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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不过醉酒贪杯尔     月下听寒txt下载     月下听寒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卷 三尺动天下 106.平地起龙卷

    月色下,阵阵刺耳声波凭空响起。

    跪倒在地的年轻男人直觉双耳嗡嗡作响,阵阵激荡声波自双耳直冲脑海,阵阵剧痛袭击心神。

    那黑袍男人伤手仍是高举,惨白的面容有凄惨了几分,连嘴唇上的血色都尽数消散,可便是如此,男人口中仍是念念有词,每一声声音迭起,这空中震荡声音便重上一分。

    半空中那两团血液摇曳升腾,于空中缓缓凝聚成一体,几经辗转,隐隐有融合驱使。

    一旁树上的黑鸦振翅高飞,飞至血液之上,为鲜血阻挡月光。

    滋滋……

    阵阵黑烟自两团鲜血中升腾而起,刺鼻的血腥气转瞬传遍天地。

    阴罗刹手腕翻转,一双虞帝螭腾空而起,在空中辗转升腾,似深夜长虹一般掠过鲜血而去。

    两把匕首上的火红云纹蓦然升腾,阵阵耀眼光芒火光自其中喷薄而出,两把赤红匕首如今红的诡异,沈安之手腕阵阵劲风自旷野中席卷而来,鬼哭狼嚎之声不绝于耳,汹涌奔向那两把虞帝螭。

    虞帝双螭于半空中陡然一颤,阵阵刺耳声音再次喷薄而出。

    只见那两把极其精美的赤红匕首竟然在劲风下分离开来,锋刃、挡手、柄带,全然分离,每一个部分都鲜红的极为诡异,似是有鲜血溢出一般阴诡莫测。

    似乎这方圆数十里的阴风都被沈安之引来,这天空中竟然隐约形成两条横贯的龙卷,鬼哭狼嚎满目其中横贯而来,龙卷越来越大,将这漫天枯木吹成碎木席卷而起。

    那漆黑乌鸦双翅翎羽颤抖,似是十分痛苦,受不住那阴诡龙卷,可便是如此,黑鸦仍然死死挡住皓月。

    原本万里无云的夜空不知从何处钻出几朵霞云,云雾升腾着满目额度阴诡气息,缓缓升腾于空中摇曳聚齐而出,天穹中原本明朗的皓月被尽数掩盖了身形,这明朗的旷野陡然阴。

    阴森,龙卷,满耳的鬼哭狼嚎。

    这简阳府外的旷野,比起那神鬼志异中的地狱鬼府好不了多少,若是心神不定的胆小人,这一眼,怕是就得吓个魂飞胆丧,屁滚尿流。

    乌云升腾而起,那漆黑乌鸦似是终于不用承受那劲风席卷之苦,艰难飞起数十丈,离那两卷劲风尽量远一些。

    沈安之一直迎风不动的衣袍和黑发此时再劲风下微微鼓荡,口中越念越快,这半空中阴诡之气便更加浓重。

    反观柳远山,那年轻男人哪受得住如此劲风,莫说衣衫头发,连整个人都要被劲风吹了去。

    年轻男人只能竭力抬起手臂挡在脸前,从缝隙中窃眸瞥上一眼那一生难得一见的神鬼场面,可便是如何努力,那劲风总是从各处汹涌袭来,吹得人眼睛生疼,看不真切。

    “以血为灵。”

    沈安之眼神冷厉,口中森冷声音蓦然响起。

    “以风正势。”

    “以天地为根基。”

    “以万物为见证。”

    “弟子沈安之,强行破去祖宗印记。”

    “将虞帝双螭中师门印记抹去。”

    “以弟子二人之血,重续钤印。”

    天玄十首中第八位,阴罗刹沈安之于夜色中连说数句。

    沙哑声音响彻九天,响彻这旷野荒郊。

    那两条阴风龙卷在空中越发猛烈,每有一声落下,那阴风龙卷便要剧烈抖动一番,而后汹涌灌入那双被分解的虞帝双螭。

    虞帝双螭中血红光芒犹在,只不过阵阵弱不可见的漆黑光芒缓缓从锋刃中散去,顺着劲风消散在荒野之中。

    那阴风似是洗去铅华一般,将两柄匕首锋刃之中的杂驳光辉尽数抹去。

    简阳府外。

    一道极细的破空声音微微响起。

    一个中年男人飞身越过城墙,攀在一颗老树上,眯眼远远望着数里外那阴诡的一幕,望着那两条偌大的龙卷阴风,眼神冷厉。

    此时若是有其他人看见这一幕定然会心神一荡吧,并非是看见那剧烈龙卷,而是见到那枯树上的男人。

    那男人一身麻衣麻裤,满脸的和煦老实,右腿似乎还有些弯曲的跛迹,便是熟客主顾也许辨认上一会才能认出那看似熟悉又陌生的男人是树下那破败茶摊的摊主。

    于跛子。

    于跛子双眼极为森冷,望着那两条龙卷还有两名男人心中极为悲愤。

    “这沈安之早来一些得多好,那时,老爷和四少爷在这简阳府中,这阴罗刹任是三头六臂背生双翅也逃不了,那般有多好,那可是,天下一郡的产业和沈家宝库的三件珍宝。”

    于跛子不敢大声,怕惊动那牵引阴风的阴罗刹,只能攀在树上悄声言语道,说罢便聚精会神的望着那牵引天地的一幕。

    “你于跛子的腿脚何时爽利了?”

    一道尖锐女子声音凭空响起。

    于跛子左右张望心中大惊,自己的暗哨身份若是被别人发现,在家中难逃一死,惊慌道:“谁?”

    尖锐女子深夜又起:“便你这般的蝼蚁也敢妄想宋秦城宋财神家的宝物?”

    一道黑袍身形凭空出现在于跛子数十步远,黑袍极为宽大,将那人身形笼罩其中,隐隐望去,那身形好似极为高大一般,根本不似

    女子。

    “你是谁?”

    于跛子双眼凶光乍现,手中摆起阵势,蓄势待发。

    身形冷笑一声,话语中满是戏谲,“离你这般近你都发现不了我,还想跟我用一用你那平家的三绝掌?”

    于跛子不敢大声,生怕把身后的煞神引来,那阴罗刹沈安之怕是不面前这神秘身影更为恐怖,低声喊道,“你究竟知道多少?”

    “快收了你那班门弄斧的小把戏莫要丢人现眼了,我若想杀你,此时你已同那枯树一同灰飞烟灭了。”

    神秘身形一声冷笑,身形往前近了几步,那于跛子脸上冷峻神采更重,更似如临大敌。

    “我知道那平家的人三五日便能亲临这简阳府。”

    神秘身形又清淡道:“那持大戟的平家四少爷也在其列吧?”

    于跛子手上劲风散去,明知不敌,在有无畏挣扎便是莽夫,拱手道:“阁下既知道我平家根基,想必以阁下伸手,不会为难我这般一个跛子暗哨吧?”

    神秘身形冷哼道:“硬的不行又来软的?你这茶摊主可是当真不白做。”

    没想到神秘身形软硬不吃,于跛子一愣,“阁下究竟何意?”

    “你可识得此信?”

    说罢神秘身形从袍袖中伸出一只修长手掌,掐着白日里于跛子寄给家中的密信。

    于跛子大惊,迟疑道,“这……?”

    神秘身影冷笑一声:“放心,那鸽子还不至于一死,只不过你中急功近利的狗奴才让人恼火。”

    说罢身形暴起,于此同时,一道安不可闻的光芒壁垒浮现在二人身前,似是怕打扰远处那牵引阴风的凡间罗刹一般,只是一步便至于跛子身前,修长手掌死死掐住于跛子脖颈,但并未用力似是想要从这蝼蚁口中逼问出神秘,冷笑道:“平家就给留了这一只信鸽?”

    于跛子艰难道:“一……一只。”

    神秘身形冷哼一声,手中劲力微微重了几分,骂道,“狗奴才,平家便是这般培养暗哨的?”

    于跛子坦然道:“自然不是,但我与阁下差距好似云泥,在你面前,我连求死都不能,再有多少隐瞒也是无谓。”

    “狗奴才。”

    神秘身形骂声迭起手腕一抖,将那跛子摊主丢到一旁。

    “半月后,我自会把那鸽子给你,倒是你把这密信传于平家,你可知如何做?”

    神秘身形尖锐声音又起,于跛子这才敢打量那黑袍声音,那身影身高七尺,肩宽修长,根本不似女子。

    如今他人为刀俎,自己为鱼肉,想留下性命自然要听话,这道理于跛子极为明白。

    于跛子捂着脖颈,连连答应:“知道……”

    “废物,活命去吧。”

    说罢,神秘身形一抖手腕,将那壁垒光幕收入掌中,为惊慌跛子放了一条生门。

    于跛子连滚带爬离开这片是非之地,只留下那神秘身形远远望着那两条横贯的龙卷。

    “有趣。”

    尖锐声音再起,衣袍一挥,神秘身形凭空消失。

    月色下,那乌云越来越厚重。

    牵引阴风的沈安之丝毫没有发现远处的变动,仍在全心全意的掌控阴风,将那虞帝螭上的痕迹抹去,在为自己这师徒二人续上一道全新的印记。

    柳远山已然被这劲风吹得不能样子,若非仗着是个男人身体沉实些,非要被这眼前劲风吹走不成。

    一旁的黑鸦极有兴趣的望着这新任师徒二人,似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显然模样,时才的惊恐不适全然消失。

    半空中两道龙卷仍是不知停歇,自四面八方来,全然汇聚两把一尺长的火红匕首中。

    那匕首锋刃上的黑色印记似是意在劲风的打压下缓缓消失,那鲜红血色缓缓升腾,已从云纹中渗透而出,缓缓汇入锋刃之中。

    这双虞帝螭上不知蕴藏了多少年的印记如今被这天玄十首中的罗刹鬼卒硬生抹去。

    这罗刹丝毫不在意劲力的反噬或是灵力的透支,任凭极为疲累也不停歇。

    半空中那两团血液已经彻底融为一体,相融其中,再无你我只分。

    “起!”

    沈安之咬牙低喝。

    那分割的虞帝螭缝隙越来越大,那一团血液缓缓飘摇,分成两份,又从两份中化为六个细小血块,飘摇而去。

    缓缓深入那虞帝螭的缝隙之中,转瞬,便消融在两柄匕首上。

    鲜血融入的一刻,夜空中寒风再起,这寒风竟然比那两道龙卷还要凛冽几分,将这满目狼藉的荒野郊外吹拂的更为阴森。

    天空中隐隐有雷声翻滚,不知是凭空而来,还是自九天喷薄。

    天空中的乌云云头来回抖动,似是经历了何等不得了的颠簸,似是扛不住九天之上雷涛,和天穹之上的皓月一般。

    一帮的漆黑乌鸦双翅再动,冲天而起,似是准备随时飞身就义一般,极为英勇。

    半空中那奔腾的阴风龙卷似是累了,终于有了停歇,柳远山随风鼓动的衣袍缓缓落下,这年轻男人已经顾不得身上撕裂的伤口,心神全然放在那鬼神莫测的一幕。

    沈安之也几乎如此,翻滚的衣袍和黑发缓缓

    停歇,但是脸上的血色还是如此那般苍白。

    阴罗刹似是极为疲累,森冷眼神之中满是黯然神色,不过这阴沉似鬼的男人如今这般疲累还多了几分人间才有世人气概,不似雄州无忧坊中那般阴沉可怖了。

    沈安之口中仍有念词,半空之中云涛翻滚,来回抖动,一旁黑鸦蓄势待发,好生诡异的人间一幕。

    当最后一丝鲜血融入虞帝双螭之中,漫天阴风陡然一顿,而后剧烈又起,似是这一个寒冬的凛冬雪意全在寄托在这,寒风似刀,刺向柳远山周身,火辣的吃痛感觉转瞬遍布全身。

    “啊……”

    柳远山太过疼痛,一阵闷哼不由自主的从口中传出。

    沈安之手腕结印,手中伤口猛然扬起。

    那天空之中的层层乌云似是听命于这男人。多多翻腾的云头剧烈颤抖,似是黑云压城一般盖顶而下。

    云层下移了十数丈,逐渐稀薄,似是以云气止住了似刀刃般的寒风。

    漫天凛冽寒风缓缓停下。

    九天之上的云层也缓缓散去,阵阵清冷月光再次照耀而下,这简阳府外,似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安静。

    一旁的漆黑乌鸦看着那虞帝双螭安慰,跃跃欲试的状态悄然不见,缓缓落在一旁,敛声静气望着那一老一少。

    沈安之口中言辞终于停了,这阴罗刹手腕翻转,两只手掌在胸前划出一个个圆满大弧,那半空之中的虞帝双螭随着双手挥舞,在空中蓦然旋转起来,鲜红血光冲着月色。

    月色一触血光,便要一声刺耳的刺啦声凭空响起,阵阵雾气从虞帝双螭上摇曳而起,消散在夜空之中。

    每一转便是一声,声声不停,声声不止。

    那虞帝双螭越来越快,渐渐已出残影,在半空中似是一个极院的红色光球,升腾着阵阵不属于人间的光芒辉光。

    那刺啦声密集响起,阵阵雾气匍匐满座天穹。

    月色下,如今没有寒风没有阴风,但此时更为诡异。

    沈安之那深沉面庞上已然有些许冷汗。

    那男人是谁?

    天玄十首中第八首,阴罗刹,沈安之。

    这天下最为峰顶上的人物,能让他如此乏累,这该有多耗费心神?

    柳远山心中惊涛海浪,眼中却全然寄托在哪红色光球中,挪不开眼睛,

    这种感觉死不是就是长歌在船上吟诗的感觉?

    柳远山越发入神,那光球便越发快速。

    沈安之瞥向那年轻男人,见那男人入神,脸上不由自主闪过一抹欣慰的微笑。

    这厮,跟自己年幼时太过相似。

    不服输,也不认输。

    无论何等时间,脑中总是能想出些与常人不同的点子。

    今日的拼死也好。

    那日的死战也罢。

    还有那最后不肯倒下的倔强样子都如出一辙。

    今日这阴罗刹是真的动了杀心,这年轻男人若是有一语求饶,一句畏死。

    此时已经化作这寒冷土地上的枯尸,为这满目的干枯树木作为养料,滋养春意萌生绿叶去了。

    他沈安之这一生都未曾想过,他也能有收徒的念想。

    而且收的是这般不成才的顽劣之辈。

    但不知为何,心中却毫无悔意。

    就像如今,自己不惜耗费一身灵力,搬空九宫气海丹田以灵力抹去师传虞帝螭上的师门印记。

    给这年轻后生留下一个算是完美的前程。

    沈安之心中似是有些明白那天玄十首中第二首枯槁剑士张无回与天门关太守秦关军守将秦雄之间若有若无的关联了。

    这世间,真是怪的很啊。

    还行,虽然说乏累,但这厮还不算让自己失望。

    知道有些东西不能错过,还算可惜。

    这便宜徒弟的粗中有细倒是有点意思。

    那般濒死之时还能记住自己被掐了多少息。

    心中有数,对于日后的路才能有数,这事沈安之心中最有感触。

    当年,谁又不是一个个稚嫩少年,谁又不是一个个孱弱的不禁风?

    沈安之心神大定,手中劲力全然喷薄,月色下,那光球越来越快,越来越耀眼。

    那名叫柳远山的年轻男人越发入神。

    一旁的漆黑乌鸦似乎极有兴趣。

    半空中,那光球之中分离的虞帝双螭隐隐靠拢,阵阵火花凭空闪过,但火花太过细微,无法为这满是寒冬雪意的冰冷野地带来温暖。

    火花越来越密集越来越耀眼。

    那满身缠绕医布的年轻男人竟丝毫便觉得刺眼,只是极为凝神的沉浸其中,丝毫不想脱离。

    在柳远山的双眼中,那看似是个飞速旋转的火球,可沉心静气望去,俨然可以看见其中匕首中挥舞的方向,和流淌的血色。

    那是中极为玄妙的存在,似乎是有人手持双匕切割天地,又好似这双匕自有灵性,转瞬可划破长空。

    阵阵难以言明的奇妙意味浮现心头。

    这便是修为的玄妙?

    这一幕一幕,在知会蛮力挥舞劈砍的柳远山心中泛起层层浪涛。

第一卷 三尺动天下 107.该喝、当喝

    桥楼上鼓打三更,简阳府中,满目安宁静谧。

    有寒风起落之声,也有红烛摇曳之声。

    红烛高挂,皓月当空。

    抬眼望去,千盏红烛扶摇而起,迎寒风而不惧,迎皓月而不屈。

    满目的人间烟火,满目的世间喜乐。

    这明朗月夜不知从何处闪过一道细微雷芒,离简阳府不远处的旷野中,莫名闪出一道赤芒,赤芒拔地而起直冲天穹,一闪即逝。

    这一道赤芒流转而过,似乎这天地间的寒气都淡去几分。

    简阳府城头。

    守夜年迈兵丁正昏昏欲睡,可正值恍惚之间,隐约瞧见一道粗壮赤芒冲天而起,兵丁一个激灵来了精神,可再定睛向城外看去,眼前仍是城外旷野空无一物,仍是满目萧条满眼寒风。

    年迈兵丁极为不解,朝着身旁同守寒夜的袍泽差役开口问道:“看见了么?”

    一旁差役已经悄然入梦,这守夜兵丁别的本事没有,站着睡觉的本事可是一绝,莫说这寒冷冬夜的城墙头,就算他娘的站在山巅海畔,只要门吏老爷不来,都能安然睡去。

    一旁差役被人惊了美梦,起初以为是门吏巡夜,可转头一看身后空无一物,便继续阖眼,不耐烦的哼唧道:“看啥?”

    “火光,冲天的火光。”

    “火光?狗屁火光,我看你是眼里起火光了。”阖眼差役不耐烦骂了一句,又调笑道,“你要是想泄火,就赶上明天休憩换值,与你家那婆娘好好泄上一泄,别他娘的来打扰老子清梦。”

    年迈差役恶狠狠道:“你就睡吧,到时候被那巡夜的门吏抓住,看不打你个皮开肉绽。”

    阖眼差役冷哼道:“打我?他他娘的搂着婆娘暖屋热炕,有心思上这寒冷苦地来?”

    阖眼差役似是来了精神,叹气道:“如今这差,跟那庙里的和尚差不多,当一天撞一天就得了,若真较起真来,吃亏的也是咱们,人家大老爷个个锦衣玉被珍酒美食,只要头上的乌纱不掉那日子就比咱们强上千倍百倍,在他们眼里,什么当差缉贼问罪铲恶都不重要,护住那一顶乌纱一件官衣才重要。”

    寒风中,简阳府城楼上,阵阵埋怨声音不绝于耳,但声音极细,只有他二人才可听闻。

    简阳府中街有一古色古香的独座小楼,楼高三层,在这狭小城池之中也算是个壮美之景。

    小楼三层,有一秀雅女子缓缓起身,望着那窗外一逝而过的冲天赤芒,娥眉淡淡蹙起,月光照耀下,这女子闺房明亮了几分,女子面容姣美,自有一阵轻灵之气,肤嫩似水,凤目修长,似是终年眉目带笑,如今这眉头微蹙嘴角却仍有笑意,略有几分奇怪。

    闺房陈设极简,出了一面铜镜些许重彩脂粉,如说出色秀美之物唯有那一张雕刻百花流转的墨竹木施了,木施上正整齐挂着一袭青衫戏服格外秀丽。

    简阳府城东。

    有一麻衣男人奔逃在阴暗处,时不时向身后看一眼那不男不女的神秘身形追没追来,还得注意躲避那些巡夜的兵丁,可谓是狼狈的紧。

    开了十余年茶摊的于跛子听闻城外的细微响声猛然回头,刚好看见那赤芒一闪而过,在这简阳府中隐匿身份十余载平家暗哨满脸苦涩,这他娘的都是哪跟哪啊?

    那阴罗刹莫名的在城外牵引风云,不知何处又出现个不男不女的妖人,那人修为高绝,离阴罗刹如此之距离还敢那般倾泻灵力,最重要是那罗刹鬼卒竟然毫不知情,这才是最为恐怖之事。

    像他这般暗哨安州平家可是培养了上百人,散在州内各大城池,不管是江湖动向还是各地官府民情,有什么风吹草动这平家可谓是首个知晓,于跛子极为不解,一个习武大族,四少爷一杆大戟又是天下无双,为何要这般费心费力计算这些琐事,如今这天下,手腕硬比他娘的什么都强,连那官府都得退避三分。

    可于跛子只是个暗哨,是平家随时可以替换舍弃的暗桩,这平家的大戟在这世上闻名了百年,一直在这长柄器物内被尊为当世之首,家传一柄洛毫戟天下武人谁人不晓,除了三十年前被那灵山剑阁锻造的长枪听寒抑住锋芒外,天下还有何物能与这洛毫戟相提并论?

    持枪戟者大多都是满身豪气的雄武汉子,求得都是一往无前浑身是胆,那兵圣之子蒲久心是如此,自家老爷平燕远也是如此,

    可不知为何老爷平燕远生出大少爷平洪渊这般阴柔男子,还与那天玄十首中半鬼之人赵继骨染上了联系,在那半鬼仙医手中逃出一副毒方,据说那半鬼医手中毒方均是救人之方,唯有这一味是只为伤人之毒,这平家暗棋便是有大公子平洪渊一手掀起。

    这毒方便成了平家拿捏暗棋的金玉手段,不管是何处的浮零武者,先是捕来,强行灌下毒方,半年给一次解药,一药不到,便要全身溃烂化成脓血污水,事态如此,这些无根的江湖武者只能如此,虽说不能仗义随心但是有个寄居之所也是好的。

    起初时,这些暗棋暗桩想法大多如此,可经历了三五次的弃子,让这些暗棋如坠冰窖,一旦暴露,平家便会遣人取走暗棋性命,若是命大能逃条性命,但也挡不住那鬼医之毒,身为暗棋,若是被弃,便无活路。

    这暗棋的第一点必是要记性好,天玄十首中除了榜首赵温阳,剩下的人面相平家都有,除去这些还有佛道两门的大贤大能,闲散的江湖武人多半平家都有记录,作为暗棋便要将这些全然记在脑中。

    一城中有多少平家暗棋,除了大公子平洪渊无人知晓,若是一件消息错漏便要丧命黄泉,因此无人拿性命去赌,只能祈求着这平家言而有信,那解药如期送到便好,所以今夜于跛子冒死出城,不惜离那罗刹鬼卒那般近,可万没想到没被罗刹发现却被个半妖发现了踪迹。

    这些年于跛子为家中送去百十条消息,消息有大有小,又杂有驳,但始终不见家中有何动作,自然也不敢问,命门全被攥在平家手中,一个暗棋哪敢多加言语。

    只不过这于跛子纳闷,这平家把这安州看得像个铁桶,无论有何风吹草动都能三日便知,将这偌大安州攥在手中又毫无动静,这平家大少爷是让赵继骨毒傻了吧?

    于跛子想到此处,不禁满脸苦涩,如今传信是传不成了,只能听天由命苟下一条活路,以图日后了,想到此处,中年男人不禁叹气。

    “老于?!”

    于跛子刚动身,便听闻不远处有一沧桑声音,顺声音望去,是一手持纸灯的花甲老汉,老汉心善的紧,起初时于跛子这茶摊全靠老汉捧场,若非这般,这茶摊还真找不到开下去的理由,老汉也将这中年跛子当成了个忘年交,平日里闲暇时总爱拎着棋盘过来寻跛子演练一番。

    老汉见那中年男人健步如飞,欣喜道:“老于,你这腿好了?”

    ‘天堂有路尔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

    于跛子微微叹气,眼神中苦涩更重,跛子就算生性在怎么凉薄,此时心中也不免抽搐一番,但若是因这老汉暴露了身份,这死的怕就是跛子了。

    任是心头万般波浪,但关乎性命之时,谁人都不愿意去赌,可能有人愿意,但他于跛子不愿。

    于跛子强行挤出满脸喜色,兴奋道:“可不是,我这诚心善心感了天地,三更时有仙人临凡,为我医好这伤腿,你看这腿灵巧着呢。”

    说着,于跛子满脸喜色的走向这位忘年之友,还不忘伸出这条‘仙人医治’的伤腿左右摆动了几下。

    花甲老汉替这男人高兴,咧嘴道:“好,这人心善就是有好报,这下看谁再敢讽你是跛子,再有人讥讽,老汉我第一个不干,他娘的,这天下善人苦人可怜人总被人欺负,哪还有道理可说?”

    跛子越走越近,听闻那花甲老汉所言,不知为何鼻尖一酸,眼中似是有暖流升腾。

    花甲老汉丝毫没察觉出异样,仍是喜色不减,率先转身先往巷子里走去,欢心说道:“走走走,上我家上我家,让我家那老婆子弄些下酒的荤腥,我家中还有两坛黄酒,那黄酒可是存了十多年咯,想当初那可是个大文人送我的,一直舍不得喝呀。”

    于跛子十余年未曾波动的心弦似是被那持灯的花甲老汉彻底拨了起来,双目中的暖意越发汹涌,跛子便如此一步一步跟在老汉身后,不急不缓,一语不发。

    持灯老汉越说越来劲,叹气道:“今日高兴,喝了去,可是先说好啊,咱俩人一人一坛,你可不许抢,倒不是老东西我舍不得那黄酒,只是怕你饮得醉了,再耽误了仙人的法力,把你那腿在变回原来模样,那可就不好了。”

    “今日这酒点到为止,爱喝临走时你就拿去,咱先是为了敬神,再就是因为你这伤腿复原,咱爷们高兴,这酒该喝,当喝。”

    听闻那句‘该喝,当喝’于跛子双目之中荡漾的暖意似是决堤一般,默然而下,两道泪痕滑在面上,十数年来坚硬似寒铁的心思竟有些许消融痕迹,手中劲风聚又散,散又聚好几个反复,仍是下不了手。

    这春冬交接的夜好似太冷了,麻衣下的身躯在寒风中微微战栗。

    也不管那跛子是否应答,花甲老汉话语仍是不停,嬉笑道:“如今你跛子,诶不对,腿好了不能叫跛子了,如今了老于茶摊红红火火,伤腿也好了,你家以前那婆娘不知得如何羡慕,说不定知道后还得回来找你呢。”

    “你可得长记性啊,那婆娘回来万万不能要了,你这腿好了,趁着年轻还能在讨个婆娘,大姑娘你这老小子就别想了,那小寡妇也能暖屋热炕让你吃口温热饭,比啥不强?”

    “到时再让我家那老婆子给你缝上几套被褥绣面,嘿,你可别看不起我家老婆子那手艺,这周围三老四少谁家娶妻嫁女不得来求一副。”

    从街面至老汉家院门四百余步,老汉年过花甲的伛偻身躯似是被这喜事挺起了几分,寒风中,老汉脊背极为挺拔,手中那纸灯也极为耀眼明亮,老汉一路上喜色连连,嘴中言语与

    脚下步履一直未停,那被叫了十余年跛子的中年男人便一直跟在老人身后,脸上泪痕点点,满是会心笑意。

    眼看离家门剩下十余步,于跛子惨淡一笑,不知是笑着人生还是笑着天地,温声道:“老哥哥。”

    “这好人就是,嗯?”

    那老汉正说得起劲,听闻那跛子呼喊便转过身来,见那中年汉子满脸泪意,不禁埋怨道:“嘿,你这人,大好日子怎么还哭上了,你这……。”

    啪的一声轻响,纸灯掉落在地。

    那被人称为跛子的麻衣汉子如铁钳般地大手正死死攥住花甲老汉脖颈,双眼微垂,不敢在看那老人一眼,手中劲力极大力求直接断去老者生机。

    因为他怕,他怕那花甲老汉再说出什么刺痛他心神的话。

    寒风呼啸而来,冲撞在两人身上,转瞬便消散在空中。

    夜色下,一麻衣汉子单手死死掐住一老者脖颈,头垂得极低,热泪自双目脱落而下,落在这满是寒意的大地上,花甲老汉早就没了声息,四肢无力的垂落两旁,双目瞪得老大,脸上欣喜的表情还未退散。

    红彩纸灯在地上缓缓摇曳,红烛倾倒,点燃了红纸,一盏纸灯蓦升腾起火光,几个反复,燃为了灰烬。

    纸灯是花甲老汉这辈子最后一件器物,也随着老汉魂游西天去了,这老汉应当会手持红纸彩灯步入极乐世界,再九天之上,带着温和笑意望着这天下人吧?

    寒风中,那麻衣男人扛着一具僵硬的尸体,一瘸一拐的走向黑暗,没了踪迹,月色下,一堆漆黑灰烬堆积在狭窄巷子中,寒风一抖,飘散的无影无踪,这天地,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但有一个比皓月还有明亮的光点,消失在这繁华人世。

    夜色下,一间偏僻院子内,麻衣男子在一颗枯树挖出一丈许深坑,将一具已然僵硬的尸体掩埋其中,男人盘坐在树前,面前摆着一坛黄酒两只粗泥大碗,中年男人脸上泪痕依稀,抬手添满两只粗泥大碗,提起其中一碗一饮而尽,另一碗则倒在树下。

    中年男人便如此,喝一碗倒一碗,任是酒坛再满再宽阔也架不住那粗泥大碗的豪爽架势十多个来回,坛中一干二净,再也倒不出一丝酒液。

    中年男人将最后两碗黄酒全然倒在树下,呢喃了一句:“这次我不抢,给你多添一碗。”

    酒喝完了,男人也不觉无趣,便这般对树而坐,默然无语。

    桥楼上鼓打五更,天穹隐约有些许光亮,枯坐了一夜的麻衣男人缓缓起身,一瘸一拐回了破败房屋。

    走至门口时,男人回望那颗枯树,苦涩一笑,呢喃道:“老哥哥,今日无香,等我死后,再为你燃吧。”

    简阳府,胡家老店。

    听闻桥楼更鼓交替,身上医布满是血迹的柳远山左右翻滚,无法合眼,一合眼,那一幅幅画面便跃在年轻男人脑海之中。

    这一夜对他来说,太过诡异。

    短短数个时辰,年轻男人经历了人生的大悲至大喜。

    当时那冲天赤芒闪耀之后,两柄升腾异样光彩的虞帝螭悬在半空之中,悬而不落,少年心头望着那两把匕首似是多了些不一样的感觉,心神一动,那火红匕首便要微微一颤。

    那被世人称作鬼卒罗刹的沙哑嗓音仍在柳远山耳畔回响。

    年轻男人满脸苦涩,轻轻呢喃:“这他娘的太玄乎了吧?”

    自小柳远山便于陈长歌项天成二人厮混在雄州街头,上至茶坊书馆,下到酒肆勾栏,没有这几人不踏足之地,昔年时,在说书先生口中听闻那些神鬼志异的言说总会不齿一笑。

    顺带讥讽一句这世上哪那么多天上掉肉饼的事?就算砸上了,那他娘的从天下掉下来还不砸死个人?

    但如今,他万没想到这偌大一张饼,便如此覆盖在自己这瘦弱身板上了,而且还覆盖的如此突然。

    柳远山如何也拿不出困意,生怕月下那一切是场梦境,睡了就没了,双眼盯着桌那把虞帝阳螭,双手猛然发力,只见那火红匕首微微颤抖几分。

    柳远山自顾自的念道着:“远了远了。”

    年轻男人往前凑了凑身子,再度发力,那虞帝阳螭微微滑动寸许距离,可离那隔空取物信手招御的本事还差的远。

    柳远山略微舒展筋骨,又往前凑了几分,右手伸得老长,离那破败方桌三尺远近再度发力。

    那赤红匕首被劲力牵引,猛然向柳远山冲撞而来,男人心神大喜,手中气力微微一滞,眼看虞帝阳螭离男人指尖不过两寸距离,可失去气力牵引没了势头,朝着地面无力坠去。

    早日里在雄州惜财如命的黑衣少年怎舍得这至宝落地,身形一跃将匕首攥在手中,虽说攥住了匕首,这黑衣少年却跌落在地。

    感受着浑身的疼痛和脖颈处的伤痛,不禁皱眉骂道:“这他娘的是什么事,明知道要收我,还下手这么狠。”

    “还为师为父,我呸!”

第一卷 三尺动天下 108.水火远望泾渭分明

    金阳东升,这阴冷了两天的寒意终于被炙热火红驱散了几分。

    今日便是上元灯会,这简阳府中已是人头攒动,买卖铺户迎来送外满是人影流动,周遭那些落魄小村县都会选择今日,一同聚集在这简阳府中,找上一块繁华地界,摆上些自家卤煮的荤腥肉味,或是女子姑娘平日擦染的胭脂水粉,保不齐还有那三五烈酒,几只散养家禽野味也都留到此时,趁着年节一股脑卖了去,换些散碎银钱握在手里放在怀中也是心安几分不是?

    这上元灯会的来历传说可算是五花八门,有说是数千年前有天子祭天,按佛家说是燃灯供佛,若按道家来言便是道家三元的说法,种种来历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但这些林总琐事根本不耽误上元灯会成为人们齐聚喜乐之日,流传千年已成了百姓不可分割之事,这街上满是喜色洋溢满是欢欣雀跃,街路上数千盏红彩宫灯早已挂好,只是还未点燃其中烛火,这烛火要等入了夜才可燃起,到那时便是这上元灯会最为热闹之时。

    寒风中的数千盏红彩宫灯图案肆意,有三星赐福也有山川花鸟,有俊秀仕女更有祥瑞兽首,可谓是缤彩纷呈,随春日凛风摇曳,也有别样风采。

    这街上人流拥挤,打把式卖艺的魁梧汉子也不顾天气冷暖,中衣一扯露出坚实筋肉,将那百十斤重的石锁铁锤揽在双臂双肩之中,迎着寒风呼啸挥舞,高高抛顶而过双臂稳稳接住,好不壮观。

    金枪刺喉,铁索拦江,背滚刀山,胸口碎石。

    那丈二长枪铆足了劲往哽嗓咽喉上招呼,粗壮铁索缠在腰间任由拉扯,三五钢刀锋刃朝天血肉之躯翻滚而去,百十斤重的青石板顶在胸前,任由那大锤起落,这闹市中,每样江湖绝技都足可引来阵阵山呼海啸。

    但这喝彩叫好可不白喊,按这江湖规矩,脚踏生地眼望生人,这打把式卖艺更是个辛苦活,一波把式下来,便有那小伙计捧着铜锣薄筐来收上些铜板碎银,你这喊好便是捧场,若是眼看铜锣薄筐到身前再想躲避可是晚了,架不住人家言语哀求,更受不住众人注视便只能硬着头皮掏出几大枚铜钱。

    俗话说这同行是冤家,若在往日这街上人流稀疏之际,一台班子都吃不饱,更别提那几台把式凑到一块了,若是谁家班子前围着人多便要有不少眼红模样,可是如今这上元灯会可不一样,满处都是人,不怕无人看只怕那学艺不精留不住主顾。

    这街上打把式卖艺,耍猴架鸟,关曲平腔应有尽有,可这街面闲散艺人多半都是为了讨口生活,算不上大雅也算不得大俗,多半都是有些能拿捏住人心的嗓子唱腔,能留住多些主顾,在这多停上一停,接下来的赏钱便顺着诸位听客老爷了。

    简阳府百姓都知道,这闹市上的关曲平腔也就是听个热闹,听个嗓子高矮,听上几句吉祥喜乐的奉承,要是想听上些有滋有味的关曲平腔可是得在往前走走,走到那畅春园左右地界才可隐约听见那安州第一青衣名角冼又柳的娓娓嗓音。

    不过这般时分还是早了些,畅春园还是要傍晚才热闹,别家戏园都得出来揽客卖座,唯独这畅春园,俨然一副店大欺客的坐商摆设,门前左右终年无有一丝招揽之音。

    畅春园有这般底气也全因这冼又柳,在这简阳府乃至整个安州来讲,这冼又柳便是一面金字招牌,一袭青衣三两脂粉,一句荡气回肠一声余音绕梁,这市井中有爱喜乐理之人隐隐流传,这冼又柳嗓音不输二十年前那名动长安的红衣名角吕如是。

    这冼又柳冼青衣除了这浩渺嗓音为人乐道外,那倾城容貌更是世间少有的似玉添香,可惜,这冼青衣年芳不过二十,错过了上届笃和院的凤仪榜,要不然这青衣之名足可名动天下。

    如今这冼青衣大可天南海北以这洋洒嗓音和倾城之貌去博上一搏那人间富贵,搏上一搏那金驹银马,也博上一搏那足传流千古的才子佳人之说,可青衣并未似世人想象一般,飞出这狭窄樊笼,去那偌大天地广阔人世流转一番,而是一直浅身于这弹丸之城,除了现身在这畅春园中,其余时间全然委身城中一间三层小楼内。

    这畅春园的店主东家也不知祖上哪辈积了德,竟能让冼青衣独钟于此,这畅春园的茶座从十枚铜钱卖至了百枚,便是有百姓忍痛画上百枚大钱也只能捞到一个极为靠后的椅凳,只能远远的望上一眼那身着青衣的绝世名角,若是眼神不济,怕是只能看个恍惚,连着百枚铜钱都算白花咯。

    想往前去一睹芳容,便需要些颇有分量的铜钱,最前一桌两盏太师椅,其中哪一盏都得值上个把两银子,虽说贵的吓人,但仍挡不住那天天慕名而来的富家公子异乡员外,在别家戏园清冷之时,这畅春园总是有些许因争抢茶座的喧嚣声音。

    寻常百姓

    拿不出那百大枚铜钱,只能围在戏园之外,隔着那厚重墙垒,隔着那人山人海,听一听那散落在外的浩渺余音。

    简阳府中,这上元灯会算是这初半年中最后一个惬喜节日,这正值佳节的闹市满目喜乐,路上贪风婪意的游人大多不慌不忙不紧不慢,似款步在帝王家的御花园内,欣赏着街路两旁的人间喜气。

    但在这满目和情悦色的上元街头掺杂了几道失魂落魄的身影,一对年轻夫妻搀扶着一位花甲老妪穿插在拥挤的街头中,花甲老妪失魂落魄,脚下似是散了根一般,若无这儿子儿媳搀扶便要跌到在地不省人事了。

    儿子差不多而立之年,夫妻二人年龄相仿又均是瘦弱身材,面无凶恶戾气算得上慈眉善目,但慈眉善目之中,略有些许的嚅喏感觉。

    夫妻二人一边搀扶着老母,一边在人群中四处张望,似乎在寻觅些什么,猛然,丈夫似是看见了一个熟悉身形,知会了一声妻母便推开人群奔向那有些伛偻的年迈影子。

    人群之中,男人细弱的告罪声若隐若现,那年迈影子似是觉得晦气,眉头一蹙,言语之中不免刻薄谈吐了几句。

    那年轻男人从兴高采烈到垂头丧气来得太快,那婆媳二人心中刚燃起的点滴信息便被一句告罪霍然熄灭。

    一家三口再次聚齐一处,与之前一般无二,漫无目的往前走着,又走了百十步,人群中连一个相似的身影都未曾瞧见,老妪似是累了,微微摆了摆手,一家三口便如此停在道路之中,丝毫不顾人群的拥挤。

    “娘,说不定爹已经回家了。”

    年轻儿媳嗓口哽咽,见婆婆失魂落魄想要竭力安抚几句,可刚说完,不禁微微转过头去,以极小的动作,擦去眼角的红润,不想让那酝酿许久的泪意留下,也不想将这泪意堆在婆婆心头。

    老妪似是置若罔闻,抬头望着那满目吉祥的红彩宫灯,苍老昏黄的眸子中有水意流动,看了许久,老妪终是抑不住眼中暖流,两行清泪划过那满是皱纹的苍老脸庞。

    老妪眼有热泪,在这拥挤人群中,在繁华人世中,在儿子儿媳的搀扶中,缓缓转身,蓦然望着那千余步外的雄壮门楼,望着那所谓的王朝法度,年迈老者哽咽道:

    “这到底是个什么世道啊?”

    今日是上元灯会,出了今日,这年便要过完了,所以今日这简阳府百姓格外精神,谁都不愿错过些许热闹,这一家三口也是如此。

    金鸡三唱,五鼓天明。

    儿子儿媳早早起了身,为父母房中那炭火炉填上几根粗壮柴木,无论穷富,这年节时分,总不能让屋子冷了去,老妪不讲究迎神祭祖,一家人过好便是真的,弄那些无用的礼仪反倒让人乏累。

    老妪昨夜可算得上是一宿未眠,昨日里那老没正经的丈夫去友人家吃酒,傍晚时便去,说好宵禁前回返,可是桥楼更鼓响了好几次这老没正经的仍没回来,这一夜未归,让老妪可是惦记得不得了,心中牢骚埋怨声音响个不停。

    老妪倒不似华医公那悍妇婆娘一般,生怕那老汉让人勾了去,一提到这事,老妪忍俊不禁,那老妹妹也是,任是那华老汉再怎么医术出众,也是个年过半百残烛老翁,就算这没皮没脸的老东西喜欢往哪年轻丫头身上贴,人家年轻丫头也得搭理不是,一没钱二没权三没势的,人家丫头也不瞎,哪里会要。

    老妪心中牢骚埋怨多半是那老汉老了老了不知好歹,年过花甲还似那年轻汉子一般饮酒致醉,一把年纪喝醉的滋味当该如何难受?虽说老友家不缺他这一床被褥,可今日是个什么日子老东西心里没数?这上元灯会要的就是个团圆热闹劲,婆媳二人包了两天的元宵就为了今日这几顿,老东西说不回来就不回来了,可真是不听话的紧。

    若是放在年轻时,老妪指不定也会像华家那老妹妹那般扯着耳朵训斥上几句,可如今这般年纪,能活着已是大幸,媳贤子孝老妇人便不愿与那不知好歹的老东西的较劲,见儿子儿媳起得早,便嘱咐着儿子,将那醉汉老爹带回来,丢人也丢在家里,别一把年纪丢在外面,让一家人跟着折损颜面。

    掐算着儿子出门的时间,婆媳二人将那包好的元宵入了沸水,还不忘嘱咐着儿媳让父子两人把那两坛藏了十多年的黄酒饮了,黄酒这东西不似米酒,时间久了那味道也不如原先,那两坛上的泥封早就斑驳的不成样子,再者言都这把年纪了,能再活几个明天谁都不知,万一有朝一日撒手人寰,那珍藏了十数年的心思不全然浪费了?

    年节时分这酒菜定是要比常日丰盛些,哪怕这初晨,那下酒的荤腥已然摆上了桌面,就等那父子二人进院便可吃上一顿热乎团圆,可这元宵从滚烫到冰凉,那父子二人还未回来,老夫人心中不免担心,这老汉怕不是吃酒

    吃的太醉,添了什么病痛。

    婆媳二人刚要出门,便见那儿子慌慌张张的回了家中,手中还攥着一根黢黑灯杆,虽说灯杆燃了半截剩下的部分也是黢黑一片,但老妇人一眼便认出那是自家之物,也正是丈夫临行时手持之物。

    友人说老汉昨夜三更便回家去了,周遭邻居也是看见老汉离去身影,老妇人如遭雷击,本就苍老脆弱的心神呼之欲溃,老汉深夜未归,随身带的器物又已经这般,老妇人不敢再往下想。

    一家三口慌慌张张奔向这简阳府的府尹衙门,想让这天地间的王法想让这当官的老爷帮着寻寻自家丈夫的踪迹,可那衙门大门紧闭,连个差人的影子都未看见,一家三口望着那鸣冤鼓想敲又不敢。

    敲鼓便是五十杀威棒,他一家三口这体格谁人能挺得住?

    这鸣冤鼓的杀威棍倒不是简阳府特例,这便是王朝铁规,必关军国大务、大贪大恶、奇冤异惨方可击鼓,不击鼓状告的是犯人,击鼓状告的便是国家王法,鸣冤鼓响,任是那老爷何等公务,都需见击鼓人。

    若击鼓者只是那鸡毛蒜皮之事,这五十杀威棍任是谁也躲不过去,一家三口自然不敢击鼓,只好手捏着那斑驳灯杆,在寒风中左右踱步,等候这王朝法度睁眼。

    来来回回等了半个时辰,这街路上已有了人头嘈杂,才有四名差役睡眼惺忪拉开衙门府门,那等候了许久的老妇人带着哭腔将那斑驳灯杆递到诸位官老爷手,哽咽着说自己老汉出了事。

    可换来的却只是三两清淡言语,一家三口中冒出一句老父走失,那衙门口便传出一声走失者成千上万,衙门又不是那寻傻子的脚夫,哪能寻得过来?那老汉不过出去一晚,说不定正在哪酣眠。

    老妇人又指着灯杆言了句有恐被害命,那衙门口便有懒散言语,这世间木头百万千万都是你家之物?那宵禁后不让人走动,你家老汉自找苦吃已是违背了王朝法度,若是被害丧命那更没办法,昨夜城内未有尸首,若有尸首你们交了银子便能领了去,下葬便好了,若是被人当做暴匪盗徒哪了入狱,那也得看看他那老东西手脚是否干净。

    那年轻男人听闻那些混账言辞,气愤填膺,可刚壮着胆子争了两句,那四名衙役声声冷哼阵阵讥讽,腰间的官刀若有若无的正了一正,头上大帽左右摇晃几下,算是告诉这不开眼的三人,什么是王法。

    老妇人老泪纵横哀求着见府尹老爷一面,可任凭老妇人如何流泪,年轻儿媳如何啜泣,那官衙之中只是清冷传出一句老爷休沐,想见明日再来。

    老妇人肝肠锯断,双目泪珠噼里啪啦,在衙门口连连哀求,冲着那四名年轻后生拱手施礼,可几人置若罔闻。

    这街上越发热闹,便有越发多人注意到老妇人的哀嚎,听见那妇人伤心欲绝嗓干声哑,不知谁在人群中传出一声,什么狗屁衙门,算是引起了众怒。

    简阳府府尹衙门前,嘈杂声迭起,数十人围在衙门石狮左右,振臂高呼,任是那官差衙役抽出官刀也于事无补,这百姓便是如此,若有一人能点燃众人心头之火,那这火便可燃起,但火苗无风便不敢前行,不敢迁出一丝火星撞击向那汹涌水势。

    这差役中也是如此,若有人持刀进一步便能熄灭这众人之火,可无人举水前行,因为这水火不容,看似有水克火但这火苗若顺势升腾而起,这区区一盆浊水转瞬便要被烧干撕碎,也是因为这般,简阳府府尹衙门前,水火隔着一家三口远远相望,泾渭分明。

    这般嘈杂终是有了效果,睡眼朦胧的府尹师爷强打着精神到了水火之中,见水火之势翻滚,便有心熄火截水,三言两语把一家三口带入府中,这阻隔水火的妙手一阵,这衙门口的水火之势荡然无存,人群作鸟兽散,差役仍守卫着王朝法度。

    一切都与往日一般。

    寒风中,那老妇人滴落在地的热泪悄然而逝,再也无人记得。

    偏厅之内,这师爷睡意全无,为一家三口上了杯热茶,看着老人家一脸泪痕还亲自递过一方绢帕,供老人家拭去泪迹,听闻那老妇人沙哑之语,不禁露出几分担忧神色,连说了一炷香时间,师爷连连喟叹吉人自有天相,为老汉登了姓名,便让几人回家等候,临了还不忘补上一句老人家年迈便不要折腾,一有消息便会有差人登门通知。

    一家三口感恩戴德的离了府衙,走出数百步,才恍然神悟,连个人面图影都未留,光靠一名字,如何能找?

    衙门偏厅,那老汉性命和两杯残茶一同撤了去,落在何处在无人知,那师爷困意又来,来不及心疼那绢帕,偏厅便隐隐传出鼾鸣之声。

    如今,这衙门外不在喧闹。

    此时酣眠。

    该是极为舒适吧?

第一卷 三尺动天下 109.观人于临财

    每年到了这上元灯会,左右村县前来糊口的江湖艺人大多都会住在胡家老店,店房便宜不说,这老店主年过五十,做起生意来更是豪爽的紧,缺钱少银知会一声就得,且先住着,银钱倒开手脚时别忘了结账就好。

    老汉为人也是个健谈的脾气,无论是三教九流还是把式先生,到这老店里都能与老汉攀谈颇欢,待人实诚也不小气,那一大枚一碗的米酒天天就得送出十多碗,较起其他大店虽说破旧了些,但是极为干净,这入冬后那床铺之中丝毫没有潮湿意思,多年下来这胡家老店可是积攒了不少飘散在外的名声。

    这是江湖艺人糊口百姓来到这简阳府也大多直奔此地,可是今年不同,来来回回三五波江湖艺人都是满心欢喜而来,垂头丧气而去。

    刚怀里揣着热情踏入老店,与那胡老汉寒暄几句,老汉便赧着脸面,连连道上几句没空房了,又反复添了几大碗茶汁,才亲自出门送客。

    虽说客气和面子是给足了,可是这主顾仍是心头有些不满,眼看那楼梯前后连个人影都没有,哪有丝毫客满的样子,有那脾气直横的主顾问了几句,可等到都是满脸苦涩笑意和连连赔罪。

    一个早上的工夫,掌柜胡老汉和伙计满仓都在这般苦笑和赔罪声中度过,迎来三五波大包小裹的江湖人,送走了**张略带不悦的面容,前前后后说了十余句告罪,其中有掺杂上百声苦涩笑意。

    胡老汉年过五十,不是庄稼汉子又不是习武壮士,在这老店中当了三十余年掌柜的,平日里除了盘点客账其余都是一手不伸,体型看着魁梧,但多半是酒菜充斥的,半百老人腿脚自然不如年轻,这一早上来来回回十数趟,让老汉多少有些乏累。

    倚座在柜台前双腿中忍不住的酸痛,实在没了气力,望着那伙计送客的背影还不忘补上一句‘客官走好’。

    小伙计满仓点头哈腰将那主顾送出店门,转过头便是一脸苦涩,望着胡老汉,道:“掌柜的,不行咱把门关上吧,任是谁来也不开。”

    胡老汉眉头一挑骂道,“屁。”

    胡老汉苦涩道:“大年节的哪有将人拒之门外的道理,没有空房与人家好好说上几句也就是了,天气冷冽,搭上几杯热茶供人暖暖身子也是好的。”

    店小二满仓脸上苦涩更重,“三两杯茶也止不住让人家不生气恼怒啊。”

    胡老汉蛮横道:“他娘的,气就气恼就恼,不管他那些,这客店开到至今三十年,这年节从未消停过,今年也算是歇歇腿脚,你不想回去见见你那老娘?”

    满仓一愣,惊喜道:“掌柜终于舍得放我探亲了!?”

    “我家那哥哥好酒好赌,老娘亲日子不知有多辛苦,一晃两月未见心中思念的紧啊。”

    店小二满仓咧嘴问道:“掌柜的你何时如此心善了?”

    胡老汉一拍柜面,怒声道:“没良心的惫懒货,老子平日里何时亏待过你?老汉我就像你说的那般险恶?”

    “没有没有。”店小二咧嘴一笑,轻轻拍了自己个浅薄耳光,赔笑道,“掌柜的心善似菩萨临世,小的说错话了,说错话了。”

    年过半百的魁梧汉子白了一眼那满脸献媚的小二,厌烦道:“去去去,别他娘在这恶心老子,白日里应当还有前来住店的客人,好生伺候着,下午时分出城回家,明日中午之前回来,不可耽误,可听懂了?”

    店小二满仓心中似有万花齐放,那读书人口中的每逢佳节倍思亲可不是闹着玩的,可一至年节,客栈也是忙碌的日子,那庆岁除夕小伙计定然是无法陪同老娘一同守岁,心里遗憾的紧,这穷苦家的老人比不上那达官显贵家的老爷太太那般长寿。

    贵人家的高堂双亲年过古稀耄耋都不是什么稀罕事,可是这穷苦家的百姓,年轻时身体基本已是斑驳,有些病痛也舍不得医治,积劳成疾加上粗茶淡饭,能过花甲已然是上辈子积了福德,才会有这般长寿。

    如今老母刚过花甲,不知还能过上几个春秋,算得上是看一眼少一眼,对着穷苦人家来说,相隔三十五里都算是天堑一般,连个乐意送信的人都没有,指不定哪天回家,那床榻上的老母已然不在,化作田地中一座孤坟。

    原本这满仓大可陪在母亲身旁,伺候母亲天伦之乐,可无奈家中那哥哥是个酒赌成性的脾气。强逼着弟弟到这简阳府中做些活计,已好供养老母,万般无奈,满仓只得听从。

    到这胡家老店一呆便是三年,平日中三五月才能回去一趟,回去为老母带些吃食,但大多也成了兄长的下酒之物,趁着兄长不注意偷偷塞给母亲些许铜钱,不至于让那酒赌成性的哥哥给亏待了去,这两月满仓又攒下百枚铜钱,回家送上一趟也是极好。

    小伙计连连点头:“自然,自然。”

    一阵脚步声音响起,背负长匣的白衣公子缓缓下楼,胡老汉以为是自己二人这嬉笑怒骂声音扰了客人休憩,虽说经过那日,老汉对于这几名武人不太惧怕了,但本就是开的客店买卖,哪有惊扰客人的道理。

    魁梧汉子连忙起身,赔礼道:“我二人并非有意喧嚣

    ,客官勿怪,勿怪。”

    满脸喜意的小伙计也差不多是如此赔笑着,可刚一抬头与那白衣公子相视一眼,这小伙计难免一愣。

    这客人来时一身白衣满是血迹泥泞脸色苍白极为狼狈,昨日言语之时虽说有了精神,但脸上的狼狈痕迹犹在,如今这白衣公子换上了一袭素雅白衣,气态却有了天翻地覆之变。

    白袍并非何等珍贵丝绸,只是普通白缎却可将公子身形衬托极为颀长,其中隐约有素色云图,袖口绑腿紧趁利落,斜襟长袍下体态精硕,原本的发冠换成了一卷剑带,微微飘在头髻之后,极为潇洒。

    脸上狼狈痕迹也被尽数洗去,面似冠玉又没有那书生的阴柔气概,极是坚毅,剑眉朗星之中似乎有光芒流转,公子面目之中并无凶戾但总让人心中升起一种不敢与之对视之意。

    不知为何,离远望去,总能感觉那公子身上隐隐散发阵阵清冷气息,比这春冬交接的天气还有沁凉几分。

    “无妨。”

    白衣公子缓缓下楼,拱手问道:“店家,那日为我兄弟几人治伤的医倌是城内哪家医馆的先生?”

    “医倌姓华,往东去百十步就到了,看见一间无牌无匾的破败医馆就是了。”

    “多谢。”

    陈长歌微微颔首,说罢便要出门,见那白衣公子动身,小伙计满仓将陈长歌拦下。

    “客官稍候。”

    年轻伙计在怀中寻了好久,摸出几块散碎银子,递向白衣公子,“客官,这是昨日您遣小的采买衣衫剩下的银钱,四身衣衫拢共花了七百六十文,昨日小的将余下银钱和衣衫一同送至诸位房外,想必是公子疏忽了并未收走,昨晚前去收食盘时候被小人看见,怕打扰诸位客官休息便未做声。”

    这一夜时间,怀中碎银的小伙计心中翻滚不止,一夜未曾有过安稳,这银钱无人知晓,客官不要,掌柜不知,唯有这小伙计能听闻那银钱摩擦时的细微声音。

    这些银钱换成铜板最少三五百枚,小伙计满仓一个月的工钱不过才两百枚铜钱,便是省吃俭用一个月也就能攒下个百十枚,如今这些够小伙计积攒上半年,这三五百枚铜板若是交给老娘,哪怕哥哥不管娘亲死活也足够让老母亲活上半年,小伙计心头波澜山呼海啸。

    无数个声音在脑海中来回跌出不穷,母亲苍老的神态,和哥哥那丧心病狂的模样时刻在满仓心中升腾,小伙计辗转反侧,是图心安,还是图老母安乐,满仓不知何去何从。

    原本那散碎银钱入了小伙计怀中,便好似扎入泥潭的麻雀,无论如何挣扎再也翻不起飞不走了。

    ‘一次算不得什么,待以后发达,在多做些善事弥补也就是了。’

    劝解的话悄悄响彻伙计心中,本想着让老母安稳,将错就错算了,可不知为何,今日一见那白衣公子,白衣公子那日说的那句‘如此,是何道理?’莫名浮现在男人心头。

    原本以及算计好为老母添置何等物件的满仓,似是被鬼神附体一般,将那公子拦住,将那银钱送上,心中却没有一丝遗憾,反倒安稳了许多,忐忑的心神不在,周身的困乏汹涌了不少,一夜未曾安眠的小伙计,终不用在强打着精神了。

    “本就是谢礼,哪有往回收的道理。”

    陈长歌微微摇头,出了客栈,不想再因此事与二人推脱。

    人可错,但不可一错再错,将错就错。

    留下面面相觑的一主一仆,店主老汉望着那神色疲倦的孩子,不禁苦涩一笑。

    观人于酒后,观人于忽略,观人于临财临色。

    小满仓满脸坦然,似乎并不想有何解释,本就错了,错了便是错了,也不后悔将这天衣无缝神不知鬼不觉的事败露,从而丢了这饭碗。

    这世间哪有那么多心思不通之人,一个举动便能引来一肚子的心知肚明,有些事不必说明,人贵自知,手脚不干净,便是这跑堂杂役的大忌,小伙计将银钱递到柜上,淡然声道:“掌柜的,我想早点回去,入夜后带着行李不大方便。”

    胡掌柜未曾理会,只是摊开客账,在银钱处添了一笔。

    满仓以为掌柜记错,出声提醒道:“掌柜的,赏银。”

    魁梧汉子斜瞥了一眼那满眼坦然的年轻孩子,问道:“这客店有几间客房?”

    “通铺三间,客房六间,上房两间。”

    胡老汉又问道:“我再问你,你可知几枚铜钱一间?”

    这三年时间,满仓可将这些言语背的极为明白,“通铺十枚铜钱,客房十五枚,上房二十五枚。”

    魁梧汉子冷哼一声,“既然如此,你明知你家这客房多少分量,人家一句包了,就可将那银钱全然收入囊中?他包一天,那便取他一日,两天便记他两日,何时不住了,余下钱财便要如数奉还,账目不可丢失不可错乱,这便是道理。”

    魁梧汉子又问:“还有,你刚才说什么?”

    满仓呢喃道,“我说想早点走。”

    胡老汉瞪眼骂道:“你他娘的早走了让我这掌柜楼上楼下伺候客人?”

    年轻伙计一愣,迟疑道,“哪……?”

    店主老汉挥了挥手,没好气骂道:“什么这这哪哪,给老子消停干活,哪他娘的那么多问题?”

    满仓在这老店中待了三年,明白了掌柜的并未因私昧银钱之事撤了自己饭碗,满目喜色,转身便要将那公子踩过的地界擦拭干净。

    胡老汉声音再起,“但是这事,只此一次。”

    老汉顿了顿,“临走时,去雇上架马车,将你老娘接到简阳吧,省着你来回折腾,也省着你那混账哥哥误了你那老娘亲。”

    扑通一声。

    小伙计跪倒在地,眼有热泪,身形抖若筛糠,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青济堂。

    医倌华老汉上了年纪觉少,五更鼓还未响,这老医倌便醒了,今日是上元,路上人多热闹的很,老医倌便早早开了门,暖上手壶倒在摇椅里悠然的哼唧着关曲。

    可是今年这上元略微差了点意思,这早上几乎没什么人,让这老医倌觉得极为无聊,捧着手壶混混睡去,睡了大半个时辰,这街上才有了些许声音,老医倌困意未停本想着继续酣眠,可却被那声音扰去了清梦。

    “华医公,你可曾看见我父亲?”

    老医倌昏昏睁眼,在此地居住二十余年,对周遭的老邻旧友自然熟悉,迷糊的说上几句没有,便没再理会。

    又一会,这街上喧闹声逐渐刺耳,老医倌的睡意也全然散去,将那摇椅往外拉扯了几分,以便更好看清那街面上喧闹的人流,一个早晨的时间,东街这一趟街面上几乎都知道老汉走失的事。

    老汉是个好人,一听说老汉走失城东这一片区域便好似炸了锅一般,出门时恨不得多张几双眼睛,好能捎带着寻觅寻觅老汉踪迹,要说这周围最担忧者莫过于那开茶铺的于跛子。

    据茶客说,那于跛子在众人口中得知老汉走失,顿时慌了心神,顾不得茶摊上的主顾和拥挤的人流,将那茶丝和几大瓦罐热水全然拿了出来,扔了句喝茶劳烦您自己添,今日未曾伺候好诸位,茶钱便做罢,而后奔着老汉家的一瘸一拐得去了。

    相熟的客人无不暗挑拇指,赞上一句跛子知恩图报,不枉老汉当初对着跛子万般照顾,这老汉也是积了福报,能让一外姓人如此惦记,叹了一句,这人还是的心善些,才有好报。

    这街上声音嘈杂,各种声音不绝于耳,有人流鼎沸的喧闹,有妇人的垂泪无语,有无关旁人的喟然长叹,也有那受人恩济的跛子牵挂之声,种种声音汇集这寒风蓦然升腾,游荡在这天地之间,游荡在这简阳府之内,也游荡在一间破败院子中两只粗泥大碗之间,厚重酒坛之侧。

    华医倌躺在摇椅上,手中泥壶暖气弱了些,但好在聊胜于无,老医倌懒散不爱去添水,就这般躺在繁华人世外,也有一番别样意味,算是极为舒服。

    但老医倌感觉这世间最为舒服还是听上些青怜关曲,这简阳府都爱听那冼又柳冼丫头的青衣腔子,可殊不知那畅春园的关曲更是一绝,哀回婉转凄凄切切,那才是人间难得意味。

    自家那老婆子太过执拗,这般年纪怎么会恬不知耻的贪恋人家丫头美色?若说贪恋,那清茶简乐唱段花腔哪个不比丫头美色来得诱人?

    自打那日钱财施舍给了可怜寡妇,这华医倌离着听曲可谓是越来越远了。

    先不说这茶座钱财,如今这戏园见老医倌跟见了鬼似的,那医倌婆娘凶悍之名简阳府众人皆知。

    若是被她闯入戏院,任凭那台上锣鼓铜镲百般热闹也挡不住婆娘的叫骂声,如此这般下来,好不容易调动起来的热情全然消散,客人百般不喜,也因此,这城中戏园见老医倌偷偷前来,连招待都不敢,生怕那悍妇奔袭而至。

    老医倌看得累了,便要闭目憩上一憩,刚刚阖眼,一阵温言声音缓缓响起。

    “多谢华医公。”

    老医倌睁眼望去,见一负匣公子立在眼前,一躬到地,老医倌思衬了一阵,恍然大悟,不禁一愣问道:“伤重那般,三日便好了?”

    陈长歌和煦一笑,“全赖先生妙手回春骨生血肉。”

    老医倌蓦然起身进了医馆,冷哼道,“年轻后生休给老朽扣这大帽子,进来,老夫再给你这怪胎切一切脉象。”

    老医倌三指扣腕搭脉,不禁一愣,这年轻后生脉象平稳有力,隐隐有几分暗亏但细弱于无,让老医倌不禁神思,自己这医术已至这般?

    二人刚进青济堂,一对年轻夫妻相伴走在街上,妻子似是压不住心头悲戚,顾不得人多少,哭出了声音。

    陈长歌听闻那女子哭声不禁一愣,开口问道:“先生,这大嫂为何这般哭泣?”

    老医倌捻须叹道:“家中老父走失,寻了一个早上,怕是已然命归西天了。”

    白衣公子不禁一愣,“这般大事怎不去官府?”

    老医倌斜瞥一眼男人,冷哼一声没有说话。

    陈长歌诧异道:“官府不管?”

    老医倌冷哼一声,“官府若管,怎会让你四人那般明目张胆入城?”

第一卷 三尺动天下 110.这世道,不盛也不乱

    青济堂内,白衣男人唇舌间的言辞被那老医倌一语噎到了嗓子里,心中似有千言,可一语难发。

    华医倌指下的脉象微微一滞,在这简阳府中怕婆娘出了名的老汉微微一笑,揶揄道:“怎么不问了?”

    陈长歌眼神复杂,匝舌道:“不知该如何问了。”

    华医倌不在揶揄,而是极为浅淡的问了一句:“后生从雄州来?”

    白衣男人微微颔首,“雄州。”

    老医倌松了指尖,望着那门外人流,淡然而道:“雄州毗邻北邙,天门关外战火刚停,似后生这般江湖武人应当不了解边境安危民间疾苦吧?”

    陈长歌微微蹙眉,“老先生此语为何,江湖武人就不在凡世内?”

    老医倌笑着摇头,说了句让人不明白的话,“尔等所在凡世并非凡世,而眼下的凡世才算是凡世。”

    陈长歌话锋一滞,“先生何意?”

    老医倌连连轻笑,“还能有何意,光以这伤说吧,阁下进城那日四肢筋脉均有伤损,有些经脉爆裂,有积血阻碍心神,虽说老夫以银针为你推了气血,还不至于心脉受创落下病根。”

    “但那伤始终不是常人病痛,阁下三日时间便能恢复如初,这便是江湖武人的特许,这伤若放在寻常百姓身上,多则一个春秋,少则两个季度才可能恢复如此,熬过了数百个日夜才能重新拾起锄头铲子去那黄土之中挥舞一番。”

    “虽说平民百姓也可养伤续命,只是多费些时日也是无妨,但若也像你等那般重伤,也像你几人那般鲜血淋漓,怕是连养伤的机会都没有,刚一进城便要被头戴大帽腰悬官刀的兵役抬到府衙之中,由那知府老爷升起明镜大堂,左右三班六房喊上几声威武已示官家威严,已示天家正典。”

    “敲罢那水火无情棍,震上一震公案上的惊堂,仔仔细细盘问你这伤势因何而来因何而起,与何人私相殴斗,又是与何人结怨结仇,恨不得将你这祖上数代盘问一遍,咂摸你没有那当匪人的胆子,才可缓缓放你离去。”

    “有一语答得不对,便要给你套上手肘脚镣收入那阴暗牢房内,与那虫蚁同眠,与阴冷同在。”

    “寻常百姓身受如此重伤都已是性命之忧,在经那三寸惊堂震煞心神,便无甚活路了。”

    老医倌冷哼一声,“惊堂虽小,足以断一条人命。”

    “衙间不大,竟可聚千百冤魂。”

    “那官帽下一喜一怒便是一条人命起落,睁眼闭眼就是一家聚散离欢,可谓是威风的紧。”

    老医倌起身走入药柜,摸起柜上一块三寸方木,喃喃自语道:“天下惊堂木八分,上至君王下至臣。君王一块辖文武,文武一块管黎民。圣人一块传儒教,天师一块惊鬼神。僧家一块说佛法,道家一块劝玄门。一块落在江湖手,流落八方劝世人。”

    “又说是君称龙胆凤霞飞,文握惊堂武虎威,戒规震坛僧道律,慎沉压方紧相随。”

    老医倌把玩着手中方木,望着那朝里的青济匾额,出神道:“这惊堂醒木老

    夫手中也有一块,自然是比不得那些文武官员的惊堂虎威,这三寸方木落在这青囊医倌之手也就能得了个慎沉压方之名。”

    华医倌反复打量着手中慎沉木,将方木轻轻拍在柜面上,学着文武官员审案模样,微微前推了几分,哑然道:“这压方木到了我等之手算是折煞了威名,虽也能杀人,远不如那文武干净利落,但似我这等民间郎中大多只会拿它救人。”

    “人命就当真淡如草芥么?”陈长歌望着老医倌手中慎沉木自顾自言语道。

    “还行,尚能听进去几分。”老医倌自幼博览医书典籍对于这面相命理也有几分研究,此子面无戾气,隐约之间有几分忧国忧民的豪武气概,便愿意跟这年轻后生多嘟囔几句。

    老医倌冷笑道:“不是这人命淡如草芥,只是那官衣补子厚过千金。”

    老医倌来了兴趣,开口问道:“你觉得人命有多重?”

    可不等陈长歌搭话,老医倌便自答道,“对你等这些马上来轿上去,手中长枪翻江倒海,一盏大刀力劈泰山的江湖武夫来说,你们这一条人命比上那龙肝凤髓,任是万金千银摆在面前,也不愿意以命去取。”

    老医倌微微抬头,望向门外街面来往复游来的人群,咧嘴道:“可像这般升斗小民,那一条人命有时都换不上一个馒头,这乱世,人命不如狗。”

    “人如蝼蚁,命比草芥。”

    老医倌将面前压方木重新盖在草纸之上,“在乱世如此,盛世也好不到哪去。”

    “这乱世,看得是谁拳头硬,比得是谁手腕坚实,哪家兵马强盛,何人刀马娴熟。”

    “那盛世,便要看哪位王公大臣得宠,哪位高官贵胄直达九霄,看哪一户家资丰厚。”

    陈长歌微微凝眉,“那当今这世道如何?是盛是乱?”

    “不盛也不乱。”

    老医倌嗤笑一声,“莫说当今,何时不是?”

    “对这些官衣补子来说,在位一天便是盛世,便可坐在那明镜高悬下,坐在那公案后,享着百姓跪拜,拿着朝廷俸禄,吃着百姓鱼肉,自然不会拿着那满腹油水去碰撞金刀铁马碰撞江湖义气,因为这事,对他们而言,并无好处。”

    “碰得好了,擒杀个三五江湖游侠,初一十五推到闹市,刽子手从城楼上取来大刀,呼啦一声人头落地,溅得满地鲜血,之后将这奏本递到上级衙门,可任凭那奏本上写的天花乱坠,写的神惊鬼泣,说破大天了那不也是那朝廷法度的本职?”

    “有时怕是连一句赏赞都等不回来,说不定还要问你一个监管不严之罪,借机训斥上几句,斥得你心慌了,便会搬出几箱谢礼偷偷送入上级老爷府邸,图个道路亨通,图个相安无事。”

    “若是遇见大案大贼,也算是一份不小的功绩,这功绩积攒多了,指不定能把头上的官帽换上一换,坐上一任更宽大的公案,无论如何看来都是好事,可如今,这事可是丝毫没有好事的样子。”

    陈长歌一愣,问道:“怎么不是好事?升官发财升官发财,官帽奔

    大的,银钱奔多的,这道理自古而然。”

    老医倌苍老眉头一蹙,笑骂道:“你这后生看似机灵,怎生的如此愚笨?”

    老医倌望着那人流拥挤的简阳街面,“拿这简阳府来说,可不光他一任府尹老爷身披官袍头戴乌纱,林林总总大小官吏足有数百人,光想拿捏清楚这数百张口舌,便需要个一年半载。”

    “其中又得分上一分,哪些能为老爷所用,哪些不知好歹要受上些许打压,这揣摩人心可是那比拿捏口舌更要困难,拿捏清了又是不少时光。”

    “将这人心摸得透了,这私利才能分的更为均匀,这可是门大学问,哪个关节克扣出的油水多,哪个关节要下重利,府尹老爷可是明白的紧。”

    “把所有网舒展开了,拿捏的清楚了,那私库才敢开门,那银子才能源源不断得涌进来。”

    老医倌一捋胡子,继续说道:“先不提周遭村县,光这一座府城便有数十万人,其中买卖铺户怎的有个千余家,大门大户百十家,那一府府尹便是不忙公务,光想认清着百十大家千余铺户有需要多少时日?”

    “这城中大事小情哪样不要时间?诸多年头堆垒到一处,将那一切熟稔在心,无论官私都是水到渠成那是何等舒服?就算那乌纱换了顶大的,可如今这年头,周遭烽火燃起,王朝能顶过几个五年几个十年谁也不知,说不定明日那唐家皇廷轰然崩塌,竖起一面新的王旗,在那新旗下,还能轮到他做上一城父母?”

    “所以,你说那是鼎盛太平,可如今这战乱模样,谁不想偏安一隅?从大人到差吏,谁人不想把那私库吃得再饱一些,待到日后也是手预备不是?”

    老医倌眼中冷意更重,“这是他娘的碰得好了,若是碰得不好,遇见些义气匹夫,刀剑挥舞一番,那衙役兵丁死伤上几人,那官府椅凳便好似芒刺在背了,那压力可是从上到下。”

    “死者遗孀需要费力安抚不说,被上级老爷抓着辫子,指不定那满腹的油水还要被刮去不少,虽说如今武人还不至于硬闯府衙,但官老爷也不能一直躲在府中不是,若是这夜色苍茫何处飞出柄尖刀利剑,那再多前程都他娘的荡然无存了。”

    在这简阳府中最怕婆娘的老医倌冷哼一声:“就因如此,谁也不想担上什么风险,能在官位上多坐一年便是多得一年,那江湖武人是大爷是禁忌,自然不想得罪,那达官显贵是祖宗,更不能得罪,唯有那草芥百姓,算得上是轻如鸿毛,能攥出钱财的多捶打捶打,捏不出油水的刁民蝼蚁便不再去管,真有何事,拖着也就算了。”

    “无利可图,自然无人在意,无人理会。”

    “有朝一日,房倒屋塌,那一身官衣补子自然不会离去,本朝臣自当死朝廷身前这便是道理。”

    “官衣虽在,可那官衣下的人,早就不在了。”

    “一间空衙门,一身空官衣,被砸在废墟里,便就在废墟里吧。”

    在这简阳府中最为怕婆娘的老医倌之言,响彻青济堂,响彻白衣男人耳畔。

第一卷 三尺动天下 111.上下而求索

    简阳府城东,一家没有匾额的医馆内,一身着白衣背负檀木长匣的俊逸公子望着那年过半百的沧桑医倌凝然无语。

    陈长歌不知为何,双手筋络隐隐有热意沸腾,只是不知这热意是来自怒火还是如何,一双坚实手掌紧握,眼中沸腾火气难止难平。

    自长大成人二十载,这男人一直在那塞外雄州未曾离开,一直窝在那破庙之中,自诩混迹于市井,自诩出落于民间,可那二十年的日子堆垒一起都不如前往天门关后这几月时间来的厚重。

    自年幼时与和尚师父济戎一同闲散混迹在雄州街市上,而后陈长歌便未曾脱离过这锦绣人世,岁月是如此,时光,也是如此。

    陈长歌见过那市井之中的磨牙拌嘴,见过官府的铜锣开道,见过人间鼎盛,见过百废待兴。

    对于这从小出身市井的年轻男人来说,虽无父无母身居破庙,看似与乞丐花子一般,低贱不明,可有两位师傅有身边好友,让陈长歌并未经历太多困苦人世。

    所以这短短数月陈长歌越发心惊,从雄州到天门,从乾元到北邙,陈长歌游荡在生死之间,见过赃官硕鼠,见过那在北境外厮杀的将士,也见过寻常百姓于战火下的惨淡人生。

    但是,从那老店掌柜和年迈医倌口中听闻诸多言语,心中似有千军万马奔腾而过,那铁蹄似尖刀利刃,重重刺在男人心口。

    他陈长歌至今二十年,自幼邋遢师傅那句万事万物皆有其理一直流淌在男人心头,以前读不懂,现在看不懂。

    师傅与人讲了一辈子理,说了一辈子理,有人见那和尚邋遢不愿多说,有人见那和尚脏臭不愿多看,就算有人能忍住但也大多会说上一句和尚执拗,不懂变通。

    可这变通,是何变通?

    这道理,又是何道理?

    陈长歌不知这一生从何而起,也不知这一生从何而止,更不知是那几两碎银贵重,还是那正气根骨重若泰山。

    但若如此不知不明的糊涂一生未免太亏了些。

    这男儿便似身后的听寒,虽说冰寒森冷,但就任是山崩海啸,任是天地崩塌,这听寒,宁折不屈,他陈长歌,就不应该如此?

    许久,白衣公子缓缓开口,沙哑问道:“为生民立命,便是如此之立?”

    老医倌嗤笑一声,“年轻后生,可在这简阳府内打听过老夫?”

    陈长歌一愣,摸不清老医倌不着边际的语锋,“听过店家言讲,华医公医术精深,悬壶济世。”

    老医倌轻笑道:“只有这些?”

    陈长歌一头雾水。

    老医倌畅快一笑,抚须道:“这帮莽夫汉子,可算是寻回点良心。”

    老医倌话语间神情有些得意,“老夫在这简阳府中可是有名有号的人物,这简阳府内何人不知老夫我惧内,对那三綹梳头两截穿衣的妇人言听计从,任由打骂毫无怨言,在常人看,老头我活了五十余载越活越窝囊,可就无人看出我是不愿意跟她计较么?”

    “这世间何时都不缺那心明眼亮之人,换者言之,老夫我惧内,可不能说天下青囊医倌都惧内吧?后生你所说那世道也是如此,这天下便没有秦镜高悬阳春白雪的青天父母了么?”

    “不尽然,也不能尽然,这世间青天仍有白日仍在只

    是不多了,危在旦夕之际,定然有壮志不息之士,可这能扶危救困力挽狂澜之人还是太少了些。”

    老医倌指尖摩挲着胡须,“当浑浊成了常态,清白反倒是种异类。”

    “眼下这光景,兢兢业业天下为公俨然不是豪言壮语,反倒成了让人揶揄耻笑的话柄,那一身补子如此倒是无事,可怜了这天下身着草鞋布衣的百姓。”

    陈长歌眼神清澈如水,柔声道:“敢问老先生,在先生看该如何为这天地正气?”

    “哦?”老医倌一愣,奇怪道:“后生不觉自己这口气大了些?”

    陈长歌苦笑点头,“觉得。”

    老医倌蹙眉道:“那为何还敢说出口?”

    陈长歌缓缓摇头,坦荡如水:“若连想都不敢,如何敢往前走?”

    老医倌看着满脸坦荡的年轻公子,喃喃道:“心气倒是不低。”

    “后生,平日可曾看书?”

    陈长歌微微点头,“年幼时随恩师也曾博览过先世典籍。”

    “可知道七百年前春秋之期赵服君之子赵长平?”

    陈长歌点头道:“那是自然,赵长平纸上谈兵,自诩博览兵法自认行兵打仗天下尚无敌手,于对垒绛云武神白诺,乾元反间计大胜,赵长平求胜心切被钱元军断粮围困四十六日,分四路突围五次不成,葬身乱箭之下,数十万降军悉数坑杀。”

    陈长歌一愣,“按先生意思,这是说晚辈纸上谈兵?”

    老医倌叹气道:“是也不是,不是也是。”

    “这天下之大,你一人一己怎能改变。”

    陈长歌嘴角微挑,豪气顿生,“一直都是先生问我,晚辈当问先生一语。”

    老医倌一滞,“问我?”

    陈长歌学着医倌语气,将医倌先前问题重新问道:“先生,平日可曾看书?”

    老医倌冷哼一声,自信道:“老夫自幼博览群书,抛去医家,这城内无几人学识比老夫渊博。”

    陈长歌双眉舒展,眉宇间满是英武之气,朗声道:“那敢问先生,可知何是上下而求索。”

    老医倌枯老的眼眸连眨了几下,喃喃道:“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屈灵均。”老医倌连连呢喃了数语,枯老眸子陡然一亮,抚须大笑道:“好,好一个壮志凌云的狂妄后生。”

    陈长歌和颜一笑,双手作揖道:“虽是萤虫不假,但仍敢比拟皓月,也如先生一般。”

    “如我?”老医倌不解问道,又无奈摇头,“后生眼拙了,先不说老朽年迈,就算老夫年轻三十,也算不上什么壮志凌云。”

    陈长歌望着那破旧匾额呢喃道:“青济堂。”

    “元化公《青囊》的青,悬壶济世的济。”

    陈长歌望着那年迈医倌,“先生困居于此,心中执念仍在,为得是何物?不是心头气节?”

    老医倌畅意一笑,“江湖武人能有如此见识实属不易,又有如此绣花心思,更是难得。”

    老医倌连说三个好,酣畅道:“今日老夫我听不得关曲,但是能与你这年轻后生畅谈一次,大慰平生。”

    说罢,年迈医倌从药柜中抓住三五包黄纸药包,掐算着分量在黄纸上添了几笔,又取出三四只瓷瓶,瓷

    瓶巴掌大小,看着便极有沧桑感觉,老医倌苍老面容上有些犹豫,苍老指头摩挲着那几只瓷瓶,眼中微光流动。

    许久,老医倌叹了口气,似是不忍看着那几样物件离自己而去一般侧过头微微阖眼,将黄纸药包和四只瓷瓶一同推给白衣公子,挥了挥手。

    老医倌活了大半辈子,自然明白这年轻男人是来取药的,老医倌一辈子浸淫医道,那日在胡家老店留下的药品能用几个昼夜,老汉心中算得极为清楚,本想着今日街上人多,那丫头又年轻貌美孤身上街怕沾染些麻烦,老医倌想着待午后亲自去送上几包。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一个江湖郎中收了人家诊金岂有不给人医病的道理?

    虽说那银钱被他赠与年轻寡妇,但那可是实打实的银子,就自己这破败药铺能不能值上那些银钱都是两说。

    再者言就是救人这事,虽说那黑衣后生鲁莽,但也算是情有可原,便是伤重那般也要坚持,那便是道义,别管他娘的什么江湖武人不江湖武人的,现在这年头有道义道理的人越来越少,他老汉年过半百若是连个年轻后生都不如,那可是比怕婆娘还要丢人。

    陈长歌见草药伸手便要掏银钱,老医倌不耐烦的摆手道:“这几包草药能值几个银钱?那日你那朋友抓老夫去时已然给过了,莫要再添那些俗礼,惹老夫骂人。”

    老医倌不耐烦道:“那草药煎服,分量方法方上都有。”

    说了一半,老医倌话锋一滞,调笑道:“那四只瓷瓶里的丹药可不能随便吃,若吃了到时老夫可不管救命。”

    “老夫自幼习医,但对于这炼丹之事不太了解,这几瓶丹药全是家父家兄在世时所炼,虽然达不到肉生白骨,但似你几人这般伤痛三五天皆可滋养大半,这简阳府中用不上,你们几人行走江湖,备上些药剂丹丸还是好的。”

    老医倌一顿,轻笑道:“就算老夫为你这上下而求索出了点心力,你看可好?”

    陈长歌连连摆手,“这太贵重……”

    老医倌蛮不讲理的将那男人言语打断,反手从衣柜中拿出一本斑驳古籍,“老夫此行于你这狂妄后辈无关,把这古籍交给那冷艳丫头,这是老夫一家三代人的医道心得,一直未曾找到合适人选,那丫头根骨悟性极为不错,老夫不想将这心血带入棺材,那丫头有何不解之处,你在带她来问我。”

    “但这丹药和古籍都不白拿,拿了就得答应老夫一事。”

    “先生请说。”

    老医倌温言道:“若有朝一日你真能为这天地正气,不论多远,也需到这简阳府我坟前敬上几杯酒,说说这天地的模样。”

    还不等老医倌说完,门口响起一阵哽咽声音:“华医公,快去救救我娘吧。”

    那走丢老父的年轻汉子满脸是泪,站在青济堂门前,哭腔不止,老医倌眉头一蹙,拎起药箱便要出门。

    陈长歌一揖到地,“敢问先生尊姓大名。”

    差一步迈出药铺的老医倌一怔,苍老汉子似是太久没有提起自己姓名,有些淡忘了,喃喃道:“老夫华严。”

    满脸匆忙的老医倌自嘲一笑,轻轻道:

    “若是能经过同津郡,帮我探一探城东可还有人姓华,到时,在坟前一同告知我。”

第一卷 三尺动天下 112.晨钟暮鼓

    上元灯节,这乾元国土内寒风渐息,丝毫春意游荡飘摇,沁人心脾,满目和蔼。

    离了庆岁半月,但九州之土上的喜意尚未随寒风消散。

    无论尊佛或是仰道,每逢初一十五,这天下便有数不清的香客信众不远百里千里为心中那盏灯火燃上一只香烛,着上三五香火,这上元作为佳节,更是如此。

    临州。

    熙山脚下,人头似暴雨喷薄,又似江流波荡,自四面八方汹涌而来,一同奔向这座熠熠惶惶的佛门圣地。

    自白马驮经入关以来,佛教鼎盛兴旺,在民间广有善众,仕官百姓大多都在正月十五这一天燃灯供佛,虔诚者更是要亲赴庙宇,点燃香烛,为佛添香,为己请愿。

    龙岩寺作为这乾元九州内最为鼎盛的佛教之所,更是如此。

    周遭百姓还好,近的天黑出发,能赶上佛门晨钟响起,而后虔诚叩首,若是离远些的可是苦难了些,提前三五日算是屡见不鲜,甚者自庆岁后便要准备行程,将庆岁后的闲散日子全然放在路上,只为了满心中所想。

    今日这熙山脚下人群不息,摩肩擦踵已然成了这释门圣地的常态,众人望着呢高耸入云的龙岩佛顶,心中默默叨念上几句虔诚佛号。

    人流之中,一身披黄色法衣的外域僧侣穿梭其中,随人流涌动,不慌不忙不紧不慢,人流稀疏时也不着急,拥堵人海也不缓慢,极为闲适的游荡在人群之中。

    外邦僧人弱冠之年,体态修长,眉心有火焰云纹,面容坚毅双目微阖,宽博法衣下筋肉臌胀,虽然步履缓慢,但气态极为孔武。

    年轻僧人随人群走了半个时辰,微微闭合的双目缓缓睁开,一双褐色眸子望着那笼罩在云雾之中的熙山佛顶,眼中神色莫名,左右打量着身旁人群,淡黄法衣略略一紧,僧人修长身形暗暗拔高了几分。

    这一切变化在拥挤人潮之中细弱虫鸣,根本无人理会。

    年轻僧人身形微微前倾,双指搭在前方一人肩头位置,指尖力道轻柔,似暮春和风,将那人顺势轻轻拨开两寸,看不清如何动作,便越过那狭小空隙往前跨了一大步距离,周围无人知晓。

    年轻僧人接连越过数人,从原先的位置跨越了十余丈,但眼前仍是满目拥挤,人头攒动。

    异域僧人苦涩一笑,一身气机缓缓散去,淡黄色僧鞋跟在人流身后,缓步而行。

    龙岩寺。

    今日是上元,龙岩寺诸多僧人早早便醒来,出家人,慈悲为本方便为怀,如今上元灯节有多少香客是为了家中子女,多少人是为了前程缤纷,多少人是为了心安理得不远千里百里到这东海之滨而来。

    出家人自不会驳了施主意愿,无论今日是为何而来,龙岩寺自当为了五湖四海之朋,三江六岳之友而寺门大敞。

    自清晨起,这乾元佛门盛景的龙岩寺便无丝毫宁静,晨钟后,寺中大门便向五湖四海而开,迎纳**八荒之客。

    东海之滨,海涛不止,海风在这春冬交接之时有

    些刺骨感觉。

    听风堂外,虽无满目生机,但也有些萧瑟冬日树涛蓬勃之趣。

    龙岩寺中,众僧侣皆在等候慧聪方丈出禅之日,自师叔慧能手持青龙禅杖下山之后,方丈便未曾出禅,终日浅居于静室之中,不出不游,不观海也不问事。

    龙岩寺上千年来,晨钟暮鼓从未停歇,不急不缓不紧不慢,百零八次钟鸣便如这百零八烦恼一般,消散在空中,消散这东海之滨随海风流转,消散在这云顶之上,随云海翻飞。

    与天下释门的晨钟暮鼓不同,自龙岩寺受乾元百姓之拥后,在上元这天会多鸣三十六钟,以敬天地神佛和这漫山遍野只为一览佛陀金身的百姓。

    佛门之地,金阳自东而起,先鸣钟后击鼓,金阳垂落西极,便是先击鼓而后鸣钟。

    钟鼓之鸣便在于天、地、人三相。

    早晚《鸣钟偈》要配合击钟一句一叩,摄心叩诵全偈三遍,共一百零八下。一百零八,代表世间众生繁多的无明烦恼和习气,叩钟即在于提醒修行人,要以精进用功的钟杵,破除己身贪瞋痴烦恼,同时应以深切的慈悲之心,让这份沉稳悠扬的钟声愿力,上彻天穹,下通地府,使听闻到钟鸣的无边众生,都能得到心灵的安宁,启发了自性智能光明。

    便是敕修清规法器章之言,“大钟,丛林号令之始也。晓击则破长夜警睡眠,暮击则觉昏衢疏冥昧。”

    又经典中说:“洪钟长声觉群生,声遍十方无量土。”

    龙岩寺则更是秉承天地之法,晨钟暮鼓从未停歇,位于熙山佛顶那近十丈宽的黄铜大钟轰然作响,阵阵厚重梵音自山顶汹涌而下。

    来回往复十二下,震颤人心,全山上下数万香客心尤之所牵引。

    “咚……”

    前后百年,龙岩寺讲经之大贤枯诚大师圆寂后,龙岩寺枯字辈僧侣算是彻底凋零,枯诚大师一生浸淫佛法,座下弟子佛法精深高绝,枯诚大师一生收徒九人,除了已然圆寂的慧戒、慧天二位高僧后,三弟子慧聪承方丈位,四弟子一生只出山两次,两次全因轻城而出,手持青龙禅杖,名曰慧能,世人口中的金刚不败张鼎一便是枯诚大师最小的弟子。

    自枯诚大师后,龙岩寺内便以慧、玄、德、念、明为僧侣之字,这玄字辈也不乏惊奇绝艳之辈,剑冢寺的玄慈方丈便是由玄字辈僧侣中拆分而出,但这玄字辈最有出色的僧侣当属讲僧玄明。

    玄明,自幼年时便上熙山,追随慧戒禅师修习二十载,而后十载遍访天下佛门,讲经说法,世间尚无可应之敌,在龙岩寺内威望极高,江湖上有语风传,慧聪方丈圆寂后,唯有玄明,可撑起佛门大旗。

    熙山佛顶静室。

    有一中年僧人席地而坐面朝一间宽阔静室,手中硬木佛珠红的发亮,于指肚间摩挲,中年僧人面容清癯,身高不足五尺,大耳垂肩,双目紧闭双唇微微起阖。

    “咚……”

    佛顶洪钟再响,中年僧人指尖一停,双目微微抬起,矮小身材缓缓站

    起,来不及拂去身上灰尘,冲着洪钟方向,双手合十,深沉的念了句阿弥陀佛。

    “咚……”

    “咚……”

    ……

    洪钟连响数声,矮小僧人一动未动,仍是默念佛号,一手持大竹扫帚的年轻沙弥手中一个劲头不稳,阵阵沙土弥散而出,将那矮小僧人笼罩其中。

    年轻沙弥一愣,将竹扫帚揽在手臂间,双手合十歉意道:“玄明师叔。”

    颂念佛号的矮小僧人听闻声音响起,微微抬眼,温言道:“无妨。”

    咣当。

    还未等二人说完话,静室大门蓦然开阖,一阵精炼气息将那漫天灰土尽数散去,讲僧玄明微微转身,施礼道:“恭迎方丈出禅。”

    一花甲老僧缓步迈出静室。

    “咚……”

    “阿弥陀佛。”

    老僧每一步便踏着一声洪钟镇响,接连三步,老僧走到玄明身前,望着天边金阳,喃喃问道:

    “你慧能师叔可曾归来?”

    “慧能师叔自下山后尚未回寺。”玄明脊背微微高了几分,恭声说道。

    “哪癫僧呢?”老方丈慧聪又问。

    “济戎大师也未至寺中。”

    “哦?”老方丈慧聪略微沉吟,哑然一笑道,“如今这世道,那癫僧竟然这般不放在心上。”

    慧聪方丈摇头苦笑,“我闭禅之日,王朝可有书信传达?”

    被誉为龙岩寺玄字辈之首的玄明讲僧微微摇头,“自苦禅山宏源上师离去后,未有书信至寺中。”

    慧聪方丈微微颔首,不知是赞赏还是如何,自语道:“下大棋,果真需要好生的耐心。”

    熙山脚下。

    “咚……”

    当最后一声洪钟声响起,原本湍急汹涌的人潮为之一滞,街路上数万信众脚步随之一缓,有人身旁位置狭窄双手合十低头诵经,有人身旁的地界宽裕些,可跪倒在地,朝着那心中圣火的方向叩拜上几个虔诚的叩首礼。

    如今这光景,那龙岩寺各殿中的头柱香俨然不在,虽说那庙宇中头柱香不在,但心中的敬畏可是从未停歇过,这几个叩首算是将众人心中那股名叫信念之火燃烧的蓬勃不已。

    熙山脚下,数万人同时颂念佛号的场景极为震撼,此刻无论是仰佛者或是无关者,心神均是震荡不已。

    身着淡黄色法衣的异域僧侣正在其中,望着那钟鸣方向,年轻僧人微微一笑,手腕轻扫,一阵劲风奔袭而出,漫天气机被僧人尽数牵动。

    这熙山脚下的磅礴灵力随年轻僧侣手指挥舞升腾而起,缓缓汇入异域僧人眉心。

    灵力气机翻转了几次,被年轻僧人吸纳至眉心,僧人额间火纹灿若朗星,气机磅礴之时,僧人身形直掠而起直奔龙岩寺山门,火纹自眉心起转瞬布满周身,年轻僧人似佛陀浴火临凡而来,浑厚声音似洪钟大吕,响彻天地:

    “小僧苦禅山桑吉,奉上师晟冉之命,前来拜访龙岩。”

第一卷 三尺动天下 113.自当迎客

    熙山脚下。

    一众赶在上元礼佛的香客还未从那佛顶的厚重梵音中回过神来,耳畔便炸响一阵更为洪亮的男子声音。

    那声音似是从九天而来,震荡感自双耳起,转瞬便传至心神,心间脑海全是男子呼喝声音,这一语似晴天霹雳,将众人心中的嚅喏心思尽数唤醒,阵阵虚弱感直冲双腿膝盖,似是一个不注意便要跪伏在地,颤若筛糠般叩上几个虔诚拜礼。

    众人心头震惊声音还未消散,只见东南方向有一僧侣模样的年轻男子拔地而起,周身萦绕阵阵刺目火光。

    那光芒,分明要比烈日还是耀眼上几分。

    那尊好似浴火而起的金身罗汉身形越来越疾,风涛海浪从未有过休止的东海之滨竟然有了短暂的宁静,半空中的风头似是被那金身炽火遏止住一般,再无一丝一缕胆敢妄动。

    熙山脚下,来自五湖四海的佛门善众满是震惊呼喊。

    “啊?佛祖显圣了?!”

    “愿十方三世一切诸佛菩萨,龙天护法慈悲加持,让弟子心愿一切顺缘具足!”

    “南无本尊释迦牟尼佛保佑!”

    “南无阿弥陀佛!”

    见那浴火金身腾空而起,众人心中那种跪拜感觉无论如何也抵挡不住,心中全然是瞻仰佛容,求金身罗汉保佑之意。

    原本龙岩佛钟响起之时,数万人颂念跪拜已然壮观不已,如今这有浴火金身临凡而来,那数万信众则更为疯狂,有人热泪盈眶,望着那腾空而起的火红身形激动不已。

    熙山佛顶。

    那洪亮嗓音自山下而来,转瞬便铺满整座熙山,苦禅山桑吉之名炸裂在漫山僧侣耳畔。

    正与古稀老僧施礼言语的矮小僧人猛然回头,望着声音传来方向,摩挲硬木佛珠手指猛然一扣,一阵轻缓气机从一百零八颗硬木喷薄而出,清冷眸子有些不可言喻的愠怒味道。

    被誉为龙岩寺年轻一辈之首的讲僧玄明眉目如电,淡淡道:“这苦禅山好蛮横的行事。”

    古稀老僧淡然一笑,微微摇头道:“这般还算不上蛮横。”

    矮小僧人指尖仍死死扣在佛珠上,眯眼道:“方丈,如此……”

    老方丈慧聪望着那天边红日,呢喃道:“自是如此,便要迎客。”

    矮小僧人单掌立在胸前,朝着老僧深施一礼,礼罢,衣袍猛然一抖,汹涌气机喷薄而出。

    只一瞬,龙岩寺佛顶所有钟鼓蓦然自鸣,阵阵厚重梵音似天籁齐齐响彻云端。

    矮小僧人僧袍鼓荡如球,轻缓开口道:

    “龙岩自当恭候大驾。”

    话音刚落,那矮小僧人直掠而起,飘身下山。

    熙山佛顶的钟鼓齐鸣将那外邦僧侣声音全然盖去,一阵更为雄厚的厚重声音自山顶喷薄而来,挥洒向那漫山游旅。

    那一日,东海之滨异象频出,有金身罗汉浴火临凡而来,也有那身着淡色七衣的矮小身形周身萦绕七彩佛光,凌空而立。

    那一日,东海之滨海浪滔天,有好事人记那日浪头足足炸起十数

    丈,可巨浪一丝不近海岸,半空中一火红赤芒与一七彩佛光在数万释门信众面前,凌空对峙。

    东海之滨如此异象的消息传遍天下,天下信众俱说释门有活佛,唯独小部分人记得,那金身罗汉自称来自苦禅山,那凌虚踏空七彩佛光出言迎客。

    这上元灯节是个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的喜庆日子,这赶在上元灯节燃香祈福之事可不是佛门特例,道家对于这上元之日缘由怕是更要深上几分。

    这正月十五之所以称为上元灯节,也于道教的‘三元之说’有关。

    道教经义《云笈七签》中有言:“夫混沌分后,有天、地、水三元之气,后成人伦,长养万物。”

    这天、地、水便是民间所言的三官大帝,三官又与三元相配而成为“上元天官紫微大帝”、“中元地官清虚大帝”、“下元水官洞阴大帝”。

    上元天官正月十五日生为上元节,中元地官七月十五日生为中元节,下元水官十月十五日生为下元节。

    据道家言,‘天官能赐福、地官能赦罪、水官能解厄。’

    据自牧先生在《梦粱录》中所言:“正月十五日元夕节,乃上元天官赐福之辰。”

    天官喜乐,故而上元节要燃灯。

    这三元之节都是各大道观极为忙碌之时,四海香客大多会赶上如此时候前来燃香祈愿,这上元灯节又是其中之最。

    这上元本就是新年中第一个月圆之夜,无论从何处看都满是一元复始天地回春之意,自古便有句一年之计在于春的俗语,所以这暮春时的祈福眼看便要比寻常日子的香火更加重上一些。

    今日里这天下所有道观都是人潮汹涌络绎不绝,那独占道家祖庭圣地之名三百余年的武当山更是没有例外的理由。

    永州,真武郡。

    太岳,武当山。

    真岳门外,不知有多少四海旅人在天色未明之时越过那座真武治世的青石牌坊,登上那座人间仙境世上玉京。

    此时已是日上三竿,但人流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仍是有无数虔诚信士越过那八仙石雕祥瑞兽图登上那条曲折神道,不畏额间汗水步步走入那座世间清静之地。

    按天色光景来说,此时上山已然算是有些晚了,太岳武当本就高耸入云,神道曲折漫长,人潮摩肩擦踵就算是不畏体魄乏累走起来也快不到哪去。

    此时上山怕是要等到午后或是傍晚才可攀至金顶,虽说不耽误祈禳福报,那琉璃世界雾海云涛的震撼景色怕是要错过了。

    这太岳武当之名里,除了那气势雄壮蔚为大观的七十二峰外那数不清的泉、潭、井、涧可都是世间难得的盛景。

    能在祈禳福愿之时可再一览云海盛景更是有幸的紧,故而大多来祈香的信士多半会在初晨时造访武当山,虽说初晨时天色不明寒风凛冽了些,但是能一睹云海日出的盛景便是不虚此行。

    太岳武当神道共有四条,分别占据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东神道相比于其他三方稀疏平常了些,南、北神道人流极为湍急,所过

    之处也尽是浩渺雄壮之景色。

    唯独这西神道不为世人所知。

    今日这武当人流熙攘,在漫山香客层出不穷之际,一肩头趴着黑猫身着深蓝道衣年轻道士正带着一位手持青龙禅杖的古稀老僧顺着不为人知的西神道缓缓下山呢。

    西神道久经沧桑杂草灌木丛生,被遮掩在山中多年未现世,起初时小道士卷饼可找不到这条沧桑神道,这一切还得归功于那肩上的七间斑灵猫,别看这黑猫不大,但是对于这太岳武当的熟悉可是冠绝天地。

    似乎这武当山一草一木都在那黑猫心中,一山一石黑猫心中全然有数,小卷饼便是如此跟着黑猫走遍了这偌大的武当山,也是因为这黑猫,才敢那般招惹那金色大鲵,还有那朱红颜色的果子。

    那果子指肚大小,通体火红,红中隐约有金色纹路,好看的紧,小卷饼也只是见过一次,是那黑猫从蛟鲵洞中偷出来的,应该是实在吃不下了,才尽量拿出一枚。

    这黑猫平日里懒散的不行,但在那果子面前显得极为勤快,趴在小道士肩头双手死死护住那朱红果子,似是生怕被年轻道士抢走一般。

    那手持青龙禅杖的慧能大师在山上呆了数日,将那今春采摘的六两太和头春尽数饮尽,慧能大师可是喜茶的紧,几日时间喝了六两太和头春仍是有些意犹未尽。

    本来师傅还想留这和蔼大师多住些时日,可大师不肯,非要赶在这人潮最为拥挤的上元灯节离山。

    师傅和掌教师兄不明白慧能大师的意思,他卷饼可是心知肚明,自慧能大师上山以来便打量着太和头春,约莫着一天饮几壶,一日饮几两那古稀老僧极为了然,今日离山,这最后一捏太和头春也被滚入沸水,入了慧能大师的口腹。

    小卷饼打小便不是吝啬的主,特别是面对慧能大师这般懂茶之人,每次煮茶火候迟了还是急了慧能大师可是比他还要明白透彻。

    二人为了避开人潮,自紫皇城而下,在这山野中走了一个时辰,行至隐仙岩,一直趴在小道士肩头酣眠的黑猫悠悠醒转,淡蓝色竖瞳懒散得望着那尹文公飞升之所。

    小道士对自己这地主之谊拿捏的极有分寸,施礼道:“慧能大师,此地便是隐仙岩,是尹文公飞升之所。”

    青龙僧人捻须含笑,“尹关令可是道家大真人,伯阳老君出函谷关时有紫气东来,浩荡三千里,尹文公当时官拜函谷关令,望紫气得知有圣人至,苦候伯阳老君,得老君亲传《道德经》,对道家而言,可谓是功德无量。”

    七间斑灵猫听闻老僧所言微微侧目,悠悠的望着那古稀老僧。

    青龙僧人与黑猫视线交融,点头轻笑道:“老僧有一语,还望小道长谨记。”

    “大师请说。”

    青龙僧人望着那黑猫,苦笑道:“这般灵物世上少有,老僧枯活七十余载竟看不真切,这般机缘,小道长还需好好把握。”

    小卷饼一愣,望着肩头黑猫喃喃道:“机缘?”

    通体漆黑的七间斑灵猫白了小道士一眼,满脸傲然。

第一卷 三尺动天下 114.谁人擅烹茶

    真岳门外。

    一手持青龙禅杖的古稀老僧逆着人潮缓缓下山,麻布僧鞋起伏不急不缓,几个反复便被淹没在人潮之中。

    真武治世下。

    一身着深蓝色道衣的年轻道士望着那老僧离去身影隔着人海略微施礼,遥送那只相处短短数日,却颇有几分忘年欢谈的喜茶老僧。

    这修道之人求的是世间万物,茶理自然是其中必修之事,师傅和掌教师兄都是茶道中上了品的人物,可便是这武当满山茶道峻拔加一起,怕是都不如那古稀老僧对于那烹茶的见解。

    这烹茶看似简单,似反掌观纹,但若想研透没有个三年五载的功夫可是拿捏不透,就拿这太和头春来说。

    太和茶,产自武当,终年被云雾缭绕清风和煦,茶丝极为细嫩。

    采摘时便要极为注意,炒茶时更是精之再精才可不伤及茶意本身,火急则燥火缓则不熟,冷锅不行热锅也不行,需在火候适中之时以内劲炒制,才可尽得茶丝本源之气。

    炒茶不易,烹茶算是更为不易,青龙僧人对太和头春如此青睐原因也大概是如此,武当道人炒制的茶丝以武当内劲炒制,柔而纳刚,茶丝中的精华被尽数保存。

    虽说茶丝离了茶树成了有些枯槁的死物,可在武当内劲的加持下其中天地并未有损伤,经过沸水一滚,茶丝由枯到融,似死而复生一般,味道极尽鲜活。

    由枯到融,也正是佛家所修之禅。

    太和头春,炒茶已是尚品,这小卷饼的烹茶更堪称一绝,无论是时间还是器具,小道士所选均是最为合适之物。

    正如道家所言,天道自然之意。

    这世间之事并非越珍稀便越好,越贵重越好,无论是习武还是从文,合适才是重要,万物皆有自然,自然而然与合适意味无二,似人一般,合适极为重要,友情也好爱情也罢,合适,才是正理。

    就好像这煮茶的壶一般,紫砂壶珍稀但却太缓,白瓷壶贵重但却太急,这珍稀贵重的两者小卷饼都不喜欢,小道士最爱则是那最不起眼的粗泥大壶,先将空壶坐在火上,任由那火头摇曳壶低几番,将那壶中潮湿水气全然烧了去才可添入山泉。

    闷煮上半个时辰,等到山泉之中的甘甜味道尽数融于水中拢在壶内,才到了味道最佳的时候,此时添茶,事倍功半。

    寻常人以茶丝数量掌握浓淡,精通茶道者以壶下火气便能掌控厚薄滋味,说到此处小卷饼不由得喟叹,若是这习武之人,便能以灵力气机控御火势,何处轻何处重,让火头喷薄方向更为全面后,对茶味也极有裨益。

    可惜了,小卷饼不习武,若是能习个一招半式,在丹田气海内酝酿点灵力,就算不能证道长生能烹茶淬火也是好的。

    “要不学上一学?”

    送罢青龙僧人漫步在山间的年轻道士自顾自的呢喃着。

    可一想到那典籍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小卷饼便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光是思衬一番便觉得眼皮僵硬,不知何处兴起的困意弥

    漫周身。

    小道士连连甩头,强行驱散困乏意味,露出个极为苦涩的扭曲神情。

    小卷饼肩头那漆黑的七间斑灵猫侧头望着年轻道士的苦涩面容,似是恨铁不成钢般白了少年一眼,一双淡蓝色眸子眨了又眨,又似是有何等心事。

    小卷饼将那黑猫动作收在眼中,时才的苦涩扭曲全然消散,极为不解的望着那只整日只会惹是生非的黑猫,喃喃道:“这破猫算哪门子机缘?”

    七间斑灵猫俨然一副不爱搭理的神色。

    说来也怪,自打持青龙禅杖的慧能大师上山以来,这黑猫便奇怪的紧,平日里这黑猫最为贪睡,一天十二个时辰,清醒的光景拢共不超过三个时辰,其余不是呼噜连天,便是闭目浅眠,总之懒散的紧。

    除了在南岩谷中那大鲵面前,这黑猫从未有过慌张急切的神色,可是自打慧能大师上山后,这黑猫整日精神的不行,特别是在几位佛道两门大贤面前,那漆黑的耳朵恨不得竖得老高。

    似是生怕错漏什么世间密事一般,越是这般,小卷饼便越是纳闷,师傅和掌教师兄口中那事不是惊天动地就是朝廷王朝,自己都听不懂,那一只破猫能懂?

    小卷饼从小到大除了烹茶绘画没别的优点,再有就是这心思通透算是不错,倒不是对世事看的明白透彻,而是小道士心思简单懒散,想不通的事,便不再去想了,浪费那思绪不如多看看这群山峻岭之间的山风云海来得舒坦。

    虽说看似没心没肺了些,但这世间谁又能说,这般,便就不是通透了?

    这来回几日可是把小卷饼忙活够呛,寻常日子里不是跟黑猫在山中玩闹便是去招惹那大鲵,极少有老老实实呆在静室的时候,这慧能大师来之后,日日烹茶便成了小卷饼的活计。

    师傅与大师谈话时,卷饼要在一旁侍候着,大师独处时更要时时往房中送去沸水,可算是忙活的紧。

    如今客人以送走,这偌大武当山又和往日一样,小道士极为享受这种闲散舒适,走在山中不紧不慢不慌不忙,看那枯木生春,看松柏傲霜,算得上是极为舒适。

    小道士漫无目的地在山中逛了一个多时辰,这腿脚早就让肩上那黑猫锻炼出来,走得久了也不觉得累,特别是那日上山时慧能大师指点之后,小道士感觉走起路来更为轻便,速度也迅捷上了不少,如今这脚下速度再迎上那金色大鲵应该不至于那般狼狈了。

    又半个时辰,小卷饼有些倦了,这武当山的琉璃景色虽说怡人,可看得许了总不免有些乏累,今日是上元,上山便是信士游客,拥挤的很,小卷饼不愿掺在人群里,被那些信士游客视为高人。

    小卷饼在山中寻觅了几圈,没有什么可供休憩的场所,无可奈何之下,最后回到了那尹文公修炼飞升的隐仙岩。

    这隐仙岩可是极负盛名,除了那受伯阳老君亲传《道德经》的尹文公外,前前后后还有数位高人再此修炼。

    隐仙岩洞内有五座石殿,这石殿便是天下间最为神秘的几

    件古物之一,五殿正殿中有两座星君石刻像,一座名太阳,另一座名太阴,石像背后都有两排神秘文字,虽说道家典籍中有自创的龙章凤文,可是博览典籍,这两排文字如何读、代表着什么,至今还无人能知。

    有人说是长生之法,有人说是海外仙山,更有人说是伯阳老君所留遗宝,称得上是众说纷纭。

    肩头有黑猫的小道士在隐仙岩侧面找到了个平坦石台,这石台便是早些年黑猫带着卷饼寻觅的,早些年黑猫极为喜欢这武当三十六岩之一的隐仙岩,一月时间里总得来上个三五次。

    石台宽阔捧上些枯草便是一张天然地床榻,年轻道士极为懒散的将身躯铺在石台上,将一身疲惫尽数寄托在山林之中,十数息时间,阵阵轻微酣鸣声便从小道士口鼻之间传出。

    那漆黑斑灵猫早就从小道士肩头跃下,无可奈何的望着呼吸起伏有序的年轻道士,小巧黑猫连连跨越几步行至石台边缘,隔着厚重山石,深深凝望向隐仙岩方向。

    一双淡蓝色竖瞳极为深沉,看了许久,黑猫似是累了,伸舌头舔了舔爪子,调转方向,望着那南岩谷下金鲵洞穴的方向露出一个极为神秘的笑容,而后一抻懒腰回到酣睡道士身旁,在道士脸畔寻了个舒适位置蜷缩身躯,也昏昏睡去。

    隐仙岩外,这一人一猫睡得极为香甜舒适,可那南岩谷下,却又是另一番景色。

    南岩谷底。

    阵阵厚重的喘息声弥散谷底,谷底中一众山林兽类均是躲藏在洞穴之中,股战而栗,胆大些的猛兽才敢迈出洞穴,可便是迈出洞穴也是蹑足潜踪,生怕发出什么动静,惹那喘息声音的主人暴躁动怒。

    这厚重喘息声从一洞穴中传出,武当已是世外清净地,这南岩谷便更是清净之中的清净,可是这洞穴两旁却无丝毫清净可言,洞穴两旁似是经历流年战火的异域战场一般,碎石断木随处可见,巨大脚印奔跑痕迹依稀存在。

    阵阵潮湿的腥臭味道从洞穴之中隐隐传出,洞穴似是极深,远远望去只有黑乎乎一片,越往前,那腥臭味道和厚重喘息便越发浓重。

    洞穴外有尚未干涸的水迹,水迹成拖拽样子,宽数丈,看样子是有大兽出没。

    洞穴宽十丈,长三十余丈,洞穴其中扭曲阴暗,极为潮湿,转过几道弯便能隐约瞧见星星点点赤红光点,赤红光点虽说璀璨,可是仍然无法照耀这座宽阔洞穴。

    光芒下,隐约有一道金色身影蜷缩在其中,金色身影极为宽大,在近几步方能便认出模样,那身影扁头四肢有尾,肢上有趾,喘息声如雷震耳。

    世人口中的武当山异兽大鲵此时极为悲愤得望着墙上那十数枚朱红果子,一双灿金色眼眸似是有泪,极为不甘。

    那朱红果子拇指大小,通体赤红,似火晶又似秀玉,果皮表面隐约有辉光闪烁,那辉光似漫天星河变幻,尽是些深邃光芒,极为秀美。

    若是那喜茶的青龙僧人在此地,见那朱红果子,应当会极为震惊吧。

第一卷 三尺动天下 115.黑猫与清焚

    据古经记载,天堑长江以南有灵果,名清焚,其色朱红,其中有光似荧光皓月,味甘,性如火,人食胸腹涨闷燥热难耐,体虚者受不住灵果火气,恐焚燃致死,猛兽服之精气盎然,兽血沸腾,服之可通灵。

    清焚果极为珍稀,生长环境极为严苛,需是气机汇集之地,更要是气运凝结之所才可生长,环境燥热之中还需有水气才可成熟,机缘气运二者有一溃散,灵果根茎皆枯,一年只结果七颗,果实离根半日也要枯死,果中再无半点灵气,放眼天下数千年来不过现世三五次。

    人皇治水时期,洛水畔曾现世过一株,有蛟鲵自东海渡水而来,食果三百余,背生金线头长博山,入浊水跃龙门而化龙,飞升天界。

    自那之后,清焚果之名才被世人所知,一滴清焚汁水便可使家畜顿开灵智,懂晓人语,但是自那蛟鲵化龙之后,世间便极少再现数量如此之多的清焚果。

    武当山南岩下金鲵洞中那株清焚果苗,是吕祖爷吕纯岩驾鹤飞升前亲手种下,以道家福地之气机和飞升之机缘为清焚果凝结气运,催果苗生芽。

    清焚果苗这事除吕祖外世间无人知晓,而后千年,扶摇老祖乘虹飞升,仙人飞升之气将这武当山主峰天柱峰凭空拔高十余丈,其中有些许散落气机被果苗吸纳。

    清焚果苗破土而出,而后武当又有太极圣人架鸾飞升,这清焚果苗借势而起,才有结果趋势,虽说自太极圣人后,武当再无道家仙人飞升,但三百余年的香火鼎盛为清焚果铺就了一条煌煌大路,三百年时光长出个枝繁叶茂的蓬勃姿态,近二十年,这株被藏在武当山下上千年的清焚果苗才有结果的架势。

    那金色大鲵也有些不凡的来历,此兽在武当山中生活过五百载,曾在太极圣人座下听经,顿开灵智,太极圣人飞升之后,这金色大鲵便在洞穴之中等候开花结果。

    在这枯槁洞穴中候了五百个春秋,才算盼到清焚果苗结果,大鲵本来想等清焚在多些,方可水到渠成得道化龙,便日日守候在洞穴之中,寸步不离。

    武当山本就是道家福地,三百余年的香火鼎盛将清焚果的气机尽数掩盖,世间诸多灵兽,除了这浑身灿金色的大鲵之外,再无知晓。

    得道化龙之事看似水到渠成唾手可得,二十年时间,洞里这株清焚共结果一百三十四,眼看再有三十年便可供大鲵吞噬后化龙,可千算万算算不到竟被一只黑猫占了便宜。

    在这天下数万种兽类之中,那黑猫是最低下的七间斑灵猫,那等俗物本来没有灵智,就算有了灵智也不及个三岁孩童,便是吃上一颗清焚果也必然受不住果中火气难逃爆体而亡。

    可谁知那黑猫竟然极为奇怪,头一次入洞便吃了两颗,起初时大鲵只当是误打误撞的山林野兽,趁自己不备偷食上两颗,两颗清焚足可让那黑猫炸裂而死,可后来,大鲵却有些傻了眼。

    三五日光景,那黑猫再次毫发无损的

    进了洞穴,这一行还带来个年轻道士,那次又丢了三颗,自那之后,那黑猫和小道士成了这南岩谷中的常客,时常便要来,两年时间,大鲵被黑猫足足被偷取一百一十颗清焚。

    大鲵虽在太极圣人座下开了灵智,但还是不会那厚积薄发的法门,知晓这黑猫不凡,所以丝毫不敢放松警惕,但无论如何总是能被这一人一猫钻了空子。

    提起这一人一猫,大鲵极为恼火,每次都不敢尽全力截杀,这武当山外均是连绵山川,山中灵禽异兽数不胜数,这大鲵算得上武当山最有灵气之物,但若是真招惹来大鹏走蛟那类的灵禽异兽,它怕是连这洞穴都守不住。

    大鲵想到此处,眼中波澜水意便更浓重,这灿金色大鲵在这世上活了五百载,似乎是这五百年的委屈掺杂在一起都不如这两年来得多。

    两年时间,这黑猫来来回回吃了百余颗清焚,这是黑猫还是一开始一般,毫无变化,这畜生到底是何方妖孽?

    幸存的二十多颗清焚在这漆黑洞穴中闪耀着赤芒,每一颗都是如此晶莹秀美,眼前光点越灿烂,大鲵只觉心头越发憋闷。

    粗壮脖颈鼓动,劲气从胸腹中喷涌而出,腥臭大嘴圆张而开。

    “嗷……”

    “嗷……”

    阵阵哀嚎声音自南岩谷起,响彻整座武当山。

    本就似孩童啼哭般的声音,如今更为凄厉,细细听去,其中不甘更多。

    武当山上。

    满山赶在上元祈禳的香客听闻那凄厉叫声不禁一愣,不知这孩童啼哭声音从何而起。

    这世间事多半是如此,一有疑问,便会不知从何处窜出自诩知晓原因的讲述者,添油加醋的渲染些他人不知之事,话语之间,极为骄傲自豪。

    一些知晓武当秘闻的香客开始滔滔不绝,向那同行友人诉说一番武当山那神秘的大鲵,说那大鲵有多雄壮多凶悍,可生吞虎豹,又可手撕蛟蟒,说得极为玄奇。

    更有甚者似是亲眼见过一般,说那大鲵身上橙红赤蓝,约莫着比三头六臂还要惊骇,说完还不忘留下个洋洋得意的表情,冲人群中心仪的女子多添上几个儒雅的笑意。

    武当,紫皇城。

    那间挂着青莲拙日图的静室内,两名道人对面而坐。

    昏昏欲睡的古稀老道听闻那凄厉叫声,略微精神了几分,咂摸着嘴唇,轻笑道:“这畜生,近年来越发躁动。”

    身着鹤敞的中年道士苦笑道:“若非我那小师弟,那金鲵何至于这般?”

    麻衣老道人王四九嘿嘿一笑,“一个孽畜,一个混账,还挺配。”

    老道人一愣,继续笑道:“对,还有那稀奇古怪的黑猫。”

    武当掌教戚正安微微颔首,遗憾道:“师弟机缘颇深,那黑猫算是这世上少有的灵物,这等机缘,不习道法,有些可惜了。”

    老道人摇头,“时候未到吧,不急,好饭总得

    晚些。”

    掌教戚正安缓缓起身,走至窗边,隔着薄纸望着那漫山人潮,呢喃道:“师叔,轻城这事……”

    老道人微微抬眼,笑问道:“轻城这事怎么?”

    戚正安喃喃道,“寻轻城这事,武当就当真不去了?”

    王四九听闻掌教之言,不禁一愣,话语已至唇舌之间但无论如何都无法跨越一步,良久,老道人眼神黯淡道:“轻城这事,老道人蛮横了些。”

    戚正安听出王四九言语之中的深意,连忙便要解释:“师……”

    老道人微微摆手,打断了戚正安的言语,摇头道:“轻城这事,本就是死局。”

    “轻城在龙岩手中丢的不假,可这武当比那龙岩远几里?”

    “这轻城丢失至今已有两月余,为何这龙岩已有王朝亲笔书信,反观我武当连个圣旨的模样都为见到?”

    “正似那日我与青龙僧人所言一般,王朝此举说高明也不高明,可说庸拙也不庸拙。”

    老道人王四九嗤笑一声,“近来这事,对天下毫无影响,可是对佛道两门却似扼喉抚背一般,不提佛门,光说这道家,我武当在没有王朝扶持之下可独占天下道门之首三百年,这场面是帝王想要看见的?”

    “王朝能看见你武当一家独大,可是那帝王宝座上的天子却看不见那武当是以千年根基积攒,才可换来这三余百年的昌盛兴旺。

    “天子怕啊,他怕你武当继续霸着这武林道统,他怕你武当继续在民间香火鼎盛,更怕你武当有在这百十年间有真人飞升,怕那缰绳勒不住武当,勒不住江湖。”

    “太和城里那位九五之尊,他心中不在乎你武当山是否求道证长生,也不在乎你武当是否救济天下,他只在乎你偌大太岳武当山,是姓张王李赵,还是姓唐。”

    身着麻衣的古稀老道说道此处,不免喟然叹气道:“王朝引苦禅入关,设立佛刑司便是如此,此举虽说只是制衡龙岩,但未免不是杀鸡儆猴,天子想说,只要他想,人人都可是龙岩,只要他想,人人都可是高官贵胄。”

    “如今武当进退两难,进了,在王朝眼中便是投鼠忌器,在日后整顿天下之时,那武当便是众矢之的。”

    “到那时,无论是武人还是百姓眼中,武当都是为了权术不惜成王朝走狗,为一袭官衣从而猎捕天下武人,真到那般时候,这武当流传千载的浩荡基业怕是在我等手中变了味道。”

    “王朝想要你投鼠忌器,想要你一佛一道一儒,三大教派均为王朝所用,龙岩为何寻剑老道人不知,可能是因为张鼎一那个执拗性子,也可能是因为那龙岩想要披上一袭紫衣这一切都不得而知。”

    老道人淡淡说道,“不管他人,武当不可自乱,自然不可让顺着帝王心术,让武当走向那风口浪尖。”

    “依老道人看,那帝王之命应当已至正天观和四象山了吧?”

第一卷 三尺动天下 116.一朝天子一朝臣

    静室中,老道士缓缓起身,拂尘搭在手臂上,行至鹤敞道人身侧,一同望着漫山人潮眼神复杂莫名,呢喃道:“正天观已有三百年不及武当,道家余下几门,心中愤懑已然是难消的势头。”

    “眼下这光景,对天下武人来说正是乘龙而起的机会,就好像当年王朝中枢中,那儒家文圣笃和学首墨太虞与当朝太保建阳首阁孙勤阳之争一般。”

    “若在此时趁势而起,只要乾元这杆铁铸大旗不倒,唐家皇庭不灭,他们都可谋上一份皇权富贵。”

    老道人轻笑问道:“你觉得这般富贵就算是好事?”

    “自然不是。”武当掌教微微叹气。

    “万里江山万里尘,一朝天子一朝臣。”

    身着鹤敞的武当掌教不禁苦笑,“伴君如伴虎,如今这苦禅山紫袍加身,入主中州上达天听,若是这江湖一统了,王朝岂还会对一外域释门如此礼待?谁又能料到十年后的模样?”

    老道人咧嘴一笑道:“所以说,如今这世道,进不是,退也不是,不如装个傻,看不出那些弯弯绕绕,看不出那些五彩缤纷的帝王心术。”

    说罢似是极为乏累的抻了抻筋骨:“这世道,有时装傻来得更舒坦些。”

    一阵筋骨摩擦声音响罢,老道人微微抬头,问道:“其实说到最后,这些事都算是局外事,都不算理由,正安,你可知其中因为什么?”

    戚正安心头山呼海啸,老道人所言他也想过,可实打实听见这话,心头仍是波涛不止,武当掌教摇头,说了句不知。

    “呼……”

    老道人将手中拂尘搭在手臂中,苍老眸子微微眯起:“江湖这事,王朝若是恶制,他乾元铁蹄可不一定能赢。”

    老道人话音落下,这间挂有青莲拙日图的武当静室重归寂静,武当山上辈分和身份最高的两人相对无语,身着鹤敞的中年道人,眼中有震惊之色。

    武当山上,大鲵哀嚎声不停,来回往复人潮也不停。

    隐仙岩上,那昏睡在石台上身着深蓝色道衣的年轻道士听闻熟悉的吼叫声闭阖的双眼微微一颤,但仍未醒来翻过身躯将那小巧黑猫搂在怀中,以脸庞摩挲着黑猫身躯,极为慵懒。

    黑猫呼吸匀称,似乎是丝毫不在意那漫天兽吼和那年轻道士身躯的重量。

    后世史书记载,乾元新历五十三年春。

    上元灯节,佛道两门均有惊天异象。

    乾元地分九州,如今暮春时节,九州隐隐有同春之意,虽说寒风仍有凛冽意味,但比起冬日算是温顺的多。

    但无论何时何季,西域灵州的天气冷暖终是个例外。

    乾元灵州地处国土西陲,坐拥高可通天的灵峰山,地势之高冠绝乾元。

    说灵州高处不胜寒好像丝毫不都为过,灵峰山脉来回往复蔓延四千里,涉足乾元、西幽、元乐三国,一条灵峰山脉算是占据了灵州大半之地。

    比起乾元各州,灵州算得上是别有一番滋味,山势蔓延陡峭,靠近灵峰山的位置,有积雪终年不化,满目的出尘宁静,州内辖两郡

    ,两郡之中城府不过二十座,在这世间称得上一句地广人稀。

    相比于中原沃土,灵州百姓对于施行四皈依制的外域佛门苦禅山青眼有加,最近这半年时间,王朝开设佛刑司,恭请苦禅入主中域之事遍传灵州。

    对于这王朝版图极西的乾元百姓来说,听闻此事皆是欣喜异常,日日晨昏三叩首,虔诚供奉佛祖上师,虽说欢欣雀跃,但不免腹诽上一句朝廷不开眼,这般佛门圣地为何今日才引入中原?

    在这苦禅信徒眼中,并无国界之分,乾元也好,西幽也罢,只要上师一令掷下,便有数万人振臂同呼,与上师同心同德。

    今日这上元灯节,灵州的苦禅信徒则更为重视,今日若是有幸还可听闻上师讲经,若是能得上师注视一眼,便是极大的福报,因此灵州百姓早早的奔向苦禅山,便是等待上元灯节这日,入山朝圣。

    灵州本就静谧安宁,如今百姓都涌向苦禅山,这偌大灵州更添了几分清冷味道。

    灵峰山南麓一处宽阔山坳中。

    “哞……”

    咣当!

    阵阵沉闷兽吼伴随着重物落地的巨响响彻山坳,阵阵积雪受不住极大劲力鼓荡而起,飘摇在半空之中四散而下,似雪幕,遮眼而来。

    “哞……”

    一道粗重的喘息声自雪幕中传出。

    “嗷!!”

    一道尖锐的兽吼莫名响起,阵阵沉重的脚步声跌宕而起,山坳两侧矮峰中的积雪簌簌而下。

    烟雪散去,只见一头丈许高白熊四肢奔腾向前狂奔而去,奔向面前那灰白异类,白熊浑身雪白,筋肉鼓胀似山峦,双眼有红芒,阵阵白气从口鼻之中喷涌而去,眼看是极怒。

    白熊雄壮体魄奔腾速度极快,宽大如蒲扇般的蹄爪落在雪中山摇地动,白熊狂奔了数十丈,单掌猛然扬起,锋利指尖从肉掌中刺探而出,挥舞而下。

    白熊体壮,本就奔袭如风,这一掌怕是有千钧之力,一掌拍出,白熊眼中愤怒神色更重。

    劲风凛冽而来,那通体灰白的长鼻异类骤然发力,四肢似石柱般的兽腿轰然陷入雪中,三尺长灰白长鼻猛然扬起,长鼻上火焰云纹陡然一亮,冲向白熊巨掌。

    轰然一声巨响。

    体高一丈雄壮似肉山的白熊携千钧之力狂奔而来,竟扛不住那火纹长鼻一击,白熊倒飞十数丈,被巨力嵌入山石,矮峰上的积雪奔腾而下,转瞬便将白熊掩埋其中。

    “哞!!”

    长鼻上有火纹的灰白异象见那白熊许久没了动静显得有些无趣,似是示威一般,长鼻朝天扬起,一双锋利象牙刺破寒风,沉声吼叫。

    又叫了几声,那积雪堆中仍是毫无反应,灰白大象彻底没了兴致,转身便要离开山坳,刚走了三五步,一阵浑厚的喘息声从不远处矮峰上传出。

    一头更为雄壮的白色熊罴立于峰顶,白熊额间有疤,一身筋肉便有千十斤重量,喘息之间脖颈粗壮如树,如墨般双目死死地望着那闯进领地的不速之客。

    身形猛动,那白色熊罴奔腾而下,似山崩海啸

    一般,汹涌向那长鼻有火纹的灰白异象。

    龙岩寺慧字辈隐僧,金刚僧人张鼎一座下赤罗象,入灵山剑阁一月有余,将这灵峰山南麓中大大小小的灵兽猛禽全然击败,这灵山熊便是余下几个尚未挑战的种族。

    与张鼎一相处十数年已然沾染佛性的赤罗异象长鼻高卷,双眸之中满是极为兴奋的神色,灰白象蹄猛然扬起,迎着那体魄强健的灵山熊奔袭而去。

    咣!!!

    剧烈响声胜过之前数倍,巨响掠过山峦,弥散向四野。

    山坳数里外,有一宽阔山门,山门高九丈依隘口而建,将一四层方塔囊括其中。

    塔顶。

    两道身影立在窗前,望着窗外那声响传来方向,默默无语。

    身着青色衣衫的年轻男人望着数里外的烟雪燥腾,面有苦色,欲语还休。

    “想说什么?”

    身着麻衣的矮小老者,似钢针铁砧般的斑驳长发微微抖动,声若闷雷,缓缓问道。

    年轻男人自幼长在老者膝下,那似闷雷般的嗓音听了足有数十年,到今天都未习惯,义父每一开口年轻男人心头便要抖动一番,薛翦强忍着心头的嚅喏感觉,沉声道:“这金刚僧人耍起了敲山震虎的把戏。”

    “哦?”

    剑阁匠神薛庆天微微侧头,笑问道:“翦儿觉得那鼎一和尚是敲山震虎?”

    青衣男人微微点头。

    身着麻衣的魁梧老者笑骂一声:“狗屁。”

    薛匠神眉头轻挑,“你感觉为父的修为如何?”

    “在这灵峰山南麓之中,父亲以太玄境傲视群雄。”

    “太玄。”魁梧老者浅叹一声,苦笑道:“三五个太玄摞在一块,怕是都走不出他张鼎一那镔铁长棍。”

    “我这偌大剑阁,在他面前,连蝼蚁都算不上,何谈震虎一说?”

    老匠神摇头道:“他若愿意,我剑阁满门上下,半个时辰之内便要化为飞灰,消散在这灵峰山下。”

    “那……”匠神义子薛翦欲言又止,犹豫道:“那父亲为何不……”

    老匠神开口将那义子未出口的半句补齐,“为何不唤那醉揽东风的石不年前来解围?”

    三年前,剑阁以凤临桐火为代价,帮破去笃和院天玄十首的石不年续锻凹面金锏,石不年为报剑阁大恩,留下一诺,他日若是剑阁有难,石不年便是天涯海角也要来援。

    薛翦微微颔首,“正是。”

    薛匠神一吹胡子,瞪眼骂道:“糊涂的东西,今日这事是他张鼎一强闯你剑阁?”

    “本他娘的就是我剑阁对不住鼎一和尚,人家寻上门你如何厚着老脸与人对垒抗衡?”

    魁梧老者极为恼火,说罢便甩袖而去。

    留下身着青衣的嚅喏男人呆在原地,青衣微微战栗,男人双手指甲深深嵌入皮肤,嚅喏眼神中,闪过阵阵阴鸷。

    正午时分。

    一剑阁阁徒奉命下山采买器物,临行时,从一青衣男人手中接过书信一封,而后,悄然下山。

第一卷 三尺动天下 117.游凤

    灵州共分两郡,其中以世间山峦最高的灵峰山为界,灵峰往西为空和郡,东名叫灵源郡,无论东西两侧,均是抬头便可仰望灵峰山。

    相比于乾元其余州郡,灵州略显清净了些,外域释门祖庭加上冠绝当世的灵峰山为这座古时西域之地添了诸多的神秘颜色,时值暮春,寒气还未消散,加上远方冰雪不化,让人感觉寒意顿生。

    灵州,灵源郡。

    今日是上元灯节,灵州百姓十有**去前往空和郡礼佛求香,但这街路之上也仍是人声鼎沸,虽说不如空和郡热闹,但丝毫不耽误笑脸迭起笑意喧嚣。

    街路上满是穿着灵州服饰的百姓,手中捧着一壶冒着热气的酥盐茶,这酥盐茶可是灵州独有之物,喝起来极为香浓,极受灵州百姓喜爱,一日三餐必不可少。

    灵州地势高耸,草木极为丰盛,故而灵州百姓自古以来就有游牧牲畜的习惯,饮上一口温热酥盐茶佐上一口肉食,混合起的滋味可是极尽古城意味。

    此时,日上三竿,路上的酥盐茶铺极为热闹,三两灵州百姓围在一处,咂摸着口中香浓滋味,说上几句唯有灵州人能听懂的方言俚语,极为喜乐。

    街路上灵州口音的吆喝声不停,与其他地界的红彩宫灯不同,灵州在上元这天燃花油灯,以彩色酥油捏成的神仙、人物、花木、鸟兽等塑象,燃起后极为绚烂。

    灵源郡城中满是涌动人潮,各种喧嚣声音从四方而来,汇集到一处,流淌在街路上,极为嘈杂。

    这嘈杂声音不知从何处而起,但却能在转瞬间弥散各处,可在城东一条宽阔街路上,这嘈杂声音竟小了几分。

    无论是街面两旁的买卖铺户还是走街串巷的买卖吆喝,行至这里总会下意识的压一压嗓音,不敢放声喧哗。

    行路之人似是更为畏惧此地,行至此地时,口中话语转瞬便偃旗息鼓不敢开口言语,只知拢着衣衫将头垂的极低,而后似逃离般快步离开这块是非之地。

    街路两旁的买卖家也是如此,根本不敢抬头直视,只能借着抬头低头的瞬间,远远打量一眼对面那座极为恢弘壮美四层独楼。

    灵源郡城东,一座四层独楼屹立其中。

    独楼极为宽阔,横跨两条街路,行事更为霸道,周围三丈内不许有摆摊求生活的市井走夫。

    独楼高十五丈,共分四层,一层朱红漫瓦,四方正垂脊飞檐。

    飞檐之上没有仙人瑞兽,只有一木雕凤凰,凤凰宽一尺,每角均有一只,形态各异,有振翅欲飞也有翱翔姿态,须眼分明,栩栩如生,四只浴火霓凰将那百鸟之王的威武秀美体现的淋漓尽致。

    二三四层均有抄手游廊,游廊围绕楼身,四角各有两根三丈余高的朱红梧桐木柱,梧桐木柱上盘火凤数十,似百凤鸣春之意。

    顶楼有木扁,木匾以朱砂书二字‘游凤’。

    对于周遭百姓来说,对于这四层独楼可谓是又

    爱又恨。

    这座四层独楼行事极为霸道,起初建楼时,便有蒙面女子挨家挨户冷言相告,连连说了数个不许,起初时无人当回事,只当是哪家小姐脑袋搭错了筋。

    可自楼成之后,灵源郡人便无人胆敢轻视这神秘独楼。

    对于市井商人来说,泼皮无赖最让人头疼,大买卖财能通神,花上些银钱先将那长有两张口的官字喂饱,掐着官府的分量再去与那地痞泼皮谈,情况还能好些。

    可是对于那些只是为熬口生活的清苦百姓来说,这一切可是难如登天,掏出多年下来积攒的银钱,双手捧着送到衙门,层层关系打点下来,那银钱越来越薄,送到正主手里怕是只能得上一个白眼一句冷哼,不冷不热与你寒暄几句就算是极大的恩典,等差人送客之后,将那银钱揣入怀中时还得嘟囔一句这不开眼的狗东西。

    这般,这钱就算是石沉大海,真有求告衙门的时候,那又是好几只手掌在哪等着,等着你从怀中掏出银子放在掌心后才可办事。

    正因如此,这升斗小民的生活更加艰难,白日里遇见那挎着官刀的衙役老爷得好声好气的陪衬着,天气阴暗下来,遇见那在肉皮上雕龙画虎的地痞无赖更得低三下四着。

    月月交着供钱,靠着人家保着一方平安,丝毫不敢惹恼了诸位大爷,生怕那混账东西起了混账心思,将这本就不宽裕的买卖搅乱得更艰难。

    这世道,地痞流氓恃强凌弱,靠着拳脚刀剑从百姓嘴中扣钱财已经是常事,不论何处何地,拳头大,就是道理。

    这灵源郡也是如此,一个郡城被三五伙泼皮无赖分得极为明白,城东哪几家归谁城西哪几家谁管划分的比官府还要通透,初一十五收起银钱来更是准时的一塌糊涂。

    在区域中间的买卖铺户还算幸运,要是赶上两伙泼皮区域夹缝的买卖商人则更无奈,这泼皮无赖终日酒赌成性,恨不得睁开眼睛就是酩酊醉态,今日多走了两步,走到别人地界上,顺手也就收了。

    百姓铺户若是解释一声,那泼皮便要撸起袖子露出刀疤剑伤,露出龙虎图形,吹胡子瞪眼的要打要砸,百姓无可奈何了,只能拱手奉上银钱,说上几句好听的哄着大爷快快离开。

    虽说这泼皮无赖可恶可恨但是比起江湖武人来还是要强上不少,就算不交钱惹怒了泼皮无赖也就是巴掌拳头打上几下,但若是惹怒了江湖武人,好一些的是筋断骨折,若是运气差点,便要血染当场,一命呜呼了。

    那四层独楼建成之前,那数名蒙面女子便逐一告诫过城中数伙泼皮无赖,可泼皮是什么性格?他娘的天大地大老子最大,几个小娘们就要吓唬老子?做你娘的春秋大梦去吧。

    独楼建成之日,城中三四伙泼皮头头纠集了数十人坐在独楼面前,嘻哈笑谈极为特意,其中更有三五个极为混蛋的混账东西,不知羞臊到了极点,当着数名蒙面女娃脱下裤子,拉起屎尿。

    那独楼

    的秀美威严瞬间被那几滩污秽之物毁去大半,足足作闹了半个时辰,那三四伙泼皮头头才切入正题,伸手要起了银钱。

    可刚说了几句,那楼上传来一声女子声音,独楼门口数名蒙面女子齐齐摘下面纱。

    亲娘咧,七八个女娃,个顶个的俊俏无比,门外的数十名泼皮无赖顿时就看傻了眼,把这灵源郡的窑子翻遍也找不出一个能与那几位姑娘相貌相当的勾栏娼妓。

    那数十名泼皮无赖刚要调笑,只见那数名少女猛然动身,冷着眉目,直冲而来。

    三五柄长剑从三楼飞落而下,两息工夫,站在最前的泼皮头头便倒在地上,身首异处,鲜血弥散了一地,这一下子泼皮们慌张了,四散奔逃,可那几名姑奶奶根本没有手下留情的意思,一炷香的工夫数十名泼皮死了个七七八八。

    数十人的碎尸堆摞满地,只有三五人被抓了回来,被长剑指着后心,跪在地上连连叩首,求诸位姑奶奶放一条生路。

    没想到这一叩首,那几名姑娘还真没动手,躲在远处的旁观者以为那几名美貌姑娘发了善心,可人群中有眼尖的看客,看出了那几人便是之前拉屎撒尿的几名泼皮混混。

    独楼上又传出一句‘地上那些污秽,怎么出来的,就怎么收回去。’

    说罢之后,那几柄长剑抵在泼皮脖颈上,三四名姑娘亲眼看着几名混混将那好几滩污秽吃下,连地上沙土都要舔舐的干干净净。

    这泼皮混混多半是狐假虎威靠着雄武体魄跟人争勇斗狠,看似一个个不怕死,但真是生死攸关之时,那性命便要重如千斤了。

    三五名泼皮无赖将地上的污秽处理后,那一直抵在脖颈上的长剑猛然刺下,这街面上便又多了数具完整尸体。

    数十名在灵源郡作威作福的泼皮无赖便这般惨死街头,几名美貌姑娘进楼后,便不知从何处冒出三五辆木板车,将那满地尸首鲜血冲刷而去。

    自那之后,城中至此地无人敢喧哗,那以为非作歹为生的泼皮无赖再也不敢踏入这条街一步。

    街上数十商家算是再不用受那恶人压榨之苦,当然,数十商家过得也要比常人更加提心吊胆。

    自那之后,游凤楼之名响彻灵源郡。

    后来,有外见多识广的商人为这灵源郡百姓解答了疑惑,那牌匾写游凤的四层独楼在江湖上赫赫有名,只要财物够,天下之间,便没有打听不到的事。

    相比于寻常日子,今日灵源郡游凤楼格外清净。

    四楼,翡翠屏风后隐约可见一女子伏案休憩,玉体起伏有秩。

    一阵极其轻微的脚步声音响起,一年轻女子捧着一封书信躬身而至,轻声呼喊:“凤主,州内出了封大信。”

    屏风后的女子缓缓直了身躯,嗓音极为清冷,朱唇轻启:“何事?”

    年轻女子捧信双手微微高举,柔声道:

    “灵山剑阁。”

第一卷 三尺动天下 118.三剑换你三刀

    楼顶四层,阵阵淡雅檀香自屏风前一樽黄铜香炉中喷涌而出,转瞬便能覆盖整间静室。

    静室朝东,如今这光景,金阳稍稍偏南,但阳光仍是汹涌而来,极为霸道。

    屏风后的女子听闻凤仆所言,睡意朦胧的美目微微一滞,莞尔道:“轻城这事闹到如今,才有点意思。”

    “唔……”

    屏风后的女子困意尽数消散,微微直起身躯,双臂高举,极为慵懒的舒展着筋骨,隔着屏风望去,女子身段玲珑有致,特别是平坦腰腹上方两团极为圆满的汹涌波涛在阳光照耀下极为显眼。

    露在屏风外的玉手柔嫩似美玉,白皙肤色中满是莹洁光芒,十指修长似美玉天成一般,手臂高举,轻纱衣袖顺势滑落,露出一截如似琼台凝脂般的藕臂,虽说看不清面容,但光凭着身段和纤手便足以羡煞世间千万女子。

    女子玉指轻摆,翡翠屏风随指尖摆动,一声轻响,展开的翡翠屏风自动闭阖退到一旁,屏风后的极美女子才算露出庐山真容。

    女子身着淡色轻纱,双臂间缠绕一条极为秀美的披帛,乌黑发髻挽成单螺模样,鬓间又垂下两缕秀发,秀发掠过女子纤细脖颈,散落在两耸峰峦之侧,头戴凤冠,极为秀美。

    女子眉目含笑,鹅蛋脸儿似凝玉羊脂,秀眉如黛,眉心有朱砂云纹,云纹中隐约有流光闪动,双眸极为灵动别有一番动人灵韵。

    从凤仆手中接过书信,翻看了一遍,嘴角微翘,嬉笑道:“这剑阁薛翦也不如坊间传闻那般老实唯诺嘛,这花心眼一番借着一番,好生热闹。”

    凤仆缓言道:“剑阁匠神薛庆天执掌灵山剑阁三十五年,膝下三名义子,长子何文柏,二子严翦与幼子吴魁均由薛匠神抚养成人,按楼内早些年的消息,剑阁之内早有不和的风声,匠神三子中,长子何文柏最有铸兵天赋,但于十六岁那年身丧,死因不明,剑阁对外之言是葬身于雪崩尸骨无存,幼子吴魁次之,长子死后,匠神有意将衣铂传授于吴魁,可吴魁独修剑意,不喜锻兵,这衣铂便落在了严翦身上,自那之后,剑阁便再无不合消息传出。”

    “死因不明。”气态极为灵动的年轻女子咂摸着何文柏的死因,不禁轻笑道,“市井出身的孤儿,面对那偌大门派怎能不心动?”

    “这江湖门派之争看似市井了些,但真要比较起来,相对于帝王家的夺嫡也不遑多让。”

    “夺得好了,便能夺上一世的荣华富贵,借机搏一搏那滔天野望,指不定还能为后世子孙铺上一条平坦道路。”

    游凤楼设灵州灵源郡的凤主许如凡檀口轻启吐气如兰,微微叹气道:“就好似我们这游凤楼,同样是一届晋凤典,你我本是闺中密友,只因一字之差,你便成了个奴仆。”

    年轻凤仆微微摇头,笑而不语。

    许如凡望着那好脾气的年轻女子,又气又笑道:“你这丫头,一谈到这事就胆小的紧。”

    许如凡如葱般玉指摩挲着信纸,眨眼道:“既然这剑阁将消息

    放了出来,我游凤楼便没有不接的道理,飞隼传书,遍送天下。”

    与许如凡出自同乡年轻凤仆双手作揖,“诺。”

    灵动女子佯嗔道:“你这丫头,非与我要坚守主仆之仪?毕恭毕敬让人看着好生心烦。”

    年轻凤仆仍是满目和煦消息,恭敬道:“尊主教导,毕生不敢忘却,主仆之间自该有礼仪典范。”

    身着轻纱的许如凡伸出食指轻轻摩挲着太阳穴,坏笑道,“在等九个月,若是今年能再多出几任凤主,我这霸占灵源郡六年的老女人也该退位了,到时我将这凤冠摘下,在这四层独楼里做上个隐凤,到那时我看你还怎么与我这么恭敬。”

    与许如凡同入灵州灵源郡六年的凤仆淡淡一笑,破天荒的嬉闹道:“到时再说。”

    “你这死丫头。”

    许如凡白了一眼自出生便相识的好友,二人自出生便相识,那是许如凡是大家小姐,身边那恭敬凤仆是贴身丫鬟,二人同年被游凤楼选中,一人发了块凤凰涅槃的手牌被仍到了一片冰天雪地之中,二人结伴游了数千里,从冰天雪地的塞北苦寒走到了东海之滨。

    这一路上艰难困苦经历了无计其数,纨绔子弟放荡公子一波接着一波,鲁莽山贼剪径盗匪都不在少数,两个女子靠着两把长剑足足跨越了数千里。

    晋凤三典,姐妹二人同心协力过了第一典,可是这第二典却是极难,那一届晋凤典林林总总三百人,只出了十余位凤主,其中难度可见一斑。

    许如凡想起往日之事,不禁恍然,游凤楼一郡之主,看似多少风光无限,多少意气风发,可这位置,就这般好坐?

    灵动女子哑然道:“可曾有老祖宗的消息?”

    “没有,自年前腊月,邛州传来消息说老祖宗出关下山,之后便再无消息。”

    许如凡喃喃自语,“老祖宗隐居临阳山三十余载,从风华正茂等成了沧桑老妪,终是下山了。”

    许如凡自顾自的问道:“如今我游凤楼的势头应当不会让老祖宗失望了吧?”

    年轻凤仆点头正色道,“那是自然,尊主以十余年时间将这游凤楼遍布天下,此等壮举,何人能不为之惊叹。”

    许如凡白眼道,“你这丫头,一提到师门就能精神的不得了。”

    “今年我灵源郡选中雏凤六十三人,你觉得有没有希望能出上一任凤主,好能代替了我这位置。”

    年轻凤仆轻笑问道:“累了?”

    许如凡玉指摩挲着太阳穴,苦笑道:“你看了我六年,你觉得我累不累?”

    凤仆望着那张从小望到大的灵动面容,呢喃道:“似是累了。”

    许如凡没好气道:“累了就是累了,哪有那么多好像。”

    许如凡望着窗外灵州极为清净的天穹,喃喃道,“今年九月这邛州,该是要极为热闹吧?”

    一直温言笑意的凤仆言语陡然冷厉,伸手摸着自己脸庞,冷言说道,“灵州只要沾上晋凤典,何时能缺少热闹二

    字。”

    提及此事,眉目含笑的许如凡脸上也多半是如此,但许如凡与她人不同,明知是眼神森冷,但脸上的和煦笑意仍在,冷意混着笑意,看着极怪,冷笑道:“等我卸去这凤冠,我便要去寻她,她割你三刀,我便还她三剑。”

    对于旁观人等,这晋凤典是极其热闹所在,但对于这局内人来说,这便是场生死厮杀,少去一人,便少去一个对手,少去一个对手,便多了分机会。

    六年前,姐妹二人应当是两位凤主,可因一毒蝎心肠的女子,变成了一主一仆。

    年轻凤仆微微摇头,“除去凤冠你也是隐凤,楼中大小事还需你出手,而我就不一样了,你除去凤冠,我便没了挂念,不用挂念着你,这偌大的游凤楼少我一个凤仆不少,我自己去就是。”

    许如凡直视着身旁女子,缓缓问道:“乘岚,你何时能为自己活着?”

    姜乘岚洒然一笑:“现在不能,以后可能会吧。”

    姐妹二人相识一阵苦笑,笑声中隐约有泪意。

    许久,许如凡秀眉微蹙,“你说,老祖宗如此时候下山,其中有没有深意?”

    姜乘岚一滞,不明所以道,“应当会有,但你我猜不出来。”

    许如凡又抻了个懒腰,轻笑道,“真想出去看看,在这樊笼中呆了六年,终日看那灵峰山看得都要腻死了。”

    姜乘岚淡淡问道,“你想去哪?”

    许如凡甜美一笑,“泰山北海,龙岩武当,总之能出去就行。”

    许如凡来了精神,开口问道:“你想去哪?”

    姜乘岚思衬了一番,喃喃道:“塞外雄州那条羽水江吧。”

    许如凡神情扭曲,满脸疑惑,“那苦寒地方你没待够?”

    “够了。”姜乘岚微微点头,继续说道,“苦是苦了些,冷也冷了些,但是日子极有滋味。”

    许如凡望着远峰极为高耸的灵峰山,喃喃自语道:“滋味?我都要忘了淮南橘是什么滋味了,这灵州的橘子太酸了。”

    姜乘岚不愿与凤主在这憧憬明日,拱手道:“我将剑阁之事传送天下。”

    “好。”

    “诺。”

    姜乘岚缓缓回退两步,恭敬施礼后反身下楼。

    “这死丫头。”许如凡看那毕恭毕敬的好友便气不打一处来,笑骂一声视线落在台面中的书信上,满是灵气的眉目微微眯起,望着那纸上文字,想着最近几月的大事,喃喃自语道:“吴魁?”

    脸上满是盈盈笑意,“一人将这天下搅动成如此模样,该是个何等有趣的人?”

    正缓缓下楼的姜乘岚听闻身后传来的喃喃自语娇躯猛然一震,任是如何掩盖也藏不住眼中那若有若无的复杂神色。

    安州,今日这简阳府内,好似除了那走丢老父的一家三口之外便再无什么伤心声音,哦对,还有那一瘸一拐担忧至极的外姓人。

    除此外一切都与往日无二。

第一卷 三尺动天下 119.人命重几许?

    安州,简阳府。

    “劳驾,劳驾!”

    本就熙熙攘攘的街路上,一满脸泪意青壮汉子拉着一年迈医倌冲破人群,奔向街路尽头。

    这上元灯节本是祥和喜气的一日,早早起来便被人如此推搡路上行人难免心有愤懑,心中不悦冲至嘴边,刚要瞪眼埋怨一句,只见那青壮汉子满脸是泪,看那模样极为可怜。

    这世间人多半如此,见人可怜心中那名叫同情的光点便要跳跃不停,不管那人是善是恶,是忠是奸。

    如今这汉子模样同情还谈不上,只是自诩匡武的庄稼汉子难免要呢喃一句,大老爷们哭哭啼啼像个什么样子?

    爱听关曲惧怕婆娘的年迈医倌华严随着汉子拉扯奔跑,一身骨架似是散了一般,呼哧带喘,可便是如此乏累也不敢停。

    医者仁心,人命自然是比天大。

    满脸是泪的青壮汉子冲破了层层阻隔,带老医倌迈入了那条宁静巷子,相比于正街路,这巷子中极为安静,颇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入巷子前行三百余步,那好似久违的喧闹又有了丝毫模样。

    十数人站在一间院落外,抻着脖子往里打量着,人群中窃窃私语声不停。

    人群中几人交头接耳,也有周围邻居路过望着众人围在一起,不禁询问,得知原因后,巷子中惋惜声音不断。

    “老太太急火攻心!”

    “大嫂子这次悬咯。”

    “可惜了,老汉多好的人,怎的就凭空走失了?”

    “这狗日的官府,收税征赋的时候一个顶俩,如今这百姓走失竟然不闻不问。”

    “老天爷不护佑好人,老两口子多好的人,怎么连个善终都落不下?”

    人群中各色声音不休不止,极为杂乱,人群中有人眼尖,望见巷子中青壮汉子拉着华医公狂奔而来,大声呼喊道:

    “三老四少,把路让开,华医公到了。”

    院外嘈杂声不停,院内啜泣声不止。

    床榻上的老妪面容极其惨白,苍老如枯木的眼皮微微闭合,口舌微张,气若悬丝,地上血迹依稀可见。

    今日老妇人自出门起便失魂落魄了一路,回来刚一坐下,一口鲜血喷涌而去,之后便是一时不如一时,一刻不如一刻。

    年轻妇人跪在床边,双手紧紧攥着婆母娘的手掌,哭的梨花带雨。

    年轻妇人身后是位中年跛子,跛子身形伛偻,双眼微红,一察觉眼角湿润便要伸手偷偷拭去眼角温热泪意。

    以卖茶为生的于跛子听闻院外呼喊顿时来了精神,一瘸一拐转过身躯,身躯颤抖着走出院门,哽咽道:“医公,老医公救命!”

    于跛子眼中泪意在也忍不住,两行清泪自跛子双目缓缓落下,男人一瘸一拐从老医倌手中接过药箱,蹒跚着往屋里挪着身躯。

    在场之人见此幕,无不挺起大拇,称赞上一句于跛子有情有义,不枉老汉对跛子往日的恩情。

    人群中不乏脾气急躁的粗蛮汉子,见这一家惨状心中愤懑难当,清了清嗓子,呼喊道:“三老四

    少,咱们去哪狗屁衙门问问,这他娘的人丢怎么就不给找!”

    原本声音悉索的人群在这汉子一语过后,像是被暮春寒风刮伤了嗓子一般,悄然无声,院外众人面面相觑,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无人再搭话。

    院中人对于院外的情形丝毫不知,年迈医倌在青壮汉子的搀扶下坐在床边,苍老医倌面容中极少有的凝重神色。

    医家讲究望闻问切。

    惧怕婆娘的老医倌行医一生,对于这望闻问切钻研的极为娴熟,今日,只是一眼,便觉老嫂子性命有危。

    老医倌伸手搭脉,越切脉脸上凝重神情便越重。

    不敢有丝毫怠慢,老医倌摊开针囊,银针直直刺入老妪人中穴,老医倌手腕翻飞,连连三五针依次落下,老妪惨白的脸上仍不见好转。

    年轻妇人整个人似是没了精气神一般,无力的依靠在丈夫怀中,双手紧紧攥着夫君手臂,泣不成声,不敢转过头去看床榻之上的婆婆。

    青壮汉子双手紧紧攥着一起,望着床榻上的老母亲,神色极为凝滞。

    中年跛子站着夫妻二人身后,喉咙上下蠕动,一直慌张的眸子极为清亮深邃,望着那生死离别的一家三口和扶危救困行针如云的苍老医倌,眼神极为复杂。

    跛子余光落在一旁的方桌上,方桌上煮好的元宵已经冰冷,三五下酒的荤腥肉味上的油迹已然凝固,碗碟之间,两坛以泥封的黄酒极为醒目。

    在这简阳府当了十数年跛子的中年男人微微一愣,脸上跃起一丝极为惨淡的笑意,眼神漠然,极为死寂。

    就这么一个恍惚的时间,原本喧闹的小院霍然清净,院内凝神静气,院外哑然无声。

    这院内是因为人心,院外,也因为人心。

    简阳府东。

    一负匣公子拎着三五药囊随着人流起伏,时不时的张望着周遭闯江湖卖艺的把式,借着人潮缝隙瞄上几眼。

    嗯,确实有点本事。

    昔年在雄州时,陈长歌三人最爱在市井中闲逛,项天成是个豪爽性子,见到闯江湖的把式大多都会豪爽的递上不少银钱,一个个粗蛮汉子见了银钱格外的卖力。

    相比于项天成,柳远山则迥然不同,几人起初相识时,柳远山靠着父亲在雄州城积攒的面子,行事颇为蛮横,总能揽着两位兄弟肩头言语上一句在雄州这一亩三分地谁人不得给柳家公子些许面子?

    起初时这话喊得极为响亮,可后来传到一柳姓男子耳中可就变了模样,整整半月,这柳远山似是消失了一般,二人一度曾以为这厮又是调戏谁家姑娘让人弃尸荒野了。

    上门寻找,才见那柳远山一瘸一拐的出门迎客,自那之后便不敢过甚放肆了,柳远山对于市井之中的江湖把式不太喜欢,心中那点思绪全然被勾栏粉馆勾了去。

    任是那些粗蛮汉子把那银枪大石耍出花来,柳大公子怕是都不会看一眼,但若是这街路上有走投无路的青怜歌姬玉指拢捻琵琶,檀口轻启唱上几句,水袖戏服轻扫几下,柳公子便要将囊中仅有的银钱笑着递到人家姑娘手中,还不忘拍着

    胸脯与姑娘叮嘱上一句若有困难开口便是,这屁大的雄州城就没有柳远山做不成的事。

    相比起柳远山,陈长歌倒是中规中矩的多,不似柳远山那般白日宣-淫,对于青怜歌姬和江湖把式都算是喜好平平,谈不上多欣喜也谈不及多厌倦,反倒对于这江湖卖艺的说书先生情有独钟,听闻那一方书桌一把折扇诉说千古妙谈趣事极为有趣。

    想起往日之事,陈长歌思绪轻摇。

    几月时间,在雄州市井中厮混了近十年的三兄弟从那塞北之地悄然消失,说不上分道扬镳但是天各一方是稳稳的了,除了上次天门关统领府的彻夜长谈后,几人日后在想见上一面可谓是难上加难了。

    短短数月,几人的改变算得上是天翻地覆,还记得那日破庙中,天成眼有热泪的哽咽模样还在陈长歌眼前,也正是那夜后雄州城数一数二的富家公子毅然决然从军而去。

    柳远山从贪财好色变成了如今的悍不畏死,其中多少辛酸血泪,陈长歌心中有数。

    再反观自己,自从那船上看见那些粗壮汉子对于江湖武人的畏惧起,心头的波涛荡漾便未停过。

    胡家老店魁梧店主,老店中的年轻伙计,年过半百却极有风骨的老医倌,还有那丢了老父的青壮汉子。

    这几人在这偌大人世看似比蚍蜉蝼蚁还要渺小不堪,可每一人的每一言都可在男人心头掀起惊涛骇浪。

    陈长歌心中思绪与赶赴天门时不同,与二出雄州时也不同。

    似乎是那些埋藏在男人心头的雄心壮志豪气干云都被那看不见的尖刀利刃给消磨去了。

    民间疾苦。

    这本不是个生活在俗事的浪荡蝼蚁该思虑的问题,可对于陈长歌来说,如今这事,无论怎样都抹不去了。

    就好似项天成参军那夜所说一般,这便是男儿心中豪气血性吧?

    陈长歌不知这事是谁不对,也许是他错了吧,还是这世道本就该如此。

    可能对于那江湖武人来说,拳头大就是道理,对于市井小民来说,夹缝之中求生存就是理所当然,对于那头戴官帽身穿官衣的官家老爷来说,保住乌纱便是最重要的事。

    他心中升起那名叫为天地正气的念头,就真的对么?

    眼下的世道不是他想要的,那他脑中的世道就是别人想要的?

    这怕是喋喋不休一生都争论不明白的事。

    他好像突然间明白了两位师傅二十年来为何从不与他谈论世道和道理。

    邋遢师傅总说,这万事该有其中的道理,就好像在雄州无论谁人争吵被老和尚听闻,总会与其说上几句。

    虽说这一切不知对错,但陈长歌明白。

    有一点,总不会错。

    人命固然不贵,但不应当贱如草芥。

    走在人群中的陈长歌感觉躺在身后檀木长匣中听寒猛然一颤,阵阵寒气从脊背直冲男人周身,陈长歌眼前一黑万事万物均失去了色彩,眼前拥挤人潮消失不见,脚下步履落得极缓,好似需要身后行人推搡着才可挪动身躯一般。

第一卷 三尺动天下 120.又是天道?

    上元灯节,安州简阳府街头人潮汹涌川流不息,满是赶在今日周遭城县前来追赶热闹的百姓。

    街路两旁的江湖把式热闹异常,放眼望去,这街路之上全然都是畅意笑容,茶摊酒肆之中热意沸腾,随寒风起伏摇曳。

    三五成群谈笑欢喜之声不绝于耳,如今暮春时节,天气尚算寒凉,安州百姓身上的厚重冬衣多半没有褪去,热气混着寒风一同扫在脸上,略显凛冽了些。

    街路之上,有人围着茶桌,手中捧着大碗热茶,望着街上的热闹非凡,咧嘴一笑,合计着一会去哪里吃酒,入夜后去何处观灯赏花。

    有人手中长筷似探龙,两支竹筷长七寸六分,上方下圆,有天圆地方之意,竹筷挑起一缕绽放热气的淡黄面条,趁热吞入口中,足可在这暮春时节驱散大多寒意。

    在这暮春时节聚集在这街路两旁茶馆酒肆的百姓多半是穷苦出身,也都是为了出来讨个热闹,顺势谋上几口温热汤食,可以暖心暖腹即可。

    若说这上品的吃食,还得是周遭两侧的大饭馆,在那温暖厅楼之中,事不关己一般的望着窗外寒风可是极为惬意,面前方桌在摆上七个碟子八个海碗,其中装上鲜美-肉食,淋上滚烫热油,那才算是正儿八经的珍馐美味。

    鸡鸭也好鱼肉也罢,哪怕是一颗入秋时囤积的菜心都能吃出极为不同的味道来,富贵官人口中咂摸着黄酒的温热意思,鼻中嗅着飘散在房屋之中的淡雅香气,身着锦衣华服,头戴纂玉宝冠,举手抬足间有美人相伴,饮罢酒水后便有下人为家主斟满酒盅,如此生活才算是人间喜乐。

    别看这简阳府不大,可城中老饕不少,府城之中大大小小酒馆多如牛毛,但其中最为上品得不过三五家,城东这一片若说规模最大的非胡家老店对面这三层酒楼莫属了。

    酒楼中,跑堂伙计迎来送往之声不断,雕花店门四敞大开,阵阵热气自房门喷涌而出,极有温热暖意。

    站在门里肩上搭着手巾的跑堂伙计满头是汗,弯腰迎着三位身着锦衣华服的年轻公子,眉宇之间满是献媚笑脸,扯着嗓子吆喝着,声音嘶哑。

    “楼上贵客三位!”

    在这街面上开买卖的市侩商人哪有心思不通透的,不论是第一次进店还是熟客旧识,都是主顾,自当恭声言语笑脸相迎。

    跑堂小厮嘶哑声音刚落,便有头戴锦绣兽羽冠的掌柜供着手出来言上几句贵足踏贱地,满脸喜意的与主顾说上今日那种食材新鲜,哪坛酒水滋味甘美。

    酒楼便如此,喧闹声音不止不休。

    比起一楼,二楼三楼便要相对清静的多,酒楼顶层,除去几间宽敞雅间余下只有四五桌,四五张八仙桌极有规章的散布在厅堂之中,若在平日,想进那安静雅间中饮酒谈心之人极多,可今日上元,临窗的酒座倒成了众人争抢的目标。

    与三五好友饮上几杯酒水,文人之间吟诗作对,若是粗蛮汉子则说上几个不荤不

    素的浪荡笑话,趁着撂杯之时低头打量着脚下往复汹涌的人潮,可谓是极为惬意。

    这酒楼在简阳府城东也算得上是首屈一指,在今日前来贪恋鲜美味道的城中富贾不计其数,有人早早便派遣家丁至此,宁愿多掏上几两散碎银子也要占据这可观赏热闹喧嚣的上等酒座。

    可今日不同,城东好几家富贾财主前前后后打发来数位家仆院工,送来了数两银钱,可都是无功而返。

    今日这酒座本是被城中一富商占去,富商自年前便打过招呼,要在上元宴请几位贵客,银钱也多给了不少,掌柜的早早便将临窗酒座空了出来,接连挡了三五波客人,赔了不知多少句歉,才算落了个圆满。

    可谁知赔笑了一个上午,眼看到了光景,店中来了位肩上有漆黑乌鸦看不清面容的阴沉客官,那客官黑发披散在肩上,将面容隐藏其中,嗓音沙哑的紧,若非此时晴空白日,小二都要以为自己遇见了借尸还魂的阴邪鬼卒了。

    客人被小二引上楼后,不言不语便在窗边坐下,正滔滔不绝的店小二猛然一愣,接连说了好几句告罪的话,可那客人置若罔闻。

    店小二说的口干舌燥,那阴沉客官仍是不声不响,小二没了主意,便请来掌柜的,掌柜的到三楼也是好一阵苦口婆心,赔礼的手势便未停过,又是十数句,那客人终是有了反应。

    肩上有黑鸦的阴沉客人缓缓抬头,第一次露出面容,是张极为阴森的惨白面容,只是一眼,掌柜的便好像在数九隆冬喝下了一口冰水一般,浑身满是凉意。

    只因今日订桌的客人在这简阳府中极有分量,中年掌柜不敢驳了那位面子,只能忍着心中恐惧继续开口。

    可刚要张嘴,便感觉头顶一凉,那原本带在头上的兽羽帽子竟然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寒风吹落在地。

    掌柜一愣,弯腰要捡,一道寒光闪过,将那帽子上的锦绣毛发斩去数根,中年男人狐疑着抬起头,视线正好与那阴沉男人相融。

    只一瞬,阵阵惊恐感觉转瞬充斥男人心神,锦绣华服下的身躯似不受控制一般,战栗不止。

    阴沉客人冷冷得喊了一声滚,那中年掌柜再不敢有丝毫耽搁,如获大赦一般仓惶逃离,似被那眼神吓破了胆一般,踉跄而去。

    事到如今,这酒座之事无人敢拦,胆大伙计忍着惧意给上了几份餐食,可便是胆子再大,也是将头埋得极低,一眼都不敢看那肩头有黑鸦那位。

    天玄十首中以阴诡著称的阴罗煞沈安之于安州一普通酒楼独坐饮酒,望着窗外怔怔出神。

    酒菜上罢,沈安之才拎起筷子要品一品被这安州穷苦百姓奉为上品的珍馐,可筷子刚举,窗外呼啸不止的寒风陡然一滞,转瞬便汇集向对面的胡家老店,虽说势头微弱,但逃不过阴罗煞的眼睛。

    沈安之望着对过的斑驳老店,惨白面容露出一丝浅淡的笑意。

    “混小子倒是不枉费本座一番苦心。”阴罗煞呢

    喃说道。

    浅笑中,阴罗煞随手夹起一筷冷碟,刚要入口,一阵若有若无的深沉意味从身后传来,意味虽说浅淡,但极为深邃莫名,任是修为冠绝天下的阴罗煞心中都难免升起一种畏惧感觉。

    肩头有黑鸦的罗刹鬼卒回头望去,只见有一背负檀木长匣的白衣公子混迹在人群之中,走的极为缓慢,面无表情,双眼微阖,眉心有金光隐隐闪烁。

    白衣公子对身旁嘈杂声响置若罔闻,视若无睹。

    “哦?”

    阴罗煞望着那熟悉身影不仅恍然。

    沈安之望着那在人群中置若罔闻的白衣公子,眼神中深色不明,喃喃道:“又是这修天道的后生,如此速度,倒有几分意思。”

    沈安之自顾自问道:“只不过,我这徒儿与这修习天道的后生走得如此之近,是好,还是坏?”

    “若是能被天道指引一二,武道进展自然是极快,可若是被那天劫影响,可谓是得不偿失了。”

    背后血债似山岳厚重的阴罗煞微微一愣,哑然一笑,万没想到他沈安之也有为别人考虑的时候了?

    简阳府街路之上。

    手拎药囊的陈长歌眼前满是黯淡黑雾,四肢百骸中流淌这一种难以言明的沉重感觉,沉重感觉似深渊,将那年轻男人一寸寸吞噬。

    陈长歌眉心金光若隐若现,斑点金光自眉心缓缓下移,自鼻梁缓慢下移,行至唇上人中,金光势头一滞,原本暗淡光点骤然一亮,缓缓隐入人中,这一幕虽说诡异,但混迹在金阳之中身旁无人发现。

    人群嘈杂之中,一阵极为清浅的轻鸣声从背后檀木长匣中隐约响起,似刀剑轻吟,极为悦耳,但今日是上元灯节,路上尽是嘈杂声音,这轻鸣之声转瞬便消散在人群之中,掀不起一丝波澜。

    那一瞬,陈长歌似是忘了他身处何地,思绪和记忆似是被人夺走一般,对一切都是一无所知。

    眼前一片漆黑,他试着睁开双眼,可认识他如何用力,眼前的黑暗总是挥之不去,寻不到一丝光亮。

    接连试了数遍,可仍是毫无改变,男人似是累了想要放弃,可就在升起放弃念头的一刻,眼前不知从何处闪出一丝光亮,光亮极为斑驳,但速度极快,转瞬铺满眼前。

    已然习惯漆黑的男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光芒刺痛心神,竭尽全力想要避开那漫天光幕,可不管是如何躲避,那光芒始终在眼前,避无可避。

    阵阵烧灼般的刺目感觉冲煞男人心头,男人只觉得似刀剑欺身一般,刺痛无匹。

    隐入陈长歌人中的金光再次浮现,缓缓下移至下颚承浆穴,阵阵暗淡金光自印堂、人中、承浆三穴同时迸发,扩撒而出,丝丝络络的金色光脉蔓延在男人脸上。

    光脉势头不停,转瞬遍布男人面庞,金色光脉之间的链接极为紧密。

    陈长歌眼中那种刺目光芒终于散去,光芒下的事物缓缓显出模样。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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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下听寒介绍:
人间有多少事?一件还是三千?醉眼惺忪看天下群雄如草芥,谁人月下倚长枪,且听风寒声落抬头看沾衣风尘,低头看江湖起落,这乱世谁可与我同活。少年手持听寒枪,当有凭陵气,灭仙佛心。世间万物难挡我听寒枪,难挡我斩鬼神志。一往无前,猛虎为何不能斗蛟龙?庙堂月下听寒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月下听寒,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月下听寒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