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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戒大师     官居一品txt下载     官居一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二九章 高老三又回来了(中)

    .“那老夫是什么相?”高拱玩味的问道。

    邵芳装模作样的端详着高拱道:“阁老双颐丰厚而法令深刻,眼大瞳亮而炯炯有神,且鼻翼如珠、人中颀长,方颊阔颧、眉扬如剑,此乃笑傲山林的饿虎之相!加之气色如赤霞蕴珠,正是金乌跃海之兆。如此大贵之相,世间少有!有道是,形主命,气主运”君有此相,必官至宰辅、位列三公;君此气者,说明时来运转、东山再起,已是指日可待了。”,高拱闻言有些心动,因为早年他还在裕王府当讲官的时候,曾经有个相士给他看过相,两人所说的相词几乎一样,而且那相士还说,他五十四岁会有道坎儿,但有贵人相助,会坏事变好事,成就一番事业。

    回想起当年那相士说的话,高拱不由暗自联想:,今年我正好五十四岁,政治生命几乎终结,这当然是人生一道大坎了。,想到这,他看看对面颇有些传奇色彩的邵大侠,心说:“难道这就是我命里的贵人?,“呵呵,咱俩还是第一次见面吧?”,虽然心动,但高拱不会丧失智商,一下抓到了邵芳之言的漏洞道:“你之前不知道我长什么模样吧?”

    “那是,草民与阁老确是初见”邵大侠点头承认,面不改色道:“不瞒您说,草民交游甚广,有几个官场失意的朋友,他们大都高才,只是因为想做些事情,不得已与严党虚与委蛇,结果遭到牵连,冠带闲住。”,他偷看一眼高拱,见对方露出倾听之色,暗道果然是,同病相怜”看来不会怪我”便道:“但他们年富力强,又都是想干事的性格,令他们在籍闲住,不啻于要了他们的命。便经常聚在一起,喝酒作诗、消遣时间,间或也会讨论朝局,所谓居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不外如是。”说着他恭维的朝高拱拱手道:“他们都说,高阁老有经天纬地之才,乃中兴大明的不二之人”草民虽然才是第一次得见您老,但着实仰慕已久啊!”,绕了这么大弯子拍个马屁,惹得高拱不由笑道:“莫不成,你来找我,就是为了参观一下?”

    “当然不是”,邵芳连连摇头道:“还说我那帮朋友,今年的政潮他们也一直关注着,自然为您老扼腕叹息,大骂徐阶奸诈小人、大奸似忠了!”

    听了这话”高拱感觉这邵芳亲切多了,现在所有敢反对徐阶的,在他眼里都是好孩子。

    “但说一句冒犯的,您别生气”,邵芳故意一提气道:“您此番下野对我们却是好事。”

    “何出此言?”高拱面色一滞道。

    “要不草民也见不着阁老啊……”,邵芳嘻嘻一笑,旋即正色道:“朋友们都觉着,您只是一时龙困浅滩”早晚还要飞龙在天。

    这正是我们投效阁老的机会,若非怕人多扎眼,此刻半定都来了。现在只能让我来做个代表,向您老表个态,我们愿倾尽所有”助您老东山再起!”,听了这话,高拱彻底心动了,这就叫病急乱投医。若是换做平常,对这种江湖异士,他是见都不见的,现在却把对方当成了救命稻草”可见其心中的不甘有多重。

    但就算这人背后真有沈默的影子,他心里也并未报多大希望…………这时徐阶气焰高炽、如日中天,而皇帝又是个特别柔弱之主”怎么看,徐阁老都不像能速倒的样子。是以高拱此刻的热情”与其说是想问计,还不如说,是求个对徐阶的精神胜利罢了。

    一“一一,一一凵一一一“一“一一一凵一“一“一凵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凵一“一一一凵一“一凵一“一一一“一“一凵一一一“一“一一一凵一“一“一“一一一凵一一一“一一“老夫此番下野,是徐阶老匹夫下得黑手,若是此人在的话,我是回去不去的。”,高拱是个敝亮人,一切都在脸上,便径直问道:“不知你们打算如何操办?”

    “阁老是当局者迷啊!”邵芳自信笑道:“我听官场有谚云,“宫里的风、内阁的云”云彩再厚,能禁得住一场风?”,“风不够大,也枉然啊……”,高拱慨叹一声,深有感触道。

    “那就扇风点火!”,邵芳冷冷道:“朝中言官所诤谏者,多涉宫禁事,而徐阁老身为首辅,不仅不为君父分忧,反而党护科道,早就惹得皇帝与诸大挡不快。只要有人肯帮着说话,他的位子是坐不稳的!”,高拱面色一变道:“这些宫闱秘闻,你是如何知晓?”

    “草民的朋友遍天下,恰好也认识几个宫中的,他们正是诸大挡眼前的红人。”,邵芳坦然道。

    高拱闻言陷入了沉默,他素来不喜阉寺,且因为春里罢皇店的事情,而成为宫中贵人的眼中钉。自己这次之所以下野,也有那些太监从中作梗的原因。

    痛定思痛,他虽然更加厌恶阉竖,但也终于认识到这些人的能量……外臣再亲,也近不过内监,这一内一外,便说明了远近亲疏。大臣是外人,太监才是内人啊!

    甚至比起那些数月见不着皇帝一面的宫妃来,这些整天跟在皇帝身边的太监,在天子耳边吹的风,要比枕边风还要管用!

    如果能利用这邵芳,和宫内众大挡修复关系,就算一时看不到什么效果,但将来必然是大有好处的……高拱很清楚皇帝对自己的感情,将来一旦徐阶退位,自己还是很有希望的…………但前提是,那些阉人不要作祟。

    如果说,之前高拱只是饶有兴趣,把和邵大侠的谈话当成排遣的话。现在他就彻底产生了想法,准备弥补一下自己的失误了。

    但高拱仍担心邵芳是吹牛皮的,便不动声色的追问道:“你说的那些个大挡,都是哪几个?”,“这么个…………”,邵芳狡黠地一笑道:“阁老恕罪,草民不能说。”,未待高拱变色,他便拍胸脯道:“但草民可以给您老打包票,这件事我出面来办,保证万无一失,您就坐等皇帝的圣旨吧!”,说到这,他好像已经马到成功,站起身来、端起酒杯就要给高拱敬酒。

    高拱和他碰一杯”饮下后方淡淡道:“谁都有自个的秘密”既然你肯不说,那我就不问。”顿一顿道:“但扳倒徐阶一事,一时不能力就,还需从长计议。”

    这话的意思,分明就是接受了邵芳,准备与他合谋了。

    邵芳不由兴奋的满脸通红,激动道:“当然要以您老马首是瞻,让我们咋干就咋干。”

    “好!”高拱也很高兴道:“如果将来真能事成,你那几个朋友的事情,便包在我身上了!”

    “多谢阁老!”邵芳连忙起身抱拳道。

    “坐下”坐下,我们慢慢谈。”高拱脸上难得露出笑容道:“还是那句话,此事不可操之过急。现在徐党如日中天,你关系再硬,也没有人会跟你倒徐,你若是贸然提出,反倒坏了这层关系。”

    “阁老教训的是,是我急于求成了。”邵芳谦虚道:“那您的意思是?”

    “向他们表达一下我们的意思,请他们时不时”在皇帝那里帮我说两句话…………”高拱脸上浮现悲哀道:“官场上都说,人走茶凉”日子久了没人提起我,怕皇帝就把老夫忘了。”

    芳郑重点头道:“阁老的意思我晓得了,草民会有分寸的。”

    “那就好,那就好……”高拱说着沉吟片刻,方有些尴尬道:“这需要不小的代价吧?”

    “什么代价?”邵大侠充愣道。

    “钱财。”高拱有些羞臊道:“老夫在官场上待罪几十年,知道办这种事”上下打点,都是要huā很多银子的。”

    “银子?”邵大侠又来了那股子狷狂之气,仰面哈哈大笑道:“看您家里这条件,能拿的出多少来?”

    如果是平时,高拱肯定会反感他这副狂士模样”然而此刻却觉着十分顺眼。因为这至少说明,这邵芳不是为骗自己钱财而来江湖骗子………没办法,世道不太平,在京里时,高拱也尝听说,有这种骗子专门打赋闲官员的主意”利用这些人渴望起复的心理,假称认识京中某某大臣,可以代为疏通云云”骗的那些官员倾家荡产,然后逃之天天。等那些官员久等音信全无”才知道上了刁当,然而已经没处找人,也没脸报官,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甚至有人直接窝囊死了。

    但邵芳既然这样说,就不是为钱而来,高拱这才放下心中的狐疑,反而不好意思道:“老夫没有捞钱的法门,只有薪傣和皇帝的赏赐,这些年来一共攒下一千两银子,你全拿去吧。”

    “哎,怎么能能用阁老的钱呢?”邵大侠豪气干云道,“这点钱我还拿得出。”

    “那多不好意思…………高拱不是客套,他就是很不好意思。

    “久闻阁老的墨宝千金难求”,邵芳便笑道:“要不您赐幅墨宝吧。”

    “这个………”高拱有些迟疑道,他并不想和这人留下只字片墨。

    “要是不方便就算了。”邵芳面现遗憾道。

    “方便!”高拱闻言一咬牙道:“这就写给你!”便对外面叫道:“高福,备纸!”横竖不是什么要命的东西,只是一幅字而已,哪好意思拒绝?

    高福闻言立刻进来,从墙边的橱格里抽出了一张上好宣纸,按照高拱的心意裁成了条幅摆在桌上,再镇纸压好。那厢间,邵芳也磨好了墨。

    两人便平息凝神,看着高拱凝聚精力,拿起斗笔,在砚盒里蘸饱了墨。然后左手扶着案边,右手凝聚了全身的心力,一丫丫电子书去,写下了一捺。

    “好!”邵芳轻声赞道:“笔力道劲啊!”

    高拱接着写了一竖,又写了一横,一笔丫丫电子书去,都是那样的有力。不一会儿,一个气势凌人的“侠,字,便出现在二人眼前。

    高拱又蘸饱了墨,心中再无旁鹜,写下了后面三个字“之、大、者,。

    “侠之大者!”邵芳低声念着,眼中不由泛起喜悦井光芒。

    一“一凵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凵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凵一“一凵一“一“一“一“一凵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第二天,邵大侠便离开新郑,先在南京、苏州、上海,采买了诸般瑰异重礼,装了整整六大箱子。然后改头换面,装扮成个富商的样子北上。

    等他抵达北京时,虽然已是七月流火,但依然热气腾腾。邵芳没有进城,而是带着两辆大车,往宛平县方向去了……且说这宛平县,是一处青葱岗峦、平畴沃野的好地方,然而不幸挨着皇城根。因为靠得近,荣沾圣恩的事儿虽然也有,但更多的却是难以下咽的苦处。

    别的不说,单单那些皇庄宫产、赐田赏地,差不多就把全县上好的田土占去大半,老百姓全都沦为皇庄的佃农,世世代代给皇家种地。

    邵芳来到的这一处,便是当今隆庆皇帝在潜邸时的庄园…“现在已经赐给了太子,其收项作为太子的零huā钱。

    但因为太子年幼,还不能打理自己的产业。所以这处庄园,仍旧由原先那拨人管理,只是每年将收项送到东宫罢了。

    庄子里屋舍俨然,有街有道,与普通农庄并无太大差别。在佃农们好奇的目光下,邵芳领着马车,来到村子中央的唯一一处大宅,敲响了门。

    门开了,出来的是此间管事,他仿佛与邵芳很熟悉,一见是邵大侠,便将其热情的迎了进去,然后便日日陪他吃酒作乐。邵芳也仿佛乐不思蜀了,一住就是月余。

    直到秋风渐起,天气转凉之时,那个陪他作乐的管事才对他道:“老祖宗明尼要来视察,你准备一下吧。”

    邵芳这才从醉生梦死中醒来,把自己好好收拾一番,重新变得光彩照人,等待正主的到来。!~![(m)無彈窗閱讀]

第八二九章 高老三又回来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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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二九章高老三又回来了(下)

    虽然已经被接回宫里,贵为大内总管,然而陈宏老太监,还是念念不忘他的农庄。

    十几年下来,在陈老太监的悉心照料下,这里已经变得土地féi美、出产丰富,从稻麦瓜果、到ji牛羊猪,基本能供应偌大王府的日常消耗。可以说,这是用老太监后半生的大半心血浇灌出来的,自然十分有感情。是以只要得空,他就会回来看看,庄稼长得怎么样?母猪又下崽了么?去年秋里修得那道水渠,今年用着怎么样?这都是他念念不忘的问题。

    只是近一个月来,宫里风声鹤唳,他一直没有得空出宫。直到这几日情况好转,他才有时间过来,监督庄园里的秋收。

    当邵芳被那管事带着,来到热火朝天的田间,看到一个干瘦的老汉,穿着粗布衣裳,头带斗笠、赤着双脚站在那里,大声吆喝着,指挥佃农们抢收庄稼时。他实在无法将此人,与传说中棺材瓤子般的陈老公公联系在一起,这老头要是有病?那我该直接病入膏肓了吧?

    邵芳心中掀起阵阵骇làng。以他的江湖经验看,这个与传闻严重不符的老家伙,八成是个心机深沉、深藏不lu之辈,绝对不能xiǎo觑……不过这样也好,至少自己的谋划更容易成功了。

    想到这,邵芳便脱下靴子,挽起袍子,加入了秋收大军。起先陈宏像没看见他一样,但哪知他是个杂家,没有不会的活计,农活也像模像样。不一会儿,就比别人干得又快又好,这让陈老太监微微颔首,便不再理他。

    中午庄里的nv人送饭到地头,陈宏才一声令下,吃了饭再干。于是佃农们纷纷放下农具,在水渠里洗了手,然后就地团团围坐,等着nv人们把饭摆上……炖南瓜、炒茄子、丝瓜汤、拌菊huā头,还有金灿灿的窝窝头。对于佃农们来说,只有老祖宗来庄里的日子,才能吃到如此丰盛的一餐。

    邵芳也坐在佃农中,他虽然是有练过的,但养尊处优惯了,早就禁不得这份苦,坐在那里喘粗气,还出了一身的臭汗。不管三七二十一,抓了个窝窝头,就着农家菜,大嚼大咽起来。

    把一个窝窝头吃下去,邵芳感觉恢复了些力气,这才四下一看,发现那老太监陈宏,竟也坐在不远的地方,和几个老农一边闲聊,一边吃着一样的饭菜。

    邵芳突然发现,自己准备的礼物,实在太糟糕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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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完午饭,下午又是一通苦干。邵芳上午把劲儿都使完了,到下午就现了原形,累得tui肚子转筋,腰都直不起来,但他是个咬得住牙的,知道那老太监在看着自己,便拼了老命一直坚持到底,等把最后一捆麦秸扛到车上,他扶着车辕缓缓坐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

    佃农们都投来善意的笑,干力气活可不是光有劲儿就行,这个干了一整天的大老板,足以让他们刮目相看了。

    邵芳可无暇去理会他们,坐在那里看自己满手的血印子,似乎这辈子还没遭过这种罪呢。

    一个铜水壶递到面前,邵芳顺着那只生满老年斑的枯瘦往上看,果然见到了陈宏那张老干菊huā脸,赶紧支撑着起来。

    “坐着吧。”陈老太监把水壶递给他,也在他边上坐下。

    邵芳起了半起,只好再一屁股坐下,差点没把腰闪断。

    陈老太监看着眼前收割过后,光秃秃的麦田,淡淡道:“那些礼物是你送给老夫的?”

    “不,不是。”邵芳连忙道:“是新郑公让我送给老公公的。”

    “新郑公?”陈宏的眼中流lu出回忆的神sè,摇头不信道:“他虽然不算穷,但也没几个钱。”

    “老公公dong若观火!”邵芳tiǎntiǎn干裂的嘴chun道:“高公清贫,确实买不起那些珍宝,此乃草民天下计,吾为天下计,尽出橐装,代此公祝老公公寿。”上个月是陈宏的生日,邵芳之所以着急进京,也是为此。

    “是么……”陈宏脸上的生气渐渐消失,又恢复了那副棺材瓤子般的灰败之sè,缓缓道:“我说呢。”顿一顿又道:“这个月是滕祥的半百整寿,你准备礼物了吗?”

    “没有。”邵芳摇头道:“咱们做生意的虽然喜欢两头下注,可也知道这时候不能骑墙。”

    陈宏的脸上又有了一丝笑容,但怎么看都像讥笑:“哦,你这是要烧冷灶啊,就不怕我这个灶台,永远热不起来?”

    “不会的,您一定会笑到最后的。”邵芳自信满满道。

    “为何对老夫这般有信心?”陈宏饶有兴趣道。

    “因为我最钦佩的两位老先生,对您的评价都十分之高。”邵芳恭声道。

    “哪两位?”陈宏问道。

    “原司礼监掌印黄公公,和原司礼监掌印马公公。”邵芳轻声答道。

    听了这话,陈宏终于动容道:“你认识他们俩?”

    “黄公公当年在江南织造局时,草民就是他麾下最得力的织户。”邵芳回忆道:“他到南京养老,便住在我的别业里,后来马公公也来了,时常过来盘桓数日,我们一同听曲出游,登高远足,相处的十分愉快。”说着面lu伤感之sè道:“可惜前些日子,黄公公竟然饮酒过量,直登仙班了。他倒是逍遥快活了,可苦了我们这些旧雨故jiāo,整日睹物思人,最后实在不想待在南京,才出来跑这一趟。”便吧嗒吧嗒掉下泪来。

    陈宏已经知道黄锦去世的消息,当时还很是伤感了一阵,现在看邵芳哭了,他也鼻子一酸,深深叹口气道:“黄公公是难得的厚道人,能这么走了,也是个福气。”两人伤感片刻,陈老太监突兀的问道:“那黄公公是怎么评价咱家的?”

    “黄公公说……”邵芳知道这是老太监被诳,在考自己呢。便状做回忆了一会儿,才缓缓道:“您是个坐冷板凳的高手,咸鱼翻生的行家。”说完便见陈宏的老脸上,lu出难得的温柔之sè,邵芳知道自己说对了……他认识黄锦不假,但还没熟到那个地步。这话其实是出自马全的回忆,也不知准还是不准。

    “你既然是黄公公的故人,”陈宏擦擦眼角的泪huā,按着邵芳的肩膀站起来道:“那就不是外人,咱家得管饭。”

    “吃饭不急,”邵芳说着从贴身的锦囊中,掏出个对折起来的信封道:“这里有一封信,是您的故人写给您的。”

    陈宏接过来,当着邵芳的面撕开封口,拿出信瓤展开一看,原来是推荐他接掌司礼监的马全,写给他的信,信上证明了邵芳的身份,并说见此人如见自己,希望能加以照拂云云。

    陈宏看完嗔怪道:“怎么不早拿出来?害得自个干了一天活。”

    “我也得看看,您是不是真的陈老公公啊。”邵芳俏皮的笑道。

    “我可没说自己是。”对这个恩主的朋友,陈宏也不再冷冰冰一副僵尸嘴脸了。

    “我信了就成。”邵芳拍拍屁股站起来道。

    “真是个妙人儿。”陈宏不由笑道:“怪不得能博两位老公公的欢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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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当晚,陈宏设农家宴款待邵芳,两人言谈甚欢……事实证明,邵芳的秉xing就是容易讨老太监欢心,虽然有马全亲笔信的成分在里头,但能让陈宏不把他当外人,多半还得归功于他干了一天的农家活。

    有人在酒桌上看人,有人在牌桌上看人,陈老太监则是在庄稼地里看人,这显然比前两种方法更实在。在陈宏看来,能踏踏实实俯下身干活的人,要么是老实本分的,要么是心志坚定的……不管哪一种,都是不错的。

    酒过三巡,陈宏终于打开心扉,告诉邵芳:“起复高新郑并不是没可能,但你得给我个jiāo代过去的理由。”

    邵芳沉yin片刻,轻声道:“我听说言官抓住石星妻子之死,在大内设灵堂邀百官吊唁,给万岁爷眼sè看,要求jiāo出犯事的凶手,撤换司礼监诸大珰?”

    “不错。”陈宏点点头道:“最近皇上压力很大,宫里也人心惶惶。”

    “六科廊能把灵堂设到紫禁城,”邵芳便点火道:“没有内阁暗中撑腰,是不可能的。”

    “但换了高阁老回来,又有什么区别呢?”陈宏缓缓道:“不瞒你说,咱家与高阁老是旧雨之识,当初他在王府任教时,咱家是皇上的贴身太监。”说着苦笑一声道:“但他从不肯正眼看我一眼,我知道,他从心里瞧不起我们。果然,一上台就把孩儿们那点养老的产业都铲平了,人人提起高新郑来,无不恨之入骨,你叫我怎么举荐他?”

    “那是原先的高阁老,”邵芳不紧不慢道:“现在他反省了,知道应该对宫里保持尊敬了,如果他能再回,必然会和内廷搞好关系,和衷共济,辅佐君王。”

    “这才像人话……”陈宏慢悠悠道:“可我怎么知道,这是高阁老的心意?就算这是他的心意,又怎么保证他会一直如是想呢?”

    “您怎么才能相信?”邵芳低声问道。

    “口说无凭,立字为据。”陈宏淡淡道:“咱家也不是故意刁难你,实在是被外臣欺负怕了,咱不能前面驱狼、后头进虎啊。”

    “是。”邵芳点点头,满脸苦笑道:“但是高阁老那样的人,能允许我代表他,已经是极限了,怎可能在此事上就范呢?”

    “那咱家爱莫能助了。”陈宏叹口气道:“咱不能当了马桶是不是……”

    “……”邵芳沉默片刻,抬起头来道:“我立个字据成吗?”

    “你……”陈宏看看他,没说什么。但意思很明显了,你还不够资格啊。

    “再加上这个呢……”邵芳变戏法似的取出个条幅,在陈宏面前展开,四个遒劲的大字登时映入眼帘:‘侠之大者’!左侧还有两行题跋曰:‘某年某月某日,余与丹阳邵樗朽相见甚欢,引为上宾,称同志。酒至半酣,挥毫作以赠之……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樗朽当之无愧……’

    见陈宏lu出惊讶的表情,邵芳自豪道:“樗朽是咱的匪号。”

    陈宏终于意识到,这相当于高拱写给邵芳的保证书……否则绝不会有‘因为上宾、称同志”这样的字眼出现。作为需要时刻注意形象的内阁大臣来说,能做到这一步,确实已经是极大的冒险,不能再强求了。

    陈公公终于点头,于是邵芳当场写了一份保证书,替高拱保证将来一旦还朝,与内廷井水不犯河水,绝不会干涉内政云云……要是高拱知道有这样的保证书存在,保准会气得晕厥过去,然后满世界追杀这个胆大包天的邵大侠。

    然而在陈宏看来,如此言之凿凿的保证,肯定不是邵芳能决定的,一定是有高拱的保证在先。于是满意的收起了保证书,以及那幅‘侠之大者’的条幅,便让邵芳回去等消息。

    高拱也在等待,然而邵芳仿佛从人间蒸发了一样,不仅再没有消息传来,甚至连他自己都没了音讯。高拱相信,这是因为差事办砸了,那邵大侠无颜来见自己了。

    不过经过这一番折腾,他心里的郁结倒是解开了不少,也不能在chuáng上赖着了,便主动承担起族学的教学工作,让庄里省了请先生的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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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更,下一更继续写,但今晚不一定能写出来了,明早看吧。[(m)無彈窗閱讀]

第八三零章 名师高徒(上)

    .隆庆二年三月十六日,送别徐阶后的沈默,悄悄回到了北京城。

    在他离京的这三个多月里。京城官场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首先是内阁首辅、少傅、建极殿大学士徐阶猝然致仕,原先的次辅、太子太保、武英殿大学士李春芳递补为新任首辅。排行第三的太子太保、东阁大学士沈默,自然进为内阁次辅。

    然后是六部九卿,左都御史王廷相猝死。由原礼部尚书赵贞吉接任,至于赵贞吉空下的位子,召原礼部尚书、致仕在家的老臣高仪接任。刑部尚书黄光升致仕,位子由南京礼部尚书毛恺接任。

    之下还有礼部左侍郎殷士詹转任右都御史督漕运,其职务由吏部右侍郎张四维接任。张四维的职务,由文选司郎中陆光祖接任。大理寺卿杨豫树,升为刑部左侍郎,其职位由原应天府尹孙丕扬接任。詹事府詹事诸大绶任礼部右侍郎“……

    这令人眼huā缭乱的官员大换班,才只是初步变动而已,还有更复杂、涉及范围更广的人事变迁。会在之后的日子里慢慢发生。但已经可以从中,看出一些端倪来了:首先,从表面上看,这是胡宗宪案引起的冲击,内阁首辅、两名九卿大员落马,算是为这起震惊中外的丑闻画上了句号。但从本质看。这却是山西帮和东南帮,针对以徐阶为代表的保守势力,发动的一次成功的抢班夺权。

    如果看透了本质,就能理解这一系列变动中的不可思议了:首先,最不可思议的,就是原次辅李春芳,竟然在蜚声四起的情况下,登上了首相的宝座……这其实是当今朝中三大势力,山西、东南”以及瘦死骖驻比马大的徐党。三派之间博弈的产物。对于这个执掌枢机、宰辅天下的位子,三党都势在必得、又都奈何不了其他两家,只能将和三家关系都不错,又没什么威胁的李春芳留下,使他成为三家的一个缓冲。

    其次。才刚回京的吏部右侍郎张四维,竟又升一级,成了礼部左侍郎,明眼人都知道,这是晋党为他下一步入阁在铺路了,对于名声和官声都极佳的子维同学”入阁乃是迟早的事情,就看何时被提上日程了。

    还有,新任礼部、刑部二部堂的人选,不是人们之前热议那几位,而是赋闲在家的高仪和南京吏部尚书毛恺,这两位在徐阶跟前极不得宠的老臣。此番老二位能东山再起。跟其背景有极大关系……前者是淅江杭州人,后者是淅江江山人,与当今次辅大人同籍。

    当然”这次东南能一举拿下两尚书,也有些运气成分……黄河春汛决堤。淹了黄河半个省,如果堤坝修不好,夏汛的情况将更严重,这时身为工部尚书的朱衡,再去任左都御史”就有些临阵脱逃的意思了。他已经离京去河南督战了,出任总宪之事自然不了了之。

    然而都察院乃徐党的喉舌骨干,二百多名御史大半出自徐阶门下,绝对不能看护老巢的位子交给别人。所以赵贞吉只好临危安命,转任左都御史。空出了大宗伯之位,那这个位子,就该身为帝师的殷士瞻担当了。然而殷士瞻贿略太监、企图入阁的传闻方兴未艾,老殷又是个要脸之人,坚决不接受皇帝的任命,而要求去接手谁都不愿碰的漕务。

    他这一举动,是很成功的危机公关”立刻再无人非议于他,皇帝也在其再三恳请下,勉强答应下来。

    让来让去”这个位子落在了已经在家赋闲好几年的高仪身上,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凵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除了官场的大震动之外,最近还有一桩夺人眼球的事情”那就是隆庆新朝的首次抡才大典戍辰科科举的举行。

    上月中,便已经举行了会试,两位大主考,乃是武英殿大学士李春芳和东阁大学士张居正。这个任命一公布,也是引起了不小的争论。但有山西帮鼎力支持,异南也没有异议,那些心中不爽的清流之士。又能如何呢?

    不管朝中如何云诡波谪,隆庆朝的第一次春闱,还是得意顺利进行,来自全国的一千六百名举人,经过三天三夜磨成鬼的笔试,又在忐忑不安中等候半个月,已经于月初看到了礼部张贴的皇榜,及第之人自然欣喜若狂,落第的举子则大都如丧考妣,有的直接打点行装,回家继续用功。有的则寄情秦楼楚馆。借那些善解人意的红颜知己,抚慰自己受伤的心灵……不过他们干什么已经不重要,因为人们的注意力。已经全部集中到即将举行的殿试上来。

    群众从不关心失败者的命运。这便是现实的无情。

    沈默回到家里时,正是殿试的前两天,当天他和家里人一起享一番天伦之乐,聊解没有陪她们过年的歉疚之心。

    阿蛮早就在年前到了府上,自然受到了若菡和柔娘的热烈欢迎。对于这个她们当年就无比喜爱的小女孩,两个女人母性大发,对其关怀照料无微不至,完全把她当成了自家的长女。而阿蛮的到来,也使沈家略显沉闷的后宅,再次焕发了生机,每日里欢声笑语不断。倒让以为她们会“望穿秋水,的沈阁老,小小失望了一下。

    不过当他看到,梳着枧丽的茴香髻、穿着嫩黄短衣、白绫细腰襦裙,做汉家女儿打扮的阿蛮时。不由一阵错愕。

    见他神态反常,若菡对柔娘笑道:,“果然,鲜huā般的女孩儿,就是比咱们人老珠黄的夺眼球。”,柔娘掩嘴偷笑。阿蛮羞得满脸通红。沈默苦笑道:“就是没见过小阿蛮穿汉装,所以一时没认出来。。。

    ,“那,到底是汉装好看呢。还是原来的装束好看?”,若菡调笑道。

    ,“都好看,都好看,关键是人好沈默打个哈哈道。

    晚上睡觉时,若菡又提起阿蛮道:,“一转眼”当年的小丫头。都变成大姑娘了。

    ,“嗯。趴在床上,享受着夫人的按摩,沈默闷哼一声道:“是啊,阿吉都成小伙子了。”

    对于这个回答,若菡十分满意,手上又加了几分诚意,舒服的沈默快要睡着了。

    冷不丁,若菡又道:“我看着,她对你有些意思呢。”

    “谁?”沈默的背明显一紧,坐起身来道。

    “她呗。”若菡笑眯眯的望着他道:“十六七的大姑娘”该找婆家了。”说着一张粉嫩的俏脸凑到沈默眼前。吐气如兰道:“肥水不流外人田。老爷就把她收了吧。”

    “……”沈默的手搭在她滑嫩纤细的腰肢上,眯着眼道:“真不像四个孩子的妈……“……”

    “我跟你说正事儿呢。”若菡正是最火热的年纪,被他的大手轻轻抚摸。便感觉酥了半边娇躯。只是强撑着媚眼如丝道:“老爷就应下吧,省得人家说奴家是妒妇。”说着话,手就搭上了他的小和尚。

    沈默苦笑一声道:“我要是应一声”估计就得杖毁人亡了。”

    “奴家哪敢呀”若菡的手心有着丝绸般的触感,小和尚很快便成了大和尚:“不说就算你默认了。”

    “我先仗剑斩了你这妖妇再说。”沈默虎吼一声,一个漂亮的鹞子翻身,便将若菡按在床上,肆意轻薄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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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收雨歇,若菡慵懒的靠在他怀里,呢喃道:“好狠的人呐。奴家三个月未经人事,你就不能联系一些。”

    “我不也一样。”沈默舒服的躺着,嘿嘿笑道:“人都说小别胜新婚。又做新娘子的感觉,挺好吧?”

    “死样……”,若菡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呢喃道:“奴家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

    “我做得还很不够。”沈默谦虚道。

    一句话就把好好的气氛破坏了,若菡气得直翻白眼,捏他腋下一把,娇嗔道:“都是当宰相的人了,怎么还这么没正型?”

    “那你像个当娘的吗?”沈默嘿嘿笑道。

    ,“”若菡一时气结,然后夫妻俩笑作一团。

    笑完了。若菡正色道:“说正经的,方才跟你提的阿蛮的事。你要好生考虑考虑”我真觉着,把她留下”咱们一起快乐的过日子,也挺好的。”

    “这事儿就此打住”,见她再次提起,沈默也只好正色道:“虽然她现在如huā似玉、窈窕可人,但在我心里的阿蛮,永远是当年那个奶声奶气、拖着鼻涕的小阿蛮,也许有人有特殊爱好,但我没有!”

    “那你干嘛那么看她?”若菡见他不是作伪,便耍赖道:“能不让人往坏处想吗?”

    “我是觉着”,沈默无奈道:“她还是穿原来的服装更好看,汉家女人的衣服太拘束,把她的灵魂都困住了。”

    若菡听得两眼发直道:“你咋说话老气横秋的呢?”

    “我呀,因为我确实老了啊。”沈默闭上眼,叹息一声道:“江湖岁月催人老,所以你也得叫叔叔。”

    前半段让若菡心疼不已,后半段却差点没背过气去,夫妻俩便又笑闹起来。待又战了一场,若菡又想起件事道:“你没看着柔娘有些不对劲?”

    “没,我眼里只有你。”沈阁老太会说话了。

    “死样,白瞎了人家一片痴心。”若菡虽然高兴,嘴上却道:“我知道她是为了什么。

    “什么?”

    “又一批平反名单出来了。”若菡轻声道:“还是没有曾大帅的名字,现在先帝时获罪的大臣。还没平反的已经不多了。”

    默面色郑重起来道:“快了。”

    “快了是什么意思?”若菡虽然从来不问政事。但这次得破例了。

    “徐阁老在面圣请辞时,向皇帝提出了三个要求,其一就是,希望能给他的恩师夏言平反。”谈到政事,沈默那难得的温柔荡然无存,缓缓道:“现在之所以还没有下文,是因为此事关系甚大,要等我回来再议。”说着淡淡道:“如果夏言平反,那曾大帅自然顺理成章。”

    “那太好了”,若菡由衷为柔娘高兴道:“她终于可以一解多年夙愿了。”

    沈默却无声叹息,颇感头痛,只是没让若菡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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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早晨,又与三个小儿女亲昵一阵。到了辰时中,沈默便往前院走去。

    到了前书房,却不见二位先生的踪影,警卫告诉他,府上来了许多客人。二位先生在前面招待呢。

    “怎么不通报?”沈默微微皱眉道。

    “句章先生说,您昨儿才回来,旅途劳顿,就不打扰您了”,警卫道:“只说您什么时候起来,什么时候到前面去就成。”

    看来既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也不是什么生人,沈默点点头,心里有了数。便往前面走去。

    还没到大厅,就听到里面笑声不断,一转过屏风,好家伙,这一屋子人啊。开大会呢。

    外间里那些人,虽然在谈天说地,但许多人都留了几分注意在屏风,一见他的身影出现,便叫道:“师相来了”于是厅里几十号人,纷纷起身向他施礼,一齐道:“学生拜见师相!”

    沈默一阵恶寒,竟也有这样叫自己的了。!~![(m)無彈窗閱讀]

第八三零章 名师高徒(中)

    .第八三零章名师高徒(中)

    沈明臣原本笑吟吟的坐在那里,见沈默似乎被眼前的景象闹蒙了。连忙起身道:“大人,这都是您的学生啊。他们听说您回来了,一早就过来拜见,我说您今天可能要歇乏,不定什么时候才能起来呢,他们就都在候着,说什么也不肯离去。”

    其实听着那一片诚挚响亮的叫声,看着那一张张满是尊敬孺慕的面孔,沈默是一阵阵的心花怒放,脸上写满笑容道:“我的学生还用你介绍?”便亲热的叫出每个人的名字,每个被他叫到名字的,都是心中一暖;尤其那些当年在府学不甚打眼的,听到老师毫不迟疑的把他们的名字叫出,心中那股粗大的暖流,直接把眼眶都顶红了。

    王寅和沈明臣看了,除了感动于这份师生情深外,更多的是深深震撼,他们可知道苏州府学有多少学生……足足两千人呐!大人竟然能把在场人都认出来,这是人类所为吗?

    其实他们不知道,沈默在南京时,便接见过要应考的举子,事后又批改过他们的卷子,每个人都给与点评。加上他政治家作秀的本能,刻意将这些人的名字都记下来,结果现在就用上,为的就是震撼一下这些菜鸟,给他们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

    所为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沈相公的自留地,也不能长出别人的庄稼。

    当走到一个身材壮实,相貌憨厚的学生面前时,沈默轻拍下胸口,一副老天保佑的样子道:“还好你运气不错,没碰到刁难的考官。”这时有脸来看老师的,必是榜上有名者。

    众学生闻言都笑起来道:“我们也替他捏把汗,好在他方面阔口,生了个福相。”

    原来那学生姓黄,叫金色……黄金色啊!这要是碰上那种喜欢挑刺的考官,能被晃瞎了狗眼,直接打落不取。

    黄金色摸着后脑勺,讪讪笑道:“都和家里说好了,这回要是不中,就回去改名……”

    “现在好了,不用改了。”沈默大笑着拍拍他的肩膀道:“不错不错!”

    一圈走下来,沈默笑的都不会笑了,但到最后一个时,却不由促狭笑道:“你是帮着你叔招待客人呢,还是和他们一起来看我呀?”

    被他取笑的那个是沈明臣的侄子沈一贯,也是一副风流机智的样子,闻言讪讪道:“瞧您说的,事不过三,所以四就过了嘛。”

    “哦,这么说是过了?”沈默笑着坐回去主座,喝口茶润润嗓子道。

    “侥幸,侥幸。”沈一贯嘿嘿笑道。

    见有许多人一脸不解,沈默也是说累了,便对沈一贯道:“看来还有不少人,不了解你的丰功伟绩啊。还不给大家讲讲。”

    众人便起哄道:“讲讲、讲讲。”

    “哎,人都说‘昔日龌龊不足夸”既然师相有命,学生只好献丑了。”沈一贯收起脸上的嬉笑,道出自己的悲催经历道:“说起来,我是跟师相一年中举的……”此言一出,引得一阵哄笑,众人笑道:“想不到,原来还是个‘老’前辈!”便又是一阵笑。

    因为科场成功一靠天分、二靠造化,所以十几岁早达的也有,六十多暮年登第的也有,肯定不能按照年齿论序,而是以及第的早晚为标准……就是说读书人的年龄,是以金榜题名那天为分界线,之前叫虚度,后面才是真正的人生。这样说也有些道理,毕竟读书就是为了及第,

    如果你八十了还没及第,可不就等于白活了么?

    所以科场论年资与生活中不同,几百年来都是遵循着另一套规矩……除了举人和举人间、进士和进士间,同级比及第时间外;如果对方是进士,而你是举人,那甭管你中举比他早多少年,年纪比他大多少轮,都是人家的晚辈。

    所以虽然沈一贯说,自己和沈默是一年的举人,但没有任何冒犯之意,只是自嘲无能罢了。众人也没觉着有任何不妥,只是觉着好笑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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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这一生,肯定会遇到难熬的火焰山,熬不过去,它就是你永远不愿提起的梦魇,可一旦跨越过去,就是你一辈子的骄傲,夸夸其谈的资本。别看沈一贯一贯嘻嘻哈哈,但之前从来不提自己的往事。而现在,就算沈默不提,他也要自己痛说家史:“从嘉靖三十五年第一次赴考算起,我一共考过三场,可每次都名落孙山。第一次文章写得正顺溜呢,却偏偏得了肠痈,疼得我头晕眼花打哆嗦,眼看就要背过气去。我一想,不行,功名事小,生命事大,得先保住命,只能提前交卷,被用篮子吊出去治病。”肠痈就是阑尾炎,能在人生最重要的日子急性阑尾炎发作,沈一贯也不是一般的悲催。

    但更悲惨的还在后头,就听他接着道:“接下来三年,我除了读书之外,就是锻炼身体,学了气功、练了铁布衫,心说这下总算百病不侵了吧?再次春闱时,便卷土重来。结果精力旺盛,身强体壮,把文章做得花团锦簇,感觉这次是没问题了。便拿着卷子反复看,摇头晃脑的默读。结果一不小心,在交卷前那天夜里,把桌上油灯碰翻了,卷子弄得跟包油条的纸一样,自然又完蛋了……”

    众人方才还笑岔了气,这次却笑不出来了。对于沈一贯的遭遇,他们都感同身受,一点小失误,就会葬送三年光阴,人一生又有几个三年?

    “这还没完。”然而沈一贯却很看得开,笑道:“当时悲痛欲绝,好在师相开导我,说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我才挺过那一关。”朝沈默感激的笑笑,接着道:“四十四年那场,我是铆足了劲,自感文章在那一年,算是出类拔萃的了,非要夺取头三名不可的!”他无奈地摇摇头道:“谁知老天爷还没让我苦够,考前一个月,家里来了报丧的,说我母亲大人病故了!没法,只得报了丁忧,回去受制二十七个月。”说到这儿,他深深吸口气,一脸感慨道:“三年一考,我连误三次,十年的光阴就这么白白地糟踏了!要是换了别人,可能早就崩溃了。我也几乎没法恢复过来,”说着他满感情的朝沈默一揖道:“是老师在百忙之中,一连给我写了三封信,劝慰我、开导我,鼓励我,才让我走出阴影,学会如何面对挫折……”又对众人道:“所以才有了你们看到的,这个整天不知愁的沈不疑。这次要是再取不中,我也不会再伤心难过了,回去该干啥干啥,三年后再来考就是!”

    听了沈一贯的话,众人都想到了自己。因为这个年代能从层层科举中杀出重围的。好比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岂是那么容易的?不管是世家子弟还是出身贫寒人家,都是老老实实的读书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把辛酸泪,所以他的经历也特别有共鸣。

    于是忍不住,又感念起沈默的好,要不是他花费巨资、延请名师,颁布规章、亲自管理,怎能把把苏州府学打造成超越四大书院的当世第一学府?要不是他打破地域之限,允许苏州以外的生员,也可入苏州府学学习,并享受与本地生员同等的待遇,恐怕在座很多人,就没法享受到最优越的教育资源,也没法考出这么多人来了。

    还有一点,他们也十分感激沈,只是谁也不会说……那就是去年在南京崇正书院,老师出的那道考较题‘麻冕,礼也”稍微有些脑子的考生都会明白,身为内阁大学士的老师,在考前出的模拟题,绝对是有指向性的。回去后自然会反复推敲,再联系沈默的批语,也是要求他们尽量保守,心里便会隐约猜到点什么。

    在这个一篇制艺定终身的时代,考生对于猜题的狂热和执着,那是不可想象的,既然有了线索,便去按图索骥呗。当时有可能出任主考、又是这种调调的,只有一位,那就是李春芳,当然也不排除老师担当主考,然后出这种调调的题目。

    但无论如何,只要把李春芳的旧作习文都吃透,这两种可能就都涵盖进去了。

    结果进场一看,主考官果然是李春芳,便把心放在肚子里,按照李春芳的调调行文,成功的可能性自然大增。

    至少这次在场的诸位,全都研究过李春芳的文章。也成绩也相当不错,会元田一俊,以至罗万化、张位、陈于陛、沈一贯这五经魁中,在场的就有三位……福建田一俊、浙江罗万化和沈一贯。其余诸人也全都在一百五十名之前。

    这当然主要是他们自己十年寒窗的结果,但谁也不能否认,文章符合考官口味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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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乎是自发的,众位新科贡士一起起身,给沈默行大礼致谢。

    沈默心里欣慰,嘴上却道:“起来,起来,这是干什么呢?殿试还没举行呢,你们来坐坐也就罢了,可千万别拜我,还是留着拜座师吧。”用闽南话说,他这是典型的‘假仙’。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不拜您拜谁?”众人却坚持道:“就是,我们就认您这一个老师。”

    “不要乱了官场的规矩。”沈默板下脸来,摆手道:“要是不知好歹,就把你们轰出去。”

    “老师言而无信,”这时一个年长些,叫王家屏的学生突兀道。

    “哦,这又怎么说?”沈默奇道。他对这个王家屏十分看重。在他看来,此人老陈稳重,有宰辅之器,是个可托付国事之人。

    “您当初在崇正书院时许诺过,要在北京给我们接风。”王家屏道:“为了您这句话,咱们苏州府学来的考生,不管中没中,都没有离开北京呢。”

    “哎呀,我是说过……”沈默一听,跌足道:“竟然把这事儿忘死了。”其实他根本没忘,而是年前一直处于胡宗宪案的阴影下,根本不合适宴请;年后则去了徽州送葬,昨天才回来,但已然是不合适宴请了……这时候请客,难免会给人抢李春芳买卖的印象,不是沈默平素的风格。

    “不瞒老师说我们。”会元田一俊,自然是此刻最有脸的,便笑道:“我们来前,已经包下了整座状元楼,咱们来的这二三十个,只是请您过去赴宴的代表,就算为我们壮行,讨个彩头,也请您破回例吧!”

    “是啊老师,您就去吧……”学生们纷纷恳请道。

    “盛情难却,”沈明臣也出声道:“别伤了学生们的心。”

    连王寅也慢悠悠的道:“去又何妨?”

    “好!”沈默终于下定决心道:“同去!同去!”若是以前,他是不大可能答应这种孟浪之举的,然而在天马山上,他悟出了道理,看清了自己的道路。虽然这样做,难免会给人截李春芳胡的感觉。

    既然不打算让自己的学生,给任何人当干儿子。沈默便要拿出些霸气来!李春芳不敢怨自己,别人也只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而已,以他现在的地位,做了就做了,谁还能说什么不成?就算说了,区区几口口水,能奈他若何?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大抵就是这个意思吧。

    学生们顿时欢声一片,簇拥着老师便出了府。外面停着个八抬大轿,二话不说,便把沈默推进轿里,也不用轿夫,他们亲自上阵,抬着老师往状元楼去了。

    无论如何,这都是桩雅事。

    分割

    多谢拔刀相助,我只能把故事写好报答你们了。

    字数够了,说个真人真事:

    我念书的时候有个同学,学习巨好,属于重点线以上水平,平时也很自信。结果在考试前去洗海澡,回来后发高烧住院,弃考。复读一年,此次不容有失,他妈妈给他使劲补充营养,结果因为吃了五加皮过敏,住院,弃考。又复读一年,考上了清华的物理系,现在美国麻省理工读博,快要毕业。

    可见人啊,不要被眼前的挫折和失败吓到,坚持住,笑到最后才灿烂。所以,我要坚持当我的小郎君,现在检查你们的票仓,还有的就掏出来,俺要回第八!ro!~![(m)無彈窗閱讀]

第八三零章 名师高徒(上)

    .隆庆二年三月十六日,送别徐阶后的沈默,悄悄回到了北京城。

    在他离京的这三个多月里。京城官场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首先是内阁首辅、少傅、建极殿大学士徐阶猝然致仕,原先的次辅、太子太保、武英殿大学士李春芳递补为新任首辅。排行第三的太子太保、东阁大学士沈默,自然进为内阁次辅。

    然后是六部九卿,左都御史王廷相猝死。由原礼部尚书赵贞吉接任,至于赵贞吉空下的位子,召原礼部尚书、致仕在家的老臣高仪接任。刑部尚书黄光升致仕,位子由南京礼部尚书毛恺接任。

    之下还有礼部左侍郎殷士詹转任右都御史督漕运,其职务由吏部右侍郎张四维接任。张四维的职务,由文选司郎中陆光祖接任。大理寺卿杨豫树,升为刑部左侍郎,其职位由原应天府尹孙丕扬接任。詹事府詹事诸大绶任礼部右侍郎“……

    这令人眼huā缭乱的官员大换班,才只是初步变动而已,还有更复杂、涉及范围更广的人事变迁。会在之后的日子里慢慢发生。但已经可以从中,看出一些端倪来了:首先,从表面上看,这是胡宗宪案引起的冲击,内阁首辅、两名九卿大员落马,算是为这起震惊中外的丑闻画上了句号。但从本质看。这却是山西帮和东南帮,针对以徐阶为代表的保守势力,发动的一次成功的抢班夺权。

    如果看透了本质,就能理解这一系列变动中的不可思议了:首先,最不可思议的,就是原次辅李春芳,竟然在蜚声四起的情况下,登上了首相的宝座……这其实是当今朝中三大势力,山西、东南”以及瘦死骖驻比马大的徐党。三派之间博弈的产物。对于这个执掌枢机、宰辅天下的位子,三党都势在必得、又都奈何不了其他两家,只能将和三家关系都不错,又没什么威胁的李春芳留下,使他成为三家的一个缓冲。

    其次。才刚回京的吏部右侍郎张四维,竟又升一级,成了礼部左侍郎,明眼人都知道,这是晋党为他下一步入阁在铺路了,对于名声和官声都极佳的子维同学”入阁乃是迟早的事情,就看何时被提上日程了。

    还有,新任礼部、刑部二部堂的人选,不是人们之前热议那几位,而是赋闲在家的高仪和南京吏部尚书毛恺,这两位在徐阶跟前极不得宠的老臣。此番老二位能东山再起。跟其背景有极大关系……前者是淅江杭州人,后者是淅江江山人,与当今次辅大人同籍。

    当然”这次东南能一举拿下两尚书,也有些运气成分……黄河春汛决堤。淹了黄河半个省,如果堤坝修不好,夏汛的情况将更严重,这时身为工部尚书的朱衡,再去任左都御史”就有些临阵脱逃的意思了。他已经离京去河南督战了,出任总宪之事自然不了了之。

    然而都察院乃徐党的喉舌骨干,二百多名御史大半出自徐阶门下,绝对不能看护老巢的位子交给别人。所以赵贞吉只好临危安命,转任左都御史。空出了大宗伯之位,那这个位子,就该身为帝师的殷士瞻担当了。然而殷士瞻贿略太监、企图入阁的传闻方兴未艾,老殷又是个要脸之人,坚决不接受皇帝的任命,而要求去接手谁都不愿碰的漕务。

    他这一举动,是很成功的危机公关”立刻再无人非议于他,皇帝也在其再三恳请下,勉强答应下来。

    让来让去”这个位子落在了已经在家赋闲好几年的高仪身上,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凵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除了官场的大震动之外,最近还有一桩夺人眼球的事情”那就是隆庆新朝的首次抡才大典戍辰科科举的举行。

    上月中,便已经举行了会试,两位大主考,乃是武英殿大学士李春芳和东阁大学士张居正。这个任命一公布,也是引起了不小的争论。但有山西帮鼎力支持,异南也没有异议,那些心中不爽的清流之士。又能如何呢?

    不管朝中如何云诡波谪,隆庆朝的第一次春闱,还是得意顺利进行,来自全国的一千六百名举人,经过三天三夜磨成鬼的笔试,又在忐忑不安中等候半个月,已经于月初看到了礼部张贴的皇榜,及第之人自然欣喜若狂,落第的举子则大都如丧考妣,有的直接打点行装,回家继续用功。有的则寄情秦楼楚馆。借那些善解人意的红颜知己,抚慰自己受伤的心灵……不过他们干什么已经不重要,因为人们的注意力。已经全部集中到即将举行的殿试上来。

    群众从不关心失败者的命运。这便是现实的无情。

    沈默回到家里时,正是殿试的前两天,当天他和家里人一起享一番天伦之乐,聊解没有陪她们过年的歉疚之心。

    阿蛮早就在年前到了府上,自然受到了若菡和柔娘的热烈欢迎。对于这个她们当年就无比喜爱的小女孩,两个女人母性大发,对其关怀照料无微不至,完全把她当成了自家的长女。而阿蛮的到来,也使沈家略显沉闷的后宅,再次焕发了生机,每日里欢声笑语不断。倒让以为她们会“望穿秋水,的沈阁老,小小失望了一下。

    不过当他看到,梳着枧丽的茴香髻、穿着嫩黄短衣、白绫细腰襦裙,做汉家女儿打扮的阿蛮时。不由一阵错愕。

    见他神态反常,若菡对柔娘笑道:,“果然,鲜huā般的女孩儿,就是比咱们人老珠黄的夺眼球。”,柔娘掩嘴偷笑。阿蛮羞得满脸通红。沈默苦笑道:“就是没见过小阿蛮穿汉装,所以一时没认出来。。。

    ,“那,到底是汉装好看呢。还是原来的装束好看?”,若菡调笑道。

    ,“都好看,都好看,关键是人好沈默打个哈哈道。

    晚上睡觉时,若菡又提起阿蛮道:,“一转眼”当年的小丫头。都变成大姑娘了。

    ,“嗯。趴在床上,享受着夫人的按摩,沈默闷哼一声道:“是啊,阿吉都成小伙子了。”

    对于这个回答,若菡十分满意,手上又加了几分诚意,舒服的沈默快要睡着了。

    冷不丁,若菡又道:“我看着,她对你有些意思呢。”

    “谁?”沈默的背明显一紧,坐起身来道。

    “她呗。”若菡笑眯眯的望着他道:“十六七的大姑娘”该找婆家了。”说着一张粉嫩的俏脸凑到沈默眼前。吐气如兰道:“肥水不流外人田。老爷就把她收了吧。”

    “……”沈默的手搭在她滑嫩纤细的腰肢上,眯着眼道:“真不像四个孩子的妈……“……”

    “我跟你说正事儿呢。”若菡正是最火热的年纪,被他的大手轻轻抚摸。便感觉酥了半边娇躯。只是强撑着媚眼如丝道:“老爷就应下吧,省得人家说奴家是妒妇。”说着话,手就搭上了他的小和尚。

    沈默苦笑一声道:“我要是应一声”估计就得杖毁人亡了。”

    “奴家哪敢呀”若菡的手心有着丝绸般的触感,小和尚很快便成了大和尚:“不说就算你默认了。”

    “我先仗剑斩了你这妖妇再说。”沈默虎吼一声,一个漂亮的鹞子翻身,便将若菡按在床上,肆意轻薄起来。

    一凵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凵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凵一番大战到三更。

    云收雨歇,若菡慵懒的靠在他怀里,呢喃道:“好狠的人呐。奴家三个月未经人事,你就不能联系一些。”

    “我不也一样。”沈默舒服的躺着,嘿嘿笑道:“人都说小别胜新婚。又做新娘子的感觉,挺好吧?”

    “死样……”,若菡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呢喃道:“奴家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

    “我做得还很不够。”沈默谦虚道。

    一句话就把好好的气氛破坏了,若菡气得直翻白眼,捏他腋下一把,娇嗔道:“都是当宰相的人了,怎么还这么没正型?”

    “那你像个当娘的吗?”沈默嘿嘿笑道。

    ,“”若菡一时气结,然后夫妻俩笑作一团。

    笑完了。若菡正色道:“说正经的,方才跟你提的阿蛮的事。你要好生考虑考虑”我真觉着,把她留下”咱们一起快乐的过日子,也挺好的。”

    “这事儿就此打住”,见她再次提起,沈默也只好正色道:“虽然她现在如huā似玉、窈窕可人,但在我心里的阿蛮,永远是当年那个奶声奶气、拖着鼻涕的小阿蛮,也许有人有特殊爱好,但我没有!”

    “那你干嘛那么看她?”若菡见他不是作伪,便耍赖道:“能不让人往坏处想吗?”

    “我是觉着”,沈默无奈道:“她还是穿原来的服装更好看,汉家女人的衣服太拘束,把她的灵魂都困住了。”

    若菡听得两眼发直道:“你咋说话老气横秋的呢?”

    “我呀,因为我确实老了啊。”沈默闭上眼,叹息一声道:“江湖岁月催人老,所以你也得叫叔叔。”

    前半段让若菡心疼不已,后半段却差点没背过气去,夫妻俩便又笑闹起来。待又战了一场,若菡又想起件事道:“你没看着柔娘有些不对劲?”

    “没,我眼里只有你。”沈阁老太会说话了。

    “死样,白瞎了人家一片痴心。”若菡虽然高兴,嘴上却道:“我知道她是为了什么。

    “什么?”

    “又一批平反名单出来了。”若菡轻声道:“还是没有曾大帅的名字,现在先帝时获罪的大臣。还没平反的已经不多了。”

    默面色郑重起来道:“快了。”

    “快了是什么意思?”若菡虽然从来不问政事。但这次得破例了。

    “徐阁老在面圣请辞时,向皇帝提出了三个要求,其一就是,希望能给他的恩师夏言平反。”谈到政事,沈默那难得的温柔荡然无存,缓缓道:“现在之所以还没有下文,是因为此事关系甚大,要等我回来再议。”说着淡淡道:“如果夏言平反,那曾大帅自然顺理成章。”

    “那太好了”,若菡由衷为柔娘高兴道:“她终于可以一解多年夙愿了。”

    沈默却无声叹息,颇感头痛,只是没让若菡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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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早晨,又与三个小儿女亲昵一阵。到了辰时中,沈默便往前院走去。

    到了前书房,却不见二位先生的踪影,警卫告诉他,府上来了许多客人。二位先生在前面招待呢。

    “怎么不通报?”沈默微微皱眉道。

    “句章先生说,您昨儿才回来,旅途劳顿,就不打扰您了”,警卫道:“只说您什么时候起来,什么时候到前面去就成。”

    看来既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也不是什么生人,沈默点点头,心里有了数。便往前面走去。

    还没到大厅,就听到里面笑声不断,一转过屏风,好家伙,这一屋子人啊。开大会呢。

    外间里那些人,虽然在谈天说地,但许多人都留了几分注意在屏风,一见他的身影出现,便叫道:“师相来了”于是厅里几十号人,纷纷起身向他施礼,一齐道:“学生拜见师相!”

    沈默一阵恶寒,竟也有这样叫自己的了。!~![(m)無彈窗閱讀]

第八三零章 名师高徒(中)

    .第八三零章名师高徒(中)

    沈明臣原本笑吟吟的坐在那里,见沈默似乎被眼前的景象闹蒙了。连忙起身道:“大人,这都是您的学生啊。他们听说您回来了,一早就过来拜见,我说您今天可能要歇乏,不定什么时候才能起来呢,他们就都在候着,说什么也不肯离去。”

    其实听着那一片诚挚响亮的叫声,看着那一张张满是尊敬孺慕的面孔,沈默是一阵阵的心花怒放,脸上写满笑容道:“我的学生还用你介绍?”便亲热的叫出每个人的名字,每个被他叫到名字的,都是心中一暖;尤其那些当年在府学不甚打眼的,听到老师毫不迟疑的把他们的名字叫出,心中那股粗大的暖流,直接把眼眶都顶红了。

    王寅和沈明臣看了,除了感动于这份师生情深外,更多的是深深震撼,他们可知道苏州府学有多少学生……足足两千人呐!大人竟然能把在场人都认出来,这是人类所为吗?

    其实他们不知道,沈默在南京时,便接见过要应考的举子,事后又批改过他们的卷子,每个人都给与点评。加上他政治家作秀的本能,刻意将这些人的名字都记下来,结果现在就用上,为的就是震撼一下这些菜鸟,给他们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

    所为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沈相公的自留地,也不能长出别人的庄稼。

    当走到一个身材壮实,相貌憨厚的学生面前时,沈默轻拍下胸口,一副老天保佑的样子道:“还好你运气不错,没碰到刁难的考官。”这时有脸来看老师的,必是榜上有名者。

    众学生闻言都笑起来道:“我们也替他捏把汗,好在他方面阔口,生了个福相。”

    原来那学生姓黄,叫金色……黄金色啊!这要是碰上那种喜欢挑刺的考官,能被晃瞎了狗眼,直接打落不取。

    黄金色摸着后脑勺,讪讪笑道:“都和家里说好了,这回要是不中,就回去改名……”

    “现在好了,不用改了。”沈默大笑着拍拍他的肩膀道:“不错不错!”

    一圈走下来,沈默笑的都不会笑了,但到最后一个时,却不由促狭笑道:“你是帮着你叔招待客人呢,还是和他们一起来看我呀?”

    被他取笑的那个是沈明臣的侄子沈一贯,也是一副风流机智的样子,闻言讪讪道:“瞧您说的,事不过三,所以四就过了嘛。”

    “哦,这么说是过了?”沈默笑着坐回去主座,喝口茶润润嗓子道。

    “侥幸,侥幸。”沈一贯嘿嘿笑道。

    见有许多人一脸不解,沈默也是说累了,便对沈一贯道:“看来还有不少人,不了解你的丰功伟绩啊。还不给大家讲讲。”

    众人便起哄道:“讲讲、讲讲。”

    “哎,人都说‘昔日龌龊不足夸”既然师相有命,学生只好献丑了。”沈一贯收起脸上的嬉笑,道出自己的悲催经历道:“说起来,我是跟师相一年中举的……”此言一出,引得一阵哄笑,众人笑道:“想不到,原来还是个‘老’前辈!”便又是一阵笑。

    因为科场成功一靠天分、二靠造化,所以十几岁早达的也有,六十多暮年登第的也有,肯定不能按照年齿论序,而是以及第的早晚为标准……就是说读书人的年龄,是以金榜题名那天为分界线,之前叫虚度,后面才是真正的人生。这样说也有些道理,毕竟读书就是为了及第,

    如果你八十了还没及第,可不就等于白活了么?

    所以科场论年资与生活中不同,几百年来都是遵循着另一套规矩……除了举人和举人间、进士和进士间,同级比及第时间外;如果对方是进士,而你是举人,那甭管你中举比他早多少年,年纪比他大多少轮,都是人家的晚辈。

    所以虽然沈一贯说,自己和沈默是一年的举人,但没有任何冒犯之意,只是自嘲无能罢了。众人也没觉着有任何不妥,只是觉着好笑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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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这一生,肯定会遇到难熬的火焰山,熬不过去,它就是你永远不愿提起的梦魇,可一旦跨越过去,就是你一辈子的骄傲,夸夸其谈的资本。别看沈一贯一贯嘻嘻哈哈,但之前从来不提自己的往事。而现在,就算沈默不提,他也要自己痛说家史:“从嘉靖三十五年第一次赴考算起,我一共考过三场,可每次都名落孙山。第一次文章写得正顺溜呢,却偏偏得了肠痈,疼得我头晕眼花打哆嗦,眼看就要背过气去。我一想,不行,功名事小,生命事大,得先保住命,只能提前交卷,被用篮子吊出去治病。”肠痈就是阑尾炎,能在人生最重要的日子急性阑尾炎发作,沈一贯也不是一般的悲催。

    但更悲惨的还在后头,就听他接着道:“接下来三年,我除了读书之外,就是锻炼身体,学了气功、练了铁布衫,心说这下总算百病不侵了吧?再次春闱时,便卷土重来。结果精力旺盛,身强体壮,把文章做得花团锦簇,感觉这次是没问题了。便拿着卷子反复看,摇头晃脑的默读。结果一不小心,在交卷前那天夜里,把桌上油灯碰翻了,卷子弄得跟包油条的纸一样,自然又完蛋了……”

    众人方才还笑岔了气,这次却笑不出来了。对于沈一贯的遭遇,他们都感同身受,一点小失误,就会葬送三年光阴,人一生又有几个三年?

    “这还没完。”然而沈一贯却很看得开,笑道:“当时悲痛欲绝,好在师相开导我,说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我才挺过那一关。”朝沈默感激的笑笑,接着道:“四十四年那场,我是铆足了劲,自感文章在那一年,算是出类拔萃的了,非要夺取头三名不可的!”他无奈地摇摇头道:“谁知老天爷还没让我苦够,考前一个月,家里来了报丧的,说我母亲大人病故了!没法,只得报了丁忧,回去受制二十七个月。”说到这儿,他深深吸口气,一脸感慨道:“三年一考,我连误三次,十年的光阴就这么白白地糟踏了!要是换了别人,可能早就崩溃了。我也几乎没法恢复过来,”说着他满感情的朝沈默一揖道:“是老师在百忙之中,一连给我写了三封信,劝慰我、开导我,鼓励我,才让我走出阴影,学会如何面对挫折……”又对众人道:“所以才有了你们看到的,这个整天不知愁的沈不疑。这次要是再取不中,我也不会再伤心难过了,回去该干啥干啥,三年后再来考就是!”

    听了沈一贯的话,众人都想到了自己。因为这个年代能从层层科举中杀出重围的。好比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岂是那么容易的?不管是世家子弟还是出身贫寒人家,都是老老实实的读书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把辛酸泪,所以他的经历也特别有共鸣。

    于是忍不住,又感念起沈默的好,要不是他花费巨资、延请名师,颁布规章、亲自管理,怎能把把苏州府学打造成超越四大书院的当世第一学府?要不是他打破地域之限,允许苏州以外的生员,也可入苏州府学学习,并享受与本地生员同等的待遇,恐怕在座很多人,就没法享受到最优越的教育资源,也没法考出这么多人来了。

    还有一点,他们也十分感激沈,只是谁也不会说……那就是去年在南京崇正书院,老师出的那道考较题‘麻冕,礼也”稍微有些脑子的考生都会明白,身为内阁大学士的老师,在考前出的模拟题,绝对是有指向性的。回去后自然会反复推敲,再联系沈默的批语,也是要求他们尽量保守,心里便会隐约猜到点什么。

    在这个一篇制艺定终身的时代,考生对于猜题的狂热和执着,那是不可想象的,既然有了线索,便去按图索骥呗。当时有可能出任主考、又是这种调调的,只有一位,那就是李春芳,当然也不排除老师担当主考,然后出这种调调的题目。

    但无论如何,只要把李春芳的旧作习文都吃透,这两种可能就都涵盖进去了。

    结果进场一看,主考官果然是李春芳,便把心放在肚子里,按照李春芳的调调行文,成功的可能性自然大增。

    至少这次在场的诸位,全都研究过李春芳的文章。也成绩也相当不错,会元田一俊,以至罗万化、张位、陈于陛、沈一贯这五经魁中,在场的就有三位……福建田一俊、浙江罗万化和沈一贯。其余诸人也全都在一百五十名之前。

    这当然主要是他们自己十年寒窗的结果,但谁也不能否认,文章符合考官口味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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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乎是自发的,众位新科贡士一起起身,给沈默行大礼致谢。

    沈默心里欣慰,嘴上却道:“起来,起来,这是干什么呢?殿试还没举行呢,你们来坐坐也就罢了,可千万别拜我,还是留着拜座师吧。”用闽南话说,他这是典型的‘假仙’。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不拜您拜谁?”众人却坚持道:“就是,我们就认您这一个老师。”

    “不要乱了官场的规矩。”沈默板下脸来,摆手道:“要是不知好歹,就把你们轰出去。”

    “老师言而无信,”这时一个年长些,叫王家屏的学生突兀道。

    “哦,这又怎么说?”沈默奇道。他对这个王家屏十分看重。在他看来,此人老陈稳重,有宰辅之器,是个可托付国事之人。

    “您当初在崇正书院时许诺过,要在北京给我们接风。”王家屏道:“为了您这句话,咱们苏州府学来的考生,不管中没中,都没有离开北京呢。”

    “哎呀,我是说过……”沈默一听,跌足道:“竟然把这事儿忘死了。”其实他根本没忘,而是年前一直处于胡宗宪案的阴影下,根本不合适宴请;年后则去了徽州送葬,昨天才回来,但已然是不合适宴请了……这时候请客,难免会给人抢李春芳买卖的印象,不是沈默平素的风格。

    “不瞒老师说我们。”会元田一俊,自然是此刻最有脸的,便笑道:“我们来前,已经包下了整座状元楼,咱们来的这二三十个,只是请您过去赴宴的代表,就算为我们壮行,讨个彩头,也请您破回例吧!”

    “是啊老师,您就去吧……”学生们纷纷恳请道。

    “盛情难却,”沈明臣也出声道:“别伤了学生们的心。”

    连王寅也慢悠悠的道:“去又何妨?”

    “好!”沈默终于下定决心道:“同去!同去!”若是以前,他是不大可能答应这种孟浪之举的,然而在天马山上,他悟出了道理,看清了自己的道路。虽然这样做,难免会给人截李春芳胡的感觉。

    既然不打算让自己的学生,给任何人当干儿子。沈默便要拿出些霸气来!李春芳不敢怨自己,别人也只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而已,以他现在的地位,做了就做了,谁还能说什么不成?就算说了,区区几口口水,能奈他若何?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大抵就是这个意思吧。

    学生们顿时欢声一片,簇拥着老师便出了府。外面停着个八抬大轿,二话不说,便把沈默推进轿里,也不用轿夫,他们亲自上阵,抬着老师往状元楼去了。

    无论如何,这都是桩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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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谢拔刀相助,我只能把故事写好报答你们了。

    字数够了,说个真人真事:

    我念书的时候有个同学,学习巨好,属于重点线以上水平,平时也很自信。结果在考试前去洗海澡,回来后发高烧住院,弃考。复读一年,此次不容有失,他妈妈给他使劲补充营养,结果因为吃了五加皮过敏,住院,弃考。又复读一年,考上了清华的物理系,现在美国麻省理工读博,快要毕业。

    可见人啊,不要被眼前的挫折和失败吓到,坚持住,笑到最后才灿烂。所以,我要坚持当我的小郎君,现在检查你们的票仓,还有的就掏出来,俺要回第八!ro!~![(m)無彈窗閱讀]

第八三零章 名师高徒(下)

    .第八三零章名师高徒(下)

    状元楼在京城以高档餐饮著称庙右街,此街从街头到街尾,清一sè都是各具特sè的高级食府,达官贵人多半在此燕饮饷客,其价位也自然令人高山仰止。

    平时在庙右街就算高档的状元楼,在这个大比之时,自然深受想讨彩头、又不差钱的举子们的热捧,一桌席面已经从平时的三两银子,涨到了十两。但你还别嫌贵,自从去年,应试的举子陆续抵京后,这里便日日满座,一桌难求,为了能得偿所愿,举子们竞价出到百两一桌的情况也屡见不鲜。不过包下整座状元楼,这样的大手笔,还是多少年来头一遭!

    三层的大酒楼,包一天得多少钱?老板没有透露,但以状元楼的桌数算,早晚开两席,差不多就得六千两。就算有优惠,也不会少于五千两,江浙举子的不差钱,令京城百姓瞠目结舌。

    楼上楼下,整整三十多桌丰馔,三百三十多个举子或者贡生,也不是来自一省,有南直的、有浙江的、有福建的、甚至还有江西的,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都是出自苏州府学,这也是其今日能共聚一堂的原因。

    被众星捧月般坐在主位上,沈默笑眯眯的看着楼上楼下,觥筹交错、说笑打诨、串席敬酒,还有提耳罚灌的亲近弟子们。终于体会到了,唐太宗李世民说那句‘天下英雄尽入我毂中’的豪情与得意。

    有道是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恐当年他还是苏州知府之时,力主教育改革,打破大明官学系统的论资排辈、虚应公事、地域门户、师资薄弱的四大痼疾,加大资金投入、延请名师大儒、对廪生实行考核淘汰、向非苏州籍生员开放入学并一视同仁时,也没想到仅仅过了十年,自己就迎来了累累硕果的收获季节,怎叫人不喜出望外,浮一大白?

    不过他也没有得意忘形,知道自己是占了个先发优势,才能把东南菁英荟萃一堂。但他很清楚,这是不可复制的,因为当年全国也只有苏州府学一家,不惜成本、致力于培养优秀应试人才的学院。至于其余省份的官学,不过都是生员们挂名食廪,教授们魂口饭吃的地方而已。而那些著名的书院,则深受阳明心血的影响,大都摒弃了对理学的传授,整日清谈无关社稷苍生的玄理空论,或者变成抨击朝政、抒发己见的真谛,就是不治举业。

    那些用功读书,渴望以科举进入仕途的莘莘学子,是多么渴望能有一所指点他们学问、帮助他们应试的专门学校啊!

    一面是强烈的教育需求,一面是不能提供合格教育的官学、书院,这之间巨大的供求矛盾,使得横空出世的苏州府学,一下子就变成了巨大的磁石,吸引着天南地北的学子负笈而来,拜在他的门下。

    当时,东南各省对于本省生员外出游学,是一百个支持的……因为秀才在官学念书是不花钱的,而且官府还得发给口粮,这就是所谓的‘食廪’……洪武二年十月,朱元璋下令在全国各府县建府学、县学,赐学粮,增加师生廪膳。自此,凡入府学县学的学生,一律由国家负担费用,并免生员一家赋税。当时国朝初创,人才匮乏,故太祖高皇帝历年增加廪膳生员名额并给予殊恩优抚。至宣德三年,有感于廪膳生员设置太多太滥,已成各府县之负担,始创定额,一时削减了不少生员数额。此项改革得罪了不少人,只要一有机会,这些人就鼓捣着恢复旧制。

    景泰元年,新皇帝登极,为收揽人心,又将生员定额取消。后来成化三年,生员再次定额。正德十年又再次放开生员编制,从此一发而不可收。许多人削尖脑袋往府学县学里钻,因为一入学校,穿上了宽袖皂边的五sè绢布襕衫,就等于跳了龙门。哪怕一辈子考不上举人进士,但只要占着生员名额,照样优免课赋,享受朝廷配给的廪膳。

    时至如今,庞大臃肿的生员队伍,已经成为困扰大明财政的‘三冗’之一……另外两个是‘官吏冗员’和‘宗室冗人’。为了减轻沉重的财政负担,官府纷纷规定,廪米每月必须本人领取,不得代领,过时不候。对于当时深受抗倭之苦、财政普遍紧张的各级官府来说,本学那些生员们,愿意去苏州游学,当然是求之不得的了。

    沈默却借着苏州开埠带来的巨大收益,以及自己在‘粮食危机’之后,树立的不二威望,强力在苏州推行这项改革,把人家不愿背得包袱自己背,而苏州本地的廪生,只要考核不达标的,却统统开除。这在当时,引起了巨大的反对声,那些被开除的生员骂他,说他‘吃里扒外,不配做本府父母官”南直的学台也上疏参他,说他‘肆意妄为、破坏祖制”引来了礼部的申斥。

    若非他当时‘六首状元’的光环还未褪去,皇帝和内阁要树立一个读书人的典范,没有追究此事,只是让他稍加收敛的话,恐怕苏州府学的改革,早就半道夭折了。

    现在和当时的情况大不一样了,随着东南各省重获安宁,海量白银涌入,大户富得流油、官府也变得有钱,在看到苏州府学取代的巨大成功后,自然不再希望本省的学子流失……虽然他们的籍贯仍是本省,但深受苏州教养之恩,感情上会偏哪一边,还真不好说。

    虽然沈默的目标,是把苏州府学建成全国第一所真正的大学,然而他从未有继续垄断下去的想法,因为士子们的学籍都是与户籍绑定,必须回原籍应试。所以如果各省不想继续让学子流失,他们会有无数种办法达到目的,就算是他也没法阻止。

    所以去年在南京时,他便主动向那些大家主们提出,希望他们都能大力兴办学校,像培养本族子弟一样,培养本乡本省的人才。虽然当时各大家未必放在心上,但沈默在会试还未举行时有言在先,就不会被认为是闷声发大财的吃独食。

    现在,会试的结果肯定已经传遍了东南各省,苏州府学以三百三十人应试,九十七人登第的优异成绩,占据了南榜的三分之二。无论是考中率,还是名次,都远远领先全国。必然会让那些人眼红地跟兔子似的。

    其实今日,他之所以不再避讳和这种师生关系,除了要截李春芳的胡之外,还有个重要的目的,就是让那些不见兔子不撒鹰的家伙知道,门生和座主的关系之上,还有另一种更真挚牢固师生关系!从而下定兴办学校的决心。

    正在胡思乱想间,沈默听到学生们叫他,回过神来一看,原来是小二送上一盘冰糖甲鱼。只见那盘中青黄相映,油汁紧裹鱼块,甲鱼头高高的翘着……沈默是过来人,自然认得这道状元楼名菜‘独占鳌头’!

    独占鳌头者,状元也。读书人焉能抵御这个彩头的诱惑?但是状元每科只有一个,要是每人一份鳌头,这彩头也就没意思了。所以状元楼的规矩,无论人多人少,只要是一起吃饭的,就只上一只冰糖甲鱼,举子们自会用各种方式,来争抢这个‘鳌头’!

    正因为加入了竞争的元素,一心想得这个彩头的举子们,自然会使劲浑身解数,往往精彩纷呈,一些特别精彩的,还会传为佳话,成为状元楼魅力的一部分。所以来这儿的人都知道,每当这盘甲鱼端上来之时,酒席气氛的最**也就到了。

    按例,应该由席间最尊贵的一位,来决定这个鳌头归谁。当然了,这是个难以抉择的问题,就那一个鳖头,给谁不给谁,都会得罪一大片人,所以最后的结果,就是出题比试,胜者独占!

    但这次的情况比较特殊,毕竟还有大半在座的,是没有中第的……这些人就算能想到答案也不会出声,毕竟连贡士都没考上,又有啥脸面抢这个鳌头?

    必须要照顾到这些人的感受,最好还得拔拔高,有些教育意义,这才能体现他这个老师的品格……毕竟以利聚,不如以义合,不趁着这些还未入官场的家伙犹有热血的时候灌输,更待何时?

    沈默略微一想,脑海中突然蹦出那么一副对联,再一想,也没有更好地了,便无耻道:“我这有个上联,大家可以对一下。”

    学生们便全都屏息凝神,楼上的也全都趴到扶栏边,唯恐漏听了一个字。

    “这个上联是……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沈默说完自己都有些脸红,好在喝了点酒,小脸本就红扑扑的。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举子们开始寻思起来,这是个所谓的叠字重字对,但并不复杂,对于爱好此道者,可以说并无难度。然而沈默昔年所对那些绝对,早就成了脍炙人口的传说,在江南广为流传,所以没人以为这位‘对中圣手’是马失前蹄,而是都认为他另有深意。

    然而他到底什么意思?这就不好猜了。可不能冷场啊,于是学生们纷纷抛砖引欲……

    会元田一俊对的是:‘山sè、水sè、烟霞sè、sèsè皆空’。

    沈一贯对的是:‘松鸣、竹鸣、钟磬鸣、鸣鸣有道’。

    此外还有七八个人对了出来,但都不甚欣喜,因为他们自己都觉着,这并不合老师的心意,也不合上联的意境。

    这时沈默的同乡门生罗万化,又对出了一个下联道‘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顿时赢得满堂喝彩,众人都说,正解出来了,不必再对了。

    但究竟是不是,还得老师说了算,于是众人都望向沈默,便安静听他缓缓道:“对的都很不错,但是我辈读书人,学的是圣人之学,怀的是济世之心。yin诗作对不过雕虫小技,作一娱乐耳,焉能比出才学高低?”便又话锋一转道:“但我个人最属意一甫所对,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说着目光扫过场中众人道:“这也是我对诸位的期许!”

    听到老师的话严肃起来,学生们也都收起笑容,聚精会神听他道:“在这里的每个人,都是从小就寒窗苦读至今,经历了数不清的辛苦磨难。这么辛苦读书,又是为了什么呢?”

    短暂的安静后,有人轻声道:“金榜题名……”

    “我听不见。”沈默淡淡道。

    “金榜题名!”学生便大声道。

    “那金榜题名又是为了什么?”沈默追问道:“我要听实话。”

    大厅里静悄悄的,一时没人回答。

    “没有人说,那我替你说。”沈默大声道:“有道是,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欲!书中自有千钟粟!读书考取了进士,可以光耀门楣、可以出人头地、可以发财致富,还可以去很多房小老婆。对不对?”

    众人吃吃偷笑,当然没人敢说是,但肯定有人作此想法。

    “如果抱着这样的心思,请你不要再叫我‘老师’!”沈默突然提高声调道:“我沈默不认这样的学生!”

    大堂里安静极了,只有他严肃的声音道:“你们应该都知道,如今国事如蜩,四方有难,已经到了不得不的革旧布新,力挽狂澜的地步。此事入仕,必须承担无比艰巨之责任,忍受前所未有之辛苦。如果你想要金钱美女,我劝你去经商,如果你想要舒服安逸的生活,我劝你回家买地当地主,不要指望从官场上得到这些。作我的学生,必须有这份‘先忧而忧、后乐而乐’的觉悟!”说着他举起酒杯道:“如果你还愿意追随我,就干了这一杯!那日后同甘共苦,便是同志!若你不愿追随我,也饮下这一杯,日后若有违法失职、尸位素餐之举,别指望我会念及师生情分!”

    “干杯!”学生们一起举杯,饮下杯中的酒水,至于是甜是苦,只有自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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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家里有事,更得有些晚,但我还是会再码出一章的,不要等,明早看哈。[(m)無彈窗閱讀]

第八三一章 新的开始(上)

    .第八三一章新的开始(上)

    状元楼里,沈默的一番话,使方才满楼恣意撒欢的气氛dàng然无存。沈默冷眼旁观,只见他们拎着酒壶挨桌劝酒,要是不从的,便会拎着耳朵灌酒……这要是也高中的,并不会多想,只会认为这是得意忘形、人之常情。

    然而对于那些落第的举子,来参加这次类似庆功的宴会,本就是一种折磨。虽然没有问,沈默也能猜到,这一定是那些高中了的,强拉他们来的。大多数人心里是不愿意的,但更不敢得罪已经发达的同窗,只能勉强过来,给人家当陪衬。这时候,贡士们任何热烈庆祝的举动,都会深深的刺痛他们。若是成了被捏着耳朵灌酒的对象,他们更会深感屈辱。如果沈默也跟着起哄,给那些贡士以炫耀文思的机会,说不定连他也会为大多数举子不喜。

    但沈默不光是为了照顾落第学生的情绪,更是要为贡生们敲个警钟。虽然只要没有大的意外,他们都会在殿试中被取中。但他们因为苏州府学的全面告捷,而表现出来的自满和松懈,恐怕会对最终的名次造成消极影响。要知道,殿试之后还有馆试,能不能被选中庶吉士入馆就学,大半要看殿试的名次……二甲前三十名基本上保送入馆,剩下寥寥几个名额,才是比文章的。

    所以能否在殿试取得好名次,关系着是否能选庶吉士,以及日后是否有机会入阁拜相……若是因为一时的麻痹大意,导致没有取得应有的名次,那可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绝对没有后悔yào吃的。因此为了让他们紧绷起弦来,沈默要多说两句重话了。

    “孔子说‘学而优则仕’。能从竞争ji烈的东南杀出重围,本身就说明,你们是‘学而优’的人了。你们现在有些人是举人、有些人是贡士,将来早晚都是要做官的。”让人倒满酒杯,沈默缓缓道:“这个官怎么做,日后都要观政学习,不用为师多言。今天过后,你们中的一些,要去参加殿试、另一些要返乡继续学习,待三年以后再来。这个时候,为师没有别的礼物,只能送给你们两个字!”

    说到这里,沈默停了下来,学生们都屏息静听,在等着老师的下文,整个酒楼都沉浸在肃穆端庄的气氛中,仿佛地上掉根针都能清清楚楚地听见。沈默含着微笑,从丹田里迸出两个字来:“克己!”

    “克己者,克制siyu,严以律己也!简单说,就是严格要求自己。”便听沈默沉声道:“这个你们都不陌生,孔夫子的仁恕之道嘛……但我今天要说,却是其现实意义。那就是你的理想越远大,就必须对自己的要求越严格。那些这次没有及第的。请问中进士难吗?对一般士子来说当然难,但对你们来说,其实已经是可望可求的事情了,可为什么却功亏一篑呢?要反省一下自己,是不是被huāhuā世界牵扯了太多的jing力,没有把全部身心都扑在用功上?有道是‘不能胜寸心,安能胜苍穹?”须知道只一自反,天下没有不可了之事,回去好生用功三年,来日我与尔等共饮庆功酒!”

    那些没有及第的,被他说得又羞又愧,但也十分感动,感ji老师没有忽视他们,自然也牢记他的谆谆教导。

    话锋一转,沈默又对那些即将参加殿试的贡士们道:“你们呢,虽然被侥幸取中,但也没什么好自满的,后天还有殿试,殿试之后还有馆试,那是一刻也松懈不得。漫漫仕途,其实刚刚开始,你们还什么都不是。若是此刻就开始飘飘然的放纵自己,将来回想起来,必定会抱憾终生的……话就说到这儿,都好自为之吧,为师等你们的好消息。”说完之后,沈默便与众人饮了最后一杯,先行退席了。

    被他浇了这盆冷水,那些自从放榜后,就陷入亢奋的贡士们,终于惊醒过来,是啊,后日的殿试可不是走过场,而是决定题名录上名次,决定一生命运的大考啊!

    想到这里,原先觉着老师有些不近人情的学生,也全都理解了老师的苦心,对这位时刻为学生着想的严师,也愈发尊敬起来。

    于是原本预定好的连日狂欢取消,没考上的举子收拾行囊,即刻离京返乡,剩下的则足不出户,在屋里好生平心静气,摒弃心中的浮躁,以严肃的态度迎接不日到来的殿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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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隆庆二年三月十九日,丙辰科殿试在紫禁城建极殿举行。

    四百零三名新科贡士,便如他们的前辈一般,自黎明入大内,历经点名、搜身、教规矩之后,终于目睹了皇宫的的真容,无不为那种威严肃穆、宏伟神圣的气势所震慑,不由得自感渺xiǎo,无不升起敬畏之心。

    他们在礼部官员的引导下,列班于丹陛两侧,待站定之后,便问得乐声大作,黄钟大吕、萧笙簧笛、编钟铜磬相伴而奏,一股庄严之感扑面而来,沁人心肺。就在这奏乐声中,大明九州十方、兆亿子民之主——隆庆皇帝朱载垕,在华盖、宝扇的仪仗下,出现在众人面前。

    “臣等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山呼万岁之声,让年轻的隆庆皇帝也有些ji动。对于自己登基以来的头次抡才大典,他其实十分重视,为了调整状态,给他的‘天子mén生’留一个好印象,硬生生以生病为由,将此次殿试拖后了四天。

    不过ji动归ji动,让隆庆在这么庄严的时刻,对着这么多高级知识分子讲话,还是有些勉为其难。尽管反复背了几天演讲稿,但是在训话时,还是出现了忘词和冷场,好在谁也不敢笑话皇帝,都绷着个脸,默不作声的听着就是。

    直到后半段,隆庆才找到感觉,说话也顺溜了,可是准备的说辞也用完了,只能意犹未尽道“开始吧……”

    于是大部分官员退场,只留下大学士陈以勤、吏部尚书杨博、礼部尚书高仪、詹事府詹事马自强,以及一干礼部官员做监考。

    待到闲杂人等一概退出,隆庆便亲自用裁刀,将黄案上的试题开封,然后授予身边的大学士陈以勤,陈阁老手持着试题,大声宣布道:“隆庆二年,戊辰科殿试,开始!”然后将其转jiāo给礼部尚书高仪,最后由高仪公布题目:“圣上钦定策论一道:曰《外攘内安之道》!”

    嘉靖年间,都是要考策论和青词的,隆庆皇帝对先帝崇道深恶痛绝,自然不会再让贡士们堆砌那种毫无意义的华丽辞藻。

    但对很多人来说,省了青词并不是好事儿,因为策论考的不是书本上的东西,而是考察他们对国政民生的了解程度,xiong中有没有经纬之策。这对于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们来说,可不如憋一篇四六骈文容易了。

    越是这种看似可以自由发挥的东西,越是让考生伤透脑筋,许多人越想越觉着脑中一片浆糊,只能套用那些绝对不会错的圣人之言,来把文章尽量写得华丽些。当然他们也不太担心,毕竟大家都是差不多的情况,谁也没当过官,更没接触过政事,就算那些官宦人家的子弟,又有几个能把大明当今的攘外安内之道说清楚呢?

    据说往年也多是如此,最后jiāo上来的卷子,大都辞藻华丽、空dong无物,为了评出高低,阅卷大臣只能比较他们的书法……就是所谓的‘台阁体”写的字越是方正、光园、乌黑、体大,就越会得高分。

    所以一直有江湖传闻说,其实在殿试中,书法要比文章更重要!只是到底如何,谁也无法证实……因为哪个阅卷大臣,也不会承认自己是以字取卷,就像不承认他们会以貌取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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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试只一天,日暮jiāo卷,经受卷、掌卷、弥封等官收存。至阅卷日,分jiāo读卷官八人,每人一桌,轮流传阅,各加‘○’、‘△’、‘’、‘1’、‘x’五种记号,得‘○’最多者为佳卷,而后就所有卷中,选‘○’最多的十几本进呈皇帝,钦定御批一甲第一、二、三名即为状元、榜眼、探huā,一甲三人称‘进士及第”又称‘三鼎甲’。二甲若干人,占录取者的三分之一,称‘进士出身”二甲的第一名称传胪。三甲若干人,占录取者的三分之二,呈‘同进士出身’。一甲三人立即授职,状元授翰林院编修。二、三甲进士如yu进翰林院,还要再经过庶常馆的馆考,综合殿试的成绩,择优入翰林院为庶吉士,即俗称的‘点翰林’。但因为殿试是皇帝钦定的名次,为了避免找不痛快,负责馆考的官员,一般不会再改动名次。除非有特别优秀,不忍不取者,否则三甲和二甲名次靠后的进士,是没可能成为庶吉士的。

    如果说会试决定举子能否入得了进士mén,那殿试就是决定他高低、以及未来能否入阁拜相的关键了,其重要xing丝毫不比前者差。

    两天后,当担任读卷官的陈以勤,将得‘○’最多的十七本考卷进呈皇帝,请其御笔钦点前十名……就算隆庆是个辛勤的皇帝,也不可能把每份卷子都看了。而是先有阅卷大臣将所有的卷子看完了,基本排定名次,再拿出最好的十几份,请皇帝把前几名定下来,就算象征xing的完成了天子亲阅。

    隆庆是个厚道人,觉着人家既然把新科进士叫做‘天子mén生”那自己这个当老师的,也不能太应付公事,便将这十七本考卷一一翻阅。阅后都不甚满意,倒不是说这些文字不好,其实都华丽的让他眼晕,字写得让他自卑。但并不能让他满意,因为隆庆出这个策问‘外攘内安之道”是真的想知道答案。

    作为一个成年皇帝,隆庆不是不知道,这个国家面临着怎样的问题,只是他觉着,在处理这些事务时,那些经验丰富、智慧无穷的大臣们,比他这个才智平庸、缺少经验的菜鸟皇帝强多了……虽然这是皇帝给自己的懒病找的理由,但他真的很希望,这个国家能在自己的统治下,政通人和、国泰民安的。

    如何才能做到这一点呢?隆庆知道就是这四个字‘攘外安内”但具体如何去做,他就两眼一抹黑了,所以才要问问新科的进士们……与把新科进士当成菜鸟、不屑一顾的阅卷大臣相比,隆庆真把他们看成了今日的希望与未来的栋梁……对于‘攘外”自从去了一次昌平的历代皇陵,被沈默哄骗着游览了一次长城后,他完全被京城与边关的咫尺之距震惊了,才知道‘天子守国mén”不是说说玩的。加之前年俺答入侵,虽然明军最后击败了méng古人,但是隆庆皇帝心里还是觉得非常郁闷……因为石州全城数万人被屠杀,许多北边城市沿途被méng古人劫掠,而明军只是利用其轻敌,才偷得了一场大胜。但沈师傅已经说过,以后méng古人会改变策略,不会再跟大明的车阵硬碰硬,所以想要复制‘万全右卫大捷”几乎是不可能的。相反,méng古人会利用来去如风、不需要后勤的特点,对大明的入侵更加深入狡猾,对老百姓的损害也会更大。

    这让这位爱惜百姓的皇帝非常不爽,他终于意识到边患问题是多么重要,于是在采蜜之余,也时常苦思解决边患的方法,只是想不到啥好办法就是了。后来接连发生的三场政cháo,让隆庆旧难未去,又添新愁,又把内斗当成朝廷的心腹大患,所以才有了这道策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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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昨晚的一更,不影响今天的更新。[(m)無彈窗閱讀]

第八三一章 新的开始(中)

    .于是,隆庆二年戊辰科的殿试策问‘外攘内安之道’凡四百二十字,开宗明义曰:‘君天下者,兴化致理,政固多端然务本重农,治兵修备,乃其大者’,即君主当以重农兴兵为急务随后连提三个问题,即如何使人民归本务农?如何行屯盐之法?如何抵御异族侵扰?通过这三个问题,也能看出隆庆皇帝的水平,并不是他自己想象的那么菜,还是可以切中时弊的

    然而对于呈上的卷子,隆庆都不能满意,认为其文必称古、太过空泛,像极了那些只知高谈阔论的清流之言,十分不喜这跟皇帝在潜邸时,曾受教于高、沈、张三位务实派名下有关,虽然禀xing难移,但耳濡目染之下,还是喜欢实务、多于清谈

    于是他命人将其余的卷子取来,以百年不遇的毅力,一份份的阅读起来,终于在快到中午时,看到一份十分可心的见其文言:‘臣闻帝王之涖天下也,必安攘并举,而后可成天下之至治;必明断并行,而后可收天下之实功’皇帝甚喜,便继续看下,但见其文洋洋洒洒,共四千余字,对皇帝所提的三个问题,都作了严密、详尽的回答

    他针对当时许多人离开土地,‘游惰者多,归农者鲜’的现象,提出一家之言:‘欲驱天下之民皆力于本,其道无他,唯贵谷粟、履亩而正界矣’也就是要提高粮食价格、并对天下的土地进行清丈,抑制了豪强地主的侵并

    对于如何施行屯盐之法,他谓曰:‘屯盐之法,所以寝不如古者,盖祖宗朝边备振举,虏不敢入,开垦塞下,输纳盐粮,当时不藉内帑,而公si饶富今诸边岁岁苦虏,塞下既无可耕之田,而盐商又无可籴之粟当事者乃议帑银、开余盐以佐之,于是屯政迄不可覆,而盐引滋滞矣夫京师天下根本,内帑国计所关,以天下供京师其势顺,以内帑供四方其势逆,此复屯盐之利,诚为永久之图也’于是提出四条建议曰:‘一严徵赋之期,二核扣存之数,三重侵冒之爵,四复屯盐之旧’

    对于如何抵御异族侵扰,他提出‘重将帅’、‘先决战’、‘先理财’三条对策,也就是在军事上选用合适将领,在财政上做好物资准备,一切方略都应以打赢一场决战为前提……虽然细节上稍显空泛,但作为一个毫无经验生来说,能有这样正确的战略思想,已经十分难得了

    但最受隆庆看重的,还是其第二条,对屯盐之法的应对,显然是经过了多年的潜心研究,提出的看法中肯,建议可行,实在是殊为难得

    于是隆庆钦点该卷为一甲第一名,并将其示之于众,令诸阅卷官以此为鉴,择其言之有物者拔之

    看到这篇文章,阅卷官终于明白,皇帝这是一朝翻身得解放,想要走改革路线,以证明自己答应徐阁老辞职是正确的有徐阶的前车之鉴,此时也没人愿意跟皇帝对着干于是按照隆庆的意思,把原先的名次推翻,重排定了三甲座次

    一切忙完,已经是翌日凌晨了,皇帝用印之后,誊录官赶紧将传胪的皇榜填完,待一切准备停当,科进士们已经齐聚东安门,等待入宫传胪了

    卯时整,伴着肃穆的景阳钟响,紫禁城午门的三扇正门、两扇东西对开的掖门,同时缓缓开启两队身披金甲、威武雄壮的大汉将军,迈着整齐的步伐从除中门外的四个门洞相对而出,立在汉白欲铺成的五条大道旁

    此时的宫门外,已经整齐的站满了四百零三位身穿深蓝sè罗袍的科进士,以及他们身前的满朝公卿大臣……科进士觐见皇帝,是历朝历代都十分看重的大事因为自此以后,这些人就将担当起国家的重任,为官为宦,或造福一方,名垂青史,或建功立业,彪炳万代,众所周知而这次又是隆庆朝的第一次抡才大典,比过去任何几十年都为重视,安排的也为隆重

    所有的本朝重臣也全都奉命前来与闻观礼北京城三大国公,英国公、成国公亲至,定国公不良于行,也由世子徐文璧代表内阁四学士也悉数到场……就连刚从南方送葬回来的次辅沈江南也被重露面,站在了公卿之后,百官之前的左边位置上

    待到卯时三刻,城门楼上又是一声钟响,便有太监扯着公鸭嗓子道:“吉时到,百官率贡生觐见”

    于是公卿百官便率领着科进士,步入了紫禁城中,过皇极门后,便见一轮红日从东方喷薄而出,霞光照耀在皇极殿的明黄sè琉璃瓦上,折射出万道金芒,将层层丹陛上林立着的,手持金瓜、宝顶、旗幡的金甲卫士,烘托的如天兵天将,把至高无上的皇权烘托到极致

    随着担任传胪官的内阁辅李春芳,接过鸿胪寺卿奉上的皇榜,满朝官员并科进士,便齐刷刷的跪下李春芳深吸口气,展开手中的黄册,便朗声道:“诸位贡生听宣……”科进士们便提足了精神,忐忑不安的望向他手中的金册只听他的声音在殿前广场上响起道:“……皇恩浩荡、开科取士,为国抡才,出身莫问今隆庆二年戊辰科殿试结束,由陛下策试天下贡士,钦赐一甲进士及第三名,二甲进士出身七十七名,三甲同进士出身三百二十三名,如下……”

    到这里,李春芳有意顿一顿,欣赏一下鸦雀无声的场景,这才一字一顿道:“殿试一甲第一名……浙江绍兴罗万化”

    两边的大汉将军便接力似的喊道:“一甲第一名,贡生罗万化觐见……”一时间,整个皇极殿前,都回荡着同一句话

    罗万化跪在那里,整个人完全懵了,大脑一片空白,就那么傻傻愣在当场最后如木偶一般跟着鸿胪寺的官员往金殿上走去,经过沈默身边时,他看到老师在朝自己微笑,这才恢复了些神智,跟着进殿赞拜谢恩

    李春芳的声音接着响起,官员们也开始对号入座:

    “一甲第二名,福建泉州黄凤翔”便见一个相貌英俊的年轻人上朝

    “一甲第三名,浙江金华赵志皋”这是个年纪稍长,气度沉稳的进士

    以上三位,便是隆庆二年的状元榜眼探花,全都出自苏州府学

    “二甲第一名,四川南充李长春”这个跟苏州府学没关系,而是当今大学士陈以勤的学生

    “二甲第二名,山西山yin王家屏”这也是在苏州府学就读的,不过却是山西帮的锐

    “二甲第三名,福建大田田一俊”这是会元,这下跌到第六,脸上表情不大自然,也是出自苏州府学

    “二甲第四名,福建晋江李逢阳”这位跟苏州府学没关系

    “二甲第五名,南直苏州王绍周”这位,也不可能去别处念,而且他还是壬戌科榜眼王锡爵的族弟

    “二甲第六名,福建漳州张孟观”福建确实厉害,前九名里占了四个,其强势过了传统的文教大省……这位也是出自苏州府学

    “二甲第七名,四川南充陈于陛”这是陈以勤的儿子

    “二甲第八名,山东莱州胡来贡”殷士瞻的学生

    “二甲第九名,南直苏州王鼎爵”王锡爵的亲弟,太仓王氏威武

    “二甲第十名,浙江杭州金学曾”苏州府学……

    以下二甲还有江西南昌张位、山东兖州于慎行、浙江绍兴朱赓等六十七人,其中出自苏州府学三十九人

    然后是三甲的三百二十三人,令人意外的是,会试时五经魁之一的沈一贯,竟跌落到了三甲五十六位,仅得了个同进士出身,这不由让沈默欢喜之余,多了丝遗憾

    最终,四百零三位科进士宣读完毕,综合分析下来,各省份取士多寡,依次是南直隶、浙江、福建、山西、北直隶、湖广、山东、四川、江西、河南、广东、广西、陕西、云南、贵州……其中前四名省份录取人数相加,大于其余十一省的总和而在二甲以上的名次中,南直、福建和浙江三省,是囊括了八成

    这是因为分区取士管的是解额,也就是各省举子人数,而在进士考试中并不分榜,所以各省在经济文教方面的差距,就在这张榜单里体现出来……无论是人数还是名次,东南三省都呈压倒xing优势

    其中最强势的,依然是南直隶……这个荟萃了苏州、南京、扬州、徽州等文教胜地的最达省份,也只有浙江可以相提并论,江南的文化昌盛,确实不是虚传

    其中进步最大的是福建,不仅在录取人数上杀入三甲,还在取中名次上完爆了江浙,这主要是因为福建历来重视文教,又是开海贸易中受益最大、也是思想最开放的省份,他们以提供巨额赞助的形式,将优秀子弟全都送到苏州府学深造,并在各方面都不吝投入,自然迎来了累累硕果……在可预见的将来,他们将会对江浙的霸主地位,形成强有力的挑战

    山西的进步也很明显,大有迎头赶上的意思,这次有三十四人中式,虽然高段位的名次还有所欠缺,但对于经商风气浓重,读子弟偏少的山西来说,这已经是能做到的最好了何况他们也有王家屏等四人进入二甲,也不能说太少

    录取名额有限,有进步的自然就有退步的,国初的第一教育大省,二百年来从未跌落三甲开外的江西,一下子滑落到了第九这是因为一来,该省的经济已经落后于上述省份,这使其教育投入远远无法与江浙闽晋相比,读的苗子自然就少;但最严重的影响,还是来自于严党倒台,大批的江西官员受到牵连,耽误了一代官宦子弟的进学而且说白了,这看起来很公正的科举取士背后,依然受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因素影响朝中没了给你说话的,还有人想要打压控制你,自然别想有好成绩

    不过即使如此,江西还是在高段位上表现出sè,张位等八人荣列二甲,显示其深厚的底蕴相信过不了多久,江西就会回到其应有的名次上

    至于云南、广西、贵州三个省,加起来才有四个进士中式,这种极度悬殊的差距,也是这三个省缺少汉人,朝廷统治不牢,只将其当做配充军之地,科教极度落后的恶果……最终品尝这杯苦酒的,还是朝廷,而不是那些阅卷取士的官员

    还有不得不提的,在全国一百五十九个府中,苏州已经成为逆天的存在,其单府三十五人的录取成绩,要比排第四的山西全省还多一个若是算上出自苏州府学的,则一共是九十七人,不仅囊括三鼎甲,还占据了二甲人数的七成,除了惊叹之外,你还能说什么呢?

    排在苏州之后的是绍兴,虽然不复丙辰科的盛世,但状元又一次花落会稽,二甲之中也有十一人,也没有什么不满意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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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求月票啊,竟然落到历史第三,真是哭死我了要知道,为了这几章,我光在知网就下了几十本参考,看得我头晕眼花,恶心想吐,各位施主,借几张月票嘛,起码回到历史第二……

    字数够了,附个小百科:

    在真实历史上,戊辰科进士完爆有科举以来的任何一科戊辰一榜,有赵少师志皋、张少师位、沈少师一贯、朱少保赓、陈宫保于陛、王宗伯东阁家屏、于宗伯东阁慎行,先后宰相七人,真是极盛又有尚十八人,shi郎、中丞、三品京堂五十二人而七相中五人一品,二人赠一品;尚中四人一品,二人赠一品,凡击欲者十三人,此制科以来,未有之盛也

    排第二的,要算是嘉靖壬戌七欲了,为少师申时行、李汶,少傅余有丁、王锡爵、萧大享,少保杨俊民,太子太保蹇达,亦可媲美

    至于张居正和高拱的那科,也算是很强了,都有一大片牛人而沈默的丙辰科,历史其实是弱爆了的,原因无它,高段位选手普遍短命……为了给小沈增加点助力,我把别的科的几位挪了过来,就算蝴蝶效应[(m)無彈窗閱讀]

第八三一章 新的开始(下)

    .苏州府学之所以能有如此神话般的成绩。除了前面罗列的一系列因素外。还有不容忽视的一点”那就是这批学生与当今皇帝,其实算是同门。

    作为对隆庆影响最大的帝师,沈默在苏州那些年,对这批学生倾尽了心血。为了培养他们“以天下为己任,的责任感,除了教他们道德文章,破题应试之外,沈默还时常为他们读邸报、为他们讲解国事民情、教他们如何树立正确的世界观、方法论。并时常激励他们,常怀报国之心、不坠凌云之志!

    就像沈炼影响了他好一生。重塑了他的人生观、价值观和世界观一样,沈默也深刻的影响了这一批年轻学子,潜移默化间,使他们成了不同于以往任何时代的一批读书人。

    他们锐意进取、他们肯做事、想立功。他们眼界开阔、思维活跃、无拘无束。他们对物质的追求,远小于其他的官僚,而把注意力放在了国计民生上……,当然,这是后话。但眼下,他们就比其他同年更加了解这个国家的内忧外困。进行了更多的理性思考,所以答起这种题目,也就更得心应手。

    至少,师出一门,更容易得到隆庆的共鸣。

    但常人不会细究其中深意。而是会盲目的神化苏州府学,神化沈默这个,伟大,的教育家。

    这还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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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紫禁城。传胪仪式已经结束。新科进士们便要开始此生最荣耀的游街夸官,琼林赐宴、立题名碑等一系列活动。

    前来观礼的官员,则往鱼贯退朝而出。

    出了皇极门,在众官员的恭送下,四位内阁大臣,并一干司职郎,便往会极门回去了。

    沈默与陈以勤走在一起,刚说了两句恭喜的话,就听背后有人叫道:“中堂请留步!”

    沈默回头一看”原来是大理寺少卿海瑞,不由苦笑道:“老陈你先走吧……”

    陈以勤报以同情的微笑,便把他留在后头。

    “什么事?”沈默站住脚。微笑着望向海瑞道。

    “请问中堂大人,我辞呈什各时候可以批下来?”海瑞面无表情的问道。

    “辞呈?这个……我已经有段时间没在京城了。”沈默一本正经的装傻充愣道:“对这个不是很清楚。”

    “下官自去岁十一月起,至今半年时间。已经连上九本辞呈。”海瑞就不信沈默能不知情,但对方是宰相”说不清楚就是不清楚,他也只能耐着性子道:“但是吏部迟迟不批,说是内阁不给票拟”我又找内阁,谁知内阁说,要等分管刑名的沈阁老回来,才能给我批复。”

    “我从九月起,就没有正经坐过班。”沈默两手一摊道:“这期间的发生的事情太多了,等我回去看看再说吧。”

    这就纯属耍赖了,放在以往,海瑞就不跟他一般见识了,可在连上九本辞呈之后”这事儿要是再没个结果。这事儿就要成笑话了。便从袖中又拿出一份辞呈道:“我这里还有一份。大人这就批了吧!”

    “胡闹!”沈默见他纠缠不休,惹得众官员驻足远观,只好拉下脸来道:“怎么也是个堂堂四品大员,就算你去意已决”我也不能视为儿戏!”

    被他这一训,海瑞也没了脾气,毕竟众目睽睽之下。沈默说的又不错。他也不好随便发作。手却不松开。倔强道:“那我跟中堂去文渊阁,等你批了再走。”

    “哎……”,碰上这样的极品,沈默也只能无奈的叹口气,道:“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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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一回到文渊阁,有舍人候在门口道:“阁老,首辅请去正厅开会。”

    沈默给海瑞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道:“若是无事”先去我值房里等着吧。”

    “下官天天都无事。”海瑞闷声答一句。便在个中书舍人的带领下,先去了他的值房。

    沈默则整整衣冠”来到了正厅之中,只见李、陈、张三人都在等自己。只是乍徐阁老的位子被李春芳坐了。还真感觉有些不习惯。

    沈默自己的位子,也从原先的第三位,移到了次辅位上,想到两年前刚入阁时。自己比现在张居正坐的还靠后一位。现在能升至第二,皆是因为排在他前面的徐阶、高拱、郭朴都被赶下台“想进步就得搞人。嗯不被挤下去。也得搞人,这种见鬼的关系设计,固然可以使阁臣无法做大。但也会使内阁大臣,将宝贵的精力,浪费在无休止的混斗中,于国于民何利?

    胡思乱想间,便听李春芳轻咳一声道:“这还是今年,咱们四个头次到齐,也算是内阁的首次全体会议吧。”三人点点头,表示同意,李春芳便接着道:“在沈阁老南下的这几个月里,京城发生了许多事情。最主要的,就是一系列人事变动。”说到这,他的目光扫过其余三人,嘴唇翕动了几下,才缓缓道:“首先就是徐阁老致仕,本人忝居相位……”说着面色复杂道:“但我要声明在先,本人才德不足以宰执天下,现在不过走过渡一下,随时都可以让贤……”

    这简直是有史以来最弱的宰相就职宣言了,让其余三人的脸色都有些怪异,“不是明摆着让有野心的人继续争夺吗?

    李春芳也显得情绪不高,并不为自己终于位极人臣而欢喜,接着便道:“还有就是,现在许多部院都换了新堂官,为了实现平稳过渡。请诸位要在自己分管的部院中多费些心神。”

    待三人点头应下后,他又道:“第三,就是内阁只剩下咱们四个,有必要再廷推两到三名大学士入阁,把几位阁老离去后的空缺填起来。”

    这也是题中应有之意,自然也没人反对。待说完这三件事”李春芳看着沈默道:,i现在沈阁老回来了,陈相和张相也可以卸下担子。了……。。

    沈默能感觉出李春芳对自己的隔阂,不过这也正常同乡和师生关系,是这年代的官场上,主要的两种拉帮结派的方式。同乡可以相互扶持。互通声气,师生则是更为紧密的一种上下关系,一旦确立之后,老师必须为学生的仕途铺路,并在其弱小期提供保护。学生应尽的义务是初期为老师分忧,待成熟后替老师解难,甚至对致仕后的老师提供保护,形成一种,官场父子,关系。一旦确立,牢不可破。否则必会被群起而攻之之所以会出现这种现象,其实是文官无意识对抗皇权的结果。中国两千年的政治体制,一直是君与士大夫共天下然后皇帝却极不愿意承认这一点,宋太祖取消了与宰相坐而论道。明太祖干脆撤消了宰相之位,他的子孙又设廷杖,肆意侮辱殴打文官。这就逼着文官不得不抱团,以群体的力量求自保。

    门生与座主正是为历代皇帝深恶痛绝又无可奈何,只能默许的一种结盟方式。对于那些身处高位的大臣来说。能否成为会试主考”是关系到他的江湖地位、朝堂势力。以及权势长久的一个关键因素历来为高官大僚所必争。

    经过这么多年的反复争夺。最后随着内阁的权势扩大,终于压制住六部九卿,定下了会试主考必须由内阁大学士,或者必然入阁的礼部尚书担任。自此彻底建立起对六部的压倒性优势,使原先的平起平坐变成了现在的上下级关系。

    然而三年才有一次大比,而内阁狼多肉少,所以每人只担任一届主考也成为了不可破坏的规矩。哪怕强势如严嵩、长久如徐阶也没有破这个例,至于徐阶为何有壬午、丙辰两科的学生,那是因为李春芳、张居正那一批,他正好以礼部尚书掌翰林院,并亲自在庶常馆授课的缘故。所以准确的说,与他建立师生关系的,是壬午科的翰林们,和丙辰科的全体进士。

    总而言之汇成一句话,那就是成为会试主考的机会,此生只有一次,结果被人几乎把其中精英尽数截走,相信你一定能体会到李春芳此刻的心情。

    然而沈默之所以留着他的目的,就是让他来当这一科名义上的座主……当初在南京时,他通过摸底,发现苏州府学十年磨剑,在这一科中必然会大放异彩。如果自己这个当老师的,去抢那个劳什子会试主考的话。那学生的成绩越好,人们就越以为是他徇私舞弊,这样对师生双方都不好。为了避免使这桩盛事演砸,沈默先是主动让出会试主考,又谢绝了皇帝请他担任殿试读卷官的好意,彻底的避开了嫌疑。

    至于自己会不会为李春芳做了嫁衣,沈默一点也不担心。因为所谓的座师与门生,一无授业解惑之恩,二无朝夕相对之情,不过是因为一场考试的缘分,恰巧被他取中了而已。但这又有什么?考试凭的是自己的本事,阅卷时主考也不知道自己取的是谁,只是恰逢其会。在你的卷子上写了个,中,而已。

    说白了,所谓门生座主,不过是个由头。给新入官场的菜鸟找一座靠山。让宰相们有个公然收拢党羽的机会罢了。其实在学牛们心里,这所谓的座师,远远比不上给他们传道授业解惑的真正老师。只不过读书人不沦落到屡试不第、或者被官场抛弃的地步,又有谁会正眼看那些前途未卜的秀才一眼,更别提踏踏实实教他们学问了。

    所以学生们只能将真正的老师放在心里。转而去拜身居高位的主考为师罢了,揭开这种师生关系那层光鲜的外衣,下面其实不过是俗不可耐的利益交换而已。

    但沈默开创先河的举动,和他今时今日的地位,使这一陈陈相因的陋习。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当真正的老师身居高位之时,座师能给的他全能给,座师不能给的他也能给,学生们怎可能背着他,去再认别的老师呢?

    让人笑话,且毫无意义之举,是没弃人会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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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此刻,谁也不知道”这次的皇榜公布之后,将会引发一连串极其深远的改变,最终甚至会作用到国家的政体上来。即使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也没有想那么深远,他在会议结束后,回到了自己的值房。那里还有个一心要走的海刚峰在等着他呢。

    回去一看,海瑞果然等在那里,但再一看自己的书案、圆桌、以及待客的座椅上,都堆满了函待批复的文件,他不由拍拍额头,呻吟一声道:,“我又不是庞士元。不要这么折磨我……。。

    海瑞顿一顿才反应过来,但仍旧绷着脸。把那辞呈奉上道:“大人,您现在可以看了吧?。。

    沈默无奈的接过来,看看四下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去会客室吧。。。

    于是两人又到了上次会面的地方,就坐之后,沈默便展开海瑞的辞呈看起来。而海瑞则正襟危坐在下首,等待他看完的那一刻。

    沈默看的很慢,并不是因为他对这辞呈有多关注,而是在想办法说服海瑞……他是不能让这柄斩妖除魔的神剑走的,大明的改草”正需要高拱那样的猛士,手持此等神剑,才有可能开辟出一片新天地来。

    自己把高拱推到前台,就得给他配上这样的神兵,否则也是枉然。必须把他留到高拱回来再说,相信高肃卿会以大局为重,不计较当初海瑞的冒犯。!~![(m)無彈窗閱讀]

第八三二章 所谓朋友(上)

    .会客厅中,海瑞和沈默相对而坐。

    海瑞也目视着他,眼神中充满了坚决。

    对视片刻,沈默终于开口了:“你的辞呈里有一句”我本渔樵盂诸野,。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高适的诗句是吧?”

    海瑞最痛恨官场的,就是一个“虚,字。这时见沈默不愿正面回答自己,却扯到什么唐诗上,登时便有些不耐。但他也知道对立情绪解决不了问题,只能耐着性子道:“是。”

    “你引得很合适,高适是个爱民的官,这是他在做县令时写的诗。”沈默便悠悠背诵道:“我本渔樵盂诸野,一生自是悠悠者。乍可狂歌草泽中,宁堪作吏风尘下。只言小邑无所为,公门百事皆有期。拜迎官长心欲碎。鞭挞黎庶令人悲……”念完之后,他深深地望着海瑞道:“这也是你的心声吧?”

    海瑞从他那悲楚的声调,和同情的目光中,立刻感觉到了此人是理解自己的。尤其他将自己比高适,起意在,厌官,。破题在,爱民,两字上。同调之感不禁油然而生,脸色不由缓和了许多道:“中堂大人谬赞了。”

    “不是谬赞,至少你这对百姓这份心,绝不亚于高常侍。”沈默摇摇头。恳切道:“你海刚峰是大明的良心啊,大明朝十成有一成你这样的官。风气便将为之一正。为了给天下的读书人树个榜样,你也不能辞官啊!”

    原来是要树立个榜样,“这也许才是对方不放自己离开的真正原因。海瑞默默的看着对方,一时难以措辞。

    “我已经吩咐琼州府,妥善奉养老夫人。没有特别的理由”沈默的手指从那辞呈上离开道:“朝廷是不会放一个好官离去的。”

    海瑞看到了他眼中的坚决。但态度没有软化,轻吸口气低声道:“中堂应该知道,沧浪之水,……”

    “”,沈默面上浮现复杂的剥青,沉默了许久方缓缓道:“刚峰兄,你错了。”

    听沈默唤自己“刚峰兄,。海瑞一下被触动了衷肠,顿时回想起曾经的那些峥嵘岁月。表情也变得柔和起来”但嘴上仍倔强道:“请中堂赐教。”

    “世易时移,古人的一些观点,是不能用在现时的。”沈默声音凝重道:“孔子曰:“小子听之。清斯濯缨,浊斯濯足。自取之也。,这是圣人说的不错。但那是在东周战乱之时,诸侯并起,所谓“春秋无义战”是以君子处世,遇治则仕。遇乱则隐,无可厚非!”顿一顿。他充满感情道:“我大明朝现在天下一统,江山定鼎二百年,早就变得比黄河还要浑浊。哪里还有清水?神州大地几无一片净土,亿万百姓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要是像你这样视百姓饥寒如自己饥寒的好官。都不愿意再为百姓奉献,稍不顺心便要辞官归隐。不说江山社稷,奈天下苍生若何?!”

    这一番话,让海瑞心里,昔日那个忧国忧民、敢当大任的沈大人,又一次鲜活起来……在沈默离开苏州”进京为官之后,他就感觉对方变了,变得不再锐意进取、而是稳字当头;不再善恶分明,而是和光同尘。后来发生的一切,都让海瑞愈发相信。自己曾经十分欣赏。认为是大明未来栋粱的沈大人,终于迷失在京城官场这个大染缸中,彻底被那些庸俗官僚同化掉了。这一认知让海瑞十分痛苦”和沈默也渐渐疏远起来……当初那封《与沈拙言绝交书》,虽然初衷是为了保护他。但其中并不是没有海瑞的真实感情!

    失望、失望、还是失望,这就是今天之前,海瑞对沈默的看法。

    然而方才听他说出这番话来,其意境之高,用心之良苦,古来名臣亦不过如此。这是此人的心里话吗?难道自己一直以来都误会他了?海瑞对沈默的印象,再次动摇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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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久的沉默后,海瑞深深叹息一声,抬起头来对沈默道:“大人的话说到这份上,海瑞再要坚持己见的话,就是偏执了”,沈默的脸上刚要露出高兴的表情,却又听他道:“我的辞呈可以收回,但有一个问题。必须要请教中堂,如果不把这件事弄清楚,这个朝廷我是不会再待下去的。”

    “你可以问。”沈默微微颌首道:“能回答的,我自然会回答。”

    “……”海瑞就是不爽他这个淋漓不尽的态度,实在让人不快。但那些问题已经亘在他心里半年了,总要有个解答,便闷声道:“第一个问题是,胡宗宪到底是怎么死的?”

    “你是案子的主审”,沈默淡淡道:“为什么反过来问我?”

    “因为案子审到这里,所有的线索都被掐断了。”海瑞缓缓道:“但根据已经被处决的万伦招供,他说在最后一次审讯前,胡宗宪就已经死了,而使其致命的,是一片从刑具上掰下来的利齿。”

    “竟有此事?”沈默面无表情道:“为何不继续查下去?”

    “卑职说过,所有的线索都断了。”海瑞双目如剑般,紧紧盯着沈默道:“当天参与审讯的所有东厂番子”全都被镇抚司的人格杀当场,那挡头也死在刑部大牢里”只有万伦侥幸留下条命来。而那日审讯的刑具也已经找不到了……”对于这种大案。单凭口供都是孤证不立的,只有两人以上的口供,或者人证物证俱在,才能定案。

    “你是怀疑有人在杀人灭口,湮灭证据。企图掩盖真相?”面对着海瑞的逼视。沈默依然面不改色道。

    “不错。”海瑞点头道:“一切都太刻意了,让人很难不产生这样的联想。”

    “那就查下去!”沈默沉声道。

    “朝廷已经盖棺定论,万伦也被斩首。最后一个知情人都没了。还怎么查,海瑞突然怒气勃发道:……也不是没有办法,请中堂帮我请旨,传唤镇抚司相关人等!。。

    面对着海瑞的咄咄逼人,沈默苦笑一声道:,“给这个案子结案的,是我的老师,前任首辅徐阁老。现在他人刚走,我就要翻案,让天下人怎么看我这个当学生的?”。

    ,“难道两榜进士,取得都是乡愿吗?!”。海瑞怒视着沈默道:“敢问中堂大人。是个人的感情重要,还是天理良心、朝廷尊严重要?!”。

    沈默被海瑞问得一时语塞。他的目光移开了海瑞的面孔,怔怔地望着窗外。好久才叹了一声道:“我知道,你是信不过我的……”。

    ,“卑职正是信得过中堂,才会问您这个问题。”。海瑞闻言也不禁动容道:,“我不知道这个案子背后涉及了多少神仙打架。但我知道。当初那些人发动这个案子,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并不是为了一个半瞎的胡宗宪,而是为了打击中堂大人您。。。顿一顿,他的声音压低道:,“卑职听到些许浮言,说胡宗宪一死,是给中堂解了难,竟然怀疑起,是您在背后下得手。卑职相信不是您”所以才请您力主把他的死因调查清楚,还天下人一个真相,自然也不会再有人污蔑于您……。。这番话十分体现海瑞的进步,放在十年前,他刚刚到苏州当知县的时候,可是决计说不出这种旁敲侧击、逼人入彀的话来的。

    沈默果然被他问得无话可说”沉默在那里许久,才轻轻摇头道:,“我无法答应你。。。

    海瑞急了,道:,“中堂难道不想让胡大帅瞑目九泉之下,不想让自己洗刷嫌疑?!。。

    ,“刚峰兄,你执念了……”。沈默深吸口气道:,“这世上有些事。是没有真相的。。。

    ,“我不相信”。海瑞闷声道:,“真相永远都在”就看你有没有勇气揭开了!”

    沈默又叹口气道:,“你把自己看得过重了……”。

    海瑞一怔。

    便听他近似残酷道:,“你是个一身正气之人,天不怕地不怕,为了查案敢于抗上。可真要抗上”你这个区区四品尖卿能抗得过谁?去年冬里。你之所以能查出些震动朝野的东西来”那是因为上面有人要用它震动朝廷。如果上面不想查,你到现在也不知道滕祥和孟冲,到底长什么样子!又怎么能破案?”。

    海瑞被沈默的真话刺痛了。坐在椅子上双手紧紧捏着扶手,手背的青筋都要爆起来了,双目圆瞪着沈默,很难形容他此刻的心情……,震惊?愤怒?亦或是被戳破真相后的自嘲?数月以来,一直萦于胸怀的那股无力无趣之感,又一次占据心田,他深深吐出一口浊气道:,“中堂大人说的是,这也是我为何执意请辞的原因所谓真相,就是你们这些部阁大臣任意捏造的四不像。你想让它像什么,它就像什么”不像也像。”,说着两眼通红,声音哽咽道:“这个朝廷,就是被你们这些无视国法天理,一味只按自己的想法行事的大人们,给搞乱了风气。上行下效。这大明朝上下都不讲王法,只把大人们的意思当王法,我海瑞就算是獬秀降世,又有什么用?不过是你们装点门面的摆设而已!还不如挂冠而去,也好给国家省下一份傣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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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瑞的铮铮之言,也把沈默深深刺痛了,他微微抬头,举目望着房顶,平复一下自己的心情,方才红着眼睛望着一脸决绝的海刚峰道:“在你的眼里,这世界就是非黑即白,但其实你错了,这黑与白的中间,其实还有一片灰色”,。说着自嘲的笑笑道:,“而这世上多半棘手的事情。都要在这段灰色地带里来解决。因为这世上的事情,越是复杂,就越是说不清对错,而是善中有恶、对错参半,你只能寻求一种,也许并不合法,却更合理的方法来解决……。。

    这也算一个答案,至少是沈默的真实心迹。其实海瑞并不是执着于案件的真相,而是想弄清上位者的心思。如果在玩弄了国法后。还沾沾自喜,毫无忏悔之意,那彻底决裂了。自己非得豁出去,也要把这个案件捅破天,让这些无耻之徒难以在朝廷容身!

    现在沈默的表现,虽然不能让他完全满意,但至少说明对方还有羞耻感和是非观,这样的人就坏不到哪去,至少不会罔顾百姓和国家,若是他再下台,换上一个兴许更不靠谱,对大明并不是好事。

    ,“中堂大人教训的是……。。于是海瑞淡淡道:,“我海刚峰是不懂事,永远适应不了这个是非颠倒的官场……。。

    沈默叹一声,刚要说话,却见他一抬手道:,“但您说的对,我这样一走了之,并不是忠诚之举,所以如果您一定要留我,可以。

    沈默知道他还有下文,便抿着嘴唇听他接着道:,“只是请务必把我调出京城,哪怕当今知县,能守护一责百姓就行。”

    ,“可以。。这已经是时下最好的选择了,沈默点点头道:,“你想去哪里做官?,。

    ,“随便”,。海瑞淡淡道:,“就像中堂所说,两京一十三省”哪里还有净土,百姓都在受苦……”。

    ,“我知道了”,沈默又点下头道:,“你回去吧,此事我会跟吏部打招呼的。。。

    ,“那卑职就回去等调令了。”。海瑞站起身来,朝沈默深深一揖道:,“大人,请保重!”,沈默却一把扶住他,紧紧握着他的手臂。声音发颤,目光中竟透着一丝乞求道:,“莫非我又要失去,一个朋友?,。

    ,“”,。那一刻,海瑞竟然一下子懂了沈默,缓缓摇头道:,“如果中娶不嫌卑职高攀的话……。。!~![(m)無彈窗閱讀]

号外号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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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假

病假

    今天从早晨起来就头疼yù裂,似乎身体到了极限,实在是写不了。本以为歇歇就能好些,谁知道现在现在还未好转。看着要被杀下前十了,也没办法,只能停一天了。明天再恢复更新吧……

第八三二章 所谓朋友(中)

    .

    第八三二章所谓朋友(中)

    时光荏苒,一转眼三个月过去了。北京短暂的chun天,早换成一片酷暑。

    文渊阁,次辅值房中,xiǎo机上的紫铜香炉中流出袅袅白烟,屋里弥散着令人心静神安的淡淡檀香。

    沈默坐在书案前,捏着一支máo笔在写信。那支笔虽然笔杆和普通máo笔一般粗细,却是黝黑里隐隐透出光来。沿着笔杆看下来,那笔毫没有被墨汁浸染的地方,竟然红里透亮,一看就不是凡品。

    这只笔说起来大有来头,乃是他当年从翰林院被调到内阁充任司直郎,第一次拜见严阁老时,严世蕃送给自己的那套文房四宝中的一件呢。

    如今整整十二年过去,这个世界也变了大样,当年叱咤风云的严家父子,已经早被风吹雨打去,就连斗倒他们的徐阶,也已经黯然下野,回到了松江老家。

    现在,自己这个当年的xiǎoxiǎo司直郎,已然登堂拜相,成为了内阁次辅,坐在曾经无比仰视的位子上,用严世蕃送给自己的máo笔,在给徐阶写信:

    ‘不肖受知于老师也,天下莫不闻;老师以家国之事,托之于不肖也,天下亦莫不闻。自列mén墙之下,获被末光、滥méng援拔,不肖亦自以为不世之遇,日夜思所以报主思、酬知己者。后悟人事不齐,世局屡变,使老师经纶匡济之业,未获尽纾;不肖感ji图报之心,竟成隔阂。故而通州一别,泪簌簌而不能止,非为别也,叹始图之弗就,慨鄙意之未伸也。天实为之,谓之何哉!今虽远别,然恩情永记于心,常祈漫天诸佛,为吾师增福天寿,愿吾师优游林下、仙福永享……’

    甭管心里是怎么想的,在信里,沈默用了最谦卑的语气表达了自己对徐阶的感ji之情,并把徐阶对自己的请求,用白纸黑字写下来,表示自己一定会做到。其拳拳之心,真令铁石心肠的人都要动容。

    写完最后一个字,沈默的嘴角刮起一丝苦笑。如果可以的话,他真不想把这封本当例行公事的问候信,写得如此rou麻,实属被bi无奈之举啊……把徐阶bi走后的不良后果渐渐显现,尽管没有任何把柄授人,但当尘埃落地后,在有心人的引导下,还是不免会有舆论对他不利,说他是赶走徐阁老的幕后黑手,为的是早日当上首辅云云。

    尤其是李chun芳发表了那番‘随时准备退位让贤’的讲演后,这种说法更有市场了,许多人都难免嘀咕……一旦李阁老让贤,登上首辅宝座的可不就是沈阁老了么?按照谁获利谁主谋的原则,看来在徐阁老下台过程中,他沈默难免扮演了不光彩的角sè。

    这种说法,经过那些徐阶去后,已成明日黄huā的徐党爪牙大肆传播,虽然没人敢公开议论,但si下里都已是无人不晓了,令沈默的处境,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美妙。如此做法在官场上叫做‘反制”知道你要动我,我便抢在你下手之前,先抓住你的问题大做文章,务求痛快淋漓大白天下。这时候如果你再利用手中大权处置我的话,势必引起公愤。当事者投鼠忌器往往作罢。一般情况下,这种‘反制’的斗争策略,大都会收到功效。

    这一招似乎奏效了,至少沈默回到内阁的三个月来,并没有什么排除异己、安chā亲信的举动,只是埋头于堆积如山的公务之中,没有任何胜利者的自觉。

    ‘相信这封信一传出去,那些徐党分子更该洋洋得意,认为抓住自己的七寸了吧?’沈默心中冷笑道,他是掐着时间写这封信的,大抵徐阶回到松江之日便会送到。如果不出意料的话,徐阶肯定会把这封信的内容,‘不慎’泄lu出来,让那些准备落井下石的人看看……沈阁老还是认他这个老师的。

    但是经过这么多残酷的斗争,沈默已经没有一丝幼稚了,他不会天真的以为,只要自己这封信大白于天下,那些谣言便会烟消云散。事实上,那些只知道阿谀奉承、排除异己的官场寄生虫,是不会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的,他们一旦确定这真是自己的弱点,便一定会穷追猛打,不把自己彻底抹黑搞臭,是绝对不会罢休的。

    大明朝如果要改革,就必须把这些腐臭的蛆虫消灭干净。在沈默心里,早已经判了他们的死刑。然而他毕竟也曾是徐党一份子,徐阶还在临走时,将那些人郑重托付自己,再加上他们的‘反制’确实有效……这都让沈默不得不估计影响,不能亲自动手。

    而且,就算自己想动手,也不是那么容易,因为徐阶已经为他的党羽,找好了一位保护神——那就是新近入阁的左都御史赵贞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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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经过一系列利益jiāo换之后,徐阶离京的次月,朝廷进行了廷推。结果左都御史赵贞吉和礼部尚书高仪,两位名声赫赫的老臣双双入阁,使内阁大学士的人数增加到六人。而且这两人入阁,并未卸去原先的职务,还是分别掌着都察院和礼部。后者倒也罢了,不是大比之年,礼部实在没啥搞头,但前者就不一样了,作为徐阶的‘托孤’老臣,实在是能量惊人。

    赵贞吉是徐阶名副其实的王牌。他是正德四年生人,只比徐阶xiǎo四岁,嘉靖十四便中进士、点翰林,当时张居正还不到十岁,沈默他娘还是个姑娘……更重要的是,宦海沉浮三十多年,他赵老夫子早就铸就了刚直不阿、清正廉洁的赫赫声威!

    赵贞吉确实是一条汉子。嘉靖二十九年,俺答袭北京那时候,严嵩、丁汝夔按兵不动,敌势铺天盖地。嘉靖问计于廷臣,久久无人一语。赵贞吉却力排众议,坚决反对议和,并请命上前线劳军。嘉靖一见,心情大振,立刻升了他的官,让他奉旨前去‘宣谕诸军’。

    下朝后,赵贞吉按例去严嵩府上拜谒,讨要票拟,严嵩避而不见。赵贞吉无法,正好在mén口逮住了严嵩的干儿子赵文华,将其劈头盖脸一通臭骂,赵文华稍稍还嘴,便被赵贞吉一个黑虎掏心击倒在地,扬长而去。

    严嵩当然为之恼怒,在票拟时故意不写授予督战权,让赵贞吉到前线一个兵也调不动。当时京城附近敌骑充斥,赵贞吉居然敢一个xiǎo卒也不带,单骑出城,驰入军营。持节宣慰诸路勤王军,诸军无不感动泣下,愿意杀敌报国。鞑虏听说之后,有所收敛,稍微后撤,赵贞吉大名一时传遍天下。

    不过那个年代,可不是有本事、能立功就可以站住脚的时候,否则胡宗宪也不至于担着骂名给严家父子行贿……俺答退后,严嵩立马构陷赵贞吉。结果,当时还是xiǎo赵的赵老夫子,被狠狠的打了一顿廷杖,贬到广西去当了典史……沈贺沈秀才曾经担任过这个职务。

    可是,这位老兄没有因此而消沉,依然干劲十足。经过十余年,又慢慢提拔上来,升到了礼部尚书,距离入阁仅有一步之遥。不过,磨难似乎并没有使他磨掉棱角,以至在入阁前夕,又公开顶撞严嵩,受到撤职处分,再次被罢官……唯一可庆幸的是,这次没有挨打。

    隆庆新朝,十年两逐、青衫去国的赵贞吉,终于再次白头回朝。他的xing格没有随着年龄而圆滑,甚至因为过于坎坷的经历,而变得有些偏ji起来。除徐阶之外,他绝不肯对任何人加以颜sè……当然他现在也有这个资本。所以敢于指陈各部、科道矢职违纪的猫腻,得罪光了都不怕。其实他为官四十年,不是不懂官场潜规则,只是已近暮年,时不我待,赵贞吉十分感ji隆庆皇帝和徐阁老,给了他这个得偿夙愿、发挥才干的机会,所以决定放开手脚,拿出书生本sè大干一场了!

    所以从入阁第一天起,这位老先生就没把那论资排辈的规矩当回事儿,你首辅怎么了?靠写青词上来的nong臣而已。次辅怎么了?老子中进士时,你爹还没娶你娘的。还有陈以勤,那是当年口口声声喊我‘哥’的xiǎo老乡;至于这个张居正,哼哼……自从此老入阁后,内阁原先的四位兄弟,就没过上一天舒坦日子。

    这赵老大人也不知是到了更年期,还是吃了炸yào不消化。总之一反常态,热衷于惹麻烦,一天到晚都要没事找事,从李chun芳到沈默到陈以勤,只要他看不顺眼,就要挨他的骂……不过最悲惨的是张居正,每天都被横眉冷对,心理压力极大。

    为什么呢?因为赵贞吉十分不喜欢张居正,他认为都是这xiǎo子肆意妄为,徐阁老又无原则袒护,以至于失去了公平,nong得人心都散了,徐党才会落到今天这般田地。把徐党坠落的主要责任怪在张居正身上,你说老赵能不见了他就烦。

    赵贞吉又是个眼里不rou沙子的xing子,以往两人不照面,他顶多在背后骂骂张居正。现在可好,俩人同处内阁,朝夕相对,张居正受他的气可就大发了……每每朝会议论话题,张居正待要发言,老赵总是朝xiǎo张子挥挥手:‘这不是你们xiǎo辈能理解的。’nong得张居正一句话也说不出,都堵在肚子里生闷气。

    张居正起先是想和这位徐党元老好好相处的,但让他堵了几次后,只要有赵贞吉在的场合,他就不吭声了。谁知道不说话也有不说话的玩法,内阁大臣坐而论道,当谈到经史、玄禅时,赵贞吉便会阐发一番微言大义,然后就笑问张居正道:“怎么样,深奥吧?你们这些光知道韩、柳文的xiǎo辈,要当大学士还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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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居正这个郁闷啊,简直是没边了……话说他本就是个绝顶聪明之人,只是因为沈默那厮仗着先知先觉,一直跟他在那里示弱、示弱,nong得他判断错误了形势,在一个错误的时间,和一个错误的对手,打了一场错误的战争,结果自然注定。然而从失败中,他汲取了许多的教训,加上老师临别前的面授机宜,张居正又恢复了自信,决定再次出征、收复失地。

    他一共出了三板斧,第一步,是帮助皇帝实现了驱逐徐阶,平稳过渡;第二步,在一次面圣时,他向皇帝建议,为了稳定后徐阶时代的大局,将高拱起复执政,这都是深合帝心之举,让隆庆喜出望外,从此君臣冰释前嫌,感情倒胜过从前。

    这两板斧过后,张居正稳定了自己的地位,然而却无法改变他在内阁排行末尾、人微言轻的困境。为此,他又发动了第三击,在徐阶下台后仅仅一个月,他就上了一道《陈六事疏》,向皇帝提出了‘省议论、振纲纪、重诏令、核名实、固邦本、饬武备’六大建议!总而言之,就是要皇帝加强权威、统一思想,令行禁止!要整顿吏治、整顿财政,加强国防!

    这就是在呼吁皇帝独裁啊!

    正是这最后一招,让张居正与一般耍nong权术之臣区别开来。他之所以要呼吁皇帝加强权威,采取独裁,并不只是为了自己……因为谁都知道,当今皇帝是个对治国理政根本就不感兴趣的人,从来就放手让内阁来干,他是断断不可能去独裁的!这一点,张居正心知肚明。

    那就应该是内阁独裁了!

    可是,内阁首辅和陈以勤,都是那种饱学的书生,说就天下无敌,做就无能为力……太平时期cào持一下国事还算称职,但让他们给大明这艘透风漏水的破船,在惊涛骇làng中掌舵,恐怕连他们自己,也不敢说是那块料!所以只剩下有担当又有能力之人,来为这个国家掌舵了。

    可是,内阁首辅和陈以勤,都是那种饱学的知识分子,太平时期cào持一下国事还算称职,但让他们给大明这艘透风漏水的破船,在惊涛骇làng中掌舵,恐怕连他们自己,也不敢说是那块料!所以只剩下有担当又有能力之人,来为这个国家掌舵了。

    这样的人不多,内阁只有他和沈默,在野的也就是个高肃卿。至少数年之内,他已经没有和这两位争雄的念头,但以他对这两人的了解,无论哪个掌握了国家大权,都不可能再放任国事下去了,必然有一番大刀阔斧的改革……唯一的不同是,如果是高拱柄国,他肯定会赤膊上阵,亲自cào刀改革;而要是沈默的话,则八成会稳坐钓鱼台,指挥别人去做。

    无论哪一个,都好过目前这种不温不火的慢xing自杀。

    然而他这一手,却惹得很多清流不快,什么叫‘省议论’?不让大家说话了?要搞一言堂?什么叫‘重诏令”要收权搞独裁?你也配吗?不仅言官反感他,许多的高官大臣也瞧着他不顺眼。

    赵贞吉就是最不爽他的一个,认为此举‘尽反阶政”曾经辛酸的嘲讽说:‘此之善于逢君如此!’就连徐阶也不赞同,认为他‘cào切’了。

    结果张居正等来等去,没见着皇帝有什么反应,还等来了赵贞吉入阁的消息,这真是没抓到狐狸,还惹了一身sāo!

    随着赵贞吉被提拔到内阁,张居正连想退而求其次也成了奢望。整天被赵老夫子‘张子来,张子去’的使唤着……如果恰好边上没有司直郎或者舍人服shi,赵贞吉便会像使唤xiǎo厮一样对张居正道:“张子,倒杯茶来!”“张子,纸没了,去拿点!”

    堂堂张阁老自幼神童,一路上都有赏识他的人jing心呵护,这辈子还没这么屈辱过呢!但实在没法跟这个徐党元老冲突,便故作不见,赵贞吉就冷笑道:“现在的年轻人,果然是没教养!”下次依然指使他如故。

    张居正怀疑,如果赵贞吉在这样下去,自己会不会出师未捷身先死……被他活活气死。于是又一次上书,敦请皇帝起复高拱出山。

    其实隆庆早有此意,只是一来觉着,徐阶刚去,就把他的死对头召回来,这不是分明打徐阁老的脸……隆庆是个厚道人,觉着徐阶走得ting痛快,认为自己看错了人。所以对其不仅恶感顿消,还生出几分歉疚,不仅全部满足此老的要求,还开始照顾起他的感受来。

    本来隆庆打算,先用这个班子熬过今年再说,但张先生的说服很成功,让他开始动摇了,于是派人去沈默那里问计。

    这几个月的功夫,沈默已经把最必要的人事安排做完,高拱何时回归,对他的集团利益影响不大。然而对国家的影响,却是巨大的……对于老赵的刚猛,他也实在招架不住了。今年四月俺答犯边,沈默已经命令王崇古、马芳等人严加防守,以他对宣大一线的兵力、士气和训练水平看,就算不能把俺答挡在境外,也可以使其投鼠忌器,不敢深入内地。

    所以沈默为了示敌以弱,以达到麻痹敌人,为下一步出动出击创造良机。并没有命令其余军镇的兵力出动,更没有调迁在蓟镇练兵的戚继光部。这本来是经过兵部严密推敲,得出来的结论……然而赵贞吉知道此事后,竟然勃然大怒,要求他立刻京城戒严,调集各镇兵马进京勤王!

    沈默耐心向他解释,就算méng古人绕过防线,bi近京城也不要紧。因为北京城城高墙厚,以目前的兵力,足够完成防御了。只需令各镇紧守mén户,不让俺答有可乘之机,敌寇占不到便宜,只能自行退兵了。

    但赵贞吉认为他这是书生谈兵,亡国之道。被沈默说的无法反驳了,便说:“你还没断nǎi的时候,老夫就和鞑虏打过jiāo道了!”又对李chun芳说:“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不可不察!焉能jiāo给黄口竖子决断?”执意要求按他的意思来。

    沈默虽然满腹经纶、口灿莲huā,对这个自入阁后xing情大变的赵阁老却也是无可奈何,盖因人家走的桥比他过的路都多,吃的盐比他吃的饭都多,对什么都有自己的顽固见解,绝不会被他个xiǎo子说服。

    边上张居正看不下去了,当场就跟赵贞吉当场吵了起来……首辅李chun芳呢,不知所措,控制不了会议局面。大家七嘴八舌,好容易决定最后举手表决,结果沈默张居正高仪一边,李chun芳赵贞吉陈以勤一边,因为李chun芳是首辅,打平的时候他作决定。为了保险起见,最后内阁下达了戒严勤王令。

    最后连俺答的影子都没看到,京城防守了一个月后,解严了,白白huā了几十万两银子。

    这次事件,让沈默彻底失望……很难以想象,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竟是由这样一群废物在管理。一次xiǎoxiǎo的边境战役,就闹得中枢luàn了套,还有脸说什么天朝上国?历来,只有主政者如虎,国家才能虎虎有生气。主政者若是如绵羊,国家就等于置身于狼群之中,你就是喊一千遍‘公理在上’又能奈何?

    基于这个背景,沈默对高拱的立即回归,也是表示赞同的,所以对着皇帝的使者,他沉默的点了点头。

    见连徐阁老的俩学生也不在意,那隆庆自然也没了顾忌,于是立刻派人传旨,起复高拱火速返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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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大家的关心,感动坏了,头已经不疼了,可能是我的xing格不适应这种拼杀吧。今天更这一章六千字的,然后明天后天大后天,三天可能也要一更了,因为我临时要出差,见谅见谅。[(m)無彈窗閱讀]

第八三二章 所谓朋友(下)

    .

    第八三二章所谓朋友(下)

    七月又叫鬼月,七月十五中元节,又称鬼节,在这个人们还很mi信的年代,这个月有百般禁忌,唯恐在地府开mén之时,惹恼了那些牛头马面、索命无常之类,被他们给拖下引见。

    就在这天,一个令京城官场觉得鬼敲mén都不算什么的噩耗,在京城传开了——‘高阁老又回来了!’

    其实之前,这消息便已经传得沸沸扬扬,然而不到板上钉钉之时,那些曾得罪过他的官员,心中总会难免侥幸……大家都一厢情愿的以为,京城百官,几乎一半开罪过高拱,想那些大员们,肯定会顽抗到底,不让此事成真。后来又听说圣旨到了新郑,然而高拱却谢绝了,虽然知道他这是故作姿态,以免他们再说三道四,然而众人还是会自我安慰……说不定高拱明白北京不欢迎他,知难而退了呢。

    但今天,高阁老已经离家,不日即可抵京的消息传来,终于让他们彻底断了念想,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愁云惨淡。

    谁都知道,此次高阁老回来意味着什么,那是纵虎出笼,要吃人呐!一时间人心惶惶,不知道自己的前途是凶是吉。

    仿佛老天还嫌高拱的回归之势不够猛,这时候竟也出来添luàn了……就在同一天下午,城mén将关之时,一队身穿孝服的骑士,风尘仆仆纵马入京,来到了位于城东的天官府前。

    天sè还未擦黑,府上人刚刚挂起大红的灯笼,就见那队骑士由远而近、就在府前勒住马。

    mén子刚想说,这是谁家这么丧气啊。但定睛一看那为首之人,不禁跌足道:“哎呦,这不是二少爷吗!”

    那人正是杨博的二儿子杨杜,一向留在蒲州老家照顾太夫人。边上与他同来的管家,一边扶着疲劳过度的二少爷下马,一边对那mén子哭道:“快去禀报老爷,有丧事……”

    mén子吓得一哆嗦,颤声问道:“谁,谁没了?”

    “太夫人……”

    天官府上刚刚挂号的红灯笼便被摘下,换上代表家有丧事的白灯笼……

    乍听噩耗,杨博伤心过度,昏厥过去,正屋里哭成一片。

    等他醒过来时,只见儿子们都围在chuáng前抹泪,稍靠后的地方,王国光、张四维和马自强等一干晋党核心也在,一个个面带戚容,如丧考妣。

    杨博又是一阵垂泪道:“先君过世后,太夫人身子便一直不好,可也玩玩想不到说没就没了。”说着便强撑着下地,推开上前搀扶的子孙,朝西南方向跪下,使劲磕头,痛哭流涕道:“母亲大人,儿子不孝啊……”哭得撕心裂肺,闻着伤心。

    众人好容易将他扶起来,王国光劝道:“虞公节哀,太夫人无病无灾、寿终正寝,享年八十四,这是多少人修不来的服气啊。”

    “是啊,这是喜丧……”詹事府詹事马自强,不是‘杨博—王崇古’联盟的嫡系,而和王国光是一路,虽然与前者并不能算是亲密无间,但遇到事情时,还是会一致对外,共同进退的。在这个风云变幻的关口,杨博的老母亲突然去世,这位灵魂人物必须立即回乡丁忧,对晋党来说,这自然事关兴衰了。所以两人劝杨博冷静下来,赶紧拿出对策再说。

    杨博哭一阵子,才停下来道:“老夫明天就上本请求回乡守制。”

    “那……”王国光问道:“这个关口上……”

    “不然还能怎样。”杨牧对王国光不太感冒,这厮与张居正走得太紧,在他看来,这是政治不合格的表现:“难道让我爹被吐沫星子淹死?”

    “我不是这个意思,”王国光窘迫的解释道:“只是高肃卿前脚启程,您后脚就要离京,如此一来,吏部怎么办,朝局怎么办?我们又怎么办?”

    “是啊……”张四维也深深叹息道:“噩耗太过突然,把我们的安排全打luàn了。”原本晋党与沈党、徐党三家,趁着高拱未来之前,已经瓜分了朝堂。各自把各自的地盘,经营的针扎不进、水泼不透,只准备给高拱留个空头首辅,使其顶在前面,做一些改革之事,又不至于损害到三家的利益。但现在,原本已经紧紧合箍的木桶,被chou掉了最粗最高的一块木板,里面还能存住多少水?

    看着满脸忧sè的一干党羽,杨博声音暗哑道:“人不能跟天斗啊……我们不能再按原计划行事了。”

    “全凭您老吩咐。”众人肃容道。

    “三件事,”杨博伸出三根手指道:“第一,原本想让子维在礼部稳一稳,不要这么着急入阁,但现在不得不提前了……”说着看看张四维道:“你要做好准备。”

    张四维闻言忧虑道:“舅舅,孩儿确实没做好准备。”世上只有一个沈默,谁也无法复制他那样的经历,所以大多数官员,哪怕你天赋再好,也得苦熬资历,等到合适的时间,才能坐到合适的位子上。揠苗助长的结果……张居正就是例子,这位比他还早两科的大学士,自入阁后便处处受制,想要翻身,却差点被灭了。认清形势后,准备伏低做xiǎo,却被人狂踩,哪还有半分宰相尊严?

    人贵有自知之明,张四维虽然无法抗拒登阁拜相的youhuo,但绝对不想现在就上,否则难逃张居正般的厄运,还是等等,再熬些资历为妙。这也是杨博的意思。

    然而现在出了这等变故,形势已经容不得他再按部就班了,必须要先强行入阁再说……否则杨博一去就是三年,这三年里,还不知会发生什么变化呢。总之还是在内阁里要安全些。

    “既然是熬资历,去哪熬都一样。”他的回答,总是让人无比熨帖。

    “你有这个觉悟最好,”杨博的表情松弛了一些道:“不过也不用太担心,你是我们山西之凤,岂是张太岳那种暴发户可比,外面有你舅舅、霍叔叔……”说着看看王国光和马自强道:“还有你王大哥和马大哥……”

    王国光和马自强知道,这是让他们表态呢,便纷纷点头道:“是啊,咱们都会唯子维的马首是瞻的。”

    张四维连忙摆手道:“岂敢,岂敢……”

    “你们别抬他了,”杨博淡淡道:“他现在还镇不住场子,你们别让人欺负了他就行。”见两人应下来,他又道:“第二件,必须让老葛回来了,我不在他也不在的话,你们守不住江山的。”

    “葛老能回来,那是再好不过的了。”众人闻言jing神一振,说起晋党的主心骨来,除了杨博,就只有葛守礼了,张四维现在还镇不住:“只是他去岁刚刚归养,今年方便回来吗?”

    “不用担心,他这个人虽然方正,但知道大局为重,”杨博道:“我路过他家时,会去跟他谈谈,相信他会回来坐镇的。”

    “那葛老回来后,担任什么官职?”马自强便问道。

    “……”杨博有些黯然道:“我这一走,吏部八成要落到高拱手里了,这下他便是如虎添翼,恐怕再想钳制他,已经不太现实了。”

    众人闻言点头,这也是最担心的……吏晋党原先两大支柱,莫过于吏部和兵部。其中又以吏部尚书为甚。作为九卿之首,掌百官任免升降的重权,但凡比较强势的吏部尚书,便可与内阁大学士分庭抗礼、平起平坐,是以号称‘天官’。

    现在身兼着吏部和兵部两尚书的杨博回乡丁忧,他走后的空缺,晋党却无人能够填补。这也不怪别人,谁让他杨博存了si心,想让亲信接手这两个衙mén呢?结果兵部已经被沈默夺去,而吏部又因为事发突然,没有足够分量的人接班……所以被强势回归的高拱夺去,几乎成为定局。

    “我这个位子,必定要暂时易主了。”杨博缓缓道:“但吏部实在太重要了,必须掌握在我们手中,所以你们要一起帮着高拱,一鼓作气登上首辅之位,jiāo换条件便是让老葛来当这个天官。”

    “但无论怎么做,老夫不在的日子,都没有人能彻底护住你们……杨博疲惫的闭上眼睛道:“所以对于出兵河套计划,你们要全力支持,仗打赢了,我们的好处最大。而且还可以凸显鉴川他们的重要xing,让谁也不敢轻举妄动……老夫不介意打上个三年。”

    除了王国光外,众人都点头称是。

    杨博看到他的表情有异,有些不悦道:“东南已经承诺,将承担他们子弟兵的一应军费,难道你这个户部尚书还要哭穷?”

    “就算客军的军费粮秣不用发愁,可还有京军,还有边军,这一半的军资还没着落。”感觉到老杨的不悦,王国光连忙解释道:“这些军队都要靠户部来养,勉强维持尚且捉襟见肘,又谈何作战呢?”

    “这个问你你让张居正去烦,”杨博淡淡道:“他不是办法多吗?让他看着办,你依命行事就是了。”

    “如果他损害我们的利益的话呢?”杨牧忍不住chā言问道。

    “……”杨博不满的看了儿子一眼,淡淡道:“那就要算计,这比起我们将会赢得的,是不是划算了。”山西帮对收复河套的热衷,绝对不是出自什么民族自尊心和爱国心,而是有他们十分明确的战略目的。

    如果一切顺利,这将是他们除了盐业之外的另一大支柱,摆脱对官府的依赖,使他们真正壮大起来。

    王国光不是不懂此中的道理,面sè变幻数变,点头道:“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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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说,高拱回归的消息,只是令京城官场的人们担忧不已的话;那他还没进京,便又被隆庆皇帝任命为吏部尚书的噩耗,便彻底使他们陷入了噩梦之中。

    原先大家虽惊,但总觉着朝堂已经被瓜分完毕,高拱就算回来,也不过是顶着个阁老的空衔,想整人怕是没那么容易。可现在,隆庆皇帝把四品一下官员的生杀的大权jiāo到了他的手里……而高拱的仇人,那班科道言官,偏偏都是四品以下,能饶了他们的话,那就不是高肃卿了。

    于是令人瞠目结舌的一幕出现了……高拱担任吏部尚书的旨意下达三内,便有五十多封辞呈送到内阁,恳请辞官回家种地,以免被高胡子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了。再看他们的名字,清一水的都是当初弹劾过他的科道言官。

    这么多言官同时请辞,朝廷要是批准的话,那岂不说明皇帝也认为,高拱回来会清算这些杂鱼?更何况这也不是过家家,怎能让这么多人同时离开呢?所以绝大多数的辞呈都被驳回。

    不过也有例外,几个跟高拱冲突特别严重,已经到了你死我活地步的言官,还是被放行了。其中便有那位大名鼎鼎的骂神欧阳一敬。话说骂神不愧是骂神,骂人厉害,闪人也快,见势不妙立即请辞,被驳回后便写血书……当然不会说是怕了高拱,而是用最冠冕堂皇的理由,要回家奉养老母,也不知早干什么去了。

    好在朝廷也体谅他的处境,又担心他失血过多,便没有再次挽留。为免夜长梦多,欧阳一敬在得到批复的当天,便收拾行囊,带着仆人家眷离京了。

    这位在短短不到十年的弹劾生涯中,斩落三品以上文武官员合计超过二十人,并附侯爵一人,伯爵两人的一代骂神,坐在离京的牛车上,回望着越来越远的九城宫阙,心中充满了酸楚和不甘……他曾经是何等的风光,何等的夺目,可现在,没有长亭送别,没有豪言壮语,就这么如丧家之犬般仓皇上路了……

    一路都是凸凹不平的土道,一连多日未曾下雨,路面比铜还硬,牛车走在上面颠簸得厉害,欧阳一敬前倾后仰、东倒西歪,骨头像要散了架,加之**辣的日头没遮拦地直shè下来,晒得地上就像个烙铁。他只觉得浑身上下如同着了火一般,却又陷在无边的抑郁中失魂落魄,待他反应过来,却已经中了暑。

    这时正好走在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当间儿,家里人赶紧一面给他喂水、洗脸,好容易撑到驿馆,找大夫来看了,也开了yào,却不见好。整个人卧chuáng不起,高烧不退,还发起了癔症,时不时在昏mi中大喊:‘高胡子来了……”不要杀我!’如是几天后,竟在一个早晨,被家人发现,已经死透了。

    这时候高拱已经快到京城,听说了欧阳一敬的死讯,也是愣了半晌,才恨恨道:“这倒是个躲债的好办法……不过不要紧,他只是个帮凶,罪魁祸首还在就行!”至于谁是罪魁祸首,自然首推那曾经数次泼污于他,掀起倒拱政cháo的胡应嘉了。

    ‘xiǎo胡,等着吧,老夫来了!’高拱如是想到。谁知道,两天后又收到消息……说胡应嘉也死了。

    高拱这下彻底惊呆了,怎么自己恨谁谁死,知情的说我气场强大,能用意念杀人,可那些不知情的,岂不要说我心狠手辣,竟要将他们rou体毁灭?

    然而不管他怎么想,胡应嘉的确是死了……这位唯恐天下不luàn的极品言官,当初得到徐阶的庇护,在倒拱之后安然无恙,被外放山东担任参议,已然是高升了。谁知好日子没过两天,便听说高拱回来的消息,当时胡应嘉正在生病,闻听此讯后又惊又惧,竟就此一命呜呼了……估计是心理压力过大的缘故吧。

    两位当年倒拱的旗帜xing人物,竟然在得知他起复的消息后,一前一后蹊跷死亡,怎能不让高拱担心说不清楚……但实际上他过虑了,因为无论是官场还是民间,普遍都认为,这两人是……吓死的。

    自此便留下了个千古谚语曰‘高胡子出山——吓死个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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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骄阳似火。

    马车在官道上奔驰,前面是四骑护驾的兵,后面也有四骑护驾的兵,马车两旁还有两排锦衣卫严密保护,显得此行十分煊赫。按规制,这是一品大员出京才能用的排场。

    不过此刻,这支队伍不是离京,而是返京!

    马车上身穿布衣,表情坚毅,胡须在风中凌luàn飘舞的老者,正是高拱,以他的xing格,其实会选择轻车简行,低调返京。但皇帝执意这样安排,一来补偿老师昔日所受的委屈,二来也向天下人宣示,隆庆这次要ting他到底的决心!

    所以高拱也只能受着,但这滋味并不难受——一路上奔越数省,各驿站更换好马,尚未抵京,声势便足以宣示,我高老三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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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一章。明天很忙,更不了了,后天回青再更吧,见谅见谅[(m)無彈窗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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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介绍:
权柄结束三天后,新书开始了,写的是明朝嘉靖到万历年间的事情。那段历史很好玩,也让人特别遗憾,很多年前就有写一下的冲动。
实际上三月份开始,我便开始准备这本书,为什么用这么长时间?因为对历史的敬畏,许许多多东西需要落实和思考。
然而落笔成文时,还是希望大家看了能轻松快乐,因为经过三百多万字的《权柄》的征程,我深切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大家平时生活都不易,没必要让读者在看书的时候,再受一番折磨了。
所以我必须在历史的厚重与故事的轻松之间,寻觅一个平衡点,这很难,好在《权柄》给我积累了不少经验,在编辑的指导和读者帮助下,和尚几易其稿,最终敲定了这样一个故事……
让我们随着主人公,从云诡波谲的嘉靖后期开始,走一段激动人心的人生路,也让我们用最合理的方式,去改变历史的走向……
另,如果有养肥新书的习惯,可以看看和尚的第一本书《权柄》,三百万字,挺精彩的……
官居一品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官居一品,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官居一品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