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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见异思剑     神国之上txt下载     神国之上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九死南荒魂归处 第一百六十七章:且乘青雀去

    雷光明灭,剑云聚散。

    环瀑山轰隆隆的塌陷声在耳畔不停回响。

    高山上的树木已经顺着斜坡尽数滑落,九婴的利爪在山体高崖上留下了极深的痕迹,在陆嫁嫁的剑刺下、九婴如弯刀利爪的九首落下之时,整座山峰更加速了崩塌的速度。

    宗主殿连结四峰的山水大阵也寸寸崩裂,地面下的暗泉涌裂出来。

    巨石滚落之间,陆嫁嫁以仙剑明澜抵着九婴的头颅向下压去,剑锋刺破了九婴的鳞片,半柄剑都陷入了它的血肉里。

    九婴嘴巴龇着,其间一排排苍白的牙齿分明而紧致,它想要张开,却被陆嫁嫁的剑将整个头颅都压下了一个巨大的弧度。

    其余八首向着陆嫁嫁所在的位置撕咬了过去。

    陆嫁嫁剑锋抵处,雪白螺旋般的剑气被其余八面的气流撞来,搅得粉碎,九婴被剑气压垮的中间一首猛地抬起,森森的利齿扣开,怒吼声震得群山回响。

    乓!

    离得最近的一首最先撞来,陆嫁嫁周身的剑域在蛇首撞击之后发出脆裂声响。

    白衣摇晃不休,她的双手却死死地压着剑柄,剑刃切破了九婴的表皮,她想要沿着切开的部分一路割过,直接将它的大脑斩碎。

    但其余八首的进攻同样是暴风骤雨般的。

    有的蛇首不停地冲撞剑域,打得陆嫁嫁灌风鼓胀的剑裳不停凹陷。也有蛇首直接延伸到陆嫁嫁的面前,张大了自己的血盆大口,口腔的中央,或黑或白的灵气如光点凝聚,在凝成实质般的光球之后,水柱般朝着陆嫁嫁迎面冲推过去。

    哪怕是最寻常的水,在达到足够高的速度后也能切开钢铁,更何况是这般精纯的灵力?

    陆嫁嫁护身的剑域在一瞬间被掀去了大半。

    狂风劈面而来,长发后扬,衣裳被碾在肌肤上,犹如针扎。

    陆嫁嫁拄着剑,身子弯曲了些,她与那扑面而来的妖力艰难角力着,身子一点点后逼,而那九婴的八首则像是泼妇般喋喋不休地争吵着,在没有了剑域阻隔之后,这些声音不停响起,时而似高亢尖鸣时而似低沉神语。

    “要不然让她砍死这个头算了,它脑子里长了一个该死的瘤子,那个瘤子想控制我们……”

    “我看你脑子里也长了瘤子!它死了之后我们得跌多少境界?你难道想被这个年纪轻轻的女人杀了,再睡几千年?”

    “那等我们杀了这个女人,再把这颗头吃了吧……”

    “你还是这么恶心……”

    “以后我们离开了这里,世间所有白衣服的女人,我们都把她们吃了!”

    “闭嘴!”中间一首发出痛苦的低喝声,它的声音明显要低沉很多,每一个音节都好像和前一个重叠了起来,带着历史的厚重与层次:“难怪千年前我死之后,你们也死得那么快,这么多年过去了,竟还像是井底之蛙!你们难道察觉不到,如今苍穹的王座上,又坐上了新的神了。”

    “什么?”

    “那些废墟宫殿?”

    “还是新的神国?”

    “新的神是谁?它们坐镇天上又为了什么?”

    那些巨首的话语再次炸开,它们短时间内甚至放松了对陆嫁嫁的攻势。

    翰池真人终于暂时抢回了九婴的控制权,它以九婴为本体低沉地诉说着:“如今至高的主神尚有十二位,它们坐镇神国,轮流镇守人间,我们的存在已为天地不容,今日当速战速决,隐遁入虚空秘境之中,否则罪君神国的神使若至,我们必死无疑!”

    “什么……”有的巨首似乎无法承受这一打击,觉得自己起死回生,若不能横行无忌,那神明的生命还有何意义?

    “十二位神主?镇守人间?它们为了力量已经沦为天道的棋子了吗?”

    “那祖龙,天藏,冥君他们呢?那些远古大神可曾继承了神位?”

    “据我所知,也都殒亡了。”翰池真人的声音说不尽的辽远。

    “鹓扶天君呢?这等强大的存在难道也能被杀死?”

    “鹓扶大神还存活着。”翰池真人说道:“三年之后,便是它的神国之年。”

    “没想到他也成为了天道的刀……”

    九婴的巨首在一番杂乱的交流之后,对着陆嫁嫁进行了更猛烈的攻势。

    陆嫁嫁听着神明的低语,道心很难再维持清静,她所爆发出的、与九婴抗衡的剑气也在此刻达到了临界点,力量在压过了那条临界的线之后,陆嫁嫁在一连串音爆的巨响中猛地被掀翻了出去。

    而仙剑明澜则依旧深深地扎在了九婴的血肉里。

    九婴之首高高仰起,如擎天之柱放肆嘶吼,翰池真人的意识又被九婴蛮横地给压了下去。

    紫庭之后,便可履虚空如平地,而陆嫁嫁身影在高速的倒退之后骤然静止。

    她手中无剑,身上的剑意却如洪水倾倒般狂泻着,她以指于身前一抹,手指所过之处,便是一道虚剑的残影,那是当日栖凤湖上,她于老狐处领悟的剑招,那时她斩出一道都极为费力,而如今举手投足之中,密密麻麻的剑影便在转瞬之间凝成了。

    在九婴巨大的身躯的衬托下,陆嫁嫁的身影显得渺小极了,就像是一片无意掠过高峰的云朵。

    但这朵云却凛然不惧,直接朝着高峰撞了过去。

    随着她身影掠动,虚剑之影一化十,十化百,转眼之间遮天蔽日。

    九婴令人惊颤的嘶吼声像是一连串的爆炸,陆嫁嫁逆着这些爆炸声而前,那些还未消散的剑云再次化作了她的剑。

    云撞进了山里。

    白云没有消散,山峰也未被撞断。

    群蝗过空般的剑影再如何密集,与九婴相比终究显得渺小。

    它们在九婴的身体上留下了许许多多的细小创口,这些创伤没有渗出一滴血,死灵之体此刻像是不死之身,以比陆嫁嫁更快的速度修复着自己受伤的躯干。

    而陆嫁嫁明明只有紫庭初境,但她的剑气之盛也远远超过了九婴的预估。

    “这是什么?为何她可以以身化万剑?”

    “这是剑灵同体!你脑子竟愚钝成这样了?”

    “这哪是剑灵同体!这分明……这分明是神兵之体啊!”

    “神兵之体?”

    “你还不知道先天剑体从何而来吗?当年居于日中的十相国,铸剑胚八十一把,散落人间,得剑胚之婴皆为剑体,而真正能将剑胚锻剑的,便是神兵之体!”

    “锻剑的法门在我们那个年代便失传了,她为何……”

    “杀了她!”

    陆嫁嫁注意到了他们的交谈,她隐约知道了自己这副剑体的来历,脑子里灵光一闪,忽然想到那只金乌会不会也是千年前,它们口中那十相国的神物?

    只是它为何会认宁长久为主?

    陆嫁嫁此刻当然不会分心去深思这些,她如今的剑意也远远超过了九婴的预估。

    两者在空中不停地相撞着,九婴以头为爪的猛烈攻势打得环瀑山越来越矮,他们从峰顶一直打到了云雾中,又在云雾中不停地相撞交错,就像是海面下深水中一场你死我活的逐杀。

    陆嫁嫁与九婴不停地相撞、弹开,无数的鳞片像是闲风敲落桂子,簌簌抖落,鳞片

    下有的部分是血肉,有的部分则是死灵之躯,它就像是一个不真实的生命,此刻还介于生与死之间。

    九婴的九首在空中穿插交错着,想要袭击陆嫁嫁,而陆嫁嫁此刻手中虽然无剑,但她以身为剑的速度却远远比驭剑而行更快!

    陆嫁嫁一甩衣袖,再次抖落虚剑无数。

    九婴骤然暴起狞笑:“十三招了!你这个小妮子就只会这么一套?”

    九婴纷纷张大了巨口,凄厉而张狂的笑声恰好与那些虚剑的灵力波动形成了共振,虚剑尽数于空间破碎,陆嫁嫁缺乏了掩护,身形一下子显得孤单无依,她神色却没有丝毫改变,白衣如剑,瞬间凝成了一道数十丈高的剑光,向着九婴的中心点斩落。

    九婴有的巨首肆意狂笑着,有的巨首则是缄默不言,不敢高声语。有的则是恼怒提醒:“你这般样子,是想告诉镇守人间的主神,我们重临了世间?”

    有的巨首立刻噤若寒蝉,有的却依旧不以为然,道:“你怕什么?那位主神说不定我们当年的至交好友呢。”

    “神明之间从来不存在朋友。”有人提醒道:“我们杀死父王的时候,它未将我们当子,我们也未将它当父,更何谈朋友?”

    “先杀了她在谈其他。”

    “杀了她?你喊得这般大声,为何你不先上?”

    “这小娘皮的刀子确实有些快……”

    神明的话语并非通过空气的震动而传播,它们几乎是心心相通的,话语的传播几乎没有一点延迟和损耗,但这种发自神魂的声音,更容易让靠近的修道者发疯。

    陆嫁嫁却没有一点被污染的迹象,她此刻表现出的形态,仿佛不是真正的人,而是冷冰冰的兵器。

    兵器不惧污染,它哪怕染了再深的血垢,在暴雨之中依旧可以冲刷洗尽。

    陆嫁嫁骤然落地,踩在了一个九婴的头颅上,手中握着不输真实刀剑锋芒的虚剑,猛然插下。

    那巨首嘶喊一声,甩动巨头,空间的权柄骤然发动,将陆嫁嫁移到了另一个头颅上。

    那个头颅破口大骂,同样运用空间的权柄,在陆嫁嫁的剑落下之时,将她送到了另一个九婴的面前,陆嫁嫁出现的一刻,那九婴的利齿立刻扣合下去。

    陆嫁嫁在空间的腾挪之中悬定了身影。

    两排利齿骤然合拢,幽暗吞没了她。

    九婴的上下颌像是紧闭的大门,只是没有一个眨眼的功夫,那蛇首上,便亮起了无数的剑气,那些剑气像是层云间漏下的光,高速地切开了九婴的头颅,接着,陆嫁嫁的身影像是花炮般从它的颅腔中弹射了出来,其余八首想要以空间的权柄加以阻拦,但陆嫁嫁的剑却以斩破一切之势,无可抵挡地冲天而去,来到高处之后,她猛地返身折回,以更快的速度向下斩去。

    而先前那个头颅被陆嫁嫁以剑气洞穿,打得千疮百孔,但它生机未灭,依旧怒骂不止,一旁的头颅不想再听,直接将其咬碎——反正九婴只有一头尚存,其余几首都可以复生。

    靠近着中间头颅的两个巨首,像是左右护法一般护着主首,它们明显比其余的头颅要成熟稳重许多。

    陆嫁嫁一剑从天而降的画面落在了许多人眼中。

    远处的人虽看得不清楚,但都能感受到那股剑意是何等的盛气凌人。

    “这……陆嫁嫁何时变得这么强了?”薛寻雪骑在瞎眼的猛虎上,遥遥望去,心神摇曳,当年祖师堂中的画像里,也有一位女子祖师斩出过类似的剑法,但画卷终究是画卷,如今一切真实地呈现面前,带给人观感和冲击终究是截然不同的。

    薛临想了一会儿,道:“或许是那少年有关。”

    “那少年?”薛寻雪蹙眉道:“那个叫宁长久的?”

    薛临点点头。

    薛寻雪不相信,她摇头道:“他紫庭境都还没有到,哪里来的这些本事?那陆嫁嫁应是在皇城一行里得到了机缘,只是故意瞒着我们。”

    薛临也不辩驳姐姐的观点,只是看着薛寻雪坐下没有双目的老虎,轻轻地笑了笑。

    薛寻雪聪颖,立刻挑眉道:“你是说我眼瞎?”

    薛临心想自己虽然是此意思,但姐姐也太敏感些了吧?

    远处烟尘腾起,喧嚣于层云之上。

    这对姐弟皆不说话了,他们凝神望去,神色凛然。

    荆阳夏受伤不轻,他原本正在打坐调息,闭目温养碧霄剑的灵气,但动静响起的那刻,他还是强行打破了“剑心藏宝奁,道境化清蟾”的心境,猛然睁眼,直勾勾地望向了前方。

    那一处的混乱瞬间爆发,灵力冲撞产生的气流以超出他们认知的速度飞快扩散着。

    三位峰主没有任何交流,心领神会,身形立刻散开,来到了四峰与环瀑山的交隔处,立下了一道临时的护山大阵,防止这道气流直接将四峰摧毁半数。

    那一场惊天动地的交锋里,最终的结局是陆嫁嫁输了半招。

    她原本以尚且插在九婴之首中的明澜剑为点,锁定了九婴的位置,然后再借以从天而降的势能,想要直接将九婴之首斩去。

    但陆嫁嫁想得太简单了些。

    先前她可以靠着剑体穿梭过其余八首立下的空间结界,给了她一种剑体可以凌驾于九婴法则之上的错觉。

    但其余的八首终究与居中之首相差甚大。

    陆嫁嫁那一剑从天而降之时,环瀑山上,一道道虚空之门骤然洞开。

    完整的九婴所能施展的权柄,绝非挪移空间那般简单,它可以在一个芥子大小的物体上,开辟出一个无穷浩大的虚空世界,那个虚空世界毫无征兆地出现,然后将它包容其中,与当日赵襄儿乘火凤入雨滴有异曲同工之妙。

    但九婴也未能完全隐蔽自己,它还未拔出额上的剑。

    陆嫁嫁靠着真正的剑灵同体,追索到了那道剑意的所在,她也以紫庭境的修为强破虚空,穿越层层叠叠的屏障,斩向了那道剑意在神识图卷中发光的点。

    石破天惊。

    环瀑山几乎被这一剑劈山,斩成了两段。

    巨大的沟壑分开,仙剑明澜坠落了下去。

    陆嫁嫁瞳孔微缩。

    她没有斩中九婴。

    九婴一直没有将剑拔出,便是早已做好打算,在遁入虚空之后悄无声息拔剑,置入错误的领域,留下自己的气息,诱使陆嫁嫁向那里出剑。

    陆嫁嫁全力施展的一剑再如何强大,终究落到了空处。

    她意念一动,坠入大裂谷的明澜剑倏然而起,再次化作白光来到了自己的手中,与此同时,她的身后,虚空开裂,九婴从中探出了头颅,它先前被炸烂的一颗,也已修复了大半,露出了丑陋了模样。

    这一幕有些像是当日赵国皇城上空,吞灵者拨开两界的缝隙,探出巨大无比的身体。

    陆嫁嫁反应了过来。

    但九婴出手的速度更快。

    陆嫁嫁的靠着记忆中最本能的反应,想要先施展大河入渎式为自己争取时间,然后以反向的白虹贯日式暂时遁逃撤离。

    但这种想法险些要了她的命。

    大河入渎式与白虹贯日式相继发出,却远远没有发挥出它们该有的力量。

    陆嫁嫁这才猛然想起宁长久的嘱咐—

    —天宗的气运。

    天谕剑经是天宗的气运根基所在,她的剑体与虚剑都不在天宗气运范围之内,自然无所影响,但她最为娴熟的剑经之式,在如今这片衰败的场域里,却大打折扣了。

    九婴冲破了空间的隔阂,撞上了陆嫁嫁的身体,陆嫁嫁的大河入渎式被强行打断,身形倒飞,猛地撞上了桃帘,凹陷了进去。

    陆嫁嫁紊乱的心刹那平静,在九婴以巨剑般的大尾斩来之际,她直接剑碎虚空,斩破桃帘,来到了天宗之外。

    九婴追赶了过去。

    陆嫁嫁看了一眼天窟峰的方向,原本还稍有迷惘的神色立刻坚毅。

    两道身影冲破了谕剑天宗,一路上依旧厮打不断,陆嫁嫁且战且退,虽未受什么致命的伤,但终究不是如今完整九婴的敌手,这样下去迟早会被拖垮。

    他们一路而北,所去往的方向恰好是南荒的所在。

    而在北逃之路的中途,陆嫁嫁的身体因为今日的负荷太过严重,背后两道一直没有痊愈的云气和白府窍穴,忽然撕裂开来。

    痛意钻心。

    她背后的衣裳晕开了血红的颜色。

    ……

    ……

    宁长久醒来,猛地从床上坐起,一旁还在煎药的宁小龄也吓了一跳,她赶忙放下手中的活,跑到师兄身边,关切道:“师兄……怎么了?”

    宁长久捂着自己的头,眼皮以不合理的频率颤抖着。他的嘴唇干裂,也不停翕动,像是唇边藏着无数话语,想要一股脑涌出,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宁长久按住自己的胸膛,强压了一口灵气,他此刻气息虽已平复,但体内的伤却依旧像是蚂蚁搬噬咬着他。

    “我睡了多久了?”宁长久问。

    宁小龄楚楚可怜地看着他,声音中都有些哭腔了:“师兄,你才睡了一刻钟就醒了……多睡一会吧,师妹会帮你守好的。”

    “一刻钟么……”宁长久沉了口气。

    明明只是一刻钟,他却是过了几千个春秋一样。

    “我……梦到了一座道观。”宁长久忽然说道。

    宁小龄微惊,当日在来到皇城的第一天,宁小龄也曾听师兄这么说过。

    宁长久却没有继续往下说。

    他抿紧了自己的嘴巴,深深地明白天机不可泄露的道理,他把先前的梦藏在了心底——那个梦里,他看到了一场席卷一切的雪,或许是那个世界太过空旷,也或许是那雪真的太大太大,他在其中迷失了许久之后,才找到了一个残破而熟悉的道观。道观之外,是当年月下他们飞升的场景。

    在这个梦里,他再次见到了师兄师姐们,只是他们凝立风雪中,身上覆上了一层寒冷难言的霜雪,这层霜雪薄得像是岁月的尘埃,但无论他怎么努力也无法抹去,宁长久放弃了尝试,他一步步地后退,接着后背碰到了什么。

    那是一棵树,树上也堆满了皑皑的雪。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空无一物。

    他定了定神,向着风雪中的师兄师姐望去,他忽然发现,雪中只有六道身影,不见师父和自己。

    而这个念头才起,他便发现自己也无法动弹了……接着,他眼睁睁地看着手臂上也凝起了冰霜,他的血肉褪去了生机,好似石像。

    这一幕让他发自内心地产生了恐惧,梦境的潮水飞快地退去,在一切幻灭前,他心有灵犀地抬头,发现空中悬着一轮太阳。

    一轮依旧散发着光,却苍白寒冷的太阳。

    他猛然惊醒。

    “嫁嫁呢?她现在在哪里?与九婴分出胜负了吗?”宁长久定神之后急切问道。

    “嫁……师父和九婴离开了四峰。”宁小龄给他说着先前雅竹师叔传来的消息,道:“他们好像没有分出胜负,现在一路向着北边厮打了过去。”

    “北边?”宁长久咦了一声,问道:“正北边?”

    宁小龄点点头,她连忙翻出了一份地图给师兄。

    宁长久接过地图扫了一眼,图中,赵国的版图在余光中一闪而过,它的形状就像是两块拼起的玉璧。

    他立刻找到了谕剑天宗的位置,手指沿着正北的方向向前推去。

    那就是莲田镇所经过的位置,而莲田镇之后则是南荒。

    他的呼吸不自觉急促了些,心脏扑通扑通的跳动声哪怕是宁小龄都听得真切。

    “我要去见张锲瑜。”宁长久忽然说。

    宁小龄一怔,道:“师兄,你冷静一点呀,宗主能回山门,不就恰恰说明了张锲瑜已经被杀了吗?而且你现在上哪里去找他啊……”

    宁长久摇头道:“我觉得事情没那么简答。”

    宁小龄捏紧了裙子,用力地揉着,她心中着急极了,却不知怎么安慰师兄,只好问道:“师兄你其实是想去救师父吧?”

    宁长久点头道:“我必须去帮她。”

    宁小龄道:“可你现在的修为,去了也只是白白送死啊……”

    宁长久深吸了一口气,心中的一个猜想勾勒起了形状,他说道:“我有办法。”

    “是是,师兄办法最多了……”宁小龄有气无力地说着,指间的裙子皱巴巴的。

    “师妹。”宁长久掀开被子,从床上起身,认真道:“等我回来。”

    宁小龄低下头,擦了擦自己的脸颊,道:“师兄,襄儿姐姐和师父都能帮你那么多,我却什么都做不了。”

    宁长久习惯性地揉着她的脑袋,蹲下身子,微笑道:“你是师兄的钱袋子啊。”

    宁小龄道:“师兄可不准丢三落四的啊。”

    “好。”

    “嗯,要保护好师父啊。”

    “好。”

    “对了,最好也别让九婴毁了莲田镇呀,里面的小妖怪都很可爱的……我们以后还要去那里养老呢。”宁小龄抬起头,抿出了一个笑。

    “不去临河城了?”

    “不去了,临河城阴森森的,哪有莲田镇好?”

    “好。”宁长久点头,他从衣架上取下一件崭新的白衣,披上,然后回身对着师妹温和地笑道。

    宁小龄看着他走出了房间,朝着自己厢房的方向走去。

    她的眼泪忽然断线般落了下来。

    师兄哪里骗得过她呢,他们明明是同心的啊……哪有什么办法?分明就是九死一生啊……

    可她除了自己的私心,却也想不到任何阻拦的自由。

    她憎恨着自己的每一滴眼泪。

    宁长久来到了自己的房中。

    他取下了那幅挂在墙壁上的青鸟画作。

    接着,他取过清水,以剑火融了墨汁,笔锋蘸墨,以特殊的笔法为青鸟认真地点上了眼睛。

    点睛之后,卷上之雀栩栩如生,似要随时振翅而出。

    这是今日清晨时,张锲瑜为了将他们引出,画的一只未点睛的青雀,宁长久在临走之前,偷偷带走了这幅画。

    如今莲田镇的回文诗题依旧还未修改。

    他可以凭借任意一幅张锲瑜的画作进入莲田镇中。

    他搁下了笔,带好了剑,手触摸上画卷,接着他身影一点点变淡,好似画中有城楼,仙人乘雀去。

九死南荒魂归处 第一百六十八章:骑在黑蛇背上

    画卷上似有蜻蜓点水,涟漪不绝,卷面霎时一明,又渐渐变暗。

    宣纸留白似云,青鸟的羽毛褪去了光泽,便是隐在了云间。

    宁长久的身影消失在了画卷前。

    空间像是一片青鸟飘忽不定的羽。

    宁长久的身影似羽毛坠地。

    莲田镇的街上,天气晴好,那只插着胡萝卜的兔子精还在巡逻,只是灰头土脸的,好像小镇里曾发生过恶战。

    一旁的墙壁上有剑痕,地面上的血迹还未完全擦去,甚至可以在角落里看到一些紫色的衣裳碎片。

    紫天道门的人都死在了这里么……

    他默默想着,目光扫视过这个熟悉的小镇。

    小镇一片安静平和,他的出现也并未引起什么震动。

    宁长久看了一眼莲塘的方向,他犹豫片刻,还是率先去往了张锲瑜的家中。

    门是虚掩着的,宁长久象征性地敲了敲便推门走了进去。

    正在收拾屋子的秋生听到了身后的动静,微惊,转过头,他揉了揉眼睛,看清了来人,吃惊道:“仙师,你怎么回来了?”

    宁长久发现他的眼眶好像有些红,像是哭过。

    “怎么了?”宁长久扫了一眼地上的行礼,问道。

    秋生低着头。

    门后,抱着黑猫的小姑娘探出脑袋看了看,见是宁长久之后才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

    “你们要搬家?”宁长久又问。

    秋生嗯了一声,道:“爷爷走了,临走前嘱咐我到镇长家里去住。”

    “走了?”宁长久微惊,心想翰池真人真的杀了张锲瑜,然后夺走了九婴。

    秋生知道宁长久误会了,连忙解释道:“不是的,爷爷……爷爷是离开了,他说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以后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了。”

    宁长久想到了什么,问:“有人带他走了?”

    秋生点了点头。

    宁长久问:“是什么人?”

    秋生认真地想了一会,却怎么也想不起那个人的相貌,他摇头道:“不记得了。”

    宁长久心中已有数了。

    果然,张锲瑜早晚会去大河镇,只是这一世里,他去大河镇的时间要晚了八年,那么来者又是谁呢?

    宁长久稍一回忆,经常下山的人只有四师姐和五师兄,那应该是他们中的一个了,八年前是四师姐,这一次或许还是她。

    难怪……

    宁长久想通了许多先前觉得不合理之处。

    宁长久安慰道:“你爷爷去的地方很安全,再等些年,你们应该会见面的。”

    秋生眼睛微亮,仍有点不信任道:“真的吗……”

    宁长久道:“神仙是不会骗人的。”

    秋生用力点头。

    一旁的小莲也像是听到了值得开心的事情,双手抓着小黑的胳膊肘子,伸长了手臂,像是要将它作为礼物给宁长久摸一下,小黑被她抓在手上,四肢张开,身体垂落,呜呜地叫了一声。

    宁长久伸手挠了挠小黑的肚皮,脸上虽挂着淡淡笑意,但他神色幽深,心不在焉地思考着什么。

    宁长久忽然问道:“那头大黑蛇呢?还在吗?”

    既然九婴还活着,说明观主师尊交给他们的任务只是带走张锲瑜,师尊向来说一不二,师兄师姐也没有画蛇添足的习惯,所以修蛇应该也还存活着才是……

    秋生没想到他会问这个。

    如今那片莲塘上发生过大妖战斗已经是镇民皆知的事情了。

    莲塘的莲叶都被搅烂了大半,淤泥还没沉下去,至今都浑着,心疼死了很多人。也不知道今年的莲子节还能不能办了。

    关于那场战斗的细节,许多人却是众说纷纭,没人能给个准话。

    秋生摇头道:“不知道哎,不过那头大黑蛇这么大,应该没人能伤得了它吧。”

    宁长久点头道:“我知道了,你们好好照顾自己,以后若有机会,我可以带你们去见你们爷爷。”

    秋生觉得他应该是在安慰自己,但还是感谢得点了点头,道:“仙师才来就要走么,要不吃条鱼吧……”

    宁长久摇头拒绝,一刻不停地向着莲塘的方向赶去。

    他解开一条莲舟,乘舟入水,此刻莲塘已不复清澈缥碧,望上去一片浑浊。

    莲舟开水,很快驶入了中央,宁长久展开了神识,却无法在神识图卷上感知到黑蛇的位置。

    他沉思了一会,并不死心,掐了一个避水诀,潜入了莲塘之下。

    这片莲塘大得出奇,宁长久哪怕睁开剑目,也远远无法望到塘底,而那些莲花的茎也极不寻常,看似纤细柔嫩的茎却一直延伸到了莲塘极深处,不知该有多少丈从,水中望去,它们就像是混沌世界里一根根擎天的缠龙柱,。

    宁长久入水之后身影飞速下潜。

    在穿行了一段路之后,他来到了塘底,那塘底一眼望去几乎一览无遗,泥沙之间埋着大大小小的河螺和贝壳,幸存的鱼以鱼唇不停点着塘底的沙面,不知在搜寻什么,宁长久继续铺开神识的大网,试图搜索任何巨大生命活动的痕迹,却依旧得不到回复。

    水下一片昏黑,仿佛只有冰冷的湖水包裹着他。

    宁长久竭力抹去了心中的忧虑,让自己平静了一些,他像是水滴游曳的黑影,高速穿行间带起了一片片河沙。

    但搜寻依旧没有得到结果。

    若修蛇真的死了,莲塘中应该也有尸骨才对。因为它的尸骨是不可能被带回不可观的,师兄师姐都没什么开荤的习惯,这修蛇若是带回去了,接下来半年的粮食不都是蛇肉了?这要是让同为妖族出生的六师兄知道了,不得气个半年?

    宁长久这样想着,重新浮上了水面,他闭着眼,回忆起了第一次见到修蛇的场景。

    他知道莲塘之下一定有玄机,修蛇这般重要的生物,张锲瑜肯定有手段将它隐藏好。

    他找回了漂浮着的莲舟,来到了记忆中修蛇第一次出现的位置。

    宁长久拔出了腰间的剑,在舟上刻下了一个符号,然后把剑沿着这个船上的标记扔了下去。

    剑没有情感,所以也不会被欺骗。

    宁长久感知着剑的下落,轻轻咦了一声——那柄剑明明是垂直下降,但每经过一层,位置便会错开,没过多久,那柄剑便与舟上所刻的符号位置相错甚远了。

    宁长久驾驭着莲舟,感知着剑真实所在的位置,重新寻到了那个舟上刻度与剑吻合的点,然后从所刻之处下舟,入水求剑。

    他利用镜中水月之法将自己拟作幻影,不被张锲瑜的空间法则干涉。

    神识连接了莲舟的刻度和剑的位置,画成了一条绝对笔直的

    线,他沿着神识的线下落,成功来到了那柄剑所在的位置。

    宁长久睁开眼,发现半截剑身都陷在了淤泥里。

    宁长久心中了然。

    他用手拨开了厚厚的泥沙,在泥沙之下发现了一块石板画,石板画上赫然就是修蛇吞象的图卷,只是这幅图卷远远要详细很多,画卷中的修蛇修为全盛,它缠绕在极高的山峰上,张开大口,似要将整座山峰都吞入腹中,而那山峰之下,生有四个大象般的巨蹄。

    人类在山峰之下,手持着捡到的石器与弓箭,畏惧不敢前。

    宁长久无心欣赏,他已经大概明白了张锲瑜画技的意思。

    张锲瑜的能力是开辟空间,这个能力原本并无太大的特色,但是他通过后天的努力,独自钻研出了一套神乎其神的画技,他将这个画技作为了每一道空间的锁,再将画的载体宣纸模拟成了一面面镜子,使得空间可以相互映照、颠倒,而只需要两面相对的“镜子”,就可以构造出一个层层叠叠无穷无尽的空间盒子。

    宁长久是这个世界上,除了张锲瑜以外,对这把“锁”最为熟悉的人。

    他很快在壁画上找到了不合理之处,然后用以指为刻刀,补齐了壁画的原貌——他在两个手无寸铁的人族虚握的手中画上了刀剑。

    涟漪再次漾起。

    宁长久的身影穿透了壁画,向后游去。

    莲塘之下别有洞天。

    那是一座又高大又敦厚的山,坚硬的山体上石头也有许多破碎的豁口,豁口中竟露出了森森的骨头。

    宁长久在短暂的惊讶后明白,原来这就是那具神象之骨。

    一隔三千年,它们竟都还大体完整。

    这个世上哪怕最高的山峰也会沉入海底,沧海桑田之下它尚完好如此,已是岁月的奇迹了。

    而那条修蛇正缠在神象的身躯上,它此刻境界远非巅峰,所以体型看上去也小了许多,远远没有图卷上气吞山河的傲然气势了。

    修蛇的身上有着无数战斗的痕迹,白色的血肉从鳞片下翻出,破碎的鳞片随着它身体的蠕动还在陆陆续续地掉落。

    修蛇望着这个气息熟悉的人类,蛇首微缩,隐隐带着敌意。

    宁长久来到了它的面前,直截了当道:“三千年前,九婴和猰貐背叛了你。”

    “当年那场猎族之战中,九婴与猰貐装作去对付其他的守护之神,独独把你留下,对付那头神象,全盛时期的你何其强大,那头神象确实不是你的对手。”

    “但你最终赢得了胜利,吞下了神象,却无法立刻毁灭它,终究留下了祸种。吞下神象后的你是最为虚弱的你,那也是你最大的破绽。”

    “九婴和猰貐其实就隐藏在那些人族之中。”

    “进入此处的壁画上,猰貐所绘的画卷明显有两人笔触不同,这些细节都是他刻意留下的,或是也是对于当年那场暗算的洋洋自得吧。”

    “如今猰貐不在了,但九婴尚在,我可以带你去报仇。”

    宁长久的语速很快,吐字却清晰。

    他也不知道自己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总之听上去有理有据。

    修蛇一眼不眨地盯着他。

    哪怕它如今身躯不复当年巨大,但此刻在这片幽深的湖水里,这缠绕在石像上的巨大身影依旧像是古神一般,每一片幽深的水域都是一层历史的迷雾。

    修蛇张开了嘴,喉咙口发出了一道道波状的纹路。

    这是修蛇的话语,宁长久听不懂,但是可以从中感受到抗拒的意味。

    这种抗拒并非攻击性的,而是因为它不愿意离开这片水底。

    宁长久心中了然,这应该也是不可观师兄师姐的手段。

    他闭上了眼,再次睁开之时,眼中是一片滚烫的金色,那是朝阳初初越过地平线时的颜色。

    一头金乌飞上了肩头。

    修蛇的竖瞳骤然一细。

    它像是感知到了什么可怕的存在,盘在石象上的身体不停地扭动着,本就破碎不堪的鳞片簌簌落下,雪一般坠入幽深的湖底。

    金乌飞出,将水中的昏暗尽数啃咬殆尽。

    接着,金乌像是溶解在了水中一般,大片的湖水都化作了烫金之色,向着修蛇所在的地方缠绕过去。

    修蛇在水中不停地挣扎着,却像是毒蛇遇到了老鹰,丝毫没有反抗的机会。

    那是血脉上天生的压制。

    但此举极为消耗精神之力,宁长久的脸色很快比他的衣裳还要惨白。

    修蛇剧烈地反抗着。

    金乌却似阳光穿透琉璃一样,无论琉璃多厚,它都不受阻碍地穿透了过去。

    金乌缠绕上了修蛇的七寸,化作了缰绳。

    宁长久与金乌神念相连,他的身影下一刻便出现了修蛇的背脊上,他一把抓住了缰绳的一端,将先前自己说过的话通过金乌强行再次灌输入它的大脑,试图取代掉先前师兄师姐立下的谶语,打下新的烙印。

    在妖兽的世界里,血脉的压制有时候比境界的压制更为可怕,金乌所带来的恐惧甚至让修蛇生不出任何反抗的念头,仿佛它一生下来就是这只金色神鸟的仆役。

    不久之后,莲塘的水面将会再次炸开,宁长久手持金色缰绳的身影宛若神明驾驭黑龙升天而去。

    ……

    ……

    一颗古木的树洞里,陆嫁嫁的剑裳后背已被鲜血染红,她躲在这个洞中,竭力稳定着自己的伤势。

    她原本以为,自己剑体修成之后,便可以彻底无视身体窍穴,真正做到灵力随心所欲。

    但多次的炼体也并未真正赋予她不坏不灭的身躯,一整日的战斗再加上劫雷浇灌全身,她原本隐藏的伤势终于无法绷住,再次裂开的伤口险些要了她的性命。

    她短暂地摆脱了九婴的追击,躲在这个树洞中疗养伤势。

    她知道用不了多久九婴便会再次追及,这个必然出现的结果让她心烦意乱,因为此刻她虽能暂时压下身体的伤,但这根本解决不了问题,她与九婴一战,原本就极为吃力,如今伤势加重,最后的胜算也被抹去了。

    自己就要这么死了吗……陆嫁嫁想起不久之前,剑体大成时的意气风发,背靠在树干上,苦笑了一声。

    过去,她是不太畏惧死亡的,但如今她越来越惜命了。

    她还有好多事情没有做呢。

    不知为何,这般紧要关头,她却想起了那个心魔劫。

    心魔劫中,她与宁长久以徒师的身份经历了许多岁月,有碧湖泛舟,有原野同行,有大雨同处一屋檐,有大雪同撑一伞面,有冬日热粥上的白气,也有夏日杯中窖藏的冰雪……

    那些场景明明都是假的,却让她那么依恋。

    或许那也是她潜意识里迟迟不愿意醒来的原因吧。

    她有些后悔,若自己不执迷于此,早些醒来,是不是就可以打断翰池真人与九婴的融合,避免这一切的发生呢?

    都怪宁长久这孽徒……她心中这样默默地推卸着责任,嘴角却勾起了一个细微的弧度。

    身后传来了九婴碾碎树木的轰响声。

    她的耳中却被另一个声音压了过去。

    那是心魔劫中,自己尚小的时候,宁长久在覆满白雪的剑场上,给自己轻声念的诗瑶。

    “岁月如流,平生何几?晨看旅燕,心赴江淮。昏望牵牛,情驰杨越。朝千悲而掩泣,夜万绪而回肠。不自知其为生,不自知其为死也……”*

    这诗文年代已不可考,其中许多地名如今也已找不到对照之处,可那韵脚间揉出的情绪却似能轻易跨过岁月的隔阂,一遍遍春风化雨般洗过心湖。

    陆嫁嫁的心再次归于平静。

    她拔出了明澜。

    在九婴巨大的身躯碾来的那刻,陆嫁嫁足蹬树干,身影借力窜出,如一道白线,向着前方再次掠去。

    九婴九命,绝非如今的她可以抗衡的。

    所以她所去往的方向是以红河为界的南荒。

    那是她唯一能想到的机会。

    但她依旧高估了自己如今的身体。

    她终究不是真正没有情感的冷兵器。

    后背的伤拖累着她。

    天边,太阳渐渐变幻了颜色,向西边沉去。

    没有了白光的遮掩,陆嫁嫁雪影般的身法在原野上便显得清晰了许多,而九婴的影子也与她越拉越近。

    七嘴八舌的聒噪交谈更像是一颗颗砸在心湖水面上的石子,试图惊乱她的心境。

    乓!乓!乓!

    九婴巨大的足掌踏过地面,所过之处都留下了跨度极大的印子。

    它为了更快地行进,甚至以其余的八个头颅为爪,手脚并用地飞速奔跑。

    陆嫁嫁看了一眼地面。

    太阳拉长的影子里,那大山般的影子已与自己快重叠在了一起。

    乓!

    九婴再次以头颅重击地面。

    陆嫁嫁的身形在九婴狂风暴雨般的击打中左右闪躲着,她雪白的衣裳溅上了大片的灰尘。

    九婴聒噪的话语声再次拉近,几乎是附耳轰鸣。

    “杀了她,杀了她!”

    “杀了她……”

    这九婴的九个头颅没有感情地重复着一句话,但这句话却带着简洁而震慑人心的力量,就像是神明落下的宣判。

    陆嫁嫁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重。

    她的心也一点点沉入谷底。

    又一声巨响里,陆嫁嫁终于被九婴的一首槌中,身子高速地前抛,随后被九婴另一首以空间的法则囚禁,砸向了另一边,陆嫁嫁的天生剑体此刻因为身体的状况出现了纰漏,在九婴几首如抛球般的碰撞之下,很快摇摇欲碎。

    痛意侵蚀全身,世界天旋地转,陆嫁嫁意识震荡,手腕震麻,明澜剑险些脱手而出。

    九婴以空间为枷锁,将陆嫁嫁囚禁其中,高高抛起,中间的一首终于张开了血口,要将其以利齿碾死,然后吞入腹中。

    “血……白衣女人的血……”

    “这样杀了她是不是太可惜了……”

    “不要动其他念头,天上的神国或许已经察觉到我们的存在了!”

    “杀了她吧……”

    话语骤断。

    陆嫁嫁的余光里,一条黑色的洪流从衣袂下呼啸而去。

    那条洪流撞上了九婴,竟直接将它掀翻了过去。

    而在陆嫁嫁身体下落之时,一只手当空抓住了她震麻的手腕,她身子猛地被扯了过去,然后撞入了一个不算温热却很安稳的胸膛里。

    她睁开眼,看到了宁长久的脸,一时间分不清现实还是梦境,竟下意识地喊了一句:“师父……”

    “嗯?”宁长久也吃了一惊,他看着怀中女子因受伤而惨白的脸,怜惜地想着自己这辈子认的师尊果然是个傻子。

    “我……我喊错了。”陆嫁嫁立刻清醒过来,自知失言,哪怕如今情况危急,还是抽空解释了一句,维持自己极不稳固的尊严。

    宁长久紧绷的心弦轻松了些,他微笑道:“没喊错,以后就这么叫吧,乖徒儿。”

    “你做梦!”陆嫁嫁驳斥了一句,肩膀微动,想要挣脱,却被宁长久死死地钳住。

    宁长久轻声笑道:“喊都喊了,不许赖账,以后徒儿不乖小心师父不念情面,门规处置啊。”

    陆嫁嫁羞恼着想要训斥,他们的身子却陡然升空。

    陆嫁嫁这才发现,他们此刻竟是在一条巨蛇的背上,而此刻巨蛇高高扬起了头颅。

    修蛇……陆嫁嫁一下子明白了它的身份,她心中越发觉得宁长久神通广大,金色小鸟,黑色巨蟒,什么样的离奇的生物都能掏出来,为他所用。

    修蛇的身形要比九婴更大,它在陡然出现的一瞬间,迎上了九婴飞速移动的身体,两者相撞的冲击力几乎是毁灭性的,而九婴的骨骼终究是碎片拼成的,骨头的强度不如修蛇那般强大,它身体不仅被掀翻,甚至胸膛也因为骨头碎裂而凹陷了下去。

    但三千年前,九婴为兄长,它所掌握的权柄也是要压过修蛇一筹的,如今修蛇的境界更不如它,这一次冲撞的胜利,凭借的只是**上的巨大与强横。

    九婴倒在地上,众首狂嘶,修蛇缠绕了上去,想要彻底将它碾碎,而九婴则伸长了其余的头颅,蛇口大张,锯齿落下,击碎了修蛇的鳞片,直接深深扎入了它的血肉里。

    宁长久一手扯着金色的缰绳,一手抱着陆嫁嫁在九婴的撕咬之下不停闪避着。

    九婴骨头被碾碎的声音惊响着,而修蛇巨大的身躯也被撕咬下了无数。

    鳞片被扎碎的声音在耳畔清脆响起。

    宁长久险之又险的避过了那九婴头颅的攻击,而那九婴的利齿也深深地陷入了修蛇的血肉里。

    宁长久松开了箍着陆嫁嫁腰肢的手,厉声嘶吼道:“斩首!!!”

    陆嫁嫁利用先前的几息平复了心境。

    她明悟宁长久的话语,暂压伤势,腾空而起。

    女子双手举剑,风灌满衣袖,露出了雪白纤瘦的手臂,她一如传说中代天刑法的神使,以燎燃着圣洁火焰的仙剑,对着那一首躯干斩落了下去。

    ……

    ……

    (今晚争取熬夜再写一章,结束这卷,不确定能不能写完,大家不要等,早上起来再看!)

    (这句诗的出处:南朝 陈 徐陵《在北齐与杨仆射书》)

九死南荒魂归处 第一百六十九章:九死南荒魂归处

    九婴的蛇首深深嵌入了巨蟒的皮肉里,满嘴的锯齿也溅满了鲜血。

    陆嫁嫁拖着剑影跃起,在九婴的瞳孔泛起剑光之时便来到了高空,那一剑斩落之际,明澜上还亮起了许许多多道金色的丝线,那些线像是缠绕在钢铁上的电丝,嘶嘶作响。

    这是金乌覆于剑上的力量。

    剑当空落下,如断头台上闸刀天降,干脆利落。

    这一次,那柄剑与金乌近相呼应,竟爆发出了无穷无尽的剑气利芒,九婴瞳孔中原本的轻蔑之色很快变作了惊惧。

    九婴松开了死咬着修蛇的利齿,仰头扭转,向着这个空中落剑斩下的白衣女子冲撞过去。

    雷电劈断巨木般的爆裂声里,九婴的一首便陆嫁嫁瞬间斩断。

    死灵之气鲜血般喷涌而出。

    陆嫁嫁身形落下,于空中骤停,一折之后躲过另一个巨首的袭击,重新落回了修蛇的背脊上。

    宁长久握着金色的缰绳的手微微颤抖,他指肚之间,已被勒出了一条深红的血线。

    陆嫁嫁斩下那剑之后,伤势更甚,心中却像是浪涛奔涌,浑身剑气意犹未尽。

    不待宁长久说话,在另一首袭击而来之时,陆嫁嫁再次起剑,这一剑虽不比第一剑那般强大,却依旧斩断了那一首的脊骨,它的脑袋直愣愣地垂下,溢出的死灵之气浸满了瞳孔。

    而宁长久驭使着修蛇,更用力地勒住了九婴的身躯,九婴狂雷般舞动的巨首如长鞭般打向了修蛇,其中一首甚至在修蛇抬起头之后直接撞向了它的胸腹处,在它本就伤痕累累的身躯上砸出了一个血洞。

    修蛇的同样甩动头颅,不顾伤势,巨大的锥形巨首直接撞上了九婴居中的头颅,在它将撞得不稳之后,侧面突袭,一口咬住了它的脖颈,将它压在了地上。

    而九婴居中之首也下达了指令,其余未被斩断的几首,纷纷袭向了宁长久所在的位置。

    砰砰砰的撞击声里,陆嫁嫁结下数道剑域,替宁长久拦下了九婴的冲击。

    而宁长久一手拉着金色缰绳,一手按在了黑蛇的背脊上,牙关紧咬,控制着修蛇,想要一鼓作气咬断九婴的脖颈。

    陆嫁嫁剑气未尽,在另一条想要撕咬宁长久的巨首落下之前,剩余的剑气抖擞而出,直接于数十丈外,一剑将其横颈而断。

    蛇瞳之中光芒消散,落地之后血肉成灰,再次化作了森然白骨。

    九婴发出了痛苦的吼声,它们狂乱的话语已难以辨认,只是横冲直撞地撞向了修蛇。

    陆嫁嫁在斩出那剑之后,背后的伤口撕裂得更大,白衣已成血衣,她雪白的手臂上,青色的经络也分明了起来,看上去就像是一件易碎的瓷器。

    她喉咙微动,涌出了一口血,却紧抿嘴唇,将血又咽了回去。

    她知道此刻若是自己倒了,她与宁长久就都必死无疑。

    陆嫁嫁将自己的精气神强行提到了顶点。

    九婴此刻已去三首,那三首恹恹垂地,还在缓慢地再生。

    而其余巨首对于陆嫁嫁也多了些畏惧,它们本就貌合神离,此刻在那剑的锋芒之下也隐有退缩,但它们同样明白,若是九婴居中头颅被杀死,那它们也会沦为待宰的猪狗。

    陆嫁嫁见它们短时间内只是佯攻试探,而自己的伤势也已拖不得了,她主动跃起,明澜剑再次附着上了金乌的亮芒,向着其中一个最近的头颅斩去。

    它们亦有准备,空间的权柄发动,它将陆嫁嫁的剑气转移到了一个头颅前,然后自己再对着陆嫁嫁奇袭而去。

    而陆嫁嫁对于它们三番两次使用的空间权柄亦有堤防,在空间法则开启的那刻,她直接以剑碎开了一部分虚空,她身体移动之时,那剑气却并未断绝,沿着虚空的裂缝向前延伸,依旧斩上了那个蛇首。

    剑气并非致命,真正致命的是剑气上附着着的金线,那金线割开蛇首,留下了一道巨大的创口。

    陆嫁嫁身影再次出现的位置,九婴再次以血盆大口相迎,陆嫁嫁以身为剑,不退反进,冲入了它的巨口中,接着它头颅之后破开了一个血洞,血洞中陆嫁嫁拖着白虹而出。

    这两个蛇首虽受了伤,但并未死去,伤势反而更激发了它们的愤怒,两个蛇首一上一下再次夹击而来。

    陆嫁嫁出剑的动作被强行打断,她不得不收剑防守。

    交击而去的蛇首撞向了陆嫁嫁,陆嫁嫁横剑抵挡——这幕画面在空中持续了一瞬。

    宁长久瞳孔骤缩。

    陆嫁嫁在被蛇首撞上的那刻,竟主动卸去了大部分的抵挡之力,她被蛇首撞击之后,以恐怖至极的速度径直向下坠去。

    宁长久虽然明白她的用意,但这般举动实在太过冒险,这一刻他的心脏随着毛发一起张开,像是要爆裂一样。

    陆嫁嫁身影下坠,以身为剑,撞向了被修蛇撕咬,狠狠压在地上的主首。

    九婴察觉到了危险,想要挣脱,却怎么也抽不出身子。

    但陆嫁嫁先前卸去了大部分灵力,此刻她身体虚弱也无法再次提起力量,这落下的一剑哪怕再快,也只是纯粹的剑,无法创造出爆发性的伤害,而与此同时,没有了陆嫁嫁的护法,蛇背上的宁长久再次被其余的蛇首袭击,宁长久在腾挪了数次之后,不得不将手暂时松开缰绳,暂时沿着拱起的蛇背后撤。

    嚓!

    陆嫁嫁疾坠而落,狠狠地撞在了九婴中央的头颅上,那一剑虽没有太激烈的剑气,但是足够快也足够锋锐,依旧精准地刺入了九婴的瞳孔里,如穿腐肉。

    混杂着瞳孔碎片的血水在陆嫁嫁的眼前炸开,将她的前裳也溅成了猩红颜色。

    九婴在痛苦也暴怒之中猛地扭转起了身子。

    陆嫁嫁的手无力地搭在剑柄上,这一剑几乎耗去了她最后的灵力,却远远没有达到自己想要的效果,只是刺瞎了它的一只眼睛。

    而随着九婴剧烈的甩头,暂时脱离了宁长久控制的修蛇未能制住她,陆嫁嫁的身体同样被高高抛起。

    在另一头颅对着抛跌而出的陆嫁嫁衔咬而去时,宁长久直接以手中的缰绳,一圈圈缠绕住了陆嫁嫁,然后猛地一扯,将陆嫁嫁重新回来拉回了身边,此刻陆嫁嫁被金色的绳索五花大绑着,她觉得前裳胀得厉害,衣服都像是要被撕裂了。

    幸好,宁长久极快地收回了绳索,将一边将陆嫁嫁拥入怀中,轻声说了一句别怕之后,重新以缰绳止住了修蛇,让其去攻击试图挣脱的九婴。

    陆嫁嫁靠在宁长久的胸膛上,他能听到她剧烈的心跳声,这种心跳声急促而不安,就像是受惊的小兽,令人想要抚平。

    陆嫁嫁伸出手,却使不上什么力气,她无力地被宁长久箍住了腰肢,护在了身边。

    “别怕……”宁长久贴靠近她的耳朵,又说了一句。

    陆嫁嫁耳垂发红,身子颤了个激灵,她抿紧的嘴唇微动,想说什么,又怕唇口微张时鲜血从中溢出来。

    她想告诉宁长久自己一点也不怕,但她听着宁长久的心跳声,忽然明白,原来是他怕了……他怕我们一起死在这里。

    这一刻,陆嫁嫁气血翻涌,她忽然有种冲动,她觉得若是今天他们可以活下去,那她天窟峰的峰主也不要了,她想和身边这个少年一起去游历天下,将那个心魔劫中的所有的场景再次经历一遍,山岳间的烟云,荒原上的白雪,巫山间的**……

    只是如今梦境成真也成了奢望。

    宁长久注意到了怀中女子微微的变化,他低下头,看着她的眼睛,觉得她的秋水眸子里像是藏着雪与火,他问道:“怎么了?”

    陆嫁嫁有许许多多的话想要说,但话到唇边,她又冷静了下来,只是轻声道:“等这些事过去,我们……我们去看莲花。”

    话语间,她口中的血溢了出来。

    宁长久心中酸涩,以指按住了她的唇,示意她别再说话,随后点头道:“嗯,我们说好的。”

    此刻的交流也成了奢侈之事。

    他们不过是说了两句,令人喘不过气的攻击再次接踵而来。

    九婴被刺瞎了一眼,这一击使得九婴原本对于身体控制的意识弱了许多,原本被压在意识下方的翰池真人取而代之,但他毕竟是外来者,是被认为是生长在体内的瘤,整个九婴的身躯也排斥着他。

    九婴的眉心出,鳞片开裂,翰池真人的身体竟被一点点挤了出来。

    这一幕很是诡异,那明明几乎如九婴糅合一体的老人,此刻像是陷入沼泽地里一样,双手扒在九婴开裂的血肉上,大部分的身躯依旧陷在模糊的血肉里。

    翰池真人的模样夹杂着惊恐与滑稽。

    他既像是要摆脱九婴的束缚,又像是极其舍不得这个居身的巢穴。

    混乱的缠斗与撕咬还在继续。

    修蛇与九婴皆是伤痕累累,白骨绽露,说不出谁伤势更重,而九婴被斩去的头颅正在缓缓恢复着,用不了多久,实力的天平将会再次倾斜。

    翰池真人近距离盯着那撕咬着九婴的修蛇,他与九婴共享着意识,所以也共享着痛苦。

    与九婴原本意识的交融与错杂便让

    他有些疯癫,他一时间甚至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

    宁长久抱着陆嫁嫁,一边闪避着九婴的攻击,一边于缝隙间出剑。

    他原本想唤出剑经,但他今日已唤出过一次,若再来一次,他可能会被剑经直接吞噬。

    哪怕他使尽手段,控制了修蛇而来,这局面却依旧一点点陷入了无解的深渊。

    宁长久的灵力也在被不停压榨着,他对于修蛇的控制也越来越弱,说中缰绳将断,身下的野马发起疯来,最先杀死的很有可能是自己。

    而这一刻,变数发生了。

    这个变数却是来自翰池真人。

    翰池真人睁大了眼睛,一边感受着无边无际的痛苦,一边眼睁睁地看着修蛇撕咬着自己的身躯,他本就错乱的精神终于无法绷住,他觉得今日九婴必死无疑了,他不想陪九婴去死,他的脑子里,忽然涌现出了一个疯狂至极的想法!

    “你要做什么?!”

    “停下!”

    “你是疯了吗?你这个毒瘤!”

    “停下!停下!停下!这身躯的主动权可以给你,你住手!”

    翰池真人却像是魔怔一样抬起了手臂,猛地斩下,直接切断了主首与九婴身躯的联系。

    在天窟峰底之时,九婴之首便是独立存在的,它独自存在了上千年,此刻与九婴的融合并不算完美,在翰池真人全力的操控之下,竟然如蜥蜴断尾一般与身体脱节了。

    “与你们这些蠢货为伍,哪怕今日活下来,以后也绝对会被天诛而死!”翰池真人怒吼着,他这么做相当于直接放弃了其他的八首,而没有了九婴中间的一首作为依托,其余的蛇首在被斩去之后也无法再次苏生。

    宁长久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住了,他与陆嫁嫁对视了一眼,彼此都很快明白过来,这对于自己来说,反而是更灾难性的。

    修蛇此刻死死缠绕住的,是九婴的身躯,而它此刻的头颈断开,再次独立成一条巨蟒,而且没有了其余八首的影响,九婴原本的意识再也无法压制翰池真人,翰池真人彻底夺取了这一首的控制权,他操控着九婴,在修蛇还未来得及挣脱之际,直接反咬而上。

    九婴剩下的残躯见到这一幕,一边激烈地声讨着翰池真人的背叛,一边瞅准时机,对着修蛇做出最后的猛攻。

    无论九婴这一首走不走,它终究是要努力存活下去的。

    宁长久再没有任何的侥幸,他将身负重伤的陆嫁嫁扛在肩头,用手扶着她的双腿,狂奔过修蛇的背脊,施展隐息术遁逃而去。

    陆嫁嫁趴在他的身上,环住了他的脖子。

    金乌重新飞回了肩膀上。

    它也像是费了不少的力气,羽毛从暗金色变得更偏黑了些,就像在煤炭中滚了一遍,再压榨下去就要成寻常乌鸦的模样了。

    它无力地趴在宁长久的另一个肩头,好像在祈求这个无良的老板将它收回紫府之中好好休养。

    但他们的逃跑也未能持续太久。

    没有了金乌的控制与刺激,修蛇的力量同样大打折扣,翰池真人竟直接放弃了对修蛇的穷追猛打,转而再次去追逐这对逃跑的男女。

    “站住!你要去哪里!”

    “回来!杀了修蛇,我们的身躯还有机会相融!”

    “你这样离开,总有一天,你体内的力量无处供给,你也会死掉,然后再次化作白骨的!”

    “冷静一点!”

    翰池真人驾驭那一首离去之时,最着急的反而是九婴原本的身躯。

    翰池真人放声狂笑:“三千年前你们被人残杀如猪狗,三千年后亦不足为谋,我今日终于明白,要想在这个世界存活下去,唯一的办法就是成为真正顶尖的存在,你自称神明,但与真正的神相比又何异于蝼蚁?!”

    “你到底在发什么疯?”

    “杀了他们,然后赶紧回来!”

    “这个世界上,你再也找不到另一副这样强大的身躯了!”

    对于其余几首的恳求与威胁,翰池真人置若罔闻。

    先前一个早已在心中积蓄多年的念头冲上脑海,让他激动得颤抖不止,他终于在此刻下定了决心。

    九婴早晚会死,但如今摆在他眼前的,赫然是一条通往永生的道路啊!

    宁长久带着陆嫁嫁遁逃的身影被很快追上。

    天地笼罩在一片绛红之中。

    陆嫁嫁侧目望去,瞳孔便被不那么热烈的夕阳彻底占据了。

    他们的衣裳比夕阳更红。

    而身后,陆嫁嫁眼睁睁地看着翰池真人驾驭的九婴之首压了过来。

    她闭上眼,声音低而决绝:“放我下来吧……你自己跑,你可以跑掉的……”

    宁长久紧紧抱着她,毫无松手的迹象:“别说话。”

    九婴迫近,他们遁逃的身影笼罩在了巨大的蛇影里。

    宁长久的身法再怎么样敏捷,也不可能一直遁逃下去。

    而他的隐息术和镜中水月之术只能庇护自己,因为他要带着陆嫁嫁逃命的缘故,这些原本压箱底的手段,此刻都派补上什么用场。

    这一点陆嫁嫁和宁长久都清楚。

    “放我下去!我是你师父,这是师命,你胆敢违抗?!”陆嫁嫁话语冰冷而严厉,她强忍着泪水,模糊的瞳光里,九婴不断逼近,她原本梦幻般的愿望,变成了宁长久可以活活活下去就好。

    忽然啪得一声脆响,陆嫁嫁低吟了一声,随后身后腴软之处传来了火辣的痛意。

    她此刻浑身都是撕裂般的疼痛,这抹痛意本不该明显的,却令她心中剧颤,耳垂一下子红艳欲滴。

    他……他怎么敢……陆嫁嫁绞紧了手指。

    宁长久收回了手,同样严厉道:“我说了,不要说话!”

    这一刻仿佛师徒的角色倒转,陆嫁嫁端着的师尊架子被这一巴掌打散,她双手扣着他的脖颈,竟真被他的威严压了下来,没有去质问他以下犯上的行为,抿着唇一句话也不说。

    九婴已至身后。

    宁长久闭上了眼,心中忽然狂吼着:“剑经!你想看着我死吗?”

    剑经当然能察觉到宁长久的变化,它深深地觉得自己寄生错了人,觉得哪怕跟着那个名为严舟的老头子,说不定还能多活几年,跟着这个少年才几个时辰啊,就要与他陪葬了?

    剑经之灵对于自己的遇人不淑叫苦不迭,它无奈道:“我也杀不死这个怪物的啊……”

    宁长久道:“杀不死也得试试!借我一剑!”

    剑经之灵无奈点头。

    他双目再次睁开之时,涣散的瞳孔里又有金光燃起。

    九婴的巨首重重砸下。

    宁长久猛然回头。

    他一手扶着陆嫁嫁的大腿,一手持着剑,身子微蹲之后似弹簧般跃起,一剑直斩翰池真人。

    哪怕翰池真人此刻处于绝对的优势,他对于这必杀之剑也不敢有任何的掉以轻心。

    而他也早已料到,宁长久会做这殊死一搏。

    被料敌先机之后,这恐怖无比的一剑便大打折扣了。

    宁长久的眼前一片黑暗,只有一点生机的光,他如常一样,似天狗食月般,用剑锋去填补这点生机的光。

    但那个原本的光点却错开了。

    宁长久黑暗的剑再次落入了黑暗里。

    黑暗与黑暗本无区别。

    这一剑便是落在空处了。

    剑经原本想彻底夺走宁长久的意识,但陆嫁嫁忽然狠狠咬了一口他的肩膀,同时她生出手指连点了宁长久数个穴位,将他涣散的意识拉回来了一些。

    宁长久体内,此刻不知是乌鸦还是金乌的生物嘶鸣了一声,这一鸣似蜈蚣听到雄鸡报晓。

    此刻的宁长久转过头,怨毒地看了陆嫁嫁一眼,接着他涣散的瞳孔重新凝聚,在短暂的恍惚后恢复如初。

    宁长久大口地喘着气,一颗心依旧悬着。

    他看着手中的剑,这剑偏移了轨迹,深深地刺入了修蛇的身体里。

    最后的底牌也落到了空处。

    身前不远处,翰池真人伸出了手,以空间的权柄一下子制住了宁长久。

    陆嫁嫁的剑体颤鸣不已,也在极力反抗,但因为伤势实在太重,气海中根本榨不出一丝灵气了。

    大势已定。

    翰池真人将宁长久扯到了身前,他一把掐住了宁长久的咽喉,死死盯着他的眼睛,道:“你逃不掉了。”

    宁长久手臂一松,陆嫁嫁的身体滑了下来,她顺手抹过身前,画下一道虚剑,回身一剑朝着翰池真人斩去。

    翰池真人如今的真实实力不如陆嫁嫁,若非此刻陆嫁嫁受伤太重,他甚至可能被这一剑直接刺杀。

    而哪怕如此,这剑上所挟的剑意依旧逼得翰池真人暂退锋芒。

    宁长久得到了短暂的喘息,却也无力去挣脱这个空间的囚笼。

    “你走!”宁长久对着陆嫁嫁嘶声大喊。

    陆嫁嫁看着他,忽然轻轻笑了起来

    ,眼泪夺眶而出。

    她没有说什么,仅仅是一个眼神,宁长久便明白,她是不可能走的。

    世界永远这样戏剧性,几息之前分明还是陆嫁嫁在劝着他抛弃她独自逃走啊……

    “师父……你快走啊……”宁长久身躯颤抖,声音无力地好似低吟。

    “你现在知道喊我师父了?”陆嫁嫁嘴唇煞白,她闭上了眼,声音哽咽,颤抖着伸出手,想要再画一道虚剑。

    但翰池真人并未给她这个机会。

    “你确实是天窟峰百年来最天才的女子。”翰池真人看着她,说道:“你不该来的,情字是每个天才女子的坟墓。”

    话语间,一道空间凝成的大剑向着陆嫁嫁砸去。

    陆嫁嫁闷哼一声,她双手环于身前,试图去拦下这一剑,却被剑气搅碎了双袖,身体顺着巨蟒倒滑了下去,险些直接摔落,但陆嫁嫁却以指甲死死地扣在了修蛇的血肉里,她的指甲与鳞片刮擦,尽数后翻,十指鲜血淋漓,却没有丝毫要松手的念头。

    而这短短的时间内,修蛇一直高速地移动着,转眼之间竟跨过了与南荒分界的红河。

    九婴过红河时,一切皆如白骨。

    水面的骨影一闪而过。

    九婴一刻不停,向着南荒的中心狂奔而去。

    困在空间囚牢里的宁长久瞪大了眼睛,震惊地看着翰池真人,如看一个疯子,他的眼神似在质问翰池真人到底想做什么?

    翰池真人似也觉得自己的宏图壮志若无人诉说,未免寂寞。

    他的神情狂热无比:“你们知道南荒的中央葬着什么吗?”

    无人回答他,他只能自语:“南荒的中央有个葬神窟……那个深渊里面,葬着一个真正的,可以比肩主神的存在!”

    宁长久也曾经听白夫人说起过,因为她就是那个深渊里爬出来的,据说修为不足的人,根本无法进入那个深渊,每次跃进去,便会重新回到岸上。

    翰池真人狂笑道:“那个神如今被称为无头神!当年,定是有其他主神背叛了他,联合其他存在将其杀死……还砍下了它的头颅防止它复生!要不然,世上有什么存在可以摧毁它呢……无头神……无头神……”

    翰池真人不停自语,也不去想传说的真实性,只是蓦然爆发狂笑:“无头神!它是缺失头颅的神啊……这个世界上哪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它缺少头颅,我这里恰好有一个次神的头颅可以送给它!”

    “神会接纳我的……”

    “神永远不会死去……”

    “这是天命。”

    “天命在我……”

    翰池真人有些语无伦次,他像疯子也像是痴人。

    他盯着宁长久看了一会儿,才忽然想起这是自己要杀的人。

    他再次捏住了宁长久的脖子,道:“你将是我祭祀给神明的,第一个供品!”

    ……

    ……

    张锲瑜不知道跟着这个兵器少女走了多久。

    他不明白,她的境界明明已经在五道之中了,却还要选择步行这样最耗时耗力的办法。

    而司姓少女背着巨大的兵器匣,始终一言不发地走在前面。

    某一刻,她忽然停下了脚步,回首望去。

    “怎么了?”张锲瑜问道,他顺着她的目光遥望,却什么也看不到。

    司姓少女眼眸微眯,忽然道:“走吧。”

    说着,她背后的兵器匣尽数展开,所有的兵器四散飞出,拼凑成了一只兵器组成的大鹏鸟,司姓少女跃上兵器大鹏,拔出了腰肢两侧的刀与剑,插在了大鹏鸟的瞳孔上。

    她示意张锲瑜上来。

    张锲瑜战战兢兢地上了鸟背。

    大鹏鸟向着天空中飞去,很快远离了南州。

    “仙师……到底怎么了?”张锲瑜忍不住问道。

    接着,这位少女说了一句让张锲瑜浑身颤栗不已的话:“罪君亲自投影到了人间。”

    ……

    翰池真人没有去过南荒的深渊,但师门的祖师曾经去过,并且留下了史书资料,而张锲瑜当年也与他说过南荒深渊的所在和无头神的传说。

    九婴深入南荒。

    九婴背脊上的所有人,几乎都在此刻听到了一阵阵嘈杂的低吟声,那邪灵耳语般的低吟像是一只只手臂,想要去篡取每个皮囊深处的灵魂。

    宁长久衣袖垂下。

    那身白衣在陆嫁嫁的视角里好似吊死鬼一样飘荡着。

    她在几息内恢复了些力气,身影陡然向前,以身为剑直接撞向翰池真人。

    交锋短暂而急促。

    九婴碾过无数巨大的树木,惊散大片的走兽与怪鸟,向着中央的方向飞速蛇形而去。

    陆嫁嫁此刻不是翰池真人的敌手,她失去了太多的血液,按理说如今早该昏迷过去了,也不知是什么一直在强撑着她。

    她血肉模糊的手再次抓在了九婴的断尾处,无论如何也不肯放手。

    宁长久衣袖间的拳头握紧了。

    他积蓄了一口气,想要施展镜中水月逃脱,但翰池真人像是把他当做了最珍贵的祭品,以层层叠叠的空间囚笼压制着他。

    树木一排排地断裂,修蛇碾过,开辟出了一条永无止境般的道路。

    整个世界都像是疯癫了。

    宁长久再没有一丝的反抗,而陆嫁嫁则死死地将自己固定在九婴的身躯上,她低着头,不知是昏死了过去,还是一意孤行地要陪宁长久同生共死。

    翰池真人同样没有多余的动作。

    他就像是出海远洋之人,向着一片崭新的、满是宝藏的陆地驶去,从此以后,过往皆在身后,唯有枯萎的王座在命运中呼唤着他。

    许久之后。

    陆嫁嫁抬起了头。

    宁长久也睁开了眼。

    翰池真人回身望去。

    那是一片浩瀚如大湖般的深渊。

    深渊的周围,平面向里面凹陷,那平面像是由无数线条密密麻麻构成的,它们在不停地流动,却分不清是往上还是往下。

    那一刻,翰池真人见到了深渊,他的心中却生出了后悔的情绪。

    这抹情绪转瞬而去。

    一切已不可逆。

    忽然间,宁长久抬起了手。

    他心中的剑经叹气道:“美人皆是英雄冢,你还不是英雄,却偏偏要犯这种病啊……”

    宁长久不置可否。

    陆嫁嫁忽然大声道:“不要!”

    翰池真人皱眉。

    宁长久斩出了一道剑气,他一路上蓄积了一点力量,勉强够这最后一剑。

    剑气贴着九婴的鳞片而过,陡然一斜,恰好斩去了陆嫁嫁所抓附的地方,她手中一空,自九婴的身体上甩下,她于空中伸手,像是溺水之人于水中无助地挥动手臂,而那袭白衣却已遥不可及。

    他才是真正的即将溺亡之人。

    九婴如神舟乘风破浪,向着最终的目标点冲刺了过去。

    宁长久遥遥地看着陆嫁嫁。

    他知道她在说着什么,自己却无法听到了。

    九婴坠入了深渊里,为了一个关于无头神的,缥缈的梦。

    世界一片漆黑。

    一切都消失在了视野里。

    浑身浸透了血的陆嫁嫁满脸都是泪水,她拖着伤痕无数的躯体,失魂落魄地走到了深渊边,她在深渊边跪倒,心如死灰,也跌了下去。

    几息之后,她的身体再次出现在了岸上。

    她想起了深渊的传说,难以置信。

    深渊接纳了他们,为何偏偏不接纳自己呢?

    她不停地坠入。

    只是一次次的跌落,最终她都会回到原点,就像是千回万转的宿命。

    天人相隔。

    夕阳彻底沉入了山谷。

    万念俱灰。

    “我们……我们明明说好的啊……”

    她跪在深渊边,嚎啕大哭了起来。

    她不知道,此刻她的身边,也立着一个迟来的影子。

    那个影子披着黑色的斗篷,斗篷的前端,有一段如乌鸦巨喙般的东西凸了出来,似是诡异的帽檐。

    他的斗篷边缘上,黑羽无数,那是只在九羽身上才出现过的绝对黑色。

    他没有理会女子的哭声,没有理会世间任何的其他,只是静静地注视着深渊。

    深渊也静静地看着他。

    相顾无言。

    黑袍的影子最终于夜幕中无声退场,似从未来过。

    陆嫁嫁的身前,数片黑羽落了下来。

    那些凋零的羽毛,好似史书中散落的书签。

    (第二卷 九死南荒魂归处 完)

    ……

    ……

    (本以为是个短的章节,没想到这么长,写得有点神志不清了,明天再做修改,先睡了!错别字什么的见谅!)

九死南荒魂归处 第一百七十章:凝望深渊

    盛夏,暑气蒸腾,赵国皇城最著名的园子里,满池莲花已经盛放。

    自湖心的小亭中望去,荷风摇曳,蜻蜓低飞的美景了。

    莲叶间藏有许多雕刻成莲叶状的石台子,挎着花篮子的宫装侍女从碧色的莲叶间款款而来,遥望过去时,莲叶隐着石台,好似仙姑轻盈履过水面,裙角与莲叶同摆。

    莲塘的侧边,有一座八面玲珑的亭子,亭子构筑精巧,顶上琉璃碧瓦铺陈,四面挂着镂花的纱帘。

    纱帘之内,几个衣装典雅的贵家小姐轻声地说笑着,侍女们立在她们身后,双手捏着蒲扇,频率稳定地扇动着。

    “据说今年的夏宴呀,我们的皇帝陛下也会露面的。”

    “陛下……陛下当真会去?”

    “消息千真万确了。今年呀,我们不仅精练了数支精兵强军,而且涌现出了一大批修道者,那瑨国过往何其嚣张,三天两头就有扰乱边境的事情传过来,烦不胜烦,这半年呢?消停得不能再消停了。”

    “是去年年末那场秋雨么?”

    “是啊,当时我都睡着了,要是淋上一场雨呀,指不定也能成为那些山上的修道仙子哩。”

    “真希望能早日到今夜的夏宴呀。”

    “哼,你这小丫头,平日里见你思你那未婚夫君也没有这么热忱。”

    “夫君哪能和陛下相提并论呀?”

    交谈声里,满池的莲花间,两位宫装女子一前一后地走了走了过来,她们低着头,步履匆匆。

    亭中的贵家小姐们望了过去。

    “怎么这么急呀,是不是要出什么事呀?”有人捏紧了绣帕,不安地问着。

    宫女们走近了,站在纱帘之外,给亭中几位地位不俗的小姐们福了下身,接着她话语平静中又带着歉意:“陛下有令,今日的夏宴临时取消,推迟他日,具体的日期还在讨论,明日便会告知诸位。”

    “什么?!”

    “不……不办了?怎会如此?这是出什么大事了吗?”

    仪态端庄的小姐们坐不住了,她们的脸上无比露出了或惊讶或惋惜的神色,她们又问了些问题,却也没有得到明确的回复,只是那位女帝陛下的绝代风华,今日应是注定无缘一睹了。

    没过多久,本就闷热的天气里,响起了一记更沉闷的雷声,接着天色一点点由明转暗了,莲花池上的蜻蜓也越飞越急,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打落了下来。

    “陛下便是赵国的天,这是陛下……心绪不宁了?”有女子挑起帷幔,看着帘外这场突如其来的雨,这样轻轻地说着。

    ……

    赵国的皇宫深处,一袭漆黑的描金龙袍隐于昏暗的宫殿里。

    殿门外传来了雨声。

    天色更暗。

    有侍女想要点灯,却被另一个贴身的女婢制止,她按住了对方的手,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子,那女子看了阴影中静坐案前的陛下一眼,同样会了意,与那位侍女一声不发地走出了殿中。

    大殿清凉,赵襄儿的黑色龙袍柔软地贴在她的身上,此刻雨天里殿堂中的昏暗,似在她眼前蒙上了一层细细的纱。

    她看着案上陈着的信纸和一朵泛着淡青丝蕊的雪莲,一语不发,那雪莲自带着寒意,弥漫出去,冷冷地铺就殿中,使得这夏日酷暑变得宛若初冬将至一般。

    她脸上的妆画了一半,发髻也还未梳得完整。

    今日她本是要为夏宴做准备的,宴会**之时,她将出席,把赵国未来的宏图伟略展现给所有人,这大半年的造势里,赵襄儿俨然已成了赵国万人敬仰的神子,其美丽与神秘甚至更在当年的娘娘之上。

    而她本就是赵国最美的少女,她仅仅立着,不执一言,风采便足以教任何描绘女子的词句失色,倾倒众生。

    她此刻脸上残妆也画了许久,同样精致极了,画眉描翠,薄唇如艳,长长的睫羽曲翘着令人怜惜的弧度,漆黑龙袍下的身段也愈发曲线曼妙,只是这本是明艳的颜色,此刻却随着整座大殿一道黯然了。

    “怎么……怎么会呢?”

    许久之后,赵襄儿轻声地呢喃着,她取过了案上的信封,又逐字逐句地读了一遍,确认没有看错任何一个字错。

    只是每读一遍,她的心中就空落一分。

    这是谕剑天宗传来的信。

    信上说的,已经是一个多月前的事情了,只是这份信是最近才写的,仿佛这一个月多月的时间已经抹去了所有的侥幸。

    整封信所写的内容很简单,只是说宁长久与妖邪搏斗,一同坠入了南荒的深渊,生死未卜。

    她不愿意相信。

    她是与宁长久一道经历过临河城岁月的,那个南荒的深渊是白夫人最初诞生的地方,而诞生出白夫人的,却并非人骨,而是兽骨——是那深渊中藏着的,掩埋了不知多少年的妖神。

    而赵襄儿通过娘娘留下的许多书籍,对于南荒深渊的了解自然更加深刻,只是越深刻便越绝望。

    一个多月,生死未卜……那宁长久的死亡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只是这样的人,怎么会死呢?

    明明还有一场三年之约啊,他怎么可以言而无信呢?

    柔软的袖口,赵襄儿的手放在纤细紧绷的大腿上,紧紧地捏着,她的肩膀忍不住颤抖起来,目光一点点移向了那朵幻雪莲。

    只是她结成完整紫府所必须之物,临河城时她曾与宁长久说过,宁长久便一直记得。

    若是平时,她收到这个,或许还会讥

    笑他几句多管闲事。

    但此刻她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朵柔嫩的雪莲像是针一样刺痛着她的眼眸。

    “骗人的。”赵襄儿轻而短促地说了一句,然后将这封信叠好,压在了案台下。

    少女螓首微垂。

    外面的雨声越来越大。

    她自己也分不清她对于宁长久是什么样的情感,同生死共患难的朋友?亦或是视为一生之敌的对手,还是……其他的呢?

    赵襄儿忽然抬起了袖子,纤嫩尖细的手指轻轻抹过了眼睛下的肌肤。

    她看着指间微微湿润的水色,轻轻摇头。

    少女下颚微抬,目光望向了白雨飞瀑的大殿外,那里水雾茫茫,庄严的皇城尽数被大水淹没,什么也看不清楚。

    她忽然想着,若是宁长久忽然出现在门口,瞧见了自己婆娑泪眼的模样,一定会笑话自己的吧,这样她就可以像在临河城那样,顺理成章地揍他一顿了……

    可惜他或许永远也看不到了。

    白茫茫的雾气吞没了一切。

    赵襄儿恍然想起了临别前的那个夜晚,她悄无声息地立在竹影斑驳的墙边,看着他偷偷摸摸地走进陆嫁嫁的青花小轿,然后等了许久,又亲眼看他出来,她也不知道自己当时出于什么样的情愫,竟像个木头人一样立着,浪费那么多时间,而她也知道,宁长久进陆嫁嫁的轿子,也并非是做什么旖旎苟且的事情,但她心中却怎么也不舒服。

    于是那夜她不辞而别了。

    原来命运在那时候就画下了诀别么?

    应该见他一面的……

    满城暴雨彻夜不休,皇殿内却自始至终寂静,赵襄儿孤单地坐着,时间也不知道还要过去多久。

    ……

    ……

    一个多月前,陆嫁嫁被寻回谕剑天宗时,浑身是血是伤,昏死在了南荒的深渊边缘,她的身上,散落着几片不知从何人来的黑羽。

    接下来的日子里,谕剑天宗几乎举全宗之力救治她,雅竹不眠不休地守在床边,看了她许多个夜晚,而三位峰主也轮流来天窟峰,心甘情愿地为她护法。

    三天之后,陆嫁嫁终于缓缓地睁开了眼。

    所有人都觉得,陆嫁嫁在南荒中心的深渊边缘昏死这么久,没有被邪灵杀死和污染,真是奇迹。

    没有人知道,真正庇护了陆嫁嫁的,是她身边那几片看似寻常的黑羽。

    那是神明信手而为的恩赐,只因凡人在无意中靠近了他。

    陆嫁嫁醒来之后,第一句话便是:“宁长久呢?”

    问完之后,她自己也沉默了下来。

    脑海中那些蒙在黑暗里的景象锯齿般割了过去。

    她心口一痛,每一寸肌肤都像是被针碾过,以至于让她浑身都忍不住战栗了起来。

    陆嫁嫁躺在床榻上,盖着素色的锦被,颈下未压枕头,长发便自然地散了开来,她已不复平日里冰山般的清冷,此刻苍白的脸颊像是一触就要碎掉的新瓷,昏迷前的一幕幕梦魇在脑海中闪过,变作了真实的记忆。

    她轻轻眨了眨眼,眼泪却顺着眼角滑了下去。

    雅竹叹了口气,道:“师姐你先自己好好休息,我不扰你了。”

    说着,她起身,将熬好的汤药舀在了一边,无声地推门出去。

    推开门,门口立着一个少女。

    宁小龄好像是站了很久了。

    她穿着单薄的白衣服,脸颊如雪,瞳孔红得像是小兔子的眼睛。

    她木讷地神色随着雅竹的开门声而动了动。

    “师父……师父醒了吗?”

    她张了张有些干裂的嘴唇,仰起头,声音低极了。

    雅竹点了点头。

    宁长久嗯了一声,走过雅竹的身边,进了屋子,带上了门。

    事实上,整个天窟峰,最先说出宁长久死去这件事的,便是宁小龄。

    那是四天前的傍晚,夕阳坠入地平线的时候。

    宁小龄忽然发疯似的冲出了屋子,看着天边残余的霞色,怔怔道:“师兄……师兄……不见了。”

    她能清晰地感知到,她原本与宁长久根深蒂固的同心,在那一刻,像是一条被一剪子裁过的线,再也了没有了一丝一毫的勾连。

    过去,她与师兄离得近时,甚至可以感知到一些对方的心事,也能看到他心中故意展露出来的画面,而若是隔得远了,虽无法连结心意,却依旧会有一种若有若无的联系。

    那种联系就像是风筝上系着的线。

    她看着天边最后一缕光化作了灰烬,心中的风筝也随着夕阳沉落了。

    雅竹立在门外,静静地看着紧闭的大门。

    这两天宁小龄表现得极为木讷,这种木讷近乎死寂,她一口饭也不吃,偶尔会喝水,而有时候杯子的边缘也对不上唇口,便洒了一身衣裳。

    她不知道宁小龄与陆嫁嫁在说什么。

    只是不久之后,屋内传来了两个人的哭声。

    哭得撕心裂肺,哭得肝肠寸断。

    不久之后,谕剑天宗全峰上下都披上了雪白的麻衣,纪念那位弟子的离去,甚至每一峰上,都为他立上了石碑,上面写着他的事迹。

    时间不知不觉间便过了一个月。

    谕剑天宗的事情闹得再大,也终究只是荒郊野岭的仙家事,民间对于那里发生的故事,也只是些道听途说,还未来得及扩散开来。

    天窟峰的峰主殿前。

    陆嫁嫁披着雪白的麻衣,散着头发,走到了殿前宁长久的雕像前。

    殿门外四下无人。

    她时常这样看着,从日出看到日暮。

    终于,这一天,她回到峰主殿里,拟了两封信,一封夹着那朵幻雪莲,千里剑书赵襄儿,另一封则是将代峰主之位传给卢元白,而她决定去南荒的深渊边,结庐修行,直到某一日境界足够,便去往深渊里,或是寻到他的人,或是寻到他的尸骨。

    她也想着,如果有一天,宁长久真的自己爬出了深渊,那他肯定也会耗尽力气,南荒那般危险,一定得有人在深渊边看着。

    哪怕是过了一个月,她依旧不相信他的死。

    这件事在全峰上下自然是遭到极力反对的,但这是她的主意,没有人拗得过她。

    “师父,我和你一起去。”

    黑暗中,少女的声音响了起来,她沉默地走到了陆嫁嫁的面前,低着头,只是固执地说着这么一句。

    宁小龄已经一个月没有笑过了。

    她的表情仿佛在夕阳西沉的那天便凝固了,宛若万年不化的雪山,唯有飘坠的,越来越厚的雪。

    陆嫁嫁看着她,摇头道:“南荒中邪魔众多,神魂的污染极其严重,你待不了多久的。”

    宁小龄不说话,只是道:“我要去。”

    陆嫁嫁道:“如果他还活着,等到他回来了,却发现他的小师妹不见了,他也会像你这样伤心的。”

    宁小龄沉默了许久。

    这句话终究还是说动了她。

    在根本上,她们是不愿意相信宁长久的死亡的。

    她们觉得,那个白衣的少年总有一天会回来,带着云淡风轻的笑容,偶尔说些让人哭笑不得的话语,却总会在一切倾倒之时站在所有人的最前面。

    陆嫁嫁忽然道:“小龄,你怪我吗?我……没有护住他。”

    宁小龄原本心中是有芥蒂的,但那天她看到陆嫁嫁浑身是血,指甲剥尽,没有一片完整的肌肤的时候,她哭了很久很久,此刻她望着夜幕中的女子,忍不住又流下了眼泪,她轻声道:“师兄已经不见了,师父千万不许再丢下小龄了。”

    陆嫁嫁点头,心中酸涩极了,道:“我们一起等他回来。”

    “嗯,等师兄回来。”宁小龄低声重复了一遍。

    接着她们便都不说话了,像是一齐陷入了过去的画面里,只是画面中的那袭影子已逐白云去,不知何日归。

    夜幕中,剑星似乎触手可及,而更明亮寒冷的星星则在高处挂着,冷漠地注视着世间的离合悲欢。

    ……

    谕剑天宗百年来最大的混乱就这样暂时过去了。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

    九婴的残躯被修蛇吞噬,然后修蛇又被修道者联合杀死,斩断了骨头,由四峰分别保管。

    峰中死伤了许多人,四峰的气运和灵力也几乎被吞噬得干干净净,而劫后余生的弟子们,更为发奋地修行,努力地想要将以万众一心之力,将天谕剑经上半卷所勾连的满宗气运恢复,只是这个过程极其缓慢,等谕剑天宗恢复繁盛,不知该是多少年后的事情了。

    但庆幸的是,与他们向来不合的紫天道门,如今凋敝得更为厉害,那位侥幸逃回了道门中的女子道主,十三雨辰,成为了新的门主,依照门规改名为了十雨辰。

    但紫天道门的顶尖力量被杀去了大半,未来谕剑天宗的发展,应是不会受到多余的干扰了。

    而不久之后,陆嫁嫁便会离开天窟峰,再次前往南荒。

    她越过红河,看着红河水中美人白骨的模样,默然许久,想着这幕若是宁长久见了,应该还会看着水中的影子,口是心非地说师尊真是美绝尘寰之类的话。

    她默然转身,顺着那条九婴破坏出的道路向前走去。

    一个月的时间里,这片荒山老林中碾出的残破道路上,已长出了新的幼苗,想来不久之后,九婴毁灭过的痕迹也会被无声抹去了。

    而当日翰池真人可以寻到南荒深渊的所在也并非偶然。

    因为这片深渊比他们最初的想象要大很多很多,它就像是一大片湖泊,哪怕想要绕开它,都很困难。

    陆嫁嫁这些日子里翻阅了许多书,大概想明白了,想要进入这里,要么是具有神格的生命,要么是五道之上的修行者——因为修道者修至五道,便会被赋予神格。

    五道之上……

    陆嫁嫁轻轻念了一声。

    何其遥遥无期啊。

    她努力让自己不去想这些。

    一夜之后,深渊之畔多了一座木屋,木屋前立着一个用剑雕成的少年木头雕像,雕像前画着一个小飞空阵的图案。

    而屋中则住着一个清丽无双的白衣女子。

    她将会一直住在这里,打坐,静心,修行,凝望深渊……

    ……

    ……

    (ps:超级超级感谢magi醉歌、宁擒水的老公、就是要玩麦克雷和剑异思见四位大佬打赏的盟主!!!啊,幸福来得太突然,感觉像是提前过年了一样,超级激动,一时间的不知道说什么了。总之由衷地感谢四位大大大大佬的支持,今天也正好凑齐了十二位盟主!欢迎大大们莅临神国!无以为报,只能这些天努力地爆肝码字了,能写多少写多少!!)

    (感谢书友雲端劍聖打赏的两个舵主和盟主宁长久打赏的舵主!谢谢书友的支持!也感谢所有读者朋友对剑剑的鼓励与支持!)

第一百七十一章:十死无生

    夜沉寂了下来。

    四峰之间,依旧有修行者在各峰中来往忙碌着。

    破碎的护山大阵必须尽快修好,否则难以留住灵气。

    残破的桃帘也开始重新编制,只是灵丝园被毁,导致如今的进程也很是缓慢。

    沉底崩碎的环瀑山已成了一个巨大无比的土丘,众人从中寻找着殿中的遗物,一样一样地收纳整理。

    这些事情一直夜以继日地进行着,一个月的时间里,原本残破不堪的四峰又焕发了新的生机。

    而原本来往并不频繁的各峰,在经历了这次灾难之后,交流也开始密切了。

    各峰的寒牢也被大赦,许多妖兽和罪人放了出来,帮助一起重新建设宗门,戴罪立功。

    宁小龄坐在悬崖上,小腿随着夜风微微地晃着,她瘦了许多,此刻穿着白裙子,袖间别着一朵纤细的黄花,眉目因为清瘦也更秀气了些。

    她身子靠着一树雪樱,微偏着头,看着山峰间亮起的灯火,看着划破夜色的剑气,看着百废渐兴的一切。

    如今雪樱早已凋零干净,繁茂的叶子在风中垂着,偶然会垂落几片,掠过她的身边。

    她明明才十四岁,原本娇俏的模样在一个月间飞速蜕变着,已然有了清冷女子剑仙的雏形了。

    脚步声从身后轻轻地传了过来。

    乐柔小心翼翼地走到了崖边,在她身边坐下,然后侧过头,看着宁小龄始终没什么表情的脸蛋。

    宁小龄虽然一直面无表情着,却也从来不能将悲伤藏好。

    乐柔看着她,觉得她就像是一潭被一夜寒风冻彻的春水,只有那个少年才能消融她心中的冰雪。

    这些天,乐柔经常来找她,与她说话。

    宁小龄也只是低着头,默默地听着乐柔说,时不时或点头或摇头,作一些简单的回应。

    “你师兄那么好的人,我们以前竟还那么误会他,现在想想,可真是又丢人又可笑啊……”

    “我还记得第一天你们来的时候,其实那时我是不太喜欢你们的……”

    “哎,你和你师兄真的不是亲兄妹吗?生得都那么漂亮。”

    “……”

    风吹坪野,星垂峰谷,两个少女坐在崖边,声音细得像风。

    天窟峰风过洞窟时的万籁哭声,每每响起也总令人动容。

    “乐柔,其实你不用与我说这些的。”宁小龄忽然侧过头,很认真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谢谢你这段时间的照顾。”

    “我……因为我是师姐嘛。”乐柔看着宁小龄的脸蛋,那望来的眸光中,竟有一种自己在与师尊对望的错觉,她的心跳微微加快。

    宁小龄说完了那句话后,就继续低着头,看着四峰间游移的灯火和忙碌的身影。

    “其实……”乐柔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字斟句酌地开口了,她说起了之前的一些事情,那些自己捉弄宁长久不成反而惹祸上身的事情。

    乐柔一桩桩地数着,话语中带着许多歉意。

    宁小龄也像是回忆起了什么,脸上的笑稍纵即逝,“你当然斗不过他的呀,师兄……可厉害了。”

    乐柔用力点头,安慰着:“嗯,他这般厉害,一定会回来的。”

    “真的么……”宁小龄像是在问自己。

    乐柔肯定道:“我要有这么可爱的师妹,我死都不舍得走的。”

    宁小龄小腿轻轻晃着,她看着身边这个一直试图让她高兴的小姑娘,挤出了一丝淡淡的笑容,道:“我不就是你师妹么……”

    “师妹……”乐柔闻言,心忽然收紧了些。

    宁小龄再没说什么,她沉默着从崖畔起身,向着内峰走去。

    乐柔回身望去,欲言又止,闷热的夏夜里,宁小龄裙裾上的星辉一点点暗去。

    她走过了内峰的木梯子,摸了摸腰间的钥匙,在楼梯的转角处微微犹豫,然后向着师兄的房间走去。

    如今宁长久的房门钥匙是由她看管着的。

    宁小龄如常地走入房中,将被子铺开然后叠好,掸去地面和窗台的灰尘,桌案上的书也被她一丝不苟地摆正着,每一个角都对得整整齐齐,做完了这些之后,她便会学生师兄的样子坐在,靠着椅背,拿起一本书翻读。

    过去宁长久教她识字之时的卷纸都还保留着,上面有不同笔记的改改画画,宁小龄看着这些,只觉得与师兄的字迹相比,自己的字简直像是见到了朱雀神的小灰鸭。

    她每次都能看很久。

    宁小龄同样知道,有些东西可以留住,有些却是永远留不住的。

    夜半三更,她离开了宁长久的屋子,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瓷瓶中的韩小素正在借着月辉打坐修行,见到宁小龄进来,她主动停下了修行,钻入了瓷瓶中。

    韩小素天生恐惧着这个世界,唯一的恩人也离开了,而如今这个小女主人又成天冷冰冰的,她生怕讨人嫌,被扫地出门。

    宁小龄却忽然开口:“你自己修行就好,不用管我。”

    韩小素微惊,月魄精华对于她的诱惑也是极大的,可她迟疑了一会儿,还是细声细气道:“不了,今天累了……”

    宁小龄没说什么,她竟似有些冷,慢悠悠地钻进了被窝里,然后侧过头,看着韩小素一点点消失在瓷瓶中。

    这一刻的韩小素,穷尽思绪也无法想象宁小龄此时一闪而过的想法。

    ……

    ……

    张锲瑜从未来过这样的地方。

    他不知道这只兵器大鹏到底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只是他抬头仰视的第一眼,便被怔住了。

    眼前的画面他其实并不陌生。

    那就像是一幅平面的枯燥图画,整个平面都是黑白两色的,每一根线条在远处的时候,呈现在视野里的,都是一个点,只是随着兵器大鹏的临近,那个点慢慢地延展成线,更近些之后便由线变作了立体的面。

    他们明明是向上飞着,但不知何时,感观上传达的知觉却是下坠。

    随着他们的到来,整个世界都在延伸着,线条几何倍数般高速拉长着,在相触之后停止。

    兵器大鹏平稳地落到了那看似图卷的时间中。

    张锲瑜小心翼翼地走了下来,他抬起头,发现随着自己目光的上移,那些黑白两色的世界,都开始附着上了颜色。

    那些颜色不是单一的,而是极富层次的,与真实的几乎无异。

    目光环视过一周之后,张锲瑜发现,此处看上去便只是一个寻常无比的高山了,眼前碑亭相隔,身后云海翻腾,一切都显得那么真实。

    张锲瑜本就是掌握着一部分空间权柄的次神,到此处之后,他竟生出了一种小巫见大巫的感觉,先前的手段看似寻常,但在他这样“懂行”的人眼里,便是令

    人叹为观止的神力了。

    “那一排白色的房子,其风格可是仿照的千年前古巫族的样式?”张锲瑜指了指远处半山腰,那片几乎镶嵌在岩壁中的建筑,回忆起了些往事。

    司姓少女道:“那只是你眼中的白色罢了。”

    “什么意思?”张锲瑜不解。

    司姓少女道:“在这里,每个人所看到的世界都是不同的,真正固定的,唯有你最初看到的那些点和线,剩下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你主观上的填充。”

    张锲瑜皱起眉头,仔细审视着周围的一切,他企图换一种想法去观看世界,但他发现,无论他怎么欺骗自己,自己眼中的世界都不会产生太大的变化。

    大鹏鸟解体,十八般兵器飞出,刷刷刷地插回匣中,刀剑归鞘,身材娇小却身姿挺拔的少女拾阶而上。

    张锲瑜小心翼翼地跟了上去。

    这个世界明明那么地平静,却给他一种真正的危机四伏感,他甚至不敢抬头去看山道的尽头,他隐隐约约觉得,那里好像藏着古神的王座。

    “这里是……神国?”张锲瑜压低声音,问道。

    司姓少女摇头道:“这里是不可观。”

    “不可观?”

    “嗯。”少女点点头,没有解释更多,只是道:“我在观中排行第四,所以姓司,我还有三位师兄姐和两位师弟,到时候你或是想,可以去见见。”

    张锲瑜仔细琢磨着不可观这三个字,随着司姓少女向着云遮雾绕的高山上走去。

    他内心想着,既然这里不是神国,那位格应是要低许多的,只是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样的宗门,可以让一个弟子仅用几招便败掉一头即将迈入五道的凶神呢?

    还是……单单这个少女天赋异禀?

    他斟酌了一会儿,发问道:“你们观中,其他弟子,比之姑娘如何?”

    司姓少女虽然样子冷冰冰,但却不吝回答这些无关紧要的问题,她想了想,认真答道:“我没和三师兄打过,但二师兄胜我只需一招,大师姐胜我……”

    “大师姐下手没轻没重的,我可不敢惹她。”四师姐轻轻摇头,回忆起以前大师姐教自己兵器招式的痛苦岁月,后来她好不容易每一样都学到了大师姐的一点皮毛,接着她佩刀带剑下山游历,原本是底气不足的,但很快,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竟可以独步天下了。

    张锲瑜又随口询问了几个关于不可观的问题之后,终于忍不住开口:“对了,请问仙师,南荒中央那个无头神的传说……”

    四师姐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张锲瑜所有的话语便都冻结在了唇间。

    “这是师尊亲自标明的禁地,不允许我们任何人踏足。”四师姐冷冷道:“我唯一能告诉你的,便是堕入深渊之人,除了高高在上的神主,其余皆十死无生。”

    ……

    ……

    南荒中央,深渊之底。

    时间像是停止了流动,哪怕是一片尘埃的下坠都缓慢极了。

    地面上躺着一个白衣少年。

    少年身体上看不出明显的伤势,他闭着双目,沉静的面容不知生死。

    他耗费了极长的时间才坠到了地上,然后陷入了更长的沉眠。

    过了很久,少年的手指动了动。

    他手指微动的过程以外界的时间尺度来看,耗费了足足一个时辰的光阴,漫长得像是一朵花苞的绽放。

第一百七十二章:时渊

    “你终于醒了?”

    一个声音在心底响起。

    宁长久缓慢地睁开了眼。

    天上落下的光线照进了他的瞳孔,时间像是随着光的到来一点点恢复了流速,宁长久看着那个灰蒙蒙、隐隐透亮色的穹顶,意识终于一点点地苏醒了。

    他白衣上的血迹已经干涸,身体上的伤口也结上了痂,那些被打磨得极为精细的沙粒包围着他,他的半个身体都陷在了里面,像是一具埋着的化石。

    宁长久捂着脑袋,艰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说话的声音来自他的体内,声音分辨不出性别,宁长久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那是剑经之灵的声音。

    “这是哪里……”宁长久咳了几声,从地上的细沙间挣扎着起身,他头痛欲裂,脑袋像是被毒针穿过,刺痛不止。

    “你真撞傻了?”剑经之灵没好气道:“这是深渊之底!你和那个老头子还有那条蛇,一起掉进来的。”

    “老头子……”宁长久想了一会儿,南荒之中,最后一幕闪电般冲入了脑海,翰池真人的放声狂笑,跌落平面的九婴之首,满脸泪水绝望嘶喊的陆嫁嫁……这些画面挥之难去,一经想起,便梦魇般不停回放着。

    半晌后,宁长久才终于平复了心境。

    “翰池真人和九婴……去哪了?”宁长久问。

    剑经之灵声音幽寒,“看你后面。”

    宁长久感到了背后有凉意传来,他一点点转过了身体。

    少年瞳孔一缩,手立刻搭在腰间,想要拔剑,短暂的摸索后却什么也没有搜寻到。

    他的眼前,一双枯萎的、满是褶皱的瞳孔正盯着他,慑去他所有的目光。视线从中抽出之后,宁长久才看到它的全貌,那是一条浑身干枯的大蛇,它像是在烈阳下曝晒了几百年,皮肤间没有一丝一毫的水分,原本鹅卵石般纹路的鳞片,此刻也像是甲鱼烧干后的壳,这些鳞片还一齐向着里面凹陷着,整个身躯看上去就像是瘪了气的皮球,可以想见其中的血肉也几乎腐烂殆尽了,而那些裸露出的,钢铁般坚硬的骨骼,也慢慢地变成了细沙,渐渐地与这平整的沙面相融。

    “这是……”宁长久缓缓吐出了一口气:“九婴?”

    说完之后,他这才注意到那两个瞳孔之间,有着一个腐烂的肉瘤,肉瘤上还有衣裳的碎片,那是翰池真人异变死去的尸体……

    深渊之底没有无头的神明,等待他们的不过一片荒芜得没有边际的沙漠,这个沙漠中残留着时间的法则,时光的伟力里,九婴的尸骨不知度过了多少岁月,连带着那个疯狂的念头风化成灰。

    它们一起腐烂、坍塌、化作流水般的细沙。

    “嫁嫁……陆嫁嫁呢?”宁长久心脏再次收紧,虽然最后一刻,他斩出一剑,切断了她所抓着的九婴之尾,但以陆嫁嫁的性格,极有可能会跳下来的,若她跳下来……

    宁长久脑海中泛起这个恐怖的念头。

    他知道,眼前的九婴尸骨虽然与自己同处一处,但实际上,他与这具九婴之间,相隔何止百年?

    剑经之灵冷笑道:“担心有什么用,你哪怕现在活着,你又能走出这里吗?”

    宁长久沉下了气。

    他向着四周望去,看着冥冥茫茫的天幕和无穷无尽的沙海,只是默默期盼着陆嫁嫁不要下来。

    “我为什么还活着?”宁长久看着自己的手,他的皮肤只是有些干燥,丝毫没有腐朽的痕迹。

    剑经之灵道:“我也奇怪,你为什么这么命大?”

    宁长久摇头道:“这不是命好就能解释的。”

    剑经之灵赞同道:“所以我更饿好奇了,你到底是什么来历?”

    宁长久缄默不言,他渐渐想起了过往在书阁看书时,所读到的关于南荒的记载。

    经历了临河城之后,他为了探究南荒深渊的来历,阅读过许多相关的典籍,甚至有传

    说,谕剑天宗的祖师也曾经下过深渊,留下过相关书卷。

    而那位祖师是五道之上的高人。

    唯有具有神格或者五道之上的修行者才能被深渊接纳,宁长久也想到了这段记载,默默地念了一遍,然后他起身向着四周望去,身下的沙子太细太软,每走一步脚都会陷入沙地里,要费很大的力气才能抽出。

    他来到了九婴的尸骨前,看着它的褶纹无数的瞳孔,那瞳孔之间,还插着一柄锈迹斑驳的剑。

    那是仙剑明澜。

    这柄剑也破旧得无法使用,他手指抹过剑身,上面的细锈便像是雪一样落了下来。

    宁长久拔出了剑,拔剑的过程里另外半把直接折在了九婴的瞳孔里。

    “救命啊!救命啊!”

    在宁长久拔出剑的时候,剑身之中传来了大声的呼救。

    “血羽君?”宁长久皱起了眉头,想起了曾经封存在这把剑里的妖雀,道:“你还活着?”

    “宁……”血羽君听到了声音,激动得浑身打颤:“宁长久……不不,宁大爷!大爷您就是上天派来救小的的吗?啊……我……我要死了,快救我出去。”

    宁长久问:“我怎么救你?”

    血羽君急切道:“这柄剑快烂掉了……我现在躲在剑芯里,这里勉勉强强还能住鸟,你……你有没有新的完好的剑啊,就这破剑还自称仙剑呢,小爷不过是睡了一觉,醒来就发现……”

    宁长久听着觉得聒噪,他拔出那把剑,带在身边,道:“我身边没有剑,九婴和翰池真人都死了,你能活下来已是万幸了。”

    血羽君焦虑道:“但我这样下去迟早就死了啊……宁大爷,你想想办法啊,皇城的时候,要不是我偷袭你们,你和赵襄儿能有那么稳固的感情嘛……”

    “?”宁长久一惊,心想当初你差点害死所有人,这时候还敢拿这种事情邀功?

    他有一种直接将这柄剑埋沙子里,让它一点点眼睁睁看着自己死去的冲动。

    血羽君哭爹喊娘道:“宁大爷啊,你媳妇可答应我的,杀一百个妖就重新给我找个肉身把我放生的……你们夫妻可不能不守承诺啊!而且小的我诚心悔改了,大爷别丢下我啊。”

    “媳妇?”宁长久的神色一下子冷了下来。

    血羽君心头一凛,心想难道自己又嘴贱喊错了?

    它斟酌着要不要改称呼,却见宁长久将这柄破剑系在了腰间,淡淡说道:“放尊重点,那是我师尊。”

    血羽君会意,心中暗骂着四下无人荒芜沙漠你还装什么?嘴上笑着应承:“是是,师尊师尊,谢谢宁大爷救命之恩。”

    剑经之灵对于血羽君这般卑躬屈膝的模样很看不起,道:“先走出这片沙漠吧。”

    “往哪个方向走?”

    “你自己决定吧。”

    “那就北边吧。”宁长久下意识说道。

    “嗯……你怎么不动?”

    “哪边是北边?”

    “……”

    宁长久看着一片阴会色的天空,那就像是层层叠叠的纱,纱后面透着淡淡的光,这个世界没有太阳,那些微亮的光便映满了整片世界。

    宁长久不想一直静止着,这会让他有种环绕在未知危险中的感觉。

    他开始在沙漠在走动,寻找着有没有出口或者墙壁之类的东西,因为白夫人曾经明确地告诉过他们,她是从深渊之底一点点爬上去的……

    既然白夫人可以出去,那说明这里并非真正的死地。

    宁长久走了许久,他感知不到累,但心中的希望却一点点黯淡了下去。

    这片沙漠无边无际,根本看不到任何尽头的迹象,他就像是在一片无尽的汪洋上穿行,整个世界都只有茫茫的海水。

    但幸好,他再也没有看到那个九婴的尸骨,说明他没有陷入那种类似于鬼打墙的困境里,至少是

    一直在前行的。

    只是……

    “那片深渊之下,怎么可能有这么巨大的空间?”宁长久表示不解。

    在进入深渊前,他的余光曾看过一眼,那是一个巨大的、圆形湖泊状的领域,环绕的黑色平面像是垂着的,无数细密的直线。

    那个湖泊固然巨大,但哪有这般大海一样的无边无际?

    宁长久想起了张锲瑜的画卷世界,沉思了一会儿,向周围望去,想找到一些类似于法则的蛛丝马迹。

    但这个世界除了沙子还是沙子。

    宁长久便只好凭着感觉,孤单地向着某个方向走着。

    “有点不对劲……”体内,剑经之灵忽然出声。

    宁长久脚步微停:“哪里不对劲?”

    剑经之灵道:“你有没有发现,天空好像距离我们……越来越远了?”

    宁长久抬起头。

    因为上方没有日月星辰的缘故,再加上那层层叠叠的灰白色,很容易让人产生视觉的错误,难以判断天空与自己的距离。

    宁长久认真地看了一会儿,发现天空好像确实距离自己远了一些。

    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个拉开的距离也越来越显眼了。

    宁长久的修为境界大概是长命境,他想尝试驭剑飞行去接近天空,但他抓起这把破剑,却怎么也无法向上飞行,好像有什么无形的力量将他锁定了一样。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剑经之灵同样心里犯怵,它现在特别希望哪里可以窜出来一个凶神恶煞的敌人,来场决战,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一了百了算了。

    时间慢慢地过去着。

    宁长久周围的景色没有任何的改变,而天空则越来越远了。

    终于,某一刻,宁长久猛然发现,自己足下的沙子也在肉眼可见地变稀,变薄。

    “刷!”

    宁长久脚下一空,足下沙子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的身体骤然向下跌落。

    下方又是一片深渊。

    宁长久再次落地又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

    他轻飘飘地重新落回了沙面上。

    宁长久抬头望去,上空上多出了一枚月亮,散发着灰白的光晕。

    宁长久一眼便想明白了,那根本不是月亮,而是一个圆形的空缺,自己便是从那里跌落下来的。

    这是……

    宁长久在脑子里模拟了一下,道:“这是一个沙漏形状的空间。”

    剑经之灵愣了一下,它虽然才诞生了几十年,但也陪着严舟饱读诗书,对于沙漏这种计时工具还是有了解的,听了宁长久的话语之后,它脑海中也勾勒出了沙漏的模样,发现许多情形确实都对上了。

    “先前我们是站在沙面上,沙子一点点地下沉。”宁长久盯着天上的月亮,说道:“这应该是一个记录时间的容器,现在上层的沙子跌落完毕,按照常理来说……”

    血羽君听得一脸困惑。

    气海中的剑经却是接话道:“按理来说,这个世界,该颠倒了?”

    若是如此,那么他们将会是最先跌落回原先空间的一批,而随着时间的流逝,整个世界的沙子都会砸落到他们身上!

    活埋之下,必死无疑……

    这个念头才一产生,宁长久便看到,天空中的那轮“月亮”,开始缓慢地移动了起来。

    于此同时,寂静而平整的沙面之下,突兀地传来了动静。

    沙面忽然一片一片地拱起,然后像小鸡破壳一般裂开,一个个幽如鬼魅的生物在夜幕降临时,毒蝎子一般从沙土中钻了出来,它们呈现着灵魂的形态,在最初的照面的时候,便开始了激烈的自相残杀。

    ……

    ……

    (下一章也已更新!)

    (感谢盟主雪晶凌的打赏!谢谢萌主的支持呀~)

第一百七十三章:召唤灵

    整片沙海都像是孕育怪物的温床,沙面不断拱起、破裂,无数的生物从中钻出,灵魂形态里,它们大都呈现着一种接近虚无的白色。

    其中有的生命像是婴儿,却拖着长长的尾巴,在才一出现时便猛地跳起,张开满口细小三角的利齿,把另一个刚钻出的生物脖颈直接咬断,而它的身躯却也太小,在接连咬死了几个魂态生物之后被一只巨象般的蹄子踏成了泥浆,很快消失,而那拥有巨象蹄子的生物却长着蜥蜴般的身躯,它在一脚踩死这个生有长尾的婴儿之后,飞速游曳开来,在细沙地面上留下一连串巨大的足印。

    气海内,剑经之灵的惊呼声传了出来:“这……这是龙象啊……这种生命不该早就消失了吗?它的象足做成的蹄铁,据说是神国的使者出行才有资格使用的。”

    伴随着剑经之灵的惊呼声,越来越多的生命在无边无际的细沙中拱起。

    无数的怪物之间也掺杂着几个人形的生命,他们看不清具体的容颜,只是高速地掠动着,手持兵器,以人形施展着剑招在荒原上腾杀。

    有带着镣铐的巨型尸人从远处狂奔过来,有花瓣一样的怪物长在地上,杀死任何临近的生灵,有三头怪鸟像是秃鹫一样在天上飞着,像是想要躲避战乱,却被另一个猿猴般的生物攀着虚空而上,直接将它的三头如拧麻花般拧断了。

    体内,剑经之灵的惊呼声时不时响起,它一一介绍着这些生命,话语震惊不已。

    “这好像是上古夸父族的,不过夸父族在那场炼尸之战中早已死尽,没想到还能在这看到。”

    “这是乌月苍鹫,喜欢从背后一击啄破人的心脏,它的喙可以做成最锋利的暗器。”

    “这……这难道是三叶鳞鱼?传说中它会生出一片五彩之鳞,吞服下者,可以让自己的境界瞬间来到崭新的层面上……”

    “……”

    若视角掠过整片沙漠,此时便是江山万里无主,群雄并起逐鹿的宏伟场景。

    而在剑经之灵短暂的介绍里,宁长久也陷入了这场混战之中。

    一个巨型蝌蚪般的生命高速游曳而来,边缘带着灵魂态的电光,它看着很是稚幼,但满嘴的锯齿却足以撕咬断巨蟒的脖颈。

    宁长久一边拔出腰间的断剑,一边取出了那根坚硬的黑铁树枝,这是他如今浑身上下唯一的两件防身之物了。

    断剑中,血羽君大声地抗议着:“你悠着点啊,可别把剑折了。”

    宁长久不理会它的死活,只是将灵力灌入剑中,令其按照剑原本的轮廓勾勒完整。

    他足下用力,身子一侧,在躲过那个蝌蚪的冲撞之后猛地劈下,瞬间将它斩成两半,然后他施展灵巧的身法又躲过了一条地龙的伏击,然后绕至它的背后,一跃而起,扔剑下刺,将它钉死在沙子里,宁长久身子下坠之际,足尖又一点剑柄,身子跃起,将一条游过上空的羽蛇也斩成两半,然后他身子回落,从沙漠中将剑拔出,身子前倾,拔剑横扫,以剑气清出一片空场。

    “我明白了!”剑经之灵大喊着:“这些都是在这片沙漠里死去过的生物,现在它们又被唤醒了!”

    “有资格死在这里的,很多都是神明的近亲,身体里流淌着神血……”宁长久也想到了这一点。

    难怪这里每一个出现的生命,都那么古老而神秘,其中任何一个在外界重现,都足以引起极大的震动,若非如今它们是死灵态,宁长久也没有办法这般轻易地杀死它们。

    那些生命想要继续存在下去,必须杀死任何附近的生命,但这也会大量消耗它们的力量,没有人知道,这片荒原上,还存在着怎么样的邪祟之物。

    宁长久立下了一道道剑域,阻挡那些生灵的靠近。

    天上的“月亮”正下移着。

    这个沙漏般的空间好像并非是绕着中心旋转的,而是以底部为中心转动,这样沙漏每颠倒一次,整个空间便会行进一段距离……它这是要去哪里呢?

    种种疑问笼上心头,因为世界在不停翻转的缘故,宁长久的许多法术在一个不稳定的空间也无法施展。

    他也只好以身法不断地腾挪转移,时不时斩出一剑。

    这片荒漠上依旧有灵魂态的生命涌出着,但是它们死亡的速度同样极快,成片成片消陨着的灵魂之光像是一处处燃起的烽火,在不算长的时间里,整片沙漠上较为弱小的生物,几乎被屠杀了个干净。

    “我知道了!”

    剑经之灵再次大声嚷嚷了起来。

    “说!”宁长久直截了当道。

    剑经之灵的声音带着些许惊恐,“我有一段本源的记忆!关于……嗯,我的来历。”

    “你的来历?”宁长久疑惑。

    剑经之灵骄傲道:“你们作为人这种卑微的生命,出生和婴儿时期的记忆是空白的,但我不一样,我哪怕出生之后,还能回忆起一些我没有出生时的事情,也就是这卷剑经诞生的往事。”

    宁长久一剑穿入一头巨猿的喉咙,拧剑一搅,然后身体身子猛然跃起,一把抓住巨猿的后颈,将其抡出,砸向一个军团般密密麻麻爬来的蚁群。

    他手腕一抖,再次用灵气补齐了剑锋上的缺口,向着魂灵较为稀薄的边缘处撤去,尽可能地节省力气。

    剑经之灵道:“你可知道最初的,最为高深的剑法是怎么创造出来的吗?”

    宁长久懒得回答他,反正他总会自己说下去的。

    果然,剑经之灵等了一会儿等不到答案之后,自言自语道:“当时始祖挑选了一百个修为不俗的死士,让每人修炼一本不同的剑经,三年之后,将他们一起投入荒山之中,只有一人可以存活下来,那人的剑术便是最强大,最利于杀伐的剑术。这才是真正的剑术啊!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花里胡哨,华而不实,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剑经之灵顿了顿,傲然道:“当年那位剑士,杀死了所有的竞争者,而每他杀死的人,都只有一处伤口,那人所用剑术,便是天谕剑经!”

    剑经之灵想要骄傲地大笑几声提提胆气,又怕惊扰了那个犹在紫府沉眠的金乌,便只是干笑了几句,然后道:“如今这沙漠上的厮杀,应该也是选出最强者……唯有最强者,才能活到最后!”

    宁长久道:“这是养蛊?”

    “也可以这么说。”剑经之灵点点头,但总觉得这种说法欠缺点气势。

    “那也就是说,有人在操控着我们?”宁长久问。

    这个说法有些吓人。

    能引动满沙漠的神血生物不死不休地纠缠厮杀,那么那个人,该是何等地强大?

    “无头神?”剑经之灵皱眉。

    宁长久无法确定。

    按照白夫人的说法,无头神早就死去了,而她就是一部分神骨衍生出的生灵。

    可若非无头神,谁又能创造出这样包含着时间法则的领域呢?

    那轮月亮在不停地下降,在视野中不断地扩大着。

    沙漠间的厮杀也更加惨烈,整个世界将在不久之后跌落到另一个空间里。

    “宁大爷宁大爷,那只鸟好像也是红羽隼啊,都算是火凤一族的近亲,他乡遇亲戚,大爷要不手下留……”红羽君叽叽喳喳的话音未落,宁长久伸出手,一把掐住了那只俯冲而下的大鸟的脖子,用力一捏,然后直接以剑刺入,开膛破肚。

    血羽君心想这绝对是在杀鸡儆鸡,它立刻悻悻然住嘴。

    而那些杀死了附近生命的魂灵,都朝着“月亮”的方向跑去,仿佛想要在那月亮来到地平线的时候,第一个冲过去,如鲤鱼争跃龙门一般。

    这是这里生命的本能,某种意义上也是法则的体现。

    宁长久没有犹豫,也随着那些魂灵的步伐,向着那轮空洞的月亮追逐了过去。

    接着,宁长久停下了脚步。

    他看到了黑暗之中,有一个巨蟒般的身躯高高地拱起着。

    黑色的巨蟒扭过头,向着自己的方向望了过来。

    “九婴……”宁长久瞬间认出了它的身份。

    它竟在这片沙漠中,以死灵之态再次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

    黑暗中,如此庞大的影子总是让人看得犯怵,体内的剑经也倒吸了一口凉气,骂道:“婴魂不散啊。”

    ……

    ……

    伞盖般的藻井上,彩画、浮雕华美而精致,层层叠叠的斗拱精密地向外延展着,那些色彩富丽的画卷,被灯火照亮,覆着一层莹莹的光泽,深邃而美丽。

    藻井下是一座古典的宫殿。

    那宫殿的陈设却并不奢华,中央还显得空空的,甚至极不合时宜地立了许多块铭文石碑,石碑上吊着各异的神兽。

    但与整座城市的荒凉相比,这座典雅而肃穆的殿堂便显得尤为醒目,好似神明遗留下的明珠。

    宫殿之外来了一批人。

    人群中,男女各立两排,男子身穿纯黑衣裳,女子身穿纯白裙裾,而他们的中间,一个白裳黑裙的少女顺着人群一起走入了殿中。

    少女的教养看上去很好,她只有十六七的样子,此刻微低着螓首,眉目宁静而清贵,脚步不急不缓,一直来到了大殿中央的一个石门前,然后她在门前的蒲团上跪了下来,双手合十。

    一个青白色面容的男子从中走出,诵念了一段经文。

    接着所有人一起为少女祈福。

    今天是断界城的大日子。

    每一个王族少女成年的时候,都必须从时渊之中召唤出一只强大的生灵,一同抵御城外入侵的变种邪魔。

    他们约定的成年年龄是十七岁。

    少女双手合十,姣好的面容看上去很是平静而自信。

    所有人都对她给予了厚望。

    但少女的心中,却是另一番惊涛骇浪。

    “救命啊……”

    “唉,娘亲让我装了这么多年,我装不下去了呀……”

    “我哪来什么王族血脉,这神灵你把我血放干我也召不出来呀……”

    “呜呜呜,坑蒙拐骗了他们这么多年,今天暴露之后,我和娘亲肯定会被一起绞死的……”

    “明明还有这么多爱慕我的人呢……谁能来救下我呀……”

    “要不神灵爸爸您显显灵?女儿给你磕头了啊!”

第一百七十四章:枯枝

    月亮向着世界的边缘沉了下去。

    宁长久的视野里,那些魂灵都高速地后退着,瞳孔一下子被九婴高高抬起的身躯占据了。

    它的身躯泛着淡淡的白光,脑袋上立着一个瘤子般的影子,周围许多魂灵在九婴出现的那刻,也纷纷退避开来,而九婴像是遵循着某种命运中仇恨的指示,直勾勾地望向了宁长久。

    这种仇恨哪怕在岁月腐蚀尽尸骨之后,也并未消弭。

    宁长久距离九婴还有一段距离,他没有选择去与它对敌,而是避到了另一旁。

    身影闪烁间,他以指剑切断了几道纠缠而来的白影,一只椭圆形的魂灵在掠过身侧之时张开了蝙蝠状的翅膀,宁长久一剑斩去,却还是被那蝠翼擦伤。

    “这是魂蝠,是中土王朝里用以传信的谍蝠,平日里就悬在藻井中央,像是扁平的壁画。”剑经之灵又开始展露出它的博学。

    宁长久心想多读书果然是有用的,这陪着严舟读了几十年书,傻子居然也读成学究了。

    剑经之灵还在激动道:“完了完了,它们怎么都冲你过来了啊……不会是因为你的血吧,我听说深海里就有一种噬人的鱼类可以闻到百里之外的血,它们不会也这么嗜血吧……”

    宁长久也注意到了,其余魂灵在他流血的那刻,像是嗅到了什么最渴望的东西,发疯似地游曳了过来。

    他立刻按住了自己的手臂,暂时止住了血,然后将先前溢出的鲜血一抹,扣弹于剑锋上,剑锋一振,将血珠如箭射出,直指九婴所在。

    啪嗒。

    血珠溅碎在了九婴的身躯上。

    而那血珠在空中飞过之时,也留下了一条长长的血线,沿着那条血线,许多魂灵贪婪地爬了过去,而宁长久立刻掸去了手臂上其余的血痕,向着外缘逃遁。

    九婴在溅上血珠之后,它自己都忍不住伸出舌头,在胸腹前舔了舔,如品尝着世间最可口的甘霖。

    而许多小怪物也循着血的痕迹聚了过去,蚂蚁般向着九婴的身躯上爬去。

    九婴甩动着巨头,将那些蚁附在身躯上的怪物摔落,但它们大都以利齿利爪死死扣着它,九婴嘶吼了一声,开始在地上打滚,柔软的沙面上嘶嘶的声音时不时响起,一缕缕白气里,那些魂灵被碾压破碎,溢出的白色魂气又成为其他魂灵的养料。

    宁长久身影不停。

    他在狂奔之中向着四周警觉地望去,远处,依旧有几个巨大的魂灵在向这里压迫过来。

    宁长久向着远离它们的方向跑去,再沿着边缘绕向那月亮落下的位置。

    月亮之中的光也在明暗交织里不断地改变着。

    而也有一部分魂灵,像是生出了智识,它们同样机灵地避开战斗,有的将自己埋在沙子里,有的靠着先天的灵敏保持着高速的窜动,不让其他魂灵将其捕捉,而最中央,厮杀得最火热的,永远是那些看上去就很狰狞强大的生命。

    “那是……祖龙一脉的妖兽?”剑经之灵怔怔道:“这种老古董一样的东西,怎么也会出现在这里?”

    宁长久现在无论是看到什么,也不觉得奇怪了,他一边奔跑一边落剑,靠着杀死那些中规中矩的魂灵积攒自己的剑意,而几乎每过数十步,宁长久剑上的杀意便重一分。

    宁长久看着自己灵气照亮的剑锋,心中又安稳了些。

    因为那些魂灵没有因为自己剑的光亮而靠近,这说明它们奔向月亮的方向,并非是因为趋光,而是法则使然。

    整片沙漠也向着月亮跌落的方向缓缓倾泻,犹如虔诚的使徒,跪拜迎接着信仰的到来。

    一声长鞭落地般的巨响爆出。

    被许多魂灵纠缠着的九婴爆发出了骨子里的凶性,它狂吼着,以空间的法则将那些魂灵或碾碎或驱散,然后向着那头身有五爪的祖龙一脉妖兽撞去,另一边,一棵参天的古树也从沙子中钻了出来,它顶着深远而庞大的树冠,密密麻麻纠缠的根部就是它蠕动的双足,只是巨木像是不擅行动,远望过去

    ,只似海面上缓慢前行的桅杆。

    “那是什么?”宁长久主动发问,他知道世间生灵皆可成精魅,只是树万年温养的精魅也只是树灵,哪有这样抓着本体到处跑的?

    剑经之灵嘶了一会儿,感叹了一番对方造化的神奇,然后承认自己的无知。

    倒是血羽君大喊了起来:“那不会是传说中的吞火梧桐吧……传说中整个世间只有三棵这样的树,而朱雀神国的神雀们,在生命尽头便会选在这棵巨木上死去,神雀的灵气会氤氲成一种像是火焰心脏般的东西,任何人吞食下了这样的神果,都可以被赋予神格,一步迈入五道之中!”

    一步迈入五道……

    这样的说法过于夸张,宁长久并不相信,只是这样的天生地长的神树,为何也会留存在这片无边的沙漠里?

    巨木先前推进着,宁长久深吸一口气,以灵力系住断剑,连成剑链,向着那刻大树扎去。

    叮!

    断剑扎在树皮上,如碰击钢铁,被立刻弹开,那巨木的魂灵毫无知觉,继续前行。

    “怎么办啊,这里根本没有人打得死它……”血羽君见状,担忧道。

    宁长久皱眉沉思,接着向巨树的方向奔去。

    另一边,九婴已将那头祖龙血脉的凶兽硬生生绞死,它感知到了什么,然后猛然拧转头颅,向着宁长久的方向冲了过来。

    魂光如尘如雾。

    九婴的嘶吼至击魂魄,它的血盆大口宁长久早已见识过了,而此刻再次被它的巨影压至身前,依旧毛骨悚然。

    宁长久没有硬碰硬,他在简单地斩出了几记剑气之后,身形低伏着掠过沙面,他与九婴的距离时远时近,拉锯着向着那棵古木的方向冲去,在靠近那棵巨木之际,宁长久身形骤止,他以手指划破掌心,将自己的血液向着巨木的身上泼去。

    血液是最诱人之物。

    那棵参天古木的躯干上虽只溅了几滴血,但古木的巨大黑影却也停滞了些,它的眼睛不知道生长在何处,但那一刻,宁长久知道自己被盯上了,道心的警鸣嗡然而作。

    唰!唰!唰!

    三道破风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粗壮的树干自树体上瞬间蹿出,它像是笔直的剑,却又仿佛藤蔓一般无限延伸向远方。

    宁长久神色一凝,他再不去理会那头九婴,而是全力在沙面上狂奔逃离。

    柔软细腻的沙土上,因为他的脚步太快,甚至没有留下什么足印。

    宁长久一边跑着,一边按住了掌心,用灵力加快伤口的愈合,抹去鲜血。可他低估了这棵先前人畜无害的古木,那藤蔓般的枝条瞬间追至身后,血羽君怪叫一声,本能地钻出剑中,喷了一口火然后立刻缩了回去。

    血羽君的火焰与那红尾老君的火同宗同源,所取之焰火来自真正的地脉熔浆,可喷上古树的枝条,却被尽数吸收,反而化作更猛烈的火袭上宁长久的后背。

    “怎么会这样……”血羽君怪叫了一声。

    体内剑经之灵破口大骂道:“人家传承的是朱雀神的神火,你那根小火柴就别拿出来丢人现眼了!

    宁长久掐了个镜中水月的真诀,身影几度虚化,想要躲避追击,但那巨木不依不饶,无论是虚影还是真实,都纠缠不休。

    血羽君大骂道:“真是大水淹了龙王庙,我看那赵襄儿与朱雀神国关系密切,这说不定是未来的朱雀神国驸马啊!这棵狗树这么不长眼,难怪会惨死在这里!”

    “赵襄儿?她是谁?”剑经之灵出声问道:“难不成还能有咱峰主陆嫁嫁漂亮?”

    血羽君大笑道:“你这本见识短浅的破剑书,你口中的陆嫁嫁在皇城的时候不知被打得多惨多狼狈,连我都能和她过过招,哪里比得上殿下风姿绝世?我可是殿下一手养大的,殿下什么实力我最清楚不过!陆嫁嫁争不过的。”

    剑经之灵冷笑道:“我们峰主如今早已今非昔比,她那剑体哪怕是我见了都觉得不可思议,若非被这少年蒙骗

    ,我更希望她做我的主人,你口中的那个殿下,估计就是个黄毛丫头,要是再遇到我们峰主,定被按在地上打!”

    血羽君不服气道:“呵,鼠目寸光!你可知道殿下的娘亲是什么来头?若是有人与我说她是朱雀神国的天君或者神使大人,我都不会质疑!”

    剑经之灵轻蔑道:“女凭母贵?就算宁长久要娶,也是娶那小丫头,而不是她的娘亲,她娘亲身份再尊贵又如何?我们峰主靠的可是自强不息!”

    血羽君拿出了杀手锏:“你可知道,我们殿下是宁大爷的未婚妻!”

    剑经之灵一惊,它想起了先前宁长久与陆嫁嫁在荒原上的生死纠缠,知道那份情感做不得假,疑惑道:“未婚妻?既然是未婚妻那为何从未听他们说起过?”

    血羽君原本想讥讽几句宁长久,但一想到自己小命在他手上,立刻道:“宁大爷这是用情至深,哪能时常挂在嘴边?”

    剑经之灵冷笑道:“宁长久,我看你年纪轻轻,不曾想你这般滥情,你那个可爱的小师妹是不是也……”

    “闭嘴!”宁长久忍无可忍,心想现在是争这个的时候吗?而你们一个差点害死赵襄儿,一个因为渴望自由逼得宗主走入魔道,差点害死整个四峰,现在怎么聊起这个一个个站边这么坚定?

    宁长久吼出两个字后,一口真气微断,身形慢了半分,那藤蔓撞到了他的后背上,将他直接打飞了出去,宁长久胸口气血翻涌,喉咙口一甜,一口即将呕出的鲜血被他又强咽了回去。

    血羽君和剑经之灵知道自己的命都系在了他身上,立刻闭嘴,暂停了这场争执。

    宁长久被撞进了沙地里,溅起的沙墙又被藤蔓弄碎,再次如箭一般穿了过来。

    宁长久短时间内无法调整身形,在地上猛地滚了几圈,强行避开了古木的追索,而此刻那古木亦不好过,受鲜血的吸引,无数的魂灵的依附在了它的身上,将它本就缓慢的身形拖得更慢了。

    唰!

    又是一鞭子抽打过来,宁长久翻滚不及,再次被撞飞了出去,胸口衣衫碎裂,有血水飞溅。

    血羽君与剑经之灵皆倒吸一口气,心想宁长久就不该去惹它,原本只是想拖慢它的行进,没想到现在完全是引火烧身了。

    又是一声撞响,宁长久仓促立下的剑域也被打断。

    世界的平面向着月亮的方向滑了过去。

    剩余还存活着的魂灵宛若兽潮般赶赴而去。

    而随着宁长久被这古树重创,其余的魂灵也纷纷赶来,它们高速地向宁长久窜去,像是一只只烦人的跳蚤,却带着足以撕裂钢铁的铁爪獠牙。

    宁长久以断剑左右格挡,剑破魂灵的声音听得血羽君心惊胆战,它觉得自己这可怜的小窝下一刻就要折了。

    巨木的藤条再次抽来。

    血羽君绝望地闭上了眼,觉得这次肯定必死无疑了。

    剑经之灵同样悠悠叹息,怀念陪老头子看书的日子,心中对于绝世剑法未来的失传也惋惜极了。

    周围却安静了下来。

    古木的藤条停在了身前,再未寸进。

    宁长久手中持着一根……黑铁般的树枝,这根树枝其貌不扬,先前与断剑系在左右两侧,血羽君还有一种耻与为伍的感觉,但此刻,它只想直呼神迹降临。

    就是这根平平无奇的树枝,抵住了那纠缠不休的藤条。

    三根藤条的尖端,甚至还像是仆役遇到神主般颤抖着,它对于这根枯枝恐惧极了。

    宁长久双手紧握着枯枝,大口地喘着气,反而向前迈步,向着那古木逼了过去。

    那古木像是蛮横的地方官员,在微服私访的皇帝露出了龙袍之后,立刻收起了先前的颐指气使,战栗着跪拜逃离。

    与此同时,又有不识货的魂灵窜起,向着宁长久后背扑来,宁长久回身一棍,直接将那魂灵敲得粉碎。

    “好剑法!”

    血羽君与剑经之灵异口同声赞叹道。

第一百七十五章:神迹的光

    大殿之内,仪式已经开始。

    少女跪在蒲团上,轻轻叩首,口中念念有词。

    大殿的门口,有一个白袍宽大的中年人走了进来。

    “拜见参相。”

    立在两侧的男女齐齐行礼。

    参相可是这断界城中,除了君王之外的最强者。

    他看着那个跪在蒲团前的少女,开门见山道:“你娘亲自缢了。”

    “什么?!”少女震惊着起身:“娘亲……娘亲怎么了?我要去看她!”

    “站住,跪下!”参相怒喝道。

    他的话语犹如咒术,一惊喊出,少女立刻惊得重新跪地,抵着头,双手绞在身后,一言不发。

    参相冷冷道嗷:“你娘亲为什么自缢,你难道不清楚吗?”

    少女清楚,她比谁都清楚,自己根本不是父王的女儿,而是娘亲在嫁入王族之前,与一个将军怀上的,幸亏那时候怀胎早,又很快与父王珠胎暗结,在加上自己生下来之后聪明伶俐,所以也没什么人对自己有怀疑。

    一开始,她自己也不知道。

    直到后来她发现了一些自己和其他王族后裔的不同,把这件事偷偷告诉了娘亲。

    那一天,她看着娘亲在自己面前哭成了一个泪人,娘亲心中的最后一抹侥幸没了,她在哭过之后,亲口将这件事告诉自己,那时候她觉得整个世界都好像塌了下来,也哭成了泪人。

    欺瞒君王在断界城是什么罪,她们比任何人都清楚。

    那可是要押入鬼牢,非人地折磨虐待七日,然后千刀万剐的死罪啊!

    而她当时马上就要参加王族后裔的第一次考核,那时候她哭了几天几夜,差点哭瞎了。最后她通过种种手段,一哭二闹,坑蒙拐骗,终于跌跌撞撞地活到了十七岁,期间虽也有人产生过怀疑,但是幸好,父王对于娘亲和自己还算宠爱,而每一个王族后裔,都是未来能对抗城墙外异种、将断界城的青月旗插到更远处的勇士。

    可她根本没有王血。

    这些年她表现出的许多天赋异禀,实际上都是背地里刻苦练习的结果,比如她将一个寻常的取火法每日每夜地练半年,将它与王族与生俱来的控火术以假乱真,或是天天喂养殿中的猫,与它交流一年多的感情,然后假装能听懂其他生物的语言,让它跟随着自己的指令做事……

    她对于自己的种种行为,只想以天道酬勤来赞赏。

    但无论她怎么做,最终都逃不过十七岁时的神灵召唤。

    这座宫殿的对岸,据说连接着一个名为时渊的禁地,而每一个王族后裔的血,都可以在仪式启动之后,从时渊之中召唤出一头极为强大的灵,而召唤它们的王族后裔,则可以通过仪式定下血脉相融的契约,控制这头灵。

    她原本想随身携带一部分王族后裔的血,在仪式启动时偷偷使用。

    但每一场仪式之前,沐浴更衣都有专门的人负责,而那召唤出的灵,也只与割血者相契,她身份的败露只是迟早的事情。

    此刻听到娘亲的自缢,她倒也没什么悲伤,这些年她恨死娘亲了,若不是她为了一时之快,自己哪能过这么多年这样的生活,要不是自己内心强大,现在恐怕头发都掉光了。

    娘亲享受了十七年好日子,也快人老珠黄了,现在顶不住压力,抛下自己先走了……

    少了个狱友……

    唉,自己离死应该也不远了。

    “娘……娘好端端的,为什么……我……我不知道啊。”少女猛地抬起头,眼中噙满了泪水,依旧装着傻。

    参相冷冷地盯着她,道:“死了一个平民女人而已,不足为怪,召灵才是头等大事,不可被耽搁了。如今‘渊行’中正好缺人,你若能召灵成功,便是荣耀之始。”

    少女弱弱地点了点头,道:“是,参相大人,可是今日娘亲死了,我心里……”

    参相打断了她的话,道:“仪式继续,我亲自主持。”

    说着参相走到了那道石门之前,接过了白色长袍女子的经卷,高深诵念。

    少女颤抖着合掌,心中不停想着对策,但如今参相大人在前,她要是敢直接跑,肯定会被抓着打入鬼牢之中,一想到鬼牢中的瘆人情景,她的肩膀忍不住颤了颤,眼泪也随之流下,假装是在怀念自己的生母。

    而这番话也在其他人的心中激起了惊涛骇浪。

    莫非……她不是王上的女儿?

    这……

    少女在王族中还算出名,在一些大场合下露面时,她能很好地端住王族的尊贵架子,娴静优雅。

    她的剑术也很不凡,先前的几次出城猎魔,她表现得都可圈可点,甚至得到了王上的嘉奖,许多人都将她视为优秀的传承者,所以全城上下,她的爱慕者也颇多,只是王族的身份何其高高在上,大部分人一生也只能远望。

    但如果这一切都是假的……

    众人看着啜泣着的小姑娘,心思各异。

    仪式照常举行。

    参相诵念完了经文,那扇石门在少女颤抖的眼睛里亮起了光。

    石门的中央,像是有心脏跳动,接着淡绯色的灵气像是血液一般顺着石门的纹路开始流动,在很短的时间内,绯色灵气便流遍了整个大门,那个古老的图腾被填充满之后发出了耀眼的光。

    轰隆隆的声音在大殿中响了起来。

    石门缓缓打开。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

    在场的人哪怕不是第一次见到了,依旧被那石门之后的场景牢牢吸引着。

    那是一个圆形的,向内塌陷的平面,平面似乎由无数的笔直线条细密地构成,它们在以极快的速度运动着,但无法分清是向里还是向外,正对他们的幽深洞穴像是一双眼睛,而它的瞳孔埋在了无比的深邃处,它的‘眼白’呈现着偏近于虚无的灰色,其后隐隐约约有细小窜动的白色光点,就像是溪水中的游鱼,光点之后,还有一轮灰白色的月亮……那月亮由远及近,向着他们缓缓移动过来。

    这是一片迎面而来的巨大深渊。

    它一经打开,压迫感降临在这座宫殿之中,所有人在凝视之后都忍不住闭上了眼,默默地诵念清心的经文。

    若是宁长久在场,他便会发现,这片深渊的模样与南荒中的,几乎一模一样。

    同样,这里所有的人,哪怕是君王,他们走入深渊之中也都会被送回原点。

    它不接纳任何人。

    少女也在这片深渊面前颤抖着。

    她感觉那深渊在看着她,看破了她所有的伪装。

    一切的凡界众生在它面前都是卑微的蚁群,它是那样地永恒,一如城外永远也抵达不了的废墟尽头。

    “灵光点灯,王血招魂,见生之命,应主之召……”

    参相低沉地诵念着。

    他取过了身后女子传来的匕首,轻轻地抽出,递给了这个哭得梨花带雨的少女。

    她听着匕刃摩擦木鞘的身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心脏中割过。

    少女颤抖着接过匕首,知道一切小聪明都没用了。

    她恨不得一刀直接捅进自己的心里。

    但她又怕死。

    她拿起刀,割过了自己的掌心,在内心不停地祈祷着。

    “神灵爹爹,救救我吧……你不用当什么召唤灵,我愿意给你做牛做马,言听计从,给你全城最好的待遇,把你当祖宗一样供起来……求求你出来吧……”

    她哭泣着,然后将手放在了深渊的凹面。

    鲜血流了进去。

    ……

    ……

    沙漠之中,厮杀渐渐来到了尽头。

    血羽君和剑经之灵一唱一和,不停地给宁长久打着气,一个说着赵襄儿的好,一个说着陆嫁嫁的好,希望他心中惦念着两大媳妇,省得失去了抵抗的勇气。

    宁长久听得头疼欲裂,要不是这般破剑还有利用价值,他就直接埋沙子里了。

    月亮沉了下来。

    远处看时,月亮还泛着灰白的光,但等它沉落到与地平线等齐时,整个月亮也黑了下来,只有边缘处还泛着一点淡银色的光。

    那古木在远处,与宁长久保持着距离,畏惧不敢前。

    其余活下来的魂灵,也都在互相对峙着,时不时发出试探性的进攻,但它们大都拥有些智慧,很是惜命,每一次进攻也并非为了杀死对方,而是为了使得自己更快地抵达月亮下坠的地方。

    宁长久再次割破手指,以血作为诱饵,使得那些竭力保持理智的魂灵陷入残杀之中。

    但鲜血并非对于所有人都有用。

    九婴对于自己的恨意竟然超出了血的诱惑。

    它此刻在经历了无数场战斗之后,魂灵上同样伤痕无数,其上的肉瘤也被斧削而去。

    它向着自己游了过来。

    宁长久这次没有退让。

    他对于九婴的恨意,甚至比九婴对于自己恨意更高。

    在它最开始出现的时候,他便有种要将它杀得魂飞魄散的冲动,但理性制止了他。

    此刻其余的大小魂灵已经在数个时辰

    的混战里死伤得差不多了。

    决战的时刻终于到了。

    九婴像是一架狂暴的战车,风驰电掣而来。

    宁长久握着了那柄断剑,身体中的灵力翻涌不休。

    “剑灵!”宁长久大喝一声。

    剑经之灵目睹这数个时辰的厮杀,同样畅快至极,“好嘞,掌柜的。”

    宁长久的瞳孔骤然涣散。

    在九婴扑来之前,宁长久同样高高跃起。

    黑暗之中,两道身影便这样无声地错了过去。

    九婴的冲撞扑空。

    宁长久却在眨眼之间来到了九婴的头顶上。

    剑扎了下去,魂鳞碎裂声里,剑锋深深扎入九婴的魂灵中。

    灵魂般的嘶啸声呈现着白色,一圈接着一圈地不停地荡开。

    宁长久站在九婴的额头上,拖着剑向前狂奔,剑撕破魂鳞,沿着它头颅的中轴线切过,自它的上颌斩出。

    九婴不停地咆哮着,张开了被斩裂的嘴巴,想要一口吞下宁长久。

    宁长久直接伸手抓住了它最强方的牙齿,足底一蹬,身子前冲,横在身前的剑自九婴的嘴弯处切入,然后一路狂奔,直接将它的躯体自中心分裂,斩成了两截!

    九婴的魂灵就此破碎。

    宁长久的瞳孔重新凝聚了焦点。

    月亮落下,停住。

    他握着剑,狂奔疾走而去,一路之上,魂灵如水般四散溅开。

    月亮临头。

    他在跃起的一瞬,足下忽有一个镰刀般的东西刺了过来。

    那是潜伏在沙中的妖蝎。

    血羽君当机立断,从剑中飞出,一口真火将其喷散。

    它还未来得及向宁长久邀功。

    黑月临身,他的身体冲入了那片好似永恒的黑暗里。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身子缓缓落地。

    宁长久并未如他想象中的,来到之前的那片空间。

    这是一个崭新的地方,一个洞窟相连成的世界,四通八达地像是蜂巢一样,每一个洞窟中都充斥着白灰色的光。

    “这是什么?”剑经之灵问道。

    “不知道。”宁长久答道。

    “怎么出去?”

    “不知道。”

    ……

    ……

    “带她走吧,押入鬼牢之中。”

    参相看了一眼黑衣男子手中捧着的沙漏。

    沙漏已经漏尽。

    但这石门之后,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动静。

    大殿之中,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他们看向少女的眼神也不再温和,而是冷冰冰的,如看一具创伤无数的尸体。

    “不!不要带我走!一定是有什么误会……再等等,参相大人……再等等……”少女不停地求情着,对着石门反反复复地叩倒,企盼着奇迹的发生。

    参相的脸冰冷无比,他看着少女,已经想好了她死之后该怎么与王上解释了。

    “参相大人,再等等啊……我的神灵可能是缺胳膊少腿,所以走得比较慢,你……你给他一个机会呀……”少女不停地抹着眼泪,心中绝望。

    两侧,各有黑白衣裳的男女走了出来,抄起了少女的臂弯,将她拎起,向外走去。

    “参相大人饶了我吧,不要把我押去鬼牢……你现在就杀了我吧,现在就动刀吧,求你了……”

    “呜呜呜,你们放开我啊……”

    少女的双手被死死地擒着,无情地向着殿外拖去。

    一个可耻而卑劣的私生女,胆敢踏入这王族庄严神圣的殿堂,这本身就是对神明的亵渎。

    她的下场已经注定。

    少女被拖出了门外。

    进门与出门之时,她的身份地位的颠倒是天差地别的。

    她心如死灰,被戴上了镣铐,向着台阶下面拖去。

    “等等。”

    身后,参相的声音忽然响起。

    少女一惊,猛地转过了头,她发现,所有的人都朝着石门的方向望了过去。

    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不停地抹着自己的脸,模糊的视线里,她自己都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石门后的深渊里,有光芒亮了起来。

    她檀口半张,发不出一丝声音,只是不停地抹着眼,眼泪却越抹越多。

    她死死地盯着那道看似寻常的白光。

    那是她此生见过最明亮、最耀目,也将永远烙印在她生命里的奇迹之光。

第一百七十六章:光幕

    蜂巢般四通八达的洞窟里,有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了过来,那个声音像是诵念,无法听清具体的内容。

    宁长久看着那些洞窟里晃动着的,灰白液体般的光,不确定它们到底是什么,又来自哪里。

    “那是什么?”血羽君忽然怪叫道。

    宁长久顺着腰的右侧望了过去,发现右边有一片更深邃的区域。

    整个空间就像是一棵树,树冠延伸出的枝丫繁密错节地生长,而树干的部分则是一条幽暗的长廊,那长廊并不宽敞,两边的墙壁像是有大蛇爬行过,满是鳞片刮擦过的线形痕迹,长廊的尽头,幽邃的黑暗中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盯着自己。

    宁长久没有立刻走入长廊,他走到侧边,睁开剑目,向着那些洞窟中望了进去。

    令他庆幸的是,如今这个空间不像是那个沙漏世界,这里好像没有对于道法的限制,他的所有道术都可以如常施展。

    他认真地打量了一会,可是除了灰白色之外却也无法再看到其他。

    宁长久收回了目光,用指剑割下了一小绺衣袖,探了进去。

    “好像有东西在吃它!”剑经之灵发出一声惊呼。

    宁长久嘴唇一点点抿起,他眼睁睁地看着这绺衣袖在那灰白的洞窟之中,一点点被腐蚀,分解,最后只剩下手指间还捏着的一角。

    宁长久道:“这和最初的沙漏世界一样,都有时间的法则。”

    剑经之灵想起了九婴尸骨的惨状,不解道:“那你为什么没事?”

    宁长久道:“或许我体内拥有可以抗衡时间的神格?”

    剑经之灵道:“天地四方曰宇,古往今来曰宙,宇代表空,宙代表时,都是世间最至高的两大的权柄之一,何种力量能抗衡它们的存在?”

    宁长久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捏在手间的黑树枝。

    剑经之灵皱眉道:“这黑不溜秋的东西不会是什么神器吧?要是别人说,我肯定不相信,但是既然在你身上出现了,或许真是什么厉害玩意。”

    血羽君也附和道:“想必这是宁大爷的权柄,如今跌落人间,失了色泽。”

    剑经之灵道:“嗯,应该是太阳神的权柄,传说太阳中有一十相国,那位国主似乎不见了踪影。”

    血羽君摇头道:“我看未必,我觉得宁大爷说不定这位掌管‘宙’之法则的大神转世,如今碰巧回到了自己的墓地,要不然这一路上怎么可能长存不朽?”

    宁长久清楚,自己根本不是什么大神转世,只是不可观中默默无闻的七弟子罢了,当初比自己厉害的,一眼望去除了只见过一面的师父,都还有六个……

    宁长久把这根看上去坚不可摧的树枝一点点探入其中。

    剑经之灵与血羽君也都屏气凝神,目光盯着那片灰白翻腾的空间。

    过了许久,宁长久抽出了枝条,仔细凝视,手指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上端,并没有寻到什么腐蚀的痕迹。

    “果真神器也!”剑经之灵由衷赞叹:“想我的本体也是一本寻常古书,看来器物不可貌相,大朽不工果然不假。”

    宁长久以剑目扫视过枯枝,不确定道:“难道真是如此?”

    宁长久想着,将这根枯枝扔到了一边,直接将手指缓缓向着里面伸去。

    血羽君道:“宁大爷,你这一尸三命,可千万别想不开啊!”

    宁长久当然不敢做太大胆的冒险,他只是让一小截指甲去

    触摸,片刻后便收了回来。

    果不其然,没有将这树枝拿在身上时,他像是失去了什么庇护,指甲的边缘被瞬间腐蚀。

    宁长久连忙捡回来了那根树枝。

    “原来不是宁大爷天生神力,而是这破树枝在发威?”血羽君啧啧称奇。

    剑经之灵也问:“它到底是什么来历?”

    宁长久盯着它,不由自主地回忆起它覆满月辉,如神剑出世般大放光明地刺入自己的胸口,枯枝的那一端,那个幻美如梦的影子在风中摇曳。

    这是当初他与那头附身宁小龄的雪狐大战时,在不可观的虚境创造以后,心生灵犀,从身前的空间里直接抽出的。

    这应该是师尊杀死我之后,留在我身体里的。

    可她这么做的用意又是什么呢?

    宁长久转动着这根无法灌输灵力的枯枝,忽然神色一惊,道:“它……好像有点不一样。”

    “不一样?哪里不一样?”血羽君亮着它的斗鸡眼,认真地打量起来。

    宁长久道:“它……似乎变亮了些?”

    剑经之灵也盯着它看,起初并未发现端倪,但听宁长久这么说了以后,倒是觉得真亮了几分。

    宁长久心中有了个猜测,他将这根枯枝再次伸入了灰白翻滚的洞窟之中,这一次他停留了许久。

    将枯枝抽出时,枯枝的上端,明显泛着淡白色的、莹润的光芒。

    剑经之灵惊呼道:“它竟然可以吸收时间……”

    宁长久甩去了枯枝尖端的时间残渣,重新审视,发现这一次这根枯枝已经肉眼可见地莹润了许多,若是时间再久一些,这根枯枝或许就能像炼炉中的铁棍一样,被烧得通红,只是那时候他也不确定,自己的手还能不能安稳地握住这根枯枝。

    剑经之灵怂恿道:“你还等什么,快将它多扔进去一会儿,看看它的极限到底在哪里!”

    宁长久也有此意。

    忽然间,他扭过头,望向了那条幽深的长廊。

    “好像有声音。”宁长久说。

    血羽君也道:“好像……是个小姑娘的声音。”

    剑经之灵道:“或许是邪魔的诱惑,那条路这么黑,一看里面就没藏着好东西,宁欲斩其魔,必先利其器!先把这枯枝灌满了再说!”

    宁长久觉得也有道理,他将枯枝伸入其中,手指轻轻翻转着。

    过了一会儿,他再次向长廊望去:“她好像在呼救。”

    “呼救?你想女人想傻了?这种地方怎么可能有人!一定是邪秽作妖。”剑经之灵言之凿凿道。

    宁长久无法确定,接着,他的手上感受到了一点灼痛感。

    “到头了。”宁长久说着,将枯枝从中抽出,看着尖端莹润的光泽,说道:“再吸收下去就适得其反了。”

    说着,他转过身子,朝着长廊的方向走去。

    这是此处唯一的出口。

    “借口!你肯定是因为听到了小姑娘的呼救,忍不住想去看看。”剑经之灵说道。

    血羽君也担忧道:“宁大爷啊,你可千万小心啊,可别让咱殿下守寡啊。”

    宁长久并非是因为那里传来了声音,而是因为这是唯一的路。

    他沿着漆黑的长廊走到了尽头,终于知道是什么在盯着自己了。

    长廊的尽头是一面石壁,石壁中镶嵌着一座巨大的神像。

    宁长久驭剑飞高了些,终于看清了这神像的全貌。

    那是一个穿着帝王长袍的巨大怪物,那龙袍宛若残破的旌旗,上面所绘也并非真正的巨龙,而是一种衔烛的大蟒,大袖中延伸出的手指像是一根根发黑的树须,它的身后,王座似黑水晶也似刀刃,呈现着扇贝形绽放着。

    最重要的是,这个帝王长袍的怪物,没有头颅!

    “无头神?!”宁长久脱口而出道。

    剑经之灵道:“传说中无头神是被斩去了头颅,但从这壁画上看,难道说那位神明生来就没有头么?”

    宁长久猜测声道:“莫非我们误闯了他的神国?”

    剑经之灵道:“五道之上的修行者是有机会出入的神国的,神国之主毕竟是镇守天下的主神,对于此事一般也不会太过约束……若真是国主,我们到时候离开就是。”

    宁长久道:“若是一位邪神呢?”

    周围片刻沉寂。

    壁画上的神像在他说出这句话后,好似生长出了眼睛,隔着黑暗的纱雾凝视着他。

    宁长久立刻移去了目光。

    又有声音从壁画之后传了过来。

    像是少女的哭喊。

    宁长久循着声音搜寻过去,然后在无头神的上端,见到了一个凸出来的石槽,石槽的后面所连接着的,是一个修罗夜叉般的可怖头颅,而这石槽看起来,就像是它的舌头。

    夜叉头颅的上端刻着一排字,这字并非什么晦奥古文,宁长久看了两遍,便认了出来:“以彼之血,召我之魂?”

    血?

    宁长久想起了沙漏世界里,那些魂灵见到鲜血后发疯的场景,心想莫非血液在此处有特殊的作用?

    他犹豫了一下,割破了自己的手掌,四指相扣一握,血滴了下来,然后顺着石槽流了进去。

    过了一会儿,整个壁画发出了轰隆隆的声响。

    石槽收回了头颅中,然后整个头颅自中间开裂,露出了一条幽深的甬道,甬道之中隐隐有水光在晃动着。

    眼前只有一条路,也容不得他做什么选择。

    宁长久自观紫府,发现金乌还在沉睡,要不然可以放它出来探探路。

    前面还有断断续续的声音传过来,那些语言很模糊,他听不太懂,但在这种环境里,有人类的声音对于心理也是莫大的安慰。

    宁长久还是走了过去。

    他将铁树枝横在身前,生怕这头颅间展开的石道忽然闭合。

    他走过石道,一切都安然无恙。

    离开之后,身后的石道也随之闭合。

    宁长久回过头,这才发现,这一面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头颅,伸着长长的、宛若舌头的石槽。

    那石槽便在石门的最中央。

    它的前段,是那片泛着如水光泽的深渊。

    宁长久向前走去,然后觉得自己的身体飘了起来。

    哭喊声就在耳畔不停地响起,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道路的尽头是一片帘幕般垂下的银灰色光亮。

    那光幕的对面,隐隐约约有着攒动的影子。

    他的手按在了光幕上,然后身子越了过去。

    ……

    ……

    (下一章也已更新!)

    (感谢书友昆特凤囚凰的打赏呀!谢谢书友的支持与鼓励!!)

第一百七十七章:惊殿

    “时渊动了!时渊有动静!”

    “难道她真是王族的后裔?”

    “这……”

    “快结阵!困住它,然后结契!”

    “希望这次的灵温顺一些,别再是转生邪灵了……”

    参相盯着那深渊之中涟漪泛起的光幕,然后缓缓转身,望向了那个王族少女。

    “回来吧。”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听不出任何情绪,但明显缓和了很多。

    王族少女睁大了眼睛,泪水依旧止不住地留着,她身边的侍从立刻给她解去了镣铐,她狂奔到了石门之前,扑通一声跪下,也不知道自己此刻应该做什么,只是声泪俱下地盯着前方,就像是怀胎十月的妇人,激动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在分娩中露出了模样。

    她睁大了眼睛,看着那道白光越来越近,一点点勾勒出人的形状。

    她屏住了呼吸,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接着,一袭白色的衣角飘了出来,那衣角沾着尘沙,有些破旧,但在她的眼中却像是世间最美丽的旗幡。

    光幕漾动。

    一个白衣少年从光幕后走了出来。

    过往王族后裔从中召唤出的神灵皆千奇百怪,有高大巍峨差点击破殿门的,也有小巧灵活宛若跳蚤的,更有人形的杀手刺客。

    少女也曾无数次幻想过,若自己真有王族的血脉,那她召唤出的灵,会是什么样的呢?

    但此刻,她发现自己过去所有的幻想都那样的苍白。

    那少年白衣墨发,眉目清秀,脸颊的线条有些柔和,瞳孔中却带着说不出的凛冽,他腰间佩着断剑,手中握着一截黑铁枯枝,身子笔挺,哪怕是衣裳破旧带血,也无法掩盖住他身上那股出尘的仙意。

    不知是不是此刻精神太过虚弱,她只觉得自己从没见过这般俊美而耀眼的少年,平日里伶牙俐齿的她,此刻在那少年出现之后,则像是失声了一样,只是默默流泪,将双手绞在身前,一句话也说不出。

    她考虑着自己要不要从蒲团上站起来,毕竟按理来说,以后自己才是他的主人呀,哪有主人给灵仆下跪的道理。

    但是她又觉得,这样的仙意出尘的少年,哪里能作仆役呢……

    对!他是我神灵爹爹啊!

    “动手!”参相开口了。

    “不要!”王族少女下意识开口,声音因为惊慌而尖锐。

    所有的神灵,从时渊中走出之后,都会被困在他们的缚神阵中,然后强行与那以血开启时渊的人立契,从此以后成为主仆,化作王族之人征战城外世界的绝对杀器。

    这是约定俗成的事情。

    这规矩她是懂的,只是一刹那的冲动让她想要制止,而很快,她脑子里也闪过一抹清明——自己根本没有王血。

    这是她十几年来总结出的事情,不会有假。

    她不知道这个白衣少年的神灵,是如何神通广大出来的,但是若要她以王血与对方勾连,说不定会再次露馅,好不容易等来的奇迹也会随之化为乌有。

    她想阻止这一切,可参相在前,她又能做什么?

    两列黑白衣裳的人动了。

    他们像是一柄柄出鞘的兵器,在短时间内聚拢到了深渊之前,他们手腕拧转、翻开,取出了一样样形态各异的器物,那些器物发出了光,与大殿上方瑰丽多彩的藻井相照应,藻井上相对的图案也亮了起来,一道道光束从天落下,贯穿整个殿堂,连成一个以大阵为核心的枷锁。

    这座大殿创造出来便是困囚深渊中走出的神灵的。

    从古至今,没有任何一个深渊中走出的神灵躲过了缚神阵。

    在大阵之下,那袭白衣显得那样的孤独。

    ……

    宁长久从光幕中走出,他第一眼便看到了那个哭得梨花带雨,朝着自己跑来的少女,他在心里盘算着,若是她扑上来,自己该如何推开她。

    幸好,她跑到一半便跪在了地上。

    接着他望向了那个看上去很强大的男子。

    他发现,他们的语言与深渊之外的世界,几乎没有什么区别……难道这是深渊的另一头?南荒的更北处?

    他还在思考之际,一道道贯穿大殿的光柱亮了起来。

    参相身形幽幽退到了大阵之后,冷眼旁观。

    他隐约觉得,这个神灵似乎哪里不太一样,但时渊之中本就异种无数,出来什么样的生命都不算奇怪,更何况它们根本不是神灵,哪怕它们前世再怎么耀眼,如今也不过是即将成为王族兵器的仆役罢了。

    但没过多久,参相的眉头锁了起来,越锁越紧,几乎就要触碰到一起了。

    他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事情。

    只见那个白衣飘飘的少年足尖微微点起,踏入了这个大阵之中,他看了一眼上空华美精致的藻井,再看了一眼这些束缚魂灵的光,脚步不停,径直向前走去。

    那些光打落到他的身上,像是最寻常的阳光,未能惊起衣角丝毫。

    他自如地穿殿而过,目光缓缓掠过场间的众人,似是也有疑惑。

    跪在地上的王族少女看着他,神色激动无比……太厉害了……过去那些都不过是没有感情的兵器,这才是真正的神灵啊!

    参相盯着他缓缓地走过大阵。

    那大阵随着他的脚步慢慢烟消云散。

    这是历史上从未发生过的事情。

    他到底是什么来历?

    参相终究是断界城的大人物,他立刻稳定了下来,道:“剑阵!”

    黑白衣裳的十余人听命,如索命的无常,鬼魅般落在了两侧。

    这些人都是断界城中一等一的高手。

    在参相下令之后,一道道白光从他们的袖间掠出,那些白光皆是一泓泓清泉般的剑气,男子剑气皆笔直刚硬,女子剑气则如彩带缠绕而上,两者交错,自上俯视竟像是一朵白莲,而白衣少年恰在莲心之中。

    宁长久看着这些围绕而来的剑气,脚步微停。

    他不明白为什么才一照面,就要这般你死我活。

    而他的体内,剑经已经趾高气昂地点评了起来:“这个剑阵应该是七八百年前流传下来的东西,那个时候的人学剑和写诗一样,喜欢取材自然,追求对称的美感,所以导致了许多华而不实的花哨剑招。本以为五百年前那场天地大劫之后这些都失传了,没想到这里还能见到。”

    它点评之间,宁长久已迈出了脚步,向前走去。

    宁长久抡起手中萦绕着白色光雾的枯枝,向着剑阵的前方砸去。

    白光剑气,四散的剑气像是一柄柄向外激射的小箭,然后在空中互相撞碎,化作一片雪白的剑气影子。

    宁长久看着枯枝,灌满了时间法则的枯枝展现出了比他想象中更强的威力,那剑阵在它面前显得不堪一击。

    参相看着继续向殿门外走去的宁长久,脸色已经变了。

    他是断界城中,仅次于君王的强大存在,他绝不容许有任何人或者魂灵,公然践踏王族的尊严。

    参相没有佩剑,他所施展的是一种特殊的灵术。

    宁长久望向了他。

    参相的足下,湛蓝地铺开了一道幕布,幕布上,雪白的光点莹莹闪烁,它们是传说中的星宿,虽已在断界城的天空中消失了数百年,但参相苦读星罗之书几十载,终于按照书中的记载将它们尽数排列而出,化为己用。

    宁长久在踏下一步时,周围的一切瞬息间斗转星移,他感觉自己像是离开了殿堂,被拉入了一片独立的空间之中,满天星辰都是自己久违的敌人。

    但对于曾经经历过莲田镇的宁长久来说,这空间的秘法还是显得简陋了些。

    王族少女看到那少年与参相皆凭空消失,心中紧张极了,对于参相的厉害,她再清楚不过,但没过多久,她的眼睛又被白光占据了。

    眼前有白线亮起、撕开,然后那白衣少年如山谷中吹来的云朵,身影重新落回殿中,然后向着殿外走去。

    他走过了自己的身边,像吹过的风一样。

    王族少女抹着眼泪,想要说些什么,但少年脚步未停,继续向外走去。

    “拦住他!”参相也出现在了身后,他口中溢着血,直指宁长久离去的背影,愤怒道。

    宁长久觉得这个参相其实很厉害,只是自己这根铁树枝太过强大了些,又正好与他的术法相克。

    参相一声令下后,其余人只得听令。

    王族少女眼睁睁看着那些黑白衣裳的身影掠了过去。

    她转过身去。

    眼中的场景是逆着光的,但她却睁大了眼睛,不愿意放过任何一丝细节。

    她看见那少年手中拎着一根铁树——神剑!将那些王族护卫的宝剑像是破铜烂铁一般打烂,抡在地上,动作潇洒至极。

    整个大殿,没有人是他的对手,哪怕是参相大人,也败在了他的剑下。

    这才是传说中可以带领断界城找回陆地的神灵啊!

    只是……为什么他看都不看我一眼呢?

    明明是我召出来的啊……

    眼看那少年就要走出大殿了,参相绝望地想着,难道必须要让王上出手了吗?

    “等一等!”

    少女忽然出声。

    立在门槛前的少年,真的停下了脚步,他转过身,看了他们一眼,道:“我无意伤你们。”

    这么善良啊……

    少女默默地想着,道:“那个,神灵爹爹,你叫什么名字呀,我……是我把你召唤出来的!你看看我啊。”

    “我不是你爹。”少年看了她一眼,然后转身离去。

    少女立刻从地上跃起,追了上去,她想要一把抱住他的大腿,却被轻盈地避开了,少女扑空,趴在地上,抬起头,泪眼蒙蒙道:“神灵哥哥你初来乍到无处可去,要不就住我家吧,我家很漂亮的,我娘还刚死了,正好有空房间,我可以帮你清清。”

    “你真孝顺。”宁长久沉默片刻,说道。

    少女就当他在夸自己了,她立刻从地上爬了起来,可怜兮兮道:“那个,我……是我把你召出来的呀,你长得这么好看,应该也是要守规矩的吧,我娘死了,我可伤心了,以后我就孤苦伶仃一个人,你现在是我唯一的亲人了,你总不能丢下我不管吧?”

    少女并不知道的是,这个看似平静的少年身边,其实有两个声音在不断地怂恿他。

    “这小姑娘虽然哭得丑了点,但胚子好像凑合,要不然收了吧?”

    “我呸,亏你先前还张口闭口陆嫁嫁,看到一个妙龄小姑娘就走不动路了?我就一直坚定不移地支持宁大爷娶我们殿下!当然……现在初来乍到无处可去,到她家中去住几天也未尝不可。”

    “嗯,反正陆嫁嫁也不知道。”

    “殿下也不知道。”

    “……”

    宁长久默默地吸了口气,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女闻言,雀跃不已,但是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的名字有点奇怪和普通,情绪低了一些,道:“我……我叫邵小黎。”

第一百七十八章:邵小黎家老大归

    宁长久看着这个哭成泪人的小姑娘,问道:“这是哪里?”

    邵小黎想起了一些关于时渊神灵的故事,仰起头,满脸泪痕,可怜道:“神灵哥哥,你先去我家,我给你沏壶茶,慢慢道来!”

    对于这个小姑娘的眼泪,宁长久实在生不出什么怜惜之意。

    身后,那些黑白衣裳的侍卫还在虎视眈眈,地面上一片狼藉。

    参相足下的星图还在移动着,隐约勾勒出一头独角天马的形状。

    宁长久摇头道:“我不是神灵。”

    此话一出,不仅是邵小黎,连同在场的诸人也不由一震,时渊之中生魂灵,这与笔能写字剑能杀人一样,都是毋庸置疑的事情,百年来那位大神的启示哪能是假的?

    唯独邵小黎觉得他没有骗人,因为她对于自己的血脉再清楚不过……可若不是神灵,那他又是谁呢?

    身后,参相的声音忽然严厉的响起:“邵小黎,你是王族的子女,也是他的主人,莫非你控制不了他?”

    邵小黎听到参相的声音便觉得心中打颤,此刻又慌了神,道:“参相大人,我……我一定能的……”

    邵小黎立刻眼巴巴地看着他,伸着手臂,一边挥舞着一边说道:“神灵大哥哥,你先冷静一下,你长这么好看,肯定是个好人,你先跟我立契吧,放心,哪怕立了契,你也永远是我大哥!”

    宁长久冷静地看着她,心想你在地上放一个捕兽夹,然后告诉我只要我踩上去以后一定会好好待我?

    小龄师妹都比你聪明多了。

    宁长久无视了剑经之灵与血羽君扼腕叹息的争执,跨过了大殿的门槛。

    这座大殿是断界城最高的建筑。

    他才一出去,视野便豁然开朗起来。

    天空中的光并不多么明亮,一个发着光的圆球高高挂在天上,缓缓移动,像是太阳,天空中没有云朵,只铺着一层浑浊的色调,视线向下,除了近处的宫殿之外,远处的屋楼都覆着青霜般的瓦片,连绵而去,更远处,隐约可以看到城墙、炮台,披着稻草的人扛着铁筒走来走去,更远处的场景则掩盖在一片迷雾里。

    这与他想象中的不一样。

    这座浮华的宫殿在整个城市中显得格格不入,更像是废墟中唯一保存下来的辉煌遗址。

    一道道烟在遥远的地方冒起着。

    宁长久想起他们说的异种,那种异种似乎遍布城墙之外,与他们世代为敌。

    南州还有这样的地方?

    亦或是这还在深渊之中。

    邵小黎看着他向着台阶下走去,犹如看着那道神迹的光照向自己,可光芒没有点亮自己,而是透过身躯向着更远的地方逝去,不作停留。

    她心里难受极了,想要去扑过去抓住他,但生不出勇气。

    “难道他不是神灵?”参相皱眉道。

    这种事情从未发生过,当然也没有人能给出答案。

    满地破铜烂铁,众人只是眼睁睁地看着那袭破旧的白衣远去。

    既然他没有继续伤人,参相便也没有刻意去阻拦。

    他看了一眼邵小黎,失望道:“先押入鬼牢吧。”

    “为什么呀!我没有骗人,我召出神灵了呀……”

    邵小黎睁大了眼,竭力辩驳着,她心中酸涩极了,可随着那少年的远去,她的话语也显得没有力量。

    身后有人影压了上来,按住了她的肩膀,一声不吭地将她摁跪在了地上。

    邵小黎想不明白,明明奇迹已经发生了,为什么结果还是会这样……

    她低下头,彻底失去了反抗的勇气。

    神灵果然无情。

    而她并不知道的是,这个白衣的少年的耳畔,两个声音正在进行一场博弈。

    “你猜宁大爷几步停下来?我觉得不会超过十步!”

    “哼,这小姑娘哪怕要帮她也绝不可以马上帮,得让她先身陷绝望才行,我猜二十步!”

    “宁大爷不至于这么折磨人吧?那我猜三十步!”

    “好,买定离手!”

    于是两人开始数起了宁长久的脚步。

    “一,二,三……”

    “六七八……”

    宁长久叹了口气,停下了脚步。

    “这就停了?”血羽君扼腕叹息,意味深长道:“你走得步数越多,那小姑娘未来就对你用情更深,这点道理还需要多说?”

    剑经之灵道出了真相:“我看啊,是他根本不想留下情种吧。”

    血羽君叹道:“也是,宁大爷心善,要不然我也不至于能活到现在……”

    宁长久心想自己过去行走江湖,好歹有赵襄儿和陆嫁嫁相陪,这次真是气数用尽,掉下深渊啥也没带,就捎上了两个活宝……而身后哭的那个小姑娘,看上去和这两个性格好像还蛮像的,宁长久对她兴趣实在不大,但自己又没有见死不救的习惯,只是如果救下她,那以后一段岁月,应该就是一段鸡犬不宁的日子了。

    但他向这台阶下走去时,忽然想起了九婴挟着他冲入深渊时的那一幕。

    他想起了陆嫁嫁失声恸哭的模样,那根刺始终扎在了心里。

    这一幕又何其相似呢?

    他停下脚步,回身望去,道:“放开她。”

    邵小黎抬起头,早已哭红的眼睛里,白色的流云为她止步了。

    ……

    ……

    邵小黎觉得今天发生的事情好像是一场梦。

    她看着那个老年人一般坐在躺椅中的白衣少年,小心翼翼地削着果皮,一声不吭。

    宁长久已经沐浴更衣过了,此刻依旧是一身白色的衣袍,仙气飘然。

    这衣袍并非谕剑天宗那样便于行动的剑裳,而是偏近于道衣,屋子中的陈设也透着年代感,但大抵干净敞亮,在这座不算富饶的城市里,也是地位的象征了。

    邵小黎削好了果子,递给了宁长久,认真道:“神灵哥哥,你看,我给你削了一颗爱心。”

    宁长久闭目养神,无视了她的杰作,道:“你自己吃吧。”

    邵小黎哦了一声,乖乖将果子放到了一边,道:“我还以为我今天要死了,你是不是神仙派来救我的呀。”

    宁长久道:“巧合罢了。”

    邵小黎不依不饶,继续追问:“你这么厉害,连参相大人都打不过你,你上辈子肯定很厉害吧?”

    “上辈子?你为什么觉得我有前世?”宁长久问。

    邵小黎微微错愕,道:“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呀……书上说的,时渊里藏有世界上无数死去的魂灵。死去的人当然有前世啊,哥哥难道不记得了吗?”

    宁长久想起了一些事,却摇头道:“不

    记得了。”

    邵小黎露出了微微失望的神色。

    宁长久想起一个问题,道:“你们的血可以打开那个深渊的门?”

    邵小黎道:“是啊!每个王族十七岁的时候,精神力就可以成型了,然后就可以去神殿的时渊里召灵为仆了!”

    宁长久道:“你们称那个深渊为时渊?”

    邵小黎用力点头,乐此不彼地解释道:“是的!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长辈们流传下来时,就一直是这样的,每一个王族后裔都可以打开时渊深处的门,召唤出神灵来。”

    宁长久道:“那你为什么要骗他们。”

    邵小黎一怔,装傻道:“我……我骗什么了呀?”

    宁长久道:“你没有王族的血,今天没有我,你已经在鬼牢里了。”

    邵小黎脸颊发红,赌气道:“这不能怪我呀!凭什么平民的女儿就没有生活下去的权力!而且我不过是娘亲锦衣玉食的工具罢了,你也知道,我们这城可穷了,能过上顿顿吃饱的日子可不容易的。”

    宁长久道:“那以后呢?”

    邵小黎一愣,哭丧着脸道:“神灵哥哥,你不会要丢下我吧……你走了我就露馅了……要是露馅了他们是会杀了我的。今天你也看到了,他们那么凶。”

    宁长久不太想和她废话,他知道自己早晚会离去,也并不想在这里多留下些什么。

    他静静地坐在椅子上,道:“给我讲一下你们这里的事情吧。”

    邵小黎又来了精神,连忙问道:“你想听什么?”

    宁长久道:“关于这座断界城的一切。”

    一切?一切是什么?邵小黎心想这些年自己不是在修行就是在享乐,也没读过什么史书啊……但是没关系,恩人是外乡人,外乡人嘛……随便编点假的他应该也不知道。

    邵小黎侃侃而谈起来:“这件事,还要从八百年前,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说起……”

    “……”

    邵小黎将断界城的历史大概讲了一遍。

    据说断界城的族人原本是一个在穷山恶水中求生的民族,因为种种灾难的原因,最终城里只剩下百来个活人了,就在灭族危机即将到来的时候,有神女天降,带领他们从穷山恶水中来到了这座空城里,他们开始在城市中定局,渐渐地繁衍、壮大,消弭了灭族的危机,但神灵的恩赐通常也伴随着代价,而他们的代价,便是要世世代代抵御城外变异的生命。

    而他们的王在那时曾经得到过女神的恩赐,获得了至高无上的王血。

    “王血的传承到底是什么?”宁长久问。

    “就是每一个父王的子嗣都能获得王血,但这种传承是有节制的,若是在短时间内生太多,很有可能会生出普通甚至残疾的小孩,这也是王血的诅咒。”邵小黎解释道:“总之有王血的人,不仅一生下来就拥有神力,还能于时渊中召唤神灵,以前我是很羡慕他们的。”

    宁长久像是猜到她要说什么,不接话。

    邵小黎等了一会儿,然后言之凿凿道:“现在我不羡慕了!他们召唤出来的,大都是些歪瓜裂枣,既没哥哥漂亮,也没哥哥厉害。”

    宁长久想起了宁小龄,叹息道:“以后别叫我哥哥了。”

    “不叫哥哥?”邵小黎捂了捂嘴,心想爹爹不能叫,哥哥也不能叫,这……这神灵外貌看上去好像自己年纪相仿哎,难道他看上了我但是不好意思说?是了,要不是喜欢我,怎么会救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呢?

    想着这些,邵小黎端正地坐着,眉目宁静,她顺手将一绺青丝轻柔地绕至耳后,嘴唇微抿,温柔开口道:“总之以后我们也算是一对了,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了,那我就喊你老……”

    宁长久睁开眼,转过头冷冷地看着她。

    少女感受到了一股杀意,话语凝固了一会儿,然后严肃道:“老大!”

    ……

    ……

    “陛下,青雪死了。”

    皇宫大殿之中,一个身穿帝王衣袍的男子看着墙壁上恢弘的画卷,沉醉的神色带着深深的缅怀,直到参相出声,他才回过了神,缓缓转过身去。

    “青雪?”君王沉思了一会儿,才想起了那个天生媚骨的女子,人越是到老的时候,便会分出越多的时间去回忆年轻时的往事,在他的一生里,除了征战留下的伟业,生下子女传承王血,也是他的义务。

    拥有王血的一脉原本在最初便确立了,而拥有王血的人越多,这种血脉的神力也会被一点点稀释,所以除非真正妖颜惑众的女子,君王才会忽视身份,给她留下神血的种子。

    青雪便是那样的女子。

    但毕竟不是王族出身,哪怕皮囊再美,待久了之后,也会有种俗气的感觉,所以这些年,他也快忘了她的存在,但如今听到她的死讯,君王心里还是泛起了些情绪,他隐约记得,青雪还有一个女儿。

    “怎么死的?”君王问道。

    “自缢而死。”参相答道。

    君王皱起了眉头,断界城中的粮食和丝织品并不丰富,唯有王族可以不断供应。他不明白那个女人为什么要放弃养尊处优的日子而选择死亡。

    参相继续道:“今日是她女儿邵小黎成年后的召灵之日。”

    君王不说话,他沉默的时候,这座大殿的气氛便显得凝重,他绝不是蠢人,很快便明白了参相话语的言外之意,叹息着开口道:“自缢而死,确实便宜她了。”

    参相却道:“但邵小黎还是召出了灵……”

    “嗯?”

    “那个灵有些特殊。”参相犹豫道:“缚神阵没有困住他。”

    “你说什么?”君王惊诧道:“那可是当年神女留下的大阵!”

    参相道:“我也觉得着不可思议。”

    君王道:“现在呢?现在他人在哪里?”

    参相道:“在邵小黎的家中。倒是很安分,几个时辰也没传出什么动静。”

    君王彻底不言,他重新转过了身,望着墙壁上线条流畅的恢弘画卷,那壁画之上的最上方,云雷之中探出无数修罗夜叉的头颅,而云雷之下,则是男男女女的神仙手持法器,飘然飞升的场景,而人间的部分则是一片刀山火海的地狱熔炉。

    过了许久,君王的目光停留在了一个青面獠牙的厉鬼身上,终于再次开口:“断界城能存世数百年,极不容易,我们不需要什么神灵,我们需要的是能真正为我们开疆扩土,找回神主头颅的刀。”

    参相想起了那个白衣少年,同样觉得不安,说道:“我知道了。”

    正在参相要退出之时,一个清和的声音响起:“等等。”

    参相停下了脚步,哪怕名义上地位只在一人之下的他,也对着黑暗微微行礼。

    “司命大人。”

    一个满头银发的女子从黑暗中走出,她穿着柔软的黑袍,静美的面容犹似妙龄,她看着参相,道:“我得到了神启。”

    ……

    ……

    宁长久看着夜晚的天空。

    天空一片漆黑,渗不出一丝的光。

    “星星呢?”宁长久问。

    “星星?”邵小黎惊讶道:“星星在书里可以看到,书上说天空中有很多很多宝石一样闪烁的东西。老大你见过星星?”

    宁长久不答,继续问道:“这里只有一座断界城吗?”

    邵小黎点头道:“最初是的,这些年随着我们可以去到城外越来越远的地方,就也在城外设下了一些村镇作为据点,帮助我们以后可以前往更远的地方。”

    宁长久道:“城外面的异种是什么?”

    邵小黎曾经随着王族的军队一起去外面杀伐过的,她回忆起那些妖异的生命,心中依旧恶寒。

    她答道:“就是很多很多的怪物,它们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长得倒是像人,但是生着奇怪的尾巴,趴在地上,像是虫子一样。”

    “很厉害?”

    “倒也不是,哪怕是我也能杀死许多怪物,但是它们太多了,即使是城中最厉害的勇士,也不可能一个人与上百头怪物为敌的。”邵小黎惆怅道:“当初神灵带着我们来到这里之后,好像就把我们抛弃不管了唉。”

    “你如今是什么境界?”

    “境界?”

    “你们不需要修行吗?”

    “需要啊,当然需要。”邵小黎道:“但是修行哪有什么明确的划分呀,我们修的都是独门的功法,大部分王族后裔一辈子只修一本,而每本功法都有九重,修到第九重就是最厉害的了。”

    “不同的功法?”宁长久问道:“那你修的是什么?”

    邵小黎拍了拍胸脯,骄傲道:“每个人的功法都是父王亲选的,我学的叫北冥神剑,是不是听起来就很厉害?”

    宁长久道:“把你的功法给我看看。”

    邵小黎一惊,道:“这功法是绝密的,父王严令说过不允许传阅的,这……”

    她看着宁长久平静的眼神,叹气道:“是,老大!”

    说着,邵小黎从箱子底下掏出来了这本书,递给了宁长久。

    这本册子并不厚,其中记载的功法也不算多么高深,他粗浅看了一遍之后,体内的剑经之灵便说道:“这本书好像有残缺。”

    宁长久点了点头,心中已有猜想。

    他将册子递还给了邵小黎。

    “老大,怎么样?”邵小黎小心翼翼地问道。

    宁长久道:“尚可。”

    断剑之中,血羽君对于这什么北冥神剑没有兴趣,他一直打量着这个小姑娘,说道:“这小姑娘胚子确实不错,只是疏于打扮了,我陪在殿下身边多年,对于殿下的妆容颇为了解,要不我给你指点指点,把她画得和殿下一样,这样她对你言听计从,你就可以想象成殿下对你言听计从,到时候要打要骂或者做些其他事情……”

    宁长久置若罔闻,道:“对了,你们城外的异种里,有鸟兽之类的东西吗?”

    邵小黎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问这个,道:“有是有的,只是丑了点。”

    宁长久点点头道:“好,过段日子我想出城看看。”

    血羽君一惊,道:“你要做什么?!宁大爷,我错了……我可以死,但决不允许自己拥有一副丑陋的身躯!”

    邵小黎也没有多问,只是眨着眼睛,说道:“老大,你还有什么需要的地方吗?尽管招呼我就是了!对了,娘亲的房间在那边,我已经帮你收拾好了,你要是嫌弃,我们也可以换个屋子住。”

    断界城中,哪怕是王族,条件也并不算多好,虽都拥有一个独立宅子,但比起赵国的皇亲国戚,宅子的规格差距还是太大了些。

    宁长久道:“没事。”

    邵小黎见宁长久迟迟没有吃那刻自己削好的果子,便一边说着话,一边以食指和拇指悄悄地攀过桌面,将那果子夹起,藏于袖间带走。

    宁长久则静静地看着漆黑一片的夜空,想着一些事,时不时开口提问。

    “你们这里会下雨吗?”

    “下雨?”

    “就是天上掉下水。”

    “水不都是从地下冒出来的吗?”

    “你们这里的古籍,最早记载的时间是多少年前?”

    “额……一千年?两千年……我改日去看看书!”

    “那你们现在把旗帜插到哪里了?”

    “据说已经可以远远望见一片冰原了,我们都觉得,越过了那片冰原,就可以找到新的陆地了!”

    “……”

    交谈声时断时续。

    “你们有自己供奉或信仰的神明吗?”宁长久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我信仰老大您啊!”邵小黎一脸诚挚道。

    “……”宁长久没有继续问下去。

    他闭目养神了一会儿,睁开眼之后,发现邵小黎还坐在一边,眼巴巴地看着自己。

    “还有什么事?”宁长久问道。

    邵小黎扭扭捏捏地开口:“那个……和神灵立契的事,这个是断界城一直以来的规矩,我怕他们为难。”

    宁长久淡淡道:“我不会把自己的生死交到任何人手上。”

    邵小黎摆了摆手,道:“不是的,不是的,我只是想和老大商量一下,要不……以后我们假装已经立契了,在外面我是主人,在家里的时候,你是我老大,我对你端茶送水捶肩揉背,唯命是从,可以吗?”

    血羽君道:“听上去有点……”

    剑经之灵接话:“书上形容一些女子,便有床上床下不同的说法,你这真有异曲同工之妙。”

    宁长久面不改色,继续问:“究竟什么是灵?”

    邵小黎道:“灵呀,灵就像是刀剑一样,可以随时待在身边,与主人的精神意念相勾连,哪怕被打碎了,还可以重新凝结的。总之就是非常厉害的杀器!”

    宁长久听明白了——这算是一种比较特殊的后天灵,类似于赵襄儿的九羽。

    宁长久道:“迟早会露馅的。”

    邵小黎像是已经认真想了很久了,她笃定道:“放心,不会的!以后老大你只管自己杀怪物,你往哪边跑,我就假装往哪里指挥!保证眼疾手快,伶牙俐齿,不丢老大的脸!嗯……我的要求呢,很简单的,以后老大在外人面前的时候,稍微给我一点点面子就好了,就假装我是主人那样子……”

    “可以吗?”

    ……

    ……

    (为了给章节名尊重,还是把两章并为一章了!)

第一百七十九章:司命

    被邵小黎纠缠了数个时辰之后,宁长久终于以离家出走威胁了她,少女停止了喋喋不休的央求,立刻道:“老大,你不能走,我走……我走!”

    将邵小黎赶去睡觉之后,宁长久的耳根子也不得清静。

    剑经之灵和血羽君又开始讨论今天发生的事情。

    “那个叫参相的,地位好像很高?”

    “但是他似乎不怎么厉害,连宁大爷都打不过。”

    “什么叫连?我们家长久难道不厉害?”

    “我呸,你本破书,少恶心人!”

    “但是说实话,这个城中的人,境界修为好像却是都不高,那本北冥神剑,听上去是厉害的剑招,但我粗略看了一遍,里面还是千年前的老东西了,倒是侥幸逃过了五百年前那场大劫流传至今。”

    “你不也是比它们还老的老东西?”

    “我和它们能一样吗?我是经久不衰,它们是糟粕遗千年!”

    “闭嘴!”宁长久终于忍不住开口。

    宁长久回忆起了今天发生的一切还有邵小黎说的话,脑海中构建着轮廓,随后道:“这个地方,应该避开了五百年前那场灾难的。而这里所有的功法,据她所说都是神女流传下来的东西,神女这么做的用意又是什么呢?”

    “气运。”剑经之灵说出了宁长久心中的答案。

    宁长久点点头:“她不想让这座城拥有完整的气运。而那些世家宗门的修道者,因为同气连枝的缘故,修道之途相辅相成,有时候一人平步青云,甚至能带动全峰境界高涨。但这座城中,所有人都各修其道……”

    剑经之灵道:“这座城确实古怪,但也算好了,至少走出了那片沙漠,原本以为这深渊之下是什么邪乎的东西,现在看来好歹有城有人,哪怕破烂了点,至少心里能安稳些。”

    宁长久看着身下古朴的椅子,回忆起那场沙漠中的厮杀,亦有同感。那里的每一个沙子,应该都是死于那里的尸体所化,每踩过一脚,便可能走过某个叱咤一时的妖王的一生。

    而那时渊,似乎就是一个养蛊之处,时渊启动之后,死灵复苏,最终爬出来的,便有资格重见天日,成为王族的兵器。

    “我们现在是在地底?”血羽君问道。

    “或许是。”

    按照基本的想法,深渊之下当然就是地底世界。

    “这可不是我的主场啊。”血羽君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

    宁长久冷冷道:“放心,过两天就给你换个地方住。”

    血羽君惊诧道:“你媳妇不是说杀满一百个恶灵再把原来的肉身还给我嘛,你……你不能言而无信啊!”

    剑经之灵冷笑道:“媳妇?你不是坚定不移地支持赵襄儿的吗?”

    “这……事急从权。”血羽君面红耳赤地辩解着。

    宁长久看着腰间那柄朽剑,道:“好,我今晚就带你出去找恶灵。”

    说着,宁长久站起身子,向着门外的黑夜中走去。

    他也想好好观察这座城市,试着能不能寻到一些通往外面世界的蛛丝马迹。

    但是断界城的人,花费了七八百年,也并未找到向外的通道,这又无疑是笼于心上的一抹阴影。

    天空中没有星星,黑暗的夜色里有风缓慢地吹来,树木的枝丫越过庭院,沙沙作响着,更远的地方,似乎还有脚步声隐约传来。

    他推开门,从小院中走了出去。

    大门的两边,红通通的灯笼将光覆在了他的身上,这灯笼是由竹篾密密麻麻编织成的网状架子,灯火明亮却不带温度,一如临河城时那样。

    沿着这一道过去,两边都挂着红灯笼,这条石砖铺成的街面,看上去便似穿越红色花海的溪流了。

    据邵小黎所说,这里一共有六十余户,住的都是王族的后裔。

    因为王族每次生育,都会稀释自己的神血,所以不同于城中平民,王族的生育要更为严谨,更讲究门当户对。

    而王殿的位置则在更东方,因为传说中,那是真正的太阳升起的地方。

    宁长久穿过长街,向外走去。

    整个断界城一共分为两侧,王族的区域有一片专门的城墙,外城也有一片差不多等高的城墙,因为这些年城外的怪物越来越难接近的缘故,所以许多防卫和要塞也未及时清修,看上去有些残破。

    王城之内并没有太多巡逻,只有一支小队在城中走着,半夜三更了,城门还半开着,几辆运送货物的车搬了进来,拉车的并非牛马,而是一头头甲虫般的生物,它们体型巨大,甲壳呈现淡金色,生长着天牛一般的角。

    宁长久施展隐息术,悄无声息地混入人群中,避开了他们的探查,来到了城外。

    才出王城,一股微凉的意味便传了过来。

    居民楼紧密地相连着,铺就地面的石砖也不似王城中那般打磨得光滑水润,行走之时能明显得感受到高低不平。

    城市中,有一条河水穿城而过,那些都是地底下挖出的暗泉,源源不断。

    宁长久平静地走在街道上。

    “若不是提前知道,真不敢相信这是地底下的世界。”血羽君感慨道:“这与许多人间王朝的城池规格很是相近啊。”

    宁长久道:“当然不可能是简单的地底世界。这或许是曾经某个神国中的城,随着神国一起塌陷到了地下。”

    “神国?”血羽君不解道:“那不是至高无上的神主才能拥有的东西吗?”

    剑经之灵嘲笑道:“若你是某个大神,你将自己的修为修到了无与伦比的境界,你会不会想开辟一方属于自己的世界,脱离神国之主的掌控?”

    向往自由的血羽君立刻开口道:“那当然。只是……”

    “只是现在创造这座城的神主好像也死了啊,整座天下都是神国之主的疆土,你要是主神,你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领土被人从中间掏掉了一块,你不会想着立刻灭了它?”血羽君担忧道:“还是做一只遵守法则的好鸟比较好。”

    宁长久在夜色中移动的身影很快。

    平民的城中并未大面积悬挂灯笼,大抵一片漆黑,只有一些人家里还亮着微弱的火,而许多房子的屋顶上,还有几个童子在那打坐练功,似是吞吐天地灵气。

    宁长久来到了城墙外端,他仰望着高高的墙体,这墙壁似是被攻破了许多次,上面残留着许多狼藉古旧的痕迹,披着稻草斗篷的人在上面走来走去,他们腰间系着剑,手中持着制作粗糙的火器。

    雄伟的城墙隔绝了两个世界。

    宁长久有驭剑而出的能力,但他没有妄动,外面的世界毕竟还未摸透,深夜行动的风险还是大了些。

    “这破城好像也没啥特殊之处啊。”血羽君道:“以那个无头神的能力,若是只造出了这样的城市,那确实让人耻笑。”

    宁长久自言自语道:“可如果无头神是此处的神明,那么邵小黎口中的神女又是谁?”

    剑经之灵说道:“你比这城中的人都要

    强,他们走不到更远处,但你可以,说不定到时候去了外面,一切就都迎刃而解了。”

    宁长久道:“参相他们对于我的存在,应该有所忌惮。”

    剑经之灵却自信道:“这座城中,应该一个迈入紫庭之境的人都没有,你不必担心。”

    宁长久点点头,明白它话里的意思。

    断界城中,并非没有天赋极佳的修道者,而是缺乏孕育紫庭境修行者的土壤。这里灵气匮乏,整座城也没有完整的气运,最重要的是……与世隔绝之处,似是无法引来天雷。

    是先入紫庭境,引来心魔劫和天雷,还是心魔劫和天雷先至,破劫之后才算紫庭。你在入劫的那刻,到底算紫庭还是长命?

    这自古以来便有争议。

    若是后者,那么断界城中,将永远没有人能抵达紫庭境,因为此处真正断界而存,根本无法引来天雷。

    剑经之灵长叹道:“时渊之中的时间流速与这里不同,我们不知道耽搁了多少光阴了,出去可能已是百年之后了。”

    血羽君也伤感起来:“你说殿下会等我们宁大爷一百年吗?”

    剑经之灵道:“你们殿下什么人我不知道,但陆嫁嫁肯定会,只是百年之后,陆嫁嫁想必早已五道,到时候她若是下了深渊……唉。”

    宁长久听着它们的话语,心生隐忧,只是多想无益。

    他在城中又走了一会儿,发现许多穷苦人家的门口,也会摆上一些长相怪异的石兽,除此以外,倒是没有其他特别之处。

    宁长久折身向着王城走去。

    很快,他们先前讨论的,天下无敌的美梦便破碎了。

    路过一道巷子时,宁长久的眸畔闪过了一抹白光。

    而在那抹白光出现,宁长久的脚还未踏入巷子之前,他的道心便嗡然一鸣,心中的警觉带动了手中的动作,他立刻拔出断剑,于黑暗中悄无声息地刺入,杀意后发先至,凝成了断剑的剑尖,向着那抹危险到来之处砍去。

    一声清脆的交鸣声在夜色中短促地响起。

    宁长久刺过去的剑像是遇到了什么阻梗,未能深入,他持着剑身子前倾着,另一只空出的手化掌向前拍去,那手掌之中,五指不停变幻,其中有天宗的剑法亦有道门的真诀。

    啪!

    两人的掌心于空中相撞,时间恰到好处,宛若凑巧。

    对方的掌力带着真正固若金汤的意味,像是屹立万年难以催倒的城墙,宁长久的身体被震得后退了一步,他的神识也被这一掌打出了断层,精神有着微微的空白,他立刻以指摁住眉心,弥补这一抹道心中留下的瑕疵。

    这一抹的空档里,对方的手却紧追不舍地逼了过来。

    他没有感受到刀刃的锋芒,所以也无法立刻探知清楚对面招式的来路。

    宁长久的断剑被对方抓在手里,被折去了尖端的灵气后,断剑短暂地没了支撑,持剑而去的宁长久身前不由向前倾了些。

    黑暗中的敌手原本想直接空手夺刃,却忽然“咦”了一声。

    那一刻,宁长久手中之剑的杀意也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不再是剑,而是一缕无意穿堂的风,让人生不出任何堤防的意味。

    天谕剑经下半卷的招式。

    咔得一声里,红光像是一捧骤然点燃的火,一霎间照亮了夜色。

    血羽君的惨叫声响了起来,它扑棱着翅膀,被迫从断剑中飞出,对着那毁坏自己的栖息之处的敌人扇动翅膀,喷出了剑羽与焰芒。

    那剑芒临近对手之时被一股无形的风吹散了。

    血羽君怪叫着后退,想要随便寻找一个东西,存续自己脆弱的神魂。

    宁长久必杀之剑的道境在对方拦下之后生出了一丝裂缝,这丝裂缝是致命的,他的道境很快随之失守,手腕一颤,朽剑上铁屑飞扬,然后被双方的灵气炸散。

    宁长久确认对方是个高手,是比参相还要强许多倍的高手。

    莫非是君王亲临,要铲除自己?

    但奇怪的是,对方的身上也感受不到什么杀意。

    这些念头一闪而过,宁长久的剑招却并不慢,剑火燃起,照彻了对方的一角黑袍,一缕缕极细的银色发丝在黑暗中飘舞着。

    不知为何,视线里,每一缕银色的发丝速度好像都变慢了下来。

    接着,宁长久发现自己出剑的速度也变慢了。

    时间像是被人刻意拉长。

    但对方的速度却一切如常。

    宁长久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夺走了自己手中的剑,若此刻要杀死自己,那便是一件轻松至极的事。

    宁长久不明白,为何时渊中的时间法则都没能干涉自己,但这个人以宙画成的囚牢却限制自己的动作。

    但是对方在占尽先机之后也没有选择将剑刺入自己的胸膛。

    对方的黑袍中,一只白到了极致的手伸出,那只手纤细美丽极了,每一节手骨都像是精致玲珑的艺术,恰与腐朽的断剑对比鲜明。

    宁长久眼睁睁地看着她握着剑,伸手一推。

    剑归回鞘内。

    那人的手指轻柔地落到了黑袍的边缘,捻了捻被剑火灼烧而微微破损的袍缘,她轻柔地解下了外罩的黑袍,露出了似妙龄少女般的脸,那一头银发柔柔地披下,发着莹莹的微光。

    她的嘴角浅浅地勾起,唇随之抿着,画出了一个柔和的笑容。

    她以指点轻画虚空,那困囚着宁长久的时间牢笼便轻而易举地解除了。

    宁长久盯着眼前罩着黑袍的银发女子。

    对方的眼睛通彻透明,泛着青玉般的颜色,只是更为缥缈梦幻,眼白处流转的光晕则会让人想起这个世界并不存在的月亮。

    “你是谁?”宁长久看着她的眼睛,手按上了腰间的铁树枝。

    那位女子看着他,笑意柔和,她所有的动作都像是可以慢上半拍,却依旧流畅自然,似缱绻的风。

    女子摊开了另一只手,皓白纤嫩的掌心中,呈着一枚棱形的,宛若小尺般的白色器物。

    她柔声开口,道:“这是星灵殿的信物,我奉主人之命而来,他日公子若有闲暇,可以凭借此物前往星灵殿中,主人想要见你。”

    宁长久犹豫着接过了那枚白色的、打磨精致的石器。

    “你们主人是谁?为何自己不来?”宁长久问道。

    那位女子理了理自己微乱的衣袍,道:“主人并无姓名,只以司命想称。”

    宁长久迟疑片刻,依旧忍不住问道:“你主人的修为比之你如何?”

    那女子淡雅笑道:“萤火岂可与皓月争辉?”

    说罢,她低眉顺眼,福了下身子,随后款款转身,漆黑的衣袍融入了夜色,转眼间便消失不见,生死间的杀意恢复如常,唯有两处的墙壁上还残留着的许多道剑痕,它们昭示着这里发生过的战斗。

    血羽君像只淋湿的老母鸡,蹲在一根灯笼架子上,双翅交叉,神魂在黑夜中不停颤抖。

    “宁大爷,救命啊!”血羽君哭丧道。

    宁长久拔出了那柄又断了一截,已经短得不能再短的仙剑明澜,道:“将就一下。”

    血羽君苦着脸钻了回去。

    宁长久对于先前发生的一切心有余悸,那个神秘的女子突然出现,究竟是为了什么?是想表示诚意,还是只是想给自己一个下马威?

    宁长久翻转着手中的那截白色长条状玉石,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

    在没有办法破除她的空间囚牢之前,他也绝不会冒险前往星灵殿。

    宁长久叹了口气,道:“人外有人,看来这城中另有高手。”

    剑经之灵寒声道:“宙的法则远远比宇更高明更稀有,她竟然能将这法则运用得炉火纯青,一个侍女如此,那她的主人该有如何强大?”

    宁长久道:“总之不是如今的我们可以抗衡的。”

    他看着手中的断剑,心生怜惜,想着这若不是陆嫁嫁的佩剑,或许自己早就扔了。

    剑经之灵依旧在琢磨先前那女子的出手,道:“这座城应该散落着某位神的权柄,或者说那女子不是普通的王族之人,而是神明直接的后裔!”

    宁长久心中也有自己的想法,他并未直言,而是以神识自观,探照紫庭。

    金乌已经大致重新凝聚成型,只是犹在沉睡,它原本失色的羽毛上,暗金色的光泽一点点重新浮现,但这一过程缓慢,醒来不知要等到何时了。

    宁长久收起了思绪,重新走回了王城。

    回到院子里,宁长久便听到了里面叮叮当当的声音,他走到门口,发现原本整齐的屋子一片乱糟糟的,椅子被掀翻,桌帘被扯起,果盘里的果子也滚得满地都是。

    屋子里面,邵小黎焦虑至极的声音传了出来。

    “老大,你去哪里了呀……”

    “呜呜呜,你出来呀,不要吓我呀,你要是走了,我可就要去蹲鬼牢。”

    “老大,你是不是躲着我呀,昨天的提议我不要就是了,只要你出来,我什么都答应你……”

    “……”

    少女急的眼泪哗哗直掉。

    宁长久走到房间门口,正看到她趴在地上,搬出了床下的箱子,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向里面张望着。

    宁长久轻轻敲了敲门。

    邵小黎神色一凛,迟缓地回头,看到了那袭立在门口的白衣,她欣喜若狂,疲惫的身子却似抽干了力气,一软之后坐倒在地上,纤细的双腿外八分开,裙子覆盖在褪上,她看着宁长久,道:“老大,你去哪里了呀,我翻箱倒柜都找不到你……”

    “……”宁长久原本见她睡得很熟,也没想到她会这么快醒来,他平静道:“我叫宁长久,长视久生的长久,以后叫我名字吧。”

    邵小黎抹眼泪的手停顿了一下,她揉了揉自己的脸,受宠若惊,道:“好的,老大!”

    宁长久点点头,道:“记得把屋子收拾好。”

    “是,老大!”少女火急火燎地起身。

    宁长久叹了口气,愈发怀疑赵襄儿和陆嫁嫁在身边的日子。

    他都怀疑今天出剑变慢,是不是被这身边的三个傻子拖累了。

    宁长久向着自己的房间走去。

    邵小黎忽然举手,自告奋勇道:“老大,我要和你一起睡!”

    “嗯?”宁长久吃了一惊,暗暗感慨此处的民风淳朴。

    邵小黎皱着满是泪水的小脸蛋,道:“你要是再消失不见了怎么办啊……”

    宁长久道:“我喜欢一个人睡。”

    邵小黎拍了拍自己的脸,心想自己明明也有几分姿色的呀,她只好感慨道:“老大真是高风亮节呀!”

    宁长久淡淡道:“还好。”

    “我呸!”

    剑经之灵与血羽君异口同声道。

    这要是那两位女子问出这个问题,想必就是截然相反的答案了。

    宁长久回到房间之后,邵小黎开始收拾起了屋子,她将那些散落的东西有条有理地放回了原处,等到屋子收拾整齐后,她心满意足地笑了笑,然后裹着被褥子来到了宁长久的门前,席地睡下,自己睡眠本就浅,这样老大只要一有动静,自己就能醒了。

    ……

    清晨,邵小黎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竟又重新躺在了床上。

    “这……”

    邵小黎捏了捏被子,想到了什么,立刻嗖咙一下起身,抓起了一团东西,然后跃下床,快步跑到了屋外,目光灵敏地搜寻一番,直到看到了坐在院子里的少年才松下了心弦。

    她悄悄地走到了宁长久的身后,给他轻轻地捶打肩背,羞赧道:“老大,昨天我记得我是睡地上的,是不是你把我……”

    “你自己梦游走回去的。”宁长久闭着眼,不咸不淡的一句话堵了回去。

    “哦……”邵小黎弱弱地应了一声,旋即眼睛又是一亮,道:“老大,您是时渊的神灵,人生地不熟,我作为断界城的王族土著,我带你去城里逛一逛吧!这里还有好多像你这样的灵,不过放心,他们都没你好看的。而且……这几天,城里要发生大事了哦,可热闹了。”

    “大事?”宁长久隐约觉得这和昨晚的刺杀有关。

    邵小黎神秘兮兮地笑了笑,她一边穿着先前仓促跑出房间时带着的衣裙和鞋袜,一边道:“等我带你去看了你就知道了!”

    等到邵小黎穿好了,宁长久才睁开眼睛。

    他也想多了解一下这座城池,所以并未拒绝。

    最终,邵小黎把他带到了王城中的一座装饰奢华的高楼外,道:“这是艺楼,按古书中的说法好像是,嗯……江楼楚馆?反正比皇宫还漂亮哩,里面有很多好看的姐姐。”

    宁长久心想果然是座城就一定有青楼,他无奈道:“这就是你说的大事?”

    邵小黎见他脸色不太友善,立刻摇头,直奔主题:“不是的!这座艺楼有一位绝世大美女,名为苏烟树,王族中有一个行渊的剑客,最近扬言,不仅要为她赎身子,还要娶她过门呢。”

    宁长久内心没什么波动,只是愈发觉得,太阳底下没新鲜事,这座城池过去一定曾在人间存留过一段时间。

    邵小黎便带着他去逛艺楼了。

    这是当初宁小龄想做却一直没做的事情。

    今日凑巧,宁长久有幸见到了这位被邵小黎吹得天花乱坠的女子,她抱着一把红漆瘦琴盈盈弱弱地坐在珠帘之后,如画的面容上妆容相宜,贴花娇艳,她的肩膀微微地收窄着,似是怕生,给人一种想要怜惜保护的**。

    宁长久看着她的眼神自始至终平淡。如观一个官窑的精致花瓶。

    他不知道她是什么来历,但他确定她不是断界城的第一美女。

    断界城最美的女子,他在昨夜或许已经见到了。

    ……

    ……

    (有一丢丢卡文,等理清思路了再给大家加更)

第一百八十章:第一个日夜

    最强的剑客总该搭配最美的女子。

    隗*元穿着黑色的云蟒纹衣裳,束着白玉带子走过王城宽敞的长街时,是这样想的。

    他是如今王族中最强的剑客,而近日,他要迎娶艺楼第一美女的事情也传遍了整座王城。

    他佩着一柄腰刀,刀镡暗金,以锁扣扣于腰间,他摩挲着妖兽鳞皮制成的刀鞘,气宇轩昂,嘴角微微勾起。

    他是行渊中的剑客。

    行渊是王族的一个组织,唯有那些于时渊中召灵成功的,才能够加入。

    他如寻常走入艺楼。

    隗元的到来在楼中引起了很大的动静,花枝招展的女子们对他挥动着手绢,笑容嫣然,一些情窦初开的少女则羞赧些,远远地捧着脸看着,似是希望他能回头看自己一眼。

    但隗元目不斜视,顺着楼梯向着楼上走去。

    苏烟树是艺楼乃至整座皇城公认最美的女子,她恰是绮年玉貌,清媚无双,怀抱红漆古琴的模样总惹人怜惜,过往她尚稚之时便早有名声,如今更是出落得倾国倾城,先前歌楼的火盆之舞更是刀尖上行走,倾倒了许多人的心。

    而她又端足了架子,不管对方何等身份,出多少银钱,也只为自己心仪之人抚琴哼曲,相邀入幕,哪怕君王亲至亦是如此。

    而当时城外的辟野之战里,隗元便是其中最出风头之人,他亲自于暗雪道杀死了拦道十余年的恶秽之妖,劈开一条光明路,使得王族之人第一次见到了那片白茫茫的冰原。

    当时意气风发的他来到艺楼时犹披战甲,袍上鲜血织网,一身腥气。

    苏烟树却毫不为意,为他燃香抚琴,隗元掀开帘幕时,看到那张浅笑嫣然的脸,也醉倒了其中。这是这段佳话的开端。

    隗元去往苏烟树的屋子并无人阻拦。

    只是他没有想到,今日苏烟树的屋中竟有人其他客人。

    那是一对少女和少年,那少女他认识,是王族中的一个小姑娘,在初文石碑上挑选了邵为姓氏,平日里颇有些才名,而她的身边那个少年则很面生。

    这少年年纪不大,面容清秀,白衣裳也很干净,而他的腰间也佩着一把剑,剑有些残破。

    隗元显然很不喜欢苏烟树的屋中出现其他男子,道:“你是什么人?”

    宁长久回过头,望向了云蟒衣袍的佩刀之人,没有作什么解释,而这种沉默在隗元看起来倒有些挑衅。

    邵小黎连忙焦急地望向了苏烟树。

    苏烟树笑了笑,手指勾动琴弦,清音泻地如冰珠弹跃相击,琳琅动听,她声音清和道:“这位小黎姑娘是我的朋友,昨日召灵成功,今日特地来艺楼看看我,报桩喜事,隗郎莫要介怀。”

    苏烟树的声音总能让人心思澄静。

    隗元望向了那个少年,道:“召灵?”

    他立刻想起了一些传言,看着他腰间的剑,道:“你就是朽剑者?”

    昨日邵小黎召灵一事引起了很大的轰动,这一轰动虽被参相刻意压着,在一夜之间还未能被真正传来,但王族中的大人物们也多多少少有了耳闻,关于那个奇异的灵,他们得到的消息不多,只是听说是个人,穿着白衣服,腰间佩着一把腐朽生锈的剑,于是被称作朽剑者。

    听到他这么说,宁长久也猜到了自己这个称呼的来历,听着有些历史感,还算满意。

    剑经之灵讥哨道:“幸亏没叫铁树枝者。”

    这是他们的心神对话,其他人无法听到。

    邵小黎连忙点头道:“隗大侠好久不见!还记得我吗?先前辟野之战里我也是杀了不少妖怪的。”

    隗元摇了摇头,道:“我不记得后面的人。”

    邵小黎神色微微尴尬,她看了宁长久一眼,立刻道:“这是我的神灵,以后我指不定也会成为你们中的一员。”

    隗元道:“你收服他了?”

    邵小黎拍了拍胸脯,自信满满道:“那当然,昨天我花了一整晚的时间,循循善诱,用尽手段,终于将他收作我的神灵了!”

    苏烟树毕竟风尘众人,听着这些话,嘴角忍不住微微勾起,按着弦的手也无意撩动了两声。

    隗元看着宁长久自若的神情,不信任道:“小丫头总爱骗人,我可不相信你。”

    邵小黎冷哼一声,道:“我演示给你看。”

    说着,她扭过了头,自信满满的神情一下子变得可怜极了,他望着宁长久,使着眼色,而宁长久坐在椅子上,开始闭目养神。

    “怎么了?”隗元见她迟迟没有动静,微笑着催促道。

    邵小黎回头瞪了他一眼,冷冷道:“急什么,我初初召灵立契,还没有什么经验嘛。”

    邵小黎不管不顾,死马当活马医了,她从果盘里抓过了一个果子,顶在头顶上,说道:“我可以操控我的神灵用剑刺破我的果子,但不伤到我!”

    说着,她闭上眼,假装诵念了一段经文,用很模糊的语气说着:“老大,求求你了,老大,求求你了……”

    隗元和苏烟树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终于小姑娘的虔诚感动了这位少年神灵。

    隗元神色微动,下意识地摁住了腰间的剑。

    因为那少年也将手按在了剑上。

    行渊中人行事很重要的标准,有一条是不轻视任何人,有一条则是除了自己之外的人,都可以看做是敌人。虽然这一条通常是适用于城外。

    宁长久愿意出剑的原因主要还是来自于剑经和血羽君的哀求。

    “宁大爷求求你出剑吧,让这小丫头别念经了……”

    宁长久心中是有些不悦的,他知道深渊之外陆嫁嫁在等待自己,而如今他也应该尽快想办法出城,如今发生的事情对于他来说无疑有些浪费时间。

    他随意地抽出了剑,对着邵小黎刺去,邵小黎立刻闭眼,睁开时头顶的果子骨碌碌地滚下来,上面有剑刺过的窟窿。

    邵小黎松了口气,生怕多说露馅,见好就收,连忙道:“谢谢苏姐姐的招待,我带着我的灵去城里其他地方走走!”

    说着她一口咬住了那果子,手环上了宁长久臂弯,将他拉了起来,一起向着门外走去。

    隗元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向着方才这少年刺果子的一剑,轻轻摇头,自语道:“传言果然当不得真。”

    ……

    走到了屋外,宁长久轻而易举地挣开了邵小黎的手臂。

    “这就是你说的大事?”宁长久淡淡发问。

    邵小黎垂着头,歉意道:“苏姐姐是除了老大之外对我最好的人了,比娘亲都好,她对于我召灵一事担心了好久,我当然要来给她报个平安呀,你可别生气呀。”

    宁长久嗯了一声。

    邵小黎扯了扯他的衣袖,说道:“那我们现在就算是假装立契了哦,在外面的时候你给我些面子哦,回到家你怎么惩罚我都行的。”

    说着她还仰起头,学着苏烟树的样子娇媚地眨了眨眼。

    只是宁长久像是一尊石菩萨似的,对于邵小黎的示好并没有什么反应。

    她也不气馁,觉得感情总是需要慢慢培养的嘛。

    她继续找着话题,道:“老大你有什么想问我的吗?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宁长久起初没有说话,等到了人烟寂寥之地时,他才发问道:“你知道你们城中有一个银发黑袍的女子吗?她的来历你可有耳闻?”

    “黑袍银发?女子?”邵小黎愣了愣,左臂横在胸下,右手拇指顶着自己的嘴唇,牙齿磨咬,苦思冥想之后,道:“城中或许俘虏过这样的异种……”

    “是个人。”宁长久说。

    邵小黎再次陷入了沉思,道:“怎么会呢?我以前在王族中地位也不错的,要是真有这号大人物,我肯定是见过的。老大,你是哪里知道的呀?”

    宁长久没有回答,继续问:“那你知道星灵殿吗?”

    “星灵殿?”邵小黎再惊,苦着脸道:“我是个不称职的王族土著……”

    宁长久心中疑惑,莫非那个自称星灵殿的女子并非王族中人?还是她是更加隐秘的存在?

    宁长久想起了那头银发。

    他先前也感知过隗元的剑意,隗元的境界放在外面也是长命境巅峰的强者了,放在这断界城中更是天花板一样的存在。

    他若是可以将旗帜插到冰原,那么那个银发女子若是出手,想必早就可以涉足他们口中的那片冰原了。

    她到底是谁?昨晚的一面又是为了什么呢?

    快到人群密集处时,邵小黎昂首挺胸起来,稍稍加快了些脚步走到宁长久的前面,假装自己在家中地位颇高。

    宁长久也并不在意,问道:“关于如何走出这片天地,你们探索了七八百年,可有眉目和线索了?”

    邵小黎无奈道:“想要出去的话,只有两条路呀,一条是往前走,一条是往后走!但是我们后面的路被堵死了,时渊只有神灵可出,人不可入。所以啊,我们就只能一直一直向前走,披荆斩棘,高歌猛进,直到尽头。就像是人生一样。”

    邵小黎觉得自己说得好极了,只是这番自认为振聋发聩的言论,却未能引起宁长久什么反应。

    “一直往前走么……”宁长久轻轻点头。

    当年白夫人究竟是怎么从这里出去的呢?他们来到的,真的是同一个地方吗?

    宁长久想着这些,目眺远方,希望尽头的道路可以给自己答案。

    又绕过了一条巷子,远处便是宫廷,忽然间,皇宫中传来了敲锣打鼓的声响,宁长久驻足望去,看着几个穿着白衣服的人抬着一架木棺材走了出去。

    “那是我娘。”邵小黎说了一句。

    宁长久点点头。

    邵小黎道:“如果没有你,七天后抬出来的就是我了。”

    宁长久道:“你不会死,顶多受点皮肉之苦,那个苏烟树会救你的。”

    邵小黎瞪大了眼睛,脚步慢了一些,她看着宁长久的背影,有些害怕道:“你……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

    宁长久不答,只是继续问:“什么时候才能出城?”

    邵小黎回过了神,立刻答道:“等到下一次辟野之战开始,就能和行渊队伍一起出去了!”

    “行渊……”

    “嗯,行走深渊的意思,里面都是王族的人。”

    “下一次是什么时候?”

    “大约七天之后吧?”

    “好。”

    “对了!”邵小黎忽然道:“想要加入行渊的话,必须有考核的,只有我们达到了要求,才能加入的。”

    “考核?难么?”

    “我不知道哎,大约二十个王族后裔,只有一个能加入行渊,唉,我感觉还是挺……”

    “听起来挺简单的。”宁长久打断了她的话。

    “不愧是老大!”邵小黎目光一亮,暗暗赞叹。

    宁长久向着城外的方面过去,道:“这些年你们辟野,有留下过什么记载这些的书籍么,我想看看。”

    “有的!”邵小黎道:“王族中有专门的书库,只是每次只能拿出一本,还要登记姓名,有些麻烦。”

    “书库在哪里?”宁长久问。

    邵小黎给他指了大概的方向。

    宁长久点了点头。

    邵小黎看着他平静的脸,心中觉得有些不妙。

    这一路上,邵小黎又给他介绍了一些断界城的事情,宁长久心不在焉地听着,脑海中不断地推演着昨晚那电光火石间发生的战斗,最后时间囚牢带来的怪异和矛盾感让他历历在目,却无法想到破解的手段。

    时间转眼来到了下午,宁长久觉得有些倦了,陪着邵小黎稍微吃了点东西之后,便回到了家中。

    回到家中之后,邵小黎在外面气宇轩昂的气焰一下子低了下来,她才关上门便立刻以自己在外人面前的无礼为由给宁长久诚恳道歉,还给他揉肩捶背,软语哄他开心。

    家里家外根本就是两个人。

    宁长久无奈地看着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邵小黎见他不搭理自己,还以为他真的生气了,她小心翼翼地探出手,就像是仓鼠伸出爪子似地捏住了宁长久的衣裳,道:“老大,我也是没办法呀,这个城里的灵和主人是必须立契的,要不然王上会震怒的,你要是觉得不开心,你回家之后打我骂我都没关系的。”

    宁长久懒得回答,轻轻摇头,只希望她安静一点。

    但邵小黎显然无法自己意识到这一点,她低着头,想着些什么,咬了咬牙,翻箱倒柜找出了一截鞭子,怯弱道:“这个?”

    宁长久无动于衷。

    邵小黎不气馁,又找来了一幅枷锁,双手捧着,可怜道:“要不我戴罪立功?”

    宁长久扶着额头,有点头疼。

    邵小黎开始拆卸家中灵台前的蜡烛。

    宁长久终于忍不住,制止了她,道:“你这都是什么?”

    邵小黎一愣,还以为他在问这些东西的来历,道:“这些都是以前娘亲和王上用剩下的!”

    说完之后,她自己也意识到不太对劲。

    宁长久向着自己的房间走去,道:“我想静一会。”

    邵小黎却又拿来了搓衣服的板子,双手捧着来到了宁长久的面前。

    宁长久叹气道:“不用下跪,我没有生气,只想静静。”

    邵小黎摇了摇头,解释道:“老大,我只是想给你洗衣服。”

    “……”

    宁长久的耳畔,响起了剑经之灵和血羽君肆无忌惮的笑声,宁长久有些烦,却又无可奈何,他只好默默等到给血羽君找到新身体,等着金乌苏醒把剑经之灵镇压下去,让他平日里躲气海中出不来。

    那时候自己的耳根子或许才能清静一些。

    邵小黎在家中忙里忙外,看上去很是持家。

    而自己屋子里那些她娘亲用过的床被之物,也被她换了个遍,素雅的颜色倒是很契合宁长久的审美。

    时间转眼之间便入夜了。

    邵小黎敲了敲门,问道:“老大,您在嘛?”

    “嗯。”宁长久答了一句。

    邵小黎道:“不准乱跑哦,小黎求你了。”

    “好。”宁长久只当是捡了个调皮的女儿。

    邵小黎这才心满意足地去睡觉。

    半个时辰后,宁长久推门而出,他施展隐息术,悄无声息地来到了邵小黎的房间内,他想以道门的秘法,使得她陷入沉睡,这一夜不要醒来。

    他走到了邵小黎的床边。

    他眉头微微皱起。

    如今的天气有些闷热,她却紧紧地裹着被子,白而纤细的身子蜷在里面。

    她的头发也乱糟糟地散着,明明是在睡梦中,细而弯的眉毛却时不时地蹙起,眼皮也打着颤儿,瓷白的皮肤看着不太健康,没有了白日里喋喋不休的纠缠之后,她的睡颜看上去还有几分静美。

    宁长久以指虚画,在空中绘了一道符。

    “不……不要……”

    他还未落符,少女的声音却响了起来,只是她声音轻极了,像是梦呓。

    宁长久的手指顿了顿。

    “不要……不要杀我……饶了

    我吧,娘……娘亲……”

    “嗯哼……娘亲……”

    “嗯……你在哪。”

    “不要杀我……”

    少女的身躯蜷得越来越紧,她的脖颈紧绷着,秀骨分明。

    “老大,老大我……”

    宁长久叹了口气,不给她把梦话说完的机会,直接将那道符落了下去。

    少女安静了下来,陷入了沉睡,只是看上去很是脆弱。

    宁长久伸出了手,触摸上她的脖颈,感受着她皮肤冰冷的温度,皱了皱眉。

    他收回了手,将她的被子掖得更严实了些,觉得有些棘手。

    宁长久俯下身子,将散落在地上的衣裳整齐叠好,放在了她的床头,随后才转身离去。

    他离开了屋子,按照白日里邵小黎的指示,潜入了书库里。

    王族中的书库不算大,里面的许多藏书都是城外世界里搜罗出的孤本残卷,也有许多质地很新,上面记载着一次次的勘察记录,这些书目分开放置着,很容易分辨。

    宁长久睁开剑目,开始阅读起这些书。

    他看书的速度很快,唯一阻隔他的,便是这与外面世界的一些文字的差异性。

    但他适应了以后,很快风卷残云般阅读过了上百卷的记录。

    这些书卷上,大致记录了外面怪物的种类和它们的生活习性,攻击方式,上面记载的怪物种类多达上百种,奇形怪状,有些甚至很颠覆人的想象,宁长久印象最为深刻的,便是一个被命名为“重岁”的妖物,据说那是他们遇到的,最古老也最神秘的怪物,从五百年前至今,时有出现,却一直没有被杀死,甚至没有完整的相貌记录。

    宁长久阅过这些之后,有了大概的了解。

    其中许多东西,在外面的世界都可以找到一模一样的对照,唯一不同的只是它们的命名。

    宁长久翻看过了许多的卷宗之后,向着书库的深处走去。

    书库的深处挂着几幅怪物的画,有的独角数臂,有的满口青牙,有的触手无数,宁长久看着这些画卷,忽然停下了脚步。

    书库的地面上,有一条红线。

    红线的边缘数着一个刺目的“禁”字。

    宁长久想了一会儿,制造出了一点光,然后利用自己在地面上的倒影施展了镜中水月,悄无声息地潜了进去。

    没有让宁长久的失望的是,内部的书籍果然记载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其中的内容,哪怕是他,都觉得吃惊。

    城外的黑暗中,居然还有活人存在……

    按照这些卷宗上的记载,在城外的一片深邃山谷里,藏着一个人,而从那座山谷中出来的人,许多用不了几年就会死去,而关于他们的死因,没有任何人知道,他们的身体也完整至极,看不出一丁点受伤的痕迹。

    那个地方被列为了禁地,出行勘察之时,也尽量绕过那片深峡。

    但是每过几年,都会有人偷偷潜入那里,然后回来,守口如瓶,直到不久之后死去。

    他们甚至特意派人前去探查过,但那个人回来之后,和其他人一样,关于深峡中的事情,一句话也不透露。

    而那个人,被列为了比“重岁”更危险许多的存在,命名为“夜除”。

    “夜除……”宁长久低低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暗自记下,他隐约觉得这个名字与自己有冥冥中的联系。

    最后,他找到了关于那片冰原的相关卷宗。

    这些都是这两年最新的东西,沿着皇城到冰原的距离很远,若是步行,至少得走三天三夜。

    而这一路上,每过一段距离,都会设立一处要塞,这些要塞连成了烽火台,自上方俯瞰,它们就像是一个个落足于茫茫荒原上的脚印,象征着一代代断界城的人们向着外面世界开拓而去的脚印。

    如今这个脚印,已经停在了那冰原之外。

    ……

    ……

    邵小黎醒来之时,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她难得地觉得心安,似乎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睡过这么安稳的觉了。

    一向睡眠很浅的她,甚至想在被窝中多钻一会儿。

    而她惊讶地发现,自己原本极容易体寒的身子,今天好像也暖和了不少。

    她惺忪的视线由模糊渐渐清晰。

    她发现自己的衣裙整齐地放在了床边的小木桌上,这些衣裙叠的整齐得无可挑剔,就像是皇城前那块观测天象的金属块一样。

    邵小黎的心却一下子揪了起来。

    她抓起衣服,向外跑去。

    “老大!”

    邵小黎跑到屋外,看到宁长久如常地躺在院子里,才安下了心,她声音柔软道:“老大昨晚来过我的房间嘛……你还帮我叠被子了,呜呜,果然只有老大最好。”

    宁长久闭着眼,一言不发。

    邵小黎穿好了衣服,跑到了宁长久的背后,嘘寒问暖道:“老大,你今天有什么需要吗,只要说出来,我一定想方设法满足你,不要觉得我在哄人哦,我可是王族的小姐,权力很大的!”

    宁长久道:“你以后能不能穿件衣服睡觉?”

    邵小黎羞赧地低下了头,道:“你……你都……”

    宁长久后悔说这句话了。

    而他的耳畔,剑经之灵和血羽君一下子炸开了锅。

    血羽君大喊道:“宁大爷,下次能不能行行好,放我出来,我……我就看一眼。”

    宁长久手指一弹剑鞘,将藏在残剑中的血羽君震得晕头转向。

    剑经之灵也恍然道:“难怪你早上总闭着眼,呵,我对这种黄毛丫头才没兴趣。只是你为了不让我看,自己也不看,伤敌自损皆一千对你有什么好处,不如我们……”

    宁长久打断道:“近墨者黑,以后少和那头红头鸡说话。”

    邵小黎理着自己的裙子的下摆,想了一会儿,还是说出了实情:“我……我总感觉我的衣服要杀我,所以我不敢穿着它们睡觉。”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宁长久想起自己昨夜探查的身体状况,又不知该如何宽慰。

    邵小黎默默回屋,便如常地为他做起了饭。

    不得不说,邵小黎的饭菜做得要比赵襄儿的可口许多。

    吃过了饭,宁长久便在院子中练了一会儿剑。

    邵小黎捧着脸,远远地看着宁长久练剑的背影,很是满足,只是过了一会儿,她脸上的笑意就凝固了,转而变成了震惊。

    “老……老大!你这使得可是……”邵小黎一字一顿,震惊无比道:“北冥神剑!”

    宁长久点了点头。

    邵小黎瞪大了眼睛,道:“这才一天啊,你就把我的绝学练到了这个地步!我……我这十几年都白活了!”

    宁长久道:“人与人的天赋是不同的,不可一概而论。”

    “……”邵小黎也不确定他是在安慰还是打击自己。

    邵小黎恨不得立刻拜他为师,只是如果他真答应了,那自己以后该怎么称呼他呢?

    师父老大?老大师父?

    听着好显老啊。

    明明老大还这么年轻,这么血气方刚……

    邵小黎正纠结着,门外忽然传来了敲门声,邵小黎有些紧张地去开门。

    开门之后,少女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竟是参相亲至。

    参相看着这个小丫头,道:“行渊的入队考试已经就绪,三天之内必须来,否则王上会亲自问责。”

    ……

    ……

    (隗 多音字 本书中念kui)

第一百八十一章:修罗

    参相立在门口,视线微抬,越过邵小黎的头顶望向了院中,只见那个白衣少年似在练剑,而他身前的草地上,也有野草被剑整齐割过的痕迹。

    “你可需要一柄新剑?”参相微笑着开口询问。

    宁长久不理会他。

    参相道:“你不必与我伪装,我知道你不是普通的灵,你能听懂,也能理解我们的话。如果你有需求,尽管与我们说,甚至……我可以为你换个主人。”

    邵小黎一听,立刻慌了神,阻止道:“我和他已经立契了,情投意合!况且是我的血引他出来的,整座城里,只有我有资格成为他的主人!”

    参相也不反驳她,脸上挂着淡淡的、意味不明的笑。

    这抹笑容看的邵小黎微微心虚,她立刻继续道:“剑当然是要的,既然参相大人也知道我的灵不同凡响,那当然得用最好的剑!”

    参相看着这个狐假虎威的少女,道:“邵小姐如今变得这般硬气了?”

    邵小黎对于参相内心是有恐惧和阴影的,她的气势立刻矮了一截,声音微低道:“参相大人还有什么事吗?”

    参相摇头道:“无事,新剑下午便会有人送来,考核一事可切莫忘了,你也是王族成员,相关事宜应该无需我多言了吧?”

    “知道了。”邵小黎避开他的目光,显得没什么底气。

    参相离开之后,邵小黎有些闷闷不乐地转身,她迈着小步子缓缓走到了宁长久的身后,手娴熟地搭在他的肩上,按揉捶打了起来,道:“老大,你听到了吧,这个考核必须去的……”

    “嗯。”宁长久点点头。

    邵小黎诚恳道:“我给你讲一下内容吧,我们先演练一下,到时候省得出现状况。”

    宁长久说了声好。

    邵小黎便介绍了起来,“这个考核不麻烦的,一共只有两样,第一关是考验我的精神力,能不能精准地用意念操控你行动,第二关就吓人一点,到时候会把我们扔到牢门大开的鬼牢第一层,一个时辰后得活着出来。”

    宁长久想了想,觉得第二关应该不难,至于第一关……

    宁长久睁开眼,不信任地看着她:“你的精神力修到什么地步了?”

    邵小黎的天赋本就算不上出彩,虽然也经过了十余年的后天努力,收效却一般。但邵小黎昨夜已经想好了对策,她神秘道:“老大,你等等哦。”

    说着,邵小黎加快速度锤捏了一下他的肩膀,便转身回房,从中拿出了一小叠纸,卷好之后以掌心托着,拇指捏着,很是乖巧地递给了宁长久,细声细气道:“老大,这是话本哦,到时候我们就照着上面演就行了,我还预测了很多困难突发的情况,老大,您过目一下!”

    “……”宁长久无言以对,他默默接过了邵小黎的话本,翻看了起来。

    “老大,你要是觉得读起来累,我可以帮你读的!”邵小黎在一旁展示着自己周到的思考。

    宁长久自顾自地看了起来。

    邵小黎的字写得很漂亮,看上去竟是端庄内秀,宛若深闺偶出阁的贵家女子,一笔一画皆韵意飘然。

    字如其人果然是不可靠的……宁长久看着这些漂亮的字,心中这样想着。

    他捏着纸缘,一目十行,手指一张张地掀过,心中暗暗赞许这个小姑娘心思确实挺细腻的,她甚至考虑到了自己精神力不足时,该如何演出她与自己之间那种若即若离的感觉,还详细写了她精神濒临奔溃,却坚持不懈,咬牙切齿地控制着自己时的动作神态,以及那时,自己又该做出怎么样的反应。

    “就按这个来吧。”宁长久挑不出什么毛病。

    邵小黎原本紧绷着的神情一下子松懈了下来,半蹲在宁长久椅子边的她高兴得蹦了蹦,但宁长久始终显得冷淡的脸又似在给她泼冷水,她收了收心,小心翼翼问:“真的没问题?”

    “没有。”宁长久说道。

    邵小黎这才彻底放心,道:“要不我们现在开始练练吧?”

    宁长久道:“你自己把你那段练好就行,我……”

    宁长久本想说自己不需要练习,但怕小姑娘担心,他还是道:“我自己偷偷练就好。到时候我们拼接上就行。”

    邵小黎露出了微微恍然的神情,心想老大肯定是对于这种事情比较害羞。

    接下来的一上午,邵小黎便扑了个毯子,坐在石道的中央,按着自己写下的剧本,开始精细而严谨的演练,宁长久则坐在房子门口的屋檐下,默默想着昨夜在书库中看到的东西,猜测并推演着这座城池的来龙去脉。

    时近中午。

    邵小黎蹦蹦跳跳了一早上终于歇了下来,她对于自己训练的成果颇为满意,脑海中已经浮现出到时候技惊四座的场景了。

    “老大,你真不练练?”邵小黎抬起手臂擦了擦额角的汗,试探性问道。

    宁长久自重身份,对于那话本上的很多动作隐有抗拒,摇头拒绝。

    邵小黎也不敢勉强,连忙道:“老大,那我先去给你做饭了!”

    中午的饭菜要比早上丰盛许多。

    邵小黎在后厨热火朝天地坐了起来,炊烟腾起,有香味萦来。

    等到一桌摆满,邵小黎便自信满满地邀宁长久去尝尝她的手艺。

    落座之后,邵小黎便开始积极地介绍起来:“这是青龙腾海,这是定海神针,这是玉女含羞,这是绝代双骄……这是一枝独秀!”

    宁长久拿起了桌上的筷子,顺着她介绍的目光望过去,一一看过了那几样清汤煮青菜,炖蛋插葱,火焖蚌肉,爆炒双椒,嘴角微微抽了抽。

    今日早上喝的是寻常的粥,他原本以为是邵小黎口味清淡,直到此刻,他终于开始质疑邵小黎口中的“锦衣玉食”。

    邵小黎也很伶俐,知道宁长久心中在想什么,连忙解释道:“老大转世前应该是外面的大人物吧,这里可不比外面,这些河蚌都是地下泉里好不容易挖出来养活的,能吃上菜已经不太容易了。”

    宁长久点头,他对于吃喝本就不挑剔,此刻他盯着最后一道菜,犹豫了一会儿,知道自己不该问,却还是忍不住开口道:“它为什么叫一枝独秀?”

    那盘子中是一个烙得发黄的薄饼,饼中卷着些许的蒜泥一样的东西。

    邵小黎眸子一弯,像是猎人看到猎物踩中夹子一样,高兴地介绍道:“这是烙饼,这是大蒜……连起来就是老大!老大当然是一枝独秀呀!”

    “……哦。”宁长久深深地看了一眼这道菜,点了点头。

    邵小黎看着自己的烙饼,心想这蒜泥可不是洒上去的,而是自己一颗一颗放上去的,精神可嘉……也不知道老大看出来了没有,怎么反应这么冷淡呢?

    宁长久低下头,默默地夹起了一筷子其他菜。

    他想起一枝独秀这几个字,佯作冷淡的神情终于没有绷住,嘴角还是忍不住勾了起来,这一点被邵小黎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心激动得像是盛开的花,却也沉住了气,脸上没有表露什么,只是低了些头,视线向上偷偷张望,小声道:“老

    大笑起来比苏姐姐还好看。”

    宁长久的脸立刻重归平静。

    和女子对比……他没觉得邵小黎是在夸自己。

    临河城时的窘迫,他可不想再经历一次了。

    吃过了饭,宁长久又练了练邵小黎专属的功法,北冥神剑。

    邵小黎高兴极了,问:“老大,我这剑法是不是颇有可圈可点之处。”

    宁长久嗯了一声,道:“有不错的观赏性。”

    邵小黎眯起眼睛,道:“老大,我觉得你是不是表面风轻云淡,其实心里焉儿坏?”

    这话才出口,邵小黎便开始悔恨自己的口不择言。

    “嗯?”宁长久淡然地瞥了她一眼。

    这云淡风轻的一眼摧垮了邵小黎的防御,她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软语央求认错,一副恨不得去灵堂前拆蜡烛的神情。

    宁长久颇为无奈,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对她。

    他现在只想早点离开这里,回到原本的世界,去见自己的可爱的师妹和师尊。

    他体内,剑经之灵对于这个小姑娘倒是颇为看好,说着什么哪怕自己目光毒辣,这小姑娘也绝对是端正的好胚子,不信明早我们一起品鉴品鉴。

    宁长久当然不会搭理它。

    邵小黎则在一旁暗暗窃喜着自己老大脾气好,甚至还在幻想着以后神通广大的老大背着自己走出雪原的样子了。

    等到出了雪原,外面的世界肯定精彩纷呈,而那时候自己肯定出落成漂漂亮亮的大姑娘了。

    嗯……孩子叫什么好呢?

    一阵敲门声打断了邵小黎的幻想。

    来者是送剑的。

    送剑之人交待了几声,便悄然离去。

    那是一柄漆黑皮革为鞘的剑,鞘上贴着金箔装饰,绘着繁复暗纹,鞘口处也箍着光泽银亮的金属圈,整柄剑通体细长,看着竟有些秀美。

    宁长久握着剑柄,轻轻抽出。

    剑身像是盈盈流泻的水,映出了他同样清秀平淡的面容。

    靠近剑镡之处,刻着几个古奥铭文。

    当年帝王以首山之铜铸剑,以天文古字铭刻,所以名剑之上,通常会有刻字的传统。

    邵小黎非常喜欢这柄剑,觉得它与老大般配极了。

    而宁长久的神色则凝重了许多。

    他认得这把剑。

    这是昨夜里,那自称星灵殿侍女的女子所佩之剑,当时这柄剑始终没有出鞘,如今却自她的腰间解下,送到了自己的面前。

    这又是何意呢?

    宁长久以掌抵着剑柄,将剑推回鞘中,他用神识仔仔细细地探查了一遍,没有发现问题,但他依旧无法放心,打算等到金乌苏醒之后,再将这剑重新熔铸一遍。

    时间飞逝,转眼又是两天。

    这里的节气和外面的世界有着冥冥中的照应,但此处毕竟断界而存,与世隔绝,所以气候的感知并不强烈,哪怕白日里会微感燥热,夜色降临之后,整个城的气温便也急剧下降。

    而邵小黎每夜都裹着很厚的棉被子,缩在角落里,瑟瑟颤抖,说着梦呓的话语。

    宁长久这两夜都会偷偷地为她安神定眠,然后渡入灵气,试图驱散她体内的寒气,但他这个举动,反而使得自己点着她眉心的食指覆上了微霜,险些被寒气反噬。

    他确信她的身子应该是沾染上了诅咒之类的东西,只是不知为何,白日里这个小姑娘好像没心没肺,浑然不觉的。

    这两天,宁长久对于她的态度也没最开始那么冷淡, 这让邵小黎暗喜了好久,觉得未来真是大道可期。

    而宁长久也教了她一些较为高阶的吐纳方法,邵小黎吵嚷着要拜他为师。

    第三天的下午,邵小黎终于生出一种好日子到头了的感觉。

    这是考核的最后期限。

    邵小黎就像是一个苦读十余年的寒窗学子,在京城大考的最后期限,终于不得已地背上了大包小包和盘缠,赶赴京城,神色紧张而认真。

    宁长久则像是个陪读的书童,双手拢袖,竟有些事不关己的样子,神色平静。

    参相立在王宫的金属石块之前,已等待多时了,旁边还有数位记录和监察的官员,他们停下了笔,看着从远处走来的少年少女,心中微松了口气。

    参相深深地看了邵小黎一眼:“准备好了?”

    邵小黎不喜欢他的眼神,刻意避开,点头道:“好了。”

    宁长久跟在她的身后,神色冷淡却不木讷,看上去果然与寻常的灵不同。

    参相看了一眼王朝的金属台。

    邵小黎会意,手放了上去。

    金属台鸣出一声剑音,那剑音不算响亮,但也还清脆,证明了邵小黎剑道成就尚可,拥有了考核的资格。

    剑鸣声尽。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的身上,等待着考核的开始。

    邵小黎单手负后,墨发垂腰,神色清冷,眉目间自显贵意。

    她眼睛缓慢地闭上,推出了一只手,声音带着一些趾高气扬的威严,“神侍听令。”

    宁长久看着她威风凛凛,清冷如冰山的模样,脑海中已经出现了她回到家后拿着搓衣板可怜兮兮地央求自己的场景了。

    他倒也配合,说了声“是”。

    邵小黎暗自松了口气,冷艳的目光望向了皇城的天空。

    而宁长久仿佛被她以精神力勾连一样,也望向了天空。

    “去。”邵小黎轻叱一声,并指而出,指向了王宫高高的院墙。

    宁长久似得感召,身影一闪即逝,很快来到了院墙之上。

    邵小黎手指点动,让他的身形在王宫的几个点之间来回穿梭了一番。

    一刻钟后,她的额头上冒出了一些细密的汗珠,少女的银牙也紧咬了起来,似是微微力竭。

    邵小黎用力地闭了闭眼,仿佛自己的精神力正在急剧地消耗,她的手指也痉挛般屈起了一些,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斩灭!”邵小黎强忍着抬头,原本微屈的膝盖一点点挺直,颤抖的手指一凝,向下抹去。

    宁长久身形一动,掠过场中间的一个木桩,刷刷几声里,木桩断成了数截。

    而这一举动似是很消耗力量,邵小黎用手指按着自己的太阳穴。

    而他们之间的精神联系似是断了。

    宁长久斩破木桩之后便立在了原地,仿佛失去了控制,目光也跟着微微失焦,茫然地向着两边望去。

    参相目光幽邃地盯着他。

    他忽然抬起了手。

    一截被斩断的木桩从地面上腾起,向着宁长久后背砸去。

    宁长久心生警鸣,却没有做出任何的反应,任由那截木桩撞上自己的后背,然后被自己散发出的剑意搅碎。

    “可以了。”一边记录的主笔喝止道,其余的监察之人也不觉异常,轻轻点头,还对邵小黎投去了赞许的目光。

    邵小

    黎单膝跪地,捂着嘴,似是疲惫极了。

    只有宁长久知道,她是在偷着笑。

    接下来便是鬼牢之行。

    宁长久想不明白,为何这里和赵国一样,都喜欢把最危险的囚牢建在王宫之下。

    鬼牢传说一共有三层,越往下,关押的便是越强大的怪物。

    邵小黎与宁长久在参相的带领下来到了鬼牢的入口。

    “若是想中途退出,随时捏碎这个便好。”参相递过去了一个竹筒子,那竹筒子与谕剑天宗所用的大小制式都相差不多。

    邵小黎轻描淡写地接过了竹筒子,随后她和宁长久顺着幽深的石道慢慢深入。

    邵小黎自始至终表现着超乎寻常的冷静,仿佛她要面对的,根本不是一群恶鬼,而是一些举手投足间就可以捏死的蝼蚁。

    但宁长久知道她心里是很慌张的。

    那牵着自己衣袖的手还在不停颤抖,耳畔的心跳声也越来越快,呼吸也愈发急促。

    鬼牢中的大门尽是虚掩的。

    那些被折磨得不成鬼形的怪物潜伏在黑暗的深处,有的因为恐惧蜷在角落,有的因为对鲜血的饥渴而藏在附近,伺机而动。

    对于来到这里的修道者来说,这既是一片猎场,可以肆意砥砺自己的剑术,同时,猎人与猎物的角色也可能很快颠倒,历史上,还未来得及捏碎竹筒便被怪物一爪自背后穿心的,也不算少数。

    “可以了,别装了。”宁长久淡淡开口。

    邵小黎紧绷的精神顿时一松,她的脸一垮,先前那副冷傲与自信荡然无存,只是一个劲地往宁长久身边钻,好似恨不得直接扑在他怀里。

    宁长久伸出按着她的额头,不让她靠得太近,于是邵小黎的动作就有些像是溺水之人的袅水了。

    宁长久向四周望去。

    阴森黑暗的囚牢里,一双双瞳孔似蝙蝠夜目,自深黑处幽冷地盯着他们。

    宁长久同样睁开了剑目。

    于是那一点点幽碧鬼火般的光便勾勒出了具体的形态。

    囚牢之中,大多是一只只四爪趴地,生着长尾,口中一排排利齿的怪物,它们的血肉更像是黏稠而泥泞的淤泥,看不出有皮肤包裹的形状,它们半伏在地面上,猎豹般耸起了背脊,似是随时要扑跃而来。

    邵小黎死死地抓着宁长久按着自己的额头的手臂,心中打鼓不停,一看都不敢去看它们。

    但是不知为何,那些怪物都没有贸然地发起进攻,而是缓缓地盯着宁长久向深处挪动的脚步,似在数着他行走的节拍。

    囚牢钢铁的牢笼上,咬痕无数。

    “老大,你这是要去哪里呀,你是不是在生我气呀,刚刚只是演戏的,回去之后我给你做我新研究的玉女火莲赔罪好不好……”邵小黎弱弱地央求着,她张开手臂,似是希望宁长久抱着她。

    宁长久不为所动,只是向着深处走出。

    “老大老大,你到底要去哪里呀,你这么厉害,就嗖嗖嗖把它们全杀了,我们马上出去好不好。”邵小黎只觉得阴风阵阵,瘆人得很。

    宁长久道:“去下一层。”

    “什么?!”邵小黎以为自己听错了:“老大,你疯了嘛!”

    ……

    ……

    鬼牢之外,主笔立在参相身边,不确定地问道:“他们可以走出来吗?”

    参相点了点头,反问道:“你觉得先前他们第一次考核如何?”

    主笔冥思苦想过后道:“并无不妥之处。”

    参相叹了口气,自语道:“是吗?”

    主笔皱眉道:“大人以为如何?”

    参相看着那隐蔽得极好的鬼牢入口,不解道:“我只是不明白,为何他们这么久还未出来。”

    天边已经泛起了昏黄的暮光。

    天空中没有太阳,所以这抹光像是从整个天空发出的,只是偏西的地方更明亮一些。

    主笔看了一眼掌间的沙漏,不解道:“这才过去了半个时辰,按照规矩,不得一个时辰才能出来吗,哪怕是隗元亦是如此。参相大人为何会有此说?”

    参相没有与他解释过多。

    在这个少年身上,他察觉到了太多的异常,而其中最令他震惊的,还是司命对他的看重。

    司命是断界城中比君王还要神秘的人。

    除了他们,几乎没有任何人知道司命的存在。

    这样神秘而绝美的女子,极少出世,却于那日未卜先知般降临,还带来了传说中的神启。

    这是断界城百年未有的大事了。

    光线一点点地被抽走。

    王城中亮起了一盏盏大红灯笼。

    一个时辰到了,鬼牢的门自行打开。

    宁长久与邵小黎从其中走了出来,他们的衣裳雪白,纤尘不染,仿佛去的不是鬼牢,而是一片白雪皑皑的原野。

    参相眯起了眼。

    他发现邵小黎的神情微微痴呆,像是受了什么惊吓。

    “考核通过。”主笔念了一声,拿出了一个崭新的册子,写上了邵小黎的姓名。

    参相皱着眉头,走入了鬼牢里。

    他才一进门,一股浓重的恶臭味便扑面而来,哪怕是他,也无法相信眼前的场景。

    鬼牢的地面上,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这些尸体看似完好,仔细观察才能寻到伤口,那些伤口千篇一律,都是干脆利落的一剑。

    他向着深处走去,看着地面上触目惊心的,发红发黑的液体,心脏也一点点地收紧。

    他不知道那白衣少年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而哪怕他已知宁长久的不凡,依旧无法想到,这一个时辰里,鬼牢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王城中,邵小黎与宁长久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

    来到家门口时,邵小黎取出了钥匙,可她的手却颤抖不停,连续插了好多次也无法对准确锁孔。

    “我来吧。”宁长久摊开了手。

    邵小黎却将钥匙篡在了掌心中。

    她转过头,有些怯弱的眼睛里像是闪动着水光,那水光并非源于感动,而是恐惧。

    她张了张口,问道:“它……它到底对你说了什么?”

    连参相都没有想到,这个时辰里,宁长久竟突破重重阻隔,孤身前往了鬼牢的第三层。

    他见到了黑暗的最深处,于鬼牢中被关押了数百年,最邪恶也最强大的厉鬼,那厉鬼缠绕着无数锁链,不辨形状,邵小黎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便觉得头疼欲裂,不停干呕,而最后,她隐约听到那恶鬼对着宁长久说了一句什么。

    那是一个音节。

    宁长久握着她的手,掰开了她的手指,取过钥匙,轻而易举地打开了门,在推门而入时,他重复了一遍那个音节。

    “修罗。”

    ……

    ……

    (感谢书友王璇子的打赏!!谢谢书友的支持鼓励呀~)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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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的剑,也是我的棺。这年,一身湛青道袍的宁长久,如是说道。【读者群:1087939747】【封面自己手绘的男主!】神国之上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神国之上,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神国之上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