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九章:深深的怒气
萧文虹转过头去,见着曹智志看似天真无邪的眼睛,真的不知道,这是不是……恶魔。
然而他却也看着他的那对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冷静、冷静……
接着笑容洋溢开来。
“这小兄弟自小锦衣玉食,从未受过半点苦,曹公子如此做,不是显得太残忍了吗?而且,人家再怎么也是晋湖可汗的公子啊,万一……”
曹智志一惊,虽然极力抑制着,仍然流露出了些惊慌的神情。然后立即,被怀疑的眼神所替代。微笑又淡淡蔓延开来:“真难得!我还真没想到,玩这种游戏居然也能找到个晋湖王子作伴!当真是好运气!”
萧文虹微笑着冷哼了一声,然后说道:
“我不论曹公子和朝廷是什么关系。但如果是此次因为这小兄弟的原因,而使大济和晋湖的结怨加深,打起仗来,对你对我对大济,都不见得会有什么好处吧?”
曹智志冷笑了一声,朗声道:“这可不见得!曹某不似萧大人忧国忧民、圣人情操,这大济能拿我如何?到得打仗那日,也不见得战火马上就会蔓延到我身上,万一大济赢了呢?而就算大济输了,我也早就逃了!晋湖将领。又能拿我怎么样?”
这话说得句句有理然而又卑鄙无耻至极,萧文虹冷笑了一声:“这样,萧某更不会与你同流合污了!至于这位小兄弟……”
冀子琪睁着眼睛默默地望着他,一语不发。萧文虹看向他的这一刹那,仿佛也有挣扎从脸上一划而过。
然后他听到萧文虹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你要表演灼丝乐,那就请吧!萧某,洗耳恭听!”
曹智志的脸色一变,刑架上的冀子琪也是浑身一颤。残留着些血丝的嘴角想要说什么,然而又说不出来的微微颤抖着。他满脸迷惘之色,晶莹的泪水在眼中摇摇打转。然后轻微冷笑了一声,泪水滚落。曹智志望着萧文虹,好奇的眯起了眼睛:
“萧大人莫非以为我不敢吗?”
“不……只是……”他的神情也很痛切地望向冀子琪,正好能见到他也正望着他的神情。但是在四目相接的那一刻,他倏地回过头去。他心下一凉,然后道:“不过是个外族人,如何能因他而丢了大济的脸面?”
“萧大人如此大义凛然,如果是因为这少年引起了大济和晋湖矛盾激化,岂不也是一大罪过?”
“大济兵力雄厚,哪怕真再次开战,也不会输给晋湖。更何况此事由我而起,到那时我必会随着大济同生共死,决不临战脱逃!大济若是要我一命,也随时拿去便是!”
冀子琪无声的饮泣着,然后突地伤心尽去,怨怒迭起,抬起头,怨声大喊道:“烧吧!!烧死我吧!!我根本不是什么晋湖王子!烧死了也是贱命一条!!但哪怕是死,我也再不要受如此屈辱!你烧!!烧啊!!!”说着他将头一撇,泪水从眸中甩落,随即他紧紧闭上眼睛。
曹智志微微冷笑。但看得出冀子琪对萧文虹是颇具情感的,而萧文虹……
他轻瞥了他一眼。见得萧文虹脸上神情一变,却是望着墙上正在一个小卒手中烧红的鋘,接着他走过去,把鋘亲自夺了过来。被烧得通红的鋘,血腥而坚硬,有着铁和火的味道,他看了半晌,然后轻喃了一声:“冀子琪……”
冀子琪闭着眼一言不发。萧文虹轻叹了一声,说道:“都是我连累了你。但是曹公子非要我做陷害别人的不仁不义的事情……我知道你对我有很多误会……”
“你什么都不用说了!!”冀子琪悲声道:“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我是晋湖人!你是济人!我们有什么关系?!”少年狠狠地睁开眼睛,一对漂亮的蓝眸布上了深浅不一的红痕。然后他再次轻轻啜泣:“不过你放心吧!夜明珠,我也是永远也不会给你的!!”
萧文虹一震,脸上怒容顿起,望着他立刻想要说什么,然而张了张口,又把话硬生生的吞了下去,把脸撇开。
“哈哈哈哈!什么夜明珠?原来晋湖小王子还有价值非凡的夜明珠……?”
“不要怪我……冀子琪。”
冀子琪的眸色微微一颤,忍了忍泪,继续望着地上那不知名一处,一言不发。萧文虹便转头望向曹智志:“我来吧!这样的话,他也能少受些苦。”
曹智志颇具意味哭笑不得的望着他:“好好好!你爱怎样怎样。不过时间也不得烫得短了,不然那灼丝儿的声音可出不来!”
萧文虹回过头,眼中掠过一抹挣扎神色,拿着那烧红的鋘,慢慢地走过去。
他的手握得鋘很紧,紧紧盯着刑具,但是却没有第一次用刑具的紧张之情,脸上只弥漫着挣扎与努力下定决心的艰难神情。冀子琪望着他,情绪激烈的眼中也陡然出现了一抹眷恋和无奈混杂的悲恸神色。曹智志回了回头,对那小卒吩咐道:“去!教萧大人怎么用这鋘!”
小卒过去了,跟萧文虹讲解着,如何把鋘“就挟于肘腋”。冀子琪的身上具是焦黑的伤痕。
萧文虹咬了咬牙,望向他的刹那,冀子琪恐惧似的避开了他的视线。然后一阵焦灼的剧痛贴上了肌肤。他兀地咬住下唇,让自己不要叫出来,冷汗也随着痛苦的神色,密密沁出。
曹智志冷冷地望着他们,如此自相残杀的场面,他看了本该高兴的。然而此时此刻,也不知为何,弥漫的惟有沉闷的心情与深深的怒气。
是挫败么?萧文虹为了显示决心而做的这件事,越发加深了他的挫败与烦恼。
然后一声惨叫痛切地传了出来。
萧文虹压抑着把那抹火烫移开,冀子琪晕了过去。看着他遍布伤痕的躯体,曹智志的唇角这才露出淡淡的一抹笑。
萧文虹把鋘“铛”地抛下,然后倏地回过了头来:“我不会答应你的请求的!”他转身从他面前快步离了开去:“就算是你再用多少刑具拿冀子琪来威胁!我也不会答应你!就算是每一样都让我来行刑也都一样!”
“那如果我让他死呢?”
曹智志回过头来,看到萧文虹停下的脚步,淡淡地问:“如果我要你杀他呢!”
“那我会杀!但是!”他回过头来,望着曹智志一字一句地道:“我也会在以后,用让你绝对后悔的方式,为他向你报仇!”
第一百五十章:救是不救
晋湖,于都金山,压抑的蓝天,肃杀的大漠和草原……
——“我不管你去中原是干什么,但是作为你的父亲,作为一个晋湖人,我永远希望你以后,能回到晋湖。”
父亲……
体内又传来了痛彻四肢百骸的痛,从腹部向全身蔓延。抽搐。他乍然看到了母亲含笑望他的样子。母亲带着他站在人群里望着父王的车驾驶过。她欢欣雀跃,她高兴得拍手。她把各种各样的玩具塞进他的手里,天真的笑,然后她亲吻他,额头、脸颊。
她匍匐在毡毯上痛得连爬都爬不起来,他紧张的拉住她,她笑着安慰他,摆手。父王带他离开,他拉着他的手离开母亲的帐篷,回首间,母亲望着他微笑,从来没有过的安静的微笑。
“妈妈……!”他从幻梦中痛苦地醒过来,还是那痛楚延伸到四肢百骸,像刀子、像火焰。
他挣扎着压住口中的低吟。要死了吗?要死了吗?他恐惧的望向四周……惨淡的月色下,黑漆漆的一片。不……他不能死在这里。萧文虹还会来救他。他不能死在这里,他要回晋湖。风从窗外凄凄的刮过,像是幽魂的哭声。还有他的夜明珠,他埋在母亲骨灰里的夜明珠……
门传来吱呀的轻响。他惊惧地抬头。
一盏小灯,曹智志浅笑着走进来。几个守卫跟在她的身后,点燃插在墙上的一根根火把。室内逐次明亮,他的痛楚也似慢慢止息。然后几个小卒把一张小桌,一把椅子抬到了离他不远的地方。葡萄、美酒,也在精致的托盘和银壶中,放了上来。
曹智志浅笑着在椅子上坐下。
“说!你的夜明珠在什么地方?”
在这个宅第里软禁的日子,因为没有事情做,过得十分无聊。萧文虹在上午时分被蓝袍文士叫了去,过了一个时辰才回来。他毕竟是她哥哥,她一直如坐针毡的十分担心。到了用午饭的时间,她想要等他回来一起吃,于是饭菜放在桌面上,慢慢发凉。
他终于回来了,她兴奋的奔出门去,而萧文虹只是往自己的房间走,神情消沉而疲惫。见到她的瞬间,愣了一愣,便站在了庭中。她也愣在门口,不知该不该出去,然后,她看到他对她微微一笑。
她空等了一个上午,看着他往自己的房间走去,轻轻地关上门。空荡荡的采薇苑内,只有她一个人站在门前,拖着孤单的身影。
夜晚,为伤口上了新的药,她早早的吹灭了灯,放下蚊帐躺在床上。相比起白日,晚上更加孤单寂寞。从正午一直到傍晚,她都没有见到萧文虹,也不知他吃饭了没有。午饭他是没有吃的。看上去他的心情很不好,她也不敢去打扰他。
毕竟,虽然他是她的哥哥,但是,他不知道她是他的妹妹啊!
熬到夜晚,躺在床上,她想要早些睡着,但不知怎么地,好象又患了失眠症。
辗转反侧,一直到了午夜,才忽然有了些动静,似乎是一阵风刮过。
传来了一些轻软的脚步声。
萧琴惊乍的坐起,突然又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门外传来一个少年警惕而温和的声音,问:“和韵、和韵!?”
萧琴拉住帐幔,不明白怎么回事,也不敢回答。接着她听见外面有人低语,然后隔壁萧文虹的房门好象突然也被打了开来。没有任何惊叫,只是有若隐若现的交谈声,接着脚步往这边疾奔而来。萧琴立刻一把掀开帐帘,向外喊道:“是谁?”
“萧姑娘,是我!”萧文虹的声音迅速凑近,是难得的认真味道,——虽然声音没有说得太大。一边轻敲了敲门:“我表弟来救我们了!你快收拾一下出来!时间不多!”
萧琴一愣,接着一阵喜悦从心底蔓延了上来,连忙从床上跳下,应着:“好!我马上出来!”一边立刻点燃灯台,找衣服找木梳找发簪。
门外传来了属于少年的愉快交谈声。萧琴用梳子胡乱的梳着髻,一边侧耳随意听着。许是夜晚太静,静到这小小的声音如此清晰。好在门外的守卫似乎没有察觉的样子。
“还快?”一个少年含着笑意轻声问道:“我们昨天早上便沿着马车辙跟过来了,然而因为对这宅子不熟,守卫又特别多,不敢掉以轻心,所以就派了侯宏毅和景星光进来查探。这一摸索就摸索了一晚上,好几次差点被发现,但是好在他俩功夫好,硬是在脑子里装了地图回来。”
萧琴咬着梳子插上发钗,想起了萧文虹跟她说的表弟尤应沂。那个在马蹄下救走她的少年,居然是她的表哥。也不知道这一次他来没来。不知怎么地,心里多了点盼望的味道,然后摇摇头把那些想法打散。
“……为大人效忠是我们的本分。”不知道刚才又说了些什么,两个人这样谦逊而感激的说道。然后,好多人都笑了起来。
大概有七八个人吧?萧琴猜测着,对着铜镜咬住了嘴巴。都是男的吗?
又是那个少年的声音,含着笑意说道:“外面的守卫虽然已经被我们打昏,但是四处都是巡逻,保不准他们什么时候过来。我们得赶快离开才行!”
梳好发髻,萧琴站起来在本就穿着的内衫上再披上那件四缘衣。这本是直裾,属男式装扮。茶坊让她这么穿她就这么穿。后来到了这个偌大而陌生的宅第,因为原来的那件衣服破了,心想穿别的衣服不好,于是就让他们给找了件同样的白色四缘衣,以及整套的男式内衫,打扮得跟个男的一样。
正慌忙的系着衣带子,突然听见一句颇打击的话语在耳边炸开。
“那姑娘怎么还不出来?和韵你怎么又弄了个姑娘在身边啊?”
“什么叫又弄了一个?”是萧文虹的声音,带着些尴尬的解释道:“是那曹公子对我不利的时候,她刚好在旁边,我误伤了她,然后他人又误解了我,所以才把我和她一起带到这地方来的!”
好象还是那个少年,有些取笑般的“噢!”了一声,道:“原来是这样啊!这就好,我还担心你太不知分寸,把这宅子里的丫鬟给拐了……”
萧琴穿好衣服硬着头皮走到门口,“你还说!如果被人家姑娘听见了……!”萧琴一把把门拉开!
正挤作一团的众人的目光唰唰唰落在她身上。他们除了萧文虹外都穿着黑衣蒙着面纱。见到她出来,动作双双僵硬,一边尴尬着一边肃起容来。
萧琴也不好意思地望着他们,小心翼翼地回身把门迅速拉上。众人们都已经比较规整的站好,那少年和萧文虹也闪电般的收回那几乎要掐住对方脖子的手来!
见得七八个人和自己的性别都不同,萧琴不禁也有些不安,然而还是往他们跑了过去。
那黑衣少年“嗯”了一声,说:“那走吧!”便和其他几个人往南边走去。萧琴便也急着跟上去,然后立刻听到萧文虹的声音说:“别急,等一下。”
那黑衣少年一怔,回过头来,萧琴在他背后,恰好看到了他那对露在面纱外明亮清澈的眼睛。他的目光也停留在萧琴脸上怔了一怔,接着萧文虹说道:“我们不能就这样离开,我还得去地牢救冀子琪。”
“地牢?!”一人的目光一颤,然后疑惑地望了望另一个人道:“就是那守卫最多的地方吗?”
黑衣少年也顾不得萧琴了,连忙回过头去问:“冀子琪也在这儿?”
“嗯!那姓曹的拿他要挟我,被折磨得遍体鳞伤。下午时我为了自保也为了他少些委屈,也给了他……他现在伤更重了。那姓曹的可能已经认为他对我不重要,虽然现在对他轻举妄动还不可能,但也不会为他疗伤的。如果我不顾他这么一走,他更是只有死路一条了!”
“但……大人,那样很危险啊!”
“就是啊!我们去那儿就肯定会被发现,他们也铁定会阻拦。那些守卫都不是等闲之辈,我们的人数……”
“大人。还是斟酌取益吧!”
萧琴怔了怔,想起了榆鞍城门前那位奇装少年秀美漂亮的脸,也明白了下午萧文虹回来时的心情不好,是因为什么了。
想着现在为了自保可能会牺牲一条人命。死!这是她母亲死后她再次触碰到这个词。意识到其重要性,她的脸色也白了下来。救,还是不救?!
“……人太多去了更危险。这样,承弼,飞掣,何渊你们带着萧姑娘先出去,我和景星光和侯宏毅去地牢。”
“不,这样太危险了……”黑衣少年忙上前去,萧琴听得承弼的名字微微一愣,然后萧文虹立即阻止了他。
“没事。我有景星光和侯宏毅,他们已经是最好的勇士了。人多不好,像萧姑娘这样不通武艺,去了胜算更小。放心,去吧!我们会尽快回来……”
“但那是要起正面冲突的啊!”尤应沂怀疑的看着他,然后立即摇头,“不行。让飞掣带萧姑娘出去,其他人一起过去。”
萧琴愣愣地望着他们,什么也插不上话,然后萧文虹说
第一百五十一章:情况很不好
“那大人、萧姑娘、尤公子和其他人一起出去,我和侯宏毅一起去救人,如果救不了也不会伤及大人的性命……!”
“傻话!”萧文虹蹙起了眉头,“你们以为我去就是去瞎撞的啊?我去自然就有些把握把冀子琪救出来。”但是实际上,就算没有把握,他也会去的吧。
“那你要怎么办?”尤应沂问。
“说来话长……”萧文虹望了其他人一眼,然后说:“再多带几人去也好。飞掣,黄苍。就你们四个跟我一起去。承弼,你带着萧姑娘和他们出去,筹备好马匹,我们从……”他望了望侯兰和景星光,“我们从哪个门出去?”
“东南方的小门。”
“好!就在那个门边接应我!”决定后,他望着尤应沂继续说道,“不要以为这样的任务简单。萧姑娘你可要维护好了!”他望了萧琴一眼,然后说:“我救了冀子琪便来!”
牢房里的火把,传出燃烧时轻微的哧哧声。
曹智志的表情十分冷淡,时不时塞一颗葡萄在口里,然后等待着冀子琪的回答。冀子琪对此却毫不理会,双眼无神而空洞的望着地面,没有一丝柔和的味道。
曹智志抬起眼来,看着他这模样,心底不禁也漾起了一阵淡淡的怒火。
“说吧!那萧大人不在意你,你没看到吗?”
听到了他的话,冀子琪微微愣了一愣,然后慢慢地抬起眼来,望向曹智志。
湖水一般淡蓝色眼睛,似有暗潮轻轻涌过。然后他冷笑了一声:“他是不在意我,但那又与你何干?我又凭什么告诉你?”
“因为你的命现在在我手上。”曹智志淡淡道,然后再次抬起眼来,望着他,突然带着点愠怒的问:“你该不会是不想活了吧?”
“的确!”冀子琪冷冷地道。曹智志脸色一震。
“所以你以为和韵会‘在意’我吗?我本身也就是一个病入膏肓的人!这个你大概还不知道吧?”他的表情带着些讽刺,然后再强调了一遍说:“我……我本来就活不了多久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笑声开始在牢房里荡漾,一阵又一阵,开心中带着丝凄凉。曹智志瞪着眼睛望着他,不知道这事情怎么会这么棘手,他也这么倒霉,做什么错什么,做什么错什么……
“闭嘴!!”
冀子琪反而笑得更欢,那笑声真如同鬼魂一样,听得曹智志更加愠怒心烦。终于,他实在忍受不下去,就站起身一把抄起了一旁的葡萄盘子,往冀子琪的所在狠狠的掷了过去。“乓”的一声,额上一阵撞击的钝痛,头部开始晕眩了起来。瓷盘落在地上成了碎片,望着那破碎的瓷盘,体内发病的痛又隐隐泛起,他微微蹙起了眉头。
终于不笑了……曹智志一声冷笑,后退了几步,正好踩在了滚落在地的葡萄上。
他退回自己的位子,就要坐下,然后感觉到了一把刀,不知何时悄无声息的放在了他的脖颈边。
“放开他!”
曹智志回过眸,冀子琪一震,立即把目光惊诧而触动地投向望着说话的人,百感交集。
他就知道不会有错,萧文虹一定会来救他。曹智志冷哼了一声,虽然一动都不敢动,然而也没有按他的性子那样,立刻眉开眼笑的转移注意力或求饶。今天,他仿若中邪了,就是冷哼了一声,一句话都不说。
而萧文虹也根本懒得管他要怎么样,见他不说话,愠怒陡起,也懒得再维持公子的温雅形象,一把环住他的身子就扯至胸前。然后听得曹智志一声惊呼,他所环住的前胸竟然软得惊人,同时贴上脖颈的刀也是陡然一惊,立刻又一把推开了他。
“你是……!”
他的目光惊诧地望着他,曹智志的脸也变得臊红,喘着气眼也不眨地望着萧文虹。见他看着自己一句话也说不出,不禁再次冷笑了一声。
“你猜得不错!我是女人!”
说着,她一把抓住头上的蓝玉簪子,拔下的瞬间,三千青丝披洒而下,直至膝盖,流泻如瀑布一般,也使得她属于女性的轮廓更加明显起来。萧文虹冷哼了一声。
“侯宏毅,把她抓起来!”他朗声道。侯宏毅立即照办,一把钳住了她的肩膀。萧文虹冷然地继续说,“不用客气,把她的手反剪起来!待会儿出去,记得还要拿布条把她的嘴掩上!”
曹智志被侯宏毅一下子钳得动也动不得,而且自己又是个女儿家,不由得怒从心起,然而才挣扎了一下就被抑制住,也明白了挣扎无用。望着萧文虹冷笑了一下,然后感觉到心底也隐隐作痛了起来。
“钥匙在哪里?”萧文虹冷然问道,“把钥匙拿出来!不然我就让侯宏毅扒了你的衣服,与他同睡!”
“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萧文虹朗声说。然后看着她微笑了一下:“曹小姐。你不要以为萧某成天讲仁义重恩情就不懂用这些手段了!说来威胁这门功夫萧某还跟曹小姐你学了不少呢。当然了!一个整天都威胁别人的人总有一天也会被人威胁的,这也是很自然的事情嘛!”他又望着曹智志苍白的面容冷笑了一下:“……把钥匙拿出来,我放你一马!否则,就不要怪我无情!”
曹智志冷冷地望着地面,好象很怨恨的模样,然后微笑了一下:“好!我认了。”她望了望前方的墙,“去拿吧!钥匙就在那面墙上。”
尤应沂携着萧琴从墙头跃下,落在门外的土地上。
这骄益别墅倚山而建,东南边的这扇小门正好面向高大的山麓。其他几个随从们也跟着尤应沂跃了下来,狂风卷起了他们的衣袂,迎风飘扬。
这一路行来也遇到一些小麻烦,然而都被他们顺利的解决了。也不知萧文虹那边情况怎么样。固然说是相信他的能力,然而看着夜色中鬼魅般的这座宅第,尤应沂还是有些担忧。
随从们已经快速地去准备车马,萧琴在夜色中站在尤应沂身边,见他看着宅第的模样,知道他是担心萧文虹。同时毫不掩饰的说,她也是很担忧的。
“尤公子。”她望着尤应沂轻唤了一声,然后看到尤应沂愣了一愣,望向她,“嗯”了一声。
“怎么了?冷吗?”看着她穿那么单薄的样子。估计要下雨了,这么大的风,她……然后他有些责怪自己太疏忽,便回身向一匹马的马鞍走去。
萧琴有些奇怪他为什么回身离开,脱口而出的:“不冷。”他好象也没有注意。再次望向那栋宅第,正惆怅间,忽然肩上一暖,回过头去,却是尤应沂给她披了一件披风。
明显是男子的装束,黑面红底。而披风加身,回头相望的瞬间,不论是尤应沂还是萧琴,都是脸上一燥,然后各自转过头去。
“我是想说,你要不要进去看看?……萧公子的情况……?”
尤应沂的眼里也增加了些沉重表情,在一侧缓缓徘徊,一边说:“我也想。但是和韵让我们在这儿等他,已经说好了,如是临时变卦,恐怕会另生事端。”
萧琴默默不语。尤应沂看她的神情,不禁也展颜一笑。
“没事。和韵很厉害的。他会安全出来!”说着他解下了蒙面的面纱,随着狂风席卷而过,发丝飞扬,面纱下即是那张高贵俊雅如清风的脸,萧琴望着他微微一愣。
轻挑起的一边眉,萧琴立即把眼睛转开。尤应沂心下暗自苦笑,然后将面纱在颈前系好。几乎是同时的,也传来了萧文虹唤他的声音。
“承弼!”
身着锦衣的萧文虹携着一个浑身血污的少年自墙头跃下。身后四个随从,其中侯宏毅押着一个身着蓝衣的美貌少女。看着这副光景,萧琴几乎失声,那蓝袍文士居然……一道人都迅速地落地,尤应沂和其他随从们都急着迎上前去。萧文虹扫了所有人一眼,放了心,然后急促着声音说:
“有马车吗?快把药拿出来!冀子琪情况很不好。”
萧琴也跑上前去,立刻有随从去马鞍上拿药。冀子琪的脸色苍白,满脸汗水,紧紧地闭着唇,好象已经昏迷了过去。尤应沂说:“我们没带马车!这儿也太危险,还是先进城吧!”
萧文虹应了一声,然后抱着少年往前方的一匹骏马奔去。尤应沂便也待过去,却也同时看见了押在侯宏毅手中的少女,便疑惑的问了一句:“她是谁?”
侯宏毅押着那少女前进,见尤应沂这么问,便回答道:“她就是挟持萧大人和萧姑娘,并且把冀子琪少爷伤成这样的女魔头!也是这宅第的主人!我们去救冀子琪少爷的时候她刚好在。——说来还真是运气!所以我们从别墅里头出来,一路都是畅通无阻!”
“……”尤应沂苦笑了一声,然后再把那一脸不平的少女看了一下,接着就带着萧琴找马去:“你会骑马吗?”他问萧琴,然后萧琴摇头说:“不会。”
那看来只有同乘了。尤应沂点点头,然后牵住马缰,一手扶住萧琴的纤腰,微微一使力,就将她扶上了马去。
第一百五十二章:你来干甚么
天开始下雨,黄豆大的雨点劈啪劈啪的砸下来。曹智志看着这副光景,硬生生地忍下了心中的火气,以及那不可抑制的复杂情绪,被侯宏毅逼迫着,也登到了马鞍上头。
客栈的房间内,燃了数百支烛,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大夫细心地给冀子琪的伤势上药,先用酒精擦拭了伤口,然后把一些捣烂的草药敷上去,再用白色的绷带包扎紧。大雨似瓢泼似的在客栈外吹袭。萧文虹和尤应沂也都换了干燥洁净的衣服,在大夫身边照看着。
“大夫,他的情况怎么样?”萧文虹带着些担心的问。
萧琴刚洗浴好换过衣,正用毛巾揉潮湿的头发。虽然和冀子琪几乎只有见过一次面,然而她擦着头发,眼睛也一眨不眨的望着床上的情况。她听说了冀子琪受到了严刑拷打,也担心他有个三长两短。此刻见萧文虹这么问,便也就从椅子上起来,往那边走过去。
“这公子身体太弱。”大夫低着声音,有些不安的转动着小眼睛:“不知怎么,腹内有一股黑气,五脏失调,脉搏轻微,气息萦乱。这伤也很重,又没有及时调养,伤口有些感染。许是刚才中了风寒,又有点发烧……”
“那他到底怎么样?!”萧文虹厉声问。
大夫颤巍巍地望着他,用袖子抹了抹额汗说道:“大概……活活不成了吧……”说着立刻蹿到自己的药箱边上,手忙脚乱的收拾各种药品。望着他矮矮胖胖的身影,萧琴萧文虹和尤应沂的脸色都是苍白,接着他便迅速地背着药箱逃了出去。
萧文虹自床边有些恍惚和混乱的坐了下来。
“黑气,五脏失调,脉搏轻微,气息萦乱……他体内的毒还没消吗?”尤应沂低声问。
萧文虹尽力压抑着内心的情感,回头轻抚了抚冀子琪柔软的发丝,感觉到他的生命仿佛也真的就这样慢慢飘忽而去,轻声说:“消也没用了。在长安的时候,神医就说他的毒已侵入内脏,救……也救不了了……”
冀子琪的睫毛仿佛微微颤抖着。萧文虹轻吸了一口气,颤道:“但是我没有想到,他竟然会……落到那个魔鬼手里。”倏然之间,他深邃的眸中仿佛泛起了怨恨的神色,又立刻闭上眼睛埋没了下去:“算了……冀子琪……”他面向床上躺着的少年,却又说不出话来。
冀子琪的脸真是如陶瓷精心塑造出来般,女孩般秀美,十分精致。从发际,到轮廓,到眼睛,到嘴唇,再到身体的每一寸构造。如今虽然被绷带所交缠而过,脸颊消瘦而憔悴,但仍旧不减绝代的风姿。如今,仿佛能感应到萧文虹的情绪,睫毛再颤抖了几下,他慢慢张开了眼睛。
萧文虹的眼神微微一亮,看到冀子琪迷茫注视着他的眼睛,水蓝色,波浪盈盈。平静,然而又似有无穷的变化:“……你走开。”他颤抖着把视线转开,“别在这里假仁假义,我死也不会把夜明珠给你。”
“你到底要我说多少遍才明白我接近你和你的夜明珠没有关系!!”
突然发起火来的萧文虹,一掌重重击在床沿上。冀子琪似是一颤,却又无动于衷。萧琴和尤应沂都是神色一震。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怨怼,夜明珠,又是什么夜明珠,搞得一段友情破裂至此。望着他平静的神情,萧文虹也怨怒的皱起了眉头。
“那你说啊!不是为了夜明珠,你接近我又是为了什么?!”冀子琪也突然半撑起身来,见得有女孩在,也立刻本能性的拿起衣服,神态从容的穿了起来,“不要告诉我说认识我没有一点功利的意义!”
“好!”萧文虹点了点头,“我接近你的确是为了刺探一点晋湖的消息。”
冀子琪冷笑。
“但我们的友情到底是什么样的友情,是真实还是虚伪,你作为当事人,就什么都感觉不到吗?!”他失望的望着他问,而冀子琪仍然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看着这模样,他又深吸了一口气。
“……好!好!我也不想再多做解释。既然这样,你信不信都没关系!你爱怎么想怎么想!反正我能为你做的都已经做了,”萧文虹冷冽地说道:“剩下的你要怎么走你的路……从今天起!”他倏然起身走向门边,“我完全尊重你的决定!”
他走了出去。
灯火阑珊。冀子琪穿衣的动作骤然停止,原本无动于衷的神情也渐渐消失,呆呆的望着萧文虹远去。尤应沂给萧琴使了个眼色,萧琴愣了愣,“嗯?”了一声,尤应沂蹙眉,暗示道:“看看他去!”
萧琴立刻起身往门外跑。尤应沂也回过头来,望着冀子琪,不大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然后发现,此刻冀子琪的目光很柔软、很柔软。
“你真的错怪他了。和韵从来没有动过你夜明珠的主意。朝廷要他了解的情况,他也早就了解了……他后来真的把你当兄弟看。”
冀子琪深吸了一口气,从床上挣扎着要下来,尤应沂一惊,立刻拉住了他。
“你要干什么?”
“我要离开。”冀子琪轻轻地说道,然后感觉到头脑一阵晕眩,立刻又将那股疼痛压抑下去,“我活不了多久了。也许明天就会死,也许现在也……但我不会留在这里。”他从地上由尤应沂搀扶着站起来,却也纤弱得仿佛站都站不稳一般。
“承弼。是我对不起和韵。他的心意我都明白,同时他对我的心意一点都不了解……”他静静地望着外面,然后泪水盈盈泛了起来,他闭了闭眼忍住,强笑道:“就这样了。我现在就离开这里,现在就走……”
萧文虹从客栈走出去,雨势已经渐渐减小。萧琴跨出门外,看到已经行至走廊尽头的他,落寞而孤单的身影,知道冀子琪的事对他挫折不小,连忙启动脚步追了上去。
鸡啼,已然五更天。雨滴淅沥、淅沥。她在萧文虹的后面远远跟着,虽然也不知道这样追过去又该跟他说些什么。萧文虹则沿着廊道不停地走,然后见着一处楼梯,便行了下去。萧琴生怕跟丢了,连忙也奔到楼梯口,看他已经转过拐角,连忙也从楼梯上匆匆奔下去。
这样阴翳的天气,雨水氤氲得四处一片模糊。连挂在檐下的灯笼都散发出毛茸茸的光泽。萧琴跑到栈道上,四处环顾,寻找萧文虹的身影,然后见到前方的走廊尽头,穿着淡金色的锦衣的他,慢慢地迈步到了雨中。
他在淋雨……萧琴震惊地微微张开了口,然后提着衣摆朝他奔跑过去。
“萧文虹!”她一边跑一边喊着:“——萧文虹!”
萧文虹正穿过雨幕行往花园内的那个凉亭。听得萧琴的呼唤,也没有回头,任凭雨水打湿着他的衣服,伸手抹掉脸上蔓延的雨滴。进入凉亭后,就在亭内寻个位置坐下。
因为受凉,萧琴的头还有些微的疼,本就不该再淋雨了。然而看着萧文虹的身影,她还是想也不想的奔进了雨里,踏起飞溅的水滴。雨珠飞洒,水晶般的雨点千万串连续不断的淅沥落下,她冒着雨迅速往亭子奔来,踏上未沾雨露的亭里,方气喘吁吁的停下。
萧文虹淡淡地望了一眼奔进来的萧琴那喘气的神情,想起了今天早上她也是穿着白色四缘衣走进这亭子里。不过那时阳光尚好,她仪态从容,未经飞奔,已无雨水沾襟,便不若现在此般狼狈。
“你来干什么?怎么不歇息去?”
萧琴望着他再喘了一口气,然后径直走到他身边坐下:“不干什么!……陪你。”
刚才尤应沂那一句话使得她醍醐灌顶,原本内心的郁闷也随着奔出门的那一刻烟消云散。她的哥哥需要帮助、需要陪伴,也需要劝慰和理解。
虽然她不怎么会劝慰人,但是她的哥哥内心很不愉快,而他是她的亲人……
于是坐下的那一刻,没有什么理由,也许也是假的理由,听着萧文虹的问话,她想都不想的这么回答。萧文虹愣了一愣,竟然也有了不想再隐藏感情的冲动,然后苦涩一笑:
“为什么……为什么这世上就是没有人相信我啊……我真的……就那么坏吗……”
冀子琪的母亲是汉人,虽然他的父亲是**厥尊贵的可汗,他还是遗传了她母亲那头乌黑顺直的长发,以及樱桃般柔美的红唇。
无数次的,萧文虹望着他那雌雄莫辨的俊美容颜,总是会突发奇想,如果是他穿上汉装,会怎么样。终于有一次,他把准备送天香阁一名卖艺不卖身的绝色佳人的裙衫找了出来,然后在一个夜晚,冀子琪在可汗大帐里端完宴请时必备的美酒之后,他一把将他拖了出去。
“把这套衣服换上!”他将衣服塞到了冀子琪的怀里去。
“为什么……?”
“试试啊!这可是大济时下最美的石榴裙。”
冀子琪仍旧奇怪的审视着这件石榴色的裙子,然后问:“既然这么好看,你怎么不自己穿啊?”
第一百五十三章:他不一样
“……这个要你穿才好看嘛!”他料定了冀子琪不知道这是女装,一把将冀子琪推到了他自己的帐篷里去。冀子琪疑惑的望了望他,倒也没拒绝,就在自己的帐篷里把衣裳换上了。
终于等到了他走出帐篷的那一刻,他在帐帘前唤了一声:“和韵!”他回头,可以毫不夸张的形容,仿佛全天下的光束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一样。
石榴色的衣裙,长至腰际的乌发,冀子琪本身就堪称绝美的脸,阳光在他的蓝眸中折射出晶莹的视线。他好奇的抬起头,问他:“好看吗?”然后还没等萧文虹给予他回答,就感觉到了他人戏谑的视线。
“啊!冀子琪也穿起女装来了?还真是漂亮哪!”萧文虹蔓延在脸上的笑意也在此刻戛然而止,冀子琪惊诧的回过眸,望向萧文虹的水蓝色眸子里,有了愤恨而羞耻的视线。
他立刻掀起帐帘回到自己的衣服旁边,不论萧文虹多么慌张的冲进去解释,他都又怨又恨的把他推出去。这是第一次的争吵,他气呼呼的换回自己的衣服,然后把这漂亮的石榴裙向萧文虹一把扔去:“既然好看!那你自己穿吧!”
此后萧文虹还是无数次的期望再次看到冀子琪穿汉装的样子。他在晋湖的时候,几乎每天起床都是冀子琪去叫他的,然后他起床穿衣,一次次地拿起汉装的时候,都会望着冀子琪笑一笑,不停地表示希望他穿上汉装的心愿。但是鉴于上一次的石榴裙,冀子琪每每在他提到汉装的时候,都是一副恨到骨子里的神情,二话不说的拒绝,再也没有了第二次让他看他穿汉装的机会。
哪怕是男装,也看都不看一眼。
此刻,冀子琪突然回过头来,望着尤应沂说:“你有汉装吗?给我一套。”
尤应沂怔了怔,也没说什么,便到一旁的箧笥中找衣服。在打开箧门的时候还是掩不住内心的好奇:“你要穿汉装?”虽然和冀子琪不是很熟,然而他还是记得,冀子琪过去是只穿晋湖装的。
“你为什么不拦我?”冀子琪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望着尤应沂的背影微微笑着问道。他以为他提出要离开时,尤应沂会阻拦挽留他的,却没想到……
“因为你看上去已经下定了决心。”尤应沂将一套青色的衣袍从箱子里拿了出来,然后朝着他走去,“我也不希望你走……”
冀子琪的面容苍白,望了望那青色绸缎制的衣袍,再抬起头来望着尤应沂,乍然间,流露出了一抹淡淡微笑。
“萧琴,你觉得我是坏人吗?是骗子吗?是伪君子吗?!”他一把按住她的手掌,回头望着萧琴说道,眸中流泻而出淡淡的忧伤。萧琴望着他**了起来。她从没想到萧文虹还有这样的一面……
“……不是啊!”她很意外的回答。然后因为发现自己的话说得不好,也稍稍地无措起来:“你很好的!……就算偶尔会骗人,也不会是出于恶意的吧?”
穿上衣袍后站到镜子前的冀子琪,仍旧是长发及腰,映照出柔美的轮廓。
他就着铜镜望了望自己,然后拿起放在桌上的梳子,拣了一根簪,搁在桌上。坐下以后,手腕挽起乌发,就着镜子中自己的影子,凭着记忆里萧文虹梳头的样子,慢慢地,用梳子梳了起来。
尤应沂站在他的身后,望着他梳头。
没有任何表情的他的脸,只是认真的绾髻,仿佛是在跟自己道别。
平静如一江春水的神情,映衬出他美丽的蓝色眼睛,也似静水无波。尤应沂记得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随着萧文虹到榆鞍来,和萧文虹在金坝一同策马。尤应沂依约到金坝,远远地就看到了和萧文虹并肩而骑的他。也许是突然听见萧文虹叫尤应沂的名字,知道人来了,便立刻回过头来。
那一瞬间,他水蓝色神采飞扬的眸子,从唇角绽放开的笑意,清澈得仿佛能倒映出这世上的一切。
“他中了剧毒,所以我才带他来中原求医问药。”萧文虹如是对他解释道
“原来如此……是什么毒?”
“不知道。从晋湖来榆鞍的一路上,我也带他寻了不少大夫,吃了不少药,但是总不见效。而大夫们也只是说,他中了一种奇毒,难以解除。再过两日我便要回长安,到长安后再找大夫给他看看吧。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毒,奇怪成这样。”
那策马在水岸边缓行的时光,静如流水潺潺,冀子琪也一直静静地跟在他们的身边,听着他们的对话,笑而不答。
就是这个安静而激烈的少年,在阴山下的红色大地上和萧文虹策马竞弛。据萧文虹讲,他很少笑,不论什么时候,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
在他们初见的时候,萧文虹站在可汗大帐座前的地板上。他是大济派到**厥的来使,意在打探**厥这些年来的动向,是否还有开战大济的动机,是否有之类的能力,以及大批济朝廷的礼物,以显两国久好之意。
那时他派人把带来的礼物都带到了可汗座前,是一个又一个的富丽的皮箱。他就着这些箱子里装有的琳琅珍宝,对可汗开始了使者惯有的一大堆婉转的外交词令,用他流利的晋湖话说出来,带以使者惯有的微笑。同时在彼此的对谈中,他也见到了在可汗座位的旁边的冀子琪,用那好奇的神情,看着这些华美的绸缎和珠宝,然后看看伽毗可汗脸上满意的微笑,似也浮起了微微的笑意。
再次见到冀子琪,没有这么宛转的情形。那一天,是即将沉入夜色的傍晚,他坐在普通牧民的帐前烤羊,面色冷如寒霜。他原本打算随便走走,领略晋湖风光,并不料在此遇上那站在可汗身边的少年。如果他没记错,以他的服饰,应该是伽毗可汗的奴隶一类,却不知何以能到此悠闲的烤羊。
他主动地上前跟他问候,他瞥了他一眼,是戒备而冷漠的视线,然后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抄起了一边的羊奶袋,朝着萧文虹一把扔了过来。
“我听人说过,搭讪的人开始的第一句话,都是‘我们好象见过云云’。”他把他当作了一般无聊的搭讪客。得知了他的解释后,萧文虹哑然失笑。也许吧,他当时是这么说的:“小兄弟,我们好象见过。”
他总是想要表现得很有男儿气概,但是实际上他并不男性化——哪怕他老是故意在人前表现出一副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模样。
他是晋湖可汗的私生子,是没有名分的孩子,于是只能在伽毗可汗的身边跑腿帮佣,与他那些尊贵的哥哥弟弟们,完全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在他在晋湖的这段日子里,他和他一同策马往西南飞奔,他很喜欢策马的感觉,说要这么跑到吐蕃。然后他在他面前剧毒发作,突然从马上跌倒下来,萧文虹连忙策马上去,一把接住他的身子。
他们在草地上跌倒,冀子琪也是第一次在他的面前显现出那么虚弱的样子,因为疼痛,整张脸都变得如死青白。
他着急的问他怎么了,然后他望着他,眼中仿佛飘出一抹异样的光。他说:“是毒。”
那一日,他们没有赶上落日返回于都金山,只是找了个山洞过夜。燃着明灭的柴火,沉入梦乡。也是在这一夜,沉睡的时候他突然惊喊着从梦中醒来,萧文虹不明所以的揉着惺忪的睡眼才刚刚坐起,少年便一下子扑进了他的怀里,他能感觉到他整个颤抖的身体上遍布的淋漓汗水。
半晌之后,仿佛是意识到了这样的尴尬与不对,他面无人色的放开他。他取笑他说让他做他妹妹,然后“啪!”的一声,一个耳光落在他的脸上,不顾萧文虹的诧异,他再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起身去拨弄柴火,惟余他一人愣在当地。这一夜,一夜无眠。
但后来他们还是成为很好的朋友。虽然觉得他有些女孩子气,然而萧文虹也因此更加的关爱他。这本就是在大漠上没有依傍的孩子。而也许是因为朝廷中人情稀薄,他也是多么在意和他的友情。因为他不过是给可汗端盘子的奴仆,于是他也时常带美食来塞给他。固然冀子琪从来没说一声谢谢过,但是在接过糕点的时候,他还是能看到他眼中的感动,像荡起阵阵涟漪的湖泊。
“冀子琪是误会了你,但是这不意味着别人也误会你啊!何必这么否定自己?这世界上还有好多别的人呢!”
“但是冀子琪……他不一样。”望着天空萧文虹轻声说:“……也许是我对他期望太高了,实际上他根本不信任我。”
“那夜明珠……”
“对!就是那夜明珠……当时是他硬要拿出来给我看的。因为那是他的父亲给他唯一礼物,价值连城。后来来了个挑拨离间的,硬把我说成接近他是为了他的夜明珠。他居然也相信了……”他冷冷一笑:“我怎么解释都没用。执迷不悟!”
用簪子插好发髻,镜中的少年便是一副俊美的公子模样。
第一百五十四章:过意不去
想着他这一去再也不会回来,而他身体又弱,又不通武艺。虽说是将死之人,然而尤应沂还是有些担忧的问:“那你要去哪里?”
少年放下梳子,从桌前站起来,望着窗外朦胧的雨色。天际已呈淡淡鱼肚白。
两个字从口中轻轻吐出:“晋湖!”
“我要回晋湖去……”那是我出生的地方……
你知道我多么希望死的时候能回到家乡?就和,我刚来到世界时一样……
“那你可以继续感化他啊!我不觉得他是那么容易听信别人谗言的人吧?”
“我已经努力过好多次了,但是……还是没有用……算了吧!这世上没有什么是真正值得信任的。除了承弼外,我几乎从来没有那么费心地经营一段友情……”
萧琴听着这些落寞而孤单的话,连忙劝解道:“不会啊!你别那么说!”她继续努力的解释着:“还有尤公子,还有我,我们就不会离开你的!我们都会信任你啊!”
淅沥如水晶的雨滴,在浅黄色的灯光中是淡蓝色的背景。听了这话,萧文虹怔了一怔,回过头来,萧琴正把她那对纯澈的眼在思忖中转移向有些蒙蒙亮的天际。就像是从雨中绽放的百合花,他的心底仿佛也出现了一道淡淡的曙光:
“……真的?”
“真的!”
她回望向他,嘴角展开一个甜美的微笑。雨仍旧唰唰的下,飞溅在亭檐上碎裂成圆润的水滴,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萧文虹望着她不自禁的愣住,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纯澈而亲近的女子的微笑,没有献媚、没有浮躁,惟有恬静和安宁。
半晌。
他自觉失态的回神来,有些尴尬的微微一笑。而萧琴仍然那样亲切而宁静的望着他,就像是在望着自己至亲的人。
他感到那长久封存在心底的那块冰碎裂而开,融化成给予女子的独有的柔情。他望着她十分感动的笑了,那笑容在他俊美的脸以及清晨的雨蔼中绽放而开,像是夜色中盛开的莲花,洁白而温软的存在着。他将萧琴一把搂到怀里,能够感到她身体轻微的颤动。悲伤在骤然间泛滥,他一边抑制,一边也微微颤抖。感觉着心中激烈的跳动,脸上也浮现出了笑,欣慰而幸福的笑。
“谢谢。”他在萧琴耳边低声说,“我不会忘记你今天所说的话。对……还有你,还有承弼……你们都不会离开……我也一样……不会……永不会……”
孤单的少年身影,撑着油纸伞踏上了西行的道路。
雾霭茫茫,尤应沂推开窗,看到他持着伞走出这客栈中的别院。伞面是白云中一队展翅大雁,排成人字形,似是也遥遥地面向着西边。
回家……尤应沂微微苦笑,心底触碰到了多年不经的苦与期盼,他也多么想回家。
在这美丽的时节,安宁的清晨,哪怕风雨无限,仍然坚持回家。但是,他没有家,没有为他做饭的母亲,没有教习他的父亲,没有抵挡风雨的房子,他无家可回。
冀子琪踏着潮湿的通往别院门口的石板,走到那扇清晨刚被打开的门口,顿了一顿,又回身望了一眼这中原的客栈。雨雾之中,高楼影影绰绰,他的眼中骤然也似泛起了同样的雾水,毅然而不舍的神情,又不得不离开的无奈。
他转身离去。在这清晨的雨雾中,隐去在门的拐弯口。青色的衣袍像一阵轻雾,是那么淡,那么孤独的模样……
尤应沂望着那空荡荡的门口,雨仍旧在不停的下,他轻轻地关上窗。
心中也有悲哀与惆怅,望向这空寂的室内,自然明白,他这一去,再也不会回来……再也不会回来……
萧琴是被《晓晓佘生莲》唤醒的。
和雅、清淡的琴音,自隔壁屋内传来,宁静而安详,有如叶落天地间的静谧。
萧琴蹙眉按了按额头,虽然看天色已经午后,但是她还没有睡够。然而这琴音空灵,还真能把她从睡梦中唤醒。待得她分辨出这是哪首曲子后,琴音又似温泉水,将她暖暖包裹,原本的睡意也在这水中消逝而去。
她披衣起床,悄悄的拉开门,随着格子门吱呀的轻响,她走到了回廊上。
午后灼热的阳光洒在庭院里,一盆未开的兰花正放在阑干旁。翠绿的枝叶在微风中轻轻飘动,微风传来和雅的琴音。
萧琴心中一颤,又回手把门拉上,往隔壁房间悄悄行去。
也不知这是谁的房间,奏的琴真好听。
她依在门侧俯耳倾听。——这首曲子曾经母亲教过她,是她仅会的四五首曲子中的一首,每一个音调都烂熟于心,原本都抚到不想再抚,听到不想再听,却未曾想到,在这一日她是因为这首曲子在外偷偷站着,不知为什么,听得还很出神。
微风轻轻地吹拂着,她凝神细听。而曹智志住在三楼,倚窗小坐的瞬间,也听到了这曼妙的琴曲。
心中轻微拂起琴曲的惆怅,忽然听到一声鹰唳,抬头的瞬间,天际一只白鹰俯冲下来,雪白的羽毛就像是冬日的白雪。她的唇角露出一丝微笑,伸手,劲风随着翅膀的扑扇迎面扑来,白鹰在她的手背停住。
这是她的爱鹰,不论她在哪里都找得到她。接着,她的目光落到它爪下的纸筒上,于是放低手背,让它跳到窗沿上。
萧琴开始用手指在纸门上轻轻地打着节奏,但是却也发现,琴者手中的《晓晓佘生莲》,并不和她印象中的琴谱所对称。这琴音要更自由得多。
她再细心的倾听着。这琴曲有时会多一个音符,有时会少一个音符,全无定向,然而也让人一听就知道是《晓晓佘生莲》。
她的心底涌起一阵沮丧之意,惭愧而自卑,同时带着深切的赞叹。继续仔细听着琴曲,想起曾经母亲说过:“你还不懂琴。”有些出神,然后闭了闭眼,继续把自己沉入琴音里。
白鹰站在窗台上,睁着黄褐色的眼睛,像一尊雕像般俊美。曹智志看着从手中展开的宣纸上的字迹,轻轻一叹。
在桌案前坐下,她找到了纸和笔,然后流利地在宣纸上写下了自己的情况。“我和萧文虹在一起,不知道他下一步要去哪里。我就是看曹敏才不顺眼,想杀了他,有什么不可以?”
将字条放入信筒,她复又走到白鹰身前。它回过头来,用那对圆圆的黄褐色眼睛望着曹智志。她轻轻地抚摩了一下白鹰柔软的白羽,然后将信筒系在鹰爪上。显然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动作,白鹰十分配合,微微地抬起爪。
曹智志不由得笑了,轻拍了拍它的脑袋。
在手间放飞白鹰,振翅的瞬间长风扑面。它矫捷的朝着天空飞翔而去——
她轻靠在窗沿,将纸窗再推开了一点。
“谁在外面?”琴音仍旧淙淙,传来的是温雅的少年声音,萧琴一震,立即羞红了脸,站在原地也不知道要怎么才好。
然后她鼓起勇气,应道:“忽然听见公子的乐音,甚为动听,所以……所以忘了神……”
室内传来一声浅笑:“那你进来听罢。”
萧琴自然欣喜,手指覆到门上,想要拉开,又觉得突兀:“门可以打开吗?”
“可以。”
萧琴轻轻地咬住嘴唇,然后尽量的不发出声响地,将纸门缓缓拉开。
门内充溢着一股芷兰的清香,清雅而芬芳,让人耳目一新。她尽量维持着端庄的跨进室内去,然后在身后把纸门轻轻地合上。
宽敞的室内,一名少年公子凭窗而坐,一把琴便在指间流淌出淙淙清音。白衣如雪,乌发挽髻,清淡而儒雅的装扮。萧琴认得出他的背影,是尤应沂,随即心跳越发快速起来。
手指也在琴板上终止了最后一个琴音。
随着琴音的终止,她的心微微一颤,似也随着那尚余音未了的琴音飘飞到云端天际。又开始出神,尤应沂慢慢地从竹席上回过头来,她也缓慢抬了抬眼,下午和煦的阳光映照出他俊秀的轮廓与平静的视线,他回过头来,望见是她,目中微微飘浮起一阵温暖的笑意,萧琴却仍然显得有些不好意思,轻轻地垂了垂眼。
“原来是萧姑娘。”
他从竹席上站起,将琴放下,一边穿上席侧的木屐:“尤某差点忘了,姑娘是抚琴的。”
萧琴诧异的抬起眼,尤应沂解释道:“在榆鞍城的时候,我们初遇,来得太匆忙,使得姑娘摔损了琴,实在是过意不去。”
萧琴惊异的眨了眨眼,然后了然的点了点头,同时眼中流过一抹淡淡的失落与沮丧。
尤应沂朝萧琴走过来,关切的问:“那琴修好了吗?”
萧琴带着些期盼的望了望他:“还修得好吗?”未等尤应沂回答,她已然继续道:“现在琴不在我手里,以后还能不能见到它,我都还不知道。”尤应沂的眸子也渐渐沉黯下来,她轻舒了一口气:“那是我母亲留给我的遗物。”
尤应沂带着些愧疚的抬起头:“都是我们太卤莽,害得萧姑娘如此……”他望向萧琴,然后看到她故作无所谓的笑了笑,“如果是可以的话,我愿意帮助萧姑娘,把琴修好。”
第一百五十五章:早已习惯
萧琴的眸光颤了颤,笑而没有应答,然后尤应沂也对着她微微一笑,往竹席一请,洁白的广袖划出优美的弧度:“萧姑娘既会抚琴,不如现在抚一首,也好……”
“不不不不不……”萧琴一听就吓得摇头,在尤应沂诧异的眼神中,一张脸也涨得通红:“我抚抚得不好。”
尤应沂不由得笑了:“就算抚得不好,难道尤某又会拿姑娘取笑吗?姑娘既在外听曲,对琴曲必是喜爱的,昔时又有琴在手,技艺想必不在尤某之下……”
“不不不……我的琴实在不怎么好啊。怎么……怎么能和尤公子相比?刚才……刚才就是因为公子的乐曲太过优美,所以才在门外忘了神……也是我实在太不济,自小学琴,到得如今,还是学不好……”她抬眼尴尬的望了望尤应沂:“怎么敢在公子面前献丑呢?”
听得这样的话,尤应沂反而有些无措了,望了望萧琴,然后一笑:“这怎么说?”
“我小时候学琴,母亲反反复复只教我四五首曲子,我左弹也说不好,右弹也说不好。我已经照着琴谱把琴曲练了不下千次,还是弹不好!”她的目光又有些黯淡:“母亲说我不懂琴,弹不出琴韵……”她轻呼了一口气:“我经常听人说韵,但是我也确实不知道这个韵要怎么才弹得出来啊。”
尤应沂微微一笑:“那是一种境界。”
萧琴微微睁大了眼睛:“什么境界?”
“琴自古以来作为文人雅客的乐器,追求的便是弦外之音的深邃境界。”他对她讲解起来:“‘瞽师放意相物,写神愈午,而形诸于弦者,兄不能以喻弟。’‘及其所通达而用事,则著之于琴以抒其意。’琴是寄意于精神境界的搭挂。琴中之所以有无限滋味,乃因人心有无限变化。是以琴乐的境界无尽、无限、深微、不竭,以有限的音符来表现无限的精神内涵。所以琴声音淡、声稀,琴意得之于弦外,正是言有尽而意无穷。”
萧琴若有所思的点头:“这个我以前也听人说过,但是我弹不出来啊。”
“不知姑娘学的几首曲子,是哪几首?”
“《广陵散》、《晓晓佘生莲》、《明德引》、《离骚》、《大胡笳》。”
他粲然一笑:“既然把这几首曲子弹了不下千遍,那么琴技想必不错了。”然后他望着萧琴不好意思的脸,问道:“姑娘可有随心中所想,抚过琴过?”
“对啊!你刚才弹的《晓晓佘生莲》,和曲谱不是完全一样啊。”
“何必完全一样?”尤应沂说道:“抚琴时是以情操琴非曲操琴,如何抚琴能表达内心所愿,就如何抚琴。《晓晓佘生莲》不得尽表我心中所想所愿,稍加改动,有何不可?”萧琴哑然,尤应沂一笑:“就尤某觉得,琴本文人自娱之物,不需拘泥于琴曲,如此反会被琴曲所束缚。当然,如果是在庄重场合奏琴,就得另当别论了。”
萧琴明白是什么意思,却有些恍惚。看着她的样子,尤应沂明白她是什么意思,随即一笑道:“若是姑娘不弃,尽可以就尤某的琴练习琴曲。琴之一事,光说无益,得自身抚过,才得知其中妙境。”
萧琴既感激又羞赧,望了望竹席上的琴,再望了望尤应沂,看到他双眸宁和如水,望了望琴,再望了望她,给了一个“去啊”的眼神,随即也不再客气,嘴角噙着一抹笑,走至琴边。
他在竹席之侧望着他,从敞开的窗外吹进的午风吹拂起他如雪的衣袂。他眼眸若水,看着她的手指抚上琴弦,却又犹豫不动,便望了望天际的白云:“姑娘尽可以随自身所想抚琴。不如就抚刚才那首《晓晓佘生莲》吧!你如今情绪如何,就如何抚琴。”
萧琴抬眼望了望他,会意,然后指尖一摘,在琴上拨出了第一个琴音。
清泠的响,在她的指下流利的滑出。但是她却似认真在组建一件工艺品,没有抚琴的安恬与闲适,全然的严肃而认真。
尤应沂有些哑然。整个曲子在她手中弹奏出流畅而完整的曲调,然而真如她所说,那是看似优美的乐章,实际略显生硬和冷涩,没有情感的滋润,曲中的幽兰并不会开花。
“闭上眼睛。”
能够看得出她的苦恼和明白自身能力的局限,然而尽管如此,她的指下对于琴曲仍然无法真正尽情的操纵。
他不由得苦笑。哪怕闭上眼睛,她还是无法放开自己随心所欲,探究琴心……
她仍然在操琴。实际,这样的琴曲算不上差,并不是听不下去。不管怎么样,她还是过谦了。
望着她抚琴的身影,尤应沂耐心的徘徊。在这阳光明媚的午后,这也是他第一次,聆听她的琴曲,指导她抚琴。
萧文虹这一觉睡到晚饭后才醒,吃完饭后就去问了一下曹智志被软禁的情况。
一切安好,曹智志也不吵不闹。萧文虹吩咐此时守门的黄苍和飞掣转告其他人,明天一早动身去榆鞍。
从楼梯上下来,慢慢地,因为冀子琪走了,他的心情说真的算不上好。步下楼梯的瞬间,他准备去找萧琴,问一下她亲戚的详细情况,抬眸,突然见到了对面回廊上的萧琴,手中捧着一件叠好的披风,纯黑的颜色,从楼梯的那一侧走来。
她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走到了尤应沂的房间前。
他原本浮上嘴角的笑意渐渐凝住,然后看到她在房间门口轻轻地敲了敲门。不自禁的停住脚步,见到门打开。
开门的是尤应沂,然而他没有发现对角的楼梯上,萧文虹的存在。
萧琴正在和尤应沂对话,然后萧琴把披风递过去,尤应沂接过来。
应该是又说了句再见什么的,他们分离走开。
萧文虹看着那纸门复又合起,似是提醒自己似的咳了一声,望了望四周,继续从楼梯上走下去。四处都没有人。
在去榆鞍的路上,萧文虹专门雇了一辆马车让曹智志和萧琴坐在里面,一是不希望曹智志的尊容被她的手下人看到,二是因为萧琴不会骑马的缘故。
但是后来,看到萧琴不大喜欢和曹智志同坐车厢,萧文虹也就从马上下来,和萧琴一起坐在车厢前面赶马车,并让原来的车夫骑萧文虹的马去了。
曹智志坐在车内,看着萧文虹如此关照萧琴,不禁也有些不自在。
“榆鞍啊,有好些有意思的地方啊,像金口坝、兴隆塔……什么时候有空的话我可以带你去逛,没问题。你们住哪个巷子?”
曹智志冷哼了一声,实在看不惯两人把她晾一边的感觉,便凑上前去,将车帘一下子拉开,面对萧文虹和萧琴诧异的视线,她轻微微笑了一下说:“有什么好看的,那金口坝,我去过,无聊得要命!”
“我就觉得很有意思。”萧文虹对曹智志明显一点好感都没有,冷冷地说了一句,“你不喜欢并不代表别人也不喜欢吧!”
看着他的表情曹智志也有些生气,但生气之余又有些好玩,又轻笑了一下,继续调侃道:“唉……可惜呀!如果是在长安,还真就是我喜欢什么别人喜欢什么。没道理吧?但就是没道理的!”
萧文虹冷笑了一声,回过头来:“看来曹姑娘在长安是个名人啊,怎么我不认识?”
“我姓江。”
“江?”萧文虹一愣,蹙了蹙眉头,“你叫江雅秀?”他想了想,记得曾经是听人提起过她的名字。江雅秀看着他的表情,也露出了一丝满意的微笑,然而萧文虹的疑虑却似不在这个上面。立刻看向车厢中坐着的少女,半晌之后,心下一震:“你是安绍公江温书的女儿!”
江雅秀的面色一肃,眼神犀利地盯到萧文虹的脸上,再没半点闲情逸致的功夫,仿佛这名字是天大的禁忌,目光狠得仿佛要把他的眼珠子给挖掉一般。
恶毒……
但萧文虹早习惯了,此刻见她这表情,冷冷一笑:“看来你果真是。”他回过身去继续策马:“唉!你跟在童星海身边还是学坏了。你父亲虽然还算不上是个君子,但是也不至于像童星海那样阴狠毒辣吧?唉……难怪啊,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觉得面熟。”
江雅秀冷冷地望着前方,对他的话真是一句句恨到骨子里。早知道就不告诉他们自己姓江,但也没想到萧文虹猜得这么快、这么准……用词也这么毒。
江温书是童星海的舅舅,她是童星海的表妹,父亲死后她住在表哥家,没有什么奇怪的。只要她说姓江,八成猜得出来。然而她不喜欢听别人提她父亲的名字。这会勾起她心中不愉快的回忆……
“你别用那表情啊!”萧文虹继续说着,“看起来好象要把我杀了似的。说来我还想把你杀了呢!你都把我小弟给害成什么样子了?不过啊……哈,我小弟也真是不济,否则……”
“你小弟怎么了?死了吗?”江雅秀懒洋洋地问。她也不信萧文虹敢杀她。此刻说这种话他一定会生气,不过,气他就气了,又怎么样?摈弃思绪,她发现萧文虹竟然默然不答。不禁冷笑了一声,微微俯上前去。
第一百五十六章:脱缰之马
“怎么不说话?不会真死了吧?!”
“你别说了。”萧琴蹙眉道,看着萧文虹的表情,她知道他随时都会发火。
江雅秀也不想再继续逗下去。那个冀子琪……他真死了吗?记得他曾经跟她说过他病入膏肓什么的。但是也没见他们举行葬礼啊。于是看着萧文虹,她疑惑的蹙了蹙眉头。
快中午了,但还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立刻有人来问萧文虹要不要用饭了,和用什么饭的问题。
“不是带了些菜吗?拿出来,现时做饭!”萧文虹爱美食,不管走到哪里都要吃新鲜饭菜的。尤应沂知道他的脾性,一边勒回马头来问:“不然我去打点野味?”
萧文虹沉默的看了他一眼:“好吧!不过我不去。辛苦你了,承弼!”
“没什么!”尤应沂展颜一笑,然后便掉转马头准备过去,身边的萧琴却立即叫喊了一声:
“我也要去!”
萧文虹一愣,心里有些不舒服的道:“……你去什么啊?难道打猎的时候还要照顾你吗?”
萧琴瞪了他一眼:“我是想帮助他一下……”
“你留在这里就是给他最好的帮助了。”
“我……”正想辩驳,尤应沂立刻勒马过来,含笑止住了萧琴,“她想去我就带她去吧!萧姑娘没有见过狩猎,难免新鲜!”
“但是……”萧文虹还是不由自主的说:“她……你……”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哎呀!什么她啊你啊的,人家萧姑娘想去,尤公子也愿意带她去,不就可以了?你在这里瞎操什么心?”说着,江雅秀毫不客气的推了萧文虹一下,看着他怒目一瞪,她却是一笑,望着尤应沂和萧琴,眼中是暧昧的神情。
尤应沂很敏感的捕捉到了她的视线,原本的笑容微微一凝,脸色也有些苍白。
而萧琴全然没有注意到这些,只是满足地一笑,然后由尤应沂拉着翻上马背。身边的萧文虹望着他们张口结舌,看着两人策着马小跑着往树林子里蹿去。
绿树阴阴,草没马蹄,他隐隐感觉到心里的什么地方酸酸的、苦苦的,不禁又是气结。只能略带失落的看着他们的身影也在此刻,消失在了树林里去。
“萧大人怎么啦?尤公子和萧姑娘一个男才,一个女貌,还真是天生的绝配!”江雅秀移到萧文虹的身边,靠着车框,微笑着说道。
萧文虹没理会她,径直回过身去,手指一上一下的玩着马鞭子,看上去到是神情自若的模样。但是江雅秀仍然看出了他眼底的一丝闪避与惆怅,然后轻笑了一声:“唉!真没想到萧公子也有一天落到如此地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真是天地最悲哀的事啊!”
“我说你什么意思啊?”萧文虹有些烦躁的回过眼来,望着她问:“是什么看多了?脑子总是这么复杂!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切!我长这么大永远是流水无情那一方,知道吗?”
江雅秀咯咯笑了起来:“是!萧大人多风流啊,长安天香阁、牡丹坊、,有一堆红颜陪伴不说,张府、宋府、陶府、贺府等等府邸里,又有一群小姐芳心暗送,多少大人们想要你这乘龙快婿啊,怎么现在就喜欢萧姑娘了呢?”
“……”萧文虹回过头来,望向江雅秀那张正半挑秀眉挑衅式望着他的俏脸,冷笑了一声:“我的事和你有关系么?就算我对萧姑娘真的有些好感,也不用你来提醒我,我自己知道!再说了,你怎么知道他们俩就是两情相悦了?他们毕竟才刚刚认识,我和萧琴认识得还比较长呢!”
“这和时间有什么关系啊?亏公子你对感情那么在行!不过我很好奇啊……”江雅秀望着车厢外的沃土和绿荫荫的广袤树林,蹙起了秀美的眉头,呈疑惑状:“这个萧姑娘……既不温柔似水,又不善解人意,整天冷冰冰的。琴弹得还可以吧,但是徒有琴技没有感情。长得还可以吧,但也算不上是天香国色倾国倾城,萧大人你什么时候对这种人感兴趣了?”
“萧琴哪儿不好了?”萧文虹冷哼了一声说道:“你怎么知道她不温柔似水不善解人意整天冷冰冰了?女子无才便是德!要那么聪明干什么?琴我没听过……”他的表情有些僵硬,“至于长得嘛……再怎么也比你好看点吧!”
江雅秀气得把头甩到一边:“萧大人一向温文尔雅颇有君子风范,此刻为了萧姑娘用这么恶毒的话来说我,还真是难得!”
矛头又对准到萧文虹身上了。不过他刚才那么说话的确过分了点,萧文虹冷哼了一声:
“也许我说话是不大好听!但是我说的却也是事实啊!江小姐!你害我小弟的性命害得多惨?就算是杀了你也不够泄气!”
江雅秀不语,只是把眼睛望向别处。萧文虹坐下来,继续说:“我对你还够客气了!如果你不是女流之辈,你看我怎么对你!”
江雅秀冷冷的瞪了他一眼,压着心中越来越深切的委屈与火气,看着他微笑了一下回过头去,正待说些什么挽回一点面子,天上突然传来了一声鹰唳。犹如全身的神经都在此时被调动了起来一般,她立马抬起头。在天空中盘旋的白鹰立即映入眼帘。
心中有微微的喜悦,她推开他要从车上跳下来,萧文虹立刻让开,仿佛连被她沾一下都有损面子似的。被避开的手僵硬了一下,然后更加气愤的收起。双脚落地,尖而秀挺的鼻子勾勒出秀美的侧面,她用眼角余光看了一眼萧文虹,不知怎么又不想看他老这样厌恶她的样子,若无其事的换了个话题:
“问个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前天晚上,你是怎么进地牢来的?”江雅秀问,再没了那股子盛气凌人的模样。
萧文虹有些疑惑地望着她,然后淡淡一笑:
“这个嘛……我也就是让我的四个部下每一个都负责不声不息的点了三个人的穴道而已。因为我记得这条廊道就是十二个守卫。不过你把里面的十八个守卫都安排出来之后,我们的任务重了一些,我也得动手,一个人负责六个!但很巧的,我们都做到了!”
江雅秀有些怀疑的看着他:“你真的做得到?”
“也许是托我们几个的轻功都还不错的福吧……没有发出多少声音。当然也有人听到了,不过他们不敢确定,然后我们动作也快,没等他们反应就……”
萧文虹冷笑了一声:“这几位勇士都是我身边最出色的勇士了,自然不会比你那些部下差。而且敌明我暗,要赢不是很难嘛!况且他们站得那么近。”
江雅秀的唇角绽放出一朵小小的笑容,好象很幸福似的。
萧文虹冷冷的把脸转开。感觉刚才自己好象有些说太多了。然而对方的反应也出于他的意料之外。
白鹰继续在半空中低旋着。江雅秀不动声色的抬眼望了望那白鹰一眼,再看了看萧文虹那淡漠的神色,然后跟他说:“我不会离开这树林子,一会儿就回来!”说完,便回身急匆匆地朝树林子里走去。
萧文虹淡淡地看着她离开,步伐轻若浮云般,有些急的模样。然后眼角一瞥,看到了树林子前方,一只白鹰扑扇着翅膀飞旋而过,远远地掠到了树林的那一头。
萧文虹微微一怔。……在榆鞍怎么会有白鹰?
初夏的青山内,可谓是生机勃勃。道路两侧,盛开着各色娇艳的小花,山峦高耸,绿树成荫。阳光已经有些火辣,晒在人身上容易出汗,然而清风也还没沾染上炎热的气息,策马奔过的瞬间,凉爽宜人。
尤应沂勒着马四顾有无动物出现的踪迹。背上负了箭筒,持了弓,奔行的瞬间,不断搜寻着山间的蛛丝马迹。而萧琴的心思却已渐渐的不在这上面。
尤应沂的目光很专注,在策马小跑而过的瞬间,仔细的用目光搜寻而过。萧琴则遥遥的望着四周的美景和青山,阳光照射中青山投下的硕大阴影,每每奔行入内的时候,都有一股凉爽之气扑面而来。
流水在山间潺潺而过。
突然,尤应沂看到了一只灰色的野兔在水对岸快速的奔过,立刻拉弓搭箭,“嗖”的一声,对岸的小兔应声而倒。
萧琴惊谔的回过头去,然后看到尤应沂已经从马背上跳了下来,往水涧对岸行去。
没有说一句话的尤应沂,此时安静到几近淡漠。
萧琴乘在马匹上望着他低身拾野兔的身影,轻轻地吸了一口气。不知不觉的,手也已经拉住马缰,看到他回过头来,也就对他展颜一笑。
尤应沂愣了愣,对她也笑了笑,然后准备过水涧。萧琴看着他要过来,也是满心温软,正想下马来。然而她的身子才往下一动,便感觉到手好象被根绳子套牢了。她烦闷的回头望了一眼,是马缰不知什么时候缠绕在了她的手臂上,她便想解开,然而不知是她的动作太猛还是什么别的缘故,她就那样把缰绳一拉,突然就传来了一道尖锐的马匹嘶鸣,萧琴大吃一惊,马匹已是蓄势待发,然后听得身后一声大叫:“萧姑娘!”而马匹已经像离弦的箭一般直射了出去。
第一百五十七章:一块白玉
“抱住马脖子!”她听到尤应沂的大喝声,马匹颠簸且狂奔着往前直冲而去。萧琴坐在马鞍上摇摇晃晃,连忙按尤应沂说的去做。然而被马缰拴住的手臂怎么也无法抱住,连忙惊得喊了一声:“我的马缰被绕住了,抱不住啊!”
马匹已经拐过了山弯,得得往山的另一头奔去,尤应沂连忙加快速度往马匹急掠而去。还好他的功夫底子好,山拐过一个弯,马匹已经近了些,看到萧琴还是在马背上摇摇晃晃的样子,也着急,连忙大喊道:“什么被绕住了?想办法把它松开!”
萧琴闻言吓了一跳,这一松她不是就掉下去了吗?正疑惑间马匹跳过一块大石,又是一个不小的颠簸。尤应沂忙追上去,萧琴却几乎被颠下来,一起一落间她大喊道:“不能松啊!松了我不是掉下去了吗……”
正好是拐弯,尤应沂立刻从直线方向往马匹掠了过去,萧琴的话还没喊完,便感觉到尤应沂落在她的身后,然后马缰在他手中一拉,连着她的手臂一起拉了起来。
拉不到马,马匹还是不会停。
不过此刻比起刚才,无疑是好了许多。尤应沂急躁的扯着缰绳子,萧琴也很着急,然后突然见到了他腰上的剑,立刻出手一把拔了出来。剑刃一划,“嚓”的一声,马缰松开,尤应沂连忙拉住马缰子,马匹高嘶了一声,退后了几步然后停了下来。
两人喘着气望着止住走动的马匹,还好,还好是有惊无险。
萧琴望了望尤应沂,有些羞惭会出现这种状况,然后将剑刃还插到他的剑鞘里。
“还好……”他轻声呢喃了一下,萧琴忙回过头去,“还好。”
他的眼神有些茫然,也不知道在想什么,默默地,仿佛有着很重要的事。马匹没有行动,萧琴则低头系马缰。
实际在马匹冲出去的时候,她是不大着急的,因为她知道尤应沂一定会来救她。
虽然也的确有一些惊吓。
一下一下的把马缰打的结拉紧。这场事故,似乎很淡薄得像个闹剧,然而也是那么亲切的,刻进了她的生命里。
马匹在山道上慢慢前行。
尤应沂继续狩猎,她再也不敢随随便便,坐在马匹上,尽量不触动一丝一毫的等他回来。
尤应沂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一直是默然的,好象刚才的一场事故触动了什么似的,让他心情有些不开心。
然而当他转过头来的时候,萧琴对他微笑,他也会回以一笑。
终于再骑到了马上,他们又拐过一个山口,仍旧是没有说一句话,然后突然,他们都看到了山口的一棵鲜艳欲滴的桃花树。桃花开放在树上,鲜嫩的花瓣,开到荼靡。
这一次,他们的目光都锁住了这一树鲜艳的桃花。
尤应沂恍恍然般地策着马过去,萧琴感觉到心脏都加快了跳动。
他伸手,指间搭住花枝,唇际浮起一抹微笑。
“喀嚓”的一声,他将花枝折断,递过,说了一声:“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这是给她的,仿佛多了一种迷恋。递来的花枝伴着动人的诗句,萧琴回过头,不由自主的将它接下,道:“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尤应沂原本温存的目光骤然一颤,她抬起眼,然后看到他的脸似有淡淡的红晕,不敢看她的眼睛,将眼神匆匆避开。
她怔了怔,有些恍惚的望着他。
很快地恢复了平静的神情,他策马而行。阳光被一片云彩挡住,一瞬间,天地阴凉。萧琴觉得好象心底某一块角落凹陷了。
回过头的瞬间,握着手中的花枝,她听到尤应沂似是无奈般地轻声的一叹。
作为这次独处最后的幕落。
次日上午时分,一行人到达榆鞍。马车和马队徐徐驶入城门。
萧文虹、萧琴和江雅秀都坐在车厢内。
天气有些阴沉,才进入这榆鞍城中,萧琴就心神不安起来,视线望着前方也失去了固定的位置。萧文虹知道她担心,望了她一眼,问:“你家里有什么亲戚?”
“没有别人,就一个婶婶。”
“婶婶?……你定亲事了?”萧文虹眉间一颤。
“不、不是……不是这个意思。”萧琴沉吟了一下说,“她是我妈妈在世时就照顾我们的老婶婶,姓秦,所以叫秦婶婶。说来她实际上也不是我亲戚。”
萧文虹眉间的一笼轻云这才慢慢舒开,轻“嗯”了一声,没有说话,然后萧琴问:“待会儿你要回萧府吗?”
“当然!不如你和我一起进去吧!然后我再陪你去寻秦婶婶。”萧文虹很认真地说着,深邃的眼睛望着萧琴,是同样认真的神气。萧琴有些心动,然而想起了闵氏那刁钻的嘴脸,便满心不欢喜。她现在什么证据都没有,唯一的秦婶婶都搞丢了,还去那里干什么呢?于是怔了怔,又把目光移开。
“算了!我不去。”
萧文虹不明就里的眨眨眼睛:“为什么?承弼也要跟我一起进去,马车就要回昭义了,难道你要在宅子外面等吗?”
“那我要去哪里啊?”江雅秀原本靠在车厢内的车壁上,此刻懒懒地插了一句话进来,完全不顾忌萧文虹那不悦的眼神。不过说江雅秀脸皮厚也行,对此不仅一点都不忐忑难过,反而显得更加精力十足,迎着他的目光,绽放出一个微笑。
“你随我进萧府。”
“呀!萧大公子的府邸,我居然能进,真是万分荣幸、万分荣幸……”
“我是防止你因此而跑掉!”萧文虹毫不客气地说。萧琴在一旁惊愣了一愣。看着一脸不悦和一脸挑衅的江雅秀,有些受不了其中的**味。
不过别人的事,她管不了那么多,轻呼了一口气,萧琴将车帘子一下掀开,也不顾萧文虹乐不乐意,钻出了车厢去,一下子坐到了车夫身边。尤应沂本在车厢左侧,此刻萧琴也坐在驾驶座上的左侧,离尤应沂自然是近的了。她望了望正策马缓缓而行的尤应沂,轻唤了一声:“尤公子!”紧接着萧文虹也一把将车帘子掀了起来。
尤应沂就在马车旁边缓缓骑行着,听得萧琴叫他,愣了愣,便回过头来。与那时跟她谈琴韵时的温和不同,此刻望着她的是一张略带淡漠的脸,微微传了一个询问的眼神。萧琴对这样的表情有些失望,不觉间便无措了一会儿,然后跟他说:“待会儿我就要去找秦婶婶了。”
尤应沂的神色颤了一颤,不似适才的平静与淡漠,这才让萧琴觉得他还是会为她有一点情绪的起伏的,他却也有些慌乱的把目光静静移开。
萧琴望着他的神情,觉得有些伤心,不明白他为何要这么冷淡的待她。他骑在马上,她仰头能看到他俊秀的侧面,想到即将分别,目光中不觉也有了几分缱绻。尤应沂“哦”了一声,终于展开了此日的第一个微笑,然后道:“那就祝你的秦婶婶,顺利被你找到吧!”
萧琴舒心了点儿,低头一笑,萧文虹却有些担心,在一旁拉住了萧琴说:“榆鞍城很大的,而且秦婶婶的下落也不明。不然我派个人陪你一起去找?这样也要好一点……”
“我不进萧府!”江雅秀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很坚定的说自己的事情。
“……你不进也得进。”萧文虹也很严肃的回过头去跟她说,然后看到江雅秀的脸上微微闪过一丝奇异神色,不禁一颤,把那个神情牢牢记了下来。
但是不管怎么样,他都不会把江雅秀和萧琴放在一起,——尤其是在他不在的情况下。直觉告诉他江雅秀做不出什么好事来。而令他奇怪的是江雅秀也没有对此意见执意下去,只是把车帘放下,重新坐到车厢里去。
“不用麻烦了,我一个人去就行。”萧琴对萧文虹说着,然后尤应沂微微的蹙了蹙眉头。
“那……如果找不到呢?”他带着些担心地说出这个让萧琴有些不愉快的设定,然后道:“这样的话,你就来知府!”说着他便要在腰上拿什么,然而一摸,束带下面空空如也,这才想起自己没带什么东西,便仰头问尤应沂:“承弼,你有带什么可以当信物的东西吗?”
尤应沂愣了一愣,他腰上也没挂什么东西。而行童包袱里是没有什么可以当信物的贵重、并且能够反映人物身份的东西的。
萧文虹看了看他的腰带,也有些郁闷,轻叹了一口气,便把视线转开,思索应该怎么办。然后尤应沂好象想到了什么似的,目光微微一沉,随着车辆继续前行,他一边思索着,一边将手放到颈上。
萧文虹正要转头问他的那些随从们,有没有类似的东西,然而尤应沂的声音却也在此刻响起,道:“我可以把我的玉佩给你。”
萧文虹一惊,回过头,然后便看到尤应沂正在将脖子上的一根蓝绳扯出来。他的目光一颤,连忙说:“承弼!那是你父母留给你唯一的遗物啊!”
萧琴听到这说法颇为意外,原本好奇的目光也被一盆水浇灭,冷淡了下来。正待说什么,尤应沂却已经将蓝绳从颈间取下,是一块白玉。
第一百五十八章:我都快忘了
微微躬身,在萧琴震惊而感动的眼神中,牵着蓝绳将白玉移到了萧琴的面前,一边道:“没什么!如果萧姑娘找不到秦婶婶,又没有信物,进不了萧府,那她怎么办?”然后他微微一笑:“再怎么说也是值得的。不过要麻烦萧姑娘了,不管找到没找到,都记得事后把玉佩给我还回来。”
萧琴似是没听到他的话,不由自主的接住了白玉,却是一只玉雕仙鹤。看她接过,尤应沂便把绳子从指间松了,蓝色的丝绳立刻落下,于玉雕仙鹤的下端,在风中轻轻摇摆。
尤应沂若无其事的整了整衣领。看着这么晶莹洁白的玉雕仙鹤,半晌,萧琴全身一颤。她本就没有答应收下的意思,此刻立刻把玉雕仙鹤向他一伸说:
“不行!这东西太贵重了,你拿回去!”
“你不是都收了吗?等找到人再还给我就好了!你的事也很重要……”
“我什么时候收了,我只是接过来看看而已……”
“反正现在玉鹤在你手上了,就收下吧!”尤应沂看着她微笑了一下。实际也是因为不知名的原因,应该是处于直觉或是什么的吧,他还想再见她一面。所以他不希望有别人陪她去寻找秦婶婶,也不希望她拿的信物是萧文虹的东西……然而本来只是不希望、不希望,却没有想到这样的不希望会给他一个这样的机会来实现自己的希望……
他不想放弃这最后见她一次面的机会。
“就是啊!萧琴。”萧文虹在一旁也说道,“你找不找得到秦婶婶还不知道呢,这玉鹤是极可能用得到的。别说什么贵重不贵重的话。”他对着尤应沂颇具调侃意味的笑了一下,然后又立刻恢复正常状,“不过你真的要收好了,这是尤应沂对他父母唯一可以纪念的东西,明白吗?用多少钱都换不回来的……”
“那萧大公子你不如直接派人护送她去找不是更好嘛?!拿信物虽然也可以,但拿这么贵重的信物根本就是愚昧!况且真要信物,到萧府里不是可以找出一堆来?让她在外面等等不行吗?”
萧文虹蹙了蹙眉,没有理她。任凭又探出一个头来的江雅秀在那里看着在听到她的话那一瞬,萧文虹和尤应沂都明显的沉了沉的脸,诡异的笑意。萧府也在此刻到了,马车停下,便是有话快说的时刻。
他的脸色恢复正常,回过头来,萧琴正在揣测刚才江雅秀所说话的言外之意,他温和的一笑:“反正这东西你一定要收好了!找没找到秦婶婶都记得来还给起允。记好了啊!”
尤应沂下了马匹,萧琴的眼中浮现出温暖的颜色,萧文虹也从马车另一侧跳下。
萧琴继续坐在马车上,低头感觉到手心里的玉鹤由温热转成微凉。江雅秀也在她身侧下车了。她望着尤应沂和萧文虹的背影,看见已快走上萧府的台阶,然而又回过头来望着自己笑的萧文虹,再透过萧文虹看到他的身后,已经领先走到萧府门口的尤应沂,心底隐隐浮现出来了一股深深的感动。
热热地、深深地、酸酸地……
她也从马车上跳了下来。萧文虹和尤应沂、江雅秀以及那几个随从们,都进入萧府去了。仍然是上次她和秦婶婶来时进的那个偏门。
她站在大街上,看着门给“当”地关上……
马车也慢慢地掉转车头,人来人往中,不少人注意着她。
愣了一愣,她连忙收敛了自己正在泛滥的情绪,看了看四周,急忙将玉佩在怀里装好。
秦婶婶……我回到榆鞍了……
她向东北方向起步走去。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秦婶婶,我回来了,你在哪儿……你在哪儿……
阳光渐渐从云层中穿过。
她没有发现到,身后远远的地方,有几个穿暗红色劲装的人,悄悄的跟着她。
这几个穿暗红色劲装的人悄悄地跟在萧琴的后面。
他们都配着刀剑,眼神犀利,脚步轻软而迅速,遥遥地跟着萧琴走街穿巷。
女孩的脚步并不忙,有些慢,有些犹豫,又有些不确定的模样。都是她和秦婶婶搬到那地方住才一天,且榆鞍城很大,条条巷子看上去都差不多,搞得萧琴有些头晕。
但是,她仍然找到了荷花巷。
这是一条极其简陋且阴暗的小巷子。房屋高高地耸起。因为是贫民窟,所以房屋十分破旧。道路窄得都没有多少阳光照得进来。因为恰好也有一湾清水从道路一侧流过,所以也有一些妇女们在门前一边聊天一边拣菜,和一些在水边洗衣服的女孩。水洒在青石板上到处都是,几个人跟在萧琴后面进入这里,都是蹙了蹙眉头。
萧琴依着房屋一栋一栋地寻找属于自己住的那一套,终于找到了!看着门口的那株长得歪歪斜斜的白牡丹,她欣慰地一笑,然后连忙从敞开着的大门口奔了进去。
秦婶婶和她住在右手边第一间。她连忙朝着那间屋子奔了过去,喊着:“秦婶婶!秦婶婶!”然而才刚跑上台阶,正准备推门,她却立即发现门已经被锁了起来。那大大的锁如此突兀,她一震,手颤抖着抚上那把大大的锁,脑中一片空白。
“是萧琴啊?你秦婶婶早走啦!”隔壁在院子里绣花的大婶回过头来。
“她……她去哪儿了?”
萧琴尽量控制着情绪地问。虽然这结局是早就设想过的,然而当真正面对……她还是止不住难过且颤抖起来。虽然她已经找到哥哥了,虽然她的哥哥对她很好,但是,一个刚刚见面的哥哥和一个一同生活了十几年就像奶奶一样疼爱自己的人相比起来,又怎么……
“她找你去了呀!”那大婶回过头来望着她,说道:“你这几天去哪儿了?秦婶婶可急坏了!在这里等了你三天,就背着行李离开说是要找你去了!”
“她……她到哪里去找我啊……”萧琴哽咽着说,觉得有什么堵在脑子里过不去又回不来,“世界这么大,她怎么……”
“唉,谁知道呢!都已经四五天了吧!不知道还待在榆鞍城里没有。她……”
忍下泪水,萧琴慢慢地、疲惫地回过头去,大婶忙继续问:“那你、你以后要怎么办呀?”
而萧琴已经缓缓地往出门的台阶行去。
一步、两步。她茫然的走出去,泪水不自觉流下也感觉不到。只是心里在想着,她那么大年纪了,会去哪儿,该去哪儿,如果出了什么事怎么办?如果她被骗了怎么办?生病了怎么办?那把琴也是她带着去的吧。虽然她们的行李不多,但是都背在一个人身上还是会很重。没有什么钱,她能去哪儿,怎么去?那她呢,她怎么找她、怎么找她……
她没有注意到站在道路两侧的几个穿暗红色衣裳的人。
她茫然地想着这些问题,往原路走回去。她要去萧府。萧文虹、尤应沂、萧文虹……他说过会帮助她找她。她一定会找到她的。秦婶婶。秦婶婶……她不会出事,她会等着她的萧琴顺利找到她……一定会、一定会……然后,她感觉到眼前一黑,接着……
她往后倒了下去。
去哪儿呢,她会在哪儿呢?她会找到她的,对吧?
她是比哥哥还要亲的,她的亲人……
夜幕渐渐降临了,萧府内的灯笼,都在长廊上散发出柔软的晕光。
尤应沂和萧文虹一同与家人们在桌案前坐着,饭菜已经一道一道的上毕,一桌子的山珍海味。闵夫人是最早来到的,正和一个小妾谈笑着。萧兰和萧挺还没有来,萧品舒也一样。因为萧大人不在,所以原本由他坐的位子便空着,看上去十分突兀。
萧文虹和尤应沂都没有心思说话,坐在席子上焦急的等待着。
门外,一个女孩的声音突然传了进来:“你们原来没走啊?我还以为你们上长安了呢!”
萧文虹抬起眼来望了来人一眼,是他的妹妹萧品舒,正望着他和尤应沂说出刚才那句话。身上穿着五彩缤纷的花间裙,发髻梳得十分新颖整齐。
“这几天出了点事,所以耽搁了一下。”
“那你们什么时候上长安啊?!”少女走到萧文虹身边,手指覆上萧文虹的肩。漂亮的葡萄眼,线条优美而圆润的下颔,然后再望了眼坐在一侧一语不发的尤应沂,撅了撅嘴,推了他一把:“哥哥,你呢?”一向娇纵惯了的品舒,说话从来不委婉客气,此刻也是高傲的一副问话的姿态。对此萧文虹和尤应沂都见惯了,也习惯了,也不在意什么。
“起允也要上长安?”萧文虹迷茫地望了他一眼。
“当然要上啦!”闵夫人尖声尖气的岔了进来:“贡院的考试也快要到了。再说,他年纪也不小了。他父亲生前和骆大人给他订的娃娃亲,新娘子也在长安呢!前不久我收到骆大人的信,还问他什么时候准备成亲!从订了亲到现在都还没和新娘子见过面,现在也该去见见了。”
萧文虹苦笑了一声:“我都快把这个忘了……”
第一百五十九章:还有什么要求?
“那你什么时候上长安啊?!”品舒望向萧文虹问。她和哥哥的感情一向好,此时见着萧文虹好象有什么心事的模样,也有些奇怪:“你怎么心事重重的?”一边也望了尤应沂一眼,“起允哥哥呢?什么时候上长安?”
尤应沂淡淡地答了一句:“和韵什么时候上我什么时候上吧!”
“唉……”闵夫人在一旁叹了口气,“本来还打算多留和韵在家住几天的,既然这样,还是早些离去的好。”
萧文虹厌烦地望了闵夫人一眼。尤应沂不动声色地望向门外。这些年来在这个家里受这些冷嘲热讽已经不记得有多少次了。虽然生气,然而寄人篱下,也不得不忍着。
“萧挺他们怎么还不来?这顿饭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吃得完?!”萧文虹烦躁地在席上一拍,大声地说,“快把他们三个叫出来!”几个丫鬟连忙跑出去。
萧品舒有些不高兴地找到自己的位子坐了下来。闵夫人也冷瞥了萧文虹一眼:
“和韵啊,虽然你是大少爷,然而那也是你的弟弟们,何必对他们那么粗暴。就不能宽容一点儿吗?”
“我还有事。”
“你天天都有事!”闵夫人埋怨地望了他一眼:“当初大人怎么没给你也定门亲事,省得你天天出去沾花惹草的。”说着她又望了尤应沂一眼,嘀咕了一声:“到是那个家道中落没名没份的,反而有了个那么好的媳妇……”
萧文虹深吸了一口气,见着尤应沂紧紧握起的拳头和看上去逐渐苍白的脸,有些愧疚。然后他又想起萧琴,立刻火上心头,“怎么还不来!!”
“真是没礼貌……”闵夫人继续暗斥着,然后问:“听说你这次回家又带了个小姐回来啊?她是什么来头?”
萧文虹厌恶地望了她一眼。品舒的兴致也腾了起来,说:“是啊!二哥哥。我刚才也看到了!虽然啊,有些男不男女不女的,不过还真是美人呢!是名门出身的吧!”
“她是安绍公的女儿,御史中丞的表妹。”
闵夫人的笑容立刻蔓延了开来:“真的?!那可是大家闺秀啊!你们……”
“你们怎么老是喜欢把我和这个人扯一起跟那个人扯一起啊?”萧文虹受不了的看了她们一眼:“我会喜欢她?!呵!我还没那么没眼光。”
“那姑娘哪里不好啊?”
“我走了。”萧文虹已经打断她一下子站了起来。然后跟尤应沂说,“起允,我们走!”
此举正中下怀,尤应沂便也站了起来。然后不管闵夫人在堂内如何惊斥着,两个人都似一阵风似的吹出了大堂以外。
“真受不了!”萧文虹蹙着眉和尤应沂一边走一边说着:“她还好意思!我母亲还不知道是被谁杀的呢!她难道以为自己能够取代我生母的位置吗?管她名分怎么样!”
尤应沂也压抑着火气,和萧文虹并肩一同行走过长廊。月挂树梢,园子里百花开放,香气四溢,“萧琴怎么还没来……”
萧文虹喃喃念着,看得出这件事让他的确很心烦,“不如我们现在就出去找她!肯定是出事了。”说着他便又回过身,往马厩的方向走去。
“和韵!”尤应沂喊了他一声,却仍旧站在原地,抬起眼望向他匆匆穿过园子的身影:“你要到哪儿去找她?”
“街上找。”
“她不会在街上的,你冷静点!”说着,尤应沂也从台阶上走下来,见到萧文虹停住行走的脚步,他的目光望着他的背影,分外清明:“我们就是在榆鞍长大的,榆鞍的盗贼多不多,有多安全,我们不是不知道。”他继续说:“我们认识萧姑娘虽然也不久,但是看得出来,她不会是莽撞迷糊到连路都回不来的人,更不会忘记曾经答应过我们的事,找到亲戚后迟迟不把玉鹤送回来。”
萧文虹的面色一沉,随即心下一激灵,尤应沂继续道:“你好好想想,这些日子以来,江姑娘跟什么别的人接触过吗?”
这是唯一的可能……对啊,他居然忘了……
这可能的危险也使得萧文虹的脸色一白,十分迅速的,朝着尤应沂回过了头去。
秋蝉居,依池而建,修竹数丛。有三层之高,黑漆,华阑清幽。夏夜蝉鸣,点有烛火的居内是一派安宁与闲适,惟微风自小潭外轻轻掠进,绕梁游转,倍添静幽。
江雅秀慵懒地靠在坐榻上,静静地望着窗外的月色,然后突然,听到门被打了开来。
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萧文虹。江雅秀没有理会他,继续看着窗外的月色,然后随着脚步声快速地走近,她突然感觉到手臂一紧,然后萧文虹立刻把她从坐榻上拽了起来!
江雅秀既惊诧又气愤地望着萧文虹,那张俊美如石雕般的脸正冷冷地瞪着她。然后她立即料到是发生什么事了,冷笑了一声,便要把手臂从他手中甩开,然而对方毫不妥协,手臂反而被抓得更紧。
“说!你把萧琴怎么了?!”
手臂上传来被紧箍住的痛楚。这一次,江雅秀也丝毫没有妥协和回头。
“想知道她怎么样,就放开我!”
萧文虹气得倒抽了一口气,一个“你”字刚要从口中吐出,又生生忍住。尤应沂在一旁望着,然后看到萧文虹冷哼了一声,一下子把江雅秀掼倒在坐榻上。
江雅秀愤愤地回头,撑着身子就要坐起,然而看着那张冷硬的面孔,还是将气给忍住,一字一句地道:“今天晚上亥时,我的部下会到萧府外面接我。”
萧文虹面布寒霜,他没有想到,哪怕他已经挟持了她,她仍然能够兴风作浪。昨天他在树林子的上方看到了那盘旋的白鹰。她一定是通过那只鹰和她的部下联系的。他开始后悔自己在看到那只鹰时,没有用箭把它射下来!
“……那如果我放了你,你会把萧琴还给我吗?!”
江雅秀一笑:“当然会!”
萧文虹的脸上这才划过了一道放松之情,接着问:“那在这之前你能保证她毫发无伤吗?”
江雅秀回过头去望了萧文虹一眼,她的笑意更加浓烈了起来:“毫发无伤我不敢保证,但是我能保证她不会有大碍。”
萧文虹和尤应沂的脸色这才更舒缓了一点儿,然后萧文虹喝道:“你给我记住!不要给我玩花样!”
江雅秀笑了笑,不置可否。
萧琴被绳索绑起来,再次扔到了马车里。
马车马车,又是马车。她睁着刚从昏迷中清醒的眼睛,迷惘的看着这辆新的马车。车厢里除了她以外没有任何人。后脑有钝钝的痛。然后马车一个轻晃,车夫坐到了车厢前的车座上。她听见有人喊“出发”、“出发”的声音,惊疑不定起来。
去哪里?又要去哪里?这几天辗转过了这么多的地方,她还要去哪里?然后她的脑海里突然浮现起了江雅秀的影子,立刻明白,对!江雅秀……是江雅秀……肯定是她!那么这次,她又要带她上哪儿去?
马车在道路上疾弛,伴随着得得的马蹄声。
深夜的空气微凉而清新,她坐在马车里,立刻问车夫道:“这是去哪里?”
“去萧府!”车夫很干脆的回答道。
“我想吃葡萄,有葡萄么?”
萧文虹和尤应沂站在她睡榻的一侧,本待离开,此刻又停下了脚步来。望着她那志得意满的神情,虽然十分不悦,然而还是不得不妥协。
“来人!”萧文虹朝着秋蝉居外喊了一声,几个小厮和丫鬟跑进来,行礼跪下,他便吩咐道:“给江姑娘拿一碟葡萄来!”
丫鬟们应声出去,萧文虹和尤应沂便又待离开。江雅秀又对萧文虹说:“在长安的时候,我住的房间里总会燃上瑞脑香。”她望了望这间布置得也很华贵的房室,道:“没有瑞脑香的地方我待不惯,哪怕只有一个时辰也一样。——给我燃瑞脑香!”
萧文虹冷哼了一声,再唤:“来人!”立即,丫鬟们又跑了进来,行礼跪下,他吩咐道:“拿瑞脑香去!给江姑娘把瑞脑香燃起来!”
丫鬟们应声退下,尤应沂微微的勾了勾唇角。江雅秀还是不安分,丫鬟们才刚出去,又问萧文虹:“大人,你们沐浴在何处?”
“樱花潭。”
萧文虹回过脸来望着她,眼中飞掠出一抹怒火。江雅秀毫不胆怯,仍然仰头望着他,眼睛连一眨都不眨,就是一副料定了他会答应的样子。萧文虹再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点头:“好!你起来,我带你过去。”
江雅秀嫣然一笑,伸出皓腕:“刚才萧大人把我的腰弄痛了,我现在站不起来,还是萧大人把我扶起来吧!”
他抓住她的手,一把拖起来。全然没有准备的情况下,面对这更甚的力道,江雅秀腰间一痛,“哎哟”了一声,好象真的扭到了,龇牙咧嘴的撑住腰部。没等她站稳,萧文虹又一下子把她手放开,这一下她差点又摔到榻上,还好及时扶着睡榻站住。
“还有什么要求吗?”萧文虹回过头来,展开一个迷人的微笑。
第一百六十章:羞辱
江雅秀瞪了他一眼。出了这秋蝉居如果再发生这种事,就很丢面子了。她望着他恶狠狠的道:“你不要忘了萧姑娘的命,现在就在我手上!”
“如果是你杀了她,你就更没戏唱了。”说着他走到她的身边,笑问:“姑娘还要如何伺候?需要我把你抱到樱花潭吗?”
“你……!”江雅秀脸色一白,却已经被他拦腰抱起。她一惊,便想要推开他,然而突然瞥向他带着邪邪笑意俊美的脸,手指却是倏然一颤,脸腾的刷红,心跳也加速了起来。
她看到身后的尤应沂展开一丝忍住的笑,他抱着她走出秋蝉居去。
能感觉到一路上仆人们窃窃笑着避开的神情,有嫉妒有艳羡,也知道他这么做无非是对她的另一种威胁。这事传出去怎么见人?或是他也只是想戏弄戏弄她?想积累这么一个筹码以后来威胁她?她江雅秀怎能受此“屈辱”?然而她却无法真硬下心来推开他……
她只是感觉到喉咙突然有些发干,脑中一片空白,就此不由自主的忘记了动作。他抱着她走出秋鸣居,走过长道,走过花园,走过一个又一个的院落。
月色空明,她能感觉到他眼中笑意的逝去,也能感觉到自己的脸上,笑意的升起。
廊道上,月色给他们拖下深深的暗影,这一次笑,她第一次笑得甜蜜而幸福。
脸颊轻轻覆到他的胸膛上,她不想让自己看到他此刻的眼睛和表情,只是听到他略带疑惑的声音问:“你怎么了?”
“大人既然想作这场戏,那小女子不介意与你作戏到底。”
她抬起璀璨的星眸,眼底全是深深的笑意。
樱花掩映,清澈的池水倒映着天际的明月。
江雅秀悠闲的在温泉中沐浴,乌发自肩头长长的披散下来,漂浮在水里。温暖的泉水蒸腾出热气,她掬起一捧泉水,哗啦啦,扑在脸上,水珠也自脸庞飞溅而下,如碎珠裂玉,在空中跳跃出优美的弧度,重新落进池水。她一次又一次的回想起萧文虹,他抱起她的那一瞬,不似其他的官宦名流,身上没有香料浓烈的味道,而是一种清水般干净舒雅的气息,扑面而来,夹杂着男子的气息。
她从来没有如此心动的感觉,是惊愕、有羞涩,也有淡淡的欣喜。
她站在泉水中拍打自己的脸庞,有发烧般的烫。是怎么了?她警惕而失望的愣了半晌,才预料到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那时,到了这长百步,宽也百步的樱花潭,他掀起层层叠叠的鹅黄色纱帘,每一抹纱帘都似轻风一般从脸上柔柔拂过。丫鬟们都恭敬的避开,行礼,她覆在他胸膛窃窃的笑容,因这目的地的到达而不自禁的收敛,萧文虹没有说一句话。
他将她放下,动作随意而生硬,似是漫不经心的想要丢弃一件废品。
她的脚尖及时的触到地面,有淡淡的不悦,然后看到他如寒霜般的面孔,随着转身的动作,从眼前离了开去。鹅黄色的纱帘轻轻掀开,再次落下,她站在原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自视线里隐匿而去。
温泉水撩起她长长的头发,及膝的青丝丝丝缕缕的自水中漂浮而起,像是绽放在水中的海藻花。
她的心头微微一酸,泉水随着她光洁如玉的脸往下轻轻滑落。她伸手拭去那些在脸上纵横的泉水,想着这些梦幻而残忍的片段,心情也随着越来越沉重。
本来打算把萧琴带到石浦,再拘留起来的。她虽然答应过萧文虹把萧琴还给他,但也没有说过在她离开萧府的那一瞬,就把萧琴还给他啊。信用对她来说本来就不是一个有意义的词语,但是现在……
她的目光微微沉淀,如果他把刚才将她抱到樱花潭的亲昵说出去怎么办呢?
萧文虹一向风流惯了,也不会有人把这当回事的,吃亏的只是自己而已。
小手一下拍到了水面上,她既愠怒又懊悔,噼啪的一声,水花四溅。
但事已至此,又能怎么样呢?她……只有把她还给他,还给他……
萧琴很疲惫地靠在车厢上,想着秦婶婶,想着这些年来和她之间发生的一切,想着她的去向,接着,伤心又沮丧。
府内涌出了大批的守卫,手持火把,火焰哧哧作响,在大街上站齐,就犹如两条小小的火龙。
江雅秀提着淡紫色的裙摆,和萧文虹、尤应沂一起跨出了萧府大门。江雅秀的部下已然来到,一律的暗红色衣装,皆拿剑佩刀。
马车的辚辚声远远传来,江雅秀立即感觉到了萧文虹突然转动的视线,以及从神态中流露出的焦急气息,不禁有些不快。一辆为江雅秀准备的马车恰好停在前方,装饰得精致而堂皇,她便往那边走去,部下们也立即迎上前,将她掩护起来。
“小姐,什么时候动手?”
江雅秀已然走到了马车边,正想说:“算了,放过她”。然而回眸间,看见萧文虹迎着萧琴的马车快步走去的身影,一点不悦不禁然地也从心底缓缓滋生,再不顾那么多,收回了刚踩上脚凳的脚步。
她微微一笑:“拦住他。”
守卫快速地往马车那边跑去,萧文虹正好走到马车边。守卫对其他同伴们作了一个眼神暗示,“锵”的一声,剑立刻将他拦在了马车的车厢前。“萧大人请留步!”
车内的萧琴心底微微一颤,抬了抬黯淡的双眸,一股热流仿佛也在心中慢慢暖起,伴随着烧灼的酸与痛。
萧文虹朝江雅秀望去,看着她含笑往这边走来,身后的四个守卫,将她护卫得严严实实,没有走到他的面前,只是在不远处停了下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答应了把萧姑娘还给你,但是没有说是今天晚上啊。”江雅秀微微一笑,看着他骤然恼怒的神情,继续悠悠道:“不过你可以看看她,是不是毫发无伤?”
萧文虹愠怒的望了她一眼,正要走去车厢前,就被一名守卫拦开,却是车夫回过身,把帘子掀了起来。
萧琴看见了萧文虹那张俊美非凡的脸。
他看到她的那一瞬,心微微松了松。她的目光麻木而迟缓,缓缓地移到了他的脸上,他的心又微微一紧,听到她还是很没礼貌地喊他的全名:“萧文虹……”
“萧琴。”他的神色微微一动:“你……你还好吗?没事吧?”
萧琴迷茫而略显呆滞的神色渐渐变得柔和,张了张口,开始感觉到鼻子酸酸的,眼泪泛起,想落,又没有落下来。
“你找到秦婶婶了吗?”
“……没有……”她颤抖地说着。
萧文虹愣了一愣,看着萧琴的样子有些无措,然后立即安慰道:“好了,别怕!我会帮你找到她,一定会帮你找到她!”
萧琴望着他的目光微微一颤,看着他鼓励似的对她笑了笑,便似有一只手拨动了希望的弦,轻轻的,柔柔的,却也只是轻轻的,柔柔的……
她的唇角渐渐逸起一抹凄楚的笑。
他有些恍惚,然后看着她轻轻地点了点头,轻轻地,点了点头。
萧文虹看着她的模样,也不由自主地笑了,然后脸色立刻沉了下来,回过头去:“江姑娘!”他问:“你到底要把萧琴怎么样?”
问话间,马车的车帘也再次放了下来。
“我今晚回石浦,把她带到石浦再说。”江雅秀淡淡地道,顺便望了他一眼。
刚才他抱她到樱花潭,这么亲昵的画面,她以为他会把它当作防备她的一种筹码,像现在这种情况,正好可以使用。却不知他为什么没有提这码事,反而做了退让的选择?
还是,这种筹码要以别的方式使用?她疑惑的蹙了蹙眉头。
或者……他也没有那个意思,只是想羞辱羞辱她而已?
“石浦?你把她带到石浦做什么?”
想了明白,她的心也就微微一松,抬眼望天,道:“这榆鞍可是萧大人的地盘,保不定什么时候遭到你的暗算偷袭。如今萧姑娘在我手里,自然就放心得多了。”她挑了挑眉,却也看到萧文虹压根没有她的闲情逸致,回头唤了一声:“来人!备马!”
她的面色微微一变,他又回过头来:“你大约多久到石浦?”
“七天。”
“也好,我正好也要上石浦,既然你挟萧姑娘同行,那么我也紧随其后罢!”接着,他没有看她一眼,径直朝往这边走来的尤应沂迎了上去,一边道:“让他们快些准备行童和马匹,今天晚上启程。”
江雅秀望着他仍旧在微笑,看着尤应沂回头和几个萧府守卫往大门内奔去,再看着他回过身来,走到车厢边,唤了一声:“萧琴!”
她回身往自己的车厢走去,然后听着萧文虹继续在那里对萧琴说着:“不要着急,到了石浦你就能继续和我们在一起了。”
她继续往自己的马车走,不自禁地捕捉着他们话语中的消息。说话的基本只有萧文虹一个人,如此的关照与温情。然后她再次踩上脚凳,听到萧文虹对她喊:“记住了,你承诺过萧姑娘不会有大碍!”
第一百六十一章:哪里不一样
她回了回头,望着他的身影,心下也觉得有些好笑:“萧大人!既然你的车队紧随其后,我就算是想要把萧姑娘怎么样,也不成啊!”
她掀起车帘进入马车内,然后又听萧文虹喊了一声:“那么给她绑那么多绳子做什么?给她解开!”
江雅秀冷哼了一声,掀开刚放下的车帘,对着他喊道:“你急什么急?路上解!”说着也不再理会他,重新坐回车厢,脸上的笑容收敛起来,暗骂了一声:“没事献殷勤!”
萧文虹也没有再来烦她。准备车队是要花一段时间才能完成的事,她也没有心思多等,便直接吩咐道:“现在启程!”
车队开始缓缓的行驶,倒也没有传来萧文虹表示反对或请求拖延的消息。
她有些疑惑,掀开车帘往外望了望,萧文虹匆匆的走进了萧府里去。一侧的守卫见状连忙汇报道:“萧大人跟萧姑娘说让她不要担心,就走了。”
马车和马都开始在官道上飞奔,夜风拂过,向西行……
萧文虹的车队和行童都组装得十分的快,她不过才奔了一个多时辰,他就已经追上了她的脚步。
她私下要杀曹敏才的事,被表兄童星海知道了。
这几天的通信中,他对此都十分不满,不停的催促她回石浦。他的话她不敢不听,于是不论如何的不悦与疲累,也只有日夜兼程的往石浦赶。不过比原计划幸运的是,她有了个萧文虹可以看可以取笑。这几日,白天到茶馆吃饭,他们都坐在一起,而江雅秀对萧文虹的奚落和他伶俐的反击与回答,也让她本不怎么好的心情,开朗了许多。
哪怕实际上,他也只是因为讨厌她所以才理会她。
她看着萧文虹对萧琴的关怀,想起自己把冀子琪折磨得遍体鳞伤,不知怎么,也有些后悔。
不过事情都已经演变到这样了,她也只能如此,没有别的办法。
吃完饭后,就又是长途激烈的奔行。
不得不承认的是,童府的守卫们体力都极好。长途跋涉,日夜兼程,每天仅睡两个时辰便足够,相比之下,尤应沂萧文虹和萧琴都面带倦色。然而哪怕如此,也仍然只能支撑着跟着江雅秀的脚步,迅速的往西行。
脚程于是也进展得特别快。
马车里的时间总是单调而缓慢,每每无聊时,萧琴便会从怀里把尤应沂的那块玉鹤摸出来。颠簸的马车上,这晶莹剔透的白玉,如能透映出她手心的颜色,她总是会望着玉鹤出神,一边轻轻地抚摩。
仙鹤的足,羽毛,长喙,那翩然的身姿,都如尤应沂一般的脱俗与优雅。然而也不知为什么,近些日子,他好象在回避着她。
虽然在茶馆吃饭的时候,他会跟她说话,他如果有空,也仍然会来和她讨论琴道,然而距离仍然被他单方面的拉长了。
好在,因为萧文虹和尤应沂的陪伴,她也慢慢地从秦婶婶失踪的恍惚中恢复过来。她差点忘了,她已经找到她的哥哥和表哥了,他们都会帮助她,她不再是孤助一人,不再是了……
还有,她总是会恍惚的想起,他们现在是要去石浦。
石浦啊……记得幼时,秦婶婶和母亲就经常提起石浦。她们说,那是一个庞大而繁荣的城市,华丽而富贵,四处都开满了姹紫嫣红的牡丹。
她从来不曾想象,有这么一天,她也会到那个地方……
江雅秀让马车停下来,随着车轮的停止转动,她轻吸了一口气,思前想后,还是决定不再刁难萧文虹,拘留着萧琴,对她究竟也没有多少好处。
然而心里还是隐隐有些沉郁在里头,也不知是为了什么。拉着帘幔的手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一咬牙,将车帘掀了开来。马蹄得得,策着骏马的萧文虹已经缓缓行至了她的马车面前,回过头来,看见她掀开车帘,目光中多了一丝探究的意味。
“现在我可以把萧琴带走了吗?”
江雅秀张口便想说“不”,但是目光与他相接,看到他眼底深沉的潮水,心下又微微一酸,低下眼去。
萧文虹怀疑地望着她垂睫,车幔给她秀美的脸遮下又一层阴影。她真的很美,只是与她先前的所作所为联系起来,这张娇美的容颜也对他失去了应当具有的审美感受,只剩下寒心,和厌恶。他转开眼。
“带她去吧。”他一愣。她放下车帘。
修长而英武的身姿在眼中掩去。一寸一寸。她也曾抬眼想捕捉他的一丝风采,然而除却他披着的绛红描金披风与枣红健美的马腿启步往她身后的马车奔去以外,车帘落下,传出轻微的闷响,她再也无法捕捉任何。
失落。
他会对萧琴说什么呢?会像一个绅士一样优雅地对她伸出手吗?她惨淡的笑笑,那真是个可怜又幸运的姑娘。然后她听到群马起步的脆响,犹如上百只鼓同时敲响的奏乐,踏着尘土由轻转重,从她的车队边奔驰而过,迅速而激烈,从近及远……她再次掀开车帘……
唯余随从骑着的最后一匹青骢马,在她失望的视野里,融进了热闹的人群中去。
萧琴坐在萧文虹的身前,群马的马蹄纷乱有力的敲击而过宽敞平坦的地面,迅速的往前奔行。行人不是很密集。
据萧文虹说,是因为这里不是市集的缘故。而且这次奔驰的速度也不像是在榆鞍城时的那样迅猛,所以没有什么撞到人的危险。不过,虽然行人不多,但是这样和萧文虹同乘的奔跑着,萧琴还是有些不自在起来。
“我说……不大好吧?我们这样同乘。”
萧文虹愣了愣,然后微微一笑:“没什么!谁让你不会骑马?坐马车很废时间的。什么时候我教你骑马吧!”
“好啊!”萧琴也来了兴致,“什么时候?”
“今天没时间,明天没时间……后天旬休放假。就后天吧!”
萧琴欢快地点点头,回过眸去,眼中是期盼的色彩。不知道一个人骑马会是什么感觉。
“咳……不过……萧琴……嗯,和我骑马难道不好吗?”萧文虹一边继续策着马,一边也有些勉强地微笑着,若无其事地问。
“不是这样……只是让人家看着,好象太亲昵了啊。”
萧文虹很不以为然的看着前方,继续说:“……你要知道,这石浦城里有多少女人都想和我同乘的啊!”
萧琴干笑了一声:“不过我还是觉得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后面的她没说出来。
见她不说了,萧文虹看了看她,便鼓起勇气,一边快速地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上次和承弼同乘的时候有没有说过相同的话?”
萧琴有些惊谔他说话的速度,然后回答说:“那不一样的!那是在林子里!就我们两个人!”
萧文虹有些无语,润了润唇,继续问:“那如果你会骑马,承弼还来邀请你,而且也是只有你们两个人,怎么办?”
“你的意思是……”
萧文虹脸上飞了一抹酡红,有些后悔,但干涩的笑意也浮了上来:“没什么,只是承弼啊……”他的笑容敛了敛,然后再努力让它洋溢开来,望向天空,一边对萧琴说,“只是承弼他好象对你挺有意思的……应该还很希望和你同乘吧!”
“啊?”萧琴愣了愣,然后感觉到心跳渐渐快了起来。曾经她也听说过一些爱情故事,现在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联系了起来,于是也滋生出了一种别样的感受:“真的?不会吧!”
“有什么不会的?说啊,如果你会骑马了,他还来邀请你,怎么办?!”
萧琴干笑了一下转过头去,说:“还怎么办?他骑他的我骑我的呗!”
“……为什么?”
“我会骑了还和他同乘做什么?!我们一男一女的……而且,也没必要啊!”
萧文虹再次无语,然后满意的笑了起来,再问:“那我呢?我邀请你同乘怎么办?”
“那就同乘呗!”
萧文虹的眼睛微微发亮:“为什么?我也是男的啊!”
“你不一样。”萧琴的眼睛也冒出了亮亮的星光。他是她的亲哥哥啊,同乘也没什么奇怪的,但是和尤应沂就不一样了……虽然他也是她表哥……
“哪里不一样!”
“因为……我和尤公子……”她在脑中搜刮可以形容原因的词汇,该如何让他有些感觉,她和他的关系是亲兄妹的关系呢?然后她脑中灵光一闪,笑着说:“我和尤应沂和你关系不一样!”
萧文虹甜蜜地笑了起来:“哪里不一样啊?”
说话间,马蹄也拐过一个弯,跑到另一条大道上。但萧琴也把他刚才问的问题忘得一干二净,望着这干净的道路,一边好奇的问:“快到了吗?”府院内林木茂密,隔着围墙都能看到一些绿荫。此情此景,也让萧琴心情有些复杂。“是啊。这些都是萧府的围墙,再往前就是萧府大门了。”
“这里是哪里啊?”
“嗯?次南永嘉坊。”萧文虹有些奇怪她为什么问这样的问题,便接着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次南永嘉坊啊?那就是朱雀门街第五街街东咯?”
萧文虹一惊,几乎从马上掉下来:“你怎么知道的?以前来过这儿?”
“不是,以前我师傅让我背过京师的地图而已。”
萧文虹哭笑不得的看着她:“原来你还有师傅……让背地图干什么啊?你又不是男子,不需要行军作战挖渠修路,背那么详细?”
第一百六十二章:写的很好
“那我们刚才转过弯来的那条路就是延福门路咯?”
“没错。”
终于到了萧府门前,明媚的阳光下,萧府也与其他府门无大异,同样的黑漆大门,两层阶梯。牌匾上挂了“萧府”两个大字。不过与榆鞍的萧府相比起来,这座萧府明显更大且气派了许多。一列的马匹都勒缰停住,随从们立即翻身下马鞍。
“永嘉坊离通化门最近,去榆鞍到很方便。”他吃吃笑了起来,然后自己先跳下马,再将萧琴从马背上接了下来。萧琴也随着他望向这栋大宅,然后听他继续解释道:“这是我父亲曾经在石浦时的宅第。后来他到榆鞍任职,就给我了。比榆鞍那栋大了三倍!”
“就你一个人住吗?”
“……曾经我奶奶也在这儿住。”萧文虹的眸色微微一黯:“不过后来奶奶去世了,就只剩我和佣人们,以及几个幕僚了。”
随从上前敲门,不一会儿便有人把门打开。三个小厮们立刻涌出来问候,另外两个小厮忙着去通报,马匹也被人统统牵去马厩。萧琴有些尴尬的望了望他:“这样啊……”
“嗯。萧家人丁单薄,奶奶只有我父亲和承弼的母亲一子一女,爷爷早故,所以伯伯叔叔之类的也没有,比不得其他府第的热闹满堂……”然后他笑了笑:“不过还好,这次承弼和你,都陪我一起来了啊。”
萧琴望着他笑了笑,然后随着他一同跨入府门。正前方严整宽敞,黑漆廊柱的中堂便随着两侧的游廊和整齐的花草树木,在萧琴的面前十分规整的延展了开来。
远远的能看到大堂上方的匾上用隶书写了“远来堂”三个字。有干净宽敞的道路自两侧的茵茵碧草中延伸至堂前,道路两侧是偶放的几盏雕琢精美的石灯。
从远来堂一侧的石径上,突然来了一个穿着总管服饰的大约六十左右的老头子,萧文虹看到他便迎了上去。
萧琴也突然想到尤应沂,转过头,便看到尤应沂正在他们身后缓缓跟过来,不知在想什么,有些心不在焉,脸上挂着的也还是那副淡淡的神情。
不大爱说话的人果然容易被忽略,她便立刻朝着尤应沂跑了过去。似乎也感觉到了她快速奔来的脚步,尤应沂愣了愣,回过头。见着她,有些意外:“萧姑娘……”
她跑到他身前,站稳脚步,接着冲他微微一笑,然后便从颈前扯出一根蓝色的丝带来:“你的玉佩。”他一愣,“刚才在城外……我都忘了……对不起啊!谢谢你!”说着,她将玉佩拿了出来,放在手心中。
阳光照射在玉石上,晶莹剔透,她递了过去:“可惜……都没有用到……”
萧文虹和高总管一起往远来堂中走去,萧文虹问:“陛下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和以往一样,风平浪静。”高总管脸色沉了沉,然后看到萧文虹的眸中也划过了一丝疑惑的光。
“那就好。”他转眸笑了,接着问:“最近的文卷都放在我书房里了吗?”
高总管道:“放了。大人什么时候去看都可以。”
“嗯。那现在我就去看,”他也对着高总管一笑:“日夜操劳,您也辛苦了。最近喜儿还好吗?”喜儿是高总管的女儿,一向病重。听他这么问,高总管也感激,道:“还好。为大人做事是我们本分的事,哪里谈得上辛苦不辛苦。”
尤应沂望着玉佩,眼中透出了一抹略带忧郁的目光,然后他将它取了过来。玉佩上还有未尽的余温,他的手指刚刚触碰上去,立即一颤。瞬间的失措,他将它覆进了掌心,仿佛什么都与先前一样,他的心情没有丝毫差错。
萧琴便和他相对微笑了一下回过头,往前方还在叙话的萧文虹和高总管走去。他们的话似乎刚好说完,萧文虹回过头来似要唤萧琴,同时见到尤应沂,便笑了笑想要问他想吃什么菜,而尤应沂已经先开口道:“和韵,我要出去一下。”
萧文虹有些意外的望了望他:“你要出去做什么?不吃过饭再去吗?”
“不了……我不饿。好久没来石浦城,我想去曾经的一些旧地方看看。”
萧文虹怔了怔,然后了然的点了头:“也好,那你什么时候回来?要不要换匹马再去?”
尤应沂摇了摇头,笑容中透露了不知所处的淡淡忧郁味道:“石浦城虽然大,但走走路也好。我晚上会回来吃晚饭,不过如果我没及时回来你们先吃也行。”
萧文虹看着他欣然一笑,尤应沂也像是看自己最亲的人一般望着他笑了笑:“不要挨饿了,多注意自己的身体。”然后,也没等他回话,他便转身离去。
萧文虹看着他依稀也有些恍惚,直到他的身影离开了萧府大门,才回过神来。回神的瞬间,正好也见到萧琴有些发呆,便立即喊了她一声:“在想什么呢?!”
“没……没……”
“高总管。”萧文虹收住笑容面向老总管,说道:“您带她去找小菱,让她安排她到碧羽轩住!还有帮她安排两个伶俐点的丫鬟,给她找套好点的衣服——要女装!然后带她去沐浴,好好打扮打扮!”
尤应沂走在大街上,宽敞的大道两侧种植着树木,隔十步一棵。暖暖的阳光洒下来,他的脸上是茫然而略带感伤的表情。
一些从东市买了东西回家的人们互相笑语着走过,突然,一个父亲携着小儿与妻子,和乐融融的从远处并行而来,望着这温馨的一幕,他不自禁停下了脚步。
他的身后来了一名卖泥人的小贩,扛着插满了八仙过海泥人的小摊往前走。他看到小儿突然拉着父亲的手摇了摇,怯怯的望了那小贩小摊子上的泥人一眼。母亲躬身问:“娃儿是要那泥人吗?”
看着这一切,他的心微微刺痛。小孩怯怯的望着泥人,然后点了点头。
“那人儿多少钱一个啊?”做父亲的也明白,便张口问。小贩怔了怔,停住脚,立即便满脸是笑的迎上前来。
“客官要吗?不贵!才八文钱!啊,这小娃儿长得多可爱,”他摸了摸小孩的脸蛋:“就收你们七文钱得了……”
父亲便自怀中摸出七文钱来,朝小贩递过去,然后低首望向儿子:“你要哪一个?去拿吧!”
小孩欢天喜地的跑上前去,在小架子上左挑右选。尤应沂看着他有些恍惚。
记忆中,他也曾那么说,“父亲,我想要那个泥人!”然后父亲回过头来,再望了望不远处的小摊子,便笑了笑:“你要哪一个?去拿吧!”
他当时也是兴致勃勃的放开他的手,到摊子面前去,却左挑右选的不知道要哪一个。母亲在一旁跟上前,然后自架子上抽出一个孔子模样的泥人来:“孔夫子,明儿喜不喜欢?”
那小孩也在八仙中左挑右选着,然后终于拣了一个吕洞宾拿在手里。
“孔夫子……”他当时接过母亲手中的泥人,也明白这是什么意义。“喜欢。”他晏晏笑着端详手中的孔夫子:“母亲,孩儿一定会按孔夫子的教导,好好学习——”
拿了泥人,一家三口继续笑语着离开,就如他们来时一般模样。尤应沂望着他们远去的身影,唇际也勾勒出一抹苦涩的微笑。
“母亲……”遥远的称呼:“父亲……”我回石浦了……
你们……在哪儿呢?
星光闪烁的夜,他捧着新写好的字帖奔到父亲的桌前。他的父亲总是会伏案工作到很晚,于是记忆中的画面也蔓延着灯烛散发出的温暖的光。
那时候,四岁的尤应沂已经开始学习写字。
也许是受他父亲的影响。父亲总是很忙碌,而忙碌的理由是每天的工作必须做完,于是自小到大,他怀着对父亲的敬畏与崇拜,继承了他父亲的一丝不苟,开始效仿着他每天把该做的事做完的理由。
父亲接过他的字帖,他的大字写得歪歪扭扭。然而哪怕如此,他还是很尽量的认真写完了。睡眼惺忪,父亲于是也便不再为难他,转过头来抚摩着他的脑袋说:“写得很好,累了吧,那早点去休息。”
听了自己“写得很好”,他点点头,离开。父亲的眼笑起来,就眯成了弯弯的新月。直到父亲死后,他再次从父亲的遗物里翻到这张字帖,看着那些写得歪七扭八的大字,他才终于忍不住,洒泪而下。
父亲一直很喜欢杜鹃。听说他和母亲相遇时,也是在杜鹃花开放的山头上。那时,母亲穿着的是杜鹃般缤纷的衣裙,和父亲的一身青衣,相得益彰。
但是尤应沂一直便最喜欢白色的物事。衣服穿白衣服,佩带玉佩珍珠,白色鞋子等等。对此母亲一直很反感,在她的心目里白色总是与丧事有关,但是又不忍心拂了儿子的意,于是在他的白衣服上用各色丝线添上华贵的花纹。白色也尽量避免用纯白,而用象牙白、灰白、乳白等来代替。于是自小长大,尤应沂穿的几乎都是白色的衣服。
第一百六十三章:是何意图?
从那时候起,前来尤府拜访的人们就赞誉他为:‘玉公子’。
也许和他老是穿白色衣服也有关系。再加上尤应沂自小边性情温和恬淡,容貌文雅俊秀,天资聪颖,气质高洁,所以这‘玉公子’的称呼,更是形影不离了。
但是尤应沂却始终觉得,“玉”,是更适合于他父亲尤习凌的字。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如今的他还能担当得起这个“玉”字吗?真正的玉是不会改变的,儿时的他本也就不能全然担当得起这包含了过多赞誉的字,更何况现在的他,早已失却了幼时洁净冰清的心灵,而他的父亲则不然,十八学士尤习凌,自他的记忆里,便从未露出过愠色,一直都是温雅如玉,俊朗无双的翩翩公子。
“承弼,如果有一天,你发现这世上只有你一个人了,会怎么办?”
坐在帘幔旁椅子上的母亲,一半脸沉浸在帘幔的阴影里。剩下的那一半在烛光中摇曳的脸,却仍然美丽。她抚摩着他的小脑袋,眼中依稀有亮晶晶的东西。
小尤应沂愣愣地望着母亲美丽的脸,能够意识到这个问题不是一个玩笑,并且,它还很严肃。虽然不晓得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然而看着母亲期待的目光,他还是沉下心来仔细地想了想,然后说:“那我会找另外一个人。”
母亲愣了愣,接着欣慰地笑了起来,随着她脸上绽放开的笑容,在莫名的紧张里沉浸了几天的府邸,仿佛也减少那压抑的情绪。她柔软的手抚上了他的小脑袋,这是他最后一次和母亲的对话。她对他说:“好孩子,如果真有这么一天,那你就按你想做的去做。”
他望着母亲眼中泛起的泪珠,她仍然在对他笑,继续望着他说:
“不过,你要记住妈妈的。——如果真的有那一天,这会是我和你父亲对你唯一的期望。那就是——不论遇到什么困难,都要坚强而勇敢的活下去。在这个世界,你终究会找到那个陪伴你的人。在这之前……也许会有困境,但是你要坚强……”
随着泪水的滑落,她将小尤应沂揽进怀里。很紧、很紧,他至今仍记得那时母亲衣上蔷薇花露的味道。泪滴悄悄的滑进他衣襟,滚烫而湿润。他想问母亲发生了什么,然后听到了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
他随着母亲一同回过头去,看到踏进门来的尤习凌。那时他不过二十八岁,一身优雅而干净的长袍,目光仍旧沉和如水。
他望着他们,夜风掠动的是他半披的长发和衣袂。室内绝静,除却呼呼的风声,几乎无他响。他望着父亲和母亲,想问发生什么事了,然而看着他们对视时眼中的哀戚缱绻与相对无声,他料想父母都不愿意他了解,于是很乖巧的,他只字未提。
这一夜,父亲亲手为他换上黑衣。面对着他略带惊惶而疑惑的眼神,父亲宁和的双眼似乎在告诉他,此夜与从前,并无异样。虽然他仍然感觉到了,父亲修长的手指,是从未有过的冰凉……
“大哥,孩子就交给你了……”
尤习凌将小尤应沂的手放开,轻轻的手指反搭上的肩,却是推动着他往萧明达处去。萧明达也迎上来,跟尤习凌说着放心之类的话。而尤应沂感觉到只是肩上指尖的轻轻的分量,回过头,看着他温文尔雅的父亲眼中的那一抹悲哀,然后听到父亲再说了一句:“去吧!承弼。”他便由萧明达引着走到马车边,回头,看到母亲眼中滑落的泪水,眼眶不禁也酸涩,尤习凌继续说:“到你舅舅那儿去。”
到你舅舅那儿去……
他终于轻声的问:“我去那儿……你们为什么不跟我一起去?”
然而舅舅的手掌覆到了他的肩头上。
“孩子!跟舅舅走吧!啊?你的爸爸妈妈……”他悲切的望了望尤习凌夫妇:“他们……他们随后就来……”
马车迅速的往北方奔动,从通化门奔出繁华的石浦城,马车颠簸着驶向榆鞍……
尤应沂将自己的脸深深地埋在舅舅胸前的衣襟里,泪水不断宣泄,但没有哽咽出一声。是母亲告诉他的,男儿有泪不轻弹……
他努力忍着哭泣,却怎么也忍不住。但至少,他忍住了让自己,不要啜泣。
他不明白自己从哪来的泪水。舅舅不是告诉他了吗?他的父母随后便来。并且那时的他也并不知道,这次和父母的离别,便是此生的永别……
他天真而单纯的乘在马车上,记得舅舅曾经跟他说过的话,他的父亲母亲,随后便来。
听父亲的话,他说,去。到你舅舅那儿去……
他站在曾经尤宅的所在之处,望着那早已更换的牌匾,上面再没了“尤”字。
能清晰的回想起曾经的点点滴滴。以及很多很多年前,离开那夜。
阳光在檐间轻轻的洒下。
他轻吸了一口气,闭了闭眼。
“天啊……”
萧琴望着沐浴的清水阁四周的花草树木,有杏花、桃花、石榴花、迎春花之类的花卉,色彩斑斓,夹杂其间。新谴来服侍她的丫鬟翠衣和小纤都以为萧琴喜欢这些花卉,介绍了一番当初萧文虹是怎么亲自挑地点植花树的过往后,萧琴暗暗赞叹,看起来萧文虹的数理不错,真没想到啊。
她也是学过数理的人,一看就知道这些花树按六十四卦方位植成。只不过不是为了防御,而是为了调整风水和好看。于是重重花树点缀其间,与其余四季树木交相掩映,葱茏娇美,不过于繁华也不单调,就如一块翠锦上绣的精细花纹,繁杂而不失章理,映衬之下,越发显得华美逼人。
她不习惯翠衣和小纤连沐浴都要伺候她,几番推辞后才得以自己在清水阁中沐浴完毕,回到石台上,换上翠衣和小纤给她的衣裳。
淡红色半臂儒衫,杏红色儒裙,裙上点缀着淡白色的点点花瓣。
粉白绉纱的长长披帛飘曳至地,她随着两个丫鬟到了萧文虹让她住的碧羽轩里面。她跨进门内,望着宽阔的房间,黑漆的柱子,轻吸了一口气,然后随着丫鬟右绕过五间,走过桌椅屏风,来到一扇敞开的房门前。这里便是卧室。
宽阔的室柱有六间,桌案,茵褥,珠玉帐后雕花精致的檀木床,铺着花锦地衣。以铜铸作人形的灯奴竟有六盏。她随着丫鬟们走向床对侧的梳妆台,大大的铜镜,泛出明黄的气息。她一边往那边走过去,一边望着各个柱侧的灯柱灯台,若是全部燃起来,夜晚一定亮如白昼吧。
她过去昔长的家里,所有的房间加起来也不过只有这间卧室大。她坐到硕大的梳妆镜前,不知道内心是什么感受。怔忪中,依稀感觉到,翠衣把她刚才松挽起的发髻披散了下来。然后她看到了梳妆台上的各色小瓷瓶,翠衣拿起象牙梳,小纤打开了一个小抽屉,她看到了里面琳琅的发簪和饰品。
头发还有些半湿,披肩泻下,几近委地,犹如黑绸一般乌黑光滑。
她望着镜中的自己,想着曾经的母亲,自出生以来,便一直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她是如何跋涉千山万水到的昔长,在那逼仄简陋的茅屋里把她养大。
也不知道曾经母亲住在这栋宅子的时候,有没有来过这个碧羽轩……
看着小纤不停的在各个抽屉里找首饰,萧琴回忆了半晌,望了望小纤,不禁也有些好奇:“为什么这里有这么多的首饰?曾经是谁住在这儿啊?”
“这是刚才小菱姐姐派人送来的。这碧羽轩已经有好些年没人住了,昨天才收拾出来的。这些首饰是以前大人为夫人们打造的吧,不过还没用过呢。”
“那打造那么多作什么……”
小纤笑笑:“二公子也不是个捺得住寂寞的啊,他也会为那些天香阁的姑娘和娇雀苑里的伶……”
“小纤!”翠衣瞪了她一眼,一下子打断了她的话,小纤立即闭嘴,一张脸随即通红。
但萧琴还是听到她的话了,随即一怔。
因为知道翠衣和小纤不会多说,所以她也未多问。怔怔的回过头去,她疑惑的轻喃了一声:“他不是说这府邸里只有他一个人住的吗?”
井怀阁是萧文虹的书阁,时常在此批阅文卷查阅书目。阁名取自骆宾王的“泄井怀边将,寻源重汉臣”。此刻井怀阁中敞开着所有的门窗,黑色的窗棂倒映着婆娑树影,纱帘轻飘。阁间宽敞,萧文虹坐在阁内北墙的书案前,书案有方丈之宽。其后便是雄鹰丹青屏风。衽席松软,灯盏环侍,墙面陈列槅子书架,尽数古董珍玩、竹简文簿,琴箫刀剑也放了几把,书案一侧伸手可及之处,也放了一把济刀。整个室内物品虽多,但布置之人有一双妙手,于是并无凌乱之态,井然有序,也空出了相当大的空地。
萧文虹身上已换了一件银底蓝蟒锦袍,坐于茵褥之上。膝头伏有一只小豹,正乖巧沉睡。书阁内,一名文士慢慢徘徊,还有两名文士坐于阁内两侧。萧文虹轻轻的抚摩着小豹的脑袋,柔软的皮毛自指间轻轻滑过,问:“那江姑娘究竟是何意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