,土地兼并的慢些,完蛋的就慢。我朝到了现在,仅占了全国人。不到百分之二的皇室宗亲、达官贵人;却至少拥有全国六到七成的土地,已经超过了唐宋时的水平,而且还在不断加剧……如果再这样下去,最多再过几十年,就该天下大乱,过不下去的老百姓揭竿而起了。
”说着嘴角挂起一丝苦涩的笑道:“咱俩要是不出意外,应该还能看到。”,这是沈京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兄弟,一国的宰相,说出这样令人不安的预言来。不由口干舌燥道:“那怎么解决?”
“当然要解决。”沈默点头道:“朝中有识之士,都已经有了危机意识。他们虽然满腹经纶、妙计多端。但只有“架起锅子煮白米,没法架起锅子煮道理”所以,除了打击兼并、虎口夺食,之外,没有任何办法。”
“这个我能理解。”,沈京点点头道:“别的不是,上海的耕地,八成以上都归那些达官贵人所有,其中徐阁老家就占了一半以上,我这个当县令,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正是这个道理。”,沈默叹息一声道:“在一个封闭的、以农业为主的社会环境下,任何改草都是不可能成功的。就像人在不借助外力的情况下,无法把自己扼死一样。土地兼并,得利的都是达官贵人,你想要他吐出嘴里的肉,他就敢要你的命!就算是皇帝,也没法跟整个既得利益群体对着干!”,当年王安石变法时,因为许多明显利国利民的举措,也被反对派反对。宋神宗十分不解,问元老大臣文彦博道:,“既然您也承认,这样做对国家有好处,为什么还要反对呢?”
文彦博可能是年纪大了,也可能是懒得说些冠冕堂皇的话,缓缓答道:“陛下,您是与士大夫共天下,而不是与老百姓啊…………”
这一句,可为王安石的改草失败作注脚,也可以为一切改草的失败作注。
所以沈默根本不看好,接下来的改草,他要找到另外一条道路。
不是他比别人厉害,而是他有着超越时代的眼光和见识,知道当今的中国,其实还有一条路可走,只不过……,天时地利只欠人和。!~![(m)無彈窗閱讀]
第八二七章 路在何方(中)
.第八二七章路在何方(中)
“难道没有办法解决吗?”沈京忧虑的望向沈默道。”沈默摇摇头道:“除了改朝换代,没有别的办法。”
“这么说,土地还是原罪了?”沈京不愧是有八国老婆的人,连圣经里的词儿都懂。
“土地不是原罪,人的贪婪才是原罪,但既然是原罪,就非但不能戒除,还会不断膨胀。而土地是一种效率十分低下的生产资料,所能产生的财富也是有限的。如果所有人都要靠土里刨食,强势者要想满足不断膨胀的yu望,就要侵夺弱势者的口粮,最终让后者无法生存,忍无可忍时,便会造反,然后王朝更替,重新分配,开始下一个循环。”沈默看看沈京道:“这么说,你能理解不?”
“有些晕,不过还好。”沈京道:“那怎么才能戒除这种依赖呢?”
“其实东南沿海,就已经做的不错了。”沈默微笑道:“你没听说,咱们老家有几个,在外面做生意赚了大钱,就把钱全买地吧?”
“也会买一些,不过大都还是用来扩大生意了。”沈京恍然道:“你是说鼓励工商?”
“自古‘士农工商”工和商被排在后两位,但偏偏这后两位,才是进步的代表。”沈默颔首道:“人们历来视农业为本,将工商当看做末业,但这观念是错误的。比起效率低下的农业,工商业能带来更多财富,还不会受土地的限制。而且工商业兴旺发展,能让达官贵人将重心从土地上移开,还能吸收劳动力,给老百姓一个不靠土地的谋生机会。总而言之,鼓励工商,是抵消土地兼并危害的一剂良yào。”
“为什么之前那么多朝代想不到?”沈京是有自己的判断的,如果说沈默的法子很稀奇,他也无话可说。但偏偏十分普通,他不相信以前的人能想不到。
“一来,务农可以将百姓束缚在土地上,而工商业会加剧人员的流动;而且农民对暴政和苛捐杂税的忍耐力,要远远超过工人和商人。”
“为何?”沈京问道。
“对于农民来说,只要有口饭吃,就能忍受。而对工商业者来说,只要没有利润,就无法继续下去。”沈默淡淡道。今天他之所以要专mén拿出时间,给沈京上一堂基础经济课,不是因为犯了倾诉yu,而是要让这个不喜读书的家伙,明白肩上的重担,知道该朝着哪个方向努力,就只有耳提面命一途:“除了这些yin暗的心思外,大抵王朝定鼎,都是建立在‘千里无ji鸣、白骨lu於野’的大luàn之后,大量的农田荒芜、人口锐减。如何繁衍人丁、使百姓吃饱穿暖,就成了新王朝的第一任务。这时农业无疑是最佳选择,而工商业,是要建立在农业发达的基础上,是会争粮争地的,还会让人变得不纯朴,当然不为统治者所喜。”
“那你鼓励工商,不怕受到皇帝和大臣的反感?”沈京担心的问道。
“这就是我说的天时,”沈默笑道:“一来,承平二百年,我大明的工商业已经十分发达,二来,恰逢‘大航海时代”有源源不断的白银被开采出来,然后运到我国来购买商品,兴工商可以获巨利,且赚的是外国人的钱,于本国无损,这已经是朝野共识了。你看那些出身东南大族的官员,家里大抵都是有生意的,怎么会反对兴商呢?”说着淡淡一笑道:“再说,也不用我来提出。人都是逐利的,如今投资工商的回报,十数倍于土地,东南已是人人趋之若鹜。就连那些大地主,也纷纷的‘改稻为桑”就为了在其中分一杯羹。再说我大明几无商税,天下十大榷关,也都在河道之上,聊胜于无而已。这时候,朝廷要考虑的,反而是东南都不种粮食了怎么办?如何能让国库也跟着充盈起来……之类的问题。”
“这跟吕宋有何关系?”沈京问道。
“我方才说了这么多,”沈默看着他道:“你说给大明增加三个浙江大的一块领土有何意义?”那里虽然多地震海啸,但日照强烈而持久、雨水充足,土地féi沃,真要搞起种植业,国内还真比不了。
“如果能让吕宋为我所用,再以计划种植某些作物。”沈京在某些方面,其实是个奇才,沉yin片刻,便想道:“那就可以对国内起到很好的调节和补充作用。”如果在吕宋大面积种植桑树,则国内的丝就会不值钱,那么改稻为桑的风头就会减缓,从而保证了粮食生产。如果在吕宋大面积种植粮食,由朝廷大量收购,则可避免国内出现粮荒,使百姓至少不会被饿死。
还有更深刻的影响,比如粮食长期供应充足、粮价在低位徘徊,会导致土地的吸引力下降,越来越多的人放弃土地,选择更挣钱的工商业谋生;当然也会使大量的xiǎo地主破产等等……许多复杂的连环反应,就连沈默也无法预料。
但沈默坚信,对吕宋的开发和殖民,是延缓一系列尖锐社会矛盾良yào,至于不良反应,一定会有,出现了再解决就是,总不能因噎废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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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这些,都不难理解,如果吕宋能为我所用,好处是显而易见的。但为什么我之前百般推销,那些大户就是不愿吃这块féirou呢?不知不觉,沈默和沈京走出了huā田,来到了村子里,shi卫打水给两人洗脚,他一边脱下满是泥巴的鞋子,一边对沈京道:“原因无它,吕宋远隔重洋,让他们感觉不真实。”
“确实,要是让吕宋紧挨着大明,你看他们不抢疯了。”沈京深表赞同道。
“所以你的工作意义重大,如果做好了,必然彪炳史册,是要有人给你塑像的。”沈默笑道:“让那里变得符合我大明的秩序,给第一批开拓者创造最好的条件,让他们尽快得到回报……等到那满船的粮食,xiǎo山般的生丝运回来后,相信会有人心动的。”
沈京也被他说ji动了,男儿在世,就当建不世功业,彪炳史册,这对他,是比nv人更有吸引力的。便开始摩拳擦掌,设想起自己将来该如何去做了。还真让他想到了一个大问题:“种粮也好,种桑也罢,都是需要大量劳动力的……既然你说那里有大片空闲的土地,那人口必然不足。巧fu难为无米之炊,好汉难解无人种地啊!”
“不错。”沈默点头道:“劳动力是个大问题,不过我已经想办法,给你凑了五六万的劳动力……”他说的很含糊,之所以不敢细说,是因为这其中,有通过佛朗机人买的黑奴、有在东南招募的农业工人,有各省给他nong去的危险分子。人员成分之复杂,好比当年的水泊梁山。沈默不敢细说啊,先把沈大官人忽悠去了再说吧。
其实这背后,是一个难以解决的观念问题。那就是朝廷对人民的态度,那就是宁肯使其饿死在本省,也不允许其跑到外省,更不用说海外了。而且随着那场持续了数年之久的大地震彻底结束,中原大地终于恢复了平定,那些逃难到南方去的流民,放弃了在工场的工作,开始纷纷返乡……工场提高工钱都没用。
江南现在各行各业都缺人,在家mén口就能讨生活,百姓更不可能背井离乡。
现在下南洋的那些华人,基本上都是福建、广东沿海山区的百姓,土地贫瘠稀少,在家里活不下去,只能远渡重洋到吕宋、婆罗洲这些地方来谋生。
故土难离,这是中国人的天xing啊,不到活不下去了,还真难把他们撵出家mén。
对于这一点,沈默也没有太大的把握,他只能让沈京先把示范做起来,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只要看到发财致富的机会,总有人会心动的。
而且还有一点,只是没法说罢了……模模糊糊的,他大概有些印象,大概在二三十年后,历时一个甲子的xiǎo冰河时期,将给整个北温带地区,造成长期的气象灾难,大片的农田严重减产甚至绝产。
亚洲和欧洲正好同处北温带,同样面临着严重而持久的粮荒,这使东西方的农民,在苛捐杂税的压力下,纷纷逃离长久依赖的土地。然而在西方,因为大航海已经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农民们纷纷乘船来到新大陆,拉开了轰轰烈烈全球大殖民的序幕。
而在中国,这些在原籍活不下去,又无处谋生的破产农民,就变成了‘流民”然后在四处流窜中,产生了李自成、张献忠这样的人物,最终敲响了明王朝的丧钟。
同样的困境,迥然的结局,别的原因都是虚的,农民破产之后,有没有出路才是最要紧的。
所以沈默无论如何都要把这件事做好,让吕宋变成一块示范田,一盏指路灯,然后尽量把老百姓往这条路上推动。
如果做完这一切,都还是徒劳的话,那他就让吕宋变成自己退隐后的桃huā源,绝不让子孙变成通古斯野人的奴隶……当然,这也是不足为外人道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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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沈京谈了一夜,将自己能想到的问题都事无巨细的做了jiāo代。第二天,便让他回上海去等朝廷正式下文……虽然沈默还未将此事,在朝廷正式提出,但徐阶走后,已经没有人能真正阻拦他的意愿了……如果他执意要做的话。
而开发吕宋,就是他的执念。如果有机会,他甚至会去亲自去视察一番。不过现在他没这个时间,必须立即回北京,那里有巨大的权力真空,等着他去填补,这是谁也代替不了他的。
至于沈京离去后,上海那摊子怎么办?沈默也如实相告,上海将升格为府,由他的学生接管……沈默准备将上海等一系列沿海开放港口,当成培养核心官员的大课堂。让他们去那里开开眼界,换换脑子,使他们有可能理解自己。
这世上最难的,不是把别人的钱装进自己口袋,而是把自己的观念,装到别人脑子里。
第二天,上午送走了沈京,下午沈默便悄然离开了胡宗宪的家乡,东南的官员都知道他不许接送,因此并未惊动当地百姓。
虽说着急回去,但也不能像上次那样,星夜兼程,换马不换人了,不然非要被天下人笑死不可。
沈默只能日行百里,晓行夜宿。路过绍兴时,他特意回家住了一宿,看到儿子回来沈贺十分高兴,他还以为,沈默要来个‘三过家mén而不入’呢。
唯一遗憾的是,沈默第二天一早便又上路了。沈贺虽然不舍,但也知道,儿子如今身份贵重,要是在家多待一天的话,怕是要把全浙江的官员都引来,只能依依不舍的送他出mén。
从绍兴上船,上了大运河,便不再受鞍马之苦,也能日夜不停的赶路了。
在上船后的第一天晚上,沈默闲来无事、也不想早睡,索xing来到甲板上,望着天上的月亮沉yin起来。
夜凉如水,更深lu重,当他感到有些寒冷时,便准备起身回舱。却听到不远处江面上传来一阵优美而略显凄婉的横笛声。
‘平沙落雁……’沈默心中浮现出曲名,不禁闭目倾听。
船上的卫士们,本来是全神戒备,到处布满了流动哨,此刻却被那天籁般的笛声吸引,竟一时忘了走动,船上安静极了。
待那曲声终了,沈默才轻声道:“请那人上来见我。”说完便走到船中客厅,让人摆一桌酒菜,等候那人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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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二七章 路在何方(下)
.第八二七章路在何方(下)
不一会儿,shi卫带了个身穿麻衣麻鞋、头带葛布巾,须发huā白,五十岁左右的男子进来。
“你们退下吧,”沈默朝那男子笑笑,对shi卫道:“不要让人来打扰。”
“阁老,他是带兵刃来的……”训练有素的shi卫,难得的反驳一句道。
“你们知道他是谁?”沈默哈哈笑道:“这是你们的开山祖师,本官的首任保镖!”
shi卫们大吃一惊,这才知道男子的来历,便鱼贯退下了。
“柱乾兄。”待他们一走,沈默起身朝那男子抱拳道:“我莲心嫂子还好吧?”
“那有你这样的。”来人正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何心隐,跟沈默一抱拳,笑骂道:“上来就问人家老婆的。”
“你这不好好的么?”沈默请他入席道:“长夜漫漫,正愁无人相伴,终于有人陪我江上对酌了。”
何心隐也不跟他客气,一边坐下一边笑道:“你的卫士全换了,我一个都不认识了。”
“嗯。”沈默点点头,拍开酒坛的泥封道:“哪能让他们一直当shi卫,总得给他们找条出路不是。”说着给他斟酒道:“这一拨怎么样,能入何大侠的法眼不?”
“哈哈,nv儿红,本人的最爱啊!”何心隐开心笑道:“你的shi卫不错,我本想悄无声的来找你,但试了几次都差点被发现,只好吹笛子让你迎客了。”
两人端起酒碗,碰一下,何心隐一饮而尽,搁下酒碗后,发现沈默也干了,不由奇道:“喝酒不耍赖了?”
“酒逢知己千杯少!”沈默笑道:“再说这三十年的状元红,喝一坛少一坛,不能都便宜了你。”
“哈哈哈……”何心隐闻言放声笑道:“有意思,想不到当上宰相,比以前可爱多了!”
“是啊,宰相肚里能撑船,当然酒量大了。”沈默一边给他斟酒,一边问道:“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胡宗宪下葬那天,我就在人群之中,”何心隐夹一筷子干丝,细细咀嚼道:“怎么说跟他有段jiāo情,也该送送他。”说着看一眼沈默道:“不过我觉着,过了。”
“怎么过了。”沈默看看他道。
“给他的哀荣太过了,”何心隐‘贵乎本心”向来是有啥说啥,绝不掩饰:“这会让天下的贪官,以为贪污不是问题的。”
“这不是问题,你就是把他用草席裹了,埋在luàn坟岗里,贪官该贪还是会贪。”沈默淡淡道。
听了他犀利的话语,何心隐又是一愣,这太不像他了解的沈默了,不由借着灯光打量起他来,只是他眉宇间洋溢着一股灵动的生气,这是以前没有的。良久才道:“确实是不一样了,看来没了头上大山,终于不用低眉顺目了。”
“你就不能说的含蓄点?”沈默笑骂一声道:“每次都要让人难堪。”
“我是实话实说。”何心隐满不在乎的笑道:“早看徐老头儿不顺眼了,我还让师兄去给他点了一炮呢。”
“原来是你让东崖公去的?”沈默叹口气道:“柱乾兄,我知道你是想帮我,但确实有些欠妥了。”
“为何?”何心隐变了脸sè道。
“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何况徐阁老也不是兔子,他本身就四面楚歌,快要被bi急了,你再让东崖先生落井下石,徐阁老能不记恨吗?”沈默低声道:“这以后,他八成要和本mén分道扬镳了。”
“分就分,还真以为他是心学大家啊?只不过在那个位置上,众人捧他罢了。”何心隐嘴硬道:“其实于心学有何造诣?不过是老生常谈罢了。一旦下来了,也就什么都不是了。”
这话让沈默脸上发烧,他那个‘心学大师’的头衔,是不是也个‘牛niào泡做气球——吹出来的’呢?
何心隐也觉出来,自己有点‘指着和尚骂秃子’的意思,连忙补救道:“我是说他,不是说你,你那套‘心无本体,工夫所至,即其本体”乃开一派先声,仅此一点,就足以与龙溪、东崖他们平起平坐了。”说着很认真看着他道:“你是不是看了我办‘聚和堂”才会发此感悟的?”
“原来你也会说笑话。”沈默不禁莞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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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xiǎoxiǎo的尴尬,在笑声中揭过去,沈默问他为何而来。
何心隐脸上浮出诡谲的笑容,盯着他意味深长道:“我是为道贺而来。”
“何喜之有?”沈默不动声sè道。
何心隐身子前倾,压低声音说:“恭喜你多年韬光养晦,现在终于有出头之日了!”
“这种话还是不要luàn讲。”沈默摇头淡淡道:“没有那么简单的。”
“我一个山中野人都看得明白,你又何必如此自谦?”何心隐却执着道:“虽然我‘何狂’一生奔忙,办了聚和堂,也算是立了七尺须眉的事业,但毕竟无补苍生,更跟经天纬地不沾边。倒是老弟你,眼看就要登首辅之位,这才是豪迈男儿的伟业啊!”何心隐的声音不xiǎo,夜晚安静,肯定能传出去,好在船舱上两层都是自己人,沈默也就由他发狂了。
但等何心隐说完,沈默却摇摇头道:“怕是要让柱乾兄失望了,首辅之位另有人选。”
“什么?”何心隐消息再灵通,他也是局外之人,所以在当事几方都没有放出消息前,他也无从知晓。不由失声问道:“是谁?”
“河北伧父高肃卿。”沈默仿佛说家常般,向他透lu了这个名字。
“怎么会是他?”何心隐不安起来道:“这个人和那个张居正,都是韩非子的mén徒,是很反感讲学的。”要是这样的话,那还不如让徐阁老继续干呢。
“徐阁老已经向皇帝提出此事,皇帝也不会反对。”沈默很干脆的把责任推到徐阶身上。
“好重的报复心啊!”何心隐恨道:“自己得不到,也不让别人得到。”
沈默乐意看到王mén和徐阶决裂,他需要得到他们全力的支持,而不是一面支持者自己,一面还和徐阶眉来眼去。所以没有再多废话,去解释说,自己也是这个意思。
“能不能阻止他呢?”何心隐问道。
“恐怕不能,皇帝对高阁老,是有深厚感情的。”沈默平静道:“我还是不要luàn来了吧。”
“这真是偷ji不成蚀把米,”何心隐不由失望道:“我王mén的好日子要到头了。”
“柱乾兄不必太过忧虑,”沈默淡淡道:“国事如蜩如螗、百废待兴,至少十年之内,恐怕高阁老不会捅这个马蜂窝的。”顿一顿道:“用十年时间,难道还不能让他改变态度吗?”
“也只能如此了……”何心隐一阵黯然,他虽然‘贵乎本心”却也是dong明世事的老江湖了。当然知道在这件事上,沈默其实是在运用权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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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确实已经是王阳明的信徒,且随着对心学研究越来越深入,受阳明思想的影响也就越深。然而王学不等于王mén,虽然信奉王学,但他很看不惯王mén中人的一些做派。
在他看来,这些人全都走火入魔了……像王畿、季本的浙中学派,不读书、不上班,什么正事儿也不敢,整天就知道坐而清谈,倒是逍遥自在。当然人家也不是没有治国平天下的追求,而是要等着顿悟了,有了大本事再去建功立业。
所以沈默的很多观点,都是对自己出身的浙中学派反思而发的。
但这也不能说明泰州学派就强到哪去,那里专产像何心隐、李贽这样的疯子,当然也产赵贞吉、这样的道德洁癖者,不过从某种程度上,赵贞吉也是疯子,道德的疯子。
这个过度强调内心、自我的学派,不畏权威、藐视礼法、浑身是刺、胆大包天……王襞以一区区处士,竟敢直接去劝徐阶下课,这种人你要如何控制?
而且公里公道的说,徐阁老与皇帝jiāo恶,有很大原因,就是让那些个信奉心学、更准确点说是,出身泰州学派的御史言官给搞坏的……谏皇帝、骂宦官、没有这些家伙不敢干的事儿。
《左传》上说‘君以此兴,必以此亡”沈默可不想重复徐阶的命运,继续庇护那些倒霉孩子。
也许是因为都站在治国者的立场上,沈默反而更理解,高拱和张居正对心学的反感……其实在他看来,如果任由这些人胡搞下去,不仅会败坏阳明先生和心学的名声,将来更是要luàn国的。
当然他绝不会让人把王mén一bāng子打死,因为无论如何,王学都是解放思想、破除纲常礼教的利器,自己想要实现理想,不靠心学大盛,是万万不行的。
然而绝不是现在这种往道德沦丧、纵yu享乐、无政fu无法度的方向发展,必须要改革!
其实沈默已经在做了,他的‘心无本体论”就是对空谈误国的严厉批评。而且他已经写好了一系列文章,用以批判那些打着心学的幌子,随意践踏公序良俗、道德法律的‘无耻之徒’。
最终,他的目的是重新构建对阳明公的诠释,并对泰州学派的思想加以斧凿改进,去除其荒诞不经的地方,注入‘思想与实践相结合,二者融为一体,才是真正的知行合一’的基本思想,‘经历越多、了解越多,就越有可能顿悟’的方法论,和‘先立德、后立功、而后立言’的‘圣贤升级之路”将其发展成为一mén容易被青年人所接受,可以鼓舞人奋进向上、开拓进取、勇于探索未知的新学说。
这不是一朝一夕能实现的,沈默知道这很难很难,但显然先给王mén拔拔刺,打打他们的气焰,能给自己降低些难度。
既然想让我做王学盟主,那就不要再有什么太上掌mén,否则让满天下的王学mén人到底听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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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沉默的对视着,起先愉快的谈话气氛,已经dàng然无存了。何心隐心里十分懊丧,自己这些山间野士,真是不是这些玩政治的对手,不知不觉中,就主动尽丧啊!
唉,原本是万万不该得罪徐阶的,要是有老徐牵制着,沈默焉能如此嚣张?
但现在说什么都完了,如果高拱出来,肯定要对心学开火的,到时候能庇护本mén人不少,但估计真正管用的,只有沈默而已。
几乎是转眼之间,何心隐来前的主动心理,就变成了被动。原先要提的条件,已经说不出口,反倒要等着沈默提条件了。
“我自然会尽力保存本mén的实力。”沈默终于开口道:“只是这种政权jiāo接之际,最容易有xiǎo人作luàn、搬nong是非了,所以柱乾兄……”
“我会尽量让本mén弟子收敛些。”何心隐表情不太好看道。
“群众是盲目而容易ji动的。”沈默却自顾自道:“像今年冬天,本mén自东崖公之下,数位大师莅临京城,又怎能不让他们狂热呢?”说着看看何心隐,掩盖不住怒气道:“竟敢组织他们上街游行,还敢去皇宫mén前请愿!简直不知死字是怎么写的!”他又重重叹一声道:“也就是徐阁老仁恕,要是换一个宰相,非得把他们都抓起不可!”
“这是那些不懂事的,”何心隐闷声道:“看着本mén要放弃徐阁老,想要痛打落水狗,讨好你这个新mén主。”
“他们不懂事,你和东崖公也不懂事?”沈默严厉道:“万一朝廷要是处罚了他们,他们的前途怎么办?!”其实闹事的士子大都是从东南来的,其中骨干就是沈默的学生,要是没有他的默许,焉能闹起事儿来?
但沈默需要把自己摘干净,就只能让王mén独自背着个黑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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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p卷 别等了
昨儿睡得太晚,现在脑子浆糊了,不敢往下写了,明早起来写,上午发。v
第八二八章 在脚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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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二八章在脚下(上)
满天的星光洒在河面上,河水轻轻拍打着船舷,夜风带来chun泥的芬芳,让舱外的每一个人陶醉不已,这静谧的夜啊,用何等语言都无法形容它的mi人。
然而在船舱里的何心隐,却决计不会喜欢这个夜晚。他本是兴冲冲来找沈默,想和他叙叙旧,说说话,把自己的一些想法告诉沈默,看看能不能通过他,来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
却没想到,竟被沈默这一通埋怨,简直憋屈的快要抓狂了。
他真是比窦娥还冤啊……想俺孤标傲世何大侠,虽然也算是文化名人,但生xing任侠,最讲个‘贵乎本心”是从来不会耍什么yin谋诡计的。之所以撺掇着王襞去劝徐阶离开,一是因为看那‘甘草国老’不顺眼,二来他觉着,聚和堂能平平安安开下来,多亏了有沈默的庇护,便想还他个人情,帮他坐上盟主的宝座。
想到就去做,这是何大侠的一贯风格,他根本没考虑别的那么多。
恰好王襞等人也有此意,又以为他这里面也有沈默的意见,便一拍即合,去徐阶家里chā了一杠子。
至于沈默指责他的另一点,‘煽动士子闹事”何心隐就更郁闷了,他和那帮士子又不熟,就是想煽动,人家也不听他的呀。何况这种扇yin风、点鬼火的鬼蜮之举,岂是一代大侠所为?所以他更受不了这条指责。
只是何心隐隐约知道,那次士子情愿,是有些个王学后辈掺和在里头,他是个实在人,觉着王mén难逃干系,那王襞自然不能免责……而自己既然曾请王襞帮忙劝徐阶下野,就更加不能撇清,只能默默承受沈默的指责,一肚子气没处撒。
要说这思想界的人就是随xing,没有严密的组织、没有明确的纲领、没有完整的计划,想到哪干到那,怎么可能成大事?
别看在普通士子黎庶的眼里,他们好像全知全能、很厉害的样子。但在沈默这样的官僚眼中,他们真的只是些天真单纯易摆nong的xiǎo白羊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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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闷的仰脖饮下一大碗酒,何心隐擦擦嘴,脸转向一边,也不看沈默道:“山野之人,本就不该掺和庙堂之事,这下给你添luàn了,实在对不住,以后再也不会了!”
“柱乾兄,我开句玩笑,你反倒认真了,”沈默这下却一脸歉意道:“这么多年没见,我却净说些扫兴的话,实在是不当啊……”说着端起酒碗道:“我给你赔不是了。”便将一碗酒全都饮下。
双方毕竟还要继续合作,所以点到即止便可。有道是响鼓不用重锤,有些话没必要说的太明白……相信这次之后,王mén上下便会知道,自己不会像徐阶那么好说话。有了这层铺垫,如果还有人不知收敛,自己再出手收拾,也没人能说什么。
刚发完火,何心隐也感到后悔,但话既出口,他决不肯收回,这会儿见沈默主动赔了笑脸,也就趁势下台阶道:“我这犟牛脾气,只怕到死都改不了,还望你海涵。”和沈默又碰了碰酒碗,他接着道:“我方才之所以那么失态,实在是觉着,你这次没能当上首辅,真的很可惜。”
“我还年轻,慢慢来嘛。”沈默云淡风轻道。
“只怕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啊!”何心隐叹口气道:“本朝的内阁首辅,虽然被天下人以‘宰相’视之,但自第一位解缙起,到徐阶这一任,任过首辅一职的有四十多人,却没有一个名副其实。”
“我觉着分宜和华亭的权势,不亚于古时宰相。”沈默微笑道。
“权力是够了,但于国于民无补。”何心隐却不屑道:“这算是什么宰相?”
“那你觉着怎么才算称职的宰相?”沈默捏几个茴香豆,送入口中慢慢咀嚼。
“宰相者,当致君尧舜、为国柱石,虚心以待令,有口不si言!使天下无苛政、无酷吏,耕者有其田、学者得其志,国泰民安,疆土永固!”何心隐几乎不假思索道。
沈默听他说完,嘴角泛起一丝苦笑道:“要按你这个标准,怕是过去不曾有得,将来也不会出现。”
“是的,这种宰相,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说着何心隐目光狂热的望着沈默道:“可是老弟,你就有可能成为这千古一相啊!”
“何以见得?”沈默淡淡道。
“谁都知道,现在大明到了危亡之际,改革变法已经成为大势所趋,这就是天时;你出身东南,而朝廷要想变法成功,关键就在东南。你在东南的人望之隆,五百年来不做第二人想,若是你来主持变法,则可事半功倍,这是地利;当今皇帝是你的学生,又是个毫不管事的,治国安民,还不是依靠首辅?这就是人和!所以,你若当上这一任首辅,尽可把满腹经纶用于指点江山,ji浊扬清,开创太平盛世!”何心隐整个人都亢奋起来道。
沈默却没有被他感染,笑谑道:“柱乾兄,你若生在战国时代,就是苏秦、张仪一样的人物。”
何心隐闻言毫不惭愧道:“可惜生错了年代,身怀屠龙技,却无处施展啊!”
“哈哈哈,好一个身怀屠龙技……”沈默端起酒碗道:“当浮一大白!”
“干!”何心隐来者不拒,又是一饮而尽,这就连喝了五碗,脸sè酡红,整个人都处在一种莫名的兴奋中:“想不想听听我的屠龙之技?”
“洗耳恭听。”沈默也有些酒了,但他的意志力,足以保持清醒。
“若是我为宰相,当做三件事!”何心隐伸出三根指头道。
沈默端着酒碗,默不作声的听他宣讲。
“若想廓清政治,开创新风,”何心隐很是ji动,他一生行走江湖,对这个社会的方方面面,都有着深入的观察;虽然身处草莽,却满怀忧国忧民之心,苦苦思考救世之策几十年。现在终于可将多年来萦绕于xiong的治国大计,讲给一个信任自己、自己也信任的当政者听到,这机会实在太难得了。便语调ji昂道:“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刷新吏治、选贤用能,消除朋党。官乃治国之本,用贤臣、远xiǎo人,则可以仁抚世,泽及草木。反之则生灵涂炭,国无宁日。”
“纵观本朝两百年来,官居一品、禄秩丰隆者不计其数,然而却没有几个肯实心为国cào劳,为百姓谋求福祉的。这是为何?就因为xiǎo人朋比党之,贤人多不在朝。”何心隐侃侃而谈道:“我今年五十二,自成年后,经历过两个宰相。先是严分宜,他所用之人,多为同年、学生、乡谊、亲戚,朋党,但凡不肯依附于他、跟他同流合污者,则被排挤迫害,尽数凋敝。他这是将朝堂当成了自家食堂,能为百姓着想就怪了。”
“再说近一点,被天下人称为二百年来第一贤臣的徐阶,也是一样的党同伐异,科道言路,天下各州府宪台,两京各大衙mén,一半官员出自mén下……”
这要是谈起吏治来,怕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沈默不得已打断他的话头道:“实例就不必举了,朋党问题由来已久,不是说解决就能解决得了的。进贤用能,说起来容易,实际做起来也非易事……”说到这儿,他感触颇深道:“现在的官员,许多人是’说就天下无敌,做就无能为力”那些名气大的清流名臣,道德文章没的说,可到了‘钱粮刑名、水利农政’这些实际政务上,根本就与白痴无异。还一点不虚心,帮不上忙净添luàn!”
“这正是我要说第二点,你要多用循吏,少用清流!”何心隐道:“何谓‘循吏’?就是那些实心任事、又能奉公守法的官员!这些人可能没有华丽的学问、显赫的名声,在衙mén里也是不显山不lu水,品级大都不高。但他们其实稔熟政务,是维系各衙mén运转的灵魂人物,也是能让这个朝廷摆脱困境的雪中之炭。”
听到这儿,沈默的神态凝重起来,他知道,每个衙mén里,大抵都有这样的‘循吏’存在,但大都不讨同僚所喜,之前为了积攒人品,讨好大多数人,他在选用官吏时,并没有向这些人倾斜。但现在情况不同了,自己的地位几乎无可撼动,有些事情,该做就不能等了。
见沈默凝神倾听,何心隐深受鼓舞,继续大声道:“而清流者,则大都是翰林出身,学养过人之人,这些人以圣人教诲为最高准则,讲究cào守,敢于犯言直谏,这是好的一面。然而他们好名而无实,不敢慷慨任事、唯恐有伤名声……”
这老何真是指着和尚骂秃子,把沈默说的老脸通红,好在有了酒,看不大出来。
“人都说清流难做,我说错,清流好做,循吏才难做!”何心隐已经完全进入状态了,拍着桌案道:“清流只要个好名声,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什么都不做,自然无过!我观当今所谓清流,不过是些尸位素餐、沽名钓誉之徒而已。”他顿一下道:“循吏难做,因为循吏要做事,做多错多得罪人多,越是位高权重,就越是举步维艰,内外jiāo困。故而许多当初发誓要‘治国平天下’的年轻人,在做了一段时间循吏后,尝尽人间冷暖,便转作清闲之流去了。这还是好的,还有好些不自爱的,与jiān胥猾吏同流合污,把手中权力兑成金钱美nv享受去了。”说到这,何心隐喟叹一声道:“故而循吏少啊,还大多明珠méng尘,更让那些立志做循吏的年轻人灰心。要是再不大用这些人,怕再过几十年,就要彻底绝迹了……”
“说得对,切中时弊!”沈默终于也ji动了,紧紧握着何心隐的手臂,肃然动容道:“真是当局者mi、旁观者清!可笑我一直喟叹无人可用,原来是有眼无珠,不能识人呐!”说着兴奋的搓搓手道:“我要把你今夜的话记下来,给皇帝上条陈、给高阁老写信,一定不辜负你的高见。”
“我还有第三条呢。”何心隐开怀笑道:“听我说完再记也不迟。”他也觉着真是痛快,方才的不快早就抛去沈京将战斗的地方,只剩下满身的希夷和振奋了。
“请讲请讲。”沈默给他倒酒道。
“这第三件无比困难,比前两件加起来都难,可朝廷要是不做,把前两件做好也是白搭。”何心隐沉声道:“还是逃不过亡国的危险。”
“是吗?”沈默搁下空了的酒坛,等他的下文。
“那就是,打击豪强,抑制巨室。”何心隐一字一顿道。
此言一出,方才还很ji动的气氛,一下又凝滞下来。何心隐紧紧盯着沈默,用一种奇怪的语气道:“怎么,连si下谈谈都不敢吗?”
“和你有什么不敢说?可说有什么用?关口还是做啊!”沈默叹口气道:“孟子曰:‘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你看历朝历代,哪个跟巨室作对的宰相,有过好下场?”
“那你就眼睁睁看着亡国吧!”何心隐勃然变sè道:“你是状元之才,一部二十一史,想必烂熟于xiong。难道不知道,历朝历代酿成社稷祸变者,全都是巨室所为!当年我为了找出天下之病,历时十二年,走遍全国两京一十三省,所见所闻,只能用四个字形容,那就是‘触目惊心’!一面是百姓下无立锥之地、身无蔽体之衣,奄奄一息、嗷嗷待哺!一面是那些皇室宗亲、官宦人家挥霍无度,朱mén酒rou臭、路有冻死骨!就是我当今大明的真实写照……”说到这时,何心隐已是目眦yu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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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二八章 在脚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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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二八章在脚下(中)
“何为巨室?宗室勋贵、显宦世家、中贵大珰也。这些人,全都寄生在大明朝身上!就拿其中为祸最甚的的宗室来说,大明朝开国至今,亲王、郡王、皇室宗亲遍于天下。按规制,一个亲王每年就要供米五万石,钞二万五千贯,又有绫罗绸缎、难计其数。其余各种开支、更是不胜繁举。你有没有算过,一个亲王便靡费若斯,大明十几万的皇室宗亲,又要耗费多少国帑呢?还有那些公、侯、伯,宫中宦官、各级官吏,也都一样有朝廷朝廷奉养,每年所需又是多少?你肯定比我清楚!”何心隐双目喷火道:“这些人又利用自己的地位和权柄,所兼并之田庄占天下七成且不纳税!xiǎo民百姓能耕之田地,不及天下四成,却要纳天下之税!丰收之年尚且难以为继,一旦遇上灾荒,他们不得被苛捐杂税bi反了才怪!到时候一人揭竿,万众景从!到时候你可别怪老百姓造反,官府不抑巨室,那就让老百姓要了他们的命吧!”
说完这一切,何心隐定定bi视着沈默道:“沈阁老、沈绍兴,请问不去解决这个问题,你在别处折腾的再红火,又有什么意义?!”
沈默被他说的一阵阵面红耳赤,这个问题,他前些日子刚与沈京讨论过,他那兴工利商、殖民海外的路子,不过是因为不敢正面与豪mén巨室为敌,而想出来的迂回路线。但他是知道的,自己所作的只是延缓矛盾,这些问题不正面解决,将来肯定要出大luàn子的。
可要他面对全天下的既得利益者,光想想,沈默就能出一身白máo汗。就算人固有一死,也不能纯粹找死吧?
所以他宁肯自欺欺人的,把这个伟大而艰巨的任务jiāo给后来者,也不打算趟这个十死无生的地雷阵。
然而此刻,身为大学士,被人拿这个问题bi问,但凡还有一点羞耻心,他就会觉着无地自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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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回答我,中堂大人!”见沈默迟迟不肯开口,何心隐愈发气不打一处来,又换了个称呼,近似咬牙切齿道。
“我回答你就是,”沈默轻叹一声,坦诚的望着何心隐道:“天下事,有些做得,有些做不得。”
“不做怎知做不得?”何心隐对这个答案绝不满意。
“不做我也知道。”沈默悲哀的看着何心隐道:“你武功高强,可以飞檐走壁,可以开碑碎石。但我问你,你能不用任何外力,把自己掐死吗?”
“……”何心隐心说什么话呀,我就是手上再有劲儿,在自己脖子上也使不出来啊。
“你不回答,就说明你知道不能,”沈默表情悲哀的看着他道:“同样道理,我的权力来自于这个体制,如果我损害了体制内、既得利益者的利益,这个体制就会抛弃我,我将丧失手中的权力,被既得利益者打入十八层地狱!”
对沈默的态度,何心隐简直无言以对,拳头攥得咯咯作响,咬牙道:“有些事,应当明之不可为而为之!”
“说得好,但是应当做的事情还有很多,”沈默点点头,轻声道:“我得先把这些事情做好。”
“比如说?”何心隐bi视着他道。
“比如说‘驱逐鞑虏’。”沈默淡淡道。
“好一手‘避重就轻’!”何心隐不屑道:“只是你连国内的钉子都不敢碰,还有信心打鞑子人?”
“你都说了,这是‘避重就轻’。”沈默rourou鼻尖道:“虽然也很困难,但还有希望,所以我会全力以赴去做。”
话说到这份儿上,已经没有谈下去的必要了。
况且何心隐本就是个‘话不投机半句多’之人,只是为了一舒xiong中机杼,才忍气吞声跟沈默耐心,现在一听他的口气,是不想再谈下去了,便长身而起,叹息一声道:“江南,我怀着一腔热血来见你,谁知遭你当头一盆冷水。罢了罢了,原来官当大了,也就不是当初那个‘指点江山’的意气书生了,算我这次白来了……”说罢,他便起身一揖,闪身就要出mén。
“柱乾兄,且慢!”沈默也站起来道。
“有何见教?”何心隐没回头,但毕竟是站住了。
“今日一别,又不知何时相见,有些话,我不得不说。”沈默轻声道:“听说你现在到处讲学,宣传你那‘聚和堂’的理念……我劝你还是打住吧,这是个犯忌讳的东西,在僻远的永丰山区搞搞也无妨,可要是在别处闹大了,是是要惹出杀身之祸的。”
“受教!”何心隐心中本存了一份期盼,希望他能回心转意,叫自己回来共商国是。谁知他竟否定起,自己的最得意之作,不由怒火中烧道:“不会打着你沈阁老的旗号招摇,你放心好了!”说完勉强一拱手道:“告辞……”话音刚落,人已抬脚出mén。
沈默连忙送了出来,一看何心隐径直往甲板尽头去了,赶紧出声提醒道:“楼梯在这边!”
“楼梯太慢,你这船,我是一刻也不想多呆了!”何心隐说着竟纵身一跃,从船上跳下,扑通一声跃入冰冷的江水中。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shi卫们还没反应过来呢,就见‘前辈’跳江了。不待沈默吩咐,几个水手便开始脱棉衣,准备下水救人。
沈默快步追到船边,双手撑着栏杆往江面看,他虽然何大侠能淹死在大运河里,但没看到人影,总是会担心。
过了好一会儿,当水手们扑通扑通往江里跳时,十几丈远的水面上,终于lu出个人头来,只见那人一边仰泳,一边引颈高歌,歌词十分的悲壮凄凉:
“今夕何夕兮,雪满关山,
今夕何夕兮,剑光闪闪。
汉宫柳,无须怨,
垓下歌,何足叹!
xiong中喷出英雄气,
直yu拍马斩楼兰。
好男儿,志难伸,
别故园,走千山。
悲莫悲兮生别离,
悲莫悲兮眼yu穿……
哈哈哈哈哈……”
听着那如杜鹃泣血般的歌声,肝肠寸断的狂笑,所有人都不禁猜测,究竟是何等伤心之事,竟惹得此人如此痛苦呢?
沈默双手紧紧攥着栏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何心隐和他的歌声,完全消失在夜幕之中,他才猛地一拳击在栏杆上,当时就血流不止。
shi卫赶紧打开医疗包,上来两个人,给他包扎伤口。
沈默任由他们摆nong,目光却依然盯着何心隐消失之处,两个shi卫隐隐听到,他在反复低声念叨一句:‘又少了一个、又少了一个……’
俩shi卫面面相觑,不知大人到底又少了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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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船继续北上,虽然沈默出现在众人面前时,看不出丝毫的异常,但他从房间走出来的次数明显变少了,显然那个不速之客带来的消极影响,将会持续一段时间。
一路无话,三月中旬,终于抵达了通州官船码头。沈默让大队shi卫先在船上等候,自己则在一个xiǎo队的护卫下先行下船,登上候在岸上的一顶普通蓝呢轿子。
shi卫便引着那轿子,往位于城中的通州驿去了。
时间是清晨,街上行人还少,很快便到了客舍青青柳sè新的通州驿站。
通州是大运河的北、南终点,往来官吏如过江之鲫,所以这通州驿站也建得十分宽敞。进了院子,有驿丞迎上来道:“这么早,是住宿还是找人?”毕竟是天子脚下,见惯了达官贵人,所以他对沈默的shi卫,也没什么感觉。
“找人。”shi卫头领道:“请问徐阁老在哪里下榻?”
“你家大人要找徐阁老?”驿丞打量着他道:“劝你们还是回吧,徐阁老不见客的,昨天仓场shi郎来拜见,都被挡回去了。”
“见不见是徐阁老的事儿,”shi卫冷冷道:“你只管带路就是了。”
“得,算我多嘴……”驿丞一听这口气蛮大的,也不知是真大牌还是没个数,但他不会去触霉头,便道:“跟我来吧。”
轿子便要往里抬,里面的沈默出声道:“落轿。”说着便掀开轿帘。
轿夫们赶紧稳稳落下轿子,压住轿杆,让沈默从中走下来。
看到下来的这位穿着便服的,最多不过三十岁,那驿丞彻底不看好了,心说,除非你是徐阁老的儿子,否则甭想进那个们。待他看到沈默从shi卫手中,接过一个白瓷坛子提在手中时,又不禁猜测起来,里面难道是狗头金?这种贿赂手段太低级了吧。
甭管心里怎么想,驿丞还是把沈默领到了后院位置最好的一个跨院外。一指那有人把守的月亮mén道:“就是那儿,xiǎo得先告辞了。”他不想陪着挨拒,便先往外走,但没少了偷偷回头,想看沈默的倒霉样。
结果让他大跌眼镜,只见那些眼高于顶的锦衣卫,一看到这年轻人,竟二话不说让开去路……驿丞差点没一头撞在墙上,实在猜不透,这位到底啥身份?
更让他吃惊的还在后头,那青年人竟不进去,而是执意让锦衣卫进去通禀,待其回来相请时,才提着那个xiǎo罐子进去了院子……驿丞最后也不知道,那罐里到底装的啥。
不过看着架势,就是装得是炸yào,也没人敢检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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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进去,便见徐阁老穿一身深灰sè的长袍,头上束着平定四方巾,和一个普通老者没有任何区别的背手站在那里,正慈祥的望着他。
沈默把那瓷罐往地上一搁,便行大礼道:“学生沈默,拜见师相!”
“呵呵,快起来,”徐阶快步上前,一把把他拉起来道:“好啊,咱爷俩还能再见一面,真让老夫喜出望外。”虽然今日离京,但徐阶已经退了整整俩月,加上过年,歇了足足七十五天,别的不说,至少把气力养回来了。
“这么早过来,”把沈默拉起来,徐阶亲热问道:“还没吃早饭吧?”
“是。”沈默点头道:“怕您已经启程,便赶紧过来了。”
“呵呵……”徐阶以前没这么喜欢‘呵呵”拉着他的手往里走道:“当老师还是首辅啊?退下来了,有的是时间,用不着再争分夺秒了。”进了屋,指着桌上的早饭道:“瞧,到现在还没用早饭呢,咱爷俩正好一起吃。”
“请师娘也一同来吧。”沈默礼貌xing的道。
“算了,她在别间用吧。”徐阶竟亲自给沈默盛粥道:“不然你不自在。”
沈默哪能让他盛粥,赶紧上前道:“师相,还是我来吧。”
徐阶把盛了大半满的粥,搁在他面前道:“老夫已经退了,你也该换个称呼了。”
“换个称呼,您也是我老师。”沈默沉声道:“还是我来吧。”
徐阶面sè欣慰的点点头,这次不再坚持了。
沈默便给徐阶盛上了粥,恭恭敬敬递在他面前。
徐阶慈祥的看着他,眼里和皱纹里都是笑容道:“快坐下吃吧。”
沈默把那个xiǎo瓷坛打开道:“这是老师最爱吃的甪直酱菜,学生回来路过,便买了些……”说着便黯然道:“不过老师现在也不稀罕这个了。”
“唉,多少年了。”看到那酱菜,徐阶十分感慨道:“每次你从东南回来,都不忘了给老夫带家乡的酱菜……”说着眼眶湿润的望着沈默道:“回去后固然可以把这螺丝菜当饭吃,可吃不到你给带来的了,老夫怎么会不稀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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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更,xiǎo郎君果然是诚实守信啊,有些话要说,开个单章吧。[(m)無彈窗閱讀]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暨教主大人新婚快乐。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暨教主大人新婚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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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已更,为何有话不在文后说?是因为要说的太多,非单章无法表达……如果xìng子急,可以倒着看,就知道我的中心思想了。
‘瓕蔘翳畞礟渋曓’,大家肯定都还记得这串鬼画符,那是沈默准备倒徐时的章节名,其实是英文发音‘mission impossible’的汉语写法,意思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结果一个月后,沈默完成了他的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而也完成了自己的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如果谁在这个月初,告诉我说,你能到月票榜第八,我肯定会点头道,很有可能,历史第八,是俺时常待着的地方。
但你要是说:“不,是总榜。”
俺就会很无力的笑笑,再意义丰富的‘呵呵’一声。开什么玩笑,那是总榜啊,大婶们呆的地方,俺这xiǎoménxiǎo户xiǎo鼻子xiǎo眼的,扯那干啥?
可是当尘埃落地,第八的成绩摆在眼前,我还能说什么?
我只能给大家鞠躬,反复的鞠躬,言语已经无法表达我此刻的心情了。
记得当初,我说自己要变身诚实可靠xiǎo郎君时,其实自己心里也没底。因为我已经懒了两年,惰xìng之强大,已经比氦氖氩氪氙氡加起来还要强大。不瞒大家说,当时我媳fù和我妈包饺子的时候,一个说,他能坚持三天就不错了,另一个说也就是两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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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慨完了,我要开骂了,真cào蛋啊!为啥刚冲完月末,又要冲月初?就不能让我多享受几天第八?好么,又得从头开始了……
所以才有了这个单章的题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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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二八章 在脚下(下)
.三月的北京,春风和煦、草长莺飞,乃是一年中最美好、也是最短暂的季节。只让人感到温暖明亮。
沈默拿起个小白瓷碟儿,用自己还未使过的筷子,把螺丝菜从坛子里夹出来,稳稳的摆在碟儿上。送到徐阶面前,然后自己也来了点。见徐阶端着碗在等他。他也端起粥碗,舀了半勺送到嘴边。
“慢点喝。”徐阶出声道:“先在嘴里含含,把津液引出来再咽下去。”
沈默只好依命将半勺粥,慢慢含了好一阵子才咽了下去。
徐阶也如是去做,待到把口中的稀粥咽下,他才缓缓道:“我这也是跟《百粥谱》上学的,上面说,养生无过津液”这样吃粥可以长生。”
沈默微笑道:“想不到老师也看蒲州公的著作。”
“他那是教人长生的金玉良言啊。”徐阶无比感慨道:“只恨老夫已是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桑榆晚景没有几年了,此时开始注重养生,不啻于临时抱佛脚,只怕旧疾难愈”恐怕用处不大。”说完这话,他便看着沈默,这番弦外之音,一般人是听不明白的,但徐阶知道沈默不是一般人。
“老师此言差矣”,沈默果然听懂了,他搁下碗、擦擦嘴,端坐道:“养生是一种态度,只要您从现在开始。坚持这吃粥之道,必然可以延年益寿,长命百岁的。”
“呵呵,承你吉言。”徐阶笑着点点头道。
这到底打得什么机锋?其实这是徐阶在自诉心曲。其实徐阶心里,对沈默是很窝火的你这个大逆不道的东西竟敢吃里爬外,和人合计着欺师灭祖,真是恨不得把你鼻子咬下来。
然而把乌龟功练得炉火纯青的徐阁老”纵使心里再窝火,但也清楚形势比人强。自己已经下野了,而沈默却是实权大学士,双方强弱立换……而且除非豁出去脸皮不要,承认自己是被沈默坑爹之外,他也没有任何可以威胁到对方的手段。
但徐阁老已经快七十的人了,除了个名声他还能图啥?所以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跟沈默同归于尽的。
认清了这点,徐阶便知道与其图一时意气之快,狠狠羞辱沈默一番。还不如示之以弱,看看双方还才没有修好的可能。毕竟师生的名分在那里,沈默也不想一直闹僵,被人看笑话吧?
于是徐阶用《百粥谱》和杨博,含沙射影的点出,“我知道你和那老西儿舟勾当,是你俩把我玩回家的!然后又说自己是,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意思是,我认输了,不玩了。咱们好好过日子吧。
但是,对于自己的,桑榆晚景”徐阶最担心的不是沈默和杨博,毕竟一个是学生、一个是亲家就算做给世人看,也总是要顾着一份香火情的。
他担心的是“旧疾难愈,。谁是他的旧疾。自然是高拱了。他是以“养生,比喻和未来当政者的关系,担心将来高拱上台后自己会遭到清算。说自己“临时抱佛脚”意思是以前与沈默的关系搞得太僵,不知现在重归于好,还来不来得及。
归根结底一句话,我输了。你罩不罩我?
沈默的回答是罩!但你得坚持,吃粥之道”什么是,吃粥之道”就是杨博说的食粥心境一,淡泊之中滋味足,!
意思是你以后不要再搅风搅雨,老老实实安享你的桑榆晚年我自然保你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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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在这番内容吩咐的简单对话后,师徒俩的关系,便进入新篇章了。
徐阶眼中露出一点含笑的光,然后将一只老手向沈默伸了过去。
沈默开始还愣了一下,见他一直望着自己,又见那只长着皱纹和老人斑的手,还一直伸在那里,便将自己的手也伸了过去。
徐阶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背。满含着复杂的感情道:“国事家事。一切都拜托拙言了!”
快七十的人了,这一握居然还如此有力。沈默的手被他紧紧地握着,冰凉冰凉,感觉不到一丝温度,心里大感不适,面容却十分平静道:“老师请放心,我会尽力而为的。”
“呵呵……”徐阶慢慢抽回手,自嘲道:“其实老夫已经致仕。国事跟我还有什么关系?只是习惯了操心,一时还改不过来,倒让拙言见笑了。”
“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沈默正色道:“老师心里放不下皇上和朝廷的。”
“是啊……”徐阶深深喟叹一声道:“老夫心里,有三件事放不下,还要拙言代为操心。”
“老师请讲。”沈默点点头道。
“第一,毋庸讳言。我此次致仕太过突然,而继任者高新郑”又和我粗龌颇深。恐怕等他初回京城之时,便是小人摇舌鼓噪、挑拨是非之日。”说到政事上,徐阶身上又隐隐现出一国宰相的气势道:“这种时候,要谨防谗言挑唆,不要让小人有可乘之机,以免乱了朝纲。
默点头道。
“第二,毋庸讳言,言官出了害群之马。有一些投机取巧、卖直钓誉……,甚至心术不正之人。”徐阶面色复杂的接着道:“言官要整顿,这是必须的,但不能为了泼脏水,连盆里的孩子也倒掉。”说着面色一正道:“老夫这话没有私心。当政者都不喜欢言官,因为这些人总盯着你、给你提意见、挑毛病,动不动就要弹劾你。但你得知道,大明能延续到今天,没有这些人的监督,是万万可能的……,良药苦口利于病。言官制度本身是没有错。个别人的问题,不应该成为打压言官队伍的理由!”顿一下,他又道:“任何独裁暴政都是从钳制言路开始的言官的锐气,不能消磨啊!”
默又点下头。这个说法他很赞同。
“第三,这是件私事。”说到这,徐阶有些言辞闪烁道:“我那几个不成器的儿子一一一一一一”
沈默暗道。其实这才是你最担心的吧!他当然知道,虽然老徐算是个讲,为善去恶,的君子,但他那几个儿子。却实在是些令人厌弃的二世祖。
徐阶留在家里的三个儿子。是苏松的一霸,强占民田”为非作歹,草菅人民,百姓恨之入骨:而在北京的徐潘也是好样的,仗着老子的权势,低价大量吃进黄金地段的店铺,然后再转手出租,坐在家里日进斗金,造成的影响十分恶劣。
其实御史已经参劾过徐阁老的几个儿子了,只是选的时机十分糟糕。在举朝倾拱的大背景下,当然会被视为对徐阁老的污蔑,然后轻轻揭过了。不过为了消除舆论的压力,徐阶还是勒令徐潘致仕离开京城。并将侵占的店铺全部退还原主。世人无不夸赞首辅的大公无私。
然而沈默走了解内情的。他知道徐番是把京中的产业都脱手”但并不是还给原主,而是一半转到了一个叫吕方的名下,一半转给了一个叫李扬的名下吕方、李扬。是徐阶门客吕德和李翔的儿子,玩的是左口袋到右口袋的把戏而已。
老子高唱,孔孟”,儿子狂刮民财,大明朝的好事儿都让他家占全了!也敢怪徐阶会担心,自己这一退,会不会有人借那几个混账龟儿子整自己。心里实在没底。只能先后拜托张居正和沈默帮忙照拂。
沈默心中泛起一阵恶心,但还是平静的点头道:“几位世兄做得是有些过。不过无伤大雅,我尽量周全就是。但以后一定要改。”
“多谢。”徐阶又使劲握了握沈默的手。但他的手,比方才还要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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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中”通州官船码头上,已经聚齐了上百名官员前来相送的官员。虽然百官已经在京城集体送过徐阁老了,然而犹有百多名死忠官员,执意要跟来通州送他上船。
对于这些人的行为,徐阶心下也不甚乐意,这不是给他招风惹雨吗?但这都是他的铁杆,骂走了唱戏的,又来了打锣的,总之是旷野地上的毛狗,赶是赶不开的,只能任由他们跟着。
其实这些人,并不是纯粹为了送徐阁老。而是有小算盘的一者,他们要向皇帝表达愤怒之情;二来,也是想借此机会,凑在一起商量一下。该如何去面对注定惨淡的未来。
经过昨天一晚上的磋商,他们已经定策,一定要紧密团结在一起,同进共退,做什么都要打着徐阁老这面旗号。老头子虽然走了,但他的门生故吏满天下,还是可以遮风挡雨的。
今天他们就要让世人看看。自己对徐阁老是多么的死忠,和他彻底联系在一起!
所以此刻徐阶人还未到,码头上已经是一片愁云惨淡,所有来送行的官员,都在酝酿着感情,准备待会儿来个感人肺腑的伤别离。
又等了一刻钟,远处大街上,一队锦衣卫簇拥着一辆马车、一顶小轿缓缓而来。
“来了、来了……”官员们一阵骚动。
很快,队伍在码头上停下。锦衣卫形成隔离圈,不许人靠近。一个侍卫拿着个马凳搁在车厢下,这才打来了车门。
官员们挤向那车门,为了让徐阁老看到自己哀容,许多人都在使劲挤泪。那些感情酝酿不到位的,只好拿出绝招,狠狠拧自己的大腿内侧……
就在所有人都摆出如丧考妣的样子时,却发现从车上下来的,腿脚明显比老头利索。待齐站定后,不由全愣了……竟然是沈阁老。
沈默理都没理他们,朝车厢内伸出手,把众人想要的徐阁老扶了下来。
然而这一打岔,方才的感情白酝酿了,没有一个能哭出来的,都呆若木鸡的望着。这情同父子的两人。
他们满脑子都是疑问……不都是说师徒反目,徐阁老恨死沈阁老了吗?那怎么解释他们紧紧拉着的手?而且沈阁老专程从南方赶来送行,果然人言不可尽信啊。
看到官员们错愕的表情,徐阶瞥一眼沈默,意思是,小子,你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吧。
沈默轻咳了一声,紧了紧扶着对徐阶的手道:“老师,学生送你上船。”
阶朝众人点点头。道:“多谢前来相送,诸位多加保重吧……”便在沈默的搀扶下,上了早就整装井发的官船。
直到徐阶上了船,官员们才回过神来,还有好多话没说呢。现在也没法说了,那怎么办,就哭吧。
于是众人朝着徐阶跪下,放声哭号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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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阶的眼眶也湿润了,然而不是因为那些哭号的官员,而是他突然发现。这里正是四十五年前。自己二十一岁时,第一次来北京赶考,当时下船的地方。
岁月匆匆,弹指一挥间。荣辱悲欢如过眼云烟,现在,一切又回到了--%138看书网%--……
徐阶终于体会到,什么叫物是人非。四十五年来,这个码头的样子几乎没有改变,而自己,却从当年那满腔热血的青年才俊,变成了一个满身疲惫的退休首辅。
回忆像奔流的河水,一旦开闸便连绵不绝,徐阶又想起,三十八年前,自己二十八岁时,因为仗义执言、触怒了当时的首辅张璁,结果前途尽毁。家破人亡,被发配蛮荒之地。那次。也正是在这里上的船。
如果那时的自己,看到现在的自己,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呢?!~![(m)無彈窗閱讀]
第八二九章 高老三又回来了(上)
.第八二九章高老三又回来了(上)
官船扬帆远去,为官四十五年的两朝首辅徐阁老,终于离开了北京城。所以那天他在万众瞩目之下,仅穿着中单,背负着荆条,在码头跣足跪迎兄长。
然而徐阶看都没看一眼,便从他面前走过,登上轿子离去了……
虽然远未到他谢幕的时候。但毫无疑问,这位长时间叱咤风云、左右朝局、书写历史的徐阁老,已经不再是大明这个舞台的主角。
回顾他漫长的政治生涯,便能看到,他这一辈,被人整过、也整过人,干过好事、也干过坏事。在他的从政历史上,绝大多数时间,都是悄然无声、鲜有建树,只是履行一个合格官僚的职责。但仅仅那几件事情,就足以让他彪炳史册,为万众敬仰赞叹了。
公平的说,他是大明有史以来最有权势的首辅,二百年来最强的官僚,没有之一。
然而为何他的突然下野,并没有ji起太多的lànghuā呢?虽然有不少人上书挽留,但皇帝不接受,大家也就算了。虽然有很多人跟着来通州送他,但大都有自己的算盘,真正舍不得他走得,似乎没有几个。
甚至连他最疼爱的张居正,都认为虽然自己需要仰仗师相的栽培,但要是老师再执政下去,着实于国无益,还是走了利索……哪怕在胡宗宪案后,张居正也是一样的想法,不能因si废公、而要以国为先,这是他和绝大多数官员的区别所在。
但这并不是说,徐阶的名声臭大街了,恰恰相反,在主动退位之后,他的声望极高、名声极好,简直成了淡泊名利的代名词。
可为何大家都不留恋他呢?因为他的执政,已经于国无益。只有稍有些见识的官员,便知道,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家,早日平稳的退位让贤,就是他能做的最后贡献了。
不是人心似水,官员无情。而是他真的已经不合适了。
大明到了今天,真的已是危若累卵……各种积弊如山,土地兼并严重,朝廷财力枯竭,九边外敌窥伺,内里民luàn四起。再不振作,再不根除顽疾,就真的真的没有时间了!
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必须由雄才伟略、担当社稷的英雄,来力挽天倾了。
而徐阁老,显然不是这样的英雄人物。
他固然已升到了一人之下的高位,但在这个**的官员体系中,决定你是否能上位的,是权术而不是才能。所以爬到高位而掌控了国家权柄的,不一定就是优秀的政治家。很可能,仅仅是一个权术高手,甚至就是个庸常官僚。
国家的经济、民生、兵备如何统筹?体制固疾源于何处?如何拔除**以起衰振惰?一个政治家是要会下这盘棋的!
而行政官僚,却只懂得人际关系这一步棋。如何固宠和如何安chā亲信,乃是他们的全部本领……无奈的是,自从掌握国家政权之后,徐阁老的全部jing力,都用在了这上面。给亲信安排什么样的位置,怎样才能让所有人相互制约、不出luàn子,如何把讨厌人杯葛掉,这就是一国首辅的全部jing力所在。
而对于国事,徐阁老却主张休养生息、优柔宽政。
国事若斯,大明朝已经到了悬崖边上,哪里还容得你无为而治,休生养息?至于所谓的‘宽政”无非是放纵贪官污吏;所谓的‘和揖中外’不就是挨打了也忍气吞声!
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无功便是过!
所以他徐阶,就是大明二百年来官僚政治的jing华浓缩而成,无愧于第一官僚的称呼。
大国如果由这样的超级官僚来领导,其结果必然是超级稳定。而对于像大明这样一个版图超大而兵备疲弱、人口众多而榨取过甚的大国,稳定就意味着正在没落下去。这才是这个国家,自从建立后,便不可遏制的下滑的重要原因。
现在,这个国家已经滑到悬崖边上了,如果再有这样的超级官僚掌舵,那就只能粉身碎骨了。
所有船上的人,都不希望这条船完蛋,既然你徐阁老掌舵,无法带领这条船走出危险,那就只能换一个人来了……
隆庆二年四月七日,徐阁老还没有抵达家乡,一道起复老臣的圣旨,却送到了河南新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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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南布政使司,河南府,新郑县。
一队骑士飞快的往高家庄方向疾驰而去。
再过几天就是立夏,一眼望不到边的麦田已是青苗没膝。晨光穿过薄雾,照耀在沾着lu珠的%138看书网%--闲漫步,就像穿着褐麻布衣服的农夫;黄鹂鸟在开着洁白槐huā的树上婉转的歌唱……
高家庄就掩映在这如诗如画的田园风光中。一般人顾名思义,就会认为,这里的人大都姓高,似乎就是个普通的农庄。
这话只说对了一半,这里人大都姓高是没错的,可这绝不是个普通的农庄。这时候你走进村子,就会听到祠堂里传来的琅琅读书声。进去一看,好家伙,不过几百人的庄子,竟有七八十个读书的大xiǎo少年……按照人口比例看,所有适龄的孩子,都在这里读书了。在这个三代富农才能供一个读书人的年代,这简直就是个奇迹……
学子们也很珍惜读书的机会,虽然先生还没来,所有人都摇头晃脑、全神贯注的背书,就连原先最皮的孩子,也不敢稍有懈怠。
而当那个身穿半旧青布道袍、头戴葛巾,胡须浓密、方脸阔口、法令深刻的黑脸教书先生出现在学堂mén口时,读书声便戛然而止,所有的学子正襟危坐,满脸憧憬的望着那先生。
教书先生的目光深沉,步伐有力的走进来。
“问先生早……”待他站定,学子们便齐刷刷的起身行礼。
“坐下。”声音浑厚响亮。
待学生们坐下后,先生便开始检查背书,但他的方法与一般教书先生不同。不是一个一个的上来背,而是把学生们按各自课程分为五组,并指定了组长负责检查背书。他则背着手闭眼走来走去,虽然这么多人背不同的书,声音嘈杂无比,但只要有没背好,组长却放过了的,他都能马上听出来。待到所有人都背完了,便把这些没背好书的点起来,每个人哪里背错了,他都说的分毫不差,令学子们万分惊服,没有一个敢偷jiān耍滑的,。
这样可以大大缩短检查背书的时间,使先生有更多的时间讲解jing要。
今日毫不例外,先生微闭着眼,在课堂里走来走去,学生都在卖力的背书。但一阵敲mén声,打断了这和谐的一幕,学生们的声音戛然而止,那先生也黑着脸望向mén口。
只见村长一脸xiǎo心的站在mén口,朝那教书先生作揖道:“三叔,有天使到了……”
“出去……”那教书先生冷冷道:“这是上课时间,让他们等着!”
“可是……”村长xiǎo意道。
“滚出去!”教书先生怒吼道。
吓得那村长连忙抱头鼠窜。
“背书,谁让你们停了!”见学生们看的目瞪口呆,教书先生拿出了戒尺。按族学的训条,读书时不一心一意,初犯打十戒尺。
把所有孩子的左手都打成了红馒头,教书先生沉声道:“读书要专心,否则是làng费时间,不如回去下地干活!记住了吗!”
学子们虽然被打的泪huā直飞,但都乖乖点头,然后继续背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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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上午,果然没人再敢来打扰,到了中午散学吃饭的时候,那教书先生才来到祠堂前厅,便见几个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桩子似的钉在个身穿蟒衣的大太监身后。
那太监本来坐在那喝茶,看到他进来,赶紧起身稽首道:“奴婢石兴,见过阁老。”
教书先生有些意外道:“石公公怎么亲自来了。”
“当然是有重要的事情了。”石星敛起笑容道:“高拱接旨!”
“臣高拱恭请圣安……”这教书先生竟然是被罢官的内阁次辅高拱高肃卿。
“圣躬安!”石星便在摆好的香案前,宣读了起复高拱的圣旨。
自始至终,高拱的表情都是一成不变,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làng,连连惊叹道:‘他竟然做到了,他是怎么做到的?!’
这到底是什么人物,又做了什么事,能让已经宠辱不惊的高阁老如此惊异,这事还得从去年高拱刚回到家乡说起。
话说一年前的这时候,高阁老在‘举朝倾拱’的声làng中黯然下野,返回了新郑老家。但一路上想起徐阶那厮的丑恶嘴脸,那些言官的无耻谩骂,他就忍不住怒火中烧。一路上又气又恨,还淋了雨,结果一回到新郑就病了,而且病的还很厉害,多方延医都不见好转。
就在府里急得团团转时,一个自称‘邵大侠’的男子出现了,他口口声声说,自己可以yào到病除,治好高阁老。高福见他身长肩宽、风度翩翩,举手投足颇有大家风范,而且看上去就很不简单,所以抱着试试看的心理,把这人带进来了。
装模作样的一番望闻问切,邵大侠凑在高拱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然后便见已经卧chuáng多日的高阁老竟一下坐起来,吆喝着让摆桌酒席,要和着邵大侠把盏!
家人虽然觉着他大病初愈,不宜喝酒,但他能心情好过来,比什么都强,于是按照吩咐,整治了一桌酒席。
事涉机密,高拱屏退左右,连斟酒的丫环都不要了,自己亲自执壶,与邵大侠对饮。
“邵先生,说自己与沈江南是朋友?”酒过三巡,高拱问道:“不知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邵芳知道高拱这是在盘查他的家底了,一口干了杯中酒,苦着脸道:“三岁孩子没了娘,说来话长。方才跟您老吹牛了,草民哪敢高攀沈阁老,咱不过是和他打过jiāo道而已。”
高拱闻言先是一愣,旋即呵呵笑道:“这么说,你不是沈江南派来的了?”
“不是,”邵芳摇头道:“草民和沈阁老不仅没有缘分,还有些过节。”
“那么说,我就不需要承江南的情了?”高拱目光闪烁的望向邵芳道。
“本来就和他没关系,”邵芳道:“您承他的情干嘛?”
“呵呵……”高拱只是笑,这人再撇清,他也知道,一定是沈默派来的。便配合道:“既然不是沈江南派来的,那你来是为了什么?”
“我为了阁老您而来啊!”邵芳瞪大眼睛道。
“为我而来?”高拱淡淡道:“你以前认识我?”
“第一次见,”邵芳笑道:“果然是见面更胜闻名!”说着凑过去,神秘兮兮道:“我看阁老的气sè,根本就不是赋闲之人……”
“哦,你还会看相?”高拱似笑非笑道。
“麻衣与柳庄都学过几年……”邵大侠又把江湖人士那股好nong玄虚的习气带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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