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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下听寒全文阅读

作者:不过醉酒贪杯尔     月下听寒txt下载     月下听寒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91.太和头春

    武当紫皇城。

    四座天门临绝云空凌驾云海,真似如九天之上飞落至这道家仙府一般,极力渲染天庭仙界人间仙府的威严气概。

    南天门前,一阵细微的酣铭声凭空响起。

    那手托拂尘装高人的古稀老道竟真的睡着了,一个黄冠老道竟真堂而皇之的在这人间道府道家祖庭的武当山睡着了,而且是站在南天门外,背后便是武当金顶便是那供奉真武大帝法身的太和宫,若被那满山香客看见,应当会冠上一个耸人听闻的名头吧?

    这事若放在千余年前为武当修建紫皇城那朱家天子时,这老道士应当会被冠上个大不敬的罪名而落个悲惨的下场吧?若被冠上大不敬之罪,任凭这古稀老道把道家那句存心邪僻,任尔烧香无点益,扶身正大,见吾不拜有何妨的名言念碎都是无用之功吧?

    朱家天子时,这武当山可是堪比紫禁京畿那般庄严肃重,在朱姓天下之时,莫说这想要登武当金顶参拜太和真武,光是那上山神道便都不是寻常人可接近的,任是你民间富贾,还是虔诚信士,都需望而却步。

    就算是这在山道人都无法踏足太和,最多只能进南天门,过灵官长廊,拜过那手持钢鞭的灵官爷,才可沿依山势建造的若蟠龙蜿蜒的九连蹬道而上,在金殿外远远的望上一眼,就算的上是朝拜真武了。

    南天门外,呼噜声越来越响。

    那怀抱拂尘昏昏睡去的古稀老道身形似山间无根浮零一般,随武当山风摇曳,不知是故作玄虚还是真的无奈强横山风于风中摇曳。

    一旁身披鹤敞的道门真人丝毫不在意老道人不敬举动,一双剑眉盯望着那上山神道方向,凝神无语。

    “来咯。”

    许久,那在风中摇曳的老道士鼾声一停,似梦呓一般扔出一句让人不着头脑的话,而后鼾声再起。

    这老道人之语若是搁在别处怕是无人会理睬,可那身披鹤敞的中年道人却似法旨一般放在心上,伸手整冠束带,生怕道袍有丝毫杂乱,折损了道家颜面。

    但让中年道人失望的是,整理罢衣衫也不见有人从神道中登山而来,中年道人也不失落着急,仍是静候。

    又是一炷香的工夫,风中摇曳的老道人停住身形,缓缓睁开双眸,无趣的望着那神道方向,匝了匝枯老的嘴唇。

    一阵脚步声音响起,那肩上有黑猫的小道士率先跃出上山神道,气息有些杂乱但是一脸兴奋神采,可刚一抬头,便见身穿雕纹鹤敞的中年道人站在面前,原本脸上兴奋喜乐戛然而止,再不敢有任何嬉闹神色,连忙作揖施礼道:“见过掌教真人。”

    一息后,一手持青龙禅杖的释门僧人踏出神道,与小道士卷饼追逐了一路的老和尚不在理会少年,单手施礼,颂念佛号,声若洪钟道:

    “龙岩寺禅僧慧能,奉方丈法旨,前来拜访武当,见过掌教真人,四九真人。”

    时隔二十年,青龙僧人慧能,又入武当

    山。

    这世间味道千万种,有人喜那辛辣水酒,便有人喜那醇厚茶汤,辛辣也好,醇厚也罢,其中味道又分千万种,就以那水酒来说,有的轻柔有的浓烈,有的绵长也有一瞬即逝,有的先辣而后甜,也有先甜而后辣,与这人生性格大致相同,有人爽利便有人计较,有人先贫而后富,便有人先富而后贫,诸多相似之处。

    那茶汤便更是如此,同样的三两细丝在不同地方便是不同味道,就拿这佛道儒三教来说,僧家饮茶视为禅,因其中由枯至融,道家饮茶视为道,因其中天地自然,儒家饮茶视为仁,因其中静心静神,无论何家何教都可取其内省修行之意。

    陆鸿渐所著《茶经》便有记载:茶之为用,味至寒,为饮最宜精行俭德之人。

    以《茶经》言便是茶味苦寒,若儒家道家为一阴一阳的话,那么入世的儒家则为阳,出世的道家即为阴,如此,茶性就与道家隐逸的特性颇为契合了。

    即是如此,武当也有茶。

    相传,真武祖师武当修道,玉皇赐茶修性养生,得道成仙。

    每年于三月初三、九月初九,武当道人便以茶中之尚品敬奉祖师大帝。

    武当有茶数种,其中以道茶太和茶最为天下熟知,被皇家誉为贡品。

    太和茶以春茶为最佳,茶树熬过一个隆冬后在暮春时萌发的芽叶气味最为芳香怡人,道人饮此茶,心旷神怡,清心明目,心平气舒,人生至境,平和至极,故而谓之太和。

    武当紫皇城一间僻静静室内,一只紫砂泥壶正在火炉上翻滚沸腾,肩头有黑猫的小道士见壶中水汽沸腾,忍着灼热往壶中添了一捏刚采摘没几日的头春太和茶。

    风助火,火煮水,水烹茶,沸水几个翻滚间太和茶中的精华尽是溶于水中,原本清澈山泉摇身一变成了一捧浅淡茶汤,又是几个辗转,阵阵芳香自泥壶中喷涌而出,随着摇曳水汽布满静室。

    小道士掐算着时间,太和茶可不能煮的太久,虽说久了味道更醇厚些但是丧了平和意味,得不偿失,别看这小道士不习武不参道,可是这琴棋书画都是精通的很,特别是这煮茶,头春茶煮几息,次春茶煮几息这少年明白着呢。

    待水汽升腾的差不多了,便忍着灼热为方桌前后的三人逐一斟茶,说来也怪,师傅师兄和那大师进静室后便一言不发,不禁他三人,连肩上这黑猫都安静了不少,也不睡觉只是趴在肩头偷偷观瞧着几人,这黑猫可是极少时候这般消停,除了那次太和宫便数现在了。

    这静室中本就极为寡淡,除了一张方丈三四椅凳便剩下墙上悬着的一副青莲拙日图了,青莲图无名无款也无大家钤印,图中三五青莲映日而生,枝蔓舒展水意剔透,似鲜活一般,打眼一看便有几分大家味道,平日里一提到这青莲拙日图小卷饼可是要神气一阵,这图便出自这少年之手,这少年没学过文墨丹青只是想画便画了,可成图之后不光这掌教师兄戚正安,连山上最善

    丹青文墨的无趣师兄游单文见这拙日青莲图都会不由赞叹一句。

    青龙僧人生来喜茶,对着被皇家视作供品的太和春茶仰慕已久,二十年前为寻轻城出世,至武当时正值隆冬,无缘一品茶味,再往后慧能重回熙山清修无暇再访武当,龙岩武当相距数千里,再好的头春太和茶送至临州都会变了味道,与其那般坏了念想不如不取将这念想存在心中当个挂念也好。

    本来慧能此次下山时正值年关也不是春茶采摘的时节,青龙僧人已经对着头春茶没了念想,可谁知今年武当的春意早了半月,机缘巧合之下才有幸一品这太和头春。

    青龙僧人轻饮了一口紫泥茶盏中的浅淡茶汤,果如传闻中一般,茶味由厚到轻再由轻转厚,极有滋味。

    刚置杯还未等说话,对面而坐的麻衣老道便懒散开口,率先问道:“二十年了吧?”

    青龙僧人掐算着时间,“庆岁刚过,整二十年。”

    老道人王四九坏笑道:“二十年前,你慧能到武当惦念着这太和头春,那疯癫济戎惦记我后山中绿绵竹,如今你如愿了,那疯癫和尚可是等不着咯。”

    慧能摇头苦笑,“这话幸亏没让那癫僧听见,让他癫僧知道你在这幸灾乐祸,说不定那天便要跑上武当与你胡搅蛮缠扰你清修来了。”

    静室中,佛道两门大贤不禁一阵无奈笑容,唯独那肩头攀着黑猫的小道士一脸茫然,可是茫然就茫然吧,茫然也比没人说话好不是?

    一阵寒暄,武当掌教戚正安率先点破窗户纸,问道:“慧能大师此次前来是为了轻城?”

    青龙僧人微微颔首,苦涩道,“正是,那吴魁硬闯剑冢,将这龙岩寺又推到风口浪尖上。”

    老道人王四九淡然说道,“其实本不至于这般为难的。”

    “确实不至于。”慧能圩然叹气,又道,“鼎一自小便是这般脾气,这辈子怕是改不了了。”

    “倒也不是坏事,颇似枯诚大师年轻时的意味。”王四九捻须笑道。

    略作沉吟,王四九继续问道:“我有一事极为不解,若说那金刚不败张鼎一足可跻身天下前茅,但他何时学会说经**了?龙岩寺慧字辈不提,那玄字辈中的玄明对着佛家典籍颇有见解,怎么就想起让他张鼎一去参加禅典了?”

    慧能一愣,“四九何意?”

    “这事不对。”

    “不对?”

    王四九嗯了一声,继续说道:“虽说那轻城被囚禁二十年,凶性血气散去不少,但那轻城沐浴九天玄雷而不毁,二十年时间,玄雷早已浸透剑身,玄雷入体定会冲撞心脉,那吴魁任是心脉如何强横也不可能安然同化雷罡,其中必有护体之宝,可见其起意已久。”

    “禅典,本是龙岩寺与苦禅山的讲经说法,江湖上无人关心,连游凤楼中都没有消息,得知两派辩法人选唯有两派中核心之人,他是如何这般不偏不倚直捣黄龙?”

92.昏招拙棋

    号称武当紫禁,人间玉京的武当紫皇城中隐隐有风雷之音,此处毗邻武当金顶与供奉真武法身的太和为邻,已是凌驾云空,能在此处响起的又岂是寻常风雷?

    可殊不知,这细弱蚊蝇的风雷之音却是自一古稀老道人之口中传出,麻衣老道口中所言谈不上洪钟重吕,但却足可炸裂人心,震颤四野。

    龙岩寺隐僧慧能眉锋紧锁,七十余载淡泊如水心无动荡的老僧极少有如此凝重神色,老僧听闻老道所言,将这千年来的光景缓缓梳理:“尽两千年间,这世间讲经论道之声从未停过,自百家争鸣起,天下的文儒墨客之音便更沸腾了,自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后灿若星河的百家争鸣逐渐成了如今的三教论衡。”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从明面上看,这世间好像安静了不少,但其中的风雷酣鸣又有谁知,一个儒家笃和院容纳太多的各家支流,算安静了些,可佛道何时安静过?”

    说道此处,青龙僧人不禁叹气苦笑:“自白马驮经入关后,这中土八宗各有熠熠生辉之时,近千年其余几宗的势头均不如龙岩寺,看似龙岩寺独占中原圣地独据世间香火,刚至衔领释门之时,密宗苦禅山便被纳入乾元,释门之中又有了不小的嘈杂声音,自苦禅山兴起以来,世人皆知这苦禅密宗入中原传道之意,才有了这三年一度的禅典。”

    老道人王四九也是一般苦笑:“正是如此,近千年所谓的佛道之争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自伯阳老君创道家后,便如这大江倾泻,倾泻之中便有了分支,这武当与正天观祖庭之说也未停歇过。”

    这一僧一道均是佛道两门最为出神之人,一生沉浸其中对这佛道之事见解岂是非凡二字可以形容的,老僧慧能又道:“三教论衡十年一次,佛道辩法五年一争,释门禅典三年一度,可谓是喧嚣不止,别的不说,光说这禅典龙岩苦禅各有高低之时,也都有拾人牙慧之举,但近六十年来,自恩师枯诚大师起,苦禅山便占不到上风了。”

    “恩师圆寂后慧戒师兄又压了苦禅山十数年,如今慧戒师兄也追随恩师登西方极乐,方丈师兄门下又出了玄明师侄,按方丈师兄所言,这玄明讲经说法不输恩师。”

    “这届禅典慧聪方丈有意指派玄明代表龙岩前往青衣江,眼看离禅典不足三月,苦禅山敬来一封晟冉上师亲笔书信,意是密宗有一修金刚道的上师出关,意图与鼎一师弟共谈金刚,以金刚讲经,龙岩本是中土盛门又力压苦禅六十年,于情于理龙岩不可回绝,便改由鼎一师弟亲赴禅典,才有了这后来的波涛汹涌。”

    青龙僧人将这佛门之间近百年的恩怨纠葛全盘托出,虽说这些事江湖中有所风闻,但大多都是街谈巷闻的谐趣谈资,远不如这青龙僧人所言的那般细致,老僧眉间微微舒展几分,苦笑道:“这

    些日子被这袭紫衣披得头昏脑涨,这佛刑司,禅典,轻城本来是几条线,被你这一缠反倒清晰了几分。”

    王四九手捻颚须,冷声道:“那便是如此了,乾元历朝历代除了求长生的始皇帝唐祖龙外,再无人提那尊佛仰道,这苦禅山被纳入乾元七百年,一直横亘在灵州,俨然成了一条链接本域与外邦的直接纽带,心向何处还尚且不知。”

    “那密宗对于这掌控人心极有一套,灵州百姓多少人将密宗上师供于天地君亲师之上,又有多少人不惜散尽家财供养上师供养密宗,又心甘情愿将家中女子选做明妃任上师双修以证心诚,更有甚者不惜自丧性命,将己身躯骨献于上师,情愿做上师手中一件法器,乾元灵州快成了那苦禅山的灵州了。”

    说道此处,老道人一声冷哼,佛道本是方外人,既是方外便不再俗世之内,出家不比在家,你密宗于民间选取明妃双休已算是违背出家人所为,而这用人头人骨当做佛门法器,则更违背出家所求之心。

    王四九眼中冷意更浓,继续说道,“那密宗不入中土传教也并非是你龙岩寺阻拦,佛门宽广可容天下善恶之人,哪有内外之分,只不过是这苦禅山的行事不受中原百姓待见罢了。”

    青龙僧人微微颔首,“出家人慈悲为本方便为怀,佛哪有那么多枝节分布。”

    王四九淡然一笑,继续说道:“伶俐莫过江湖,聪明莫过帝王,他苦禅山在灵州的所作所为朝廷便不知么?如今在六部外设佛刑司,引苦禅山入中州,上师晟冉位居当朝太傅,此举无异于引狼入室,可便是引狼入室,乾元皇庭也仍在所不惜,可见天子决心。”

    老道人不免一阵自嘲:“我这辈子什么都信,信天地信大道也信世间万物,唯独不信一登基十数载的九五至尊突然生了佛心,贸然为天下僧侣开了一条终南捷径,一袭紫衣披上了两尊金身大佛,一把三尺长剑便让江湖动荡喧嚣,好如意的帝王心术。”

    老僧慧能古井无波的双眸终是起了微微波澜,“一袭帝王心术,一句天子之怒,只因一声天子不喜,便不惜冒着生灵涂炭之风险让魔物现世,若那吴魁入魔定然要比当年谢无恙祸患更大,若真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这皇朝便满意了么?”

    老道人王四九看着那愤懑老僧不禁唏嘘道:“你这和尚也知道生气了?这乾元是那始皇帝的后辈儿孙,自然深谙天子之怒,浮尸百万,流血千里的道理,但是这唐家子孙若是有那祖龙一半风骨也就好了。”

    老僧微微一怔,问道:“你嫌这人间还不够苍凉?”

    老道士白了一眼老僧,没好气道,“你这和尚,也只记着那唐祖龙金戈铁马手段暴虐?祖龙铁腕治政不假,但王霸之道也极为通透不是?当朝天子若有始皇帝那般的王霸心思也不至于庸手连连,两步昏

    棋两步庸手,可谓是臭不可闻。”

    什么麻布道衣的王四九不禁自问,“引狼入室是一手,自燃门庭又是一手,天下人快明白这第三手了,说来也怪,这当朝圣上登基之后本是个不世明君,辅以那笃和学首可谓是锦上添花,为何如今突然这般昏罔?三省六阁便是这般辅龙治政的?还是老道人我老眼昏花看不真切了?可真是奇怪的紧。”

    青龙僧人略微沉吟,“四九所说的第三手棋是尊佛贬道?”

    老道人极为苦涩:“**不离十,先不说佛刑司和紫衣,龙岩寺既得到天子寻剑的消息,为何这武当道门如此安静,似不在江湖中一般,无人知会。”

    青龙僧人百思不解,“又是一手拙劣的御人心术,如今国力衰弱,做不出那前朝皇廷灭佛屠道之事,反倒把这道门当成一步弃子只求颤动人心,让天下人都知当朝尊佛弃道,久而久之让道门投鼠忌器?”

    老道人脸上苦涩更重:“多半是如此,但是道门是不是弃子老道不知,这浩浩武当应是被帝王当做弃子了。”

    老僧慧能沉声道,“但如今乾元国力为大减,在百姓中以不复当年的国威浩荡,便是如此情况下,道门就算投鼠忌器也大概不会向王朝摇尾乞怜,至那时风向不定,全然可坐山观虎斗隔江观洞火,事态发展全在五五之间,但大多不是什么好景象,与王朝并无利可观。”

    老道人王四九微微叹气,“也说不准,这道门三支分流中,修内丹的武当山算是略高几分,修外丹正天观与精通符纂的四象山势头稍弱,四象山专精符纂斋醮算是个不谙世事的姿态,武当山与正天观的祖庭之争天下皆知,武当力压正天三百年,如今这大势所驱,难免正天观不借势乘龙。”

    静室之中,佛道两门大能言谈惊人字字珠玑,可是把一旁煮茶添水的小道士听得一头雾水,什么佛道之争苦禅龙岩,什么帝王心术伏尸百万,肩头有黑猫的卷饼可是大惑不解,佛道为什么要争?都是出家人一个参禅一个修道,不应该是志同道合?还有什么什么天子一怒伏尸百万,那当皇帝不应该爱民如子才对?怎么到了师傅和那大师口中全然变了味道。

    卷饼想了又想好几个翻滚还是琢磨不透其中的因果奥妙,索性便不再去想了,从小卷饼便从爷爷嘴里得知一个歪理,这世间事情岂能都让一个人会了去,金无足赤人无完人,那是哪些出将入相的大官也有思之不明之事,有些时候愚笨懒散些也算不得什么坏事,就像这掌教师兄这般出尘的道门神仙不也不会这自己画画功夫?

    想到如此,小道士脸上不免又是一阵神气模样,欣喜的望着静室墙上那副拙日青莲图。

    小道士听的一个头两个大,可是肩上黑猫却好似能听懂一般,淡蓝竖瞳神采奕奕,听的入神。

93.香火情

    自幼隐居于龙岩寺的青龙僧人已经忘了有多久没有与人如此畅谈过了,虽说他与这老道人王四九只有二十年前因寻轻城时的匆匆一面,这老道与老僧之间经历何等相似,本都是于世外隐居参禅悟道的方外仙人,一人因轻城断了禅意,一人也因轻城丧了道心,说来都算是苦命人,苦心正佛求道都只差毫厘,故而二人相见总莫名的有些畅快意味。

    老僧慧能颔首淡笑:“这乾元朝不尊佛仰道,僧道也大多没有入朝为仕直达天听的机会,道门三派本是旗鼓相当之势,这千年里中武当有三位真人羽化飞升,将这道门第九福地的天柱峰凭空拔高了三十余丈,这是何等仙府气概,反观四象和正天可算是黯然无光。”

    说道此处似是勾动了老道人王四九的伤心处,“我辈修士愧对先贤,浩荡武当三百六十年没有黄冠证道长生,道家祖庭之名还需诸位先贤遗泽。”

    慧能冷哼一声,瞪眼骂道,“你这老道人好恶毒的心肠,明知成佛飞升之事我龙岩还不及武当,还要说的这般揶揄打趣。”

    骂完,青龙僧也有些牵动心弦,叹气道:“道家宽博似江临海,其中尽是耀眼繁星,长剑并诗酒的吕祖爷,一梦春秋的扶摇老祖,驾鹤乘虹的太极圣人武当俱是何等天人临凡。”

    自伯阳老君创道家始,道家便宽博似海支派丛生,武当山、正天观、太平道、太一道和净明道等等如暮春繁花一般满目锦绣,其中武当山以脚踏灵龟玄武,金锁甲胄按剑而立,统摄北方震慑天威的真武大帝闻名天下。

    又有张家圣人入深山炼丹,丹成后有龙虎口衔玉牌而来,又以符水济民,行遍天下降妖伏魔所创之正天观,两派便似这道门天穹中的金阳与皓月,在民间隐隐有了南正天北武当之称。

    起初时,两门旗鼓相当,直至世间出了位长剑并诗酒的吕祖爷后,这道门之中有了微妙变化。

    ‘悟了长生理,秋莲处处开。’

    ‘昔年曾遇火龙君,一剑相传伴此身。’

    ‘三入岳阳人不识,朗吟飞过洞庭湖。’

    ‘得到年来八百秋,不曾飞剑取人头。’

    吕祖爷名吕纯岩,年幼时便是骨相不凡,及冠后也曾登科入仕,后厌倦混沌乱世,将人间富贵尽数抛弃,散尽家财以济穷苦百姓,成仙后更是云游四方济世救人,扶危济困,故而百姓尊之吕祖,已表敬仰。

    吕祖又号纯阳真人,背负长剑神威凛凛,与匡庐山遇天人传其剑法,可称一断烦恼,二断贪嗔,三断**。

    一生诗酒风流,UU小说文墨通神,一梦甲子梦尽人间起落,后又有财色十试,吕祖爷心无所动,被后世称为酒仙诗仙,剑仙剑祖,也是如此将这武当之名贯于天下。

    之后便是这一梦春秋乘五彩祥云飞升的扶摇老祖陈图南,和那驾鹤乘虹的太极圣人张全一,千年来三位圣人将武当山之名推至巅豪。

    反观同为道门圣地的正天观则要逊色不少,千年来只有一位青玄真人羽化飞升,但青玄真人飞升之时天下尽是吕祖爷吕纯岩的诗酒风流,让这证得长生悟得青莲的青玄真人黯淡颇多。

    再观符纂圣地四象山则更是黯然,四象山集天下符纂之大成,号称行阳看却一张纸,鬼卒看却百万兵的四象山却无缘触碰飞升门槛。

    老道人王四九哭笑不得,“你这心思偏倚的蛮僧,老道人何曾以言语辞色裹挟龙岩寺?”

    老道人圩然长叹:“浩瀚祖庭圣地如今只剩个仰望先贤的份了,反观那正天观齐渊阳还有那四象山葛长丹均有长生之望。”

    老道人话语淡然,但其中满是暮气沉沉,武当掌教戚正安听闻此言神色更为暗淡,静室中四人一猫,唯独那身着深蓝色道袍的年轻道士不知所以,仍是痴痴的望着那副青莲拙日图。

    青龙僧人心思何等通透,对于武当风声心中也极为了然,不禁豁然,“那若如此说来,这第三步算不上昏招拙棋。”

    老道人王四九眼中暮气未散,闷哼一声,微微挑眉道

    :“如何不算?费尽心机用了个如此大的周章就为了削减武当?若是用市井生意人的话来说,算是亏到了姥姥家。”

    王四九满是皱纹对垒的眉头微微蹙起,凌厉道:“这事定然不止于此,但朝廷所意为何老道百思不解,老道人总隐约感觉这事,这等事不像一国君主所为,君主要长治要久安,要天下臣服要万众归心,但如今眼中天下只有一团乱麻,一捧散沙,军武乱,江湖乱,乱麻中缠着尸骨,散沙中掺着血痕。”

    慧能沉思道,“王朝之心已然呼之欲出,势在江湖,意也在江湖,这江湖确实变了模样。”

    王四九满心疑窦,“王朝心在江湖不假,但如何将烽火引至江湖?乾元不复盛景,周遭各国狼卧虎视,西南北三线均有战火升腾,如此情形下牵一发而动全身,一子落错,周遭虎狼必定蜂拥而起,若战火燃起,那灵州可瞬间反复,潜心七百余年的西幽古国兵锋一月便可越过苦禅占据灵州,便是如此,皇朝还要拼死一搏?还要以重腕扫除江湖?这算哪门子的王霸之道?”

    老僧眉锋微蹙,忧心道:“便是如此王朝仍是一意孤行?这吴魁心思激进的紧,刚得轻城,剑锋便直至金登云,若以这等性子入魔,这代价太大了些。”

    王四九摆了摆手,“依老道人看那吴魁未必就会败于心魔,此子倒有几分难得的意味。”

    青龙僧人来了精神问道,“哦?四九见过这轻城子了?”

    麻衣老道不禁哑然,“嗯,行事的确肆无忌惮,为求一对凤还丹,强闯真武门剑锋直指太和宫。”

    “那武当何意?”

    武当护宗真人,麻衣老道王四九捻须笑道:“老道人倒想留几分香火情。”

    话音刚落,老道与老僧相视一眼,各自扔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将面前紫泥茶盏中的太和头春一饮而尽,佛道两门的神仙人物畅然欢笑,凝心赏画的小道士被这阵笑意惊醒,手忙脚乱的为方桌上的紫泥茶盏添上翻滚沸水。

94.高塔上有蹄髈

    临州。

    临海地广,州有四郡之地,其中虽然少有山峦绵延多是坦荡平原,但几乎每座峰峦都有其不凡之处。

    自百家争鸣至独尊儒术又至后来的三教论衡,其中儒教一家独大,佛道两觉稍逊之,但仍是世间少有的清静地。

    那这临州便是乾元最为清净脱凡的圣地,以佛门来说,困囚魔剑轻城的剑冢寺独占一条龙脉锐金之处,释门圣地龙岩寺虎踞熙山,西听风东沧澜可谓览尽人间盛景。

    这临州佛门香火如此兴旺,道门也豪不逊色,道家分枝磅礴,如今最为世人熟知的便要数武当山和正天观了,武当山千年来飞升三位大贤坐立永州真武郡,大小天柱峰连天通地极尽人间气概,看似相比之下正天观势头稍逊了些,但世间尊道之人都知,这正天观是何等雄厚磅礴。

    古时,人间出了位张姓圣人出生时满室异香整月不散,黄云罩顶紫气弥院,七岁便读通《道德经》,天文地理、河洛谶纬之书也无不通晓,后入太学,博通儒家五经,顿悟长生之礼,弃官参道,于正天崖结茅而居筑坛炼丹,三年世间,神丹现世,有龙虎口衔玉符而来。

    又博览天地,参悟石鹤长鸣,后传,伯阳老君临凡而来传张圣天经数部神印法剑,自此后,张圣天下斩妖敕鬼降妖伏魔,伏外道诛邪魔,诛绝邪伪救济苍生,创立正天观。

    临州,剑崖郡,正天崖。

    一代道教祖庭便坐落于此,龙蟠在这千丈群山之中,千年前,正天崖青玄真人于正天崖峰顶天象峰驾鹤飞升证道长生,世人无不赞叹正天之名。

    正天崖内外有道宫数座,道院道观道庵不计其数,天象峰上的正天府便是这道门真人的所在之所。

    正天崖外。

    一行十余骑赤红骏马鞍配叮当,奔行于官道之上,为首马背上是一腰悬金纹长刀魁梧男人,男人而立之年体态雄健,面容极为刚毅,左颚处有刀疤直至脖颈,眼神冷冽丝毫不在意天穹中那似火金阳,同行之人多半如此,皆是腰悬金纹长刀,极为机敏地注视着左右两旁的风吹草动。

    马队身后跟着一架紫顶马车,马车素雅无太多繁杂之物,一中年男人手挑马车帘笼探出身形,男人不惑年纪净面无须,头戴金纹束发冠,怀中抱着一龙纹金箔盒,金箔中镶有拇指大小的通透宝石,盒长一尺,满目勋贵气息。

    净面男人神色隐隐有些阴柔惨白,满脸疲惫神色,似是有些受不住如此数千里的舟车劳顿,忍着刺目烈日,望着那前方高耸入云的天象峰恍然神思,许久,净面男人阴鸷一笑,将马车帘笼轻轻放下,退回马车内。

    “落日前,至正天崖。”

    一阵极为阴沉尖锐的刺耳声音从马车中传出,一众悬刀护卫听闻手中马鞭挥舞,马队疾驰而去,直奔那高耸入云天象峰。

    天象峰,正天府中。

    “迎客。”

    阵雄厚嗓音凭空而来,响彻天象峰。

    邛州,长安城。

    在长安城北街闹市上有一宽阔酒楼,酒楼高三层,上下七间门脸,在这十三朝古都中也算是赫赫有名的大买卖家了,店家主姓林,这酒楼传了三辈,从祖父林老汉起便在这熠熠煌煌长安城内打下了牌坊。

    长安城那是何等所在,虽说那十三朝古都的巍峨皇城都被这乾元大火化为了碎砖残垣,但这烈火能焚尽这世间大多东西,却无法燃起那看不见摸不着的风骨,如今长安虽不是一国帝都皇城,但这十三朝天子居所留下的风骨积淀该是何等雄厚,能在这等古城中立下牌坊自号,可见那林家老汉手艺之精绝。

    长安人都知道这林老汉那一手冰糖蹄髈可是不比皇宫中那皇灶御厨的滋味差,既是人间上等滋味,林老汉对这其中要求也是极为严苛,这所用肉材蹄髈必须是一年长成的太湖猪,而且只用七分瘦三分肥的前腿,这后腿比起前腿要肥腻一些,经大火熬煮之后这汤色浑浊味道也不尽人意。

    这一盅上好的冰糖蹄髈从浸泡到入锅就需要一天一夜的时间,永州的花椒、安州的桂皮配上泰州的冰糖,再加上这林家密制的老汤,足足熬煮四个时辰,太湖蹄髈被这下足了工夫的文火熬打得皮肉软烂吹弹可破,出自泰州都会郡的会都冰糖化为点点暖意卷上老汤滋味全然浸入蹄髈皮肉中。

    红亮汤汁似皓夜星幕一般淋在蹄髈皮肉上,弯月夹着点点星辉,星辉伴着热气,蹄髈皮肉晶莹剔透,似是块隽红宝玉让人食指大动,阵阵太湖猪独有的清香肉味随大锅中翻滚的水汽喷涌而出。

    这蹄髈早就受不住文火熬打,肉骨已然脱离,骨中滋味尽数被汤头夺去而后尽数汇于皮肉中,无需大力只需木筷轻轻一碰,这太湖蹄髈便会散开,被夹杂在皮肉中的热气升腾摇曳,趁着热气连皮带肉的夹上一筷填入口中,不需牙齿咀嚼这皮肉便似化开一般,滋味充斥口鼻。

    便是如此,这林家老汉一手冰糖蹄髈让无数长安城的老饕心生向往,这蹄髈极为繁琐,一天林家老汉只做二十只,天还未亮这浸泡了一夜的太湖蹄髈就下了大锅,正午时分才缓缓出锅,从五更天起,便有那贪食的老饕在林家门口等候,也不畏严寒酷暑不怕这苦苦等候,只为这一口朝思夜想的旖旎滋味。

    有些来晚了的食客无缘这冰糖蹄髈心中挂念的紧,虽说尝不到这雕蚶镂蛤的珍馐美味但能讨要些肉汤也是好的,若是运气在差些能趁着出锅时嗅上一嗅着鲜美味道也算不枉此行。

    自此,这林老汉的冰糖蹄髈俨然成了长安一绝,若是州郡官府中想品上一口这山肤水豢都需前几日知会下来才好,林老汉辞世后这蹄髈手艺全然被儿子学去,年轻人心思活泛,见食客山呼海啸便将这无匾无额的老门脸换成了间三层酒坊,又添了几样拿得出手的招牌菜,起名醉仙楼。

    醉仙楼传着这辈已

    是第三辈,这辈掌柜的本是个读书人,但是个心思不定的主,读书时喜欢这酒楼里的市井人情,在市井中却又喜欢那学堂中的咿呀之声,可是怪的紧。

    说不是读书人吧还上过几天私塾学堂,说是读书人吧,对文儒之事不求甚解囫囵吞枣,这文墨更是一塌糊涂,可便是如此还偏爱哪些诗词歌赋舞文弄墨的快意事,每次饮酒之后都要像模像样的吟上几首文墨诗,可净是些让人贻笑大方的歪诗。

    远看高塔上下粗,左右宽窄都不如,有朝一日翻过来,下面细来上面粗。

    其中这首《观塔》跟让这林掌柜自豪不已,任凭文人骚客如何讥讽揶揄,林掌柜仍是乐此不疲,久而久之这林歪诗之名算是坐实了,真实名姓反倒无人记得了。

    这醉仙楼一天只卖二十只的冰糖蹄髈自林歪诗父辈起改为六十只,可便是如此,仍是供不应求,多年来不知有多少食客劝解这林家掌柜让多备上几条蹄髈,可林家人就是个执拗性子,任凭是说破大天也不添,死活就是不听,本以为到了林歪诗这辈能改观些多添上几条,可让这长安城食客没想到的是这林歪诗更是如此执拗。

    不仅执拗,这冰糖蹄髈还有些越来越少的势头,特别是这几年天天的六十只蹄髈改成了就卖五十九只天天都会留下一只,任是刺史太守还是这邛州经略使谁人想动这冰糖蹄髈都不成,想吃只能明天请早。

    最近这一连十多天,这单独留出的那只冰糖蹄髈总是剩下,倒不是没人要是任凭是谁要掌柜的林歪诗都是不许,剩到最后这号称长安一绝的冰糖蹄髈倒是便宜了这醉仙楼的跑堂伙计。

    正午时分,醉仙楼中嘈杂阵阵,跑堂的吆喝上菜的出自奔波在这三层酒楼中乐此不疲,推杯换盏的谈笑声不绝于耳,寻常酒坊一楼是散座,楼上才是成桌的酒席,但醉仙楼是何等身份,寻常富商来醉仙楼只能坐在一楼,有头有脸的大财主才能上二楼,至于那三楼是专门给州郡的达官显贵预配的,寻常人可是不让上楼。

    都说这买卖家迎得是五湖四海客,交的是八方九州友,生意好坏在店家维护也在客人捧场,能来便是面子便是情谊,可醉仙楼不同,不管是老客还是新识,身份不够只能一楼待茶,如今,一楼中三十张方桌座无虚席,有些是友人共来同席而坐,但更多的是临时拼凑坐在一桌,只为吃上一口珍馐佳肴。

    “林歪诗,那盅蹄髈我出十两银子。”

    一坐在门口的魁梧汉子满脸酒气含糊喊道,说罢便从怀中掏出一锭纹银,重重拍在方桌上。

    虽说这醉仙楼的冰糖蹄髈闻名长安,但一盅也不过就三百枚铜钱,这十两银子足可够让一寻常三口人家足吃足喝过上三月。

    这一声可是把醉仙楼中的喧闹声音压去不少,周遭正饮酒的食客不明所以的望向那一掷重金的醉酒汉子。

    “掌柜的,那洪镖头又醉了。”

95.酒疯酒疯,借酒撒疯

    醉仙楼内,一行跑堂伙计面面相觑。

    这魁梧汉子是个城内镖局的镖头,会些武艺也曾护镖走过南北算是见过些风浪的汉子,平日里为人豪爽仗义与林歪诗关系也算不错,但唯独一点便是这洪镖头酒后失德,平日里最爱喝酒,喝完酒总要与人争吵打骂撒撒酒气。

    见堂内没人答话,魁梧汉子冷哼一声,又从怀中掏出一锭纹银。

    “二十两!”

    “镖头镖头,您别掏了,这盅蹄髈小店不卖。”

    林歪诗见那洪镖头越来越醉,连连摆手赔笑道,说罢,林歪便吆喝一声,“后厨,给洪镖头炸三两软黄一壶清桂,帐记柜上。”

    炸软黄也是醉仙楼的拿手招牌,在羊腿与羊身之间有手指大的细嫩肉民间称之为黄瓜条,这黄瓜条极为鲜嫩足可生吃,一只羊身上只能出二两,极为珍稀,醉仙楼将这黄瓜条裹上些密制粉末入油烹炸,三五息便要捞出来,炸出来的羊肉鲜嫩无比,滋味惹人垂涎。

    跑堂伙计刚知会一声,那满脸醉意的大汉霍然起身,指着掌柜的林歪诗破口骂道:“谁他娘的稀罕你那炸软黄?真把老子当要饭的了?今天老子要是吃不上你那冰糖蹄髈,你这醉仙楼也就别开了。”

    这一骂可是将这醉仙楼的喧嚣声全部散去,近百名食客饶有兴致地望着那酒醉汉子,这洪镖头酒后无德之事长安北城人尽皆知,这厮可是没羞没臊的紧,今日破口大骂明日便仍能舔着脸走进来,丝毫不在意昨日是否丢人,正所谓寡酒难饮,这醉仙楼人头拥挤攒动也没有唱曲的青怜裙钗,如今这雄武汉子要丢人显眼也算为这一众食客添了些下酒的风景。

    正在醉仙楼内气氛冰冷之时,门外迎客的门头清了清嗓子,大声吆喝道:“城安盐运使祝洪大人到。”

    不知是这门头无心还是有意,在盐运使这官职上特别加重了嗓音,原本悄然无声的醉仙楼多了不少桌椅挪动的嘈杂之声,离正门最近的几名身有功名的清流士子连忙起身作揖,恭恭敬敬的说上几声见过大人。

    醉仙楼正门,一身着常服的肥硕身形缓步迈入醉仙楼,男人体态极为肥硕,走起路来满是体肉摇曳,初春时节天气还未转暖,但是这从三品城安郡盐运使祝洪脸上以满是汗水。

    这盐运使祝洪便是那最后一只冰糖蹄髈的主人,林歪诗是个执拗性子,见刺史太守也差不多都是一副样子,唯独与这体态似猪的祝盐运相交甚好,按那做出传世名诗《观塔》的林歪诗来讲,这祝洪便是此生不多的知己,这世间拙眼人太多,唯独这祝大人能读懂自己所留之文墨。

    自打这新任太守孙亭儒孙大人赴任以来,这盐运使祝洪来这醉仙楼的次数可是越来越少了,一直在孙太守鞍前马后侍候着,起初时太守大人天天要去那金家求卦,不知为何自那天滔天雷鸣之后大人便不去了。

    之后数天孙大人一直在府中未曾出门,这也让懒散惯了的祝盐运松了口气,刚歇下没几天,太守孙大人便是开始分派公务,若

    在以前有何等公务祝洪定会想出百般理由推脱避让,对他来说能懒散的吃上一盅冰糖蹄髈可是比什么都强。

    但今时不比往日,这太守孙亭儒是何人?那可是当朝太保孙勤阳的嫡长孙,能指派你便是看得起你,这城安郡大小官员有多少?这事为何单独落在他祝洪头上?这他娘的就叫能耐,不知有多少人羡慕到眼红,仕途这事,不就是攀上条粗壮树干好乘龙登天么。

    故而这大半月盐运使祝洪戴月披星早出晚归连歇息的时间都剩的极少,哪有工夫来这醉仙楼饱口腹之欲,今日本来也腾不出时间,可谁知路过醉仙楼时平日里极为机灵的门头把自己拦下,说是今日有人捣乱,连求了好几声告急,才把这祝大人请进来。

    一听盐运大人到了林歪诗打心底里乐呵,再有便是那洪镖头就是个爱借酒撒疯的性子,今日应该是不知又在何处惹了气无处发泄便发泄到这了,这洪镖头是个习武莽夫不假但不是个傻子,自然明白这盐运使三字的分量,林歪诗连忙从帐柜中爬出,市井商人非要学文人行作揖礼,朗声道:“醉仙楼恭迎盐运大人。”

    祝洪一进正堂便感觉出气氛不对,往日里醉仙楼人声鼎沸,今日却静的出奇,除了那些清流士子还有一满身酒意的魁梧汉子正横眉怒目便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肥硕盐运使眼睛微眯,扫了一眼魁梧汉子,沉声道:“怎么回事?”

    掌柜林歪诗为祝盐运拉出一张鸡翅木雕花太师椅,这太师椅可是个稀罕物,倒不是这鸡翅木多珍稀只是这尺寸迥异于常,正常太师椅宽不过两尺一寸,林歪诗手中这张足足三尺二寸,上雕有灵芝独座,只因祝洪身宽体胖寻常太师椅坐着不舒适,林掌柜便特意花重金订制了一张,这太师椅平日不许别人坐,只有盐运大人祝洪可坐,光这点滴小事便可见这林歪诗对这少有的文墨知己重视程度。

    林歪诗扶着祝洪缓缓坐下,满目热情笑意道:“无妨无妨,不过是客人喝醉了。”

    洪镖头听闻那句盐运大人到满身的酒气便散去大半,酒这东西愁时不能消愁,喜时不能助兴,不胜酒力者饮上三杯五杯便要头重脚轻晕晕乎乎,酒量好些的喝上几小坛也是满脸的醉意酒气,所谓酒疯不过是借酒撒疯,借着这浑噩酒力将平时不敢说的不敢做的都干上一遍,起初几次可能是无心,但时间长了反倒成了习惯。

    这洪镖头便是如此,仗着自己习过武身强体壮,醉酒之后也无人不开眼跟他胡搅蛮缠时间长了便养了这么个毛病,平日里不喝酒时仗义爽快的紧,三两酒下肚便像变了个人,但无论如何心中都还有数。

    古语有云:穷不与富斗,富不与官斗。

    这习武莽夫没上过几天学,不明白书上哪些大道理,但是他明白更为贴切的民间俗话:光棍不斗势力。

    莫说你练过武,就是你是这街面上有头有脸的泼皮无赖见了那衙门的三班六房都需恭敬些,更别提这三品大员了,此地不比京师皇都,遍地的皇亲贵胄亲贵大臣的,在这邛州一个三品

    大的官便快要顶天了,岂是这等刁民可比拟的?

    洪镖头也不怕丢人,将那嘴里的辱骂话尽数咽回肚子里,缓缓坐回,似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继续饮酒吃菜,趁着周围人不注意的工夫把那两锭纹银收回怀中便要挑选时机离了这是非之地。

    见那借酒撒疯的莽夫壮汉没了能耐周遭等候看戏的食客也觉无趣了,推杯换盏言谈说笑声便又缓缓响起,只是声音势头都低了不少,毕竟那坐着位三品大员,无论如何不也要收敛些不是?

    林歪诗见那醉汉不在疯闹便放心了不少,压低了声音在这知己耳畔言了句:“多谢大人解围。”

    “已至正午,大人便在小店屈尊将就一口?”

    祝盐运望了望天色,忙了一个上午本来已经不知饿了,这冷不丁一停下来,再被这醉仙楼的珍馐味道一勾便感觉腹内空空,即是正午了,那便吃一口也耽误不了多少时间,祝洪微微颔首,便要起身。

    掌柜林歪诗一把按住祝洪手臂,赔笑道:“大人至此已是屈尊,哪还有让大人移步的道理,伙计,为盐运大人添置桌盏。”

    话音刚落便有三个伙计搬来一张八仙桌,又为这贵客添了一副碗盖,这城安郡盐运使即是贵客也是常客,口味刁钻的紧,便是堪称一绝的长安醉仙楼也只有三五样菜式可入盐运大人法眼,对于盐运大人要吃什么林掌柜心中熟稔的紧,朗声吆喝道:

    “炸软黄三两,花雕虾四只,苏芩豆腐一碟,温一两清桂。”

    清桂也是醉仙楼独有之物,采摘初秋时的桂花尖酿入米酒中,既有桂花酒的芳香有无桂花酒的苦涩,极其清雅,便得名清桂,盐运使祝洪贪食却不恋酒,每次一两酒也是配上软黄一同吃,再多了些便要醉了。

    眨眼间面前便多了一桌杯盏,祝洪毫无波澜俨然是习惯了这醉仙楼的座上宾境遇,摆手道:“午后还有公务,清桂就算了换碗酸梅汤汁吧。”

    掌柜林歪诗吩咐了一通,亲自端着余下那盅冰糖蹄髈送至祝洪身前,祝洪一愣,道:“今日还有这冰糖蹄髈?”

    林歪诗赔笑道:“大人说的哪里话,这半月小人一直为大人留着,只是大人公务繁忙不曾亲至,又不敢擅扰,只能在此等候了。”

    半月来,祝洪对这口冰糖蹄髈日思夜想,光在梦里便出现了三五次,祝洪不顾热气喷薄拾了一筷,咽下后觉得这人生霍然开朗,原本疲累的身躯也舒缓了几分,惬意道:“这半月太守大人分下公务,实在是无暇,这口蹄髈可是想了有些日子咯。”

    林歪诗擦了擦手上油脂,深施一礼,恭声道:“恭祝大人高升。”

    祝洪微微叹气,“高不高升别人不知你还不知?我这辈子就喜欢这顶盐运乌纱,给我换上件节度补子我都高兴不起来。”

    掌柜林歪诗为祝盐运斟了一碗酸梅汤汁,恭声问道:“敢问大人最近因何公务忙碌至此?”

    “告诉你也无妨,本就是件喜事,圣上要选秀了。”

96.太岁门神何处在,山鬼龙王一并存

    这长安城内富商中数一数二的醉仙楼大掌柜林歪诗一愣,旋即来了精神,顾不得压低声音,激动道:“大人,我家侄女刚过及笈,正值二八年华,容貌仪态均是大家闺秀,丝毫不比那些达官贵戚家的女儿差,还望祝大人多多美言啊,小人定当感激不尽,厚报大人。”

    城安郡盐运使祝洪眉头一挑,笑骂道:“你这人,早先是做诗歪,怎么如今连这为人也歪了?”

    体型肥硕的祝盐运微微叹气:“本官的为人你也不是不知,就算没有你我交好这关系,就是寻常人家的女娃应了年岁的本官都会思衬考虑一番,毕竟这事可是上达天听的尊荣事,成了便是一方皇亲国戚,荣光的紧呐。”

    “本官得太守大人器重,奉命在这城安郡中挑选秀女,自然不敢有所怠慢,本官这十余日恨不得天天睡在衙门里,就怕耽误了太守大人的吩咐辜负了苦心,可惜了,本来你家那侄女是本官心中数一数二的人选,但是这届秀女晋选可是与历朝历代都不同。”

    “历朝历代晋选秀女年龄都是要及笈至桃李年华的女子,其中大多是朝臣官员中的嫡系女眷,民间女子就算选上,多半也就是个宫娥彩女极少可有龙颜亲悦的机会。”

    盐运使眉头一挑,将这其中变化淡淡说出,“而眼下却不同了,按户部下发到各州郡的檄文来说,此次乃是我主陛下圣心独裁,可是将这流传了七百年的秀女晋选制大刀阔斧改动了一番,五行八字命相命理仍是古法,可是这秀女年龄算得上是天翻地覆,原本的十五岁的及笈至二十岁的桃李,到现在改成了二十岁的桃李至二十四岁花信,这可是将朝中诸多大臣家的女子给拒之门外了。”

    “你也知,朝中这势力集团多半是要精心维护,有些时候这联姻倒也成了维系朝中关系的重要手段,李大人之女嫁与王尚书家的少爷,张学士家的公子取了赵侍郎家的孙女,这事在哪朝哪代都屡见不鲜,也正是如此,朝臣显贵家的女子便显得有些可怜了。”

    远在邛州的从三品盐运使咂了砸嘴,不知咂摸得是嘴里的味道还是那人心里的味道,“遇见为人正直的父母双亲便要推算一番门当户对,再品一品这乘龙快婿的为人,才会忍痛为爱女添上十里红妆嫁到婆家去,可若是这女子托生到一忠心权术的豪族可就不这般了,不管那夫婿为人何种,只要是可让利益关系稳固,那便嫁了去,婆家就算在吃苦受屈不也比寻常民间女子洗衣做饭来的轻快不是?”

    “也正因此,朝中大臣家的女眷极少有如此年纪还未嫁娶的,此次这晋选秀女的重点大多落在了民间。”

    说至皇家,祝洪放下手中木筷冲着东方拱手施礼以示对皇家的尊崇,继续说道:“当今圣上登基到如今已是第十五个年头,一直勉于朝政将这三年一度的晋选秀女之事搁置了十五年已

    至后宫空虚,历朝先帝哪位不是三宫六院,七十二粉黛,再观我主陛下,只有东西两宫娘娘,龙子龙孙也极少到如今只有两位皇子,此次听说是三省匡相六部朝臣共请,连递了好几道折子才算请下这道晋选秀女的恩旨。”

    连连说了好些句,祝盐运似是有些累了,叹气道:“这次太常天官卜出的八字五行又极为特殊,放眼这城安郡也没有几个咯。”

    晋选秀女这事,最重要的便是阴阳五行八字命理,若是选中个克夫命冲煞命,那可是关乎社稷之事,不容小视。

    宫中有专职掌管宗庙礼仪、邦之天地、神祇、人鬼之礼、吉凶宾军嘉礼以及玉帛钟鼓五行阴阳的太常天官,由太常天官推算出于天子命理相辅相成的几个八字命理,在从中摘凶去邪,最后得出几行阴阳八字,由户部递表奏报天子,得准许后,将诏书檄文同太常天官卜出的命理八字一同下发至各州郡,由各州郡按命理选出适龄相当之人,晋送中州太和。

    再经三选五筛,从周身肢体到四肢仪态和最后的学识礼仪层层筛选后,才可进入龙阅,龙阅便是至御花园供皇帝或太后选阅,有悦心者天子便会留下女子名牌,成一任嫔,其余稍差者会赐给亲王郡王、皇子皇孙等显耀国戚,再次之便可成一任五品女官,掌管尚服尚品等六局掌管后宫杂事,其中最差者便会留在宫中当一任宫娥彩女。

    虽说这晋选秀女之事好似一张一跃便可千里的龙门,但也同样是一盏满是金丝的鸟雀樊笼,选中的女子未必是好命,落选的也未必是坏事,但便是如此,仍是用无数人家削尖脑袋把女儿送进宫去,搏上一搏,万一博上了,可是满目的富贵。

    这一袭话可是把这好做歪诗的林掌柜听得一愣一愣,看来这人生,有些淡薄银钱还是不如那煊炳权利来的舒服,在这长安城里他林歪诗也算是富甲一方,但若非与这大人物交好,何时才能听见哪些关于朝廷中的鲜密事?

    林歪诗喟然长叹道:“吾皇万岁真为旷世明君,可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可惜了,我家这侄女休说陪王伴驾,哪怕在九五天子驾前做一端茶送水的彩女宫娥也算是光宗耀祖啊。”

    盐运使祝洪听闻歪诗那感激涕零的言辞,不禁嘁然道:“你这油嘴滑舌的市侩,你哥嫂早丧留下一女交由你抚养,你家那侄女犹如掌上明珠一般,宠溺的紧,你舍得让那心间肉去当一端茶送水的宫女?”

    “本官这半月来未与人好好说话,今日跟你这话匣子可算是拉开了,但这些话你可休要与外人说,若真招惹来何等罪过本官可救不了你。”

    林歪诗连连答应,“那是自然那是自然,这事件件通天,就算借小人个胆子小人也不敢往外说不是?”

    这自诩读书人的林歪诗文人风骨学不会,那谄媚献媚的市井能耐可是一点不少

    ,贴笑道:“太守大人果如风传一般,秦镜高悬的青天父母,知人善用不说,您看着自打孙太守赴任以来,这城安郡更加安虞了,这城安郡有太守孙大人和您盐运祝大人果真是青天在世,百姓之福百姓之福。”

    祝洪瞥了一眼林歪诗,哑然道:“你这厮谄媚的紧,那马屁拍孙太守也就罢了,怎么连本官也裹挟其中了?本官何时喜欢听你们那些谄媚废话?”

    “你就是在这长安城困得太久,光看见这城安郡风调雨顺,这外面的风雨你是一点都看不见呐。”

    “风雨?”林歪诗一愣,继续说道,“这太平盛世哪来的风雨?”

    祝洪瞥了一眼门外天穹,喃喃道:“哪来的风雨?”

    盐运使继续说道:“这世间的风雨还少么?远的不说光说这邛州三郡,这瀚海郡那游凤楼今年九月便要开始晋凤典,又是一阵喧闹整不好还要填几笔鲜血厮杀,这还不算那宗岳郡今日来可是出了不少逆案,你可知?”

    林歪诗一愣,不明所以,“逆案?”

    祝洪浅笑一声,“白白困在这闹市中,消息一点都不灵通,你可听说过世间四大凶魁?”

    林歪诗双眼瞪得老大,震惊道:“大人说的是那三十年前自称太岁、门神、山鬼、龙王那四大凶神?”

    “世间有人不知君,却知凡间太岁辰,若问门神何处在?山鬼龙王一同存。”

    祝洪微微颔首,叹气道:“正是这四个穷凶极恶的煞神,这四人三十年前似凭空出现一般,搅动市井江湖满是血雨腥风,为非作恶多年手染鲜血无数,不求财不求名似乎只为杀人也只想杀人,无论是权柄显赫达官显贵还是行走江湖莽汉武夫,任是谁被这四人盯上都难逃满门丧尽。”

    林歪诗苦笑,“小人如何不知,这四人号称要杀尽世间假善之人,要杀尽这世间存伪之辈,无论是为官还是习武,收到一张四凶贴逃到天涯海角也无用,这四人在人间杀戮了整整七年,不知多少人丧命其中,可到最后竟无人得知几人模样,只隐约得知那龙王是个女子,这四人手段极其残忍,被屠者满门无一具整尸,杀人后要还要以死尸之血涂出一副四凶图,在图中留下名号,才算罢休。”

    “按大人所言,这四大凶魁又现?”

    祝洪苦涩道:“正是,但其中因果我也不知太全,只是隐约听闻是又有百十武人被屠,这城安郡毗邻宗岳郡,不知未来境遇如何。”

    “再有,便是那晋凤典了。”

    “城安郡与瀚海郡相邻,从西南方向过来的游侠儿几乎都要路过这长安城,你这醉仙楼在长安城中名声如此,你可要小心些了,这些仗剑的情况游侠儿最看不住裤裆里的玩意,若是因为你这冰糖蹄髈争风吃醋,搭上你林歪诗一条性命可是得不偿失。”

97.纳意植蕉林

    自那日起,长安城内的老饕们可是得知了个让人心神摇曳的消息,这醉仙楼的林歪诗不知怎的就开窍了,这冰糖蹄髈足足添了百十条,如此一来,可是让这长安城内的老饕们大可一饱口腹之欲。

    这醉仙楼开窍的消息没几日便传遍了长安城,这城中有人欢喜有人淡然,这世上事多半如此,有些东西你觉得万般好,也有人觉得不好,说不清的。

    长安城东,这片宽阔庄园内的家丁可是无暇惦记那被人尊为人间尚品的冰糖蹄髈,这可是片极尽豪奢的庄园庭院,院后有七层高塔,塔内有奇珍异宝无数,时长有仙鹤口衔草木而来,院前有湖,湖名纳意。

    往日里这纳意湖上风景可是不比那些皇家园林差,纳意湖宽数百丈在湖心正中有一汉白玉镶地圆台,台上有三根白玉石柱,满是麒麟走兽霓凰走蛟栩栩如生眉目须张,着纳意湖水终年不冻,任是寒风刺骨还是白雪皑皑,湖水仍是流淌自若,湖中有锦鲤数千尾,随手撒下一把饵料便有无数锦鲤翻涌而来,跃出水面争抢吃上一口鱼饵细料,景色好不壮观。

    纳意湖旁有近千株粗枝大叶的扶疏蕉,这芭蕉树种类繁多,这扶疏蕉便是其中最优之尚品。

    古人有云:扶疏似树,质则非木,高舒垂荫。

    此言说的便是扶疏蕉,这扶疏蕉在民间可谓是一蕉难求之物,碗口粗的扶疏蕉便价值不菲,而这庄园中光是尺许粗的扶疏蕉便有数百株,其豪奢程度可见一斑。

    “隔窗知夜雨,芭蕉先有声。”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秋风多,雨相和,帘外芭蕉三两窠,夜长人奈何。”

    古往今来,这芭蕉可是文人墨客UU小说浓墨重彩之物,无论是诗道大贤还是诗仙诗圣,对着清雅出尘的芭蕉大多情有独钟,夏日中晚风轻抚便是满耳枝叶摇曳之声,若是赶上个雨天,那更是满目怡然,可听雨打芭蕉,听雨音清脆浑厚,听天地大气雄阔,可谓是静思出神,怡然自得,只要这芭蕉叶子够大,雨音够响,便能托住几十字的意中文墨。

    可如今这纳意湖远不如往日出尘,湖中数千尾锦鲤折了大半,更让人心疼的是湖边近千株粗枝大叶的扶疏蕉尽数碎裂,化为点点残破碎蕉随春风飘散而去,原本出尘入画的纳意湖没了往日盛景。

    这一切还得源于那蛮横而来的黑衣红瞳不速客,若非那人不顾先皇遗墨强闯金府,何至于有这般萧条景象。

    这金家主人又极其看重风水堪舆,这院中一草一木如何摆放,纳意湖中有多少尾锦鲤,纳意湖畔又需有多少株扶疏蕉,如此恢弘的纳意湖不置假山,也都是如此,只为求那虚无缥缈的风雨堪舆。

    纳意湖畔,数十名家奴正抱着一株株扶疏蕉幼树于湖畔忙着栽植,金家大管家金森站在檐下心中掐算着家中扶疏蕉的数量,这大半月时间,金家似疯魔了一般

    铺天盖地的采买扶疏蕉。

    此时正值年关,扶疏蕉本就是一木难求之物,数量又大的吓人,金森跑遍长安也只买回了百十颗成龄的扶疏蕉,扶疏蕉这东西价值不菲,又难伺候的紧,寻常人家极少有栽植的,家中栽植扶疏蕉的大族也多是喜爱这出尘雅物,视若珍宝弥足珍稀,本就不缺银钱自然不愿割爱,便是百十株还是靠着长安金家这面子买来的。

    这百余株扶疏蕉跟这纳意湖畔原本的蕉林比起来可谓是太仓稊米沧海一粟,大管家又连忙散下人马去周边府县大肆采买,半月时间也只带回了五百余株,离原本的九百七十株还差得远。

    更雪上加霜的是此时正值晚冬,天气仍是寒凉,这扶疏蕉生性娇贵,喜温惧冷,加上离土之后诸多的生机都散在了来回的路上,一冷一热之间有数十株弱木受不住折腾枯败而死,让这栽植更为困难。

    以往时,金森还可按照家主吩咐行事,但家主自那日唤来天雷后便未一直闭关不出,这些时日金森来来回回往静堂中送了十余回丹药,可家主仍是不曾出关,这可是急坏了老管家。

    金森在这金家待了十年,十年中一直服侍家主金登云,对于金家一些秘闻心中有数,对于家中那副先皇遗墨心中则更是有数,老家主也是阴阳谶纬八卦六爻出神之人,也正因为先皇哲宗亲访,老家主不得不为这天命真人卜卦,也正因如此,老家主泄了天机,天降灾罚。

    老家主原本膝下有子女四人,三男一女,长子次子皆是死于非命,一人坠入深涧尸骨无存,一人丧于山林野兽之口,子女四人只剩下这兄妹二人,当代家主三少爷金登云幼时经历多次生死攸关之危,光在深山中走失便有三五次,最惊险的一次是落入深涧,家人苦寻三日,连老家主的卦象中都断定这三子丧身虎腹,可谁知那七日后,竟有白虎驮孩童出深山,金登云安然无恙。

    这便是圣天子百灵相助,大将军八面威风吧。

    虽说这三少爷金登云不是圣天子,但最起码也是个有得百灵护佑的天人,这灾祸连连,只至十五岁金登云才算转过运来,气运好了接连好几年也没有危及性命之难,与老家主修习起阴阳谶纬八卦六爻来更是一日千里。

    本以为这金家的天罚算是熬过去了,可谁知在小姐金兮儿十岁时,异象突生,小姐便在青天白日中昏死过去任是如何叫都叫不醒,这一睡便是二十年。

    二十年里,金家小姐金兮儿像是个活死人一般,只是昏睡任是如何拉扯呼喊都无法醒来,这二十年也一直以家主所炼灵丹续命,最近几年,小姐的身体每况愈下,呼吸若发薄弱唯恐性命危殆。

    金家家主金登云不惜倾注心血为小姐炼制还命金丹,这丹以炼了大半年,眼看再有两月时间便要丹成现世了,可那自号轻城子的不速之客霍然闯入金府,与家主交手之时,将家主用以凝聚天地气运整合风水灵气的扶疏蕉林

    尽数毁去,这气运风水对于那金丹炼制极为重要。

    虽说这金森不懂风水堪舆也不明白那灵力气机,但他一届凡夫俗子都能感觉出近日来这府中的变化,原本这纳意湖周围气息雄厚,呼上几口连他这不谙武学的凡夫都感觉出神清气爽来,四肢比起年轻时还要有力几分,可如今这蕉林毁去之后,这府中便和外界差不多了。

    心中知道这蕉林的重要性,金森也顾不得询问家主,便私下做主,将这价格翻上一倍,不管扶疏蕉成龄与否金家照单全收。

    这世间清酒红人面财帛动人心,重金之下这扶疏蕉便似雪片一般飞入金府,粗的细的何等姿态的都有,连那幼苗都有十数株,幼苗也就幼苗,钱财这东西在平时珍贵的紧,若与性命搭上关系后反而不值钱了,金森为了凑齐这九百七十株扶疏蕉可谓是绞尽脑汁。

    前前后后连粗带细收了千余株,除去枯败坏死的幼苗也差不多足可将那蕉林补齐,今日这见蕉林有了点起色,这金家大管家悬了近一月的心也算放下了。

    吱嘎一声轻响。

    金府正堂雕花木门微微开阖,一头戴阴阳发冠身着锦缎白衣的中年男人缓步走出,男人而立之年,面若冠玉,一头黑发被阴阳发冠高高竖起,两鬓有垂发,极其风雅,男人手中掐着几枚古朴铜钱,铜钱随步履起伏传出阵阵金铁碰撞之音,一对丹凤眼,但双眸中满是疲惫神色。

    大管家金森听闻铜钱碰撞声音一愣,刚回过神来连忙转身施礼:“见过家主。”

    大战轻城子吴魁,唤来九天赤雷的长安城金三爷金登云闭关半月有余终是出关了。

    金登云微微颔首算是应下,望着那纳意湖畔重新竖立起的扶疏蕉林,柔声道:“这半月,辛苦了。”

    大管家金森微微摆手,苦涩道:“家主折煞老奴,老奴即为金家人,这一切都是分内之事。”

    金登云似是想起什么,恍然神思,手中铜钱于掌心摆动,铜钱摆弄了几番,金登云微微颔首,呢喃道:“到时候了。”

    “取纸笔来。”

    金登云望着正东方向微微一笑,笑容让人琢磨不出来其中意味。

    大管家金森端出笔墨纸砚,金登云左手持狼毫细笔,在纸上挥挥洒洒,狼毫细笔在金三爷手中似是比长剑还要飘逸几分,狼毫细尖在纸上流转摇曳,似鸾飘凤泊矫若惊龙,一手小楷写的根骨险劲极为传神,世人都知这长安城金登云楪筮谶纬天下无双,可极少人知这金三爷左手挥翰泼墨也是举世少有,堪称大家。

    金登云于纸上刷刷点点连写百余字,又亲手为这封书信填了个信封,上以行书洋溢一句‘太守孙亭儒大人亲启,金家登云敬上。’

    当最后一笔勾勒完成,不等墨迹干涸,便将这书信交于管家,淡然道:

    “将这信送往太守府,务必亲手交于太守。”

98.人间烟火最值得

    金府大管家金森,手持书信出了横亘在城东的宽阔庭院。

    望着身影出了府门,伤病初愈的金登云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地,连连后退三五步才算止住身形,原本倦色的双眸上困意更重,望着那金森离去方向,淡笑道:“这天罚,来得真快。”

    名动天下的长安金三爷喟然长叹,自嘲般笑了笑,似是解脱了一般念叨着:“为哪般,这天地,到底为得是哪般?”

    说罢,金登云强压着倦意,手中铜钱高高抛起,手在空中连结数印,阵阵淡蓝色光辉从铜钱上喷薄而出,向周围四散而去。

    淡蓝色光辉逐渐稀薄到最后薄可不闻,将这占地倾余的金府全然笼罩其中,阵阵肉眼不可见的人间气运从纳意湖中升腾而起,似要逃出这府邸一般,可刚接触那层笼罩穹顶的透明光幕便悄然退避,被那九百七十株扶疏蕉吸纳其中。

    半空中,铜钱微微旋转,阵阵梵音从铜钱中隐隐传出,那一团团肉眼不可见的人间气运缓缓凝聚,化作一条条透明光蛇裹挟着千丝万缕的单薄春风,缓缓汇入院后高塔中。

    绽放淡蓝色光辉的铜钱似是没了灵力支撑一般,纷纷落入金登云掌心,身着白缎锦衣的金三爷凝眸不语,静静地望着那座名为观沧的七层高塔,怔怔出神。

    金府院后这尊观沧塔可谓是冠绝长安,登塔便可尽览长安城,塔高七层,似倒锥耸立又似春笋弥生,独占了这宽阔庭院大半空敞,周身笼罩着丝丝缕缕若有若无的淡薄雾气,偶有斗彩仙鹤口衔草木而来,为这高塔添了几分神仙意味。

    观沧塔高二十丈,通体朱墙丹瓦,塔身雕有矫龙游凤山林走兽大致与纳意湖上石台中的山兽模样相似,雕刻手法极为精绝,似是真有麒麟瑞兽走蛟猛虎跃居其中一般。

    观沧塔成八边形,每一角都是斗拱飞檐,上雕仙鹤腾云成飞举之势,上有金漆,一串金铃垂在仙鹤身下,八角皆是如此,微风袭过,清脆声音不绝于耳。

    层层有匾,层层不同。

    前六层皆为金登云亲手所提,唯独这最顶上一方‘临沧而出沧’的五字匾额出自当朝建阳首阁大学士笃和学首墨太虞之手。

    一层正中一块蓝底竖匾,上书正楷,观沧。

    观沧塔有七层,可谓是这天下藏有谶纬戡舆典籍最多之地,起先三层分别是佛道儒三教秘典,有在世流传也有旷世孤本大多都是重中之重的文墨瑰宝。

    四五两层便满是风水堪舆和阴阳谶纬之册,无论是在这世上消失匿迹数百年的《青囊经》还是被称为理气走势悬空飞星的《大小金锁玉关》,还有那寻龙点穴的《撼龙疑龙》皆在其列,这观沧塔可谓是精尽天下风水戡舆阴阳谶纬。

    观沧塔六层是金登云的丹室,这天下最精丹道者无非道家几门,其中又有内丹与外丹之分但所求所炼大多是金丹,这天下丹道除了道门还有那卢医圣所创医家中的医丹。

    自独尊儒术后,这诸子百家中不少学派销声匿迹,也有不少被先朝的太学国子监和本朝的笃和吸纳其中,这医家便是其中之一,千年来这世间医道大贤灿若繁星,有亲身试毒口尝百草著《本草纲目》的药圣李东璧,也有被人称为仙翁罗浮炼丹的葛抱扑,更有那不愿为官捍着金箍铃钢刀噬骨疗毒的元化公,但其中最为世人熟知的便是那创立圣心谷的药王孙十常。

    这药王孙十常不仅这医道旷铄古今,对着诸家典籍见解更甚,孙药王这一生著有上百卷《千金方》,又为《老》《庄》两本古籍添注疏,可谓是博采众家之长。

    孙十常一生游历于名山大川之间,修行终南、隐居太白、归隐五台,年愈七十,创圣心谷,圣心谷流传一千六百年,世代秉承济世救人之心,谷主又称药王。

    这一千余年,凡是天降大疫酷疾,圣心谷中医者必定现世,济世救人,圣心谷传至此代已近两百代,此代中出了两位熠熠生辉的医家圣手,其一是谷主药王孙白山,一句‘人命至重,有贵千金’震撼天下人心。

    但这第二位,却被世人称作半鬼之人,这人自幼在圣心谷长大,医道造诣比起药王孙白山不让分毫,俨然是一代名医的模样,可正值名动天下之时走入了一条歧途。

    古语有云,是药三分毒。

    并非说着药性毒,而是这是药便有几分偏性,这偏性若是对病症,便不是毒,不对证,便会多少带有负逆,这人便想把药中的复逆参透。

    这人苦悟十年,悟出一条以毒正医的逆峰,以药中毒性治病,以毒攻毒,以毒驱病,也是如此,一代飘逸绝伦风雅潇洒的医道圣手被这逆峰折磨成了一个枯槁如鬼的伛偻男人,但是毒医大成,世人称之为半鬼毒医。

    毒医虽是大成,但为毒医手段太过诡异,被世间不容盖上了顶邪术的帽子,也因此退出圣心谷。

    这天下有人邪,便有人心术更邪,自打这半鬼仙医退出圣心谷后,这世间便冒不出诸多自诩正道的武林豪侠,扯着江湖除害的大旗想乘势而起,但大多都被那半鬼毒医手中枯木杖化为血水,也因此,这半鬼毒医被笃和院收入天玄十首。

    天玄十首第六,半鬼医赵继骨。

    这赵继骨自被江湖人绞杀后便不再以毒医为人治病,也不在世上行走了,终日隐居深山,没了音讯。

    这天地极大,但只要找总会有些踪迹,十数年光景,这赵继骨治好了近百名一心求死的江湖豪侠,世人才为这半鬼医中加了个仙字,尊称为半鬼仙医。

    虽说这毒医称谓改了,但是这半鬼的名号可是改不掉了,世人都传这赵半鬼身高五尺,腰背伛偻如桥,一双眸子因毒物成了灰白色,手中一根枯木杖可是侵染了天下过半毒物,触者血肉便会化成滩滩血水。

    半鬼仙医的性子执拗的紧,非有缘者不医,非濒死者不医,非求死者不医,这人游荡世上,意图效仿圣心谷先祖药王十

    常,游遍这世上的名山大川,故而踪迹成迷。

    这金登云幼时曾与圣心谷药王孙白山修行过半年,半年时间便将孙药王毕生所悟炼丹之法全然学去,融化诸多道门法典,自悟丹道,颇有成绩,药王孙白山戏称,这名动天下的长安城金登云也算是圣心谷的半个衣铂传人。

    观沧塔自六层下全有门窗,透窗便可望尽长安繁华,塔顶与六层皆是密不透光。

    观沧塔六层,与整座观沧的恢弘大气不同,六层极为简洁,四壁皆是素墙,没有大家文墨也没有摆件独座,唯有塔中心处一错金色三足鹤驳古鼎竖立其中,古鼎不过两尺大小通体幽碧色,鼎首有两立耳,上细下圆,鼎腹刻有镂空腾鹤驳蛇图,图中有火光闪烁,鼎下三足,通体笼罩着一层淡蓝色单薄光芒。

    阵阵火光闪耀其中薄薄雾霭自鼎中喷涌摇曳,可无论如何闪耀升腾冲撞流转都无法逃出那层单薄光芒。

    数十缕丝络状的淡薄光蛇从观沧塔外缓缓汇入,凝聚于这尊三足错金鹤驳古鼎中,顷刻间,这鼎中火光大盛,那淡蓝色光幕似是抵挡不住如此火光与雾气,阵阵清香味道随火光终是冲破光芒摇曳而出,转瞬铺满六层观沧塔。

    这尊流传数百年的三足错金鹤驳古鼎中丹火已持续了多半年,这尊三足错金古鼎本是圣心谷孙家不传之物,只因金登云丹道天资谷主孙白山违逆祖规,将这世间少有的炼丹宝物赠予这半个弟子。

    一阵脚步声响起,一身着黑色衣袍长发黑白斑驳的女子从观沧七层走下,女子见那漫天光蛇汇聚于此似是松了口气,一双白皙玉手掐动印决,点点流光于掌心中舞动,笼罩在鼎外单薄光芒缓缓散去,尽数被女子纳在掌心,光芒照亮了这简洁楼梯也照亮了女子面容。

    这女子花信年纪面容清冷,肤光胜雪眉目如画,双目犹似一泓清水足可让人沉溺其中,朱唇未施粉黛却娇艳欲滴,俨然一副人间尤-物的模样,可这般秀艳佳人却顶着一头黑白掺杂斑驳干枯似花甲老人般的黯然长发,极为怪异。

    女子轻咬朱唇似在思衬什么,良久,女子清澈眼眸微微流转,手中印决微微扬起,收纳在掌心中的单薄光幕缓缓升腾,顺着楼梯飘摇而上,钻入了观沧塔顶层,当最后一丝淡蓝光幕升腾而去,女子手中印决散去,似是嗔怒一般望着那尊三足错金鹤驳古鼎。

    观沧塔顶层。

    相比于前五层的满目琳琅和第六层的空旷炼洁这观沧塔顶层可是又多了些人间的烟火气概,一张方桌两盏椅凳,一只泥壶两只粗杯,一盏昏黄灯火,一笼垂帘木床。

    椅凳和茶杯大多都有相似之处,都是一张新一只旧,那椅凳旧的极为沧桑,硬木椅凳被衣袍磨平了棱角,隐隐有两道圆痕深深嵌入硬木凳面,椅凳下的地面更是如此,地面上防潮寒的朱漆脱落殆尽,两道浅痕横在其中。

    若说这顶层中最旧的便要数那张方桌了,硬松木方桌早已破旧斑驳的不成样子,似是在这人世中经历了数十年的熬打,特别靠近旧椅这侧,已经凹进去两个浅坑,此处似乎与这极尽长安富贵奢华的金家挂不起什么联系。

    垂帘木床中隐约可见一女子酣睡在其中,呼吸匀称,胸膛起伏极有度。

    此地竟有些烟火的不像塔中,更像一间供凡人酣眠的栖居之所,先不说配不配得上这观沧的恢弘大气,光说此地能担得起那塔顶上悬着的那块有笃和学首当世文圣亲笔所写就得匾额么?

    那块寥寥五字‘临沧而出沧’的顶匾,是足可让天下儒学仕子趋之若鹜疯癫成魔的学首亲笔,就这般随意?

    此地离海且有些距离,登塔以观沧海有些难为人意,就算登塔,这塔中无门无窗无台,从何而观?

    若把这沧,当做沧桑,反倒通顺了许多。

    这人世沧桑世事沧桑,从大往小了去,这苦是沧桑,累也是沧桑。

    此地,临沧而出沧,临世又出世,这般下来,倒是通透了不少。

    这一层层塔基更像是一道道天堑,将这冠绝长安的观沧塔依次分为仙人,天人,凡人。

    那五层藏书好比这九天之上的仙人,容纳了反复千年的精华记忆,和成千上万令人心动的光点,似乎得上一件,便是极了不起。

    第六层丹房好比世间脱凡入圣的天人,不求旁物,一心一意,悟道也好参禅也罢,动辄一人,去辄一人,无牵无挂,出尘了凡。

    而这塔顶居室,就好像人间的凡人,有喜怒哀愁,有人间烟火,有世态百味,有生老病死,有人衣食起居,也有人蓦然沉睡。

    这可能便是人间烟火气吧,因为看似最平凡的东西,有时便是一汪汪让人沉浸思虑的清水,便是一件件扣动人心的趣事,是咿呀孩提或是而立不惑,是庸庸碌碌又或是出将入相,其中故事可能是大相径庭,又可能是大不一样,但思来想去,可能就是那句,

    人间烟火最值得。

    这对于塔外人来说这最不值钱的便是塔顶这人间烟火,那五层仙界一层天界每一样都是让人视若疯狂的珍宝,唯独这顶层的人间味道,不值一提。

    可这毫不值钱的人间烟火却凌驾在天人与仙人之上,高居于此高卧于此,可能对着塔中人来说,此地,便是这塔中最贵重的天宫灵阙吧?

    阵阵淡蓝色光芒从楼梯处升腾而来,在这满是人间烟火气的塔顶微微一滞,缓缓注入那躺在垂帘木床中深深昏眠的女子体内,那女子身躯微微颤栗,但仍未醒来。

    脚步声音迭起,那一头斑驳长发的美艳女子款步上楼,望着那昏睡女子痴痴一笑,而后极为轻车熟路的坐进那只破旧椅凳,双臂极自然的攀在那破旧方桌的浅坑中,一双似水眸子微微闭合,悠悠睡去。

    用他的话说,她不爱动。

    用她的话说,她不想动。

    观沧塔中,那只三足错金鹤驳古鼎中火光蓦然升腾,阵

    阵光蛇自塔外而来,缓缓汇入塔中,阵阵清香弥漫而出,时隔大半个月,一切,又重新回到了往日一般。

    长安城,太守府。

    一拎着雕花食盒的小书童快步向那座散着熠熠国威的太守府衙,书童身着浅蓝色文裳,内衬白皂衣,头戴学冠约莫十六七岁,长相白净,带着些许机灵模样。

    这春冬交替之际,天气仍是寒凉,便是如此寒凉这小书童额间以见点点汗水,小书童拎起沾上些许油渍的袍袖胡乱抹去额间汗水,打量着天色心中慌忙的紧。

    这书童叫十六,是个穷苦孤儿,姓氏早就忘了,三岁便进了府,别看这名字起的失水准,那可是老家主年轻时亲自给起的,老家主是谁?老家主那可是通了天的人物,当朝一品太保,门下省匡相,先前的建阳首阁大学士,孙勤阳孙太保,那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

    虽说十六这名字是因为他三岁入府时连吃了十六个饺子,那时老家主老当益壮心情好的紧,见这孩子有趣随口起的,虽说是随口,那也是老家主给起的不是?常人哪有这个福分能让如此大贤起名字。

    孙十六就这样成了少爷孙亭儒的书童,从少爷苦读陪到了做官,从一任府尹做到了如今长安太守,这十六也算是跟着这孙家嫡长孙辗转多地。

    这长安是一郡之都会,城安郡郡守衙门坐落于此,虽说自家只是个四品太守,可分量比那邛州经略使还要重上几分,在先前府城时,全是一帮庸人,不知道自家老爷的能耐,这长安城倒有不少明眼人,一听说是自家老爷赴任太守,恨不得出城好几十里去摆长亭迎贵人。

    想到此处,小书童神情不禁得意了几分。

    自打赴任以来,来巴结老爷的全是大官,别看老爷只是四品,但门外候着的正三品从三品可谓是不计其数,特别是那肥硕如猪的从三品城安郡盐运使祝洪,更是殷切的紧,日日候在府门外,任是老爷衣食行都要陪衬着已尽心力。

    早中晚三顿往府中送吃食,自家老爷不爱吃那些街面上的油腻菜品,所以这吃食通常都被十六他们几个下人分食了,别说,这厮肥硕对于这口腹之欲真是极有研究,送来的菜品多半不错,特别是那冰糖蹄髈,果真是好吃的紧,小十六就吃了一口,便记了好久。

    虽说自家老爷不爱吃那些油腻菜品,但是老爷对这醉仙楼的酸梅汤汁情有独钟,此时尚属寒冷时节,喝着沁凉的汤液多半有些不适,但像老爷这些文人大多都爱服石养性。

    这文人从古至今便有些爱好,有人爱那断袖龙阳之癖,也有人喜欢这服石养性,起初时,文人服寒食散,服用之借药石之效让求身躯强健,在房事之时也有些底气和劲头,久而久之这服石便成了文人修身养性之物。

    饮寒水寒食穿寒衣眠寒卧,成了一代文人的风骨,可是这寒食散中多为燥烈剧毒之药,服久了,难免积毒成疾,轻者麻痒疼痛,重者体生痈疮。

    眼看这寒食散毒性候发,又有人往寒食散中添了丹砂、石钟乳、石胆、曾青等十数种药石,以求中和毒性,衍生出“五石更生散”“五石护命散”等诸多分枝,只为修身养性。

    老爷孙亭儒倒不是那般风靡,平日也只是偶尔服些顺气的更生散,不至于麻痒疼痛,但免不了身体燥热,特别是这春冬交接之时,燥热的更为严重,此时饮下几杯沁凉的酸梅汤汁可是极为舒爽。

    这不,今日老爷又犯了身体燥热的毛病,便吩咐自己去买些酸梅汤汁,刚至醉仙楼,那林掌柜见是孙太守家的书童,热情的紧,强拉硬拽的为小十六上了一盅冰糖蹄髈。

    嘿,老话说的好,宰相门前三品官,他这小书童也有让人巴结的时候,本来是怕误了老爷的事,推脱了几次,可那蹄髈刚一端上来,小书童便再也说不出不字了,只求能快些吃完,别耽误老爷的酸梅汤汁。

    可任凭这小十六如何狼吞虎咽这时间过的总是飞快,眼看要误了老爷的酸梅汤汁小书童也来不及与林掌柜道谢,知会了一声便急急忙忙往回跑,虽说这一路上跑的乏累了些,但是能吃上如此味道也不算不得亏,还剩下十多枚铜钱,这下小十六可是能趁着老爷午睡出去偷吃几个糖人了。

    这些时日老爷说来也怪,自打那日炸雷之后老爷便不去那金府等候了,终日不声不响得待在书房内,不知在干些什么,半月前,日皇都太和城送来封家主亲笔家书,这取书信的事自然落在了小十六身上。

    小书童从那驿丞邮子手中接过信便觉得不对,那信封上是家主孙翊笔迹不假,写得是也是‘父孙翊留。’可小十六在一眼便认出那信绝不是出自家主孙翊之手。

    小十六在孙家待了十五年,虽然一直服侍老爷,但心思机灵的紧,家主孙翊的字好看不假,但从不用细毫,最主要的是,这信上所用的墨沁过润梦香。

    孙家上下七十余口,唯有老家主当朝匡相孙勤阳孙太保所用文墨浸润梦香,小十六心中明白的紧,但是这糊涂可是多过明白,老家主要写家书,为何要以家主之名冒替?

    其中因果孙十六想了多日也想不出来,自那封家书到后,自家老爷日日神思紧绷,终日带在书房中奋笔疾书,连圣上晋选秀女之事都托与盐运使祝洪,这一下长安城内的大小官员可是眼红得紧,谁也没想到这等事竟落在了那祝胖子身上。

    但是他孙十六知道,这祝盐运就是运气好了些,若是那日是张胖子李胖子王胖子守在门外,这活计便被别人领走了,眼看离衙门不足三十步,小书童算是松了口气,缓了缓脚步。

    可是这步履刚一停下,便听衙门口一管家打扮的中年男人手持信封,恭声道:“金家家主金登云,有亲笔信呈送太守孙大人。”

    小十六呼出口气,自顾自的呢喃道:“这几日,我家老爷光接信了。”

    月夜,一阵冲天血腥气喷薄而出。

99.山鬼不解意

    这乾元的邛州可称得上是人杰地灵,净是些山高海阔的波壮地界,那占据东海之滨的瀚海郡,将十三朝皇都长安城囊括其中的城安郡,还有这毗邻乾元屋脊可仰望泰岳岱山的宗岳郡,可谓是郡郡灵秀,地地险要。

    邛州,宗岳郡。

    有一名为汵县的小城与宗岳郡都会岱安城东西相望,汵县地势极窄城内不过数万百姓,县下只有三五村寨,称做一县都有些不负实名。

    汵县。

    庆岁已过十余日,还有个三五日方至上元灯会,过了上元后,这年算是过完了,汵县大多都是些世代务农的庄稼人,一年到头来春种秋收任是炎炎夏日也许担着些肥水为那田地滋养一番,如今这漫漫冬日,算是这些田地和佃户修生养息的时日。

    这一年到头,人求天庄稼求地,只为了多产上三五车粮食,能卖个高价也好能图个口腹也罢,好不容易到了冬天不似那般乏累劳苦了,可安安心心休息上他大两月再图来年的风调雨顺。

    对于这食不求精脍不求细的庄稼人来说,这年节算是一年中最喜乐的时节,平日里不敢吃的酒肉也积攒的差不多了,只为这庆岁来回这月余时间,可了劲的撒欢,听着窗外的寒冬雪意,在房里围着火炉,打上几张桥牌喝上几杯暖酒,就算是这人间欢乐了。

    时下这年节过的差不多了,这汵县百姓更为珍稀着余下不多的喜乐光景,尽情地享乐,要不然这过了上元灯会便又要开始这属于凡间的枯味生活了。

    眼看便至上元灯会了,这汵县中的大门大户已经挂起了彩灯,在门前院中竖起数根粗枝壮木,将红纸扎成的红彩宫灯挂跃其上,灯上大多都是些吉庆图案,为了给明年挑起个好彩头。

    虽说这汵县城内已经有些许喜庆光点,但大多都是些质地粗糙的试灯,上好的红彩宫灯得等到灯会当天才舍得拿出点燃,等到灯会当天这全城烛光摇曳灯彩通明极其壮阔。

    到时不光这满城烛火,还有那舞龙舞狮,高跷秧歌,数十身穿大红头戴娃娃面具的婆子老汉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这汵县城中悬挂红彩宫灯的大门大户不少,但大多都是些粗劣灯彩,若说此时这满城之中红彩宫灯最秀美艳丽者莫非这城东王财主家。

    寻常人家灯会时才舍得拿出来的兽彩灯早就被这王家挑在灯杆上燃起彩烛了,这王财主家可是这汵县数一数二的富户,家中良田上千亩,一年到头光靠着王家田地吃饭的佃户就有百十来人,大家大户过这庆岁更要有大家的人的排场。

    彩灯旱船元宵一样都不可少,这王家老爷也是个豪爽性子,这等求彩头的事更是追求的紧,自己一人便包了半个汵县的红彩宫灯,那红纸锦布竹骨彩檐成车成车的往府里拉,那会唱秧歌跑旱船的江湖戏班请了十多台,就是要在元宵灯会上热闹一番。

    都已是如此排场了那元宵更不用说了,王财主自年前便放出消息要为这天地添上几分热闹,这半城人的元宵全包了,灯会那夜无论穷富,自会有元宵送上门。

    其实这王财主也有私心,也想借着这机会为自己积上几分福报,若是这仗义爽利让天上的神仙知道了不也能庇佑自己一番不是?

    说起那庇佑也算不得什么过分要求,这王财主年过四十,光在这汵县来说,这王家家财就是活到一百岁也足吃足用,这长寿不长寿王财主可是没什么想法,活一天便多得一天,追求那长寿何用,也不习武也不参道,这王财主可是清闲得紧。

    这王家如今事事都好,风调雨顺,唯独是这财齐人不齐,这王财主年过四十膝下只有一女,女儿今年刚至桃李年纪尚未婚配,一提起这事,王财主心中可是郁结的紧。

    娶妻生子,生儿嫁女,这天下婚配之事,无论什么时候那都是娶媳妇人家的开心喜乐,嫁女者心有戚戚,这养了二十余年的掌上明珠便要出自家门入别家门,日后说不准是吃苦受累还是安乐享福,这父母心中总会泛起嘀咕。

    特别是这王家,人世不过百年,这王财主夫妇俩再活也就是这常人年岁,这自己百年之后,这万贯家财便要落到外姓人手中,自己这辈无人传宗借代断了香火不说,这辛辛苦苦攒下的家业也有付之东流,王财主心中不服。

    只希望这天上的神仙老爷知道自己这一颗苦心赏下个男丁,好为王家续些香火,便因此,不惜散财求福。

    这老爷吩咐下来,家中的奴仆院工便是累折了腰也不敢有怨言,数十名男丁正在一进院子内借着灯杆上的灯光编织彩灯呢,满地的竹骨彩檐,满地的红纸锦布,还有数百盏已经成型的彩灯堆垒在角落中,只等三五日后便要燃上烛火,摇曳在灯市中了。

    入夜,天穹中乌云滚滚,将那皓月与繁星尽数掩去光辉,这王家一进院子中除了灯杆上那盏摇曳烛火再无其余光亮。

    数十个粗壮汉子忙活的热火朝天满耳的嘈杂说闹之音,一阵寒风掠过,一身着紫色衣衫的年轻男子踏着寒风,纵身跃上王家墙头,男子弱冠年纪,面容极为俊逸,身高七尺,身上宽袍紫衣隐隐有几道黑纹,头戴紫色发冠,一双眉目似女子般轻柔婉转,眼角涂着女子粉黛,以紫胭勾勒了一对丹凤眸子,看着那数十名粗糙汉子柔柔一笑,极其阴柔邪魅。

    半空中寒风再起,邪魅男子衣衫微抖隐匿在月色之中,往后堂飘去毫无声息。

    这上元灯会最少不了的东西便是元宵了,以糯米粉裹上糖丸佐以果仁,揉捏成浑-圆形状,入汤锅沸住或是油锅烹炸均可,出锅后浑-圆软糯,似天上月台,取其团圆之意。

    王家二进院子厢房中,灯火通明,十数名女婢丫鬟围坐其中,一个个拇指大小的莹白圆球从这一双双女子纤手中跳跃而出。

    两名身着粉色衣衫的妙龄女婢正端着两大盘方才包好的元宵走出厢房,要送去厢厨统一存放以备三五日后的灯节统一煮熟,送至各家。

    那身着黑紫衣衫的邪魅男子从二进院子墙头悄然飘下,紫色金纹靴踩在地上毫无声音,黑紫衣衫后襟顺下两条紫金色后摆托曳在地上,迎着寒风快步走至二人身后,一双白皙修长的手掌悄然搭在两名女婢后心位置,那两名女婢竟然无感觉,仍谈笑着前行。

    邪魅男子便如此托举着二人后心走了十余步,见两人还未有所反应似是有些腻了,俊逸面孔

    出现在两名女婢中间,黑紫双唇微启,手上结结实实搭在两人身上,柔声道:

    “两位姐姐。”

    “啊?!”

    两名妙龄女婢听闻声音回头看去,只见一俊逸面孔离自己极近,不由得惊呼一声,还未等说话,那阴邪男子邪魅一笑,双手劲风骤然鼓荡,阵阵劲风透过女婢前胸,在这粉色衣衫上炸出两个拳头大小的血窟窿,鲜血喷溅而出,染红了那两盘方才包好的元宵,两具尸体缓缓倒在地上,数百颗血元宵四散滚落。

    “出声,就不美了。”

    紫衣男子越过二人尸首进了后堂,轻柔嗓音再次响起。

    三进院子东有一跨院,小院幽静,一入院子便可见丛丛花草,可惜,如今春冬交接之际仍花草早已熬不住冬日枯萎殆尽了,花丛正对这一间正房,正房打理的极为干净,一尘不沾,隐隐有脂粉香气从房中传出似是间女子闺房,紫衣男子望着那间女子闺房邪魅一笑,身形再度消失。

    这俨然是间少女闺房,轻罗幔帐锦被暖裳,一妙龄女子正躺在幔帐中酣眠,琼鼻轻动,阵阵温热香气自少女口鼻之间喷涌而出,少女秀眉冷骨,肤白似雪又似凝脂美玉,朱唇轻启似梦中去了琼瑶仙池一般香甜软腻,身着一袭白纱陇袍将少女身段衬托的淋漓极致。

    这温暖闺房中不知从何处吹进一阵寒风,一声极其细微的声响起落的工夫,一身着黑紫衣衫的邪魅男人出现在闺房中,极其随意的坐在檀木方桌前,轻轻拾起一只沾染女子唇上胭脂的茶盏放在口鼻之前,轻轻嗅着那少女芳香。

    这阵寒风似是扰了少女仙梦,少女臻眉微蹙但仍未醒来,邪魅男子深深的嗅了一口茶盏上的女子脂粉,一双紫胭勾勒出的丹凤眼微微闭合,似是极其享受的长舒了口气。

    这呼气声算是将幔帐中的少女拖出了梦境,少女似梦似醒的嘤咛了一声,悠悠醒转过来,紫衣男人听闻少女声响俊逸脸上噙着笑意,一阵轻咳声响彻闺房,方桌上的烛火陡然燃起,阵阵灯火将这闺房彻底照亮。

    “谁?!”

    少女猛然坐起,睡眼朦胧的望着那坐在房中的紫衣男子,一只手刚想拉起锦被护在胸前,邪魅男人指尖轻晃,一阵劲力自指尖激荡而出,落在落在少女胸前,少女似是被人封住穴道一般,动弹不得,全身上下唯有头部尚可活动。

    少女极为恐慌颤声说道:“你要干什么?!”

    说完便要大喊呼救,紫衣男子身形微动,看不见如何动作便坐在女子床边,与少女一尺之隔。

    “出声,就不美了。”

    男人又说了一句方才在院中所说的言语,修长指头轻轻点在少女耳后,一阵无力感从少女心头升腾而起,声音细弱蚊蝇,想喊都拿不出力气。

    邪魅男人将少女重新放平,一把掀去盖在少女身上的锦被,一具仅着白纱陇袍的少女躯体漏出模样,纤细腰肢白皙**和那两朵含苞待放的雏荷在白纱陇袍下若隐若现,少女脸庞似夕阳下的晚云,绯红点点。

    少女嗓音细弱蚊蝇,哀求道:“我求你别,要多少钱我爹都会给你。”

    “钱财,岂不是很无趣?”

    紫衣男子邪魅一笑,一只修长手掌缓缓搭上少女玉足,指尖轻轻划过少女如玉般的肌肤。

    少女脸上似是有火升腾一般,火红转瞬燃遍了少女双颊,自双颊起至耳后,全是绯红片片,少女紧咬牙关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紫衣男子手掌贪婪的划过少女玉足,寸寸上移,指尖掠过少女小腿,仍是不停。

    少女身上似有鹅毛拂过一般轻痒,少女心头有鹿撞,脸色涨红的少女强忍着心头那混账思绪冷哼一声,微微张嘴,皓齿咬住肉舌,便要咬舌自尽。

    紫衣男子微微摇头,白皙手掌轻轻拍在少女腿上,劲力自少女双腿传遍全身,少女唯一能动的头部也失去了控制,无论是少女如何用力,那劲力都像是泥牛入海一般没了踪迹,叩在舌尖的皓齿也动弹不得。

    男子脸上笑意未停,丝毫没有因为这女子要咬舌自尽而坏了兴致,修长指尖仍是寸寸上移,划过少女如玉般的大腿,纤细腰肢,平坦小腹,最后掠过那对含苞待放的雏荷。

    少女桃花眸子紧紧闭合泪痕喷涌而出,口中呜呜低鸣,似哭喊又似哀求。

    “出声,就不美了。”

    紫衣男人第三次重复这句话,伸手点在少女咽喉,把这少女最后一丝悲鸣的权利也尽数抹杀,少女杏目圆张,满是泪痕的双眸瞪着那紫衣男人。

    邪魅男人的手指并未因为那对待放的雏荷而多做逗留,只是一掠而过,手指继续上移,划过锁骨落在少女白皙的脖颈的上,男人伸手感觉着那少女脖颈的柔嫩触感,一阵心神荡漾。

    男人把玩了一阵少女脖颈,指尖再次上移划过少女下颚,最后落在那那双朱唇上,男人饶有兴致的将少女叩在舌尖的皓齿缓缓推开,见那雀舌上已有了牙印,心疼道:“不疼么?”

    将那柔软雀舌推回口中,男人脸上的邪异表情终是有了改变,长叹一声,呢喃道:“可惜了。”

    少女双目极为惊慌,一双星眸满是水气,似是乞求一般望着那男人,可那紫衣男人却未像想象一般干出那摧花的畜生事,而是有些遗憾神色伸手搭住了少女如葱般的小拇指上。

    这一刻,时光像是静止了一般,男子似在犹豫,思绪在脑中翻腾了许多的来回,终是松开少女小拇指,一双手掌轻轻握住了少女如玉的脖颈,微微颔首,双唇印在少女额间,似是离别般呢喃道:

    “你好幸运。”

    说罢,男人眼神霍然冷冽,握住少女脖颈的手掌猛然发力,一道内劲透掌而出,涌进了少女脖颈将少女脖颈内的血肉咽喉尽数斩断,少女星眸睁得老大,转瞬便没了生机,连鲜血都未留出一滴,唯有脖颈两侧上有两个淤青斑点。

    紫衣男人将那少女小指折下,用这女子枕边手帕包住了那鲜血淋漓的指头,衣袍挥动,消失在这间闺房内。

    反观这王家正房可就不如这般寂静了,王财主夫妇二人已经就寝,阵阵酣鸣声反复响起,正在夫妻二人酣睡之时,一阵寒风卷起,将那雕花木门猛然吹开,阵阵凛冽寒风自屋外汹涌而来,正酣睡在笼床中的中年男人被这寒风惊醒,刚坐起身还未说话,只见一紫

    衣身形出现眼前。

    紫衣男人仍是邪魅笑意,单手抓住王财主下颚,顺势一提,将那满脸油腻的中年头颅活活拔出身体,鲜血和数根满是鲜血的血肉组织与身躯分离开来,鲜血喷溅而出,溅了王夫人一脸,王夫人猛然惊醒,可还未说话,那邪魅男人微微一笑,单手扬起以两指为刀,以指尖重重劈王夫人额头,那中年女子人头猛然炸裂,死相比起王财主来还要凄惨。

    邪魅男人见着血腥场面满意一笑,脚尖点起,身形后移,再次消失在这迷茫黑夜中。

    二进院子,那间灯火通明的厢房中时不时传出女子莺燕的笑声,对于这些丫鬟婢女来说这活虽是乏累,但人多干起来总有些苦中作乐的话题,是谁家的爷们俊俏或是哪家老汉戴了顶绿帽都是这些妇人的嬉笑谈资。

    一些上了年纪的女婢偶尔也会有些跨越羞耻的脸红话题,本就是如狼似虎的年纪见得多了懂得也就多了,提起来也算是津津乐道的经验之谈,有些妙龄女子听闻那些脸红之语心中难免有些赧颜的羞涩,可便是赧颜羞涩,心中也颇感好奇。

    提着人头的紫衣男人飘然落在二进院子,踩着那两具死相凄惨的女尸缓缓停了脚步,听闻那厢房中莺莺燕燕之声不断,男子柔柔一笑,衣袍一挥,卷起一阵寒风,将那厢房内的灯火全然吹灭,身形一闪,冲门而入。

    一进院子中,二十多名粗壮汉子忙活的正起劲,那角落中挤挤插插最少堆了三五百只红彩宫灯,这一进与二进差不多,也是热火朝天,其中嬉笑怒骂都有,有笑骂也有夸赞女子身躯风韵的浪荡言辞。

    一而立年的青壮汉子干起活来最为卖力,满头都是黄豆大的汗粒,索性便将穿在外的冬衣褪去,只穿内衬的中衣,这三十出头正是火力旺盛的年龄,此时虽说有些寒冷但是架不住爷们体格好不是?

    莫名一阵寒风吹过,那青壮汉子微微一颤,打了个喷嚏,搓着鼻子道:“他娘的,今天怎么净刮阴风”

    边上关系交好的粗蛮汉子调笑道:“屁的阴风,我看你老李就是在你家那娘们肚皮上趴多了,虚了!”

    二十多人一同哄笑,一堆粗壮汉子,在一块总逃不了如此嬉闹。

    老李也不生气,眉头一挑,神气道:“就老子这体格,三五个小娘子都招架不住。”

    话音刚落,从二进院子中传来一阵撞门声。

    一众汉子听闻不禁起哄道:“这些笨手笨脚的娘们,干个活像要拆房子似的。”

    老李回头望了望那二进院子,调笑道:“咋了?把孩子掉地上了?”

    一帮粗蛮汉子不免又是一阵哄笑,可笑声刚落,一阵凄惨的女子叫声从二进传出,原本还在哄笑的粗蛮汉子们一愣,面面相觑,又呼喊道:“咋了?”

    连着呼喊了好几声没人应答,一众汉子不禁皱起眉来,手中扎灯的活计也停了下来,一脸犹疑的往二进院子方向缓缓靠拢,一群汉子刚至门口,便瞧见一身着紫衣相貌颇为俊逸的年轻公子走出二进,手中……手中拎着一颗鲜血淋漓的人头。

    那人头,正是自家老爷?!

    “啊?!”

    一众汉子忍不住一阵惊呼,阵阵凉意自后脊梁升腾而起,阵阵惧意涌上心头。

    “嘘。”

    紫衣男人邪魅一笑,伸手在嘴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还不等一众汉子反应过来,手中人头高高扔起,紫色衣袍一挥,一阵劲风自衣袍中喷涌而出,将那二十余名雄壮汉子身形吹了个趔趄。

    紫衣男人脸上笑容更重,身形激射而出,修长手掌五指成爪,暴起探出直指扎入那老李前胸,那青壮汉子的胸膛似是块豆腐一般极其脆弱,一捅就破,修长手掌从胸前入,从身后出,汉子老李不敢置信的望着自己胸前那支手臂。

    手掌猛然从汉子胸膛中拔出,只见那修长手掌中掐着一颗鲜血淋漓的人心,人心仍在掌中跳动,滴滴鲜血从男人手掌流下,紫衣男人见那鲜血双眼极为兴奋,舔舐了一口手臂上的鲜血,那身着中衣的青壮汉子轰然一声栽倒在地,鲜血自胸前的血窟窿流淌而出。

    离门最近的一名年轻男子亲眼看见了这惊悚一幕,哀嚎一声便要逃离这片修罗场,紫衣男人眉头一挑,手中人心激射而出,直直砸向那年轻男子后脑,一声轻响,那男子头颅与那鲜活人心一同化为阵阵碎肉,喷溅而出。

    紫衣男人身形再动,轻轻扶住两人头颅,手中劲力鼓荡,两颗人头似是两颗熟透了的西瓜,轰然炸裂,红白之物溅落满地,邪魅男人仍是不停,矮身躲过那飞溅而出的污秽之物,五指轰然探出,五指似是五柄钢刀,直直扎入一人脖颈,一沉手腕,在那人胸前留下五道鲜血淋漓的伤痕。

    略微躬身向一侧连退数步,一脚踩着那人双脚,单臂绕到那人身后,猛然拢回发力,那汉子被拦腰截断,紫衣男人单臂拢回之势不停,轻轻落在身侧一人前胸,掌心发力,那汉子近两百斤重的结实汉子,轰然炸裂,筋骨尽碎。

    那紫衣汉子在一进院子中翻腾了数息时间,便有十余名汉子化为团团血肉炸裂开来,当最后两人被那紫衣汉子托着头颅撞在一处,这院子中又多了两枚碎裂的人头,坚硬的人头在哪紫衣男人手中脆的似夏日中的瓜果,一触即碎。

    当最后两具无头尸首倒下,那王家财主的头颅刚好落下,紫衣男人一跃而起,将那灯杆上的兽彩灯踢到一旁,将那颗鲜血淋漓的人头,挂在了灯杆上。

    当一切尘埃落定,在这汵县富甲一方的王家,无一个活口。

    紫衣男人脸上仍有些意犹未尽,将起初舔舐进嘴的血液啐出,满脸厌恶的低声道:“这恶臭的男人。”

    说罢,男人便要离开,可刚一抬腿似是想起了什么,望着那满地死尸思衬了良久,拿起一颗还算完整的人头在地上涂抹了一番,看着那满地血迹,紫衣男人扔下了个心满意足的诡异笑容。

    一道紫色身影跃上墙头,消失在迷茫黑夜中。

    这在汵县翻滚了一夜的乌云终是消散,皓月缓缓露出身姿,阵阵月光铺满天地,借月光看去,那王家一进院子中,赫然有一幅用鲜血绘画出的山鬼图。

    山鬼图极为恐怖。

    而山鬼图旁,则是二十多堆极为惨烈的碎肉。

    更为恐怖。

100.人间世道,江湖世道

    离上元灯会越来越近,在富贵人家来讲如今仍在年里,可这年节之事放在穷苦人家来言不过三两日的热闹,在这寒苦日子中挑出几天算得上喜庆的日夜就算是过年庆岁了,家中无粮无钱的穷苦人便需要早早的干上些苦累活计,图个饱腹,竭力的不让自己饿死,这汵县中便不乏这般的穷苦人。

    “有入冬储菜的卖嘞。”

    “新鲜冬菜了卖嘞。”

    日出极冬,天色还未大亮,隐隐约约有些雾气,远方天穹还不真切,汵县城东,一身形伛偻的花甲老汉正挑着两只破旧箩筐摇曳在街面上,箩筐中横横竖竖摆放了三五棵带着冰碴的昏黄白菜。

    这汵县自古便有储存冬菜的习惯,在秋高气爽时采买上百十斤的萝卜白菜趁着隆冬雪意来临,将这秋菜储在家里,靠着天气能多存上些时日,入冬后从用时找出一颗也算是这冬日中极为新鲜的味道。

    虽说这冬菜家家都会存上些,也保不齐秋日中存少了或是这冬日里吃的多了,家中缺菜时便会出门买上几颗,可如今正值年节,家家户户中那酒肉荤腥都吃不完,哪有人来买这破烂冬菜。

    但也没有办法,这世上不知有多少穷人穷到没了无计可施束手无策,只能熬着日子,算着年头,这花甲老汉便是这般,老汉穷苦的紧无儿无女,年迈如斯出去讨生活也无人用,家中有三亩菜地,这老汉便在夏日中种些应季的蔬菜,平日中挑担走街赚取些糊口的散碎钱。

    可是这人那上了年岁不比年轻人,走上几步就呼哧带喘难免就要歇歇,这平日中就是勉强糊口,这如今更是如此,年节时分家中柴米全都使得一干二净,老汉为了不冻死便将这仅剩的几颗冬菜拿出换些银钱,可是喊了一个早上连个知会的人的都没有,骂倒是挨了不少。

    可也是,眼看这年节过完,一年中能懒散的日子也就这几日,好不容易能睡上个不计时间的安稳觉,便被这老汉的吆喝扰了清梦,怎能不恼火。

    老汉也不顾上心酸了,只想着熬到上元,到时来这王财主家多说些好话,让人家多施舍几碗元宵,能多吃上几天,待到春暖再想别的办法。

    这王财主为了求子大肆散财之事,汵县人人皆知,今日这卖菜老汉也主要是为了来这王员外家碰碰运气,说不定这王员外为了求子大发善心赏自己几枚铜钱便能活下去了。

    想到此处,老汉的心头又有了些许盼头,脚下也多了些气力,挑着扁担往王家走,这一路上接连歇了好几气才算走到王家宅院,这天上雾气昭昭,老汉上了年纪眼睛早就不中用了,隐隐约约望去这王家怎么挂了个奇怪的宫灯。

    黑乎乎不说,还滴了当啷的,说圆不圆说扁不扁,这他娘的有钱人就是有钱人,换着法的玩乐,老汉自叹一声,后悔这年轻时光顾着败家玩闹,没多干些活计攒些银钱,老了老了落了这么个光景。

    眼看离王家还有三五十丈,卖菜老汉喊得更为卖力,脚下步子也走的极缓,就为了把这王家人惊醒,好出来赏自己些银钱,老汉脸憋的通红,嗓子都喊劈了,仍是不停。

    “有入冬储菜的卖嘞。”

    “有入冬储菜的卖嘞。”

    老汉越走越近,见那王

    家大门仍是紧闭心中更为着急,顾不得嗓子,清了清嗓子铆足了气力,嘶喊了一句:“有入冬……嗯?”

    老汉喊到一半,不禁一阵迟疑,伸出满是冻疮寒伤的手揉了揉自己眼睛,努力的让自己看清楚些,又往前迈了几步,老汉眉头紧紧骤起,眯眼望向那宽阔的王家宅院,看了好一会才分辨出那灯杆上挂的是何物。

    看清了的老汉自顾自的嘟囔道:“这王家,怎么不挂灯笼挂起了人头。”

    老汉一边嘟囔一边往前走了两步,突然,老汉回过味来,惊恐喊道:“人头?!”

    卖菜老汉眼睛瞪得老大,肩上的扁担掉落在地,连滚带爬的往后退去,惊慌失措的呼喊着:“杀人了,杀人了!”

    平日里走起路来慢慢腾腾的花甲老汉此时兔子都是他孙子,脚下步子飞快,呼喊声响彻汵县,那老汉裤子肉眼可见的湿了一大片,还冒着腾腾雾气。

    对于这街面上的百姓来说,卖菜没人看,但是这杀人,可就有不少人想看了,不少正酣眠的魁梧汉子听闻那老头所喊,悠悠醒转,趁着脖子往外打量着怎么回事。

    便是如此,这汵县,今日无人睡得安稳。

    正午,汵县县衙。

    这王家死人的消息被一裤子湿润的花甲老汉传到县衙,知县吴大人昨日饮酒待醉今日还未睡醒便被那老汉呼喊声惊醒,那老汉说完始末缘由之后还非要在县衙赖上顿饭才罢休,可是让这吴老爷极其心烦。

    县衙书房。

    知县吴老爷头疼难忍,极为用力的揉搓着自己的太阳穴,这头疼分三层,头一层是昨日的酒,二一层那是杀人逆案,三一层便是那胡搅蛮缠的花甲老汉了。

    挺好个年节,圣上又要选秀,选秀的八字又极为特殊,这周边府县中只有自己这汵县有一女子,这若是真被选上了也是个功绩不是,但眼看着刚要转运,这城中便出了个杀人的逆案,死的还是个财主,这就更难办了。

    这一个上午了,师爷前去勘踩凶场还未回来,知县吴大人不禁苦叹一声,暗骂一句废物。

    “报!!”

    书房外传来师爷嘶喊的声音,声音极为慌张,那文人出身的师爷竟顾不得礼仪章法,直直闯进书房,脸色惨白如纸,身着文裳上挂着斑斑点点的水渍,嘴角胡须上也全是污秽之物,晨起时吃的碎米和菜叶都在其中,一进来便慌慌张张的颤声道:“老爷,大事不好了。”

    吴大人生来喜净,对那些脏腻污秽之物极为厌恶,微微侧脸不在看那令人作呕的中年书生,厉声道:“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师爷连喘了好几口粗气,才算把这心神稳住,双手仍是惨白不止,作揖道:“回老爷,城东王财主家,满门被屠,死者不是四十六人就是四十九人。”

    吴大人一听火冒三丈,拍桌喝道,“混账,堂堂朝廷差官,怎么能这般玩忽,连死者人数都对不上?”

    师爷听闻老爷震怒,撩袍跪倒在地,连连叩首:“小人冤枉,并非小人不尽心力,只是这王家人死相太过惨烈,除了王家小姐,满门没有一具全尸,光一个前院就全是残肢碎肉,足足收起来近千斤残破血肉,衙中三名衙役受不住如此摄人场景,

    昏死过去,至今未醒。”

    知县吴大人,猛然站起,惊问道:“谁干的?”

    师爷带着哭腔,“应当是江湖武人。”

    “现场可留下痕迹?”

    师爷欲言又止:“有……”

    吴知县有些不耐烦,“说。”

    “王家院中有一副山鬼图,好似,好似三十年前的四大凶魁所为……”

    “四大凶魁?”吴知县喃喃自语一屁股坐回椅凳中,眼睛连眨了数下,缓缓叹气道道:“起来吧,即是瞒不住便把这事报给府尹衙门,江湖武人以武犯禁,尚不至于殃及池鱼。”

    师爷起身应道:“诺。”

    吴知县有气无力的挥了挥手,“顺便把那应试的秀女表也报上去。”

    师爷一脸为难神色,“大人,这恐怕报不了。”

    “嗯?”

    “那八字应和的秀女便是王家小姐,也死了。”

    安州,简阳府。

    这安州地属乾元屋脊,州内分三郡,除了那北上的安瑞郡毗邻大金,余下这两郡都算是风气祥和之地。

    这隶属于同津郡中的简阳府也是如此,乃是同津郡城前往羽水江渡口咽喉之道,府城内繁华,从这简阳府通过的百姓便不计其数,街面上繁华就是这事,人流多了,这买卖铺户的生意便更好,这百姓也就更富庶。

    午后,这刚过了正午饭食的光景,这简阳府中攒动的人流渐渐平稳了不少,简阳南门,一家挑着幌子的二荤铺锅烧叮当乱响,店家小二吆喝之声不断。

    二荤铺内的吃食多半是充饥的饭食,偶尔也会有些简单溜炒,没有什么精致雅美的酒席菜肴,来这吃饭的人多半是为了饱腹充饥,今日这二荤铺中便多了一对衙役打扮的差官模样。

    头戴大帽一身青,不是衙役就是兵。

    二人独占了张最大的八仙桌,这二人官帽斜戴,腰间官刀有意无意的放在桌上似是为了震慑这周围行路的穷苦百姓,一脚踩在条凳上,蛮横的紧,面前摆着完烂肉面,嘴里不清不楚的叫骂着,似在埋怨这天地没给哥俩一份好差事,也埋怨这铺主不开眼不知给爷爷多上些肉菜。

    城门处,两匹北地骏马奔腾而来,马上一青衣女子一黑衣男子,青衣女子容貌极美背着一六尺紫檀木匣,黑衣男子腰悬火红短匕满身是血,眼神冰冷摄人,两匹马尾处各驮着昏死过去一名年轻男子,一人白衣一人麻衣,二人满身血痕泥印掺杂其中狼狈的紧。

    二荤铺中衙役差人被那马蹄声音引去目光,其中一人微微侧头,出声提醒道:“满身是血。”

    另一人不耐烦的扫了一眼,懒散说道:“是就是呗。”

    “不管?”

    “要管你管,老子可不敢管。”那不耐烦差人冷哼一声,继续说道,“一看就是江湖武人,这世道,谁敢江湖人?弄好了打骂你一顿,弄不好连命都没咯。”

    说罢,那差人眉锋一挑,冲二荤铺铺主叫骂道:“狗日的李老头,不知给官爷多上份酱肉?”

    简阳府,城南。

    在句句人间嘈杂中,昏迷不醒的陈长歌与韩元虎被驮进了城中。

第一卷 三尺动天下 101.女子本弱,为母则刚

    简阳府东街有间开了二十多年的青济堂,是间破败医倌,始终是那一间小门脸,一排破药柜,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医倌,二十多年终是如此。

    老医倌姓华,本就是安州人士,起初时在同津,后来举家搬到了简阳府,年过半百,医术极为高超,在这简阳府也算是有几分人间清福,周遭百姓都尊上一句华医公,膝下一子孝顺的紧,如说这唯一不得意便是家中有个出了名的悍妻。

    老医倌年轻时爱喝酒,可从医不比其他,手指尖一抖便是一条人命,华医倌便割爱把酒戒了,如今这平日里最大的爱好便是听上两首关曲,可惜啊,家中那老妇人一千一百个不许。

    言说那唱关曲的都是年轻女子,说不上那句便把这老东西的魂勾去了,一听说那华医倌往戏园里扎,那老妇人便要拎着婆母娘给的家法,不顾着人多人少,也不顾上了年岁人该有的体面稳重,强横拧着那年过半百老人的耳朵拉回家中。

    起初几次,老医倌要面子,哪怕回家跪那洗衣搓凿的木板也要在外面像模像样骂上那婆娘几句,老妇人也是脾气倔强之人,三两次便把这老医倌的面子折了个干干净净。

    而后这老妇人也不爱在外面于这老医倌多嘴,直接拿出过世婆婆留下的家法,说是家法不如说是根涂了朱漆的棒槌,按寻常人家来说婆母娘多会向自己儿子,可这华家不同,在老妇人刚进门时还未过世的婆母娘便苦口婆心的教导儿媳,这女子一生不容易,可不能再被那狼心狗肺的爷们欺负了。

    如此,这条涂了朱红大漆的棒槌可是吓唬住了华家两代爷们,这华医倌的独子还未婚配,若是在娶上个刚强些的女子,这家法还能再传几辈,这华医倌孝顺的紧,见那母亲留下的家法便不敢在跟妻子还嘴,任打任骂任凭了丢面子。

    这戏园是去不上了,老医倌便在这青济堂中摆了张摇椅,趁着天气和暖了半坐半躺,自己嘴里哼哼唧唧唱着那曲圣关已斋的传世关曲,也算是悠然自得了些。

    寻常时日老医倌都爱捧着紫砂手壶,壶中冲泡上一捏明前的碧螺春,冷时,就借着那壶上暖意,暖暖这双久经风霜却挽了无数性命的枯槁手掌,渴了便饮上一口暖茶,暖心暖胃。

    可华医倌今日不同,原本手中的紫砂手壶换成了包叮当作响的钱袋,听着钱袋里碰撞声音,差不离有个三五两,对着老医倌来说,这三五两可算上大钱了。

    这华医倌医术出众,特别是这行针推拿气血,更称得上一绝,靠着这手艺将这门脸翻上三五倍都算不得问题,可是这老医倌脾气乖张的紧,不收徒不雇人,这小小的青济堂全靠这医倌一人忙趁着,倒不是这医倌抠门,按着华老头的话来说,没有缘分。

    啥是缘分?那父子之间的缘分可是大过天。

    至亲者不过父母妻儿,但这华医倌的医术可是连独子都未传,对于这事,惧怕娘子可算冠绝这老医倌可是阵阵有词,说什么那庸子便不是学医的料,就是勉强学会也他娘的是个庸医,老子把这医道牌子打的这么响亮,日后定然会有人往这青济堂来。

    寻常小病还算可以凑活,若是何等大病入了这庸医手还不如直接找块阴凉地方躺下等死算球,为了这人间性命还有那卢医老祖创下的医家典范,说甚都不能让那庸子糟蹋了去。

    老医倌不学道,但偶尔也翻翻典籍诗册啥的,这事便像那道门吕祖爷说的那般什么什么誓不传,哦哦,对,不遇同人誓不传!

    因此这青济堂一天到晚也只有老医倌一人,老医倌过得极其自在,平日里偷偷跑去听戏这小门脸也不关门也不上锁,也不

    怕那贼人偷这医馆药材,更不怕那坏心人对着药柜中的草药做什么手脚,他华医倌这一生竟跟这草药打交道,任是那草药枯干从何等样子从眼前一过便知长了几个春秋,闻上一闻便知这草药出自何地,自然不怕有那坏心眼前来捣乱。

    此时华医倌正躺在自家医倌中这摇椅上哼鸣着关曲,满是褶皱的双眼微微抬起,望着门上冲内的匾额和那对‘但愿世上无疾苦,宁可架上药生尘’门联,神气一笑。

    寻常铺户那匾额和横联恨不得摆到街面上去,闹得满城人皆知才好,可这青济堂不同,匾额对联全都是冲着堂内,外面空无一物,这事可是奇怪的紧,这一年下来不知有多少人拙眼人问着老医倌缘由。

    起初时老医倌还愿意与人讲解一番,在之后冷哼一声便算过了,这其中也算不上什么道理,与那门联上所写差不多,这医者救死扶伤仁心父母,不盼着世人生疾染病,这不是买卖,这是救命。

    也因此,老医倌从不把这青济堂当买卖做,不当买卖做便不设匾额,匾额设在堂内,也是想病者拎药走时知道手中这药出自何方,这便是老医倌执拗的道理。

    “华医公,诊脉。”

    一道年轻男音蓦然响起,昏昏欲睡的华医倌听闻是个年轻男人嗓音,躺在摇椅上的衰老身躯挣扎着坐起,时才脸上的悠然自得全然消失不见,苍老双眉微微蹙起,如临大敌似的睁开眼睛,打量着站在门外的男人身影。

    华医倌连眨了好几下眼,看清了那来人模样,长舒了口气,缓缓躺回原处,不言不语。

    来人是个年轻书生打扮,脸色惨白时不时还有咳嗽几声,以为这老医倌没听清,又问道:“华医倌,请为小生诊脉。”

    “去去去,诊个屁。”

    老医倌不耐烦的骂道。

    “一个风寒有什么好诊的,拐弯向东走,三百二十步,有家泰仁堂,抓三两柴胡一两黄连,温水煎服。”

    老医倌眼也不睁,连连说了一通,便继续摇晃起身形。

    书生一愣,“柴胡黄连你这没有?”

    华医倌不客气的骂道:“这酸书生磨牙的紧,老夫这药是救人命的,你一个伤寒霜疾凑什么热闹,去去去,别耽误老夫晒太阳。”

    这华医倌为何脾气乖张,便在这此处,这来人诊脉求医不是大病难疾老医倌从来不伸手,将这方子于抓药的地方也一同告诉去,他可不爱受这份累,这华医倌在这简阳府可是出了名的非大病不医,非穷苦不医,若是拿不出银钱抓药诊病,赊欠也就赊欠了。

    老医倌望着那书生离去,缓缓的松了口气,呢喃道:“他娘的,吓老夫一跳。”

    说罢,华医倌紧了紧手中的钱袋,两三日前,这华医倌正如往常一般倒在摇椅上昏昏欲睡,门外传来阵阵粗气声音,声音越靠越近,老医倌依旧是眼也不睁,骂了句有屁就放。

    可谁知那呼吸越来越近,老医倌一睁眼便瞧见一满身是血的黑衣男子快步走来,腰间那火红匕首已经出了鞘,还未等老医倌反应过来,那冰冷匕首以及架在脖子上,那年轻男子也不说话,拎起一旁的药囊拉起这老头便走。

    老头心里一愣一愣的,这厮吃错什么药,真把老子当成黄花大姑娘了,抢亲抢到医倌来了?

    那黑衣男人连托带拽,将这老医倌拖到不远处的胡家老店,那胡家老店的店小二嘴张的老大,一脸震惊的望着那年轻男子和那年迈医倌,那黑衣男子才跟店小二问出城中那家医馆最好,万没想到这黑衣男子竟真将那畏惧婆娘的老医倌找来了,但把这找换成抢好像更为贴切些。

    客店二楼,老医倌被塞进一间客房内,打眼就是一身着青衣的年轻女子,那女娃极为美艳,还不等老医倌心神荡漾便瞧见那床上两滩如死肉般的躯体,老医倌这才回过神来。

    这二人俨然是受了极为严重的内伤,穿麻衣那男人伤及五脏,那白衣男人五脏还好些,但劲力损了筋骨,导致淤血堵住心脉命悬一线。

    老医倌顾不得在意那黑衣男人的无理,为二人推拿一番气血,又喂了几丸丹药,忙活个满头是汗才算将二人从鬼门关前拉回,在反观那黑衣男人,像是生怕这面前的老医倌不给这二人治病一般,倚着房门瘫坐在地上,鲜血弥散了一地,四肢无力的散在两侧,但手中仍是死死攥着一把火红匕首,双眼满是鲜红血丝,气息越发微弱。

    老医倌又气又恼,这厮伤也极重,可便是如此,还记挂他人,可真是个榆木脑袋,冲那倔强男人没好气的说了一句:“再有一炷香的时间,元化公在世都救不了你。”

    那青衣丫头神色哽咽,伸手夺下那火红匕首,这老医倌才敢上前,那黑衣男人伤的更重,身上三五道剑伤,一身气血流了大半,老医倌这一辈子第一次打眼,这厮莫说一炷香,再有半柱香便要命染黄泉了。

    两个多时辰,华医倌才算将三人身上伤势处理了个差不离,他不知这三人是谁,也不知这三人为何拼命,不知这三人的故事是义气是豪气还是怄气,临走时,那青衣女子连作三揖,将这包银钱塞到医倌手中。

    别说,那青衣女子不错,屁,把老夫当成什么人了?老夫是说那女娃医道根骨不错,也因此,老医倌现在一听男人声音便极为恐慌,恐慌是恐慌,但华老翁心中正琢磨用着以手中银钱趁着家中母老虎不注意去听上几耳关曲,这曲子久了不停,馋的紧。

    “老先生……”

    一道柔弱的女子声音将老医倌拉出思绪,只见一名怀抱婴儿的瘦弱女人站在青济堂前,欲言又止。

    年轻母亲脸色涨红,咬着牙说道:“先生,可有能催奶的草药?我身子虚,孩子吃不饱。”

    老医倌识得那女子,是个年轻寡妇可怜的紧,不知老天爷为何对她这女子这般狠厉,丈夫早丧,家中田地被债主抢掠一空,这人世中,只有她和那怀中的孩子相依为命。

    富人在深山老林有棍棒棍棒打不散无义亲朋。

    穷人在十字街头耍十把钢钩钩不着亲人骨肉。

    老医倌一愣,“产后无奶本是体虚,吃些下奶肉食即可,不必吃药。”

    年轻母亲赧颜一笑,“知道知道,家中贫苦食不来肉味,只求先生给我开些催奶草药,伤身体不怕,只要能留我儿一条性命即可。”

    老医倌听闻又是一愣,不禁苦笑一声,没有理会那怀抱婴儿的年轻母亲,呆呆的望着那天穹,手中掂量着那袋银钱的重量,蓦然深思。

    年轻女子以为这医倌要钱,连连点头,从怀中掏出几枚铜钱:“银子我有……”

    老医倌微微摇头,手中那包准备听曲的银钱轻轻抛出,稳稳落在女子掌心的铜钱上,呢喃道:“去吧,先喂孩子。”

    年轻女子听闻那钱袋中的银钱声音,眼圈瞬间泛红,强压的哭意瞬间迸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首。

    “去吧。”

    老医倌和蔼一笑,眼中有光影升腾,望着那年轻母亲离去的背影,老医倌眼圈微微湿润,呢喃道: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

    (今日母亲节,特意加了这么一块,祝天下所有母亲,节日快乐。)

第一卷 三尺动天下 102.世人不问原因

    简阳府,胡家老店。

    相比于正月里的大多日子,今日天气阴沉的紧,阵阵冷风呼啸在街上,卷起行人慌张的步履。

    店主东胡老汉身穿一件皮氅双手插在袍袖里,听着门外呼啸的寒风不由自主的往皮氅里缩了缩身子,靠在柜上斜瞥着那斑驳的枯木楼梯恍然神思。

    店小二满仓也差不多如此,双手叉在胸前,呆愣愣的望着那悄无声息的客店二楼。

    “店家,还有客房么?”一书生打扮的年轻仕子于店门外轻声问道。

    见那一主一仆置若罔闻,不禁又问:“店家?”

    店小二满仓这才反应过来,连说了好几句哦,赔笑道:“客官,小店今日客满了,您寻别家吧。”

    “怪事,这客店如此清净,怎会没有空房。”

    那书生离去时仍传来丝丝缕缕的疑问声音。

    店小二满仓听闻不禁苦笑,呢喃道:“我也觉得怪事。”

    店主东胡老汉这才有了反应,年过半百的魁梧老汉打量着天色,嘁然道:“满仓,该给二楼这客人送饭了。”

    年轻伙计听闻这话,脑袋摇晃的似拨浪鼓一般,“掌柜的,还是您去吧,我可不敢,那姑奶奶太吓人。”

    胡老汉挑眉骂道:“嘿,你这混账东西,哪有伙计歇着掌柜干活的道理?”

    小伙计脸色扭曲成一团,主仆二人相视一眼,均是苦涩一笑。

    简阳府东街这家名为胡家老店的客店开了足有二十年,这二十年中形形色色的客人见了不少,山南海北打把式卖艺的都待过不少,可像如此这般蛮横的客人还是头一回见。

    两日前,不知从何处来了这几位凶神,为首是位穿青衣的美艳姑娘,小伙计满仓正是弱冠懵懂的年纪,刚想搭话便看见身后跟着一黑衣男人,黑衣男人浑身是血双眼血红极为骇人,也不言语,抬手之间激射出一把匕首,重重钉入柜台之中。

    扔下三五两银子说了句包了,便开始往楼上抬人,前前后后抬上两具不知是死是活的烂肉,而后便把那怕婆娘的华医倌‘请’了进来,他娘的,那华医倌挨他婆娘棒槌的时候脸色也没有那般苍白啊。

    而后这两日便再无人下楼,起初时吩咐一天三顿饭食,如今又加了几碗稀粥。

    车船店脚牙,无罪也可杀。

    年轻小伙计迎来送往多了难免嘴碎,惹人心烦,这店小二满仓便是如此,送饭时见是那美艳女子出来接物心里欢喜的紧,可还没等欢喜言语,那姑奶奶便从腰间抽出长剑,死死的架在小伙计脖颈上,让小伙计把这饭菜粥水全尝一遍,等了一炷香见小伙计无恙,才放着伙计下楼。

    那一炷香工夫可是把小伙计吓得寒毛卓竖,死活不肯再去送饭,可掌柜的也怕,小伙计只能忍着惧意又去了几趟,原本想着那长剑看多了就不害怕了,可是那冰凉剑锋刚一搭上皮肉,小伙计就感觉这凉气遍布全

    身,极为惊恐。

    胡家老店二楼。

    一间靠东的房间内,一青衣女子枕着玉腕倚靠在方桌上浅眠休憩,女子面容冷艳,此时闭目更是有几分不近人世的清冷出尘,女子看似极为乏累,花容极为憔悴,此时浅浅睡去,但也清晰感觉到这女子心神紧绷,玉臂上的凌丝披帛随呼吸微微起伏。

    原本宽敞的房间此时显得有些促狭,除去这浅眠的青衣女子,笼床上并排躺着两名年轻男人,一旁角落中铺着一面竹席,竹席上来来回回铺着三五床棉被,一身着黑衣的年轻男人躺在其中,房间最远处,长剑短刀匕首木匣极为随意的堆垒在一起。

    “呼……”

    躺在床上的白衣男子眉头微蹙,无边无际的昏沉无力直冲男人脑海,四肢满是刺痛感觉,周身经络层层阻斥感,微微运气便觉得有剧痛冲煞心神,男人忍着剧痛以灵气强行将冲破那层层叠叠的阻斥关隘,让灵力再次灌输四肢,那种剧痛才微微缓解。

    男人艰难的揉搓着昏沉无力的额头,缓缓睁眼望着那陌生的笼床不由得一愣,紧接着幕幕回忆从脑海中浮现,陈长歌不禁苦笑,挣扎着坐起身筋骨之间的摩擦声音接连不断的响起,还不等舒展筋骨,视线便与方桌前的青衣女子相融。

    “醒了。”

    田白意朱唇轻启,一双美眸中满是倦色。

    陈长歌望着那美人倦色,不禁长叹:“辛苦了。”

    田白意柳眉微蹙,“这是什么歪理,你们险些因我丧命,反倒我辛苦?”

    白衣男子沉心静气翻身下地,双足刚一挨地便是一阵钻心疼痛,虽然心中已经做好了剧痛袭来的准备,但也不免一声沉吟,陈长歌强忍着那窒息的疼痛连迈了几步。

    嗓音挤开疼痛,迟缓开口:“这世上人多事更多,哪有那么多人去在乎原因?”

    田白意看那男人死扛的样子,不禁莞尔,“你也不在乎?”

    “我不也是这世上人?”白衣少年似是呢喃一般反问了一句。

    陈长歌默默感受着体内的变化,那日与那粗蛮汉子交战之时劲力反噬太过严重,那借势春风又将心力灵力全然透支,劲力自四肢入五脏,气血倒涌加上灯灭油枯,体内应当是比一塌糊涂还要一塌糊涂,可如今看来,情况并谈不上糟糕,经络中的淤血未曾堆垒积淀,经络尚未受损,便留不下什么不可磨灭的病根。

    四肢中受挫的筋骨也有药力滋养,陈长歌自幼与白衣师傅一同温读典籍,三教九流都会有所涉猎,加上这记忆力上佳,所以对于百家典籍世间繁杂也算所有认知,他读过元化公的《青囊》读过东壁先生的《百草》,自知那病痛瘀血不会自己消失,眼下这状况分明是有名医救治,算得上有惊但好在无险。

    这便是交手后的区别,为何有人受伤后会便在体内埋下隐疾,日久了影响境界修为,而有人则是以战养战越是死战便越强,习武之事在

    调理,急中有缓,缓中又急才是正途,一味只求高远便是那句欲速则不达的道理。

    两天未合眼的青衣女子被那刚刚醒转的白衣男人赶去休息,由这白衣男人守在二人身旁。

    陈长歌盘坐于房间内吐纳生息调理气机,但不敢入定太深,生怕那两人再有些骇人状况。

    在同津官道上,陈长歌算是把气海九宫压榨的一干二净,一丝一毫的气机都不放过,全然融于枪尖呼啸奔袭向那北邙雄武汉子,如今匮乏的气海迎来了第一缕新鲜灵力,九宫之中隐隐有沸腾的势头,这灵力入体还未待上一息便被全身经络贪婪的分食殆尽。

    这番死战有利有弊,弊者便是这参合录刚入二层不久,被邋遢师傅捶打了一月余积实的灵力被如此过度消耗。

    但利便是那在羽水江上以诗通神,偶然参悟出的天道借势更加熟稔,从起初时江心上偶然借势江水,再到官道借势春风,这种玄之又玄的感觉越发熟悉,也因如此,陈长歌对于这周围空中弥漫的灵力也变得更为敏感。

    起先时,陈长歌感觉这空气中的灵力极为模糊,虽是庞大但驳杂极多,入体后全然需要依靠参合录筛选杂驳,选优弃劣,再以优者通行经络滋养窍穴。

    而如今,陈长歌似是有种错觉,他似乎可以感觉到空气中的灵力犹如实质一般,依稀可辨别其大小形状,可直接选取精纯灵力鲸吞入体内,虽说体积不如之前庞大,但其中气机精炼杂驳甚少,雄厚绵长比起原先强的可不是一星半点。

    陈长歌越是吐纳这种感觉便越发清晰,虽说吸五吐一的吐纳法门与之前相比并无变化,但现如今这一番吐纳中的灵力蕴含比之前浑厚了不少,十日前刚能一气行二十六穴参合二层好似又有隐约添了两穴。

    十多次反复间,原本已经干涸见底的气海又荡漾了些许,这种恢复速度可是以前望尘莫及的,陈长歌心间渐渐闪过些许明悟。

    老话说一口吃不成个胖子,任是在如何天资峻拔的不凡之辈也不能一口吃成个天人,就好比两人都是同样的境界修为,一次所能吐纳的灵力是差不多的,可能多些但并不夸张。

    即是数量体积一样,那能分出高下的便是其中的精纯质量,一口九分和一口五分的质量可是云泥之差,时间久了积累起来便是高低立见的差距。

    陈长歌心中感觉越发强烈,便越发有意控制自己每次吐纳的灵力体积,将吐纳的速度放到极慢极慢,似是个挑食孩童一般,面对满席酒菜只挑其中那些精致可口的饭菜入口,其余一律舍弃。

    陈长歌则更甚,像是个更为挑剔的孩子,任凭在精致饭菜都只吃一小口,只选取空中最为精纯的灵力缓缓吞入腹中,细嚼慢咽,不慌不忙,把这口雄厚精纯的珍馐彻底嚼碎才再次起筷,让这精纯灵力在体内生根发芽遍布周身后,等把这挑选食物的本事练得炉火纯青后,食欲再逐渐增大。

第一卷 三尺动天下 103.证道不为天地,为蝼蚁,为人

    又两个时辰,陈长歌一直沉浸在这种状态中只选取最为精纯雄厚的灵力,进益极为显著,这吐纳之机从一小口变成了一大口,每次吐纳的精纯灵力可达到半数以上,但显然离满口雄厚还有些距离。

    修炼这事差不多就是这般,起初时候进益极快,但一旦达到某种程度,在想进益就极为困难,这种感觉就是瓶颈,面对瓶颈,不得其法时称得上举步维艰。

    不光是修炼,这世上大多事都是如此,起初时能容纳的东西定然是最多的,但久而久之,发现无甚增长时不是已经大成,而是眼界到了瓶颈,若能在瓶颈中找到机会,突破自己,那便是一日千里的进益。

    武道修炼之事,看似意境和大道更为重要,但抛去所有,其中最为重要的便是灵力,若无灵力支撑,何谈那剑意剑道,何谈那天人气象。

    这便是儒家荀圣所注《荀子·天论》中所言的‘积硅步至千里,积涓流成江海。’

    又两个时辰,陈长歌匮乏的气海有了往日的模样,比起老和尚捶打压砸出的灵力还要精纯几分,每一次吐纳都有些许灵力散于四肢,四肢百骸满是和煦暖意,原本受创的筋骨在药力与灵力的滋养下缓缓愈合,筋络窍穴满是温热涨意隐隐有扩展之意,极为舒爽。

    如今看下来,这陈长歌百里挑一采光剖璞的蹊径有了眉目,看似自筑樊笼高垒舍近求远的谬途轻阙,有了让人意想不到的收获。

    这一战虽说把性命全然寄于长枪之中,不计生死的搏命相抗,也算是因祸得福。

    时间便这样匆匆而过,天空中那轮喷薄金阳渐渐蒙上了斑斑橘红,金阳至皓月,皓月又至金阳。

    一昼夜的时间便这样度过,简阳府胡家老店这二楼落针可闻,门前放着三大张榆木托盘,盘中尽是已经冰冷的饭食。

    二楼这般寂静,可一楼却满是心惊胆战。

    这一昼夜可是把店主东胡老汉折腾够呛,平日中都是饭食送至楼上,由小伙计试毒,半个时辰后把残羹取回,可如今这三大盘饭菜送上去,那姑奶奶可是都一口没动。

    让老汉泛起了嘀咕,来来回回俯在楼梯上张望了十多趟,壮着胆子秉着气踏上两阶楼梯便不敢再往上走生怕那长剑匕首伸出让这老店主身首异处,抻着脖子眺望二楼光景,可任是脖子抻断了看见得也仍是三张冷菜,其余寂静如野。

    又是一次失望而归,老店主哭丧着脸身形缓缓挪下楼梯,脚尖翘的老高,丝毫不敢发出声音惊扰了几位凶神恶煞的客人。

    店小二满仓见掌柜的下楼,一脸希冀的凑上前,小声嘀咕道:“咋样?”

    中年店主微微摇了摇头,咂摸着嘴唇,提议道:“要不你进去看看?”

    小伙计往后退了好几步,脑袋摇晃的起劲,俨然一副你在说我就要跑的架势,“我可不敢,那姑奶奶的长剑你是没见过,就我这体格扛不住一剑就要去西天朝拜我佛了。”

    一听这话胡老汉来了火气,瞪眼道:“嘿,狗日的满仓,拿了老子的

    银钱不卖力?”

    小伙计微微耸肩,死猪不怕开水烫道,“那也不能因为这银钱丢了性命不是?”

    小伙计眼睛打转,“掌柜的,按我说不行报官算了,这江湖武人可不是咱们能招惹起的。”

    胡老汉回头望了望那二楼方向,叹气道:“我何曾不想,可这几位要钱给钱不打不骂除了脾气暴躁点你拿什么告人家?”

    胡掌柜顿了顿,继续说道:“再者言,如今这世道你看不出来?咱们不敢惹江湖武人,官府就敢了?这简阳府来的武人不止他们几人吧?犯奸坐科的有伤人性命的也有,有几人敢报官?”

    “就光说前年城北那清泉坊,就因一句怠慢,掌柜账房跑堂三条人命便那么没了,那三颗满是鲜血的人头轱辘起来,比入了夏的西瓜还不值钱。”

    “有百姓报了官,那官府去了不也一样连个屁都不敢放么?像模像样带着几个衙役,到人家跟前连个大气都不敢喘,生怕那武人爷爷动了火气把这自己这几个人也一同砍了去。”

    “求爷爷告奶奶似的商量人家去趟县衙,人家大刀一扬差人便没了言辞,任由人家离去。”

    “你感觉那三五名衙役拿不下那一名江湖武人么?”

    说道此处,胡老汉似是来了火气,破口骂道:“狗屁!”

    “都他娘的怕那大刀落在身上,当官的护着乌纱,当差的护着人头,谁都不敢上前去,谁都不敢触武人的霉头。”

    “动辄端着乾元律,擎着柄官刀,看似王威赫赫的唬人架势,但其中除了平头百姓又能吓唬住谁?”

    老汉脸上愤懑神色更重,似是平日被这些衙役兵丁欺辱的甚了,气愤道:“这帮狗日的官差,吃喝玩乐他们一个顶两个,平日里跟着百姓铺户作威作福,一个不舒心便要锁着你去大堂审问你一番,轻则挨几下拳脚,重了便是那十几二十杀威棍。”

    “临了临了还得给你扣上一个大不敬的罪名,你挨了打受了屈得连哭带嚎把祖宗牌位老母幼子都搬出来,求着人家官老爷放你一条生路,这他娘的是什么世道?”

    “这世道要是这般,我也让我儿子习武去,他娘的,习武之后差不敢打官不敢判,比他娘的皇帝都神气。”

    店小二满仓听闻那胡掌柜那般涉及官府天子的放荡言辞生怕惹来祸患,回头打量门外人流,小心翼翼的将店门闭合,脸色惨白道:“掌柜的掌柜的,可不敢乱说啊,这话若被官差听了去可是要杀头的。”

    胡老汉嗤笑一声,讥讽道:“官差?他们谁敢来我这老店?我这店里住着江湖武人,这帮孙子一听江湖武人吓得屁滚尿流,谁敢多言语?”

    “狗日的武人,狗日的朝廷。”

    “对于这些江湖武人来说,王朝律法皇家铁则都他娘的不如一张擦屁股纸重要,那官刀怎样,衙役又如何,不都是个凡夫俗子么,拳头不如人硬,手腕不如人结实,用什么压着人家?就用那顶写着王法的官帽?”

    “这天下规则始终是给咱们凡人定

    得,那些武人富人谁在乎过王朝怎么管?以前王朝强横时可能无人敢违逆,如今王朝自顾不暇,还指望用那纸公文限制旁人?”

    “这世道平头百姓就是低人好几等,要拳头没拳头,要权利没权利,人家能无视王法国威,普通百姓你无视一个试试?那可真他娘的是试试就逝世。”

    “所以说啊,这世道求谁都不如求自己,小门小户去求官府,官府琢磨的是怎么在你身上扣出油水,大门大户到了官府便是官府敬着他们。”

    胡老汉似是把这多年下来积攒的胸臆全然拖出,似是任命一般叹气道:“嘿,咱们这普通百姓,就消停趴着吧,哪颗大树倒了都能砸死一片咱们这种蝼蚁,咱们这种蝼蚁死了,都不如那官老爷掉一根头发丝儿疼。”

    “店家此言不妥。”

    自掌柜的胡老汉抒发胸臆之后,这胡家老店落针可闻,主仆二人都是恍然神思的呆愣模样,就在如此寂静之时,一阵男人浑厚嗓音响彻堂内。

    老掌柜和小伙计听闻这话均是身躯一颤,脸上瞬间便了颜色,冷汗层层叠叠,转过头,见一袭白衣上满是血迹泥痕的年轻公子立在二楼楼梯处,拱手而言。

    胡老汉以为是自己这放肆言辞惹得客人不悦,脸色如白纸,抖如筛糠,强忍着心头跪下的冲动,颤声告罪道:“小老儿罪该万死,话语之中冲撞了客官,还望客官恕罪,恕罪啊。”

    说罢老店主还不忘扇自己几个响亮耳光,以表悔恨之心,那年轻伙计脸色差不多也是这般,但并未言语,偷偷往后蹭了几步,显然是见那白衣公子动手便要夺门而去奔逃性命。

    陈长歌将二人动作看在眼中,不敢下楼生怕再将二人惊吓,连连拱手道:“店主休惊,店主休惊。”

    陈长歌将这老汉胸臆全然听在耳中,起初时,那三两凡人胸臆只是让人胸中涨闷气结,越往后退,便越觉得惊涛骇浪如雷贯耳。

    白衣男人深施一礼,“在下只觉店主东所言不妥,若以这世间若如此下去,还有何道理可言?”

    “这武道便是这人违背律法的宝具金匙?”

    “身傍武艺便可凌驾法度,草菅人命?”

    “那朝廷因人武艺便要退避三尺?”

    “这寻常人命,便要比这草芥蝼蚁还要若不可闻?”

    “这世间,就该如此?”

    陈长歌心中波涛起伏,越说越觉得血气涌上双目。

    “如此?是何道理?”

    官府就只知恃强凌弱,只知护住那顶乌纱?

    习武之人便可为非作歹,便可伤人性命,便可凌驾于法度,便可凌驾于天地,那如此,这武习的什么用?

    陈长歌越说,越是无力感觉。

    但他总觉得世间道理不该如此,若是如此,他这天道,不如不求。

    天道,不是为天证道,而是为人证道,既为这天下百姓证道,也为天下蝼蚁证道。

    但,这世道已然如此,世人也已经习惯。

第一卷 三尺动天下 104.道不行,乘桴浮于海

    习惯?

    那不行。

    陈长歌心中闪过一道莫名声音。

    以天成的话讲,若真放任这世间如此,妄为男儿血性。

    修天道,便是要参悟这世间万物,天道借势便是如此,需应和世间道理,但如今连这等道理都可堂而皇之在这天下生辉,何谈天道?

    这几句言辞炸在胡老汉心头似是比打雷还要响上几分,年过五十的老汉突然有些霍然开朗的感觉,听闻那年轻公子所言心中的思绪被彻底牵动。

    在他心中记恨惧怕了二十余年的武人模样似乎有些改变,若这江湖人都如这公子所说一般,这天下,便安稳了吧?

    汉子脑中不断重复着那公子所言的‘就该如此?是何道理?’胡老汉只觉脑袋一热,平日里不敢说的话竟然脱口而出:

    “如今世道就是这般道理,你又能如何?”

    起初小伙计满仓心中也有震耳欲聋的风雷之音,可听闻掌柜的那不知死活的言语后心中瞬间冰凉,心中不禁暗骂着平日里莽莽撞撞的魁梧老汉,为何这般求死?

    任是那公子言辞震耳,可终究是江湖武人,会被你这穷乡僻壤的蝼蚁沙虫质问?

    陈长歌只觉得满腔热血背那汉子一语带入冰窟,浑身森然,面对这一语似是比起那北邙魁梧汉子手中的长刀更要无力。

    是啊,这世间风气岂是他一人可改?又岂是他一人可为?

    可,就要如此了么?

    正值陈长歌如坠冰窖之际,抹抹光彩蓦然升腾在陈长歌脑海中,那光彩淡淡散去,闪露出一间极为熟悉的破庙。

    破庙中,张白僧与名十岁孩童共读一本后世诗典,其中有一首连名字都没有的小诗,那稚嫩孩童正咂摸其中一句‘天若无霜雪,青松不如草。地若无山川,何人重平道。’可是年幼孩童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其中道理。

    在孩童眼中那世间最为文雅的白衣师傅寥寥数语便将孩童心中疑问全然抹去。

    世间那么多容易事、如意事?

    苍天倘若尽人意,山生黄金海作田。

    正因不如意不顺意,我辈之人便更不应放弃,任是如何都需往前走上一步。

    白衣师傅的言语尽数浮现在陈长歌脑海,浑身狼狈的白衣公子往前迈了一步,豪气顿生:“至圣先师所言,道不行,乘桴浮于海。”

    “这世间既然无道,那便寻道,有山便开山,无理便向这世人说理。”

    “这世间人见善如不及,见不善如探汤,如此这般才让那武人逞凶。”

    “即便如此,那便以我为先,为这天下人的先。”

    “虽说从善如登,似登天临阙九天见仙,但从恶如崩,任是他身在九天又有何用?”

    那两名山野汉子似懂又似不懂,虽说不明白那公子哥说言什么乘桴浮于海,但他二人知,眼前这男人,与那寻常武夫不同。

    胡家老店中落针可闻。

    胡家老店外,一只黑鸦悄然落在二楼房顶,阵阵阴风刮动,一身着黑袍的阴沉男人飘身而落,听闻那客店中言语,男人惨白的脸上咧嘴一笑,笑容中满是不置可否的深邃意味。

    离胡家客店千余步处距离有一破败茶摊,茶摊依树而建,扯了张遮阳挡雨的枯布拢在头上,夏日能挡一挡这毒辣的金阳,春秋两季也能供路人避一避突来的雨水。

    茶摊主姓于是个跛子,周边人都称一声于跛子,这于跛子算是个苦命人,据他说是正值壮年时被城里的官老爷撞伤了腿,家中穷苦拿不出银钱治伤,才落下个如此病根,家中那婆娘一见丈夫跛了,先是好言相劝让男人宽心,之后便不声不响地卷着家中所有值钱物件消失的无影无踪。

    跛子来来回回寻了几次死都未死成,最后万不得已在此地开了个茶铺,卖不起茶馆那成包论两的细茶,只能卖些白水散茶已顾糊口。

    起初时这周遭善人都有意救济跛子,缺壶开水也来这买,只为给跛子多舍下几个银钱,但后来这跛子为人实在爽利,一枚两枚的铜钱说抹就抹了去,少给也罢不给也罢,这跛子终是那一副和蔼笑脸。

    按这跛子自己说的就是,现在这样子能活便是不错,钱财这东西能吃饱就行,今日多赚两枚铜钱就多买两个馒头,明日赚来一个,那就吃一个,饿不死就成,一来二去之间这跛子在简阳府攒下了不少主顾。

    生意也慢慢好了起来,自打这跛子生意好起来后,这于跛子还添了个爱好,养上了鸽子,与其说爱好不如说是这人心善,积了个缘分,起初时是个快要饿死的枯瘦鸽子,落在跛子身旁,跛子心善将自己吃的馒头分了几粒给这鸽子,之后这鸽子便天天赖在茶摊,哪怕飞出去几天回来也要站在那茶摊后的老树上,等着那腿脚不便利的男人投喂些许残食。

    跛子也求之不得,自打这婆娘走之后一个人久了,如今有个短毛畜生一同说说话也是好的。

    今日这于跛子茶摊可是围着不少主顾,有人来为饮茶喝水,有人则为了跟着跛子唠叨上两句,跛子正于一老客说的起劲,猛然感觉不远处好似有何东西落下,借着说话工夫微微一侧眼,只见一人一鸦立在

    胡家老店房上。

    起初时跛子没在意,继续与那主顾闲谈,可刚说两句,跛子心中一惊,一张终日和蔼的脸上满是冰霜,借着个尿遁的工夫躲在了树后,从怀中逃出炭笔在纸上挥挥洒洒连写数句,将这细小纸条塞进那鸽子颚下的翎羽中,一挥手,将那陪伴自己许久的鸽子扔飞老高。

    那藏有密信的鸽子扑腾了几下翅膀向远空飞去,于跛子看着鸽子越飞越远中年男人长长的舒了口气,藏在树后远远望着那阴沉男人。

    胡家老店房上。

    那黑袍男人仍在恍然神思,立在身畔的黑鸦突然挥动羽翼,一双红瞳望着那鸽子飞走的方向。

    胡家老店中。

    陈长歌见那掌柜二人面面相觑,不禁自嘲一笑,何时添了个把壮志寄在唇舌间的毛病,生怕吓着二人,不敢离二人太近,抛出些散碎银钱,请店小二去配上几身衣衫,这几人衣衫褴褛都不如那乞怜的花子,花子衣衫虽是脏腻但好歹没有鲜血不是。

    房间内。

    那躺在床上的麻衣男人闷哼一声,呲牙咧嘴的伸开双臂,阵阵剧痛弥漫周身,惨白的额头浮现些许密集汗珠,这男人是个倔强性子,忍着剧痛强行运气,任是再疼也不愿作那哼哼唧唧的娘们作态,意图以口舌抒发疼痛,嘀嘀咕咕骂道:“他娘的柳远山,昏死也不忘打呼噜,吵得老子修习不好。”

    “放你娘的屁,老子睡觉从不打呼噜,倒是你,像他娘的死猪一般。”柳远山早就醒来,尝试几下坐起身来,可那般疼痛太铭心折腾了番便不动了,静静躺着,如今听闻莫名的骂声心神极为不悦。

    房门一响,陈长歌还未进门便听二人斗嘴,添油加醋道:“得亏给你俩放在一起了,要不你俩醒来不能嘶骂,人生岂不是很无趣?”

    韩元虎听闻那陈长歌的调笑言辞心中火气更旺,可眼看现在状态不如那持长枪的怪物货,便将火气全然放在柳远山身上,“惫懒货能不能别说风凉话?来帮帮老子,老子要下去踢死这厮。”

    相比下柳远山有些可怜,一脸苦涩道,“他娘的,打不过长歌就来欺负我?你等着有一天老子神气起来,日日都要拿我这匕首戳你这惫懒货。”

    这几人放肆笑骂引来了一旁房间的田白意,青衣女子一进房间便听闻这几人叫骂声不绝于耳,没好气道:“又不是那日官道上你三人相亲相爱你侬我侬了?”

    “狗屁,老子何时能与那厮侬。”说罢韩元虎便要下地,可双脚刚一沾地便是一阵趔趄,陈长歌眼疾手快才没让这重伤未愈的倔强男人再添新伤。

    陈长歌担忧问道:“能行么?”

    可谁料那韩元虎竟眉头一挑,“男人能说不行?”

    韩元虎支撑着白衣臂膀,咧嘴问道:“那日独耳那厮是死是活?”

    陈长歌微微摇头,“不知。”

    被打压了许久的柳远山终是扬眉吐气一次,“他娘的,还有心思管别人死活,若不是老子,你就成了那同津官道上第一座孤坟。”

    这韩元虎对于这避重就轻研究的极为透彻,讥讽道,“看来是让人逃了,说来也怪,你二人如何招惹那北邙小子,不惜跨越数千里来截杀你们?”

    陈长歌忍俊不禁,“你看见那人被斩下一只耳么?”

    “看见了。”

    陈长歌冲着那青衣女子方向微微示意,“便是那位斩的。”

    韩元虎这厮果然是人大心大,咧嘴笑道:“果然是老子看上的女子,霸气。”

    “田姑娘,你若哪日心烦了,便把地上那惫懒货一剑刺死,省着聒噪的让人心烦。”

    柳远山听闻便要挣扎起身,与那满口放肆的男人拼死一战。

    折腾了几番才算咬着牙艰难站起,田白意见黑衣男人摇摇欲坠,连忙搀扶一把,这一下可是把柳远山兴奋坏了,恨不得离那清冷女子更近些,可刚一靠近只见那女以余光扫了一眼远处的长剑,这厮便不在敢放肆了。

    正在柳远山心猿意马之时,韩元虎声音再起:

    “记着老子的话,受伤之后尽量活动活动筋骨,好得快些。”

    这一日时间,不惜万里护花的几人便在胡家老店楼上楼下转悠了百十圈,也别说,这韩元虎多年市井拼杀积攒下来的法子倒有几分效果,几人的伤势虽说没有太大进展,可是这筋骨跟原先比起差不了几分,单独起居算是没有问题。

    明日便是上元灯会,是这新年中第一个满月也是这庆岁几日中最后一个满城热闹的欢喜日子了。

    除了别地的元宵旱船高跷等传统喜乐,安州作为始皇故里,不仅在这月圆之时吟唱这井陉拉花,还要扎灯山彩车,以红布锦缎扎成丈余高山模样,其中有山兽走蛟蟠螭猛虎,口衔烛灯,燃则鳞甲皆亮,焕炳若列星盈盈,若是同津等大郡城中,灯会那夜可见十数丈高灯山,更为人间胜景。

    彩车则更是,将骡马牲车挂满红彩锦缎,其中满是耀眼宫灯,簇之如花树,动之若仙境。

    比起明日,今日的简阳府便寡淡了些,路上虽说灯彩耀目但大多都是无趣的凡物,在寒风中摇曳几番,灭了也就灭了无人去理会。

    在灯光若隐若现之间,一只黑鸦悄然冲破夜幕,一黑袍男人凌空而渡,脚踏风头,身形动若鹰隼,转瞬即逝。

    胡家老店二楼,这几人终不用再挤在一间房内。

    陈长歌这几日沉浸在这偶然悟得蹊径之中,盘膝入定。

    反观这另外几人本就是虚弱的紧,加上今日这番游逛难免心神疲惫,早就压不住倦意昏昏睡去了。

    老店一楼,平日里需要守夜睡在大堂的小伙计也不需这般乏累,楼上这几位武人老爷若想要拿甚东西谁能拦住,若是歹人图财害命遇见这几人也算是倒霉,所以便不在意这夜间是否有所异动,酣眠于堂内,梦中会周公。

    俨然一副鼠因断粮绝迹去,犬因家贫放胆眠的大胆模样。

    微风习过,老店大门微微起阖,一道黑衣身影悄然走进店中,悄无声息的踏入二楼一间侧房。

    侧房内,一身上缠有医布的年轻男人正酣眠于此,原本呼吸极为深沉,可不知为何身形一震,有序的呼吸断了节奏。

    沈安之望着那好似有所察觉的年轻男人桀厉一笑,手中虞帝阴螭滑落而出,死死的贴在少年脖颈之间。

    脖颈之间一阵冰凉,柳远山猛然苏醒,睡眼朦胧根本看不清眼前景物,只知隐约是个人形影子,还未等男子反应过来。

    阴罗刹衣衫一抖,二人身形凭空消失,唯有房中那盏木窗开启了丝毫缝隙。

    虽说安州毗邻大金,但简阳府离着那安瑞郡还有些距离,近些年乾元频频和亲大金,安抚了这同为虎狼之辈的异邦蛮子,近些年来,尚算安稳。

    也因此,简阳府的守备松懈了不少,那攀在城头上的瞭塔斥候只知望着夜色发呆,丝毫没有发现一只黑鸦夺空而过,同样也没发现紧随其后的黑袍男人。

    明日就是上元了,这天穹中一轮皓月极为明亮,旷野荒郊中的月色更为皎洁,本垂在枝头酣眠熟睡的寒鸦顿然惊醒,似是奔逃一般,飞掠而出。

    月色中,阵阵衣衫抖动声音自寒风中响起,缠绕药布的年轻男人被人从半空中丢下,狼狈地坠落在地,翻滚了好几个来回才堪堪停下,年轻男人表情扭曲,脸色红涨,刚结痂的伤口再次破裂,斑斑鲜血染红了医布。

    离年轻男人十步,一周身笼罩着黑袍的阴罗刹缓缓停住身形,阵阵寒风聚在脚下托举着这名动天下的鬼卒罗刹缓缓下落。

    沈安之负手而立,抬头望月,那只通体漆黑的乌鸦悄无声息的落在罗刹肩头,红瞳饶有兴致的望着那倒在地上的狼狈男人。

    经过那日官道上与人搏命后,这一向畏死的年轻男子竟有些看淡了生死,望着那月下的背影,眼中毫无波澜,只是眼神扫过那黑鸦时有丝毫诧异。

    那黑鸦,似曾相识。

    二人均是无言,便如此耗了十数息时间,沈安之似是不愿在浪费时间,嗓音沙哑,森冷道:“你知道今日为何死?”

    柳远山极为冷静,苦涩一笑:“不知。”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沈安之嗓音沙哑死鬼吼,一字一句道,说罢,那把丢失尽三月的虞帝阳螭悄无声息的钉在柳远山面前。

    柳远山挣扎着站起身,一躬到地:“小子暴殄天物,罪有应得。”

    柳远山略作沉吟,又道:“但,还望前辈念在两面之缘,饶过与我同行三位朋友。”

    “两面?”

    柳远山淡然似水,“雄州无忧坊,小子有幸见过前辈肩上黑鸦。”

    沈安之哑然一笑,“本座倒是记不得了。”

    “好,既按你说,我不寻那三人。”

    柳远山也未想到,这一生还会因死而畅意,沉声道:“还望前辈言而有信。”

    “我沈安之不骗人,更不骗将死人。”

    “阴罗刹沈安之?!”柳远山身躯一震,可这震惊只有一瞬,凄婉一笑,“好好好,我这辈子能死在前辈手中,可也算不枉此生。”

    说罢柳远山摸起这两月以来视为珍宝的赤红匕首,口中喃喃自语:“不枉此生……”

    黑衣少年手指抚过匕首上的火焰云纹,眼神陡然冷厉,“只不过如此死了,未免太亏了些。”

    话音刚落,那黑衣少年身形暴起,手中匕首直奔那身前仰慕已久的天玄八首沈家罗刹。

    沈安之听闻身后步履声,嘴角闪过一丝莫名笑意,分不清是冷笑还是欣喜,虞帝阳螭已经呼啸而来,肩上黑鸦振翅飞起,沈安之身形微动,一步便跨出三五丈,那火红匕首扑了个空。

    柳远山视死如归,借势矮身紧随其后,手中匕首直指罗刹后心,跟时才一样眼看匕首欺身,那黑袍身形再次消失,只不过这次,黑袍却是出现在柳远山身后,柳远山匕首回掠而出,可刚一转身,一把一模一样的火红匕首横在少年咽喉前,脖颈间已被匕首锐气割出一道浅薄血痕。

    柳远山不得不停了动作,静静地望着那黑袍男人,淡然道:“还望前辈信守约定,莫要为难我那三位朋友。”

    说罢柳远山手中匕首挥舞而下,身形朝着那匕首迈了一步。

    一心赴死。

第一卷 三尺动天下 105.鬼神共聆听

    寒风卷着月色,月色中透着些许悲壮。

    离十余里简阳府的旷野之中。

    正有一悲壮男子正慷慨赴死呢。

    那黑衣男子丝毫不畏惧那绽放寒意的赤红匕首,以血肉脖颈迎向那一尺锋利,手中那把虞帝阳螭高高落下,直奔那天玄八首,敬仰十余年的阴罗刹沈安之。

    这月色下好像正上演一出,好像一命换一命的悲壮场面。

    但这男子知道,眼前是何等人物,莫说一名换一命,若是对面这罗刹想,百个柳远山也近不了身。

    但明知不行,也要挥出这一匕。

    要不然,死的太窝囊了些。

    手上血债累累的罗刹鬼卒看着那慷慨赴死的男子此刻畅然一笑,手中虞帝阴螭退了几分,那男子的血肉脖颈落了个空,惨白双指死死夹住挥舞而下的虞帝阳螭。

    “就这般想死?”

    阴罗刹沙哑声音响起。

    “倒不是想死,这是死我一个便能保住三条性命,死也就值了。”柳远山坦然一笑,继续道,“前辈要杀便杀,莫要将我这好不容易积攒出的豪气磨掉才好。”

    阴罗刹手腕轻抖,阵阵劲风喷涌而出将那慷慨赴死的年轻男人弹到一旁,极有兴趣道:“你算是为自己拼出了一条活命的机会。”

    沈安之阴恻恻道:“十五息之内,你若能至我周身三步距离,你便能活。”

    柳远山眉头一挑,讨价还价道:“前辈所言当真?”

    罗刹冷笑道:“忘了我时才跟你说的话?”

    少年畅意一笑,“记得,你沈安之不骗人,更不骗将死人。”

    沈安之微微颔首,“小子记性不错。”

    “一。”

    柳远山大喊一声,说罢身形便激射而出,直奔那罗刹鬼卒,此举连沈安之都不由一愣,万没想到这小子的花花肠子到这时也敢拿出来显摆,男人黑袍猎猎作响,身形一晃向东侧闪出三五丈。

    “二。”

    “三。”

    “四。”

    ……

    连连六句,只见那黑袍男人在月色下身形转换极快,在空中留下道道残影,与那年轻男人始终隔着五丈距离,对于那年轻男人来说这五丈距离似是天堑,无论如何追逐,终是不能靠近一步。

    柳远山太阳穴青筋暴起,满脸涨红,老和尚传授的度厄决运转到极致,任凭脚下生花,始终无法靠近那黑袍男人,越是如此,男人心头火气便越重。

    “八。”

    “九。”

    “小子,你可要没机会了。”

    罗刹的森冷嗓音不断传出。

    “十一。”

    十五息时间转瞬便要过完,柳远山心中大急,任凭那沈安之抑止修为,可这距离仍是他无法企及,跟随着罗刹身形柳远山猛然转身,今夜月光极为明朗,猛然之间照射的人无法睁眼。

    “十二。”

    柳远山心神大动,手中匕首映着月光猛然扭动,火红锋刃映着月光照射而出,一道清冷光芒升腾而起。

    “愚笨。”

    沈安之明白那少年意欲何为,今夜月色明亮想要借势而为,就算他那匕首能照射双目,对着脚下的步履仍是毫无影响。

    ‘什么?!’

    月色下,那年轻男人手中匕首轻晃,一道森冷光芒照射而出,但这光芒并未照向黑袍男人,而是直直刺向一旁枝桠上的黑鸦。

    那黑鸦受不住强光将羽翼抬起遮挡光芒,柳远山嘴角微微卷起,眼神冷厉,似是将这一夜的愤懑全寄托于此。

    ‘追不上你,我难逃一死,即是死,也要让你这罗刹心疼一阵。’

    手中火红匕首激射而出,直指那树上黑鸦,若在常时,这匕首在快一倍也难以伤及那黑鸦寸分,如今黑鸦双目被强光照射,根本来不及躲避。

    沈安之心头大惊,脚下步履微微一顿,衣袖卷起,一阵劲风喷薄而出,将那挡在那虞帝阳螭前,那虞帝阳螭似是撞在一块金石上,锵然落地,见那黑鸦无恙,罗刹心中又气又笑,刚要开口叫骂。

    只见那年轻男人纵身一跃,窜出三五丈,倒在沈安之脚下,嘴里含含糊糊大喊道:“十五!”

    沈安之阴沉惨白的脸上终是有了其余表情,看着那投机取巧的年轻男人心中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还未等沈安之说话,柳远山率先开口。

    没羞没臊道:“小子,幸不辱命。”

    老爹柳东源自小教他个道理,孤身一人时见事不好便要尽早逃命,这世上事态不好的事还有比这严重的?

    说罢起身便要离开,口中还念念有词,“多谢前辈手下留情,小子奉还宝物,前辈莫送。”

    “送?”

    沈安之一辈子吃的惊都不如今天多,脸上表情更为诧异,但是那没羞没臊的惫懒货已经开始撒丫子逃了。

    沈安之身形一晃,便出现在柳远山面前,迎着那少年前冲的身形,一只惨白没有血色的手死死掐住年轻男人脖子,将那俊逸少年提起一尺余高。

    只是一瞬,柳远山便不能再呼吸了,脖颈处阵阵刺痛,胸前涨闷的似要炸裂一般,双脚

    胡乱的挥舞着,双手抓着罗刹手腕,似想要掰开那双看似纤弱的惨白手掌,可任凭如何用力都无动于衷。

    挣扎的劲力太大,身上刚刚结痂的伤口彻底撕裂,医布再次鲜红。

    阴罗刹并未直接拧断少年咽喉,而是冷眼望着那少年面孔由白到红,由红再到紫。

    柳远山挣扎的力气越来越小,到最后双手直接放在散落在两旁,只有双脚微微抖动,原本有些邪魅气的脸庞此时红的发紫,双目满是鲜红血丝,似要炸裂一般,舌头伸出老长,可任凭是在如何伸,都是无法呼吸。

    见那少年马上要昏阙致死,阴罗刹脸上死死冷笑,手掌一松,那年轻男人似是烂泥一般,滑落在地。

    阵阵清冷气息从口鼻钻入,滋养许久未曾呼吸的脖颈和五脏。

    咳咳咳……

    柳远山倒在地上不停咳嗽,任是咳嗽时也不忘贪婪的吸上几口周围气机,常日里不在意的气机此时显得如此珍贵。

    一炷香时间,柳远山一直躺在地上,黑紫的脸庞终于回了原本的颜色,这一次算是把柳远山所有气力掏空了。

    许久,年轻男人有气无力的道:“前辈,给我个痛快吧。”

    “痛快?”

    沈安之眼神森冷如冰,桀声道:“你想杀本座血鸦时,痛快么?”

    柳远山破罐破摔道,“那肯定是比如今痛快,按小子这市井算法,一条人命怎得也比那畜生命贵,我杀杀不了你,打打不过你,你杀我如反掌观纹,一只短毛畜生陪我一同走西天不亏吧?”

    阴罗刹冷声道:“你觉得你能上西天?”

    年轻男人咧嘴,“以前不能,如今老子都舍己为人了为啥不能?”

    沈安之未再跟那厮纠缠,“刚才我掐了你多少息?”

    柳远山脱口而出,“十六息。”

    罗刹一愣,“记得清楚?”

    年轻男人冷哼道,“刚才那可能是我这辈子最后一点生机,怎能记不清?”

    沈安之多年不曾与人多言语的阴罗刹被这年轻男人带的活络起来,一脚踢在柳远山腰腿处,冷声道:“能站起来就别装死。”

    年轻男人踉跄着站起身,静静等候那罗刹取走自己性命。

    沈安之手掌微转,两把虞帝螭被罗刹吸回掌心,找了一颗粗壮大树,矮身坐在树下,手掌挥舞,两把虞帝螭落在柳远山面前,冷声道:“不是想要痛快的么?”

    “想要。”

    阴罗刹眼神阴鸷,“十六息是你现在的极限,你屏足一气再加上这体内极限,若是能超过四十息,我便不杀你,若超不过,自己选一把自裁谢世吧。”

    柳远山一愣,呆呆问道:“那我直接自裁行么?”

    阴罗刹手掌翻转,柳远山感觉脖颈间的压迫感再次袭来。

    感觉脖颈不适,年轻男人再不敢讨价还价,连连答应道:“好好好,我屏,我屏。”

    柳远山脸上满是苦涩,嘀嘀咕咕道:“他娘的,这都什么事?在破庙畏惧和尚师傅,出门了畏惧田白意,如今这要死了,还得畏惧那阴罗刹,这他娘的是人过得日子么?心里是什么毛病,非爱看人屏气。”

    阴罗刹微微斜瞥,那年轻男人便不再敢聒噪,只能长长呼出几口浊气,尽量多吸上一些。

    柳远山深深吸入一大口,将胸膛和脸庞赞的鼓鼓的,冲那男人微微颔首,可谁知那阴罗刹置若罔闻,柳远山刚要散起提醒,那罗刹才缓缓开口。

    “一。”

    ‘他娘的,白白多浪费三息时间,要杀就快点,什么毛病。’

    屏气说不了话,柳远山心中可是已经把他仰慕十余年的阴罗刹骂了个千疮百孔,若说这动手三个柳远山也比不过一个陈长歌和项天成,若说骂人,四个陈长歌都比不上自己,那项天成嘴更笨就得八个。

    这虽说嘴笨,可是两个粗蛮东西一与人动手时力气大得很,就是太愚笨了些,不知找些窍门,只知与人家硬生角力,榆木脑袋,这辈子没开过花。

    两个莽夫哪能比得上自己,先不说那踢蛋,光是自己研究那顶肋插眼咬手指那个不是不可多得的妙招,一跟他两人说起,就不免遭上一顿白眼揶揄,总说什么下流无耻,他娘的,能赢就是好的,哪那么多下流上流有耻无耻。

    在下流能下流过面前这阴罗刹?说好了十五息近身三步就放走自己,如今也近身了,却突然变卦了,不就是顺手要杀了你那乌鸦么,就这还能当上天玄十首,真是浪费了自己这十余年的仰慕尊崇。

    我呸!

    不要脸的惫懒货,比起韩元虎那厮还不要脸面,真他娘的服了。

    ‘可怜了那田白意哟,自己死了,倒是便宜韩元虎那厮了。’

    ‘不过也好,没落到别人手。’

    ‘那也不行啊,没落到自己手里就是吃亏。’

    ‘……’

    ‘……’

    四十息时间,柳远山在心中留下了近千字的遗言,可谓是滔滔不绝,如今他就希望这老天有灵,把这遗言传到田白意耳边,让这傻女人知道知道老子的心思,就算以后她落在哪个爷们手里,都会记得老子为她死了。

    “三十八。”

    “三十九。”

    “四十。”

    柳远山听闻那句四十,这闷涨的心胸才算是舒展开,又一次无力的瘫倒在地上,大口喘息着,心中暗骂面前那阴沉男人,话语极为舒缓,其中最少少算了三五息,他娘的什么怪物,非要这般折磨别人?

    等他柳远山要是成了高手,也要这么折磨折磨别人尝尝是什么味道。

    嗯?不对……

    好像当不成了……

    今夜便要死在这,哪还有那么多以后了,想到此处柳远山便要开口,可还未等年轻男人开口,那阴罗刹的森冷嗓音又脱口而出:“这次四十五息。”

    ‘你看,我就说吧,这厮是十二生肖里属猫的,这辈子他娘的就爱猫捉耗子,非要竖起一个完成不了的目标,在堂而皇之的取走自己这条性命。’

    柳远山心中再一次把那阴罗刹扔在了火架上,一股脑的往那阴沉男人脚下添了好几捆干柴,只为了让火势更旺些,好能将这心中有病的阴沉鬼卒焚烧殆尽。

    好一会,那年轻男人再一次无力的瘫倒。

    “这次,五十息。”

    果然,年轻男人索性不再起身,躺在地上屏气,任由那人戏耍。

    可是这五十息对于柳远山来说却是有些困难,那沈安之语速迟缓,这五十息似是比六十息还要漫长,方才的四十、四十五竭力都能完成,如今这才四十三,柳远山便感觉胸前似是要涨裂一般。

    方才被罗刹遏住脖颈的窒息感觉又一次涌上他心头,可便是如此,年轻男人仍是不敢松懈,这松气必是一死,坚持一会还尚有活着的希望。

    “四十八。”

    “四十九。”

    “呼……”

    只差一息,柳远山实在坚持不住,这来来回回好几次的努力全然白费,柳远山心中也想透了,五十完成了,便要六十,六十完成了便要七十,终有自己完成不了的,反正也是个死,还给自己找那些不自在作甚?

    ‘就是可怜了田白意。’柳远山心中唏嘘道。

    心中千百句怨恨凝为一句,柳远山破口骂道:“你让老子缓缓,老子能动便去自裁,要不你就动手,这气爱屏你屏老子不伺候了。”

    阴罗刹不怒反笑,但依旧是不言不语。

    又一炷香时间。

    罗刹缓缓开口:“缓好了?”

    发昏当不了死,今日这一死算是躲不过了。

    柳远山冷哼一声,踉跄着起身,可刚一站起,沈安之沙哑嗓音响起:“跪下。”

    柳远山再也不畏惧那男人手段,挑眉骂道:“老子凭什么跪你,天地君亲师老子都能跪,如今你要杀老子,还让老子跪你?痴人说梦。”

    “你他娘的也就是仗着修为高,要不然你……”

    扑通一声。

    柳远山辱骂的话还未说完,只觉得阵阵压力自双肩轰然落下,本就麻软的双腿受不住如此重压轰然跪倒在地。

    阴罗刹竭力问道:“名字。”

    万斤压力压得柳远山呲牙咧嘴,咬牙道:“柳远山,你记好了这个名字,说不定下辈子就是我杀你了。”

    沈安之望着那天空皓月,微微一笑,手掌平伸,虞帝阴螭飘然飞起,缓缓落在掌心,沈安之手中虞帝阴螭划过右手手掌,一道血痕浮现而出,斑斑血迹从伤痕中缓缓飞出,迎着月光在空中扭转升腾。

    阴罗刹口中念念有词:“苍为顶,地为庐。”

    “南阴诡第三代传人,沈安之请天地为鉴,请皓月为证,请着世间鬼神共聆听。”

    话音刚落,周遭阴风骤起,阵阵鬼哭狼嚎般的风鸣声呼啸而来,响彻云霄。

    “列位祖师听真,阴罗刹审案子师承南派阴诡门二十五载,阴诡之道未大成。”

    “我辈今生无望企道。”

    “沈安之欲为为南派阴诡留一香火,以共大道。”

    沈安之越说脸色越为惨白,那团翻滚扭转的鲜血在空中剧烈颤动,周遭诡谲阴风越发刺耳。

    “今日,弟子沈安之,在清风明月天地鬼神下,以血为证,收徒柳远山。”

    最后一句,沈安之似是嘶吼一般,这一可通鬼神的一幕可是将这柳远山吓得魂破胆丧,起初时以为杀自己一只蝼蚁还要费如此周章,莫不成是要将自己炼成鲜血人而后日日折磨?

    一瞬间便有千百个念头浮现在柳远山心头,可当最后听闻那句收徒柳远山,那年轻男人如遭雷击,眼睛瞪得老大,迟迟不敢相信。

    沈安之咬牙道:“划破右掌。”

    话音刚落,柳远山便觉得自己肩上万钧压力退散,眼中震惊犹在,可辗转了几次,毅然决然以赤红匕首划破掌心。

    那一瞬,柳远山只觉得团团鲜血似被人从体内抽离一般,一团差不多大小的鲜血蓦然升空,与先前漂浮的血团缓缓融合在一起。

    若论体魄柳远山哪能与那阴罗刹相提并论,鲜血刚离身,便有阵阵鲜血自咽喉涌出,缓缓渗出嘴角,年轻男人眼中却极为坚定,不顾那鲜血染红了衣衫,咬牙说道:“弟子柳远山,定不辱师门师尊之威。”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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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下听寒介绍:
人间有多少事?一件还是三千?醉眼惺忪看天下群雄如草芥,谁人月下倚长枪,且听风寒声落抬头看沾衣风尘,低头看江湖起落,这乱世谁可与我同活。少年手持听寒枪,当有凭陵气,灭仙佛心。世间万物难挡我听寒枪,难挡我斩鬼神志。一往无前,猛虎为何不能斗蛟龙?庙堂月下听寒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月下听寒,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月下听寒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