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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见异思剑     神国之上txt下载     神国之上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八十二章:夜除

    黑暗深处,那个恶鬼口中的音节还在耳腔中回响,震得鼓膜生疼。

    那是一个复杂的音节,晦涩而拗口,像是深藏的天机。

    宁长久没有听过那种语言,但对方开口之后,他便下意识地知道,那个音节意为“修罗”。

    修罗是一个古老的名词。

    冷漠无情的神明在转世之后轮回为人,拥有神明的身躯和神格,却带着人类的七情六欲,善恶羁绊,以此拖泥带水的一身,修至道法顶点,是谓修罗。

    先前宁长久进入鬼牢之后,他本想随手以剑域护身,固守一个时辰便是,但他却感受到了鬼牢深处的感召。

    那里似有声音在呼唤着他。

    他突破了重重阻隔来到了深处。

    第二层的怪物们妖异地盯着他一直向前,竟一语不言。

    这一幕仿佛是应召觐见君王的臣子,沿路走去,两道的文武百官皆缄默不言。

    宁长久回想着牢笼深处那怪物的模样。

    那个恶鬼无法用言语形容,仿佛只是锁链缠绕的淤泥,其间有气泡和触手不停地收缩蠕动,像是藏在海水深处的鬼。

    它在喝出那个音节之后,宁长久听懂了,然后转身离开。

    接着他回到了第一层,开始杀戮。

    一切都那么鬼使神差,他像是中了邪一样,直到杀死最后一只怪物的时候,才渐渐回神。

    宁长久回想起之前发生的一切,不知道预示着什么,只是隐隐后怕。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将心中所有翻涌起的情绪都压了回去。

    他的身后,邵小黎看着那一身一尘不染的背影,回想起先前的一幕,心悸不已,她看着他回家的身影,就像是看着地狱业火中翩翩而过的鬼衣。

    邵小黎咬了咬牙,跟了上去。

    “你在怕我吗?”宁长久忽然停下脚步,回身看她。

    站在石道上的少女也顿了顿,弯眸笑道:“哪有呀,我对老大一直是最景仰的!”

    宁长久淡然一笑,道:“进屋吧。”

    邵小黎哦了一声,蹑手蹑脚地跟了进去。

    宁长久坐在椅子上,将那柄漆黑的剑放在一边,邵小黎如常地快步走到他的身后,伸出小手对着他的肩膀又是敲又是揉。

    宁长久闭上了眼,一点点消释着脸上的惫意。

    邵小黎看着他的侧颜,忽然有种伸出手去捏一捏的冲动。

    当然,她是不敢的。

    只是她的心弦也松了很多,想着老大杀的都是恶鬼,自己这么可爱哪里需要害怕呢?再说,像老大这么眉清目秀的男孩子,怎么可能是坏人呢……

    修罗……嗯,修罗一定是个赞美人的词语。

    她这样想着,转而又想起了今日考核时自己的无礼,心中紧张了些,连同手上的动作也跟着殷切了很多,把握着力道讨好着他。

    而宁长久此刻正在与剑经之灵对话着。

    “之前鬼牢之中,我究竟是一种怎么样的状态?”宁长久问道。

    剑经之灵同样没了往日的玩味神色,它包裹在长长的头发里,灰白色的发丝里露出了他稍显稚嫩的脸。

    他在气海中盯着宁长久,声音似泛起的寒气:“有人想污染你。”

    宁长久嗯了一声,道:“没有人可以污染我。”

    剑经之灵不置可否,继续道:“它确实失败了,但你当时像疯了一样。”

    宁长久道:“我记不起来了,我知道我把第一层的怪物都杀了,但是我什么都记不起来,就像是一场梦。”

    剑经之灵道:“也有可能是诅咒。”

    宁长久皱眉道:“诅咒?”

    剑经之灵点头:“是的,他那句音节可能是咒语。”

    宁长久问:“你看清楚它的相貌了么?”

    剑经之灵道:“看到了,但我无法看清,那种生物,像是上古时期的邪祟,说不定与那古书上所写的重岁是同一类,只是不知道这样强大的生命,是怎么被断界城俘获的。”

    “两位大爷,你们在说什么啊。”朽剑中的血羽君听得迷迷糊糊。

    宁长久斩杀这些妖物,用的是那柄黑色的剑,想试试它的锋芒。而血羽君始终被困囚在断剑里,目不能视,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宁长久忽然想起一事,问道:“那头红尾老君死之前,可有与你说过什么?”

    血羽君摇头叹气道:“那头老狐狸哪会管我一个小喽喽啊,唉,它之前可是五道巅峰,直指传说三境的真正大妖,要是他能做我的主人,这南州还有哪里我去不得……”

    血羽君说着说着,忽然觉得气氛不太对,它立刻改口道:“还好殿下技高一筹,天人之算,杀了那头老狐狸,为民除害!”

    一旁的剑经之灵听着,冷笑道:“又是五道之上的妖怪?呵,五道之上是何等境界,寻常紫庭境修道者一生都难以遇到,不愧是你啊,这一路上的妖怪,好像没到过五道都不好意思对你出手了。”

    宁长久不理会它的冷嘲热讽,他说道:“我要再去一趟鬼牢。”

    “你疯了?”剑经之灵敛去了笑意,立刻呵斥,自己的命还系在他的身上呢,怎么能平白无故看他冒险?

    宁长久道:“当然不是现在,等金乌苏醒了,就没有人可以污染我。”

    剑经之灵皱眉道:“那只金毛乌鸦到底是什么来头?”

    宁长久同样不清楚,所以他并未回答,只是长叹着,又念了修罗二字。

    “修罗……”剑经之灵觉得自己似有耳闻,仿佛在自己初初诞生的记忆里,有着关于这两个字的记忆。

    “听着就不像好词!”血羽君说着与邵小黎截然相反的结论。

    宁长久双手交叠,放在小腹上,眼睛始终闭着。

    他对于修罗这个词知道得更多。

    他的记忆里,不可观蒙着一层雾,哪怕是自己过去的容貌,他都无法想起,唯有再次看到,才能将那个小道观的点点滴滴拼凑完整。

    而修罗……

    当初在皇城之时,陆嫁嫁曾给他们介绍过修行方面的知识,当时她说了五道。

    人道,天道,妖道,鬼道,地狱道。

    而那时宁长久便隐约记得,在不可观时,师兄曾告诉他,紫庭之上为六道。

    他想不起来第六道是什么。

    如今第六块拼图终于拼凑完整。

    修罗道。

    这一道在过去也通常被称为魔道,但它又不同于传统意义上杀人如麻的魔头,而是一条于人神之间的间隙开辟出的神道。

    修罗……

    如今天下,莫非修罗已不可入道?

    明明是同样的十二年前,究竟是经历了什么,才会使得一条原本的通天之路被断绝?

    而鬼牢深处的那头鬼,蛊惑自己,难道真的只是想将修罗二字告知自己么?

    这与我又有何干?

    他想起了鬼牢中满地的残尸断臂和黏稠腥臭的血,身子僵硬了一些。

    “老大,怎么了?是我捏得不舒服吗?我这手艺是娘教我的,老大要怪就怪我那死鬼老娘吧……”邵小黎为自己辩解着。

    少女的话让他微微恢复了平静。

    人在什么时候最容易成魔呢?

    举目无亲,众叛亲离,道法瓶颈,生年将尽……

    人间

    种种逃不过的生离死别,悲欢喜怒,它们在修仙之时被压在心灵深处,于冷漠仙道的尽头,‘仙’在道心中不再那么完美无瑕时,再由七情六欲编织点燃,熊熊而生。

    于是与仙截然相反的恶性冲破枷锁,化作了成魔的力量。

    魔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冷漠无情。

    它们目空一切,无视人间的人伦道德律法,孑然一身。只求一个肉身与精神真正的天地大自由,宇宙无拘束,为此他们愿意付出一切。

    这是仙的另一种可能。

    但这不是宁长久喜欢的道。

    他只是忽然有些害怕,如果师妹,陆嫁嫁,赵襄儿,亦或是过往所有与自己相关的人都不在身边,久而久之,自己会不会失去牵绊,渐渐走入那条曲径通幽冥的地府之路呢?

    他不得而知。

    “你的心乱了。”剑经之灵说道。

    “一定是又在想念殿下了。”血羽君胡乱分析道。

    宁长久没有理会它们,他睁开了眼,看着身后的少女,忽然笑了笑。

    对于老大反常的举动,邵小黎吓得手缩了缩,今天刚刚发生了这么可怕的事情,于是他明明温和的笑容也显得很是瘆人了。

    “老……老大怎么了?”邵小黎诚惶诚恐。

    宁长久微笑道:“不是要做红莲玉女嘛?还愣着做什么?”

    “哦!”邵小黎幡然醒悟,立刻想到了之前自己的承诺,不过那是她信口胡诌的啊……红莲和玉女能有什么关系呢?但是老大面前,自己岂能露怯,她立刻道:“我这就去准备吃的,好好犒劳老大!”

    宁长久并不抱太大的希望。

    果然,邵小黎最后端上三样菜的时候,宁长久只剩下苦笑了。

    “这就是红莲玉女?”宁长久眼前的盘子里,西红柿莲花般切开了,上面撒着几片蚌肉。

    邵小黎也有点心虚,立刻道:“老大要是不满意也没关系,这还有两道你最爱的菜。”

    宁长久目光向着一侧移去。

    旁边确实还有两叠菜,一叠是炖蛋插葱缠青菜,一叠是烙饼卷山竹。

    “这是……”宁长久看着第一道菜,问:“定海神针缠青龙?”

    邵小黎眼睛一亮,心想自己不过是老大做了三天的饭,老大就与自己这般心有灵犀了呀。

    她用地点头,对于自己的拿手好菜颇为满意。

    “那这是……老……老山?”宁长久看着另一道菜,陷入沉思。

    邵小黎自信满满道:“这是冰山飞狐!”

    “此话怎讲?”宁长久不耻下问。

    “烙饼的饼,山竹的山嘛。冰山……”

    “上次不还是第一个字么?”

    “做菜就像是练剑一样,要学会灵活变通。”

    “哦……那飞狐?”

    邵小黎扭扭捏捏地拿起筷子,掀起了一些饼缘,脸蛋红红得像是掀起自己的裙裾一样,只见饼的那一面……煎糊了……糊了。

    “哦……”宁长久恍然大悟,冷笑着夸赞道:“你真是个天才。”

    邵小黎羞赧地笑了笑,道:“等到天冷的时候,城外的很多地方都会长吃的,那时候整个城都可以吃饱,等到时我再给你做好吃的!”

    宁长久没有拒绝她的好意,轻轻嗯了一声。。

    他简单地吃过了饭,随口问道:“你有什么从娘胎里带出的病吗?”

    “没有哎,我一生下来好像就都是优点……”邵小黎不假思索道。

    宁长久继续问:“那你为什么觉得你的衣服想杀你?”

    邵小黎双臂交叉,揉了揉自己的肩膀,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哪里知道呀。”

    宁长久问:“从小都这样?”

    邵小黎道:“这倒不是,上次雪山辟野回来之后吧……放心,没什么大碍的。”

    宁长久没有追问。

    接下来的几天城里难得的平静,考核结束之后,参相也并未来寻过他们,而宁长久也刻意去寻找过星灵殿的位置,只是走遍王城,他也没有寻到一座被命名为星灵殿的大殿。

    邵小黎这些天就跟着宁长久学剑,希望将自己的北冥神剑再好好精进。

    “老大,你这柄神剑叫什么名字呀?”某一天,邵小黎指着他腰间的树枝,认真询问。

    邵小黎永远也忘不了他抡着树枝破大阵时风采绝伦的模样,虽然这树枝看着普通,但在她心里是奉为神器的。

    宁长久看着腰间灌满了时间之力的树枝,也觉得它应该有个名字。

    剑经之灵和血羽君也参与到这场起名大会里。

    最终,邵小黎提出的“北冥”力压了剑经之灵的“月枝”和血羽君的“神棍”,被宁长久选为了它的名字。

    邵小黎对于老大的慧眼识英才佩服不已,若是她知道自己在无意间还击败了两个小妖,应该会更加雀跃。

    而宁长久对于她的菜谱也已烂熟于心,基本上邵小黎说出她浮夸的菜名,宁长久便能想到那盆菜的样子了。

    不知不觉又是三天。

    距离行渊出城辟野不过一日之隔了。

    这一天,邵小黎翻来覆去,激动得难以入眠,她裹着被子下场,赤着脚走到宁长久的门口,敲开了他的大门。

    “有事?”宁长久看着站在门口的小姑娘,问道。

    “老大,明天你一定要罩着我呀。”邵小黎叮嘱道。

    宁长久道:“你要是再不乖乖睡觉,明天我就把你丢冰原上。”

    邵小黎与他相处几日,胆子也大了起来,她努了努嘴,撒娇道:“老大,我怕冷……”

    宁长久心想自己果然不能心软,这个小丫头都敢这般硬气了。

    邵小黎看着他有些无奈的脸,继续道:“老大,等到时候出城了,你是不是就要走了呀?”

    宁长久没有隐瞒她,点了点头。

    邵小黎道:“你带我一起走吧。”

    宁长久无法回答。

    邵小黎闷闷不乐,她拢了拢自己的大棉被子,身子裹在其中,整个人看起来有些臃肿。

    邵小黎问道:“老大,你上辈子有媳妇吗?”

    宁长久道:“没有。”

    邵小黎害羞地看着他:“真巧,我也没有……”

    宁长久冷淡道:“你再多说,就可以去把鞭子和搓衣板拿过来了。”

    邵小黎一点也不害怕,反而雀跃道:“老大终于要对我下手了嘛……”

    “……”宁长久无言以对。

    终于把邵小黎骗去睡觉之后,宁长久点中了她的眉心,另其安睡。接着,他一如既往地夜行而出,他先在皇城中走了一圈,观察有没有异常之处,随后独自一人前往书库。

    前两日他便在书库中搜寻过关于鬼牢的记载,不得其解。

    今日他再次潜入,希望找到一些自己漏掉的线索。

    书库的格局分布他早已烂熟于心。

    宁长久很快找到了那些鬼牢中怪物的记载,上面关于各种怪物的所有已知内容,一条条列得分明,哪怕是最普遍的妖物,也有数百页的记载和剖析。

    宁长久一本本地翻过去。

    只是这些卷宗在鬼牢的第二层便断了,关于第三层的内容一卷也没有留下。

    黑暗中,宁长久的剑目发着微光,轻微的翻书声萦绕指间,然后于某一

    刻像是被火焰烧断的蛛丝,骤然敛没。

    宁长久眉头微挑。

    他的道心之中,陡然发出了一丝警颤,那一丝警颤让他猛然转身,毫不留情地直接一剑刺去。

    剑遇到了什么,然后被阻隔停滞。

    轰!

    剑火霎时亮起,照得宁长久如镜的剑目通红,也照亮了身后那个陡然出现的黑影。

    宁长久瞳孔骤缩。

    在危险来临的那刻,他想过许多种可能性,却唯独没有想到自己会再次看到它。

    那是一个极黑的身影,几乎与这片浓稠的夜同色。

    它丑陋、黏稠、没有五官和四肢。

    它是关押在鬼牢最深处的恶鬼。

    不知为何,它竟然逃脱了鬼牢的束缚,来到了书库之中,出现在了自己的背后。

    宁长久看不到他的眼睛,但能感觉到自己的心口和咽喉被尖锐的目光盯着,仿佛对方只要一眯眼,眼神就能化作利剑把自己刺个通透。

    但这一切并没有发生。

    平静的黑暗里亮起了寂静的光。

    那是一团金色的火。

    在厉鬼出现的那刻,体内的金乌却像是午睡的狗,忽然听到了敲打饭盆的声音。

    金乌睁眼,发出了一声久违的长鸣,于是世间的所有黑暗与污秽便都无法靠近他了。

    金色的火焰没有任何的温度,却将这方书库照得明亮。

    那头厉鬼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强大,他似乎在被铁链缠绕的久远岁月里失去了许多的力量,此刻也不过是一个丑陋的可怜虫,在金乌的光芒中飞速地瓦解消散。

    等到外面那层淤泥般的污秽散去之后,宁长久看到了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人类的眼睛,不知是不是出于恐惧,他的眼白极多,瞳孔却只占了一小部分。

    那双眼睛就这样隔着金乌的光盯着宁长久,口中不停地重复着:“修罗,修罗,修罗……”

    “修罗?”宁长久想要询问他,但对方口中永远在重复这一音节,根本无法进行任何沟通。

    “修罗修罗修罗……”

    他的语速越来越快,泥浆中包裹的人形是那样的枯槁,而宁长久发现,他的身上竟还披着一身腐蚀得难辨模样的帝王衣袍。

    轰!

    光线在两人身边炸开。

    宁长久直到他彻底消散,融于黑暗的那刻,都还未反应过来眼前发生的一切,他曾经想过,自己未来或许会与他有一场生死相搏的战斗,却没想到这头鬼直接死于了金乌天然的压胜之下。

    金乌落于肩头。

    宁长久知道此处不宜久留,很快地离开了书阁,离去之时,他铺开了神识的网,却没有观察到周围的异常。

    而等他离去之后,书库中,一个身影才幽幽浮现。

    她带着黑色的兜帽,满头银发,嘴角勾起了一个缅怀的笑。

    ……

    ……

    回到家中之后,他将明澜解下,扔在自己的房间里,然后无视血羽君的央求,来到了邵小黎的屋中。

    金乌已然苏醒,邵小黎的身体问题自然也可迎刃而解。

    他让金乌分出了一部分的光,镇压了剑经之灵,剑经之灵一边怒骂着宁长久吃独食,一边悲愤地退到了气海深处。

    宁长久扒开了邵小黎的棉被,将她的身子从被子里剥了出来。

    宁长久唤出了金乌。

    金乌像是遇到了比黑暗更可口的美味,直接融入了邵小黎的后背,将那些寒气大快朵颐。

    “嗯哼……”睡梦中,邵小黎低低地吟了一声,柔嫩的上下唇若即若离。

    她不说话的时候显得那样的娇弱,就像是一株易折的草。

    屋子里像是点着一盏灯,这盏等便放置在他们的中央,照亮了黑暗中的少年和少女。

    半个时辰后,宁长久为她重新裹上了被子。

    而宁长久的嘴唇上,则覆上了薄薄的霜,看上去就像是僵尸一样。

    他摸了摸自己寒意森然的嘴唇,随后收回金乌,打算离去。

    “老大……”

    他的身后,忽然响起了少女的声音。

    她竟提前苏醒了。

    少女像是做了一个可怕的梦,她伸出手,向着前方抓着,看着很是无助。

    本想直接离去的他最终还是停下脚步,捏了捏她的手,给了她冰凉的身躯一丝温度。

    “老大……”邵小黎睁开了眼,看着他,她也没问为什么宁长久会出现在自己的房间里,只是重复道:“我刚刚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

    宁长久坐了下来,难得地耐心问道:“梦到了什么?”

    “我梦到了天上有一颗大火球……那颗火球好红好大啊,它不停不停地烧着,要是哪天掉下来了,肯定会把整个世界都烧掉的……”邵小黎忧心忡忡地说着,眼神里充满了畏惧。

    宁长久宽慰道:“那不是火球,那是太阳。”

    “太阳?”邵小黎觉得自己在哪里听过这个名词。

    “是的,太阳,外面的世界里,就是太阳照亮了整个天地,它东升西落,永不会坠到地上,万古如此。”宁长久解释着。

    “外面的世界……”邵小黎神色恍惚。

    “嗯,以后我会带你出去看看的。”宁长久忽然许下承诺。

    “出不去的,出不去的……”邵小黎忽然蜷紧了身体,被子也裹得更紧了些,她躲在里面,抱着自己不停哆嗦。

    宁长久不知她是怎么了,摸着她的额头,道:“你冷么?”

    邵小黎用力摇头:“我不冷……我……我要死了。老大,我要死了。”

    宁长久对于小丫头向来较有耐心,道:“我会为你治病,你不会死的。”

    邵小黎却忽然闭上了眼,闭眼的那刻,眼泪挤了出来:“我活不了多久了……我……我把我的时间卖掉了……”

    “什么?”

    “我想起来,我把我的时间卖给了一个人……他买走了我的时间……”邵小黎有些语无伦次地说着。

    宁长久脸色愈发凝重。

    小姑娘用被子抹了抹眼泪,她的话语凌乱却又认真:“这座城里,有很多人,都把时间卖了他……我就是卖了好多好多年,才遇到老大你的呀,你可不许离开我……”

    宁长久以指轻点她的眉心,为她稳了稳错乱的思绪,然后柔和道:“你把时间卖给了谁?”

    “雪谷里的怪物……城外有片峡谷的,里面住着大妖怪……老大,你可千万别去呀,会被骗的。”

    雪谷……

    宁长久想起了那禁地书卷中的记载。

    “夜除。”宁长久轻轻喊出了他的名字。

    ……

    ……

    深峡,大雪,山崖峥嵘,怪石嵯峨。

    一个男子从洞口缓缓走出,他丰神俊朗,相貌极美,瞳孔中铭刻古文,每一枚文字皆似星辰流转,泛着神性的光辉。

    他看着这片深峡中终年狂暴肆虐的雪,开张营业般挑出了一面旗幡。

    旗幡上写着一句不知何时流传下来的诗:

    “爆出声中一岁除。”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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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三章:弃落之城

    窗户被风吹开,竹帘透着城外而来的寒气,薄薄的风声在屋内打了个转,悄然散去。

    宁长久转过头,望向了竹帘外的微光。

    邵小黎裹着厚厚的被子,身子缩在角落,乱糟糟的头发间埋着的脸像是受惊的幼兽。

    她说完之后,也陷入了沉默,她甚至也不确定,自己诉说的是真实经历过的事情,还是只是讲述了自己的一个噩梦。

    她只觉得身体很冷,像是置身在雪地里,厚厚的棉被好像也无法温暖她。

    “这些事情,你之前为什么不告诉我?”宁长久的话语拉回了她的思绪。

    “我……”邵小黎幅度很小地摇头,说道:“我之前什么也想不起来啊,我……可能这是我的梦话吧。”

    宁长久继续问道:“买你时间的是个什么人?”

    邵小黎立刻道:“他是个怪物!”

    “嗯?”宁长久心想城外不都是怪物么?

    邵小黎道:“我见过他两次,一次是个很俊美很俊美的男子,嗯……仅次于老大,一次是个怪物!”

    宁长久问道:“什么样的怪物?”

    邵小黎闭上眼,像是陷入了痛苦,仿佛一想到它,就头疼不已。

    “怪物……它像是个木偶人,身体里缠着黏稠的白色丝线,最重要的是……它没有脸!”邵小黎忽然睁眼,道:“他没有脸,他的脸是自己画上去的!”

    宁长久无法在脑海中搜寻道类似的记载。

    他继续问:“你贩卖时间换来的是什么?”

    邵小黎道:“活下去……”

    宁长久道:“你卖了多少时间?”

    邵小黎回忆道:“每个人时间的价格都是不一样的,我的已经很值钱了,但即使这样,我还卖了将近三十年的时间……”

    “三十年?”宁长久问道:“可如果他不帮你,你或许已经死了,那你原本的生命里,是没有后面的一百年时间的,他买走的到底是什么呢?”

    邵小黎小声地解释道:“我也问过他这个问题,他告诉我……只要我还有活下去的可能性,我之后的时间就值钱!而他,就是帮我找到那丝可能性。”

    “听起来像骗子。”宁长久说道。

    邵小黎点头道:“我起初也这么以为的,但现在回想起来,我刚回到城里的时候,就遇到了艺楼出事,有人中邪胡乱杀人,我救下了苏烟树,和她成为了好朋友,我原本以为,这是命里给我活下去的机会,没想到后来遇到了老大……”

    宁长久从她的话语中捕捉到了一个词,命运。

    命运是由生到死之间的无限可能性,曾经有个得道飞升的老道人说过,一天分为十二个时辰,而同一年,同一天,相同的时辰阶段之间出生的婴儿,他们的命运走向是类似的。

    而他们所处的地域,风水和诸多其他因素,又可以构建出一个更为完整的命理模型,对于命运进行预测。

    如今民间所用的模型,皆是简化版本,真正的命理模型唯有五道之上,拥有天算之能的大修行才可以滴水不漏的运转计算,那模型中所涉之物方方面面繁复至极,而他们所得出的结果,往往带着匪夷所思的精确。

    这是当年二师兄与自己说的。

    他对于命理并无兴趣。

    他不相信命运,但他同样害怕,若是命运真的是真的,那又该怎么办?

    一切自有天定,那该多绝望啊……

    宁长久大致明白,那个居住在雪谷中的怪物,或许拥有一部分有关命运的权柄。

    至于他是如何为邵小黎改命的,宁长久有几种大概的猜想,他有可能是直接将命运的结果改成了邵小黎三年后死亡,剩下的“因”则由命运自己填补,也有可能他在邵小黎的命运中找到了一丝希望,然后将这些原本隐藏于命运夹缝的小概率事情抽出,一条条嵌入正轨之上,连成主干命运的生机。

    可是一个掌握命运权柄的神明,购买时间做什么?

    邵小黎见他一直不说话,以为他不相信自己,连忙道:“老大,我真的没有骗你,不信三年后我死给你看……”

    “……不用了,我相信你。”宁长久看着她的眼睛,叹息道:“它还与你说了什么?”

    “他还说,还说……啊!”邵小黎忽然惨叫一声,她把头埋在被子里,用力地摇着,艰难道:“脑袋里,好像有……冰渣子。”

    宁长久连忙伸出手,点中她的眉心,让她混乱至极的意识寂灭,重归于有序。

    邵小黎的眉头挛动了两下,然后身子一歪,向着床上倒去。

    啪嗒一声,她身子扣趴在床上,被子散开,盖住了她雪白的身躯。

    宁长久掖着她下缘的被子,裹住了她冷冰冰的小脚,宁长久的手指透过棉被,按住了她后背的中央,引入了一丝精纯灵气,温暖她的五脏六肺,使得残存的寒意无法继续侵蚀。

    金乌重新飞出,落在了他的肩头,他摸了摸金乌的翅膀,冷冰冰的。

    宁长久叹了口气,将她散落在地是衣物整整齐齐地叠好,置于床头,然后搬了个椅子在床边坐下,守了一夜。

    他看着这片无边的夜色,不知道这座城和外面那片荒野里,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

    ……

    清晨,邵小黎如常苏醒,她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想不起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了,只是脑袋有点痛。

    她转过头,发现自己竟是趴着的,接着,她发现床边,一袭白衣的宁长久正坐着睡着了。

    “老大……”邵小黎低低出声,然后有些后悔。

    幸亏宁长久好像没醒。

    她连忙嗖咙一下整个人钻进了被子里,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身体,然后抬起了一缕被子,小手偷偷地摸到床头,将衣服一件件地抓入被中,很是吃力地穿了起来。

    假寐的宁长久觉得自己越来越看不懂这小姑娘的性格了。

    “老大,老大。”邵小黎穿好衣服之后,又接连喊了两句。

    宁长久假装悠悠转醒,看了她一眼,道:“你醒了?”

    邵小黎穿着宽松的衣裤,头发乱乱地披着,素素的脸有些稚嫩。

    “老大,你怎么在这里睡觉了?”邵小黎问道。

    宁长久也问:“昨晚的事情你都不记得了?”

    “昨晚?!”邵小黎一愣,脸上露出了惊诧的神色,旋即面红耳赤了起来

    ,她十指交叉紧握,双臂屈于身前,细细的腰肢微拧,很不好意思道:“昨晚……昨晚怎么了嘛?我们是不是……”

    她捏着棉被子,小心翼翼地抬头,将目光放在了宁长久好看的侧脸上,脑海中充斥着胡思乱想。

    看来是不记得了……宁长久默默地想着,这便是天机不可泄么?若不是自己昨晚出手强令其安眠,说不定邵小黎已经精神错乱,发疯而死了。

    显然,邵小黎没有意识到自己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她只是眨着眼睛看着宁长久,握在身前的手按在心口上,微拧着,她纤细的小腿压在身下,呈现着一个八字,努力地使自己看起来有诱惑力。

    宁长久回过头,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觉得有点像小鸭子。

    邵小黎看着他的眼神,心想老大怎么这么冷淡呢,难道说……她想起了一些苏烟树姐姐给自己讲的知识,心脏跳得更快了。

    宁长久默默起身,转身离去。

    邵小黎看着老大这么冷淡,立刻反应过来,自己想错了,老大这么高风亮节,怎么会对自己动手动脚……一定是……

    “老大,昨晚,我……我是不是主动勾引你了?”邵小黎试探性问道,然后自顾自说着:“我今年也十七岁了,以前也有很多喜欢我的,来给娘亲提亲,但我一直守身如玉……如今看到了你,我……”

    “闭嘴!去做饭。”宁长久喝止。

    “哦。”邵小黎话语中断,低低地应了一声。

    吃过了早饭之后,邵小黎才陡然想起辟野之事,她掰了掰手指,心想自己如果没有算错,好像就是今天了!唉……几点来着?

    宁长久看着她一脸茫然的表情,似是知道她心中所想,开口道:“午时。”

    “哦……”邵小黎应了一声,焦虑道:“我们这样出去,不会露馅吧?”

    宁长久道:“放心,我不会为难你的。”

    邵小黎一愣,旋即心中窃喜,知道他这言外之意便是在外面顺着自己了。

    一想到在家里趾高气昂的老大在外面要对自己俯首帖耳,邵小黎就对这次辟野之战充满了期待感。

    而这一天,宁长久第一次见到了断界城的君王。

    那是王族中央的广场上,行渊中的人不算整齐地立着。

    他们或穿铠甲,或着法袍,携带者兵器,身后皆跟着一个半灵态的生命,那些都是立契之后的灵,宁长久也跟在邵小黎的身后,目不斜视,神色冷淡,看上去也像是一个没有感情的灵态生命。

    不久之后,君王从幽深的王宫中走了出来。

    在断界城,君王和参相从不拥有自己的名字,赋予他们权力的,是这两个代代相传的代号,所以君王的后裔,也从来没有固定的姓氏,都是由孩子自己在石碑上选取。

    邵小黎的邵字便是她亲手抓的。

    宁长久望向了石阶上的君王。

    他穿着一身帝王的黄黑色衣袍,袍上绣着长相怪异的龙蟒,他头上则是一个古老的冠冕,串着的珠子帘子般落下来。

    他的龙袍与当日在时渊甬道尽头,石壁上浮刻的无头神像所穿的,很是接近。

    君王的容貌平平,只是缓步走出时,却给人一种威严而强大的感觉。

    宁长久想的却不是这些。

    他想起了昨晚那个厉鬼。

    那个厉鬼身上的龙袍也是这般模样。

    他的心里泛起了一丝恶寒。

    莫非鬼牢最深处的怪物,就是上一代的君王?那位君王不知历经了什么,被污染成了这番模样,成了丑陋而邪恶的鬼,然后被一直关押在地底深处,直到死去。

    君王立在那块金属台上,说了一段慷慨激昂的陈词,然后亲自将一柄青铜小剑交给每一个人。

    这柄青铜小剑可以吸收怪物的血,而每吸收一个,剑身的颜色便会深一分,这也是判断谁杀怪物最多的手段。

    青铜小剑纷发完毕之后,参相为每一个人都施去一段祝福,为他们的征途庇护。

    这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邵小黎因为走得匆忙,也来不及化妆梳头什么的,便时不时把五指当做梳子,自上而下地捋着头发。

    辟野之战一年会进行许多次,其中大部分都不是深入寻常新的土地,而是在已有的土地上进行垦荒,种植少得可怜的粮食。

    这里每日极大的昼夜温差,很多植物都难以存活下去,所以对于探索未知的路,解决满城的吃饭才是断界城最重要的事情。

    一切进行完毕之后,邵小黎与宁长久便向着城外走去。

    行渊加起来也不过三十余人,他们无法像军队一样组织起来,因为大家的灵大小不一,千奇百怪,有的是驮着少女的巨大蟾蜍,有的是食人花般的生物,数个大口闭合不定,藤蔓乱舞,也有被劈成一半,依旧身残志坚,手中握着长刀的人……

    邵小黎目光缓缓掠过四周,假装不经意地看了一遍,还是觉得自家的老大最好看。

    “邵小黎。”忽然有人叫她的名字。

    邵小黎转过头,发现是个陌生的男子,她冷冷道:“什么事?”

    那名男子身后飘着一只黑雾缭绕的眼睛,那眼睛眨眼的频率竟与这男子完美契合。

    “这就是你的灵?”那个名字看着她身边的少年,笑意玩味。

    “嗯?”邵小黎冰冷地看着他,道:“有意见?”

    男子看着少女冷冰冰的脸,笑道:“我看你不是找了个灵,倒像是找了个小白脸。”

    其余闻言之人也轻声笑了起。

    邵小黎非但不理会他们,心中还暗暗窃喜。

    而这些王族的高手,大都是经历过许多次辟野之战的人,并不把那些城外的怪物当做什么厉害的对手,每一次出行,仿佛只是一次砥砺剑道的历练,所以一路上也各有交流,互相开着玩笑。

    王城至外城的大门外,有一条专门修筑的宽敞街道,那些大都形容枯槁的百姓立在道路两侧,远远地看着他们向城外走去,呼喊声此起彼伏地响起着。

    邵小黎感受着他们的目光,心中长时间积累的,不自信阴翳也一点点散去,她脚步缓了些,向着宁长久小鸟依人地靠了靠。

    宁长久却丝毫不解风情,脚步也跟着放缓了些,与她保持距离。

    高高的城墙下,大门已经打开,这座雄城就像是一座兽笼子,几百年前,野兽在外,人类

    关在笼中,而如今他们才是真正的,可以震啸山林的猛兽,将疆土一点点向外扩张,直到遇到崭新的大陆,带领所有的人走出这片贫瘠的城。

    王城之外是一大片荒谷深山,整体呈现着极深的铁青色,那些嵯峨的山石犬牙交错,尖锐地弯曲着,直指苍穹,其中隐隐有怪鸟盘旋的身影。

    一条人为踩出的道路埋在没膝的野草之间,通往着远处,而沿着这条路,远远地隔着数个堡垒,那些堡垒规模不大,但是砌得坚实,上方还设有烽火台。

    “这就是城外?”剑经之灵透过宁长久的眼睛,看着那一排排刀俎般的险峰巨崖,那些山体皆极高,每一个放在外面,都称得上是一方名山了,只是放眼望去,整个世界一片荒凉,看不到一丝生命的迹象。

    宁长久道:“这个地方有些古怪。”

    剑经之灵问道:“哪里古怪?”

    断剑中,血羽君嚷嚷道:“我见过的名山大川多,放我出来,让我来鉴别鉴别。”

    宁长久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以心神道:“帮我记一下那些悬崖岩石断裂处的纹路。”

    剑经之灵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应了一声。

    而整个队伍来到外面的开阔世界之后,便像是张开翅膀的鸟一样,向着两边扩散出去了。

    城外看上去虽然死寂荒凉,但大抵一片平和,走了许久也没有看到怪物的存在的痕迹。

    但这种和平终究只是假象,不久之后,这个泡沫便被悍然戳破了

    走到某一片崖壁时,邵小黎放慢了脚步,她盯着那片悬崖,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之间那绝壁之上,密密麻麻地趴着一大堆鬼牢之中见到的生物,它们像是变异的人类,生长着尾巴,四爪像是带着很大的吸附力,纹丝不动地贴在高高的绝壁上,像是一窝窝壁虎。

    哪怕邵小黎曾经随队出城过,哪怕她也曾亲手杀死过许多怪物,但每每见到这种场景,依然让人头皮发麻。

    “宁长久。”邵小黎冷冷回头,很有底气地低喝一声,直呼其名。

    宁长久皱了皱眉,忽然觉得有些不适应,但还是平静地应了一声。

    三十余名佩刀带剑的修行者,以隗元为首,忽然间像是烟花般炸开了,化作一道道流影向着那些伺机而动的妖物激射过去,一声声清脆无比的骨头断裂声,如同镰刀割过稻草。

    ……

    ……

    王宫之外,所有人已经散去。

    君王回到了幽深的宫殿里。

    殿中是置有许多盏宫灯的,只是如今,这些灯都未被点燃,于是皇殿便显得格外地凄冷了。

    这座王殿是倚靠着巍峨高山建造的,那高山也似浪头,像是随时要把王殿倾没。

    君王平静地向着深处走去,他的王座便在最深处。

    那王座不似外面世界那般鎏金刻银,玉石镶嵌,极尽奢美。这王座只是以一整块墨玉雕刻成的,有些长,看上去更像是一张温润沉静的玉榻。

    并非君王不爱奢华,而是因为这张椅子真正的主人不喜欢。

    司命坐在王座之上,漆黑的裙摆柔和地覆盖着她极尽曼美的躯体,银白色的头发顺着她身躯的曲线淌下,她的整个人,似是都与这墨玉融为一色。

    本该是断界城最不可一世的君王,竟对着她跪了下去。

    “你其实不必跪我的。”司命眼眸微睁,声音轻柔道。

    君王虔诚道:“司命大人为天降神祇,为断界城之明日,不可不跪。”

    司命樱花瓣的嘴唇微微抿起,她靠在椅背上,一手支着玉腮,宽松的衣袖垂下,露出了一截白得无瑕的手臂。

    她淡然地笑着,柔和道:“放心,你只要好好听我的话,就不会像上一个国君那样,堕落为魔的。”

    君王想到了鬼牢深处那个丑陋至极的怪物,更加虔诚地跪伏而下。

    司命皓腕轻抬,指间似水上浮起的花瓣,她说道:“若你心中依旧有疑虑,可以随时问我。”

    君王顺着她的手势起身,道:“无疑。”

    司命轻笑着,美眸眯起,道:“是没有疑虑还是不敢有疑虑呢?”

    君王躬了些身子,道:“我只愿我的子民有朝一日可以离开这座城。”

    司命声音幽幽,道:“你可知道,其实我们要离开的,并不是这座城。”

    君王抬起了些头,道:“不知,望司命大人言明天机。”

    司命看着漆黑一片的殿顶,似能看到殿顶之外的夜空,她继续问道:“你知道为何我们看不到天空中的星辰么?”

    日月星辰只存在于书中记载,城中从未有人见过。

    “不知。”君王等待着答案。

    司命缓缓道:“因为它们早已远离了你们……你们是被时间抛弃的孤儿,无论在这里守望多久,也无法找到一切的源头。”

    “神女……遗弃了我们?”君王颤声道。

    司命浅浅地笑着,她的柔和的话语中带着微微的嘲弄:“那位神女早已离去,而我才是你们的新神,我会破除这座城的诅咒,带领所有人出去,见到传说中的日月星辰。”

    “司命大人,您,所求究竟是什么呢?”君王不知道这片贫瘠的城池里,究竟有什么东西可以满足她。

    原本司命便是王城中一个古老的职位,犹如巫女,负责占卜,预测凶吉,而数年前,上一位司命大人忽然死去,紧接着这个美得不可方物的女子便来到了城中,直接接替了司命的位置,从此隐居宫中。

    君王本是城中最强大人,但他却被司命轻而易举地击败了。

    这样的失败重复了许多次后,他终于以帝王之身俯首称臣。

    只是哪怕事到如今,他都不太敢直面这个女子,每次看到这样绝美的脸,他的心中都会燃起烈火,会幻想着若这不是境界高绝的神明,而是普通的王族女子该多好,那样他就可以将她纳入房中,肆意把玩……

    这种念头是邪恶的火,在司命的眼皮子底下根本藏掖不住,只是她并不在意,眸光静静地注视着那邪火中旖旎幻想的场景,嘴角始终勾着淡而柔和的笑。

    她从未想过男欢女爱,这于她没有任何意义,因为真正的神子必须白璧无瑕。

    神话中的生命永远是无比的完美,一如自己。

    她看着匍匐在地的君王,说出了她的答案:“我要回到我的神国。”

第一百八十四章:阳寿

    刀锋般的山体刺向天空,遮蔽视线,一路向前,铁青色的岩石转而变得漆黑,耳畔,群蝠掠过般的振翅声在低空中哗啦啦地响起,那些锈迹般依附在岩壁上的生物蹬起四肢,交错着落下,它们小腹干瘪,像是饿了许久的鬼,即使面对屠刀也毫无惧意。

    这不同于在阴暗的鬼牢里,其他王族修士交织的身影给了邵小黎难言的力量和勇气。

    那些厉鬼落下之际,邵小黎的大脑在短暂的空白后,过往学过的诸多术法,剑术都重新回到脑海和肌肉里,刷得一声间,她一下子拔出了剑,脸上泛起了平日从未见过的杀意,手起剑落之间,一具异种的尸首被剑贯穿,斩落在地。

    脓水四溅,血腥味扑鼻而来,邵小黎短暂地摒气凝神,将精神力高度的集中。

    在遇到第一批怪物突袭的时候,人群便高速散开,所有人都觉得自己是猎手,脚步快速地踩踏过草地,他们与自己的神灵仿佛是一柄柄鱼叉,尖锐的两头向着深处刺入。

    这片山谷极为开阔,而那些怪物则像是瀑布一样,自两边的山体上源源不断地奔下,整个行渊队伍伴随着杀戮告诉前进着,他们固然需要怪物的血要填充各自的青铜小剑,但第一个将旗帜插在冰原之上,才是最大的荣耀。

    邵小黎连杀了三头怪物,她的精神高度紧绷着,觉得四周都是潜伏在黑暗中的敌人,她握剑的手微微发抖,脚步也迟缓了些。

    她的脑海里,北冥神剑的功法流转已经催发到了极致,这是刀口舔血带来的刺激,她从未觉得自己将这套剑法如此圆融过,那些怪物在自己的剑面前似乎也只是一根根柴火,随意可以劈断。

    只是不知为何,周围诡异得安静,队伍的厮杀声也离得有些远,在耳腔中回荡的仿佛只是幻听。

    北冥神剑的真诀一个字一个字地翻滚过脑中,邵小黎集中精神,于黑暗中嗅着每一缕危险的气息,只是自己周围的怪物,不知为何像是泥牛入水一般,感受不到丝毫的气息,她的脚步慢了下来,所有的力量积蓄在了手臂和刀刃上,她觉得自己的下一剑可以斩碎一切。

    一丝风吹草动般的轻微声响如震弦般传入耳中。

    邵小黎神色剧凛,冰冷的脸蛋上杀意鼎盛,她怒吼一声,提剑而起,似有大鱼出于北冥,掀巨翅而砸落。

    撞剑声猛然响起,邵小黎虎口巨麻,那一剑的威势在瞬间被崩解得支离破碎,仿佛自己温养了十几年的北冥大鱼,才一跃出水面,还未化鹏展翅而去时,便被一刀剁下鱼头,端上了餐桌。

    这是什么怪物,为什么这么强大……

    “老……老大!救命啊!”邵小黎先前太过集中精神,竟都忘了宁长久的存在,此刻才发出了呼救。

    接着,她的头被一只手按住了,邵小黎觉得下一刻这恶魔利爪就要把自己头颅捏碎,但是那只手只是拍了拍她的头,道:“喊什么喊,接着。”

    那是宁长久的声音,邵小黎紧绷的心弦一下子松了,她听着宁长久的话,下意识伸出了手,接着,先前那柄被空手夺去的剑递还到了她的手里。

    邵小黎这才反应了过来,羞赧着低声道:“老大……怎么是你啊。”

    宁长久看了她一眼,觉得她先前那一剑的气势倒是不错,很有潜力,就是人傻了点。

    邵小黎解释道:“我还以为你是妖怪……”

    宁长久淡淡道:“走吧。”

    邵小黎道:“可这里还有好多……”

    她的话语说到一半就停住了,宁长久直接打了一串火,借着火光,邵小黎四下望去,身体一凛,汗毛也一根根竖起,她吃惊无比地望着四周,只见黑暗的深谷里,围绕着自己的一圈,皆是数不清的怪物尸体,它们七零八落地堆叠着,数以千百计,就像是一大片被淹死的蚂蚁。

    邵小黎一口气很久才缓了下来。

    那些围绕着自己的,遍野的尸体,规整地绕成了一个圆,唯有自己的身边,零碎地散落着三具尸体。

    “这……”邵小黎看着满地的尸体,然后又看了一眼脚下的三只,心想自己刚刚还在悟剑并且自以为有所得之时,这些怪物就这样被杀光了?难怪这么安静……

    “这些都是你杀的嘛……”邵小黎还是紧张地咽了口口水,明知故问道。

    宁长久嗯了一声,向着峡谷的那一头走去。

    邵小黎连忙跟了上去,由衷道:“老大也太厉害了……”

    看来自己没说错,老大果然是妖怪……最大最厉害的妖怪!

    宁长久淡淡道:“在外面不用喊我老大,被人听去了对你不好。”

    “嗯嗯,老……”邵小黎用力点头,把后面的那个字咽了下去。

    她紧跟在宁长久的身边,忽然觉得自己先前认真无比的样子显得有些滑稽。

    接下来的一段路顺风顺水。

    邵小黎屁颠屁颠地跟在宁长久的身后,唯一杀的几个怪物还是因为他怕自己觉得没事做,故意漏给自己的。

    邵小黎觉得老大真是比自己想象中还要生猛,这别说是冰原了,简直可以一路杀到世界尽头啊。

    宁长久的出剑确实也并未消耗什么力气,外面的怪物比他想象中要弱很多,放在外面也不过是入玄境的山鬼,他一路杀去还犹有余力。

    等到穿越了这片幽深的山谷,宁长久便放缓了出剑的速度,他有意无意地向四周看了一眼,整个队伍早已分散,许多人已经消失在了视野里,那个以幽冥般的眼睛为灵的少年,也在不停的腾跃向前,那只幽冥之眼像是大口一眼,目光所及的一切**,都被杀死并加速腐烂。

    “宁大爷!你放我出来完成以下任务啊!”

    断剑里,血羽君鬼哭狼嚎,眼睁睁看着宁长久用那柄新剑把这些怪物尽数杀害,他还心心念念着早点杀完一百只怪物,以后见了陆嫁嫁,可以把讨要一副和自己上辈子一样威风的躯体呢。

    但宁长久却始终没有去拔那把断剑,他也有自己的考量,他想试一试这把剑是不是暗藏玄机或者有其他隐忧。

    但这柄剑无论沾染上多少鲜血,依旧纯净无瑕,而且越杀越锋利,这柄剑甚至比未被腐朽时的仙剑明澜品阶更高!

    只是越是如此,宁长久便越难以安心,他决定在找到下一把剑之后,便将这柄黑剑弃之不用。

    “宁大爷,你说句话呀!”血羽君还在努力争取着。

    “老老实实呆着,不然我直接把你从崖上扔下去,几十年后如果有人捡到,说不定还是一桩机缘。”宁长久冷冷回应。

    血羽君立刻闭嘴。

    剑经之灵道:“这外面都是些臭鱼烂虾,有何意思?”

    宁长久看过书库中关于城外生物的记载,这一路上,他已经遇到了数十种记载过的生命,也有许多危险的生物还隐藏在黑暗里,伺机而动,只是它们应该无法打破自己随手立下的剑域。

    最令宁长久担心的,还是传说中的重岁和那深谷中的夜除。

    他不知道那到底是怎样的存在,时间与命运本就是玄而又玄的词,只是他不明白,难道拥有了这样至高能力的人,也无法走出这个世界么?

    他忽然想起了飞升者。

    飞升者飞升仙廷,然后以仙廷为跳板,去往更广阔的宇宙。

    难道这个地方也自成一个世界,需要一个契机去“飞升”?

    他们在裂谷深峡中不停地前行着,邵小黎提着剑跟在一旁,努力契合宁长久的节奏,企图使得这一幕看上去像是自己在用精神力操控他,但是她努力了一阵子后发现,好像根本没有什么人在关注自己……

    沿着山道一路前行,两侧刀斧般的巨山在视野中无休无止地压迫着,仿佛永远也没有尽头。

    不久之后,他们抵达了第一个堡垒点,那是一片较为开阔的原野,附近设置着精妙的法阵,法阵中似牛刀杀鸡般种植着许多蔬菜,其中就有大片的,邵小黎口中的“青龙”。

    有些穿越峡谷之后便受了伤的人便留在了石堡中一起进行建设,积累功勋,更强大的人则向着前方杀戮过去,

    王族一生下来,便有着要带领满城之人走出这片贫瘠世界的使命。

    宁长久与邵小黎踏过了那片幽暗深峡,接着,眼前的世界中出现了一条灰色的长线,这条线像是就像是横亘在南荒之外的红河。

    只是这条灰线并非河水,而是一条纯粹到极致的灰,它将颜色涂满了径直经过的所有岩石和植被,辽远得仿佛奇迹。

    最初的岁月里,人们停在这灰线之前,不知踌躇了多久,不敢跨越,生怕这是神明划下了诅咒。

    如今,越来越多的人越过了这条灰线,前往了更远处。

    整个世界也肉眼可见地变幻了模样。

    那大片的山岩石壁变成了更深的颜色,整座峡谷也像是被无尽的烈火燎烧而过一样,放眼望去便是无边的焦黑,周围的气温也降了下来,风吹到皮肤上也带着一针刺般的灼痛感。

    “老大……前面可是死过人的,要小心啊。”邵小黎低声提醒着。

    宁长久点点头,带着她一起走入了那片深峡。

    两处的石壁像是被巨斧劈开的,挨得有些紧,抬起头,本就昏暗的天空此刻更是只能看到一线的浑浊灰白了。

    这片黑崖深峡之下,有着无数煤球般的怪石,那些怪石活灵活现,像是具有生命般滚动着,只是它们许久才滚动一次,倒是并不伤人。

    这黑崖之中的神物也变成了一种身体上满是火鳞的毒蛇,它们藏在许许多多裂开的缝隙里,择人而袭。

    宁长久在斩杀了几条火鳞毒蛇之后,血羽君忽然大喊道:“把这种蛇的魂魄挑给我,这种火与我同源,可以助我早日恢复境界,成为宁大爷得力的左膀右臂!”

    宁长久也没有拒绝,斩杀了几条毒蛇,挑出魂魄,然后拔起断剑,将它喂给了血羽君。

    血羽君吞噬了这几个焰火魂魄之后,满足地叫了几声,它张了张颜色明艳了几分的翅膀,然后重新钻回了朽剑之中。

    “这……”邵小黎被眼前的这一幕惊到了:“这只鸟是啥?”

    宁长久道:“一只妖鸡。”

    “原来是鸡啊!”邵小黎一下子放松了些,心想原来这些天老大一直带着神兽啊,她问道:“这鸡能下蛋不?”

    宁长久答道:“是公鸡。”

    “哦……”邵小黎失望地答了一句。

    血羽君听得暴跳如雷,怒道:“有本事你给我找只母鸡来配种!”

    宁长久淡淡地看了它一眼,血羽君觉得给自己找老母鸡这种事,宁长久说不定真做得出,他立刻改口,说自己方才只是玩笑。

    这片黑崖不算多长,其中袭击过他们的生物也不过六七种,屈指可数,这些生物大都带着一些火焰的气息,倒是让血羽君大快朵颐了一番。

    饱食之后,血羽君也不解道:“这种火应该至少是浅层的地心岩浆的火,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种低级生物身上?”

    宁长久道:“或许是因为这里本就是地底世界,这峡谷的另一头,可能就是一片岩浆。”

    剑经之灵点头道:“那些怪蛇的鳞片对于你的剑道也有帮助。”

    说话间,宁长久也看到几个修行者在捕杀这些火蛇,装入储物袋中。

    邵小黎有些怕蛇,只是默默地跟在他的身边。

    越过了黑崖,又是一条线。

    这条线比先前的要长许多,其中的色泽也更暗一些,望上去与周围的环境相融,倒是看不出太大是区别。

    两人越过这条线,继续向着更远处行进。

    期间他们曾经去过一个石堡,取过了一些水和食物,比他们更早到的几个修道者对于邵小黎很是好奇,也有人明知故问着邵小黎的青铜小剑现在什么成色了。

    邵小黎闻言之后捂了捂自己腰间崭新般的小剑,一言不发。

    这柄青铜小剑可以感知到每个修道者的精神波动。

    断界城的人与生俱来便有超乎常人的精神力量,而杀人之时,精神波动也会存在于一个特殊的频率,每当青铜小剑对此有所感知,就会吸取死在这精神力下的怪物的血,使得其颜色加深。

    来到此处的行渊成员,腰间的小剑都呈现着一种偏近于黑的青色了。

    邵小黎也委屈,心想老大太厉害了,根本不给自己出手的机会,我也没办法啊……

    她撇了撇嘴,道:“要你们管?”

    其余人心中也有数,王族之中偷偷喜欢邵小黎的人也不少,或许是他们一路上庇护,小姑娘才可以安然到此的。

    有人讥诮道:“小黎啊,不如让我娶回家做媳妇吧,我和你说,那隗元不过是沽名钓誉之辈,今日最先踏足冰原的,定是我,到时候你可别后悔啊。”

    邵小黎理也不理他,看上去像是个冰山小美人,冷傲极了。

    她喝过了水,简单地吃了些东西。

    她偷偷看了一眼宁长久,宁长久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需饮食。

    出了石堡,邵小黎与宁长久来到一处僻静无人的山谷之中,邵小黎忽然从袖中偷偷取出了一些粮食,然后连带着腰间的水壶一起递给了宁长久。

    宁长久确实不太需要饮食,但他也没有辜负邵小黎的好意,吃过了干粮后

    接过水壶,手不经意间将水壶转了个圈,然后小饮了一口。

    邵小黎看着他的小动作,不满地鼓了鼓腮。

    “如果这里是一片地心世界,那么这么广阔的领域,到底是花费了多少时间才铸造而成的呢……”休息之余,剑经之灵也不由感慨道。

    血羽君今日吞噬了许多魂魄,精神十足,嘲笑道:“你这本破书平日里还给自己标榜博学,难道你不明白须弥纳于芥子的道理?若此处是一方神国,那眼前所有的一切都可以解释。”

    剑经之灵冷笑道:“神国需要神柱才能支撑,神柱何在?更何况神国皆超然于世外,哪有这般残破的道理?”

    血羽君道:“说明那国主死了呗。”

    剑经之灵反驳道:“若是国主身死,那神国的底部便会崩坏,只留下上层的顶尖力量维系,这同样不对。”

    血羽君对于这些知之甚少,也不知如何回答。

    宁长久突发奇想,问道:“这里会不会是十二个主神神国之一?”

    “绝无可能!”两人异口同声道。

    主神何其强大,它们的神国断然不会如此残破,而至高无上的神国之主,更没有被杀死的可能。

    宁长久也掐灭了这个念头。

    他们继续前行,没过多久,那些大片大片的悬崖消失,地面变得黏稠,像是一片紧致的沼泽地,那沼泽地上的林木皆呈现一种死灰色,它们极高地生长着,树冠遮天,与当日皇城外的不死林很是相近。

    正当邵小黎踌躇满志,打算一鼓作气前往冰原之时,异变再生。

    他们的身后,忽然有浓烟滚滚冒起。

    两人回头望去。

    那些冲天的浓烟像是巨蛇喷射出的毒物,在群山之中显得极为醒目。

    “烽火台点燃了!”邵小黎立刻反应了过来:“王城出事了!”

    而正在邵小黎惊诧于烽火台忽然燃起之时,她的耳畔,骤然响起的剑鸣声震得她浑身剧颤。

    一旁,宁长久已拔剑出鞘,剑与人几乎同时递出,刺向了身后一个陡然出现的黑影。

    剑在出鞘之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所有的声音都被诡异地吞没,死灰色的林野里,一黑一白的两个影子在相撞之后分开,宁长久的身影一晃,回到了原地。

    邵小黎吃惊地看着灰林之中倏然出现的黑影。

    那个黑影的腹部有一个被剑刺出的新伤,这个伤口洞穿了它的身体,但转眼之间,仿佛时间倒流般,那个伤口恢复如初,看不到一点疤痕。

    宁长久皱起了眉头,手悄无声息地按上了腰间被取名为“北冥”的树枝上。

    但是对方却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那个黑影的身后,收束着一双黑鹰般的翅膀,而整个黑影也被一袭黑色的衣袍罩着,只露出了黑袍间的一点朱红色瞳孔,那黑袍之中,不像是藏着真实的血肉,更像是填充着黑气。

    黑影不会说话,它发出着断断续续的声音,那个声音不具有杀意,更像是一种邀请。

    宁长久盯着它,他在脑海的书库里搜寻着与之有关的记载,却无法寻到。

    邵小黎更是吓得后退了两步,躲到了他的身后。

    短暂的平静之后,那只黑色的怪鸟忽然沉下了身子,它匍匐在了地上,收在背后的黑色羽翼轰然一下展开,就像是两片弹出的刀刃。

    “它……是在让我们上去?”邵小黎问道。

    宁长久倒是不惧,因为他的体内,金乌已经欲欲跃试。

    宁长久早已发现,除了九羽之外,金乌对于其他所有的妖鸟和邪秽之物都有着与生俱来的强烈压制。

    “过去看看吧。”宁长久走上前去,骑到了这只黑鹰的背上。

    邵小黎战战兢兢地跟了过来,也坐到了它的背上,然后立刻抓住了宁长久后背的衣服。

    黑鹰自裹紧的大袍之中探出一双利爪,猛地蹬地借力之后悍然升空,翅膀卷起的风将周围的林木大片摧毁。

    先前高不可攀的峡谷在视线中飞速地拉近着。

    宁长久坐在黑鹰的背上,手持长剑,岿然不动,邵小黎双双扶着他的腰,向下看了一眼,然后立刻缩回了视线。

    黑鹰调转了方向。

    所有的遮蔽物尽数消失,视线一下子开阔明朗。

    宁长久睁开剑目,极目远眺,甚至可以极远处那片茫茫无际的雪白冰原。

    巨大无比的峡谷在视线中变成了一个起伏不定的平面,他们也看到了峡谷之外的世界,不过并没有什么惊喜,大山之外依旧是山,它们刺天蔽目,相连而成,如一块钉满了钉子的铁板。

    黑鹰盘旋而落,自高处向下俯冲滑翔。

    群山在视野中后退。

    忽然间,久违的风雪扑面而来。

    两处的崖壁上,白雪如苔,厚重堆积,黑鹰旋如山谷。呼啸而至的狂风夹杂着大团大团的雪,却没有一团可以砸到他们的身上。

    黑鹰破雪而去,所过之处,翅膀掀起一长条狂暴的风雪带。

    宁长久眯起了眼睛。

    他远远地可以一面挑着的旗幡,那面旗幡在狂风中猎猎作响,如张牙舞爪的恶龙。

    旗幡一侧,立着一个俊美无双的男子,那位男子眼眸中神辉流转,似是已等候多时。

    “夜除。”宁长久走下了雪鹰,直接喊出了他的名字。

    那位丰神俊朗,宛若神子的人淡然地笑着,他道:“欢迎两位客人。”

    宁长久道:“你过往都是这么接客的?”

    夜除摇头笑道:“我一向很闲,所以过去我都会设置一些巧妙的机关,将我选中的客人不知不觉地引过来,只是现在那边点烟了,我只好派它来找你。手段直接了些,莫要见笑。”

    宁长久继续道:“你找我做什么?”

    夜除微笑道:“你是我见过的,所有客人里面,时间最值钱的人,我想与你谈下买卖。”

    宁长久面不改色,问道:“值钱?多值钱?”

    夜除挂着那似是一万年不变的温和笑容,道:“未仔细看过,尚不能定论。”

    宁长久的手按在剑上,道:“那先生先好好看看。”

    夜除淡然笑着,也不客气,很快睁开了眼,他的左瞳里,神辉如月华泻地,其中的文字斗转不停。

    片刻后,夜除眼中神辉寂灭,他万古不变的微笑也骤然敛去,神色中带着难言的惊愕,他一字一顿地惊诧发问:“怎么可能?为什么你的阳寿只剩不到十二年?!”

    猎猎飞舞的旗幡炸得风雪破散。

第一八十五章:夜除说命,重岁乱城

    夜除眼神中的焰火熄灭,黑鹰展翅惊鸣,炸开的旗幡搅乱风雪,上面的诗句似要化黑龙腾出。

    宁长久立在雪地里。

    夜除站在他的身前,他的身后,是黑漆漆的洞窟,不知通往何处。

    夜除的惊喝被风雪淹没,天神般完美的脸上却粘濡了一片雪花,他看着眼前的少年,许久没有说话。

    宁长久也看着他。

    夜除的话语在他的思维中炸起了片刻的惊雷,他眼中映出的雪如乱流卷过,却也很快归于平寂。

    “这很奇怪吗?”宁长久问道。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夜除。他的脸像天神般俊美,让人生不出厌恶感,同样也没有一丝亲近。

    只是那完美的脸在失去微笑之后便雕像般僵硬而冷漠了。

    他盯着宁长久,道:“大道有天衍四九人遁其一,只要在命运之内,几乎没有任何无解之死局,而死亡的时间,应该是你修道天赋所兆示的年龄极限,但很奇怪,你的命却在十二年后就要断了!”

    宁长久问:“过去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吗?”

    夜除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道:“在你之前,我只见过一次。”

    “是谁?”

    “我不能告诉你。”

    宁长久想了一会儿,又道:“人遁其一……我的一已经被彻底抹去了?”

    夜除道:“哪怕我买走一个人的时间,那个人也未必会真的准时死去,命运的辽阔远超我们的想象,何等的存在才能直接截去通往未来的所有路?我很想知道,可惜我无法看到你的未来。”

    宁长久询问:“神国之主?”

    夜除摇头道:“我也不知,或是神国之主,或是无法抵抗的天地法则,亦或是更虚无缥缈的天道。天无绝人之路,但你的尽头,却是绝路。”

    宁长久知道都不是的。

    如果他的生命只有二十八年,那他已经完整地经历过自己的一生了。

    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尽头,站着的是那个白衣胜雪的女子,她立在那里,以剑将自己的命运早早斩断,不留一丝生机。

    宁长久心中寒气泛起,若是自己不去寻找她,她依然会找到并杀死自己么?

    “命运是不可改变的吗?”宁长久问道。

    夜除的脸上终于重新一点点勾勒起笑容,他身子微侧,对着漆黑的洞口做了个欢迎的手势,道:“若客人不介意,可入洞府一叙。”

    “不要……”邵小黎抓着宁长久后背的衣裳,恐惧地开口。

    宁长久抓着她的胳膊,道:“抓着我的手。”

    邵小黎轻轻点头。

    夜除回过身,洒然一笑,迈入了洞窟之中。

    宁长久抬起脚,落脚之时缩地成寸般直接一步跨入洞府。

    “好胆魄。”夜除赞赏了一句。

    天旋地转。

    宁长久走入了洞窟之中,眼前却是霍然开朗,那里面哪里是幽深的洞府,分明是一个巨大的古战场。

    广阔的古战场上斜插着几面黑漆漆的旗幡,冻土上篝火还未熄灭,满地皆是犁翻的土和倒塌的废墟,天空中的雪还在零零散散地落着,更远处,隐隐有石头堆累而成的城墙,只是那城墙已倒塌了大半。

    这是……幻境?

    宁长久不认为这山洞之中可以隐藏这么巨大的空间。

    他的视线落到了最中央。

    那里存放着一个巨大的,宛若高楼般的建筑,它像剑一样矗立在那里,只是结构远远要复杂许多,木制的麒麟臂在复杂的机械内核中伸展出来,上面绘着星宿斗转的天象,各个结构之中似都相互关联,延伸向上则是尖尖的、歪斜的塔顶,像是直指天空的某个方位,而它的四周,有着阴阳爻组成的六十四卦象。

    夜除走在最前方,他看着那个复杂无比的建筑物,似在看着自己最得意的作品,眼眸中笑意更盛。

    “这是机械?”宁长久问道。

    夜除领着他穿越雪地,走到了那宏伟的巨大建筑物之前。

    “这是命运。”夜除微笑着说着,反问道:“你觉得什么是命运?”

    宁长久未答。

    夜除自顾自笑道:“命运某种意义上也是时间,每个人自出生之时便踩在不断变化的时间线上,寻常人命运中最重要的节点无非就是出生,结婚,仕途的重大起落,生儿育女和最终的死亡,修道者也无外乎出生,修行,打破每一个大的境界,婚姻与最后的死亡,这些都是命运中真正重要的节点,千年前古人的四柱八字,紫微斗数等测算方法,也都是为了朝着真实命运的轨迹和轮廓逼近。”

    夜除说着,忽然笑问道:“你的出生年月日和时辰?”

    宁长久道:“无爹无娘,我不记得了。”

    夜除看着他身边的小姑娘,笑问道:“你呢?”

    邵小黎紧张地看了宁长久一眼,宁长久轻轻点头,她这才缓缓开口:“城历七百二十三年,七月二十六日,亥时。”

    夜除轻轻点头,随后他张开了双手,那个建筑中便传来了拨动算盘般的清脆声响,掌管着生时的那部分机械开始运转,夜除又问,“出生何处?”

    邵小黎模糊地说了一遍。

    夜除手指再动,另一片机械也开始运转,期间他又问了邵小黎几个有关于出生时的问题,邵小黎一一回答之后,整座建筑都开始运转起来,发出轰隆隆的声响。

    “原来你来过。”夜除看着邵小黎,微笑说道。

    邵小黎皱起眉头,不明所以。

    宁长久平静地看着他:“你不知道?”

    夜除道:“我与所有的客人只是交易,交易之后两相忘记,不会再干预丝毫。”

    宁长久道:“这个东西可以测算命运?”

    夜除道:“此处没有星空,所以无法做到真正的精准。”

    “命运与星宿关联?”宁长久问道。

    夜除摇头道:“星宿不过是天上的石头,与命运毫无关系,它们只是用来描述的手段,譬如你此时立在这片雪原里,酉时三刻的光覆盖在你的后背上,按照古书上星宿的方位,你此刻出于白狼星的三十四度,天马星在你身后窥伺着你,你眼前的地平线上,冉冉升起的海明星就像是爬出水面的螃蟹……它们共同描述了统一时空里的你,而这一刻的图像,也兆示着命运。”

    宁长久默默地听着,随着他的话语想象出了围绕着自己的,那些亘古不变的星体。

    但他依旧不解。

    如果说世上存在命运,

    那他最接近的时刻,便是前一世,师父为自己切分的修道轨迹,而自己一直踩着她的计划精准地向前,滴水不漏地走向结局。

    “命运必须测算吗?”宁长久问。

    夜除依旧摇头,微笑中带着些许自嘲:“真正的高人可以直接观测,而我如今不过俗子,只能通过种种奇-淫巧技不停地逼近那条线罢了。”

    建筑上的一根根手臂像是绽放又闭合的花瓣,塔的最尖端,一幅拱形的图卷缓缓展开,上面渐渐构筑出了一幅完整地星图。

    夜除看着那副星图,缓缓开口:“你不是王族的女儿。”

    这句话宛若霹雳,震得邵小黎身子僵硬,她正欲开口,夜除却已不疾不徐地继续诉说了起来。

    “你生时有白猿星,玉兔星为伴星,此为慧星,又有洛神星居于正位。”

    “你六岁开始修行,期间吃了枚火性的丹药,涨了十年的修为,不过那丹药是偷来的,此处为一劫。”

    “七岁时枯木生芽,春溪解冻之象,应是初初入道。”

    “十二岁,上下皆火,坎路于前,白蛇其后,为险象环生之象。”

    “十五岁,第二劫,近星黯淡,应是亲人将死。”

    “十七岁……大凶,死劫难生。”

    “……”

    邵小黎看着他的背影,星盘上所有的指示都恰到好处地对上了自己的命运,话语入耳,如恶鬼吟呦,听得人冷汗淋漓。

    邵小黎难以忍受,喝断道:“什么死劫难生,我这不是活得好好的?”

    夜除淡淡地笑了起来,他虽然无法想起,但是非常清楚,这个小姑娘曾经来找他改过命,自己为她从诸多死劫中找到了一线生机。

    而宁长久也明白,夜除应该是运用自己的权柄,使得自己跌落时渊和邵小黎成年召灵成为了巧合,于是自己就成了她死寂星空中的一点光。两条本不相交的线就此触碰。

    “你与我们说这些究竟是为了什么?”宁长久问道。

    夜除微笑道:“上一个你这样命运的人,比你强大无数倍,但他依旧没有逃过死亡的结局,所以如果可以,我想仔细剖析你的命。”

    宁长久轻轻摇头:“我真的不知道我的生辰。”

    夜除轻轻点头,似有些失望。

    宁长久道:“你想买走我的时间?”

    夜除点头道:“若你愿意,我可以付出任何代价,若客人不愿,我也没办法强求。”

    宁长久问:“为何无法强求?”

    夜除微笑道:“因为你身上背负着大秘密,我永远不会对身负大秘密的人出手。我恐惧着未知。推算命运便是因为对于未知的恐惧。”

    宁长久道:“我的命没办法改变吗?”

    夜除道:“命运也是因果,所有的因都会对果产生影响,但那个影响是有极限的,它存在于一个光锥中,无论是何种因,所有的果也都在命运的光锥之内。”

    宁长久问道:“如何逃离光锥?”

    夜除面露微笑:“超越光。”

    ……

    ……

    宁长久沉默了许久,光伴随着风雪落到他的脸上,微微发冷。

    宁长久道:“那你买时间又是为了什么?”

    夜除说道:“我并非在买时间,而是在收集零散的权柄。”

    宁长久皱起了眉头:“谁的权柄?”

    夜除微笑不答。

    宁长久道:“无头神?”

    夜除面色微异,道:“你还知道什么?”

    宁长久同样不答,继续问:“你需要我帮你?”

    “你果然很聪明。”夜除微笑着点头:“我希望你能帮我杀一个人。”

    宁长久又问:“酬劳是什么?”

    夜除道:“我可以送你很多时间,这些时间或许对你没用,但却可以救你身边这个小丫头。”

    邵小黎先前完全听不懂他们在交流什么,此刻终于有机会开口,道:“谁要你救……”

    她不知道自己卖了很多时间这件事,但是心里默默想着,若对方真有这神通,能给自己延年益寿也是好的,嗯……自己虽然嘴上拒绝了,但是老大不会真的不答应吧?

    她紧张兮兮地看了宁长久一眼,又不好意思开口。

    宁长久问道:“你想杀谁?”

    夜除盯着他的眼睛,道:“司命。”

    宁长久露出了微微迷茫的神色。

    夜除笑问道:“你这般特殊的存在,她竟然没有出来见你?”

    宁长久平静问道:“司命是谁?”

    夜除道:“司命是她如今的称谓,她是个银发的女子,很漂亮,你见到她自然就知道了。”

    宁长久问:“她很强?”

    夜除微笑道:“她很强,但是不会杀你。”

    宁长久问:“为什么?”

    夜除道:“因为我们的目标都只有一个。”

    “什么?”

    “我们要离开这里,回到我们的神国。”

    ……

    “皇城出事了。”宁长久忽然说道。

    夜除微笑点头:“一件不大不小的事,不用在意。”

    宁长久道:“你知道?”

    “能猜到。”夜除笑道:“女人总是那么小心眼……嗯,如果你还想要卖你的时间,可以随时入谷找我。”

    宁长久问道:“我离开之后,我会忘记这里的一切?”

    夜除说道:“我会让你记得一些事。”

    “你呢?”宁长久反问。

    夜除微笑道:“自然与客人一样。”

    宁长久点了点头。

    夜除道:“你断剑里那只小鸡,它也不会记得我们说过的话。”

    宁长久眉头微蹙。

    沉默了半天的血羽君自以为偷听到了这个世界极大的隐秘,正于心中暗喜之际,忽然听到夜除这句话,它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的存在早就被对方察觉了……

    “你才是鸡!”血羽君暴怒道。

    这片古战场上,风雪更急,就像是一块巨大的白雪帘幕,正从天空中垂落下来。

    夜除的五官忽然变淡。

    宁长久知道这是送客之意了。

    他顺着大雪吹拂的方向,向后走去。

    天旋地转。

    宁长久踏出了那个洞府,身后变得一片幽黑,那头黑鹰依旧立在风雪中,时间像是过了很久,它的头

    顶上已然覆盖上了一层白雪。

    黑鹰展开了自己的双翅。

    宁长久皱着眉头,他发现,自己忘了方才洞府中发生的一切。

    他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然后拉着邵小黎的手腕,走上了黑鹰的背脊,邵小黎也显得神色恍惚。

    黑鹰翅膀张开,旗幡炸舞,雪色漫过眼底。

    黑鹰载着他们向山谷外飞去,“爆竹声中一岁除”几个字转眼间便消失在了眼中。

    “该死……刚刚发生了什么,小爷我头好痛啊。”血羽君在断剑之中愤怒地跳着,用翅膀捂着脑袋,钻来钻去。

    宁长久一言不发。

    邵小黎看着他,想要问什么,宁长久却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黑鹰越过雪山深谷,高高地翱翔入山道之上,视野之中,刀林般的山谷再次出现,与视线中起伏不定。

    自雄鹰的背上看去,浑白色的天空无限高远,山谷跌宕的世界也无限辽阔,它们变幻着深浅的色泽,延伸向不知何方。

    黑鹰直接带着它们朝着断界城的方向飞去。

    而雪谷之中,夜除早已没有了笑容,他的长发依旧在飘舞,五官却消失得一干二净。

    他俯下身子,抓起一捧雪,擦了擦脸。

    接着,他神袍之下的躯体也开始腐朽,在骨肉褪去之后,却不是森森的白骨,而是木偶般的躯体,他站在巨大的木制机械建筑下,自己也像是一个可怜的小丑,他坐在雪地里,仰望着天空,却没有可以看到天穹的眼。

    ……

    ……

    黑鹰落地。

    宁长久与邵小黎走下鹰背,黑鹰眨了眨衣袍中朱红色的眼睛,扇动翅膀,震起大风,消失不见。

    宁长久掸了掸肩上的雪,以心神说道:“还记得么?”

    过来一会儿,剑经之灵才回应道:“记得。”

    宁长久心弦松了一些,道:“开始吧。”

    剑经之灵开始缓缓诉说那片古战场发生的事情。

    宁长久默默地听着,哪怕他心底时不时掀起浪涛,脸上依旧面色如常。

    他们并没有走太多的路,便回到了那片铁青色的峡谷里,这一路上的怪物几乎被清理干净,所以他们进行的速度也很快,转眼之间便来到了断界城外。

    而剑经之灵也已将其中发生的事情说完。

    “就这些了?”宁长久问。

    “嗯。”

    宁长久琢磨着命运这两个字,又想起了最后夜除所说的神国……他们的神国?

    一个神国绝不允许容纳两个主人,那么他们的身份又是什么?

    对话完之后,剑经之灵再无一言,陷入了久久的沉默,宁长久多多少少能感受到它的心情——它的心死气沉沉,如一潭激不起波澜的水。

    断界城外,邵小黎出示了青铜小剑,城门打开了一线,两人走了进去。

    “为何这么晚回来?”一个身穿官服的男子皱眉问道。

    邵小黎解释道:“我们去的地方比较远,路上又遭到了截杀,所以耽误了很多时间。”

    那个官员看了他们一眼,拿起被冻住的笔,呵了好几口热气,才在册子上登记下了他们的姓名。

    “你们回来晚了些,城里的事情已经结束了。”官员说道。

    邵小黎问道:“发生了什么?”

    官员答道:“王族中发生了叛乱,有怪物混了进来,伤了不少人,而君王大人也遭到了刺杀……”

    “刺杀?”邵小黎大惊:“谁敢刺杀父王?”

    官员叹息着摇了摇头:“是个艺楼女子,名叫苏烟树。如今已被押入天牢之中。”

    天牢不同于鬼牢,是专门关押犯人而非怪物的地方。

    邵小黎木立原地,喃喃自语:“怎么……怎么会这样?”

    官员登记完毕之后放行。

    邵小黎依旧没有反应过来,仍然木立着,她怎么也想不明白,苏烟树姐姐为什么会去刺杀皇帝。

    宁长久问道:“是什么怪物祸乱王城?”

    官员惊诧地看了他一眼,他本以为那是邵小黎的灵,没想到竟也是个王族的少年。

    官员向着王城的方向望去,长长叹息,用自己都不太敢相信的口吻说道:“是重岁。”

    重岁?

    邵小黎对于这个名字概念不多,但宁长久印象深刻,他曾经想过,重岁和夜除有可能是同一个人,只是如今这个猜想被否定了。它们同时出现在了不同的地方。

    两人走远之后,宁长久才开口道:“苏烟树救不了你。”

    邵小黎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宁长久的意思是,如果自己当时召灵失败,入了鬼牢,那苏烟树哪怕可以救自己一时,今日出事之后,也定会被打为同党发落,难逃一死。

    “嗯……多亏了老大。”邵小黎小声道。

    宁长久也不知王城的局势,更想不明白那个被称为司命的女人到底想做什么。

    邵小黎想了一会儿,道:“可是我想救苏烟树姐姐。”

    宁长久道:“你与她是真朋友?”

    邵小黎自己都不确定,因为她知道,自己当时凑巧救了她之后,后面的亲近都是为了利用她。

    “嗯!”她还是用力点头,接着小声道:“但如果会连累到老大,就算了。”

    宁长久道:“可能已经有人去救她了。”

    “谁?”

    “隗元。”

    说话间,两人回到了王城,王城门口的官员检查了一下邵小黎的青铜小剑,看着上面并不深的色泽,皱了皱眉,却也没说什么。

    回到皇城之后,他们最先来到了家中。

    到了家中之后,邵小黎在外面有些冰山的气势就彻底瓦解了,她连忙搬来椅子,道:“老大你先坐,我去烧热水,然后给你做饭吃,做完饭我给老大做一个全身按摩!”

    “等等。”宁长久叫住了她。

    “怎么了?”邵小黎微惊。

    “你想学剑么?”宁长久问。

    邵小黎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问,但迟疑片刻后,邵小黎坚定点头。

    这一天就这样过去,他们在未能见到冰原之前便被迫回城。

    而王城里,在今夜之后,便会颁布一条为期三个月的禁行令。

    重岁还未离开皇城,君王发誓,哪怕将整个断界城翻个底朝天,也要将那头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老怪物杀死。

第一百八十六章:小黎学剑,长久开荒

    断界城没有夏天。

    温度像是一窝又一窝的蚊虫,来回不定,时而嗡嗡地吹着燥热的风,时而又寒冷彻骨,很是扰人。

    邵小黎熬了一锅豆粥端出来,腾腾的热气喷上了她红扑扑的脸蛋。

    宁长久脑海中滚过了一遍前世在不可观所学的道法,那里的大部分道法都不似镜中水月那般玄妙,更像是许多法术的起源与基础。

    光透过琐窗落到了他的脸上,宁长久睁开眼,瞳孔被光照亮。

    他伸出了手指,去触摸身前的光。

    “超越光……”宁长久在心中揣摩着这句话。

    这个世界上,有许多高手可以斩出超越声音的剑。

    剑与声同出,剑先至,话语再至,头颅已落地。

    但从未有人觉得自己的剑或者身法可以超越光。有关于此的种种功法也只是天方夜谭。

    他也并不会完全相信夜除的话。

    他知道师父很强大,强大到哪怕前世入传说三境,即将飞升之时,也在她的剑下毫无抵抗的能力。

    但必死的命运里,他终究还是活了下来,并且回到了十二年前。

    难道这依旧在命运之内么?

    邵小黎将豆粥端到了他的面前。

    宁长久喝完了豆粥,看着身边的小姑娘,说道:“皇城的禁令已经颁下来了。”

    邵小黎轻轻点头,道:“我听说了,君王已经下了绝杀令,要找出那个叫重岁的妖怪,接下来的三个月都出不去城了。”

    宁长久如果想出去,他是有办法出城的,只是他开始怀疑这有没有意义。

    强大如夜除和司命,依旧被困在这方世界里,一个隐于雪谷,一个隐于王城,似在进行一场无形的对弈。

    邵小黎也觉得三个月漫长极了,她担忧地说道:“老大,你该不会要偷偷离开吧?”

    如果他离开,那自己离死也不远了。

    宁长久摇头道:“我暂时不走。”

    邵小黎无条件相信他说的话。

    宁长久忽然问道:“吃得了苦吗?”

    邵小黎回想起了小时候自己知道自己没有王族血脉之后,拼命修行,妄图伪装成真正的王族后裔的样子,甚至不惜去偷丹药吃。

    那时候的压力和恐惧是远超如今的。

    她用力点头:“吃得了!”

    宁长久道:“那好,从今天起,之后的三个月,你就随我学剑吧。”

    哪怕昨天宁长久已经说过,她依旧觉得有些突兀,短暂的木讷后,邵小黎跪倒在地,道:“弟子拜见师父!”

    宁长久轻轻摇头:“你不必喊我师父。”

    “额……”邵小黎抬起头,也不知道该不该站起来,她问道:“那我该做什么?”

    宁长久道:“以后的豆粥里,多加点糖。”

    说完,宁长久便向着屋内走去。

    邵小黎看着他的背影,心想这么简单第一句话从他口中说出,竟沾染上了哲思的意味,落到心里更是有些莫名甜滋滋的。不愧是老大。

    她在心中暗暗揣摩着,嘴上毕恭毕敬道:“知道了!老大。”

    ……

    ……

    学剑比邵小黎想象中更加辛苦。

    邵小黎的境界放在外面,应该是个通仙初境或者中境的丫头,实力和乐柔相当。

    而此方天地,境界显然已被划死了上限,哪怕曾经有可能是神君级别的司命和夜除,此刻也被压在了紫庭之下,他们真正倚仗的,是自己破碎的权柄。

    所以宁长久并未让邵小黎浸淫修道,因为此处修道与外面相比,事倍功半。

    他先教邵小黎一些固定的招式和发力方法。

    第一个上午,邵小黎在门外站了一个时辰的桩之后,她终于站不住了。冷热无常的天气时而让她燥热,时而又让她发颤。宁长久则在屋檐下的椅子里,屋檐投下的阴影被子般盖在他的身上,看着很是安逸。

    邵小黎咬了咬牙。

    宁长久规定,在练剑的起步阶段里,需要练习站桩等基本功,且不允许她调动灵力。而她所能驱使的,只是最基本的身体拳脚和肌肉,就像是民间武馆中最为讲究的气和力,只有将原始的身体修至协调,才能将劲气真正做到收放自如。

    终于,一个半时辰之后,邵小黎彻底支撑不住,她偷偷调动了一缕灵力,灌入双腿。那灵力恍若甘霖,浑身酸麻的她轻松了许久,她调整了一下呼吸,然后偷偷望向了宁长久。

    宁长久始终微抬着头,望着天空,神思不知落在何处。

    邵小黎心定了一些。

    站满两个时辰时,一个上午就这样过去了,邵小黎扶着腰,哎呦哎呦地叫了几句,她趔趔趄趄地走到宁长久的椅子前,问道:“老大,你什么时候才能教我剑法啊。”

    宁长久道:“什么时候你能老老实实站够两个时辰,我就教你。”

    邵小黎脸颊微红,心想果然瞒不过老大,可她实在有些累了,也没辩解什么,道:“我知道了。”

    宁长久同样想着,自己性格还是太过随性,当不了严师,若是陆嫁嫁,此刻恐怕训斥和戒尺已经送上来了。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几天。

    邵小黎对于剑法的兴趣也在一天天无聊的站桩中被渐渐地磨灭了,她又怕自己中途放弃惹老大生气,但是她偶尔想要认真,酸疼无比的大腿却怎么也无法让她撑足两个时辰、

    她在心中埋怨着老大的严苛,想着这些都是那些平民的武馆里练的东西,我一个威风凛凛的王族大姑娘练这个,又没用又掉价。

    邵小黎正百无聊赖地扎着马步,忽然间,她抬起头时,原本有些漫不经心的视线忽然间凝固了。

    屋檐下的椅子上,老大的身影不见了!

    这些天她已经习惯了老大一整日坐在这里,此刻他忽然消失,邵小黎的心猛地咯噔了一下。

    不会是他嫌弃自己,一个人偷偷跑了吧……

    念头才动,紧接着,她的太阳穴附近传来了一丝危险的预兆,视线的一角,一个拳头飞速放大,先至的拳风刺得太阳穴隐隐生疼。

    有人突袭!

    邵小黎下意识地想要调动灵力反击,但对方的速度实在太快,她的灵力还未涌出,那人的手便落在了自己的头上。

    邵小黎身子向边上一歪,然后摔倒在了草地上,她惨叫了一声,捂着自己的头,“好疼……”

    宁长久收回了手,叹了口气,道:“我根本没有碰到你。”

    邵小黎怔了一会儿,松开了捂着脑袋的手,她感觉自己手心捂着的地方依旧隐隐作痛,但那并不是真实的痛,而是幻痛,就像宁长久那似及非及、打向自己脑袋的一拳,他没有触碰到自己,使得自己跌倒的,也只是自己假想的力。

    “老大……”邵小黎明知如此,但小姑娘性子起来了,还是哭诉道:“你为什么打我呀?”

    宁长久道:“我这一拳没有用任何灵力也没有打到你,你却摔倒了,你有想过是为什么么?”

    邵小黎道:“因为老大厉害呗。”

    宁长久摇头道:“因为你做不到真正的灵力通玄,无法将灵力于举手投足间瞬发。气海中调动灵力,喷薄于全身需要一个时间,这个时间虽然很短,但在高手过招中,却是致命的。尤其是杀手。只是在断界城的王城,别说杀手,哪怕是窃贼你也遇不到,所以平日里这点分毫的时间对你没有影响,而到了城外,你早有戒备,时刻提防,再加上那些怪物境界本身不高,所以也不会被偷袭。”

    宁长久顿了顿,继续道:“但如果真有人突然袭刺你,你该怎么办?”

    邵小黎张了张嘴,心想除了老大你,还有谁这么无聊啊。

    她嘴上唯唯诺诺道:“不知道。”

    宁长久道:“这点时间里,可以救你的,只有你的肉身,而你如今这副身子,被打两下就瘪了,只要一招落后,哪怕对方境界远低于你,步步紧逼之下你也必败无疑。”

    打瘪……邵小黎下意识捂了捂自己的胸脯,但她心中却明悟了一些。

    宁长久看着她的眼睛,叹息道:“你可能觉得这些没用,但是你有没有想过,我总有一天会走,那时候你要怎么样活下去?”

    邵小黎原本有些浑浊的脑子像是突然照进了一缕光,陡然清明间,她的腰背都挺直了许多,她看着宁长久,问道:“你真的要走啊……”

    “嗯。”

    “那我怎么办?”

    “你只有变强,变得

    比参相强,比君王强,比所有人都强,你才不会死。”宁长久说着这个朴素的道理。

    邵小黎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原来这才是老大要教我剑法的原因……

    她颤颤巍巍地从草地上爬起来,问道:“老大……不希望我死吧。”

    宁长久身影稍顿,嗯了一声。

    邵小黎心中涌出暖意,热泪盈眶,心想这几天给老大做饭做菜,做牛做马果然不是白做的!老大果然被自己感化了,反而是自己真笨,一直蒙在鼓里!

    “老大!”邵小黎再次出声。

    宁长久转过头,看到她一丝不苟地扎着桩,噙着眼泪的漂亮眸子里带着几分坚毅。

    宁长久欣慰地笑了笑。

    半个时辰后,邵小黎还是没有撑住。

    先前扎了太久,身体积累的劳累最终还是无情地压过了她的信念和感动,但宁长久没说什么,反而微笑着安慰了她两句,邵小黎看着他清秀极了的脸,每一缕笑容都像是拿锥子敲打心脏,扎得她气血翻涌。

    邵小黎暗暗发誓,自己一定要学成绝世的剑法。

    但如果自己真的练成了,老大是不是就要放心离开了啊……

    她内心矛盾着。

    “我什么时候才算是出师呢?”邵小黎小声问道。

    宁长久道:“你什么时候能接住我那一掌了,就算是出师了。”

    啊……老大这言外之意是要和我天长地久嘛?

    邵小黎默默想着,嘴上信心满满道:“我会努力早日出师的!”

    ……

    今日的交流给了邵小黎莫大的动力,不出三天,她就艰难地撑满两个时辰了。

    这天下午,宁长久便开始锻炼她的反应力。

    他递出几道剑气,去纠缠邵小黎,然后邵小黎必须在一缕缕无规则运动的剑气中不停闪避,防止自己被攻击到。

    这可比枯燥的站桩走桩有趣多了。

    邵小黎找到了小时候在房间中与蚊虫斗智斗勇时的快乐,练了一下午之后,她便被那些剑气撞得七荤八素,走路都不稳了。

    而入夜之后,宁长久如常地来到她的房间里,将她从被子里剥出来,唤出金乌,偷偷给她疗养伤势。

    少女的身子也在不知不觉间一天比一天暖和。

    而给她治疗完伤势之后,宁长久也不会懈怠,因为他同样需要修行。

    夜除与司命,还有那个躲在黑暗中的重岁,他们皆是强大而恐怖的敌人,自己的境界若是原地踏步停滞不前,他日这断界城如果有倾覆之灾,他立于危墙之下,很难保证自己不受牵连。

    于是夜色渐阑之后,他便会偷偷来到城外,去杀死那些可以炼化为丹药,提升自己修为的妖兽。

    深峡大谷中的火蛇在短短半个月不到的时间里,被他杀得几近灭绝,连过去作威作福一方的血羽君都看不下去了,竟开始给他灌输不可竭泽而渔的大道理。

    “竭泽而渔?”宁长久笑了笑:“我倒是听说过杀鸡取卵。”

    被宁长久命名为红头鸡的血羽君立刻不说话了。

    而宁长久也并非这种的涸泽而渔,他早已发现,这些火蛇根本不是真正的蛇,而是一条地底熔浆里衍生出的火性妖灵,它们鳞片下包裹的并非血肉,而是滚烫的岩浆。

    “哎,宁大爷,你杀都杀了,要不把魂魄分我一点?”血羽君心想苦口婆心劝不成,分自己一杯羹总没问题吧?

    宁长久只随意挑了一些,分给它,血羽君心中暗骂着他小气,嘴上大快朵颐。

    此方天地,虽然没有蕴藏什么灵气,但是世间的生灵之中,依旧藏着不少灵性,而宁长久将其炼化为已用之时,甚至能捕捉到一些它们残余的先天神通。

    宁长久也越行越远,他来到了最初遇到黑鹰的那片死林地里,死灰色的槁木在黑暗中像是一个个僵立的尸体。

    宁长久将手按在了那些树上。

    树木生长百年极为不易,而它的灵气散布于树身,同样根深蒂固,并且树木之灵与人不同,虽是同源,却是南辕北辙的两宗,寻常人若想吞噬,无意于将石头放进嘴巴里嚼。

    但这并不能难倒宁长久。

    他按在树干上的手指微屈,凹陷进了这些木头里。

    “你怎么连尸体都不放过?”血羽君看着这些本就颜色惨淡,看上去奄奄一息的树木,啧啧道。

    宁长久淡淡一哂,道:“你这对斗鸡眼当然看不出来。”

    这些树木的“装死”骗不过自己。

    它们虽然普遍呈现死灰色,但绝不是因为奄奄一息或已经死去了的缘故,相反,它们歪歪扭扭展开的树干还很繁密,只是本着装死的理念,它们并未生长出那些自欺欺人的叶片。

    宁长久的手指伸入灰木之中,随后施展出皇城第一日时,吸收宁擒水功力时所用的道法,这种道法看上去像是邪功一样,极为蛮横,它使得掌心与树木同化,然后将自己伪装成需要供养的枝干和叶片,随后连吸带骗地让其中的木灵之力钻入自己的身体。

    接着,他再施展隐息术,隐匿自身气息,使得它们无法第一时间感应到自己被骗,从而排斥这副身体,宁长久利用争取到的时间,用灵力为火,身体为炉,将骗进来的木灵之力尽数炼化成自己的灵力。

    血羽君看得瞠目结舌寒意遍体,心想自己会不会哪天被骗了杀了都不知道吧。

    灰木林中,一切的发生都似春风化雨,一颗颗大树被宁长久吸干了半数灵气,化为已用。

    整片林子看上去更死气沉沉了些,也不知道多少年才能恢复。

    血羽君粗略地掐算了一下,按照宁大爷这样的速度扫荡下去,不到半个月的时间,那些冰原生物的噩梦就要来了。

    事实证明,血羽君远远低估了宁长久。

    三天之后,宁长久便站在了那片冰原上,他平静地看着无际的雪原,又看了一眼距离雪原不远处插着的断界城旗幡,有一种君主巡视自己疆土的感觉。

    血羽君亦有同感,他忍不住开口道:“郡主来巡逻自己的领地咯。”

    宁长久懒得搭理它。

    他看了一眼身后,本就灵气贫瘠的世界,如今更显得惨淡萧瑟了。

    不过等到断界城的禁令取消,这里的大部分东西应该也都恢复原样了,不会留下太多扫荡过的痕迹。

    于是,在这个无人知晓的夜里,宁长久独自一人,孤身踏上了这片断界城七百年跋涉,才终于于近日才逼近的冰雪之原。

    雪原上干干净净的一片,没有丝毫外人留下的痕迹。

    宁长久踏上了第一个足印。

    这是他的一小步。

    他一边掐算着时间,一边向着冰原的深处走去。

    狂风如刀,这荒芜的雪原里,似乎根本不会存在任何多余的生命,同样,他哪怕将剑目开至最明亮,视线也无法眺至这冰原的尽头,仿佛这场跋涉只是一场无意义的苍白之旅。

    “就到这里吧。”

    天快要亮了,宁长久并没有太多时间去探索这片雪原,最重要的是,他隐约也感受到了一抹恐惧,这种恐惧与危险不同,没有具体的来源,他恍然明白,这就是夜除所说的,对于未知的恐惧。

    原来,自己也在恐惧着这个世界么?

    他凝望了许久,直到琉璃般脆弱的天空中亮起了最初的光。

    他回过身,拍出那柄司命送来的黑剑,向着断界城的方向御剑而回。

    这大半个月对于灵气的吸收和体魄的打熬裨益极大,宁长久甚至在穿越一座座峡谷之时,感受到了一丝时间奥妙的律动,这与他的道心共振,若福至心灵,每一次律动之后,他的道境都会随之澄净几分。

    相信用不了太久,他便可以将自己的灵力之精纯与强度提至长命境的巅峰。

    但他的心中却生不出什么喜悦感。

    此刻,日夜正在更替,雪原上的足印显得那般孤寂。

    ……

    ……

    邵小黎醒来之时,宁长久便坐在庭院的屋檐下,仿佛从未离开过。

    邵小黎觉得自己睡得越来越好了。

    今天晚上甚至因为有些热而把被子踢了,这种举动让她很是担忧,想着自己黄花大闺女,身子可不能让男人无意间看了去。

    邵小黎从不知道,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病,她便想着,自己的体寒好转,是不是练武强身健体的缘故。

    于是她每天的练习也更殷切了。

    万事开头难,邵小黎在熬过了最初的酸痛和疲惫之后,也轻车熟路了起来,她已经可以凭借自己胡乱踩出的步法,躲过那些宁长久射来的剑气,于其中腾挪躲避许久。

    而宁长久也开始传授她真正的剑法。

    “这套剑法叫什么?”邵小黎按着宁长久的心法口诀,运了几遍气之后,发现这与自己过去学的北冥神剑,确实不同。这种剑法细处灵巧多变,壮阔处更是排山倒海,如龙出山。

    宁长久道:“这叫天谕剑经,我教你的,是上半卷。”

    这是宁长久唯一每天坚持听课,系统学过的剑法。这套剑法虽然与真正的顶尖剑技没法比,却也是十本北冥神剑也赶不上的高度。

    邵小黎问道:“难道还有下一卷?”

    宁长久道:“等你学完上半卷,我再教你。”

    邵小黎苦恼道:“可我现在就学成了一招半式,哪怕是把它们粗粗学一遍,没个一年半载也下不来吧?”

    宁长久点了点头。

    邵小黎试探性问道:“那老大学这套剑法花了多久?”

    很快,邵小黎就后悔问这个问题了。

    只见宁长久认真地沉思了一会儿,答道:“三个时辰。”

    “……”邵小黎觉得不可思议,但她知道老大没有骗自己,她抚了抚自己的胸口,弱弱道:“老大,我去专心练剑了……”

    庭院中,剑风飒飒,邵小黎舞出了一道又一道的光圈,雪白的剑气遍地扫过,虽然看着华而不实,但也确实很有美感。

    时间在转眼之间便过去了一个月。

    这一个月里,宁长久虚晃过许多掌。邵小黎从最初的,被自己假象的力道弄得跌倒在地,到后面终于可以堪堪站稳,只是根本找不到破解的手段。正如宁长久所说,这靠的,必须是她肉身的反应,若要调动灵力,绝不可能来得及。

    可女孩子的**力量怎么比得过男孩子嘛,这不是欺负人嘛……比价钱还差不多。

    邵小黎想到这里,不由地想到了苏烟树姐姐。

    她营救苏烟树的计划在半个月前就搁置了,因为半个月前,孤身带刀前往皇城的隗元没能回来,她与苏烟树的友谊终究没有到那种可以舍生忘死的地步,这让她郁闷了很久。

    期间宁长久还问过她,如果自己被抓起来,她会去救么?

    邵小黎觉得这个问题不像是老大的作风,于是她犹豫了一会儿,这一会儿的犹豫被宁长久视为不救了。这又让邵小黎忐忑了许久,以为自己要被打入冷宫了。

    “老大呀,天谕剑经上半卷的剑法就这么厉害了,下半卷该是怎么样呀?”邵小黎一边练着,一边忍不住问道。

    宁长久道:“下半卷共有十八式,但十八式只是式,真正杀人的只有一剑。”

    邵小黎道:“什么意思呀?那要练这十八式做什么?”

    宁长久道:“养意,这十八式如怪松生于岩壁,皆讲究一个孤绝,而真正的杀人之剑,可以是任何一剑,甚至是最直接的劈刺,但这种孤绝的意,能让你的剑非常快。”

    邵小黎依旧纳闷,问道:“为什么性情孤绝之后,出剑速度就会变快呀?书上总说,仙人飞升要斩断一切羁绊,这又是为什么呢?”

    宁长久说出了自己的猜测:“光之所以可以穿行得那么快,便是因为它没有重量,而修道者或许也是如此,越是斩尘缘,断牵念,绝羁绊,心无旁骛,不假外力,出剑的速度便也会越来越快,直至斩开这片天穹,见到仙廷之门。”

    邵小黎认真地听着,觉得有道理极了,对于他话语中描述的仙廷,更是心神往之。

    只是她转念又想,如今自己每日与老大为伴,岂不是在加深他们的羁绊,这可不利于以后老大飞升呀……

    想着这些,小姑娘便面露愁容了。

    宁长久没有注意到她的忧愁,他在想另一件事:若修道需要斩断羁绊,那么前一世,师父为自己安排了一个未婚妻又是为了什么呢?

    “你说的有些道理。”

    身体里,一个沉寂了大半个月的声音忽然响起,那是剑经之灵的声音:“但是天谕剑经最初创制,所想的不过二字,杀人。它不是没有重量的光,而是一只蛊,活到了最后的,最强大的蛊。”

    宁长久道:“你有心事?”

    剑经之灵冷冷道:“我只是想不明白一些事。”

    宁长久知道它在想什么。

    剑经之灵缓缓开口,道:“两年之后,我一定会彻底吞噬你的意识,将你取而代之,对这点,我很有信心,只是我想不明白,为什么夜除所说的命运上,对你两年后的大劫只字未提?难道你一直在骗我,你其实早就有办法可以彻底压制我,吞噬我?让我寄居在你体内,你也只是想借取我的力量,从未想过两年之后的公平一役,对吗?”

    剑经之灵的话语在他的心湖中不停地回荡,激起了大片的波纹。

    宁长久听完了它的心声,然后开口道:“我不了解命运,但我没有信心能胜过你。”

    剑经之灵知道他说的是实话,这也令它更加困惑。

    剑经之灵静默了许久,它从心湖之中幽幽地探出,拨开了自己长长的灰白色的头发,露出了其中那张不辨男女的脸,它说道:“这样也好,只是希望你时刻记着,我不是你的工具,更不是你的朋友,我是炼狱中唯一蛊,到时候杀你,我也只需要一剑。”

    邵小黎注意到,宁长久的脸色很平静,那种平静像是深暗的湖水,显得有些可怕。

    但是很快,这种感觉又瓦解了。

    原本紧张的气氛里,血羽君忽然开口嚷嚷道:“哼,胆敢和我宁大爷叫板,我看你这本破书是不想活了!到时候你死了也好,陆嫁嫁也算是失去了一个忠实拥护者,宁大爷的正宫,必是我们殿下无疑!”

    剑经之灵听了,同样勃然大怒,争锋相对道:“不管我是死是活,我都不觉得你口中那个十六岁的黄毛丫头有半点女人味!”

    血羽君道:“有没有女人味与你何干?你这本破书,哪怕是个绝世美女放你面前,你恐怕也是有贼心贼胆却没贼的能力。”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剑经之灵:“你只红头鸡懂个什么,世间所有的神性生物,在孕育的过程中都像先天灵一样,没有任何性别,只有你们这种卑劣的生命,才一出生就注定了性别!”

    血羽君嘶了一声,道:“那你以后……是男是女?”

    剑经之灵在宁长久的气海中搅起惊涛骇浪:“你是真的想死?”

    熟悉的争吵声再次响起。

    宁长久封闭了自己的七窍感观,不参与这场争执之中。

    而今天,王城中也出了些事。

    君王竟召集了所有行渊的人都于广场中央集合。

    练剑练到一半的邵小黎被迫中止,带着宁长久一起前往集合。

    她原本以为,今日是要有关寻找皇城中隐藏的大鬼重岁作一些讨论,没想到却是颁发上一次辟野行动的功勋。

    这功勋是根据青铜小剑的色泽而定的。

    邵小黎一下子泄了不少气,知道这一次论功行赏与自己关系也不大了。

    但最后的结果却大大出乎了邵小黎的预料。

    这里的功勋不只是荣誉,也有可能是兵器,法袍或者一些无毒无害的粮食肉类。

    而邵小黎,在被授予了勋章的同时,还得到了一只形似山鸡的怪鸟。

    她咽下了喉咙口的口水,余光偷偷瞄了宁长久一眼。

    两人对视了一眼,心照不宣。

    血羽君在剑鞘中鬼哭狼嚎着:“我不要做这么丑的鸟!”

    不过它也知道,这由不得自己选择,这柄断剑日渐腐朽,空间狭窄极了,它也确实渴望自由,或许这就是自由的代价吧……

    散场之时,邵小黎不知哪里鼓起的勇气,竟跑到了君王的面前,问道:“父王,苏烟树还好吗?”

    君王停下了脚步,他一生有许多个女儿,这也不怪他多情,君王传承之时,对于每一代的后裔数量,都有着明确的指标。

    他记得这个女儿的名字,在她娘亲没有自缢前,他是很喜欢的,只是如今,她娘亲疑似畏罪的自缢,在他这份亲情里添了一丝疙瘩。

    但既然她成功召灵,君王便也未迁怒于她,只是微笑道:“放心,她很好。”

    “那我想见她。”邵小黎说道。

    ……

    ……

    (感谢盟主大大季婵溪打赏的舵主!!谢谢大大一直以来的支持鼓励!么么哒)

第一百八十七章:虎视眈眈

    宁长久在门外等候,邵小黎随着君王进门,随后,她见到了苏烟树。

    苏烟树穿着一袭松松垮垮的红衣,依靠在栏杆上,金簪横斜,妆容半描,正静静地遥望着王城,目光萧索。

    “苏姐姐……”邵小黎以为自己会见到一个浑身是伤疤的血人,却没有想到她这般完好。

    这位漂亮女子的手臂依旧如羊脂般细嫩雪白,没有一丝伤痕。

    她看到邵小黎过来,抿唇一笑,如烟的神色不似艺楼中的娇羞,而是带着淡淡的媚意。

    她对着邵小黎招了招手。

    邵小黎的身后,身穿帝王衣袍的君主走出,苏烟树福下了身子,对着他行了一礼,嗓音婉转道:“参见陛下。”

    君王缓缓点头,他立在阴影里,带着难言的威严。

    “苏姐姐,你没事么?”邵小黎不解道。

    苏烟树笑容清浅,她半倚着阑干,道:“这不过是我与陛下的一出戏罢了。”

    “戏?”邵小黎不解。

    苏烟树看了君王一眼,君王点过头后,她才解释道:“王城来了头叫重岁的妖孽,而那重岁喜欢抓女人,尤其是漂亮女人,越漂亮他就越喜欢。”

    “抓女人?”邵小黎感到一阵恶寒,道:“为了……吃?”

    苏烟树微笑着摇头,道:“不,说出来可笑,他是为了将她们娶回去,白头偕老。所以重岁要将近百年才会出现一次,只有上一个女子死去之后,他才会寻找新人。这一点,倒是要比很多人强多了。”

    邵小黎看着妆容嫣然的艺楼女子,她漂亮的眼眸里像盛着楚楚的水。

    “所以……你是诱饵?”邵小黎问道。

    苏烟树点头道:“这是陛下的计划。我假装刺杀陛下,然后被打入牢中,而重岁所要杀的,也是陛下,这样,他在听到我的名声之后,或许就会来牢中劫我,然后中圈套,落入陷阱之中,可惜……一个月了,他竟一丝动静没有,许是姐姐不够动人,连只妖怪都勾不来。”

    邵小黎默默地听着,从没想到居然是这样的结局。

    邵小黎道:“你也不和我说一下……”

    苏烟树语重心长道:“这是秘密。”

    邵小黎叹了口气,道:“嗯,姐姐没事就好。”

    苏烟树俯下身子,伸出粉嫩的手指,点了点她的眉心,笑道:“你这小丫头若是打扮起来,可不比姐姐差,你在家也要小心点哦,小心被那重岁拐去做媳妇。”

    邵小黎可不怕,她想着重岁这名字一听就是个沽名钓誉的妖怪,这个断界城最大的妖怪,明明应该是自家府上的老大。

    “我才不好看呢。”邵小黎颇有自知之明地说道。

    自从那天险象环生的召灵之后,邵小黎像是把贵家小姐的修养丢了一样,再也没有好好地打扮过自己,头发始终蓬乱蓬乱的,穿的裙子也很素,每天跟在宁长久身后喊老大的样子,更像是混迹黑道的少女。

    苏烟树始终淡而妩媚地笑着,她手指轻轻抚着她的脸,道:“你还在想你娘亲的事?”

    “才不是……”邵小黎道:“父王还在呢,瞎说什么?”

    君王立在她们的身后,一言不发。

    邵小黎忽然想起一事,问道:“那个叫隗元的呢?”

    苏烟树缓缓转过了头,轻唤了一声:“阿元。”

    黑暗的深处,一个男子抱着刀缓缓走出来,他星目剑眉,容貌英俊,身上的衣袍亦是布料名贵,水火难入,只是男子的脸上带着遮掩不住的落寞,远远不似过往那般潇洒,他抬起头,静静地看着苏烟树,不知在想什么。

    君王则看着隗元。

    两个男子站在阴影里,而窗口的光独独落在苏烟树的身上,本就美丽的女子显得那般明艳,红色的衣裳像一朵盛放的花,而她始终带着浅浅的微笑,不明意味。

    一片安静的房间里,邵小黎嗅到了一抹争锋相对的杀意。

    “拜见陛下。”隗元抱着刀,行了一礼,打破了沉默。

    君王点了点头,道:“好好练刀。”

    “是。”

    莫名其妙的对话之后,隗元重新退回了黑暗之中,而君王则深深地看了邵小黎一眼,道:“若没有要事,我带你出去吧。”

    邵小黎看了苏烟树一眼,苏烟树旁若无人地饮了口茶,意态慵懒,半敞的衣襟间尽是雪色,很是迷目。

    “那你好好保重呀。”邵小黎小声地说了一句,然后随着君王向着殿外走去。

    灰暗的道路上,君王忽然缓缓开口:“你娘亲生前也是个难得的美人。”

    “嗯?”邵小黎微怔,不知道为何父王说这样的话,娘亲的漂亮,她是知道的,只是越漂亮,香消玉殒之时也最令人痛惜。

    君王道:“你今年多大了?”

    邵小黎道:“十七岁……”

    君王微笑道:“我遇见你娘亲的时候,也是差不多大的年纪。”

    不知为何,邵小黎的心里涌起了一阵恶寒。

    君王缓缓地走着,道:“你那个灵呢?如何?他可听你的话?”

    邵小黎道:“当然。”

    君王笑着从自己的无名指上解下了一枚金属制成的戒指,递给邵小黎,说道:“若是他不听话,你可以将这个戴在他的手上,这其中蕴含着极强的精神力,可以瞬间夺去他的意志,让他对你俯首帖耳。”

    邵小黎立着不动,平静地看着他,乱糟糟的头发里,那张小脸显得有些冷。

    君王道:“你愣着做什么?莫非不相信父王?”

    他们走出了甬道,光线照了过来,他们的身前是一口古井。

    她忽然仰起头,接过了那枚戒指,握在掌心,道:“谢父王。”

    君王笑了起来,道:“这才是我的女儿,我知道那个灵颇具灵性,甚至能与你交谈解乏,但是我们断界城中的人从不需要这个,我们需要的,只是一柄刀,一柄可以……”

    他的话语忽然中止。

    邵小黎握着那枚戒指,手臂一抡。

    戒指精准地砸入井中,哒地撞上了井壁,然后弹入了井水之中,戒指砸起水花的声音在寂静的皇城里显得无比清脆。

    金属的指环很快沉入井底。

    她自顾自地向前走去。

    君王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微笑道:“不愧有我的血,你果然与你娘亲不一样。”

    我体内流的不是你的血,是一个死去的,将军的血。

    邵小黎这样想着,慢慢地走出了王城。

    ……

    等在门外的宁长久看到她出来,轻轻说了一句:“回去吧。”

    邵小黎小步跟了上去。

    “见到苏烟树了?”宁长久问。

    “见到了。”邵小黎说着,然后将自己在王宫中的见闻说了一遍。

    宁长久轻轻点头,关于重岁,他在书库的书中也见过类似的记载,只是不知真伪。

    血羽君道:“白头偕老?呵,哪有这样白痴的妖怪,要是我有那本事,我就把方圆百里的漂亮妞儿全掳走。”

    剑经之灵冷笑道:“掳走之后呢?就你这身板,怕不是要被榨得皮包骨头。”

    血羽君反驳道:“那是你没见过我风光时的样子,那时候我翼展好几十丈,一脚下去,城墙都能塌下去一大片,别人对我血羽君皆是闻风丧胆,没有不怕的!”

    剑经之灵道:“我倒不像你这么威名赫赫,反正见识过我剑法的,都死了。”

    “真装……”血羽君呸了一声。

    “重岁。”宁长久默默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邵小黎忽然道:“那个重岁一定是来抓漂亮姑娘的……老大,你一定要保护我啊。”

    宁长久平静道:“若真是如此,你或许很安全。”

    “……”邵小黎鼓了鼓腮。

    回到家中之中,邵小黎开始给他做饭,她盯着那只丑丑的野鸡看了很久,正在考虑是把它下锅煮了,还是施舍给那只红头鸡。

    最终,血羽君还是拥有了一副新的皮囊。

    只是这只野山鸡的鸡腿本就有伤,邵小黎实在没忍住,在将这副皮囊给血羽君之前,手起刀落,把那受伤的腿砍了,美其名曰给它‘疗伤’。

    血羽君欲哭无泪,它从断剑中飘了出来,落到了这副缺了一只脚的山鸡尸体里,含泪使自己的神魂与其相融。

    而最初相融之时,它与这具身躯有着明显的排异反应,它咕

    咕地叫着,亢奋地在庭院里用一只脚上窜下跳了好久。

    邵小黎则一边啃着鸡腿,一边看那头野山鸡在庭院里发疯似的乱窜。

    吃过了饭,宁长久道:“学剑吧,今日教你其中最漂亮的一式。白虹贯日。”

    “白虹贯日……”光听名字,邵小黎便想象出了一道横跨天际,宛若矫健白龙的长虹,她紧张而兴奋地点了点头,但又担忧道:“可我之前的剑术学得也还不咋样呀。”

    宁长久道:“先学会并记住就行,对于剑术的提升不是一朝一夕的,需要在将来一次次战斗中砥砺。”

    邵小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她指了指庭院,道:“那只野山鸡跳来跳去,我没办法练剑呀。”

    宁长久道:“你只管练,若是砍伤它了,再换一副身体就是了。”

    血羽君嗤之以鼻,心想就凭这小丫头的破剑,也妄图砍伤自己?简直是天方夜谭。

    宁长久想了想,又道:“实在不行,可以笼养。”

    听到这句话,血羽君心神一颤,立刻想到了被赵襄儿当做信鸽养,每日吃着鸟食的悲惨岁月,它立刻消停了下来,以一个金鸡独立的姿势稳稳当当地站着,它看着邵小黎,认真道:“以后你若想练剑,本仙君可以与你陪练,宁大爷了解我,我可一直是良师益友。”

    宁长久听着它的话,似是被提醒了什么,点头道:“嗯,小黎,你可以与它立契,让它做你的召唤灵,这样它就不敢背叛你了。”

    邵小黎嫌弃地看了一眼这只有一只脚的丑鸡。

    血羽君同样抗议道:“立契……宁大爷!你这是不信任我嘛!这些天我为你出谋划策,兢兢业业……”

    宁长久道:“皇城里,陆嫁嫁饶了你一命,不代表我会饶你,当然,最好当日的事情不会再发生第二次。”

    血羽君眼泪汪汪道:“我当时也只是受那老狐狸蒙骗了!现在我立志做一只好鸟。”

    宁长久道:“少废话,立契。”

    于是这天下午,血羽君被迫血书立契,约定三年之内,一定要保护邵小黎的安危,绝不会背叛,否则就会鲜血化刃,剐心而死。

    邵小黎虽然多了个保镖,但是对于这只鸡的容貌还是颇为不满,她说道:“那你以后好好积攒功勋哦,帮我杀一个怪物攒一点,送一封信攒五点,攒够五百点功勋,我就给你换个好看的皮囊。”

    血羽君没什么期待地扇了扇翅膀。

    宁长久体内,剑经之灵看着它,反倒是有些羡慕。

    它也想像血羽君一样,修出独立的、完整的神魂,可以与任何同源的生物相融,而不是现在这般,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自己的本体剑经,只能像是寄生虫一样寄居在别人的身体里。

    而夜除关于宁长久命运的预测,在它心里更是一个过不去的坎。

    午后的练剑就这样开始了。

    血羽君兴致勃勃地充当陪练,但它如今刚刚出山,境界尚浅,与身体的磨合亦不算协调,短短一个时辰里,便被邵小黎打得到处乱窜。

    邵小黎看着满地的鸡毛,忧心忡忡的想着,到底是谁该保护谁啊……

    血羽君出于安全的考量,在自己境界未恢复至长命前,它还是打算不惹这个小煞星了。

    于是邵小黎专心致志地练起了那招白虹贯日式。

    宁长久虽已将心法口诀,灵气的运转方法,所要途径的窍穴都与她认认真真地说了一遍,但饶是如此,邵小黎依旧难以把握出剑的节奏与气息,劈了一下午,也没能劈出一道完整的虹光。

    夜间的时候,宁长久再为她调养了一下身子,想必用不到一个月,邵小黎的体寒之症便可以彻底痊愈了。

    今夜,他没有出城,而是偷偷带着血羽君出门,前往书库的方向。

    他让血羽君守在屋顶上,帮他观察有没有人靠近,然后自己潜入书库之中,翻阅并寻找一些断界城内外的资料。

    几个大书架上又放了好些新书。

    宁长久自进门的方向,一本本开始读起,其中也有许多过去他因为时间紧迫漏掉的厚厚书本。

    断界城七百多年的历史便在这书库中刻录得分明。

    宁长久按照每一本书记载的时间线,在大脑中形成了完整的事件结构,并一点点将其填充完整。

    接着,宁长久在这些书本的记载中,整理出了一些断界城中发生过的大事的时间节点。

    书上说,断界城外曾经找到过许多大型生物战斗过的痕迹,这些痕迹几乎每隔百年都会出现一次,而那些战斗之痕下的树木石头皆是枯萎,朽烂,像是经历了严重的腐蚀。

    关于这些巨型生物战斗的画面并不算多见,记载也颇为模糊,只说是峡谷中藏着的大妖。但因为从没有行渊的队伍遇见过它们或因它们而死,所以也并未被重视起来。

    但宁长久发现,这些巨型生物出现的时间节点,与重岁每次出世的时间却是大抵吻合的……

    莫非重岁也是其中的一只大妖?

    那与它战斗的又是谁呢?

    宁长久翻查着这些卷宗,没有寻到什么新的线索。

    书库之外,立在房顶上的血羽君俯瞰着整座城池,不由回想起自己当年独闯赵国的峥嵘岁月,往事历历在目,如今古城在前,只是物与人俱非,此处已非赵国,它也只是一只站岗的妖雀,前路未卜。

    血羽君忧伤地想着这些。

    接着,它鸟目忽地一明,脑袋一转,似于黑暗中抓到了一抹移动的点,只是那个点移动得太快,转眼便像消失在了视野里。

    临近早晨的时候,宁长久放下了手中的最后一本书。

    这是禁线之内的书,上面不仅记载了参相和君王的职责,还粗略地介绍了司命。

    司命是神话中司掌人生命的神,而因为古人认为,人的生命与天上的星宿相互关联,所以司命某种意义上讲,也是司掌星辰流转的神官。

    而这本书的最后,甚至有着某一任司命亲笔写下的猜想:天上星辰,或已皆死。日月流转,或为残照。末法临近,万物焉存。神战之后,尽为土灰。

    宁长久的视线在“神战”二字上停留了许久。

    天穹上光线亮起之际,他才终于放下书卷,离开了书库。

    “昨晚有人来过。”血羽君见到了他,直接开门见山道。

    宁长久轻轻点头:“看来她藏的很好。”

    他此刻基本确定,将那头鬼牢恶鬼引到自己面前的,便是司命。

    血羽君问道:“你知道是谁?”

    宁长久反问道:“还能是谁?”

    血羽君立刻想到了那天一招让自己败退的可怕女人,寒声道:“若真是她,我们可要礼让三分了啊……”

    宁长久道:“她最终的目的,应该只是与夜除决战,回归神国,而我们,最多只是棋子。”

    “棋子?我哪里像棋子了呀?”血羽君对自己的自身价值怀疑着。

    宁长久道:“她这样性格的女人,应该会从每一个她觉得可利用的人中,压榨出她想要的价值。”

    “那我们以后岂不是要被她剥削得干干净净?”血羽君捂着双翅,哆嗦了一下。

    宁长久摇头道:“站在棋盘上的,不一定是棋子。”

    ……

    ……

    这些天,邵小黎的练剑极为刻苦,她发誓要在禁行令解除之前,斩出一道明媚长虹,以此来证明自己卓绝的剑术天赋。

    终于,一个月后的傍晚,邵小黎在娴熟地运转心法口诀,提气凝神之后,猛然挥剑劈出,神随剑动,一个刹那间,邵小黎眼睛雪白——她的瞳孔被一道稍纵即逝的白光照亮了!

    邵小黎立在原地,大口地喘着气,腿脚发软,脸上却露出了笑意。

    她看着手中剑上萦绕未散的白光,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自己真的用灵力在剑的金属表面打出了白虹剑气!

    “老大老大!”邵小黎兴奋地喊着,却发现宁长久不在身后,她连忙跑进屋子里,拽着老大的袖子,兴致勃勃道:“老大!我练成了!就那个白虹贯日式!我给你演示一下。”

    血羽君听后,连忙退到了角落里。

    这是陆嫁嫁当日于皇城斩出的,照彻漫天雨丝的一剑,血羽君记忆犹新,每每想起还有些幻痛。

    邵小黎看着很怂的血羽君,嘲笑道:“我才懒得砍你,杀鸡焉用牛刀!”

    说着,她从厨房取出一捆柴伙,拿起剑,屏气凝神,一剑劈

    下。

    白虹没有出现,剑没入柴伙里,被木头死死地咬住。

    邵小黎神色微微尴尬,她用力拧了拧手腕,那剑劈开了木头,挣了出来。

    “再来一次……”邵小黎觉得一定是因为自己被盯着,所以太过紧张了一些。

    转眼之间,邵小黎劈完了一大捆柴伙,却再也没成功使出那一剑。

    她擦了擦脸上的汗珠,尴尬地笑了笑,邀功道:“今日的柴提前劈完了,老大,我是不是很勤快?”

    宁长久叹了口气,他过去以为,宁小龄的天赋只算平平,如今对比之后他才发现,原来小龄师妹已算是不世出的天才了……

    “很好。”宁长久也无奈地夸了一句。

    邵小黎问道:“既然我已经练成了白虹贯日,那我接下来该练什么呀?”

    宁长久道:“本来你接下来学的应该是大河入渎式,但这剑经的每一招,都需要前一招作为基础,你的白虹贯日虽已学成,但还需要砥砺一番。”

    邵小黎害羞地低下了头,知道老大这是不愿意打击自己,委婉地说自己的剑招练得又烂又丑。

    宁长久看着她失望的神色,也有些于心不忍,道:“这样吧,我教你另一剑。”

    “什么剑?”

    “天谕剑经下半卷的剑法。”宁长久说道。

    ……

    “这一剑是必杀之剑,你出剑之时不要去想自己的境界,也不要去考虑对方的强弱,你要绝对地相信自己,相信自己的剑,因为你出剑,只是为了杀死对手,而对方在你的剑下亦不是一个真正意义的人。出剑之时,你的神识场域应是一片黑色,那黑色中只有一粒光点,那是对方的生机之光,你只需要用你的剑刺向那粒光点。”宁长久介绍着剑经的下卷,道:“就这么简单。”

    听着确实不难……邵小黎想着。

    宁长久道:“那你自己先找找感觉。”

    “啊?”邵小黎一惊,道:“心法口诀呢,剑招姿势呢……”

    宁长久道:“在学这一剑之前,你必须用足够长的时间去相信自己的剑,只有这样你才能学成,要不然无论耗费多久,都只是徒劳。”

    邵小黎道:“老大学这一剑之前,也需要去培养信任吗?”

    宁长久摇头道:“我从未怀疑过自己的剑。”

    “哦……”邵小黎拖长了调子。

    血羽君听着他的话语,敢怒不敢言。

    宁长久体内,剑经之灵却抗议道:“你真要将这剑法教给这个小丫头?我这般通神的剑术以稀为贵,你这样随意传授,怕是不好。”

    宁长久知道其中的道理,道:“这种剑法不见于世,因为见过的,几乎没有活口,所以极难破解,你是害怕她学艺不精,不能一招毙敌,将这剑法让人学了去?”

    剑经之灵冷哼道:“明知故问。”

    宁长久轻声道:“不要看轻了她,她的心里是藏着火的,她现在所欠缺的,只是一个契机。”

    剑经之灵道:“你该不会喜欢上这个毛头丫头了吧?”

    宁长久道:“我只是觉得自己不能总白吃白住。”

    “呵,借口,你有时间搞这些没用的,不如好好想想办法,怎么对付那个司命。”剑经之灵说道。

    宁长久道:“我总觉得,她一直在看我。”

    “自作多情。”剑经之灵冷笑道。

    宁长久摇头道:“你听说过这样一个故事吗?一头从很远的地方来的驴在山下吃草,山上的黑虎从未见过驴,所以一开始它觉得那是怪物,远远地观望了许久,想要试探驴,甚至还被驴的发怒吓了一跳,但是几天之后,黑虎发现,这头驴除了踢踏之外好像不会其他的,于是它就使出一招黑虎掏心,把驴宰了。”

    “头一次见人把自己比作驴的。”剑经之灵啧啧称奇,道:“所以你展示这么多高超剑法,就是想证明自己不只会踢踏,是一头武艺高强的驴?”

    宁长久没有回答。

    剑经之灵只当他是不愿意承认自己是驴,它笑道:“我倒不认同你的观点。”

    “嗯?”

    剑经之灵打趣道:“穿着黑袍就是黑虎了?说不定是头白的呢。”

    宁长久道:“不管黑的白的,只要是想吃我的,都不是好老虎。”

    剑经之灵不以为然道:“长得漂亮就行了……”

    ……

    ……

    这是断界城禁令的最后一个月。

    哪怕每日城中都有侍卫巡逻,君王甚至亲自微服访城,重岁依旧没有展露出一丁点的蛛丝马迹,若非司命大人断定重岁仍在城中,他甚至要放弃了。

    而这禁令最多也只能持续三个月,三个月里,几次开仓放粮之后,王城中的粮食也消耗得差不多了,再不开城,王族都要同着平民一道饿死了,这些日子里,城中甚至还掀起了一些小规模的抗议,城门上的侍卫也遭到过偷袭,许多人家甚至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撑到城门打开的那天。

    但这并不包括邵小黎家。

    宁长久经常会于夜间偷渡到城外打猎,所以邵小黎家的肉类从未怎么断过。

    终于有一天,其他王族的人忍不住了,敲开了邵小黎家的大门,邵小黎开门,发现正是那天那个嘲笑自己的,背后悬着一个黑眼睛的少年。

    “你家凭啥每日都能起炊烟?凭啥?”那少年忍无可忍,道:“是不是因为你是王上的亲生女儿,所以他偷偷把粮食运给你们了?你匀我一些呗,我就给你保守秘密,咋样?”

    邵小黎看白痴一样看着他:“你们贵家子弟缺啥粮食?不就是嘴馋缺肉吃么,我哪怕去外城发粮我也不给你。”

    那少年见她把自己和其他贱民相提并论,他也生气了,这时,他视线越过邵小黎的肩头,竟在庭院中又看到了一只趾高气昂,就是长得有些丑陋的妖鸡,他震惊道:“你竟还有储备的粮食?平日里看不出来啊,你这丫头居然这么高瞻远瞩?难道早有人给你透露过禁令的事,不该啊……我懂了,你与那重岁是一伙的对不对!”

    邵小黎心想这人都长了三只眼睛了,怎么比自己还白痴啊,她愤愤道:“要你管?你少在这血口喷人,你要真不服,直接去王城告诉我父王去,我看他帮谁!”

    三眼少年道:“我这神灵可是天眼,我刚刚已经让它看过了,你印堂发黑,今年必有凶兆……”

    他说话间,邵小黎已经撸起了袖子,道:“我看你是想死了。”

    三眼少年丝毫不惧,王族之间的人对于彼此的境界大都互相了解,他自信自己对于邵小黎知根知底。

    这个丫头北冥神剑练了不过四五重,能成什么气候?也就纸老虎唬唬人。哪里像自己惊才绝艳,已把通天剑诀修炼到了第七重!

    于是,谁也不服谁的两人见面直接打了起来。

    王族内规定不许斗殴的,三眼少年也不想留下什么伤人的证据,于是他也没使全力,只是朝着邵小黎挑去了一剑,想吓吓她。

    但是很快,三眼少年却被吓到了。

    只见邵小黎神情专注地看着自己,在他剑刺去之时,对方好像早已预判到了自己出剑的轨迹,只见她侧身一躲,避开剑锋,随后直接一掌向着自己的喉咙撩来,他见势不妙,身子后仰的同时撤剑回挡,而邵小黎已然化掌为爪,直接精准地捏住了他的剑锋,向外一分,随后一掌打上了他的胸口。

    砰得一声里,少年连带着他的神灵眼睛被一起打飞了出去,狠狠地摔到了长街上。

    邵小黎自己都没有想到,这两个月多月,她竟提升了这么多。

    “你个死丫头,有本事你别走,你给我等着!”那少年连滚带爬地走地上站了起来,一边跑着,一边有气无力地放着狠话。

    邵小黎双臂环胸,冷哼了一声,知道他以后不敢再来惹自己麻烦了。

    正当她要关门之际,一个嗓音温柔的女子声响了起来。

    “小妹妹剑法好生高明,不知师承的何人?”

    邵小黎循声望去。

    那是一个银发白袍的漂亮姐姐,她的身段带着女子梦寐以求的曼妙,雪白的肌肤更是泛着莹光,像是书上所描述的月晕,哪怕同为女子,她一时间也有些痴。

    “我这明明是掌法。”邵小黎看着自己的手,辩解了一句。

    屋内,宁长久坐在椅子上,长长地叹了口气,体内,剑经之灵的笑声传了出来。

    “这头大白虎可终于来了,你呢?你这头驴准备得怎么样了?”

第一百八十八章:司命之约

    “你使的就是剑法。”司命看着邵小黎,柔声开口道:“此招意凝而神驰,若针芒藏袖。很不错的剑法,不知师承何人?”

    邵小黎从未见过眼前的女子。

    她脸颊的线条柔美得似雕似琢,软软的银发更像是最好的棉丝,整整齐齐地披下,然后贴着身体的线条,有的笔直至后背,有的则顺着胸脯傲人的曲线淌下,那黑袍也并非绝对的黑,上面隐约有银线勾嵌的纹路,那些线条埋得极深,隐约勾勒出一幅完整的图案,邵小黎无法看清。

    这个女子的突兀出现颠覆了她的认知。

    她只觉得,哪怕是风情万种的苏烟树姐姐,若与眼前的女子相较,似乎也成胭脂俗粉了。

    “我……”邵小黎微微回神,她当然不能把老大供出去,紧张道:“我这是自学的剑法。”

    司命微笑道:“小妹妹可真是天赋过人。”

    邵小黎不知是敌是友,只是悄无声息地退到门后,道:“这位姐姐有什么事吗?”

    邵小黎说着,余光一瞥,再次怔住。

    先前与那三眼少年打了一架,那三眼少年被砸到街上,然后一路滑去,撞上对面的墙壁,那个墙壁上垂下的烟尘,竟在这银发女子出现之后,凝滞在半空。

    邵小黎心中一惊,立刻移开目光,望向了整条长街。

    长街没有什么异动,清风不至,树叶不响,灯笼不晃,一切仿佛都凝滞住了,安静如死。

    邵小黎曾听说过,有大神可以于掌间手握阴阳,调转时间,她原本以为是传说,如今那个神女却真真实实地降临到了面前。邵小黎抓了抓自己有些乱的头发和因为练剑而有点脏兮兮的裙角,生出了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

    而那女子的衣袂也像是在时间的波浪中起伏着,缓慢而缱绻,她柔和的眼睛始终看着邵小黎,道:“姐姐只是看你剑术使得不错,起了爱才之心,你愿意随姐姐走么,我可以教你比断界城最厉害的术法还强百倍的神术。”

    她的声音柔和地传入耳中,带着令人心悦诚服的动人之色,邵小黎神色恍惚,那只退回门槛的脚竟不自觉地迈了出去。

    “神术?”邵小黎下意识问道。

    司命点头道:“我可以带你走出断界城,可以教你如何司掌他人的命,可以让你在时间的河流里永生,也可以帮你留住任何你想要留住的人。”

    “留住任何想留住的人?”邵小黎目光闪动。

    司命微笑着点头,她伸出了美玉般无暇的手,掌心向上,五指微曲半翘,轻轻招动,道:“随我走吧。”

    邵小黎的脚步竟真随着她柔柔招起的手走了过去。

    只是走了两步,邵小黎心中生出警意,她微微回神,停下了脚步,再次望向对方的眼神,已隐隐带着抗拒。

    司命缓缓道:“你是不相信我?”

    “我……”邵小黎看着她的脸,心中有一个声音告诉着她,这姐姐长得这么漂亮怎么会骗人呢,就像是老大从不骗我一样……对了!老大。

    她欲言又止,回首望向了屋内。

    司命也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找我有什么事?”

    宁长久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邵小黎身后不远处,他的白衣是邵小黎亲手洗的,很干净,还带着草木的香。

    宁长久慢慢走到了屋外,望向了那个自称司命侍女的银发女子。

    银发女子也看着他,微笑道:“公子,不曾想你也在这里呀,当日一别,如今已将近三月,公子竟都不曾来寻过我?”

    宁长久道:“进来说吧。”

    邵小黎听着他们的对话,大吃一惊,心想老大什么时候和这么漂亮的姐姐勾搭上的……居然瞒着我……该不会是趁我睡觉的时候,出去私会的吧?

    那这样,自己以后岂不是要给他们当丫鬟了!

    邵小黎站在他们中间,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多余,她忍不住抓了抓脸,面如菜色。

    宁长久在回身之时却拍了拍她的肩膀,用唇语说了一句:“自己小心。”

    ……

    司命微微提起黑色长袍的下摆,轻轻地跨过了算不得高的门槛,随着宁长久走入了这间院子里。

    血羽君正像老母鸡一样蹲在院子的一棵树下庇荫,见到那银发女子前来,它如见克星一样,嗖得一下窜到了树上,躲在遮蔽性并不强的树叶间,装作自己只是只随意经过的鸟。

    司命轻轻地看了它一眼,道:“这只鸡,倒是有些眼熟。”

    宁长久道:“现在还瘦了些,等姑娘下次来,兴许可以给你熬锅汤。”

    司命眯起眼眸,微笑道:“公子的待客之道,确实不错。”

    宁长久停下了脚步,他回身望去,随后眉头渐渐皱起。

    只见司命娉娉婷婷地立在院子里,她一手负后,另一只手摊在胸前,而她的掌心上,躺着几根金色的细线。

    宁长久沉默不语。

    这是他在院子里事先伏好的阵法。

    这阵法便是当日宁小龄入魔之际,他在院中暗暗埋下的阵。

    这是金丝罗网阵,据传是上古之时修士以金线埋于河底,困绞蛟龙的阵法,很是强大。

    而今日的阵法,更比当日困囚宁小龄的,要强上数十倍。

    他虽也没有指望凭此困住她,却也不曾想,这才一个照面,阵法还未发动,便被对方像是胡萝卜一样连根拔起了。

    “重岁祸乱王城,我也有些担忧,所以布下了此番阵法以自保,姑娘莫要见怪。”宁长久面不改色地说道。

    司命信手捻着这金色的线,手指勾撩间竟奏出了几道慑人的音律,宁长久依旧不为所动,向着屋内走去。

    司命倒是也没有破坏这道阵,而是松开了手,任其重新没入土中。

    她随着宁长久的脚步走入,至门口时,她随手揭下了一张泛黄的,有修改痕迹的符纸,再将门下的一颗黄铜铃铛挑去了“舌头”,随后她才迈入了屋中。

    宁长久看似平静,心中却绷得紧紧的。

    他这些日子所布下的一些手段,被对方信手之间便一一破解了。

    这是两人谁也没有发话,心照不宣。

    司命体态盈盈,步履轻慢,她在行走之间又顺手收拾了桌上的碗筷,将它们一一摆好。

    “这水碗引咒阵她都看得出来?”剑经之灵终于按奈不住,以心神说道。

    司命收拾好的碗筷,又拿起鸡毛掸子,掸去了墙壁上的蛛网,也顺手将一直趴在阴影里的红壳甲虫掸落,那甲虫受惊,向着门缝中逃窜,才至半路,它的身子便飞速腐朽化灰,然后被司命用鸡毛掸子轻轻震散。

    “不会吧?这血尸虫可是我们在雪原的冰地里捞出来的,坚如磐石,水火不入,剑都砍不死,这……”剑经之灵也像是见了鬼一样。

    躲在屋外大树上的血羽君却暗暗想着,不愧是拔我的毛做成的掸子,果然厉害!

    掸去了那血尸虫后,司命又被墙壁上的几幅画吸引了,她走到了那几幅新画前,目光似被画布容纳。

    这是宁长久凭借着张锲瑜的画技所绘制的空间之卷,四幅画卷看似割裂,实则互为整体,那画卷中有可以容纳自己藏身之处,也有可以困囚他人之所。

    但这画同样没有瞒过司命的眼睛。

    “公子笔法精湛,其间的神思韵味传神动人,若说这是天下最好的大家之作,我亦不会生疑,只是这画卷这般摆着,委实不美。”司命缓缓地说着,然后伸出了手,将几幅画卷调转了位置。

    原本相互惯连的意境便被割裂,这四幅画虽还蕴含空间的法则,但破碎的法则对她来说已没有一点威胁。

    “这可真是个女妖精啊。”剑经之灵道:“你这头驴看来只能干瞪眼了。”

    宁长久心弦紧绷,他知道,对方一样样将自己布下的局面破碎,不急不缓,也是慢慢磨碎自己道心的过程。

    司命浅浅地笑着,在这不算奢美的屋子里,她纤美的背影显得愈发清艳。

    她又收拾了一番屋子中的其他事物。

    此刻她“收拾”的样子看上去很是淑娴,倒像是相处了许多年前的良家妻子,气质被岁月沉淀得温和,脸颊却依旧带着二八年华时的绮颜玉貌,随着她时而的弯腰

    ,那纤巧却腴嫩的身段翘挺极了,难以想象黑袍之中包裹的是何等的尤-物。

    这样的女子,无论是谁看到,或许都会生出一种,这若是自己妻子便好了的感觉。

    但宁长久目光始终没什么波澜,他看着她收拾地上香烛时微屈的身子,平静道:“随我进屋吧。”

    司命缓缓起身,一绺发丝自耳后垂下,落到了颊畔,她以手去挽,微低着头,竟有一种小家碧玉之感,“公子这是在邀我?”

    宁长久心中默念着清心的咒术,径直走入了屋内。

    司命跟了进来。

    “这看上去像是女子的闺房呀。”司命打量四周,说道。

    宁长久点头道:“这是小黎娘亲的房间,她娘亲死了之后,这房间便腾出来给我了。”

    司命轻嗯了一声,她垂着双袖,脚步无声,纤细窈窕的身影鬼魅般浮过房间,透过窗纸的光落到她棉丝般的银发上,散发着薄薄的晕芒。

    宁长久给她倒了一碗水,道:“姑娘请坐。”

    司命坐了下来,目光柔和地盯着宁长久,似笑非笑。

    宁长久开门见山道:“姑娘此次登门造访,不知所为何事?”

    司命嗔道:“你还好意思问我?两个多月前,我送了你信物,让你来星灵殿见我家的主人,主人苦等了这么久,也没将你等来。不过主人与我说,古时寻访仙人,便有三顾而出山的说法,便命我再来一趟,请公子前往星灵殿一叙。”

    宁长久道:“并非我不想去,只是实在寻不到星灵殿的位置。”

    司命轻掩下唇,似是堪堪醒悟,歉疚地笑了笑,轻轻站起,给宁长久敛衽一礼,致歉道:“星灵殿不同于世俗王殿,倒是小女子疏忽了,还请公子莫要怪罪。”

    宁长久假借放水壶的动作微微侧身,避开了这一礼。

    司命重新落座,伸出了那纤美无双的玉指,道:“若是公子愿意,我愿意领你去殿中见我们家主人。”

    宁长久道:“你主人若是有事,托你与我说就是了,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司命说道:“重岁那妖物还在这城中伺伏,我们说的每一句话,都有可能被他听了去,唯有星灵殿与世隔绝,可以商谈一些要事。”

    宁长久没有接话,忽然问道:“先前你为何要与小黎说那些?”

    司命微笑着答道:“那小姑娘我看着着实漂亮可爱,起了收徒之心,不知她已有师承,还望公子莫要见怪。”

    宁长久又问:“你们是需要我帮忙?”

    “公子果然是聪明人。”司命说道:“若是公子真是那传说中的天命之子,那到时候哪怕是我主人,也愿意奉你为神明,对你俯首贴耳,唯令是从。”

    说话间,司命眼波流转,脸颊上的冰雪般的眼色与唇角勾起的妩媚相处,带着摄人心魄的美。

    宁长久依旧不为所动,甚至没有追问天命之子的说法,只是道:“你们要我帮什么,若是赴汤蹈火之类的事,我断然不会答应。”

    司命摇头道:“放心,断然是不会为难公子的,到时候司命大人会与你详说。”

    宁长久点点头,直截了当地问出了心中的疑惑:“重岁还在不在城里,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司命无奈地轻叹了一声,摇头道:“对于重岁那头妖物,主人其实也很困扰,这片城中的一切,在星灵殿的星盘上都有对应,而重岁则是其中不和谐的一点光,这点光隐藏在星盘的暗处,哪怕是主人也无法察觉。”

    “重岁来自哪里?”宁长久道。

    司命静静地看着他,说道:“断魄峡。”

    宁长久神色茫然。

    司命继续道:“那里终年风雪,还住着一个用蛮力死算命的,若是公子有缘,或许可以见他一面。”

    宁长久点了点头,神色依旧有些茫然。

    司命道:“先前我与那小姑娘说的那些,同样也是对于公子的许诺,小女子绝非言而无信之人,还望公子信任。”

    宁长久道:“我愿意相信你和司命大人。”

    司命轻轻点头,说道:“拿着我上次给你的钥匙,禁令结束的那天夜里,来王殿之中,走到最深处,那里有一面石墙,公子用那枚玉石钥匙补全上面的八卦阵图,便可以来到星灵殿中,届时,你就可以见到司命大人了。这一次希望公子务必要来,若是来了,那星灵殿将永远是公子的朋友,若是不来……”

    司命话语稍迟,薄绯色的朱唇轻抿,道:“若是不来,那我也只能替公子惋惜了。”

    宁长久听着,对方的话语很轻柔,那种轻柔带着一丝模糊,因为这丝模糊感,宁长久想要听清她的话,便必须入神,而这种专注却像是落入蛛网的虫子,神魂都被慑住,难以挣脱,他发觉之时为时已晚,心绪已随着对方的话语有节奏地起伏着。

    气海之内,剑经之灵已然会意,它随时准备占据宁长久的意识,使他切断与银发女子的联系。

    但司命也并未真正做什么。

    从入屋之时到此刻,她所做的一切,似乎都只是在震慑宁长久,让他明白差距,告诉他反抗没有意义。

    山坡下的驴哪怕再神秘,再健硕,也不可能抵得过猛虎的猎杀撕咬。

    “我知道了,到时候定来拜见司命大人。”宁长久与她一道起身,互行了一礼。

    “那就劳烦公子了。”司命轻轻点头,她像是隐于乌云间的月辉,步履款款地退了两步之后,她的目光遽然被什么东西吸引,秀颈微侧,望向了角落里的箱子,她笑问道:“这是什么?”

    宁长久也愣了愣,那箱子好像就是个寻常的箱子,倒也不是他布下的什么陷阱。

    剑经之灵倒是第一时间反应了过来,大喝道:“快阻止她!”

    宁长久疑惑地看向了那边。

    只见银发女子捧起那个箱子,抱在怀间,解开了铁扣子。

    箱子打开之际,司命冰雪般的清冽的眼眸里泛起了微微的水光,她竟有些害羞地低了些头,淡雅的侧靥覆上了浅浅的红晕。

    “不曾想公子竟还有这等雅兴?”司命将木箱子微倾,宁长久这才看到了箱子中的东西,微微尴尬。

    那箱子中是刚来断界城时,邵小黎捣鼓出来的,据说是她娘亲与王上……所用的道具。

    其中不乏细绳拧成的皮鞭子,皮革的手套,金属的项圈,还有许多细长的棉绳……

    “这……”宁长久是在觉得自己冤枉,他怎么也不会与邵小黎那丫头做这些。

    司命却是善解人意地以指抵唇,做了噤声的手势,道:“这闺房私事也不算什么见不得光彩之事,只是不曾想公子仪表堂堂竟还有这般喜好,不过若是你真的喜欢,届时来星灵殿时也可以将此物背上,我家主人……并不介意的。”

    接着,她像是说完了什么秘密,淡雅一笑,柔柔地合上了箱子,放下身段,将那木箱子推回了角落里。

    清冷的屋内像是浮着淡淡的尘埃,而司命则像是尘埃中的一缕月光。

    这缕月光留下了最后一抹浅笑,然后在屋内渐渐淡去。

    宁长久看着她离去的影子,心弦没有丝毫的放松。

    而她最后的话语,莫说是寻常男子,哪怕是剑经之灵听了,也道心难耐,试探性道:“我看这姑娘不似玩笑,要不……到时候带上试试?”

    ……

    ……

    邵小黎小心翼翼地摸进屋子里。

    宁长久坐在椅子上,他身前的桌面上,置着一个盛着水的瓷杯,而他的对角处,也放着一个瓷杯子,杯中的水一口未动。

    那水中亦有毒药,宁长久自有解毒妙法,所以刻意先饮了一口,想让银发女子放下戒心。

    但对方似有玲珑之心,能看穿自己所有的想法,到最后也没抿上一口,只是浅笑嫣嫣。

    “那位大姐姐走了吗?”邵小黎问道。

    宁长久点点头。

    “那姐姐可真漂亮。”邵小黎说了一句,她顺势在宁长久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想要喝水,却被宁长久忽然按住手腕,夺过了杯子。

    邵小黎怔了怔,她委屈极了,眸子里一下噙上了眼泪:“老大,你这也太偏心了,我们每天朝夕相处,怎么还比不得那狐狸精说几句话呀,现在水

    都不让我喝了,好过分呀……”

    宁长久没有解释,只是道:“在开城之前,你一定要小心任何人,包括你熟悉的人,甚至是我。”

    邵小黎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说,只是赌气道:“老大不和我玩,难道还不许其他人和我玩了?”

    宁长久看着她,道:“禁令结束的那天,城里或许要出大事。”

    邵小黎抹了抹眼角,道:“这也是那位大姐姐告诉你的?”

    宁长久道:“总之你要自己小心,这两个月学的剑法和精进的境界,足够你在城中自保。”

    邵小黎的心回暖了些,道:“不是有老大护着我么,我有什么好怕的?”

    宁长久没有再说什么,他隐约猜到了一些银发女子的想法,只是那些想法太过可怕,饶是见过了白夫人灭城的他,依旧难掩心中的寒意。

    见宁长久不说话,邵小黎忍不住继续问道:“那个姐姐叫什么呀?”

    宁长久没有隐瞒:“或许她就叫司命。”

    “司命?”邵小黎微惊:“这个世界上还有姓司的?”

    宁长久想起了自己的四师姐,道:“有的。”

    邵小黎哦了一声,问道:“那老大刚刚与那神仙姐姐在屋子里都做了些……”

    说话间,邵小黎眼睛一尖,瞥见了屋子的角落里,那木箱子好像有挪动过的痕迹,她话语一滞,脑袋里浮现出了一连串的画面,这……她实在无法想象出,那淡雅如茶花,清澈如新泉般的神仙姐姐,敛下身段,揉开衣裳,与老大使用那些物件时的场景,

    少女的脸一下子羞红了,她低低说了一句老大真过分之后,立刻快步跑到了屋外。

    剑经之灵在气海中上下沉浮,大笑不已。

    宁长久也懒得去理会这些事了,唤来了血羽君,交代了一些给邵小黎练剑的事宜,便将它扔去院子,给邵小黎陪练去了,而今日邵小黎像是受了刺激,愈战愈勇,不多久,宁长久便听到了庭院里血羽君扑棱着翅膀的惨叫声了。

    宁长久起身,推开了些窗子,向着庭院的方向望去。

    砂雪、白绫、镜花、秋妆,云崖石刻,闲落桂子,敲月问仙……

    天谕剑经上半卷的七式在邵小黎的手中一剑接着一剑地使出,虽然招式的承接尚有些僵硬,但想来两三年内,也可以圆融贯通。

    他看着这些剑招,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教师妹读书写字的日子,还有陆嫁嫁于雪崖上挥剑的身影。

    那些记忆是那样的清澈而遥远,此刻身处异地每每想起,都似蒙上一层仙气迷蒙的纱。

    他不确定自己此生还能不能再见到她们。

    他又看了一会儿,然后合上了窗。

    ……

    开城之日临近,整座王城都已被翻了个遍。

    但那重岁却极有耐心,他不知隐藏在哪一片黑夜里,始终没有露面,哪怕是参相于云台之上施展了三天三夜的星河搜罗**,也未能寻到它的踪迹。

    于是城中有了另一番的猜想。

    会不会那个重岁早已化作人形,隐藏在了王城之中,而王城中,每一个他们自以为熟悉的人,皆有可能是重岁的化身。

    这个想法瘟疫般扩散开来。

    原本在平和之中的人也开始自危担忧起来,生怕一觉醒来,自己亲人的刀插上自己的胸口。

    但重岁始终不肯露面,也有人开始怀疑,这个妖物到底存不存在,他们所做的一切,会不会只是自己吓唬自己。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着,直到城门打开,重岁也没有出现。

    禁令解除的那天,天空都像是亮堂了许多,城外开辟出的菜田三个月无人打理,生长得出奇得好。

    哪怕是血羽君也颇为兴奋,大喊着要去冰原上砸雪球。

    宁长久的心却怎么也无法随着天气一道晴朗。

    因为他今夜要去见司命的缘故,所以邵小黎也托了病,没有去参加这一次的辟野行动。

    傍晚时分,宁长久站在庭院里,遥遥地望着天空。

    这是他来到断界城的第三个月,若是在外面,此刻便应是初秋乍凉的时节了,莲田镇的莲子节或已过去,那满塘莲花也应开始枯萎,化作一池的残花败叶。

    暮色已经降临,断界城的天空没有霞火,苍穹始终铺着雾气蒙蒙的浊色。

    邵小黎看着他的侧脸,不太明白去见那个漂亮姐姐有什么不好的,说不定还能讨回来当老婆呢。

    可是老大这神情,分明像是在想什么事情呀。

    她知道,时渊中的神灵皆是转世而来的。

    难道说老大也在想自己上辈子的妻子吗?

    她这样地想着,在庭院中挥出了一剑,庭院中有白虹横跨,染着暮色,像一片烟霞。

    而这一次的行渊队伍行进得格外顺利,同时,也因为隗元不在的缘故,许多原本被压了一筹的人干劲更足,皆背着旗帜,带着自己的灵全力以赴地前往冰原,想要亲手去创下历史。

    他们原以为,三个月的时间,那些悬崖峭壁之间应是又繁衍生长了无数的妖兽。

    但出了城,他们才发现,那峡谷之间,安静得近乎死寂。

    原本肆虐横行的怪物不知去了何处,搜寻了半天也只能零星看到几只,许多山崖间噬人的花卉都已枯死,只留下了一截青茎吐着浆水,而那黑崖之中的火蛇更是灭绝了一样,哪怕见到,也只是幼蛇,这让那些自傲的修道者都不忍心下手了。

    死灰林中的参天树木也肉眼可见地稀疏了很多。

    过了死灰林还有数十个天堑绝壁,悬崖裂谷,在过去,那都是极为凶险之所在,特别是一片迷雾山谷里,藏着的虫豸皆剧毒无比,尚有不慎,都有可能身中毒害,要么被迫截肢,要么直接死去。这座迷雾之谷曾耽误了他们几十年。

    但此刻,这里却是一马平川,那些虫豸听到人声,像是吓破了胆,纷纷往石缝里钻,不敢出来。

    而之后的荒谷和平原沼泽也差不多如此,这明明是一场厮杀开辟的道路,此刻却像是一次赛跑,他们比拼的,只是单纯的脚力。

    跑在最前面的是一个背着重剑,带着半边面具的少年。

    那少年的另外半边脸,便是当年在迷雾山谷里受斑斓毒气侵蚀而受的伤,至今未愈。

    他这些年因为自己的脸,受过不少的嘲笑,而今日,只要他将旗帜插上冰原,他便是这几十年来最大的英雄,所有的嘲笑都将化为赞美和仰慕,他的风头也将会直接压过隗元。

    他拔出了身后的旗帜。

    就在那时,一个人影忽然掠过了他的身边。

    少年怔了怔,旋即认出了他。

    那人的神灵拥有芥子之能,可以收纳许多东西,然后凝为种子大小。

    少年明白了过来,先前那人便是凝为了一粒芥子偷偷藏在了自己的身上,如今终点将至,他才倏然现身,夺路而去。

    少年一路狂奔,此刻的体力当然比不上修整了一路的他。

    他眼睁睁看着这个无耻小人跑上了冰原,插上了旗帜,忍不住发出了愤怒和不甘的怒吼。

    只是紧接着,少年发现,那人明明第一个将旗帜插上了冰原,但他的眼睛却怔怔地看着前方,脸上也没有丝毫的欢悦意味。

    少年跑到了他的身后,正想斥责他并与他一战,但很快,他也沉默了。

    眼前的冰原上,有一层厚厚的雪,而那雪地上,则有着一排极为醒目的足印,那足印就在他们的眼前,一路延伸,笔直得像是一排插得整整齐齐的秧苗。

    “这……这是什么?”他将手伸入了雪中,触摸着那脚印,然后挥动手臂,想要将其抹去:“这是谁的脚印……明明是我最先来的啊,怎么可能有人比我更先到?这到底是谁?他为什么不插上自己旗?!”

    那人发疯似地怒吼着,不停伸手,拼命地想要擦去雪原上的足印。

    而他身后那个被算计了的少年反而平静了下来,他看着这蔓延而去的痕迹,说道:“这一定是恶魔的脚印,这片冰原的尽头或许不是天国,而是恶魔居住的炼狱。”

    ……

    ……

    (感谢书友王璇子打赏的舵主!!谢谢书友的大力支持!么么哒)

第一百八十九章:狭路相逢

    越来越多的人穿过峡谷与荒野,来到了这片白茫茫的冰原之上。

    就像是传说中圣子以发簪一画开天那般,冰原与原野的分割线是那样的醒目而分明,黑与白在视线中对撞着,一望无垠的雪色带着无与伦比的视觉冲击,而雪面上的足印是那么的不起眼,却又刺眼。

    雪原上踩上了越来越多的脚印。

    旗帜插入厚厚的雪地里,在迎面而来的寒风里震颤着,世界像是经历了一个断层,方才还是热气蒸腾的草原,转眼之间便已呵气成霜了。

    人们踩踏过雪地,带着对于未知的敬畏。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黑色的陆地已无法看到,这片雪原也并非真正的死寂,他们在漫长的跋涉里,也在冰雪中见到了一些生物,有以雪甲为壳的蛹,有在冰雪中穿行的蜈蚣,也有一些生出了简易四肢的鱼类,它们在雪地里钻着身子,如在海水中穿梭似的。

    而更远处,巨兽深远的吼声传了过来。

    行渊原本分散的队伍也开始紧密了起来,他们围成了一个三角形,如一把无柄的飞刀暗器,向前推进着,簌簌的踩雪声整齐地响着。

    不久之后,他们遇到了第一次的突袭。

    那是一只长着银灰色斑点的雪虎,雪虎生长一对极长的獠牙,它绵软的肉垫踩在雪地上,缓慢前行,猛然扑击之时就像是一块砸来的攻城巨石,将整个行渊的队伍冲得有点断裂。

    雪原的巨虎在冰原中肆虐着,它不像是过去峡谷中那些长相丑陋的怪物,它身姿矫健,带着力量的美,遒劲的肌肉起伏如潮水。

    所幸行渊中终究是一等一的高手,他们在短暂的慌乱后结成了坚实的阵容,刀剑齐出,有的结阵为守,有的则刺向了那头冲来的猛虎,砰砰的撞击声此起彼伏,那头巨虎的身体也比他们想象中要强许多,若是单打独斗,此处恐怕没有任何人可以杀死它。

    终于,巨虎寡不敌众,挂伤而逃,而行渊中人也未敢冒进。不久之后,他们看到了更加巨大的生物。

    那是一群雪象,它们生长着极长的毛发和象牙,那象牙宛若巨大而弯曲的白骨镰刀,它们的身形笨重,像是一座座耸动的小山,哪怕是厚实无比的冰面,也传来了轰隆隆的震动声响。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那巨大象群的出现,颠覆了他们的想象,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生物,巨大得匪夷所思,哪怕是时渊中出现的,最大的灵,也只有其一半的大小,他们行过边缘,像是守护此处的使者,让所有途径的人停下脚步,不敢妄动。

    没有任何人胆敢出手。

    那巨象的表皮是那样的粗糙而厚实,他们甚至不需要尝试,也知道刀枪是捅不进去的。

    “先回去吧。”先前第一个将旗帜插上雪原的人提议道:“先把这里发生的一切,告诉王城的人。”

    “不,这些怪物好像不会攻击人,我们可以试着绕开它。”

    “还是太危险了……”

    “这样吧,我们分批前进,愿意去的,随我一队,不愿意的,随他一队。”

    人很快地分成了两列,唯有一个少年跪在最中央。

    “你呢?”有人问道。

    那少年抱着头,痛苦道:“我不去……前面是地狱,一定是地狱,这些东西,就是地狱之门前的神柱。”

    ……

    ……

    一盏盏大红灯笼在皇城中亮起。

    空寂的街道上,忽然出现了一袭白衣的影子。

    宁长久缓缓走过长街,灯笼的红光铺在他的身上,随着他的脚步明暗交织着。

    街道上行人稀疏。

    宁长久畅通无阻地走入了王宫中。

    许是司命事先安排过的缘故,今日的王宫门户大开,甚至还没有守卫。

    宁长久穿过了王宫宫门下长而清寂的石道,向着王宫的最深处走去。

    王宫的最深处,一如司命所说,拥有着一幅巨大的八卦阴阳爻象图,六十四卦象每一个卦皆有所指,天地风雷,水火山泽,整幅图以八卦四象为基础,一遍遍地推演化繁,形成了这紧密而玄妙的壁画,而八卦阵图的中央所指,也是一幅同样繁复的星图。

    宁长久目光掠过那幅画卷,取出了那枚棱形的白玉长石,填入了一个空缺的爻。

    阵图气象完整。

    星象之卷像是一只只亮起的眼,注视着宁长久。

    接着,一道虚幻之门打开了。

    宁长久没有犹豫,直接踏入了殿门之中。

    轰!

    天地斗转。

    宁长久踏落实地,他抬起头,向着四周望去,发现自己已经置身在了一片完全幽暗的世界里。

    这种幽暗持续得很是短暂。

    一道道晶莹的亮芒宛若黑夜中升起的星火,它们鳞次浮现,将整座大殿照得幽亮。

    这是一座晶莹剔透的大殿。

    地砖似是琉璃砖瓦铺就的,几乎完全透明,下面还有流水澹澹而过的痕迹,踩在上面,便如履虚空一般,而大殿的上层,则是一片幽邃的穹顶,那穹顶的最中央,开着一座青白色、虚无缥缈的巨大莲花,莲花上的光落如羽毛,随着宁长久脚步的走动,那些光也一片片地落在他的肩上。

    他走在一条长而狭窄的道路上,两侧被光照亮之后便可以清晰地看到水,池中没有陈列烛火,水面下却倒影着烛光。

    它们就像是在水中燃烧着。

    宁长久顺着大殿向前走去。

    大殿的尽头,是巨大的日晷。

    那个日晷经历了久远的岁月,破碎不堪,在这座晶莹幽淡的宫殿里更像是俊逸草书中的一个端正楷体,显得格格不入。

    日晷上打着淡淡的光。

    它的中央,那根长长的晷针倒是完好,它插在石质的表盘上,而长长的晷针上,还坐着一个银发垂落的女子,她侧坐其上,穿着一身黑色的长裙,雪足赤着,玉润绵软的足弓前,足趾像是一粒粒串起的小巧珍珠。

    她的腿就这样轻轻地晃着,如撩着水面,她的目光落在破碎的日晷上,婀娜的侧影也映在了上面。

    那日晷碎了一半,此刻看上去就像是一轮弯弯的残月,而她则是月宫中静坐的仙子。

    女子慵懒地舒展了一番身段,随后双臂支着细长的晷针,微微转头,目光望向了宁长久。

    她正是司命。

    宁长久也平静地看着她。

    “你好像一点也不吃惊?”司命微笑着说道。

    宁长久没有说话。

    司命讥诮道:“也是,像你这样的人精儿,我怎么可能骗得过你呢?”

    宁长久道:“你为什么要装作是侍女?”

    司命说道:“那夜在街上,我制服你,足足用了三招,这终究有些丢人,我便只好假托借口,自称侍女,挽回一点薄薄颜面了。”

    宁长久嗯了一声,也没说什么。

    司命看着他,笑意漾着月影,道:“你今日能来,我很开心。嗯?东西带来了么?”

    宁长久问:“什么东西?”

    司命掩唇笑道:“还以为是个风流浪子,不成想这般老实,原本今日姐姐高兴,倒不介意陪你玩玩,只可惜你实在没有贼胆。”

    宁长久置若罔闻。

    司命说道:“你走近一些,让我看看你的脸。”

    宁长久停在水面的琉璃道上,不肯寸进,只是默默地盯着司命,道:“你找我来,究竟要做什么?”

    司命说道:“我见你的原因很简单,因为你不是什么灵,而是一个人,是七百多年来第一个从时渊中走出的人,所以我很想知道,你究竟有什么秘密,竟然让你可以无视时间法则的侵蚀。时渊可是连我都无法擅入的地方。”

    宁长久不答,只是双手负后,静静地看着她。

    司命说道:“虽然我现在还不知道,你摆脱时渊的秘密到底是什么,但我在你身上,却发现了更感兴趣的东西。”

    宁长久问道:“什么?”

    司命唇角勾起,道:“金乌。”

    “嗯?”

    “难道你还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吗?司命反问。

    见宁长久不答,她轻声道:“那是这个世界构筑的初始神物之一,虽然我不知道它对应的究竟是十子中的哪一位,甚至可能是那位羲和神主的本体所化……所以,能拥有这等开辟天地时诞生的神物的你,究竟又是何等身份呢?”

    宁长久道:“我不知道。”

    司命笑了起来,笑得花枝乱颤,她说道:“原来你真的什么都忘记了呀……当年你死去的时候,我还是一个个星灵殿的小小

    副官,不曾想如今我们还能相见呀,随我走吧,我愿意带你前往我们的神国,让你成为真正凌驾一切的国主。”

    宁长久有些木讷道:“不去。”

    司命黛眉微蹙,她清冷无双的脸颊上,笑意绽如雪莲。

    “你看这副日晷,它自卯时至酉时……所有白日里的时辰尽数破碎了。”司命说道:“我的世界已没有了太阳,而你的到来,我足足等了七百余年。你就是我的太阳。”

    宁长久道:“你想杀我?”

    司命静静地看着他,道:“你不会死,你会成为真正的神灵,到时候我会永远陪着你,一起在神国的大殿里永生。”

    宁长久道:“你骗我。”

    司命赤足点地,身子自日晷上轻轻落下,足尖点地之时有清泉般叮咚的声音响起。

    她说道:“我知道,其实你已经见过夜除了,当年神国没有崩塌之前,我们便是神国之中一人之下的存在,他为天君,我为神官,如今国主已毙,我们残喘至今,等的只是一个机会,在你踏入城门的那刻,你就走不掉了。”

    宁长久静静立着。

    司命向他缓缓走去。

    大殿之中杀意盎然。

    七百多年前,神国还未崩塌之时,她与天君皆是神国之中,身居传说三境,仅次于国主的存在。

    而如今世界凋敝,万物不复,她沦落至此,受限于此处的法则,竟连紫庭都无法迈入。

    这是何等的折磨。

    她一直在这里苦苦地等待着,等着天君死去然后将其吞噬,亦或是等着时渊之中可以带来奇迹。

    如今她都快等到了。

    她先前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将宁长久骗入这座星灵殿中。

    黄鼠狼给鸡发请帖,鸡是断然不会相信的,但持续几个月的软磨硬泡之后,鸡或许就会觉得,反正自己也打不过黄鼠狼,既然它愿意对自己示好,那为何不干脆接受对方的拉拢呢?

    更何况是这样一个皎皎出尘的绝世美人?

    而星灵殿便是一座万事俱备的、困囚宁长久的牢笼。

    今日,她便可以得到宁长久的一切,夺来那只金乌,浸泡在时间之液里,把它溶解成真正的日辉,然后补全这个神国里破碎的日冕,重新飞升回上方的国度。

    七百年的等待啊……

    她抬起了手,黑暗中的所有光便向来拥了过来,一切都显得落寞。

    只是此刻的宁长久明明已成了笼中困兽,为何他依旧一点反应都没有呢。

    司命只以为他是故作镇定,轻轻一笑,道:“其实我还是很想知道,你来到这里,是觉得我不会动你,还是真的依恋上了我的脸呢?”

    沉默了许久的宁长久忽然开口,他像是失去了灵性,说话的声音是那样的机械:“我不想成为你的日,我想日……”

    他的最后一个字凝滞了。

    司命原本清冷的脸已换作了妖魔般的怖与怒。

    轰!

    围绕的光点里,宁长久的声音遽然间炸成了粉碎。

    地面上,一幅画卷静静燃烧,画卷上,绘着一个白衣少年。

    竟是个画人。

    “假的?”

    司命死死地盯着那卷画,她目光如炬,银白色的长发狂舞着,漆黑的衣袍上,勾芡的银线繁密生光。

    她走到画卷前,捡起了压在画卷上的那柄黑剑,她冷冷道:

    “你以为你可以逃掉?”

    ……

    ……

    一个时辰之前。

    “老大,那我去沐浴更衣了啊。”

    夜色落下的时候,邵小黎转身回房,她不明白老大为什么突然喊她去洗澡,总之凭借记忆里娘亲传授的经验,夜里催促洗澡,一定是想做什么不好的事情。

    她从橱柜里翻出了娘亲过去的衣裳,那些衣服保存得很好,并无褶皱,亮丽如新。

    浴室的木桶里倒上了热水,腾起了白白的雾气。

    邵小黎缓缓褪去衣裳,解去了收束极紧的裹胸,抬起足尖,缓缓淌入热气腾腾的池水里。

    她已经许久没有这般放松地洗过澡了。

    雪白的水气扑腾到脸上,微醺般红着,她的发丝也挂上了水珠,湿漉漉的一片。

    少女靠在桶壁上,整个身子几乎都沉入了水里,她透过水面,看着自己起伏的身段,恍然之间才想起,原来今年自己已经十七岁了呀……这已经是谈婚论嫁的年龄了。

    邵小黎大半个身子泡在水桶里,长发尽数浸没,水藻般散开。

    过了一会儿,宁长久在门外催促的声音响起。

    邵小黎恋恋不舍地将自己从温暖的水中拔出,擦干了身子,取过裹胸,犹豫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地置在了一边,然后她披上了娘亲的漂亮衣裳,独自一人来到了镜子前,开始描眉梳妆。

    宁长久立在门外,很有耐心地等她。

    邵小黎卷帘而出。

    她穿着淡雅的衬裳,外罩着红色的对襟褙子,下身则是雅致的红裙,绣鞋自裙摆下探出,露着一个小小的、绣着梨花的尖子,她的长发并未修饰什么,只在尾端用红绳系住,发尾便随着细发的红绳子一起轻飘飘地垂下。

    宁长久看着她,竟也怔了怔,有一种皇帝寻访天下,搜罗美女,却不曾想院子里与他朝夕相处的小姑娘,竟是漏网之鱼的感觉。

    “你今天很漂亮。”宁长久不吝赞美。

    时隔数个月,这是邵小黎第一次精心打扮自己,她隐约觉得今晚要发生很大的事情,所以她想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现出来。

    邵小黎道:“老大,我们去哪里呀?”

    宁长久道:“出城。”

    “出城?”邵小黎微微惊愕,道:“不是陪你去见那个司命大姐姐么?”

    宁长久道:“以后总会见到的,不急一时。”

    “哦……”邵小黎想着老大自有其道理,便问:“需要带什么行囊吗?”

    宁长久道:“你去把那只红头鸡叫上,其他的不需要。”

    邵小黎一把拎来了血羽君,然后对它嘱咐道:“我们要出城了,你可千万不许拖累老大哦。”

    血羽君翻了个白眼,道:“我还用不到你这个小丫头来操心。”

    离走之前,邵小黎眼尖,朝着他腰侧瞥了一眼,问道:“老大,你的那柄黑剑呢?”

    宁长久道:“这柄断剑用起来比较顺手。”

    邵小黎问:“我们是要去杀什么人么?”

    宁长久叹了口气,道:“希望只是我想错了。”

    院子的门掩上。

    血羽君翱翔上了夜空,远远地跟着他们,而他们则披上了黑色的斗篷,无声地离开了断界城。

    “老大,我们要去哪里呀?”邵小黎问道。

    宁长久道:“去一个别人找不到我们的地方。”

    邵小黎问:“我们……这是要隐居?”

    宁长久道:“暂时的躲避只是为了卷土归来,就像是神明一样。”

    邵小黎听着,只觉得老大说话越来越唬人了。

    他们出了城门,向着没有终点的道路上走去,邵小黎觉得这一幕很帅,就像是神仙眷侣纵马长鞭独行天下,所有人都能看到他们孤独却不孤单的背影。

    “老大。”邵小黎忽然开口:“我的病,是你治好的吗?”

    宁长久没有回答。

    邵小黎道:“小时候,我的身体一直发寒,据说这是断界城的诅咒,传说中,每隔几年,断界城都会降下咒语,选取了一个最漂亮的少女来承担这座城的罪孽。”

    宁长久道:“无辜之人不需要承担这些。”

    邵小黎道:“谢谢老大呀……可是晚上我不喜欢穿……。”

    “我什么也没看到。”宁长久随口道。

    邵小黎仰起了些头,忽然道:“其实老大不是什么神灵,对不对?”

    宁长久微微错愕,无法理解以她的智慧是怎么想到这一点的。

    邵小黎道:“老大,其实你是真正的神,对么?”

    “……”宁长久叹了口气,无奈道:“我只是个普通的修道之人。”

    邵小黎却半点不信,说道:“其实啊,我们的书里还有一个传说,那个传说比断界城还古老。据说是两三千年前了,我们族中曾经出过一个真正的勇士,那个勇士以弓箭射杀了恶魔,创造了一门有关精神力修行的独到法门,只是后来,那个勇士也被更强大的恶魔暗算杀死了,但是他死之前说,我们族中,每隔百年都会出现一个勇士!”

    邵小黎说着

    ,话语愈发激昂:“我觉得他的预言是真的,因为每隔一百年,族中真的都会有勇士出现,每一次我们族人濒临灭绝的时候,都可以绝地逢生,所以无论再怎么艰难,我们都存续到了今天。现在又是一个一百年了,老大,如果预言不假,这一辈中还有英雄出世的话,我觉得那个人一定是你。”

    宁长久看着她,忽然觉得有些陌生,他微微地笑了笑。

    邵小黎也淡淡地笑了起来,妆容淡雅的眉目间带着清贵。

    她看着宁长久年轻的脸,突发奇想,问道:“老大,你应该活了很久了吧?今年多大呀?”

    宁长久如实道:“十六岁。”

    邵小黎只当他是在装嫩,笑道:“那我今年还三岁呢。”

    宁长久笑了笑。

    邵小黎今天的问题尤其多:“老大为什么总喜欢穿白衣服啊。”

    宁长久给了她一个出乎意料的回答:“因为画起来简单。”

    不过即使再简单,他用来欺骗司命的那幅画,也耗费了他断断续续两个月的时间。

    一路上,两人有一句每一句地聊着。

    “老大,你理想中的妻子是什么样的呀?”

    “老大,你喜欢那个叫司命的姐姐么?”

    “老大,如果有一天,我们离开了这里,我们该去哪里呀?”

    “老大,冰原的那一头是什么呢?”

    前面的问题宁长久不愿回答,而最后一个问题,宁长久知道,却不太想回答。

    某个夜晚,他曾经涉足过冰原,并走了过去。

    宁长久问道:“你觉得那里应该是怎么样的呢?”

    邵小黎答道:“我觉得那里应该是有着通往外面世界的路,只要过了那片冰原,断界城许多的秘密应该都可以得到解答了。”

    宁长久若有若无地叹息了一声。

    他说道:“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邵小黎来了神,立刻点头。

    宁长久说道:“这个世界上,有一面高墙,墙左边的人每日过着炼狱般的生活,他们受着饥饿和瘟疫的侵扰,日夜不得安生,在他们那里,有一个传说,便是只要爬过了这堵墙,便可以去往天国,可是墙壁太高太高了,爬墙的人大部分都死去了,唯有墙根下留下的白骨堆得很高很高。”

    他的话语顿了顿。

    邵小黎想着,这不就是断界城百年的历史么?

    她目光坚毅道:“那就用白骨一直堆,一直堆,总有一天,我们的骨头可以高高垒起,垫在我们脚下,让我们翻过去的。”

    宁长久苦笑着摇了摇头,道:“你知道最令人悲哀的是什么么?”

    “什么?”

    “墙左边的人永远也不知道,墙的右边,尸骨累得比左边还高啊……”宁长久长叹道:“这个世界不是两极的,不是有了地狱就会有天国,更有可能两边都是地狱……这才是最令人绝望的。”

    这是他渡过冰原,看到那里的场景时第一个闪过大脑的想法。

    不久之后,行渊中应该也会有人涉过冰原,看到那白骨累累的场景,然后陷入深深的绝望。

    邵小黎也沉默了。

    许久之后她才开口:“那我们要怎么样才能出去呢?”

    宁长久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夜色也随之静默。

    翻过一座高山,又是一座高山,走过无数的峡谷河流,依旧看不到尽头。

    不知何时,雪漫了过来。

    宁长久带着她来到了那片雪峡的入口处。

    他知道,断界城的内外时刻进行着博弈。

    那是过去某座神国里,堕落的天君与神官的对弈,这局棋已持续七百余年,而他过去在古书上看到的许多城外战斗的记载,或许就是他们留下的。

    他们都要吞噬彼此。

    而宁长久需要选择一边。

    他最终决定选择夜除。

    而他的神识里,那个画人的灵性之光被抹去,也进一步证明了他的判断。

    他从未信任过司命。

    “走吧。”宁长久领着邵小黎走向了那片雪谷。

    但他依旧低估了司命。

    进入雪谷的道路是一座长长的深峡,那深峡似是刀劈开的,两壁光滑如玉,却很是狭窄。

    宁长久走入那一线雪峡里。

    雪谷中寒冷的温度扑面而来。

    他停下了脚步。

    雪峡的那一头,立着一个影子。

    舞动的黑裙像是暴雪中猎猎的旗幡。

    那是司命。

    “你果然会来这里。”司命逆着光,脸上的微笑也隐在了暗处。

    狭路相逢。

    ……

    ……

    “你为什么要骗我?”司命先发制人,质问道。

    漂亮的女人果然是不讲理的。

    宁长久默默地想着,抽出了那柄断得可怜的明澜。

    司命看着他的断剑,若有所悟,道:“破成这样了还留着,莫非这是你妻子赠与你的剑?”

    宁长久心想陆嫁嫁也不可能听到,直接道:“是。”

    司命笑道:“你妻子可有我漂亮?”

    宁长久道:“你曾经说过,萤火岂可与皓月争辉,你这样流连于此地的萤火,应是七百年没见过月亮了吧?”

    司命却也不恼,反而笑了起来,道:“你真不怕我杀你?”

    宁长久道:“如果你要杀我,也不会与我废话这么久了。”

    司命问道:“你想到破解我时间囚笼的办法了?”

    宁长久颔首道:“想到了。”

    司命看着他的眼睛,良久,她幽幽一笑,道:“你猜得确实不错,时间囚笼就像一局棋,对弈的只有双方,影响不到旁边的人,所以你花了三个月的时间来训练这个小丫头,便是希望借她的手来给你解围,对吧?”

    宁长久道:“不完全对。”

    邵小黎听着,丝毫不觉得自己被老大利用了,反而惊讶地想着原来自己这么有用啊。

    司命微笑道:“原本我确实想杀你的,但现在我改变主意了。随我回城吧,我愿意嫁给你,从此以后我们一同双修,共参天道,就像是上古时期的神明那样,那时候的天地比如今更加浑浊,他们可以斧凿混沌,一画开天,为何我们不行呢?”

    宁长久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司命微笑道:“因为夜除不是良选,你看,如今我已至雪峡之外,他却依旧不敢来见我,他这些年靠着坑骗那些无知的修道者,换取一些时间的权柄,只是这般拼拼凑凑,不知道要多少年才能将权柄拼凑完整,他根本救不了你。”

    宁长久问:“那你拼凑权柄的手段是什么呢?”

    司命并未直接回答,而是说道:“你是从时渊中来的,应该见过那幅画吧?”

    “无头神?”宁长久问。

    司命微笑着点头:“时渊便是他的头颅。”

    宁长久皱起了眉头,想起了那四通八达的蜂巢和里面灰白色的稠浆,心中泛起一股恶寒。

    宁长久问:“他是神国之主?”

    司命点头道:“是。”

    宁长久皱起了眉头:“十二国主之一?”

    “是。”

    “这怎么可能?”宁长久震惊道。

    “是啊。”司命笑得淡漠:“即使过了这么多年,我依旧无法接受他死亡的事情。”

    “他是哪一个国主,是谁杀了他?”宁长久问道。

    司命摇头道:“这是秘密,等我们成了结发夫妻之后,我再告诉你。”

    宁长久摇头道:“我该如何相信你?”

    司命双手向后,越过天鹅般的秀颈,拢了拢绸滑的银发。

    接着她将手向下撩去,绸黑的束带将她脊线与下身的丰隆勒得极富张力,她手指伸至后腰间,轻轻挑开束着纤细腰肢的绸缎,道:“此刻子时才过,天灵地美,我们幕天席地,恰可效仿当年人皇与圣子所做之事,公子意下如何?”

    ……

    ……

    而此刻,王城一空。

    苏烟树坐在窗台边,看着幽深的夜晚,整个王城中地位最尊崇的男子和年轻一代里最强大的剑客都深爱着她,可她从未真正笑过,脸上始终染着淡淡的愁绪。

    “鬼从不与人偕老,你们还不明白么?”苏烟树轻轻叹息。

    ……

    ……

    (感谢盟主大大宁长久的打赏!!谢谢支持呀!!)

第一百九十章:誓言

    “宁长久,你可千万别相信这女人的鬼话,其他人骗人都是十句里七句真三句假然后以假乱真,这女人十句话就每一句真的,全靠自己一张漂亮脸蛋硬骗人!你这要是都给她骗了,那以后我夺舍你的时候,也没什么成就感了!”

    剑经之灵在体内愤愤不平地提醒道。

    峡谷中风雪愈烈,司命的那一缕影也便愈显得静。

    她纤纤的手指陷入裙带与腰肢之间,飞舞的黑裙好似也慢了下来。

    她手指轻勾缓抬,那紧致的裙带便真的松了下来,搭在她的指上,若有若无地环着腰肢,而她的黑裙没有了腰带的束缚之后,也像是随时会散落下去。

    清冷与妩媚在她身上矛盾地展现着,她赤着脚踩过雪地,玉足与冰雪同色,而随着她的脚步和无限掠过峡谷的大风,她松散的裙摆似也要随时被吹散。

    宁长久知道自己不该看她,但对方以指挑裙带的那刻,圣洁中绽放的清媚似诱人的黑色罂粟,依旧短暂地抓住了他的视线。

    然后他的视线便像是咬上了钩子的鱼,目光也随着对方的动作起与落,黏附其上,挣脱不掉。

    不经意之间,他们的战斗已然开始。

    宁长久神思被慑,连闭眼都无法做到,司命的裙裾如视线中起伏的浪,那个浪头自远处一点点攀高,向着自己压了过来。

    “嘎——”

    关键时刻,天空中一记鸟鸣声猝然响起。

    这声鸟鸣如割过天空的刀刃,司命行云流水的摄魂动作出现了片刻的断层。

    这一抹断层被宁长久抓住,他立刻抽出了视线,在那“浪头”打来之际,宁长久已然撤步抽剑,剑光灼于锋上,迎着司命压来的魅影刺去。

    司命看了一眼天空。

    血羽君正趴在岩壁上,方才那一声鸣叫便是它发出的。

    “找死。”司命冷冷发话,五指一展,针芒而发的灵力刺向了血羽君,叮叮叮的几声里,石壁沙屑横飞,血羽君怪叫着闪躲,依旧被一针扎入了翅膀,钉在了墙壁上,与此同时,宁长久的剑也已至身前。

    宁长久身子前倾,一脚弓于前,一脚伸于后,手腕拧转间递剑刺去,剑光吞吐数丈。

    司命已然收手,纤瘦的十指已如花盛放,她伸向了宁长久的剑。奇怪的一幕发生了,宁长久的剑似被她的手指所操控,竟开始不停倒退。

    “这是宙的法则!”剑经惊呼道。

    他并非是收剑倒退,而是随着倒流的时间回到了两息之前。

    但他倒流的只是动作,而非记忆。

    身后邵小黎却似一点没有察觉到此处的变化。

    随着宁长久剑的后退,他的剑意也随之消弭,回到最初,此消彼长,司命逼仄而来的一掌杀意却愈发鼎盛,一声撞响里,宁长久的身子直接被打得飞了出去。

    直到此刻,邵小黎才终于反应过来。

    在她的视角里,刚才发生的一切,只是老大冲了过去,还未拔剑,便被对方极快的一掌打飞。

    旁观者的时间也被倒流了,随之消失的,还有被倒流的记忆。

    他们的对战中,唯有对弈的双方可以保持清醒。

    “老大!”邵小黎惊呼了一声,连忙抽剑,揉身而上,左手托住宁长久倒退的身影,持剑的右手从他身侧探出,剑尖直指司命。

    司命看着这个小姑娘,微笑道:“此刻放下剑,跪我为师,可饶你一命。”

    邵小黎哪里信她的话,在宁长久耳畔低声道:“老大,先走。”

    宁长久并未受多大的伤,只是对方那神乎其神的权柄能力,让他心有余悸。

    司命凝立着,裙摆依旧将落未落,贴着紧致的大腿飞舞着,仿佛随时要被峡谷中的大风扯去。

    她的脸上勾勒着浅笑,对着虚空点出一指。

    “小心!”宁长久低喝了一声,推开了邵小黎。

    嗡!

    两人之间的空气像是被刹那击穿,空间开裂随后合拢,一道白色的虚剑像是突破了空间的隔阂,瞬间逼至眼前。

    宁长久并指一抹,同样祭出一道虚剑。

    雪崖上,簌簌抖落的雪花在虚剑相交的那刻灰飞烟灭。

    宁长久再次后退了半步,他捂着胸口,似有所伤。

    司命盈盈走来,步态袅袅。

    “你看,我要在他的家门口杀你了,可那缩头乌龟呢?至今都不敢出来,你如果见过他,应该也见过那台破机器吧?说来可笑,那台他耗时百年打造的精巧无比的东西,却从来没有给自己用过。”司命讥诮笑道:“一个连自己的命都不敢算的懦夫,如何能够掌控得了命运?”

    话语间,炸开的风雪凝在了她的掌心,化作了一柄新剑。

    雪剑递出,如一叶怒浪之舟,向着宁长久所在的方向砸去。

    那大舟几乎填满了峡谷的缝隙。

    宁长久的断剑同样以灵力重新凝就,他身子一跃,侧踩上了峡壁,几个蹬跃之间,便已来到了峡谷上方,那大剑依旧直行,撞上了邵小黎。

    邵小黎大惊,那一刻,她脑海中所有的剑术都忘得一干二净,但她却凭借着三个月以来的肌肉记忆斩出了一剑。

    这是她练得最多的一剑。

    峡中生出白虹,撞上了那剑舟,白虹被剑舟碾碎,剑舟同样慢了下来,邵小黎借着这短暂的空隙,立刻趴倒在地,大剑贴着她的身影自上方掠过,剑气刺得人后背生疼,狂暴的风像是要把红裙炸开、掀散。

    而此刻宁长久已高高跃起,一剑劈向了司命。

    司命动作轻柔,口中念了一句真诀。

    她的声音依旧那么动人好听,只是其中蕴藏的威压如爆炸掀起的气浪,宁长久的长发猛然向后吹动,一身白衣同样哗然作响。

    “还想杀我?这位公子也太不懂怜香惜玉了些。”司命微笑着,她的身子一动不动,好似引颈待戮,但在宁长久逼近之后,他们的身影却猛然错开。

    宁长久从未见过这么快的身法,仿佛是某一段时间被抽走了,司命直接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司命伸出了手,如抓猫般抓向了他的后颈。

    呲!

    身后又有一剑刺破夜色而来。

    司命微微挑眉,似没想到这个三个月前还怂得可怜的小姑娘,如今竟敢对自己接连出剑了。

    而且她的剑还不弱。

    只是她的境界配不上她的剑法。

    邵小黎的剑刺上了司命的背心,却未能扎破黑袍,捅入她的后背。

    邵小黎生出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她所刺中的,是一块结结实实的岩石。

    司命的黑裳激荡,一道道银色的线震起,将宁长久与邵小黎向着两边震去。

    “你该不会喜欢这个丫头吧?”司命微笑着说着,回过头,望向了邵小黎,道:“竟敢与我抢人?”

    司命握虚剑刺去。

    这一剑极快,哪怕邵小黎来得及格剑挡住,怕是也要身受重伤。

    宁长久来不及阻止,于是他直接向着雪峡的另一头飞掠而去,前往山谷。

    这一围魏救赵的举动倒是逼得司命撤剑,去追击宁长久。

    若是真让他过了雪峡,那倒是真有些麻烦了。

    狭窄的雪峡里,两人的身影倏然逼近又分开,如羚羊与雪豹,身法灵巧,各自展露着独到的手段。

    接着,宁长久的身子再次不受控制地倒退。

    时间再次倒流。

    司命却不受影响,继续逼近,一退一进间,宁长久好不容易拉开的身位再次被逼近。

    哪怕这时间倒流不过两息,但带来的结果往往是致命的。

    司命抽出了自己的裙带,缠于掌间,如鞭子般向着宁长久的脖子甩去,宁长久身形回到两息之前,他与司命贴的很近,那一刻他毫不犹豫,悄然回身,向着司命所在之处弹指一剑,那一剑蕴含着雷电之气,游走过石壁,于半空错开,照亮了司命的眼睛,与此同时,他断剑也回身一刺,神识如月食降临,一片黑暗,只留下一个小得可怜的光点。

    那是司命的光点。

    这一剑刺去之时,哪怕是司命都生出了一种死亡的危险预兆,她看不懂这一剑,因为它没有任何杀意,风轻云淡如这少年的白衣。

    但她的直觉却让她抽身后退。

    剑与人一道穿行着,两侧的黑崖不停后退,剑与人之间的距离却始终不变,保持着巧妙的平衡。

    司命的身后,摔到地上的邵小黎抹了抹唇角,将血擦在剑锋之上,再次拖剑砍来。

    转眼之间战局倒转,司命反而落了下风。

    她没有在意身后的剑。

    她目光死死地盯着宁长久的剑,那一截剑逼近之际,她伸出了手,快如闪电,精准地捏住了灵气凝成的剑尖。

    原本于剑尖凝为极细一点的杀意在触碰到了司命的手指之后轰然炸开,缕缕杀意如黑气的螺旋,搅得两人之间的空气震荡不安。

    司命如玉的手指终于被割破,掌心有血痕划开,满是鲜血。

    但这一剑

    的势头终于尽了。

    与此同时,身后邵小黎的一剑也刺上了背心,司命的衣裳被刺破了稍许,一缕缕柔韧的布料被剑挑开,渗出了一丝血。

    司命已经许多年没有流过血了。

    她捏着宁长久的剑尖,手臂一甩,将他连人带剑震出了数丈。

    宁长久必杀之剑未果,同样受到了很大的反噬,身子踉跄后退,而他体内的剑经怒骂道:“你个废物,这一剑若是让我来刺,这娘们已经死了!”

    司命在震开了宁长久之后淡然回身,她看了邵小黎一眼。

    一股无形的力量压上了邵小黎的胸口,她的身子被飓风一推,红裙飞舞,倒卷而退。

    司命甩了甩自己的手,时间倒流,她手上的伤已经完好如初,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她看着自己的掌心,似是许多年没有尝到疼痛的滋味,她竟流露出了一丝缅怀的神色,将手掌凑到唇边,小舌微伸,落在食指的关节,然后轻轻向上掠过,擦过指背,舌尖于指尖处停顿,在晶莹剔透的指甲上打了旋儿,眸光却是清美。

    宁长久捂着自己的胸口,心无旁骛地盯着她,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松懈。

    “你确实很不错,若是换做城中的其他年轻人,早就够他们死千百回了。”司命微笑着赞许道:“所以你我何必刀剑相向呢?你随我回城,我们一起补全日晷,到时候我会带你离开断界城,前往崭新的,超出你想象的世界。”

    宁长久冷冷开口:“别拿这些拙劣的话语来骗我了。”

    司命微笑道:“你莫非真有妻室,遇到漂亮女人都不敢正眼去看?”

    宁长久握着剑的手被寒气侵蚀,有些僵硬。

    司命缓缓向他走去,道:“此处恶水穷山,天寒地冻,我们何必在这里打架?王宫之中自有玉榻锦衾无数,不若我们去那里,来一场享尽人间极乐的神仙打架?”

    她话语绵柔,澹淡清冷,其中更藏着无数画面,才一入耳中,宁长久的脑海里,便不由泛起了自己与眼前女子翻云覆雨的场景,她的身段实在太过出挑诱人,黑裙之中翘处如暖月,挺处如玉峰,巍巍颤颤,哪怕一眼便令人目眩神迷,短暂失神。

    “十息,是十息!她的时光流转之术,每次必须相隔十息才能施展!”剑经之灵的话语掐断了他脑海中的画面。

    宁长久轻轻点头,摒开了那些艳丽的画面。

    而司命已在不知不觉间浮于身前。

    宁长久微微撤身,短暂地御剑而起之后,踏上墙壁,小腿发力间来回横跳,避开了他背后刺来的三柄风雪凝成的长剑。

    司命眼睛微眯,向上望去。

    此刻血羽君也挣脱了束缚,在宁长久身形向上之际,血羽君很讲义气地收翅俯冲,如箭一般撞向了司命。

    而同样受伤不轻的邵小黎也再次使出了那白虹贯日之式。

    司命微微叹息,若是此处为星灵殿,这三人哪有半点还手之力?只可惜自己在星灵殿时觉得万事在握,不似殿外时那般谨小慎微,竟被宁长久那等拙劣把戏骗了。

    她如今虽然被天地法则压制,无法迈入紫庭,但毕竟曾是司掌日晷的神官,也曾作为神国使者,出神国诛杀过一些极强的大妖,将其打碎肉身,镇于人间王朝,此刻她哪怕境界摔落,但权柄尚且残存,又有何惧?

    司命的裙裳忽然剧烈飞舞。

    血羽君俯冲而下之时,时间陡然凝滞。

    司命的权柄再次生效。

    血羽君像是乘风破浪的船,忽然穿上了巨大的冰山。

    司命一把掐住了它的脖颈,将其狠狠抡往身后,持剑扑来的邵小黎撞上了被甩飞的血羽君,她被迫收剑,然后被血羽君砸停了身形,身子不稳后仰,一起跌到了雪地里。

    而她的时间流转之力也再次陷入了空白期。

    宁长久抓住了空档,自雪峡上空猛然跃下。

    白虹贯日,大河入渎,墨雨翻盆三式接连递出,剑意时而似怒龙腾出,时而如山洪倾泻,时而又如箭雨喧嚣。

    司命面色平静,她仰起头,看着宁长久气势汹汹的剑,如见困兽临死之斗。

    很快,她眉头又微微蹙起。

    “剑锁?”司命低下头,发现光着的玉足之侧,雪如弹珠滚地而走,相连成锁,在不经意间直接如脚链般扣住了她的双足。

    司命黑裙晃动,身形闪了好几次,却无法立刻挣脱。

    漫天剑气已劈面而来。

    司命凝立于地,手臂上举,五指张开,如神女单臂擎天,掌心之中灵力宛若逆空之雪,撞向了裹挟满天剑意落下的宁长久。

    一缕缕空间震荡瞬间贯穿整个峡谷。

    峡谷上空的积雪和冰雹不停地砸落下来。

    邵小黎与血羽君皆被这狂暴乱流掀起起,直接被卷着飞向了雪峡之外。

    邵小黎重重砸在地上,她的红裙里灌满了冰冷的雪,而她的手臂和大腿皆被剑气划破,血顺着衣袖和大腿流了下来,撕裂的疼痛感里,她的裙裳皆被黏稠腥气的血浸透了。

    而血羽君也倒在不远处,它双翅无力地趴在地上,一路上羽毛被剑气割去了不少,翅膀的两面看上去光秃秃的,唯一的腿上还布满了细密的剑痕,血流不止。

    它哎呦地叫着,想着自己这些年,从赵襄儿的娘亲到赵襄儿,再到陆嫁嫁,再到如今的司命,它好像自出山以来就一直没有逃过女人的制裁,这让它曾经想着自立山头坐拥美女无数的它憋屈极了。

    “如果本天君还有机会活着出去,小爷一定要剃度出家,做一个吃斋念佛,不近女色的好妖雀!”血羽君以单翼支身,另一翼以尖指天,哀嚎着发誓。

    邵小黎也没空去与这红头鸡斗嘴了,她浑身剧痛无比,感觉自己马上就要流血过多而死了。

    她的眼皮子被冰雪冻得难以睁开,灌入身体里的雪融化着,化作冰水,让她不停发颤,当年体寒的病似乎也卷土重来,冻彻心魂。

    “老大……”她艰难地喊了一句,想要从地上爬起来。

    话语被风声吞没。

    后背又有大风刮来,像是一只无形的手,推着她娇弱的身子又在地面上滚了几圈。

    宁长久与司命的身影从雪峡中一前一后地破空飞出。

    司命的黑裙没有了束带之后,在强烈的灵气对冲中终于支撑不住,被尽数撕扯而去。

    先前还扬言要吃斋念佛的血羽君连忙投去了目光,接着,他又怒骂不已。

    只见司命的黑裙之下,还穿着一套雪白的衣裳,她的上裳是一件露臂的宽松衬里,下裙则是一条齐膝的白色绵裙,如雪的衣裙给她悬立的身影增添了一抹神圣不可亵渎的意味,她脸上的清媚似也随之而去,化作了神明般的无情与冷漠。

    “说得比谁都诱人,穿得比谁都多!我还是出家吧,女人果然都是骗子……”血羽君万念俱灰,叹了口气,视线转向了另一片。

    只见宁长久像是一只断线的风筝,在飞出峡谷之时又中了一掌,一路抛飞而出,鲜血狂洒。

    “老大……”邵小黎不知哪里来的力量,立刻从雪地里摸出了掉落的剑,爬起身子,朝着他跌坠的方向狂奔而去。

    司命悬立半空,白裙激荡,她圣洁的容颜精致如玉刻,此刻立于夜空宛若天神临界。

    但其实她也受了不轻的伤。

    这也是她不愿意在城外对宁长久出手的原因。

    “你果然做了很多准备。”司命说道。

    宁长久似是掐住了司命倒流时间之后的动作,他在出剑之前,甚至会考虑到两息之前的动作和司命的出招轨迹。几次时间倒流,哪怕他无法抵抗,但竟也没露出太大的,致死的破绽。

    “但你依然没有我想象中厉害。”司命身形飘落,手绵柔伸出,向着他的脖颈抓去。

    砸入雪地中的宁长久支着破碎不堪的剑,拔起了身子,道:“你也没我想象中强。”

    他的眸子里,剑目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缕缕电丝般的光,一下将他的眼眸照成了明亮的金色。

    司命的手指微慢。

    时间凝滞。

    金乌却依旧飞了出来,仿佛无视了她定下的法则。

    两人之间光芒大盛。

    “终于来了。”

    司命露出了笑容,她的手却不退反进,压了上去。

    她早已知道金乌的存在,而在她的认知里,宁长久的价值也远远没有金乌大,她做了这么多,一直没有释放真正的杀招,便是想将金乌引诱出来,然后将其生擒!

    金乌显然也意识到了危险,瞬间照破夜色,要将一切所能及的黑暗吞噬殆尽。

    司命圣洁的眉目一下子被照成了金色,一缕缕银发在镀上金芒之后更若太阳中走出的神子,每一根都散发着光芒,历历分明。

    “星辰斗数,万卷阴华……流光为棺,天命为锁!”司命缓缓开口,一字一顿地说道。

    一股无法形容的领域展开,一下子容纳住了她与宁长久。

    那是一个小世界。

    那股意味比这雪崖更大,比这山石更老,带

    着万古的沧桑,如一场席卷天地的冰雪,冻结了领域里所有的一切。

    宁长久觉得自己的神思也随着温度冷了下来。

    金乌爆发着万丈的光芒,想要与之抗衡,只是那光芒也没有温度。

    司命的脸色同样苍白如纸。

    这是她目前能调用的最高权柄。

    金乌被囚禁在一个真正的时间牢笼里,它的冠羽炸开,双翅扑腾着,发出一声声痛苦的嘶啼,万丈金光也一点点黯淡了下来。

    而在宁长久的视野里,他忽然出现一种错觉。

    司命的身后,那雪峡仿佛也开始塌陷,然后化作一片大海,然后大海再渐渐干涸,耸起高山,而他的心也像是历经了无数的岁月,古井无波,身体也似要苍老,化为土灰。

    “宁长久!你醒醒!”剑经之灵的大喊声拉回了他的思绪。

    宁长久回神之后,发现自己的手指上竟真有了微微的褶皱。

    “这女人是真正的骗子!”剑经之灵惊恐道:“这片领域是她的世界,有着万年的时空法则,你险些被她骗了……当你觉得自己真的看过了沧海桑田,要老死此处的时候,你的身体也会相信,然后真地开始变老……”

    这是真正的弥天骗术。

    所幸宁长久及时挣脱了出来,要不然他将会相信自己老去的事实,然后飞速苍老并死亡!

    “不错嘛。”司命一把掐住了金乌,冰霜般的眼眸落在了他的身上,赞许着说道:“竟能主动从此处挣脱,看来时隔千年,哪怕你转世无数,你的精神力也算不得弱。”

    宁长久立刻固守本心,无视眼眸中沧海桑田的宏大画面,只凭着感觉向司命出剑。

    两人的身影在扭打纠缠之后飞速分开,兔起鹘落之间,金乌的光已像是落下的潮水,尽数倒流回了它的体内,挣扎声也弱了下来。

    司命微笑道:“你不想做我的太阳,我便只好将你的小鸟没收了……也得亏这金乌年幼,若是只大鸟,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下口呢。”

    宁长久的一剑被她直接以手背格开,他稳住身形,短暂的停顿后继续向司命逼去,他道:“你装什么装?你如今不也是强弩之末?有本事你杀了我!”

    “杀你之前我倒还有一个疑问。”司命的脸微微变冷,她说道:“今日里你用你的画人大放厥词,说要日……呵,不知道后面的话是什么呢?”

    宁长久没办法分心去与她争锋做相对的嘲讽,他必须尽快破开司命的领域,让金乌脱身而出。

    他深吸了一口气,在下一剑劈去之时,他将手伸至腰间,从布囊中取出了那根树枝,直接砸了过去。

    司命脸色微变。

    她注意道这根枯枝许久了,但她只是把它当做一个效用不错的法器,始终没有觉得它真能有多厉害。

    此刻宁长久在生死攸关之时才将它取出,也让司命对其更重视了一些。

    她直接伸手去抓,想要将其夺过。

    噔!

    玉指与枯枝相撞,司命手指一缩,竟发出了一记痛哼声。

    她冰雪般的瞳孔中杀意如涌。

    她的手指可以直接格开并捏碎刀剑,但遇上这不知是何材质的枯枝,竟被打得生疼。

    宁长久虽也被震得虎口发麻,却死死不松手,反而挥出无数残影,向着司命蛮横地打去。

    司命不敢正面抵挡,她直接伸手,反手一抓,将重伤倒地的邵小黎一把拽到了身前。

    宁长久被迫收手。

    “你对这个小姑娘是有感情的吧?”司命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她呼吸苦难,细嫩的脸颊毫无血色,鲜血将本就鲜红的裙袂染得更红。

    宁长久道:“以你的身份,何必做这般无耻之事?”

    司命说道:“若是过去的我,当然不屑,神女只问天机,不问人事,更何况这种黄毛丫头。但现在……呵,你肯定没有体会过那种跌落尘埃,修为尽失,一切重来的感觉,若你哪天经历了,就能感受到我的痛苦了。”

    宁长久轻轻摇头:“你的痛苦使你堕落,但我愿意一笔一画地重来,这就是我与你的不同。”

    司命绝美的脸上泛起冰冷的笑意:“大话谁都会说,等你真的跌落无数境界之后,我看你还有没有此刻的心气。”

    宁长久忽然淡淡地笑了起来。

    他何止是跌落境界,他在要迈入传说三境,飞升得到之时,被自己从未谋面,心中却最为仰慕尊敬的师父,一剑穿身,那种信仰崩塌的感觉何等让人绝望。

    然后万事推倒,重新开始。

    他能理解司命的心情,但是看不起。

    司命的话语冷寂如霜:“放弃挣扎,将你的金乌和那树枝拱手让与我,我愿意给你和这个小姑娘一条生路,甚至可以杀死如今的君王,把那座位让于你,这座城虽然不大,但在此处称王称霸,总也好过命陨黄泉,更何况,这里与世隔绝,根本没有轮回转世之说。”

    宁长久平静道:“这是我的筹码,我不可能让给你,如果你真要杀了她,那我有办法把你想要的都毁了。”

    司命看着少年冷静的脸,觉得他不似说谎。

    短暂的对峙之后,宁长久的一声突然的怒吼打破了黑夜中的沉寂。

    “夜除!你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

    雪峡之中传来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司命神色剧凛,如临大敌。

    “如今是夜里,你还真敢出来?”司命的声音穿透峡谷的风雪,震得那洞窟前的旗幡狂乱颤舞。

    接着,山谷中传来了一个声响:

    “邵小黎,存活。”

    这句话像是一个钦定的章,盖在了邵小黎命里的结局上。

    宁长久一下明白,这就是命运。

    夜除为濒死的邵小黎改写了命运的结局。

    接着,命运像是要往邵小黎钦定的结局靠拢,竟真发生了奇迹。

    邵小黎不知哪来的力气,她一把扯下了自己腰间的剑鞘,然后刺出了一剑。

    这是她过去从未成功使出的,天谕剑经下半卷的剑。

    这是司命今日第二次看到这一剑。

    哪怕这一剑是从这个小姑娘手中使出,她依旧需要避其锋芒。

    这也是命运在无限可能性里给她找到的一丝存活的机会!

    司命被迫松手,邵小黎摔了下来,宁长久立刻伸手环住她的腰肢,将她拉到了身前。

    司命回身望向峡谷,道:“你可敢出来见我?”

    她拥有的日晷,所有夜间的时刻都还完整,所以在黑夜里,她是王一样的存在,这也是她胆敢在夜除的门口兴风作浪的原因。

    只是她没想到,夜除竟真为了这个少年动用了自己最强的权柄。

    那是命运的因果。

    他直接给命运指定结局。

    无论那个结局多么无理,命运总会在无数的走向里为其找到可能!

    风雪中,夜除真的出现了。

    他的脸一片空白,身子像一具破碎的玩偶,牵扯着无数的银白丝线。

    若是平时,司命会欣喜若狂,因为他这般状态下,根本不可能是自己的对手,但此刻,她同样受了伤。

    夜除的出现搅乱了她的心神。

    宁长久的目光忽然涣散。

    剑经附身,他再次使出了那天谕之剑。

    死亡仿佛是上天的谕诏,向着司命的胸膛刺去。

    这一刻本该是可以真正重创她的,可惜如今的明澜只是断剑。

    但即使如此也够了。

    司命仓促间以指碾碎了他以灵力构筑的剑刃,然后捏住了那柄断剑的尾端,将其彻底掰碎,但她完美无瑕的手指也尽是鲜血。

    她不敢倒流时间恢复伤势,因为夜除正在身后虎视眈眈,她每一次权柄的使用都需要时间,这点空隙在高手对决中有可能是致命的。

    而宁长久今日两剑未成,已彻底没了力气,他向后不停地后退着。

    “邵小黎,宁长久,最终离开了此地。”

    夜除机械般的开口,每说一个字,他本就没有五官的脸更透明几分。

    话音才落,倒在地上的血羽君像是打了鸡血一样。

    它双翅扇动,猛地腾起,掠到了宁长久的身后,宁长久向后倒去,抱着邵小黎趴坐在血羽君的背上,血羽君振翅而起,怪叫着飞向无尽的夜空。

    夜空像是怪物张开的大口。

    宁长久看着视线中飞速远去的司命,那抹清绝白影在视野中越来越模糊。

    他忽然开口,平静而虚弱的声音既像是诅咒也像是誓言:

    “那句话的后半句,是我要日日夜夜地让你感受到屈辱、痛苦和绝望,让你打落尘埃,为奴为婢,痛不欲生!”

    ……

    ……

    (感谢书友猪小三zxs打赏的又一个舵主!谢谢书友的鼓励呀!!)

    (本周所有章节都是8k+字数,这章也接近9k!谢谢书友朋友们长期以来的订阅和打赏,么么哒。)

第一百九十一章:雪原的黎明

    血羽君张开翅膀,怪鸟黑色的羽毛与夜空融为一体,其上的白衣在风中翻飞,少年诅咒般的话语盘旋着落下,激得司命冰雪雕琢般的眼眸一片雪亮。

    她建立的时间领域在夜除到来之后飞速地消解着。

    血羽君升空而去,在脱离了司命的领域范围之后,宁长久的精神终于彻底挣脱。

    紫府之门随后大开,被束缚住的金乌如受感召,化作千丝万缕的金线,投向了宁长久的身体,夜空中也好似挂起了一道金色的细长瀑布。

    司命想要去抓,却无能为力。

    金瀑逐渐变细,干涸,彻底抽回了宁长久的体内,血羽君翅膀卷动的风声在高处响起,宛如一声张狂的嘲笑。

    白衣与红裙尽数消失在了夜空,向着雪峡之外的更远处飞去。

    司命齐膝的雪白棉裙贴着纤秀的腿不停地舞动着,光洁的脚踝下,踩在雪地里的玉足泛起了淡淡的红色。

    她猛地回头,狂舞的银发宛若缭乱冰丝,而围绕着她周身的领域,风雪骤散,然后开始不停地消融,整片峡谷都随着她的怒意化作了一双利刃。

    夜除艰难地踩在雪地里,他木偶般的四肢像是生锈了一般,运动起来有些艰难和僵硬。

    他没有脸,今夜甚至还未来得及画上面目,所以此刻没有任何的表情。

    “司命,死亡。”夜除淡淡开口。

    冥冥之中,似乎有命运的星盘张开了,以永恒的星象方位锁定了司命,使得她成了这个命盘中指向的唯一。

    山谷之外,传来了一声声巨首的嘶吼,沉眠于深山老林的许多强大凶兽,或是受到了什么召唤亦或是嗅到了鲜血的气味,竟开始纷纷苏醒。

    司命却只是淡然一笑,她凛然不惧,也发动自己的权柄,时间立刻退回至数息之前。

    数息之前,夜除的命运指令还未发出,自然不可能生效。

    巨兽的吼叫声很快沉寂。

    “你明知道这些于我无用,还要白费自己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力量,嗯?这是要为他们拖延时间么?”司命的笑容更冷。

    夜除咳嗽了几声,他转动着僵硬的身体,继续道:“我们已经斗了七百多年,还差这点时间么?”

    司命说道:“你的身体快不行了,你哪怕买了那么多的时间,依旧抵消不了自己的消耗,用不了多少年,我不用杀你,你自己就先死了。”

    夜除似乎笑了笑,他的脸看不见情绪,声音像是雪峡中吹来的风。

    “当年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还是一个从胎灵之渊里爬出来的小姑娘,身子弱的像是一折就会断的竹签子,当时唯有我看出你身上背负着很大的命,但我也从未想过今日。”夜除忽然追忆起了往事。

    司命颔首道:“我本就是应运而生。”

    夜除道:“当时的你承不了这么多运,若没有我暗中帮你,你哪里有机会成为那位神官之下的副笔,更不可能平步青云,成为下一任的大神官。”

    司命冷漠而傲然:“这也是我的运。”

    夜除笑了起来,笑声颤抖着:“当年你终究只是个小瓷人,哪怕是胎灵中最完美的瓷人,也可以轻而易举摔碎。”

    似是因为被喝破本体的缘故,她的肌肤也渐渐失去人色,白得宛若瓷偶,五官却越显精巧宁静。

    司命道:“你不必说这些,若此刻神国尚存,为当年恩情,我愿意敬你,但那已是七百年前的往事了,我们当时怀着侥幸之心等了两百年,最终等到的,不也是神主大人无头的白骨么?”

    夜除叹息道:“我从未想过,有人能杀死神主大人。”

    司命沉默了一会儿,道:“那个叫宁长久的少年你看到了吧,他的来历你多多少少应该也猜到了一些。”

    夜除嗯了一声,这也是他最初不愿意出来救他的原因,当年神主大人的死,隐约和两千多年前的一桩天大悬案有关。

    而这个少年,极有可能是那个时代里某位神的转世,说不定过去还是他们的敌人。

    司命道:“你研究了一辈子的命,如今最大的命就在你的面前,你为什么不愿意睁眼看一看?”

    夜除陷入了沉默,他从来不是一个疯子,相反,他喜欢循规蹈矩,墨守成规。

    他愿意一步一个脚印,用百年时间去推算打造一个模型,也愿意在荒无人烟的雪峡幽居几百年而不厌,他原本以为自己会平静地死去,然后成为司命容纳权柄的容器。

    只是他没想到,这个少年突兀地出现在了面前。

    而他的出现,与自己买走那个名为邵小黎的小姑娘几十年的时间亦有关联。

    无巧不成书。

    “哪怕回到了神国,又能如何?七百年凋朽,过往早已不复,就算你坐上了国主之位,也不过是下一个无头神罢了。”夜除轻叹着,他的关节之中开始填充进了风雪。

    一个木偶,一个瓷人。

    神国中的大部分神使官吏,都是神国自己孕育而出的,他们便是从胎灵深渊爬出的灵位,如正常人一般在神国中修行,失败品自行衰亡,成品则渐成人躯,然后一步步地迈向巅峰。

    司命轻轻摇头,坚定道:“我与你不同,与其苟活于此,不若穷尽一切,斩天而出,求条生路!届时虽死犹荣。”

    夜除道:“你是我见过最美的生灵,只可惜你自始至终自负而愚蠢。”

    司命没有遮掩自己的怒意,她已许久没有这么狼狈了,她话语冰冷道:“如果我此刻无伤,你已经死了。”

    夜除缓慢地抬起了手,从身体里抽出了一根根银线,道:“我知道你想去追他们,但我此刻同样很弱,你可以试着来杀我。”

    事实上,他们交谈之时,司命就一直在观察着他。

    她就像是一头母虎,在亮出爪牙之前总会耐心无比地等待。

    在对宁长久下手前,她便已暗中探查了整整三个月,软硬兼施,在确信自己差不多看穿他所有底细和价值之后才动手。

    而此刻,夜除于夜间出现在自己面前,她同样顶着极大的诱惑。

    但她此刻不敢确定,夜除的露面究竟是空城计还是陷阱。

    夜除看了一眼宁长久消失的方向,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便不再言语,缓缓向着深峡退去。

    司命不愿再忍。

    她抬起手,雪于指间凝成一剑,随着她身影一道掠起,向着峡谷中动影而去。

    “断魄峡,地动。”夜除开口。

    地脉之下,那些熔岩地火似是按奈不住,开始疯狂向上拱涌,与此同时整个峡谷都震荡不安。

    司命同样施展权柄,时间回溯,夜除的权柄失效,震荡声消失不见。

    他们此刻受限于自己的境界,只能改变立刻发生的命运和不久之前的时间,若在过往,他们神格、境界完整之时,夜除可以草蛇灰线伏延千里般定好许多年后的结局,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一个人。而司命同样可以将自己选中的人或者物,回溯在数年之前。

    那时候的他们,是真正杀人于无形的次神,比许多洪荒时期古老的妖神更为强大。

    而此刻,紫庭之下的境界大大限制了他们,却也使得他们的战斗更于瞬息之间立分胜负与生死。

    而他们的权柄互相制衡,真正的杀人之法唯有彼此手中的兵器。

    这也是古代权柄之争的缩影。

    雪峡之中,两人的影子宛若两道线,一灰一白,在石墙之间高速地穿梭来回,溅出的灵力在墙壁上留下了无数线形的刮痕。

    “你越来越弱了。”司命步步紧逼,银发尽数向后抛扬起,露出了整张莹白无瑕的脸,她的雪剑破碎又凝聚,几次争到先机之后,都在夜除朽木般的身体上留下了深深的伤痕。

    夜除并未反驳,身上的伤痕未能让他有丝毫的动容,他不停地以指间的丝线缠向司命。

    他就像是一只在峡谷中迎着狂风飞窜不定的蜘蛛,而司命则像是一只补蛇的飞鸟,两人一前一后,以其余人看来匪夷所思的速度移动着,时而亮起的剑光里,夜除的丝线如发丝般被一缕缕断去。

    “可你还是赢不了的。”夜除淡淡说了一句,随后以丝线高速攀援上石壁,然后荡秋千般高高扬起。

    司命驭剑而上,白色的衣裙托起一连串的残影,宛若顺着石壁游上的白蛇。

    两人交锋之中,彼此的权柄又抵消了数次。

    司命道:“究竟是谁给你的信心?难道是重岁?”

    夜除微笑道:“你还有找到重岁么?”

    司命容颜淡漠,这也是她的心结之一。

    她知道重岁的存在,也知道重岁与夜除之间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她却怎么也找不到重岁。

    司命冷冷道:“重岁到底是何等妖兽?”

    “重岁为何必须是妖兽?”

    “怎么可能是人?断界城的人,没有一个活几百年的!”

    “所以我说你愚蠢。”夜除笑了起来:“你就没有想过,这几百年来,重岁

    有可能根本不是一个人么?”

    “你说什么?!”司命眯起了眼眸,霜雪被关在了冰白色的眼皮内。

    夜除的话像是一盆冰水将她淋透。

    她明白了夜除的意思,夜除是说,重岁只是一个代号,是他安插在断界城的内线,这些年这代号之下已换了无数皮囊!

    她不知道重岁说的是实话,还是依旧只是一个迷雾弹,使得重岁本就扑朔的身份更加模糊。

    她暂时不去猜。

    “你有什么能力让一个人对你死心塌地?”司命冷笑道:“难道靠你所谓的永生?你自己都快要死了,谁会相信你的永生?”

    夜除的身影如掠过悬崖的夜莺,他再次向下俯冲,笑道:“所以你无论再怎么漂亮,也不是真正的女人,你根本不懂真正的七情六欲,等到某一天,你若对一个人死心塌地了,你就会懂的。”

    司命是神国的神官,是高高在上的神女,她白璧无瑕,不识**,哪怕对于宁长久的勾引,也只是自己对于艺楼女子的简单模仿。

    她从未真正动过情和欲,也从未想过这些。

    因为神国的神官必须完美,而情是破绽,是污浊,她不允许自己完美的身躯和灵魂沾上一丁点污垢。

    这也是方才宁长久离去之时,她听着他话语,心中怒意滔天的缘故。

    对于她来说,这已是极大的亵渎了。

    雪峡中,战斗仍在继续,夜除的权柄每一次使用都会弱小几分,而司命则越战越猛,她的剑在夜除身上留下了上百道伤口。

    这也是他冒险于夜中走出峡谷,救走宁长久的代价。

    最终,夜除被司命一剑劈入了深峡,他木偶般的身躯中央,那道醒目的剑痕几乎将他的身体自中间贯穿。

    木偶没有脸,所以看不出他痛苦的形容。

    司命要继续追击之际,一头黑鹰自下方飞过,恰好接住了夜除坠落的身躯,载着他向着雪峡深处飞去。

    司命站在一线峡与深谷的交界处。

    她此刻的身子骨不足以支撑她继续深追到夜除的领域里去。

    但这已是她百年来在夜除身上留下的最大的伤痕。

    这也算是宁长久在自己手上溜走的补偿了。

    但不知道为何,她立在雪地里,始终难以心安。

    她知道,是夜除的一番话在自己的心上激起涟漪了。

    她哪怕曾是再神圣而强大的存在,如今终究也算是入凡尘七百年了,她的心境在潜移默化中也渐渐地发生了改变。

    今日的种种还是在自己的心湖上激起了涟漪,哪怕那涟漪再微不足道,也是一颗隐患的种子。

    司命明白,她必须修复自己的心境上的瑕疵。

    她轻轻地吐了口气,峡谷中的大风也静了下来。

    她敛了敛自己微乱的裙裳,让白裙柔软地垂落,覆住玲珑的膝盖骨。

    微乱的发丝切割着冷漠的视线。

    “给了你们这么多时间,也不知道逃多远了。”司命向着他们逃遁的方向望去。

    ……

    ……

    方才逃离战场之后,血羽君的鸡血未能维持太久,它骨头里最后蕴藏的灵气也被榨得差不多了,艰难地飞了一段,它似是也想不明白自己刚才哪来的力气,疲惫涌上,飞行的姿势也东倒西歪起来。

    “小爷我飞不动了啊……”血羽君哀嚎了一声,没有坚持太久,便带着他们向着一片裂谷中跌跌撞撞地飞了进去。

    邵小黎紧紧地抓着血羽君脖子上的羽毛,恨铁不成钢道:“你再坚持坚持啊,平日里给你喂了这么多青龙,火莲,玉女……你怎么能说不行就不行啊!”

    邵小黎不说话还好,一说话血羽君立刻想起了每天都吃的青菜番茄和蚌肉……它胃里翻滚出一股厌食般的恶心感,再也稳不住身子,左倾右斜地撞进了一片树林之中。

    宁长久与邵小黎都摔在了地上 。

    宁长久痛哼一声,接连被两剑反噬之后,他意识昏沉,眼皮子打着颤,似是随时要合眼了。

    邵小黎稍好一些,她的脖子上,司命留下的血红印子还针扎般作痛着,而她身上的血也没办法及时止住,随着一些动作的幅度,许多结痂之处也再次破裂,腥味刺激着口鼻,令人作呕。

    她抿紧了唇,将宁长久扶了起来。

    “老大……你还好吗?”邵小黎抓了一团血,帮他擦去脸上的血污。

    宁长久咬了下舌尖,让自己的意识微微恢复清醒,视线聚焦之后,他摇头道:“不太好。”

    邵小黎心想老大就不能骗骗自己让自己安心一些嘛,她又是埋怨又是心疼,搀着他的手,道:“我带你回家。”

    宁长久摇头道:“不能回断界城。”

    “嗯?不回断界城?那我们去哪里?”邵小黎疑惑道。

    宁长久道:“一直向前走……去冰原的方向,我们先去那里。”

    “冰原?”邵小黎对着那里隐隐有些抗拒,尤其是先前宁长久说完了那番话以后。

    宁长久道:“那是我们唯一的活路。”

    邵小黎冷静了下来,她也明白,司命只要不死,他们回到断界城,无异于自投罗网。

    “好……”邵小黎低低地应了一声。

    她不知道他们此刻身在何处,只是哪怕能达到冰原,那里又何其辽阔,何其危险重重,他们真的能走出去么?

    血羽君从地上挣扎着起身,独脚起跳,跟上了他们的脚步。

    邵小黎看着它孤单的腿,说了一句:“对不起啊小鸡。”

    血羽君想着这副身躯的另一只腿,虽然是残疾伤腿,但好歹能当个拐杖,不曾想当时被这嘴馋的小姑娘砍走之后才把身体交给自己。

    于是它跳脚独行时也显得有些抑郁。

    但此刻他们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血羽君唉声叹气地展现着自己的大度:“无妨,正好锻炼锻炼我的脚力,若是那娘们还敢追来,我就一脚把她的脸踢烂。”

    血羽君越说越自信,信誓旦旦,昂首挺胸。

    只是不久之后,它发现,自己明明不是乌鸦,却长着一张该死的乌鸦嘴。

    他们走过那片毒雾之谷的时候,司命再次追了上来。

    她立在树梢上的影子随风拂动着,那张极美的脸蛋在邵小黎看来却是最深最恐怖的梦魇。

    夜色像是永无止境的潮水,司命绸滑的银发在水波中起伏着,更白了几分。

    她像是一轮才出柳梢头的月亮。

    邵小黎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脚步骤停,心脏都像是慢了半拍。

    司命的白裙也有着许多的豁口,只是豁口之内,依旧没什么香艳风景,那白裙之下,还有着一身单薄的衬里。

    她对着宁长久所说的一切本就是谎言,她也从未想过与任何人共赴巫山**。

    “找到你们了。”司命的话语也有些虚弱。

    只是此刻,宁长久与邵小黎亦是强弩之末。

    宁长久知道她早晚会追上来,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冰原还在较远的地方,他们哪怕踏足而上,也未必可以逃掉。

    司命道:“我原本是想杀你的,但我改变主意了,等到我将你的金乌炼化,将日晷的白日补全完整之后,我会将你收为奴隶,如你所说的那样,让你日日夜夜地感受到屈辱痛苦和绝望。”

    宁长久静静地看着她,对于她的言语无动于衷。

    不知为何,司命竟生出了一种他也等待自己多时的错觉。

    莫非他还有隐藏的手段?

    今夜接连的挫败让她也无法保持那种绝对的自信。

    她看着宁长久,道:“希望以后你还能保持这般平静。”

    司命的身影自树上掠下。

    “老大小心!”邵小黎喊了一句,她抓着宁长久的手臂,将他背到了背上,立刻施展剑法,恍若以剑御身,在树林中飞速地穿行逃命。

    血羽君也知道,如果他们死了,自己肯定也逃不过被当鸡杀的命运,它愤懑地啼叫了一声,鼓起翅膀,如张开一对瘦骨嶙峋的破扇子,对着司命扇了过去,羽毛化箭,一齐射出。

    这些箭雨刺上了司命的后背,却未能刺破,反而在短暂的停顿之后尽数回弹,纷纷射还给了血羽君。

    夺夺夺的声音里,树干上钉下了无数的飞羽残片,而血羽君在一番鼠窜之后,羽毛更秃了许多。

    而司命也没空去管它。

    她就像是黑暗中的苍狼,那两只逃窜的‘野兔’也只是垂死挣扎罢了。

    而此刻,司命的身躯也极为疲惫,她虽是灵胎中天生地长、烧制了不知多少岁月才孕育而成的瓷人,但她的身体亦有极限,今夜,她隐约有些探查到了自己的极限,她身上的伤口便是证明。

    只是不知为何,这些撕裂的伤口在带来的痛意的同时也带来一股难言的快感。

    她的心在苍凉的夜风中

    颤栗着。

    情绪的火苗一闪而过。

    她转眼间便追及到了邵小黎身后。

    她伸出了双手,各自一掌打上了他们的后背。

    邵小黎想要抽剑回挡已来不及,娇小的身段被直接震飞出去,猛地撞上一棵大树,树干震颤,落下萧萧,其下的蛇虫惊散而走。

    宁长久以镜中水月之术躲过了这一掌。

    三个月里,他于很多个夜晚出去狩猎,汲取灵力,夯下了坚实的基础,若非这些努力,他今夜也根本撑不到现在,此刻,那些火蛇,灰木以及各异妖兽身上吸取的灵力在气海中螺旋状地涌动着,成为他身体运行的灵力支撑。

    司命对于镜中水月之术并不意外,在书库的时候,她便亲眼见过这种高妙道法的施展了。

    一击不成再来一击就是。

    宁长久回身之际,司命的无数拳影已砸到了面前,他来不及出招便只能双臂交叉护于身前防守。

    砰砰砰的撞响声在黑夜中不间断地响起。

    宁长久像是一个沙袋,在司命一拳拳的击打着不停地抛飞、倒退,撞碎一根又一根的大小树木,然后猛地砸倒在地,倒滑而出,直接越过了这片树林,摔落在了一片荒原上,连翻了许多个跟头才堪堪卸去力量,艰难停下。

    宁长久背部的衣裳尽裂,血肉模糊,身体里的骨头也不知道断了多少根,五脏六肺也排山倒海般翻滚着,他的四肢在剧烈的疼痛中不停痉挛,难以凝聚力气。

    树林中,邵小黎从地上艰难拔起,她在一片落叶堆中摸索了好一会儿,终于寻到了自己满是豁口的剑。

    她拎起了剑,鼓起浑身的力气,向外飞快地跑去。

    血羽君原本想偷偷溜走,随便找一个藏身之处,但它看到这个经常被自己嘲讽天赋太低的小姑娘奔跑的背影,它竟激起了一点年少时的热血。

    当年他也是在酒肉朋友的怂恿之下,单枪匹马前往赵国,妄图一战成名。

    之后哪怕锐气被赵襄儿磨得七七八八,它也终究曾是差点统帅一方的南州妖王。

    它看着自己秃了大半的双翅,哀由心生。

    “宁大爷,宁长久你大爷……算了,再相信你一次吧。”血羽君仰天长叹,也跟着飞了过去。

    司命白裙翻飞的雪影立在荒原上,看着在地上捂着胸口疼痛打滚的少年,道:“能把我逼到如此,你已值得骄傲。”

    说着,她随手往身后一抓,邵小黎的白虹还未凝成便被直接打断,她一只手捏住了少女的衣领,将她拎到了身前。

    “我倒是要谢谢你把他带出来。”司命看着邵小黎的脸,手指轻轻抚摸过她的脸颊线条,然后淡漠地笑了一声,忽然抬手,猛地一巴掌扇了上去。

    邵小黎痛哼一声,唇齿间尽是鲜血,她雪白的脸蛋上,一下子浮现出了五个纤细的掌印。

    血羽君见到邵小黎顷刻被擒,好不容易生出的豪情一下子没了,但他刚想走,身躯里立刻剧痛无比,它立刻想起,自己已与这小丫头立契,它根本没有背叛的余地。

    血羽君不再犹豫,含泪扑了上去,然后再次被司命一巴掌扇飞。

    邵小黎艰难地呼吸着,她的脸颊火辣辣地疼痛,她的手也快握不稳剑了,但她还是嘶吼了一句“老大接剑”后,将剑猛地抛向了身后。

    抛出的那刻,她甚至有点害怕老大瘫软在地,直接被自己一剑刺死……

    所幸宁长久尚有余力,他沾满了鲜血和碎草的手抬起,接过了剑。

    司命有时也不理解为何人的生命这般倔强,但她不得不承认,自己也微微动容了。

    而宁长久也艰难支起身子,持剑向自己斩来。

    可以看出,宁长久的灵力已快油尽灯枯了。

    他的最后一剑,依旧是那孤注一掷的一剑。

    哪怕这是今夜第四次看到这一剑了,司命依旧有些忌惮那股杀意。

    但这也没有意义。

    她伸出了手。

    这片狭小的领域里,时间好似凝固,剑如轻舟靠岸,渐渐停了下来。

    夜色更冷。

    这时间定格之术只能同时给一个人或者一个事物施展,先前她并未使用,是因为血羽君与邵小黎的干扰,但此刻,他们都已没有再战之力,如今的这一幕好似回到了三个月前的小巷,宁长久一动不能动,只是一只待宰的羔羊。

    宁长久瞪大了眼,瞳孔微微凝缩着,可以看清其中所有的细节,疲惫与痛苦在里面杂糅着,更深处也映照着自己的脸。

    他的发丝那样的乱,清秀的脸上也尽是灰尘与土屑,哪怕是每一根因为恐惧而耸起的寒毛都历历分明。

    若是可以,她想要定格下这一幕。

    这种猎物在自己眼前战栗而痛苦的模样让她如痴如醉。

    忽然间,司命的脑海中闪过了一个疑问。

    她先前连打了数十拳才将宁长久体内的灵力彻底榨干,既然他还有这些余力,为何不早点用上,早点去往雪原,到时候雪原茫茫,远不似此处单一而狭窄的道路,他们寻个雪窟藏身,自己也没有信心一定可以找到。

    为何偏偏要等我来?

    司命看着他停滞而痛苦的眼睛,心中疑惑。

    接着,她胸口一痛。

    一柄剑刺破血肉,穿胸而过。

    司命立刻明白过来,自己的时间囚笼被破了……真正地被破了!

    这一剑本就云淡风轻无比,自己也须凝神才能察觉。

    而她以为时间的囚笼已将他牢牢锁住,心中只觉大势已定,又有疑问生起,令她微微分神,于是这迅速而果决的一剑,在她回神之时已刺破衣裙,扎入了血肉里!

    而她刚刚才使用了权柄,无法立刻让时光流转。

    杀意如刀,前所未有的痛苦在她身体里炸开。

    宁长久一把抓住她的肩膀,竭力推着剑,开始狂奔,趁着她无力反抗的间隙,将她整个人砸上了一棵巨木,透体而过的剑尖扎入树干中,将她牢牢地钉在了树上。

    而宁长久也彻底用光了力气,身子后仰,与此同时,金乌从紫府飞出,托住了他的后背。

    自古红颜薄命,但不知为何,司命的命却出奇地好。

    这一剑偏离她心脏半寸。

    她是瓷人,哪怕穿心而过亦不会死,但此后若是夜除卷土重来,她就真的必死无疑了……所幸这半寸……

    这该死的半寸……

    她积攒了一夜的伤势也在这一剑之中炸开了,撕裂血肉的痛感让她手臂僵麻,一时间竟无法将剑拔出。

    隐约间,她看到了宁长久淡漠的眼神,那个眼神让她感到无比地耻辱。

    她的余光瞥见了宁长久腰间发着微微光泽的枯枝,想起了什么。

    那天小巷之中,他腰间的枯枝便隐隐流淌着这种光泽!

    今日最初的时候,他的枯枝却是没有一点成色的,打在自己的手上时除了坚硬也没有额外的杀伤力。

    她只当这是一件无法灌输灵力的法器,并未多想,此刻她才意识到了不对。

    而宁长久也重重地松了口气。

    那夜小巷之后,他便一直在想,为何自己在时渊中不受影响,在她的时间囚笼中却无法动弹。他们的时间法则分明是同源的。

    后来他想到了自己的枯枝。

    当日在时渊的蜂巢之处,他将这枯枝放入了浓郁无比的时间黏液中,将法则吸收入内,灌得满满当当。

    所以那夜已被灌满的枯枝无法继续吸收他周围的时间法则,帮他脱困。

    所以后来,他干脆将其中的时间法则一点点倾倒干净了。

    而此刻,枯枝重新成为了一根除了坚硬以外‘一无是处’的棒槌,反而成了他最大的助力。

    那一剑虽无法直接杀死她,但天谕剑经的杀意将会在她体内不停地炸开,让她短时间内没有追击之力。

    司命灵力尽数催动,想要直接摧毁身后的树木,而本想补刀的血羽君也被司命疯了般的乱流掀翻。

    它不再犹豫,立刻挣扎起身,仓皇后退,用尽了吃奶的力气叼起了邵小黎,驮起了宁长久,向着雪原飞去,只是它羽毛秃了太多,实在无法支撑起它飞行,所以才到雪原上,它的身体立刻坠下,贴着地面,载着两人在雪面上滑行远去。

    雪原上,光微微亮起。

    属于司命的长夜已过,黎明将至!

    十息之后,司命再次使用权柄,才终于挣脱了这杀意凛然的一剑,而他们已消失在了视野里,她亦已无力再追,与此同时,她的身后,狼烟高高腾起。

    断界城,出事了。

    ……

    ……

    (电脑出了点问题,耽误了不少时间,所以更得晚了些 抱歉呀)

    (感谢盟主magi醉歌、季婵溪和护法陌尘风和的打赏!!谢谢三位的支持与鼓励呀!月初大家有保底月票的也记得投一下嗷~)

第一百九十二章:南北

    滚滚狼烟直冲天际。

    司命握着剑柄,将它从身体里缓慢地抽出,剑锋被血水滤过,一片红色,心脏的震颤也隔过那半寸距离打在铁刃上,再由剑身传达到握剑的手。

    她的手心也在颤抖。

    她身后的巨木已被灵力摧毁,缓缓倒塌,她慢慢地蹲下身子,靠在了残破的树墩上,看着剑上的血痕,半张着口,高耸的胸脯起伏,不停喘着气,白色的上裳也已被血红近濡,看上去像是一大片绽放的牡丹,而她的檀口也渗出了血,唇瓣一抿间便是一片血红。

    过去,她曾在人间见过许多美人的死亡,她始终觉得,死亡本就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如今鲜血泊泊淌出,她雪白之处更接近瓷色,而妖冶之处也更为艳红,如新生的蓓蕾。这种美在她的身上含苞欲放,仿佛随时都要将每一片瓣打开,将她纳入幽冥的国。

    司命艰难地抬起手,按住了自己的伤口。

    伤口处,时间加速流逝,飞快地止血生痂然后血痂剥落,肌肤柔嫩如新。

    只是这也消耗了她过多的力气。

    曾经那个始终柔和,面带微笑的女子已然不见,浑身是伤的她更像是黏稠血泊中爬起的女鬼,满心怨恨。

    她不停地咳嗽着,回身向着那片树林跌跌撞撞地走去。

    此刻她只想找一个隐秘的洞穴稳住伤势,王城哪怕天翻地覆她也懒得去管了。

    此刻,她浸着血的白裙黏在了纤细匀称的大腿上,这让她心中生出了厌恶,这些血仿佛是擦不去的污浊,一如零落的残红,墙角的脏雪。

    她走在林间,一点点平复着气息,忽然间,她浑身一冷,耳畔,有人的交谈声传来。

    “这趟雪原之行,我们真的不随他们一道去么,将来史册之上,可就没我们的名字了啊。”

    “这雪原根本看不到尽头,那些雪虎和巨象也根本不是我们能匹敌的……没有什么是比命更重要的,更何况如今断界城有难,我们必须回去。”

    “雪原上那些怪物到底是什么?为什么这么强大?”

    “是啊,他们那么强大……所以我也担心,那雪原依旧不是尽头,越往深处,怪物就越强大,到时候再想跑,就晚了。”

    “那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

    “传说断界城每百年会出一个勇士,又是一个百年了,希望这一次的勇士,能带我们走出去吧。”

    “嗯……对了,师兄,你有没有闻到一股血腥味?”

    “血腥味……”

    这对师兄妹同样察觉到了这片树林中的异样,他们环顾四周,看到了那一片片断裂的树木。

    “好像发生过打斗。”

    “这里有血迹,会不会是什么妖兽?”

    “在那里!”师妹忽然惊呼道,她指着某个方向,那里露出了一抹白色的衣角。

    司命知道自己被发现了。

    挤压了一整夜的伤势一齐爆发,她的身体都像是被钉子钉住,行动艰难,哪怕是催动时间,也很难立刻恢复所有的伤。

    若是过去,这些断界城的弟子根本入不得她眼,他们的生死她信手可以决定。

    但此刻她却只能暂避锋芒,绕路而行,这更让她心中增添了几分屈辱。

    “宁长久……”司命咬牙切齿地喊出了他的名字,脑海中闪过那张少年的脸,恨不得将其碎尸万段:“下一次,你绝对逃不掉了……”

    身后脚步声逼了过来。

    “何方妖孽!”男弟子大声喝问。

    司命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犹豫之后,还是选择直接遁走。

    那名男弟子恍惚间看到了她的脸,虽只是一面,依旧让他失神不已。

    他从未见过这么精致绝美的脸,哪怕是书上极尽辞藻描绘的神后也不过如此了吧。

    这么漂亮肯定就是妖怪变的了!

    这更坚定了他斩妖除魔的决心,他从腰间取出了一个木筒子,用力一拔,一道烟花咻得射向了高空,一缕缕炸开。这是信号。

    司命也注意到了夜空中绽放的烟火,她心中暗叫不妙。

    用不了多久,周围的弟子便都会聚集起来。

    哪怕司命如今重伤,他们的境界她依旧不会放在眼里,只是这很令人棘手。

    于是自此开始,一场围猎也开始了,她明明是断界城最强的猎手,此刻却被一些卑微至极的年轻王族围剿,这让她羞怒极了,恨不得直接拔剑将他们杀光。但此刻继续动手绝不是明智的选择,她必须回到星灵殿,只有那里,她才可以不惧夜除和重岁的追杀。

    天地间的光越来越亮。

    她不喜欢白天。

    而前面的烽火狼烟又像是一柄柄冲天的黑剑,让她心中惶惶。

    她不确定,自己如今的状态回城,会不会直接败于重岁之手。

    哼……皇城中洪水滔天与我何干?

    于是,在那片迷雾峡谷里,她停下了身形,寻找了一个干燥的洞窟爬了进去,杀死了原本居中其中的独角异兽,割下了它的角,撕开它的皮肉,剖出了妖丹生吞之后,她简单地在洞窟口设下了一个禁制,接着,她无力地靠在石壁上,石壁上爬满了细长的花,地面上堆积着大量的干草和蛇虫野兽的骨头。

    这是她第一次在这样的环境里休憩。

    她本是极喜爱干净的,那种喜欢近乎于痴,一如一尘不染的星灵殿和她白璧无瑕的身躯。

    但此刻,疲惫压垮了她,她天鹅般的秀颈枕着干硬嶙峋的石头,很快就睡着了。

    睡梦之中,她再次见到了宁长久。

    她梦见那个白衣少年登上了神国的王座,王座之下,是无数累累的白骨,而自己却卑贱地跪在白骨阶梯下,双膝触地,未绾的银发如水泻下,**的雪足也带着沉重的镣铐,纤细的腿上尽是红色的细密鞭痕,她静静地跪着,对着王座上的背影俯首称臣。周围似有攒动的人影,他们看着自己,发出的声音仿佛嘲弄。

    她光洁的额头触地,然后从梦中猛然惊醒。

    司命睁开了眼。

    独角兽的尸体还在角落里堆着,洞穴入口的禁制也没有被触动的痕迹。

    她回想着先前的梦,不知道那预示着什么,如果那是未来的昭示,那她恨不得此刻死去。

    不过梦只是梦罢了,永远也不可能成真。

    司命恢复了许多灵力,伤势也愈合得差不多了,她脱下了自己被血染脏的衣裙,露出了其后的单薄衬里,她来到一片暗泉边,将白裙浸透,用力地洗了许多遍,直到洗得指节发白,才用灵力将其烘干,重新穿到了身上。

    如今已时近正午,外面一片明亮。

    她打理好了一切,才终于向着断界城的方向走去。

    她伤口痊愈,肌肤如新,容颜也重归淡漠,银发间的血污也已洗去,柔和垂落,她重新变成了至高无上的神官,司掌着无数人的生命,而昨晚发生的一切,在她看来也不过是天道对于自己的磨砺。

    她不愿去回顾,只是缓缓地向前走着,她知道,总有一日,她会再与宁长久算清彼此之间的帐,到时候,她不会再输了。

    ……

    ……

    冰原上,血羽君如一块展开的木板,在雪面上高速地滑行着,拖起了一条长长的雪浪带。

    冰冷的雪与自己的腹部高速地摩擦着,竟带来了一股灼烫感,它觉得自己为数不多的羽毛都要烧光了。

    而它躺着滑翔也很省力,只好不停安慰着自己,说着这反正不是自己的皮囊,又这么丑,坏了正好换个新的……

    血羽君带着他们在雪地中滑行,冲上了高坡,高坡之下是个极长的斜坡,血羽君心中又是害怕又是激动地冲了下去。

    雪花飞溅。

    一鸟二人从高高的斜铺向下滑去,如同鱼行水面。

    邵小黎抱着宁长久,身子微微趴下,抓着血羽君颈后的羽毛,寒冷的风灌满了裙子,尖锐的风声在耳畔嘶鸣着后掠。

    天地皆雪,八方尽白。

    邵小黎心中害怕极了,却也有一股莫名的酣畅之感涌现,那些故事书中的侠侣天地御剑任遨游大概就是这样了吧。

    她这样想着,看了一眼身边的宁长久,发现他已经彻底昏死了过去,她立刻收住了自己荒诞的心绪,连忙伸出袖子给他擦了擦脸。

    “我们现在要去哪里啊!”邵小黎张开嘴,竭力地喊了一声,迎面的风声吞没了大部分的声音。

    血羽君也张开双喙,大喊道:“我也不知道,这也不是我能控制的。”

    血羽君确实没用一点力气,它只是顺着极长的雪坡向下滑去,越滑越快。

    邵小黎担忧道:“那等下我们撞到什么东西怎么办啊……”

    血羽君悲从中来,道:“那我一死死一只,你们一死死一对。”

    邵小黎抱着宁长久,在鸟背上伏低着身子,也不说话了,期间她还见到了雪原上一些土生土长的猛兽。

    只是他们的速度太快,那些猛兽也只是在眼睛的余光中一掠而过,倒是有几只冰原上觅食的雪兔,被他们穿行带起的气流波及,撞得七荤八素,倒地抽搐。

    斜坡的尽头,又是一片微微扬起的坡道。

    他们再次冲上高坡,向着前方飞摔了过去。

    “啊!”血羽君惨叫一声,再也无法维稳身体,倾斜着向前摔去。

    它背上的少年少女也被高高抛起。

    半空中,邵小黎忽地抓住宁长久的胳膊,手臂猛地一甩,把他背在背上,她鼓起了很大的勇气和毅力,背着老大摔向了雪地,她默默地鼓励着自己,想着自己前面弹性十足,应该比较经摔,可以缓冲不少……总之不能让老大再受一点伤了。

    可他们最终也没有也摔到冰面上。

    他们即将落地之际,雪地里倏然弹出了一张巨大的白网,将他们猛地裹住,邵小黎惊叫了一声,与宁长久相拥着被白网拉了起来。

    “大哥大哥,抓到了一只秃毛鸡,好像是新品种,没怎么见过。”邵小黎听到有人大喊着。

    “嗯,可以带回去研究一下了……”

    “啊?那是什么?是受伤的豹子么?”

    “不对啊,好像是两个人!”

    “人?怎么可能?雪原上怎么会有人呢?是不是部落里溜出去的人啊。”

    “不像……他们的装束不像是我们这里的人。”

    “该不会……”两人面面相觑,都能从彼此的眼睛里看到震惊。

    “该不会是天国中来人了吧。”

    他们这样想着。

    “你们这些渺小的凡人,快点放开本天君!你才是秃毛鸡,我可是遨游天空的神使,未来神主的信鸽……”血羽君在白网中扑通着翅膀,它的胸口在长时间的摩擦中羽毛掉尽,鸡胸肉一片黑色,带着的烧焦的香味飘出。

    那两个披着白色兽皮,躲在暗处的人惊恐地看着它,咽了口口水。

    “鸡都会说话……他们一定是天国来的人!我们赶紧带着他们回去,把这件事告诉族长。”

    说话间,另一张白网已被割断。

    邵小黎以齿咬着自己破损的剑,斩出一道剑气,割开了网。她背着宁长久,身子轻盈落地,系着发尾的红布裂开,墨丝自颊畔垂下,贴着她毫无血色的脸。

    那两个披着雪白兽皮的人抬头望去,皆震住了。

    眼前的少女身上似萦绕着淡淡的血腥气,她红裙的边缘如被虫啃咬过的草叶,破碎不堪,白暂的手臂上也布满了血痕。

    但饶是如此,她咬着剑抬起头的那刻,依旧带着他们从未见过的美。

    哪怕是部落中公认最美的族长女儿,与眼前这位相比也天差地别。

    她背上的少年也散着头发,那清秀的眉眼让人第一眼误认为是她的姐妹了。

    “你们是什么人?”邵小黎警惕着开口。

    ……

    邵小黎很多次想象过雪原对岸的场景,但这次真的见到了,却发现一切与她所想的,依旧大相径庭。

    雪原地尽头没有雪,而是一片沙化极其严重的荒野。

    辽阔的雪原在此处收束,眼前是一片雾气迷蒙的巨大的裂谷,极其深邃,一条狭窄的山路自灰白大雾中拔起,那山道犹如神鬼于混沌之中架起的桥梁,笔直地延伸而去,不知通往何处。

    那唯一的山道两头,则是不知其深的无尽渊谷,其下灰白的颜色无休止地起伏着,如鱼类纠缠翻涌着的背脊。

    若是宁长久此刻苏醒,便可以认出,这下面所翻滚之物,与那时渊中的时间粘液如出一辙。

    “这下面有多深?”邵小黎背着宁长久,跟在他们的身后,目光投向了裂壁之下,心驰神曳。

    其中一个男子解释道:“这里根本没法下去,我们曾经用绳子系着石头垂下去试探过,但是根本到不了底,石头和绳子就都被腐蚀干净了。”

    邵小黎背着老大,步伐走得更稳了些,生怕一个不稳摔下去,尸骨无存。

    邵小黎双脚平稳地踩过石道,她忽然明白为什么老大让自己苦练基本功了。

    若是换成过去的自己,恐怕已经下盘不稳,吓得摔落峡谷了……

    老大不愧是老大,果然高瞻远瞩啊。

    他们走过了这片深邃的裂谷,然后在一片乱石如笋的山谷中,看到了一个土墙围成的部落。

    邵小黎觉得自己像是来到了断界城最贫穷的难民街,甚至此处的房屋还要更破烂简陋一些,不知这几百年来,这里的人是如何生存下来的。

    邵小黎有一肚子的疑问。

    她想知道这里的人是从哪里来的,存在了多少年,此处的更远处又藏着什么。

    但没有什么是比老大更重要的。

    她跟着他们去往了一间破旧的茅草屋子,然后烧来了水,给宁长久治疗伤势。

    血羽君张开翅膀,疲劳无比地趴在地上,一点力气都使不出了。

    “小丫头,我今日可是大功一件,等宁大爷醒了,你一定要如实告诉他啊。”血羽君有气无力道。

    邵小黎信誓旦旦道:“虽然老大说你以前不是好鸟,但这次就当戴罪立功了,下次我一定给你找一个断界城外最雄赳赳气昂昂的妖雀。”

    血羽君赞赏道:“小丫头果然讲义气!”

    邵小黎端来了热水,洗了洗有些粗糙的毛巾,道:“我要给老大擦身子,你出去。”

    “啊?”血羽君一惊,道:“男女授受不亲,不该是你出去吗?”

    邵小黎抓着它的一对翅膀,像是拎着一只大白鹅,往门外一抛,道:“你先去这里打探打探情况,等我好了再叫你。”

    “好了?好什么好啊?你到底想对宁长久做什么!”血羽君质问道。

    嘭!

    门关上了。

    血羽君叹了口气,心想宁大爷真是遇女不淑,这么多女人里就没一个是善茬。

    不过好在最凶恶的司命不会再追来了。

    那女人除了脸和身材以外,真是一无是处啊……

    唉,现在也算是劫后余生,出去逛逛也好。

    血羽君扑棱着自己绑满了绷带的手,飞了起来,俯瞰整个房屋错落的部落,最终在一片山头看到了一个木制的两层圆顶房子,那房子虽与断界城的宫殿无法相提并论,但矮个子里拔高个,在这一连串歪瓜裂枣的土培房里,倒是能与气派二字沾上点边。

    血羽君扇动翅膀,无声地落在了草棚顶子上,它用爪子扒开了一点杂草,目光落下,发现那屋子的中央,摆着一张巨大的圆桌,围绕着那圆桌,有七八个穿着兽皮大衣,形容粗犷的男子围坐议事,他们的装饰亦是由兽骨兽牙雕成的,脸颊和皮肤上也多多少少带着饱经风霜的伤痕。

    血羽君竖起耳朵,他们的交谈声还算清晰地传了过来。

    “阿景方才说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吧。”

    “嗯。这些年我们一直在进行着雪原开荒的计划,阿景他们是走得最远的,倒是没想到,这路途没到尽头,倒是带回来了两个活生生的人。”

    “那是……对岸的人?”

    “是,传说果然没有错,雪原对岸藏着一个国,他们丰衣足食,过着比我们好得多的生活。”

    “也就是说,他们知道通往天国的道路?难道这是这些年我们的祷告终于成功了?”

    “不,不要想得那么简单,你忘了先祖的训话了么,我们真正的国永远是在北面,而不是南方那个国,哪怕我们找到了他们,他们也不会接纳我们的。先祖还说,如果南方天国来人,那么一定要当做敌人来对待,绝不可有任何的侥幸之心。”

    “可阿景说他们好像是一对兄妹或

    者年轻的夫妻,只是误入……”

    “这些年,我们自那片无生之湖,跨过了一片两片冰原,一片沙漠,才终于迁徙至此,过上了稳定些的日子,我们是从穷山恶水中开辟生路的,绝不容许有半点马虎,依我看,应该先将他们擒下,其他事情,我们可以慢慢拷问。”

    “嗯,那个小姑娘衣着华贵,说不定还是天国重要的人,到时候可以以她为筹码,换取一些东西。”

    “……”

    血羽君听得直跳脚,心想我们三人来你们这破地方做客,应是蓬荜生辉,没想到你们这些山野村夫竟在背后想着使坏。

    做惯了反派的血羽君激起了正义之心。

    它转念又想,这可又是自己立大功的机会啊!到时候说不定哄那小丫头高兴,小丫头直接把他们的契解了,到时候真是天高任鸟飞了。

    只是……要怎么做呢?

    血羽君的脑瓜子开始转了起来。

    ……

    ……

    昏睡之时,宁长久也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了一片辽阔的天空之国,一个白骨阶梯自茫茫的虚无间垂下,他走了上去,身后人影如摇曳的树影。

    白骨阶梯的尽头,是一个巨大的王座,王座之上坐着一个穿着华丽帝王冠冕的无头巨人,那个巨人双手放在王座的扶手上,胸前有一道贯穿身体的伤痕,那道伤痕不似刀剑之伤。

    宁长久沉默地看着他,无悲无惧。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耳畔响起了少女的叫喊声,那呼唤遥远得好似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

    他苏醒之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席草垫子上,鼻息间还萦绕着稻草的清香,而他视线上方,是一面土墙,土墙的四壁也堆着一些烧制不算完好的砖瓦,四面各有柱子撑着,柱子表面没有漆,已经生出了一条条深色的霉渍。

    简陋的房子里,邵小黎搬着一个小板凳坐在自己身边,。

    “老大,你醒了呀。”

    见宁长久睁开眼,邵小黎终于松了口气。

    宁长久起身,看着自己洗干净了的宽松白衣,道:“司命没追来吧?”

    邵小黎佯作生气道:“都这个时候了,你怎么还想着其他女人。”

    “……”宁长久看着她稚嫩脸颊上那还未消退的淡淡红痕,叹了口气,道:“我们总有一天会回去的,我帮你报仇。”

    邵小黎也捂了捂自己的脸,头偏过去了一些。

    “老大,我们还是躲远点吧,躲得越远越好,等我们回去了,那女人的伤估计也好了,我们依旧不是对手啊。”邵小黎说道:“这里虽然破烂了点,但是住人还是没问题的,到时候我们修一个大一点的房子住下,好不好?”

    宁长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他虚弱地笑了笑,道:“你不想去外面看看么?”

    邵小黎道:“老大果然一直想着出去啊。”

    宁长久道:“外面还有人在等我,我也有很多事情没有做完。”

    邵小黎小心翼翼问道:“是女人吗?”

    宁长久眼睑微垂,不言自明。

    邵小黎泄了许多气,托着腮问道:“能让老大这样魂牵梦绕的,应该是很漂亮的姐姐吧?”

    宁长久点头道:“是啊。”

    邵小黎心中一沉,觉得自己身后生路尽断,她理了理自己的裙摆,不服气道:“那位姐姐长得怎么样呀,老大你说说呗。”

    宁长久问道:“你想听哪个?”

    邵小黎瞪大了眼,捂着胸口,一口气呛住,一阵咳嗽,她抬起头,泪眼朦胧道:“老大,我平日里真没看出来,你这样的人竟也……”

    宁长久微笑道:“她们和你一样,都是很善良的人。”

    邵小黎微羞道:“我只是知恩图报啊。”

    宁长久从床上支起了身子,取过挂在一旁的束带,系在腰间。

    邵小黎眼睛一亮,立刻道:“老大,你的身子我已经看过了,你的清白没了,所以你以后不可以随便抛下我哦。”

    宁长久笑道:“你还是不说话的时候比较善良。”

    宁长久从铺着稻草的土床上走下来,身上的伤势依旧隐隐作痛着,体内的剑经之灵与金乌也陷入了沉睡,空空荡荡。

    三个月间的某个夜晚,宁长久曾经涉过雪原来到过这里。

    只是那时他走过了裂峡唯一的石道之后,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明白了冰原之后并没有传说中的出口后便离开了。

    邵小黎跟在身后,问道:“老大,我们接下来去哪里啊。小黎可尽力了,接下来要换你保护我了哦。”

    宁长久道:“我们先修整几天,之后的事情之后再说吧。”

    邵小黎点头,自语道:“也不知道以后等我们回断界城了,我那套老房子还在不在,那可是娘亲留给我的遗产呀。”

    “不在了我们就住王宫里。”宁长久笑着说着,忽然问道:“对了,血羽君呢?它去哪了?”

    说话间,外面忽然传来了很大的响动。

    宁长久皱起了眉头,下意识地按上了腰间挂着剑的位置,可惜仙剑明澜已破得不成样子,只剩下一截剑柄了。

    门打开了,几个精壮的汉子跑了进来,一下子围住了他们。

    邵小黎很是紧张,心中已经开始默念剑法口诀了。

    而未等她拔剑,那几个汉子却麻利地跪了下来,为首的振臂高呼道:“拜见神王大人与神后大人。”

    其余人也跟着高呼,声音铿锵,如刀剑交鸣。

    神王与神后?

    宁长久听了皱紧了眉头,邵小黎听了之后则觉得飘飘然的,心想这异乡人可真是热情呢。

    “究竟是怎么回事?”宁长久问道。

    一番询问之后,宁长久才知道,他们到来之后,这个部落里发生了几件怪事。

    先是有一只怪鸟飞过天空,那怪鸟当空投下了一个鸟蛋,鸟蛋砸碎于地,里面写着一张纸条:“神王至,百废兴。”

    而寨子的鱼市里,也有人从鱼腹之中找到了一张纸条,纸条上赫然是:“神后临,万物盛。”

    而城中也有许多人听到几个幽暗的角落里,有小鬼窃窃私语,说着什么神王神后来了,不可以再作恶了,赶紧跑吧。

    甚至是寨主在议事之时去拿起水杯,只见壶底也刻着“神降”二字。

    这让他们对于这对少年少女的到来一下子重视了起来,先前要将他们关押入狱的事自然也不再多议,而将他们寻来的两个男子也得到了褒奖,分到了许多的肉食和兵器。

    宁长久知道这些都是血羽君搞得鬼。

    这头妖雀大聪明没有,小机灵倒是一堆。

    而这寨子虽然贫瘠,但因为临近的雪原的缘故,肉食倒是很多,其中有皮毛厚实的虎豹,甚至还有一头未成年的小象。

    这对于远离雪原,极少能吃到一顿肉的断界城人来说,无疑是珍馐了。

    他们献上了自己的礼品,参拜着这对神王与神后,态度虔诚,不久之后,血羽君带着一个野山鸡羽毛编成的冠冕从天空中落下,飞到了临近的一棵大树上。

    其余人也纷纷对着这头妖雀跪下,高呼着:“拜见光明王。”

    这当然也是血羽君自己给自己写的纸条,光明王可是它绞尽脑汁才想出来的词。

    邵小黎看着血羽君带着彩玉发冠的脑袋和缠着绷带的双翅,沉默了许久。

    所幸其他人对于血羽君的话深信不疑,其中最大的缘由,还是几百年前先祖留下的书中,曾经有着毕方神鸟的记载,而血羽君如今的样子,与那毕方神鸟颇为相近。

    在血羽君的坑蒙拐骗之下,最终也没出什么乱子。

    他们搬到了更干净的地方,还被请求着明日清晨去给他们**说道。

    宁长久也算是饱读诗书,对于这些并不陌生,便答应了下来。

    这是雪原之外的第一个夜晚。

    邵小黎熬了一大锅的肉汤,前所未有地大快朵颐着,她看着依旧黑蒙蒙的天,想着这里要是能和断界城结合起来就好了,断界城有足够的木材和精湛的技艺,可以建造好看的房子,只是食物匮乏,而这里则拥有着足够的肉食。

    当然,她最想要的,还是陪着老大一起出去看看,听说外面的夜里,像这样子抬头,就可以看到满天闪烁的漂亮宝石。

第一百九十三章:重岁

    断界城,狼烟还未点起之前。

    王宫匍匐在黑夜里,前方的广场上空无一人,城墙四四方方地耸立着,上面还立着守卫,火把有时安静地燃烧着,有时来来回回地移动。

    苏烟树就看着这样的皇城,火红的衣裙在夜风中拂起,裙袂上的凰鸟似早已安眠。

    “我不喜欢这里。”她忽然开口,话语轻柔:“这里就像是一个囚笼,我自从来了之后,每日只是歌舞饮酒,强与君王笑颜,这些天我实在倦了,我们走好么……桃花只应报与春开,而非赏花之人。”

    她的身后,黑夜似是逐着她的话语扬起了波澜。

    “你想与我走么?”一个声音自身后响起。

    隗元抱着刀走出了黑夜,走到了她的身后,看着她的背影。

    苏烟树目光垂下高楼,叹息声遥如城墙上的火把:“你连剑都没有了,怎么带我走?”

    隗元看着怀中的刀,微微低下了头。

    一个月前,他与君王一战,将剑输给了他。

    这三个月是他一生中最压抑的三个月。

    许多个夜晚,他都觉得这黑暗像是一场火,不停地焚烧着他的尊严,让他彻夜难眠。

    他本该是断界城的英雄,此刻更应去开荒辟野,将旗帜插上冰原,然后前往更远的地方,直到见到真正的光明。而今日,城门开了,他也未受任何禁制,但他却没有选择离去,依旧守在这里,寸步未离。

    他所守的,也是自己的尊严。

    隗元说道:“我会杀了他的。”

    苏烟树无奈地笑道:“三个月前你赢不了他,现在也一样,你会死的。”

    隗元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问道:“你真的希望我带你走么?”

    “当然希望……”苏烟树的笑容越来越淡,她话语轻如羽毛:“这三个月的时间里,你觉得我快乐么?”

    隗元眉头皱紧,神色难掩痛苦:“我也不快乐,哪怕你就在我眼前,我也一点无法快乐。”

    苏烟树移开了视线,望向了更远的方向,道:“带着满城的人走出去,不是你一直以来的愿望么?”

    “现在不是了。”隗元摇头道:“我只想带着你走出去,我们再也不要回来。”

    苏烟树问:“可他来追我们怎么办?”

    隗元道:“我会护着你。”

    苏烟树惨然一笑:“可你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隗元再次沉默,三个月来的种种冲得他胸腔内焰火如怒浪掀起。

    苏烟树道:“你一个人或许杀不掉他,可还有我呀。”

    隗元道:“但你根本不会修行。”

    苏烟树沉吟片刻,忽然说道:“我知道整个断界城最强的武功秘笈在哪里。”

    隗元的眼睛微微亮起:“什么?”

    苏烟树在阁楼上走着,手指轻轻拍打栏杆,回忆道:“王宫之中有个书阁,那书阁中藏着城中所有王族的修行秘籍,而那些秘籍原本就不是分散的,事实上,它们可以糅合为一本书,而若将那本书修成,就可以聚合满城气运,成为真正的天下第一。”

    隗元想起了一些事。

    王族中每个人修行的道法几乎都各不相同,共有八十一种,随机而分。

    他修行的功法名为九幽经,与他修行同种功法的仅有三人。

    九幽经很强大,修炼此法的人可以很好地隐匿气息,于黑夜中杀人。但他始终觉得这功法的头和尾有问题,似是与整本书的主旨不相称。不过他也从未深想。

    此刻苏烟树的话语一下点醒了他,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九幽经有可能是不完整的。

    但八十一种道法融合为一的想法太过匪夷所思,他一时间也无法接受这种说法。

    “你是怎么知道的?”隗元忍不住问道。

    苏烟树没有回答,只是淡淡地笑着,道:“今晚是最好的机会,只要拿到了那个道法,我们就可以一起离开,修成绝世的神术,到时候就不用害怕任何人了。”

    隗元看着黑夜中极美的她,心中泛起了一丝警惕,他问道:“为什么一定要是今晚?”

    苏烟树说道:“因为真正掌管王城的,不是君王,而是一个叫司命的女人,今夜她不在城中……若是等她回来,我们可能永远也走不了了?”

    “司命?”隗元从未听说过。

    苏烟树道:“信不信由你,这些,都是君王无意间说与我的,他是那么自负啊,觉得没有人敢背叛他。”

    隗元沉默了许久,说道:“可君王在书阁附近。”

    “你这么害怕他么?”

    “不怕……你真的爱我么?”

    “我不爱君王。”

    如今争夺她的男子只有他们,不爱君王,爱的当然是他。

    隗元陷入沉默,没有深问。

    “满城的人都知道我们要成婚,这还不够么?”苏烟树楚楚动人地笑着,道:“远走高飞,这本就是我们说好的事情,你若不愿去,把刀给我,我去王宫见他。”

    隗元看着她划过脸颊的清泪,再也不忍多问。

    “你等我回来。”他抱着刀转身离去,很快消失在了夜色里。

    苏烟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眼神重归淡漠。

    隗元最终未能成功地潜入书阁,王宫之中,刀与剑撞在了一起。

    苏烟树站在阁楼上,目光遥遥望去。

    某一刻,王宫中所有的灯齐齐地亮起,像是烧起了一场大火。

    苏烟树看着那明亮的颜色,轻轻唱起了艺楼中的曲子,神色悠悠,随后于苍凉的风里飘散。

    她再次见到隗元是在王宫里。

    那时候的他已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了。

    君王坐在王座上,龙袍上有一道明显的裂口,裂口里渗出了血,将那金色的长龙染成了赤鳞。

    苏烟树跪在王殿的地面上,低垂螓首,战战兢兢,红衣下的身影好似一株依依的杨柳。

    “王上,他……他什么时候来的?”苏烟树微微抬起视线,想要看君王一眼,却又倏地飘忽而下,看着自己衣袖间紧握的双手,肩膀窄窄地收着。

    君王看着她,想要扶她起身,但胸口传来的痛意却让他冷静了一些,他问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苏烟树轻轻摇头,道:“他……什么也没与奴家说呀。”

    君王继续问道:“他就没有表现

    出什么异常?”

    苏烟树蹙着眉头回忆道:“今天他一直依在门口,望着窗外,也不知在想什么。”

    君王叹息道:“是我的不对,不该让他做你的护卫,害得我们断界城白白损失了一个最强的剑客。”

    苏烟树轻轻摇头:“奴家也没想到他胆敢来行刺陛下。”

    君王道:“愚勇而已,我杀他只用了三剑。”

    苏烟树嗓音婉转道:“陛下威武,一个剑客又算的了什么呢?陛下才是断界城千秋万代的王。”

    君王眯起眼睛看着她,最后问道:“他真的什么也没与你说?”

    苏烟树一下子紧张了起来,她跪倒在地,额头轻轻触及地面,然后道:“是说了一些事,只是……”

    君王明白她的意思,他屏退了其他人,然后自王座上走下,微蹲下身子,扶着苏烟树的肩膀,让她起身。

    苏烟树盈盈起身,不敢正视君王。

    君王道:“现在可以说了?”

    苏烟树立着,有意无意地倾身向前靠了靠,道:“此处……奴家害怕。”

    君王微笑道:“那我带你去更隐秘的地方。”

    苏烟树垂头,羞赧一笑,跟上了君王的脚步。

    王殿的寝宫里,灯火幽暗,苏烟树披着薄薄的衣裳,端坐在床沿上,终于开口道:“隗元与我说,他知道了天下最强道法的所藏之处,奴家只当他是玩笑话,没想到他真的去寻了。”

    君王面带微笑,饶有兴致道:“最强的道法?说来听听。”

    苏烟树犹豫了一会儿,自嘲地笑道:“他的话语太过天方夜谭了,他与奴家说,这城中所有的功法,原本是完整的一本,只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分裂成了八十一份,他说只要将这八十一本心法拼凑完成,就可以成为天下第一了。”

    君王脸上的笑容却渐渐地淡去:“谁与他说的?”

    苏烟树被他的神情吓得微微后退:“奴家哪里知道呢?”

    君王的神情更冷,自语道:“难道是重岁?”

    “重岁?”苏烟树吓了一跳:“难道它还在城里?”

    君王摇头道:“这也是我的心结。”

    苏烟树试探着问道:“莫非……隗元说的是真的?”

    君王看着佳人水光盈盈的眼睛,也未隐瞒,自傲道:“那是当年九天神女留赐予我们的东西,共有八十一本,那是真正的神物啊……这般重要的东西,自然不会放在书阁之中,呵,你可以用你这颗玲珑的心思猜猜那些功法神卷都在何处?”

    苏烟树柔弱笑道:“奴家不过是随口问问,哪里能猜得到呢?”

    君王笑了起来,他说道:“那些书卷,如今就藏在鬼牢之中,八十一头恶鬼啊……你当我们为什么不杀它们?某种意义上,它们也是那些书卷的守护神,要想得到秘籍,必须杀死所有的鬼,但即使这样依旧不够,它还要有正确的顺序。”

    苏烟树问道:“陛下修炼的便是这个道法么?”

    君王摇了摇头,道:“当年神女降下天书,落下初文石碑之时便已嘱咐,这种功法,唯有转世的神明可以修炼,上一个擅自修炼此法的……下场极惨。”

    苏烟树静静地听着,始终看着君王。

    君王看着她望向自己的眼眸,忽然觉得她的眼神有些奇怪……那眼眸中的笑是那样的平静,仿佛先前所有的柔柔弱弱都已是被溪水淘去的沙。

    君王也想不到,自己的这一番话会使得自己丢掉性命。

    空气中似是漂浮着什么,那种东西泛着灰白的颜色,像是迷离的雾。

    君王确信,那不是迷药,他也绝不会被迷药这样低级的东西毒倒,接着,他想了起来,这是时间……

    他定定地看着苏烟树,仿佛冻结在了时间的寒潮里,一下都不能动弹。

    这是时间的囚牢。

    “你……”君王不停地挣扎着,他的话语在放缓了无数倍的时间里拉得很长很长。

    困囚他的是法则,法则是凌驾于道法之上的东西,譬如此方天地里,哪怕强如夜除和司命依旧只能残喘在法则之内,连紫庭境都无法突破。

    所以君王也无法挣脱。

    苏烟树知道他想知道什么,她也没有吝啬自己的答案:“我就是你们一直在找的重岁。”

    她欣赏着君王眼眸中爆发的震惊,然后抽出了寝宫兵器架上的一柄剑。

    那是隗元的剑,她对着这柄剑抱有歉意地笑了笑,然后用它割下了君王的头颅。

    他穿着帝王的冠冕,端坐在椅子上,鲜血自裂口泊泊淌下,将身体浸透。

    这番模样就像是神传说里被砍去头颅的神。

    苏烟树转身离去,夜风掠起红裙,如黑夜中燃烧的大火。

    这一夜,她独自一人来到了鬼牢之中,利用夜除赠与她的百年光阴将鬼牢中的怪物在被她一个接着一个悄无声息地冻结、杀死,她取走了八十本道法秘籍之后,在最里面的牢门口停住了。

    那间大牢的底细她是知道的。

    里面关押着号称全皇城最凶恶的大鬼。

    但她知道,那不是真正的鬼,而是上一任的君王,那位君王强练了这八十一本功法,走火入魔,最终被反噬,变成了这样丑陋而疯癫的鬼,然后被司命关押在了鬼牢的最深处。

    但不知为何,如今这鬼牢之中空空荡荡,那些原本应该是束缚着魔物的锁链颓然垂下,其中的魔物已不见踪影。

    他去了哪里?

    苏烟树心中微凛,保持着警惕,小心翼翼地打量四周,生怕黑暗中忽然伸出一双利爪。

    但一切依旧安静。

    她走了进去,寻找最后一本秘籍的藏身之处。

    但她什么也没有找到。

    八十一本道法秘籍,最终缺失了一本。

    她目光掠过这薄薄的书脊,看着每一个名字,心中思考着什么。

    “北冥神剑!”苏烟树瞳孔微缩,猛然想起了自己认识的那个王族小姑娘邵小黎,她曾经与自己炫耀过,自己修炼的道法名字便是北冥神剑。

    无巧不成书,这八十本秘籍里,独独缺了这本。

    “邵小黎……”

    她轻声呢喃,知道今夜所有的人都出去辟野了,包括邵小黎。

    而今夜也是夜除苦苦推算了许多年才得到的,最好的动手时机。

    她的时间囚牢也

    是夜除以自己购买的时间为自己打造的,并非她的权柄,所以事实上她也没有与司命正面对抗的力量。

    今早之前她是必须离开的。

    她明白,这本秘籍应是司命临行之前带走的,她始终在堤防着重岁。

    苏烟树踌躇了一会儿,最终无奈离开。

    但临走之前,她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地方要去。

    星灵殿。

    但司命对她亦有堤防。

    司命临走之前,没有带走她的黑剑。而这柄黑剑通灵,如守门之犬,始终悬停在星灵殿的壁画之前。

    苏烟树想要强闯,却被这柄黑剑阻截,斩去了鬓角一缕垂下的头发,额角处也擦出了一道艳红血痕。

    苏烟树摸了摸自己的伤,蹙眉叹息。

    若没有夜除的安排,那她只是一个普通的修道者,算不得多么强大。

    当然,这也是她能在城中潜伏这么多年不被发现的原因。

    很多年前,她还只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那时候哥哥去赌场赌了一天一夜,不仅输尽家财,还把家里给父母治病的钱全部赌掉了,她无法忍受母亲在自己面前慢慢死去,于是她听信了一个传说,然后随着垦荒的部队一道出城,去寻找传说那个可以实现人愿望的峡谷。

    最终她体力不支之际,一只巨大的黑鹰叼住了她,她没有成为黑鹰的食物,反而被它送去了那片传说中的雪峡里。

    她见到了此生见过的,最完美的人。

    他没有买走自己的时间,反而问她是否愿意做自己的妻子。

    那时候,他的怀中正抱着一个白发苍苍却容颜年轻的女子,那个女子据说是在一夜之间苍老,然后死去的。

    后来她才知道,那是上一位重岁。

    当时的他说要帮自己改命,她问需要付出什么,他什么也没有索取,只是说,十六岁的时候,她会再次回到这里,然后成为自己的妻子。

    她不明所以,总之什么都答应了下来。

    之后她回到了断界城,发现自己父母的病奇迹般地好了,她很想告诉他们这是自己的功劳,但没有人在意她,更不可能相信她。

    十六岁那年,她的哥哥有进了赌场,被剁去了手,打断了腿,而她被自己的父亲逼着卖去了艺楼赚钱。

    也是那一年,她再次来到了城外,遇到了那头黑鹰,去往那座雪峡。夜除没有忘记她,反而柔声地欢迎她回来。于是迷迷糊糊里,她成为了新的重岁。

    她与夜除一道拜过了那面旗幡,那时候,他天神般俊美的脸满是光辉和笑意,他答应会与自己偕老。

    这些回忆哪怕如今想起,依旧像梦一样不真实。

    她与他也是许久未见了。

    今日,她终于做完了他交待的事情,哪怕不是那么完美。

    不久之后,君王的尸体将会在王殿中被发现,全城震惊,然后陷入巨大的恐慌里,而黎明之前,她已经出城离去,去见自己的夫君。

    她从不是苏烟树,她是重岁。

    ……

    ……

    司命回到王城之时,满城已经戒备森严,帝王死去的事情无法瞒住,如被风吹散的蒲公英种子,在天亮之后飞速地传播,其中夹杂的,还有艺楼花魁失踪的消息。

    “原来是你……”司命想起了那个怀抱古琴,花枝招展的女子,轻声叹息。

    她来到了鬼牢里,看着死寂的一切,心中了然。

    原来这才是他的目的么?

    司命知道这个功法,这功法完整的名字是《修罗神录》,于八十一式合一之时将有翻天覆地的变化。

    只是这功法唯有转世的神明才能修炼,因为转世之神才拥有修罗之身。

    她不知道夜除要这件东西做什么。

    她与夜除皆是神明,未经历转世,根本无法修炼此法,何况他如今受了这样的伤……

    她对自己那一剑颇有自信,那一剑没有三年五载是无法疗养好的,若是休养不善,甚至可能致命……

    致命!

    司命猛地回神,脑海中急速地涌现出了一个想法。

    “该不会是……”司命立在鬼牢里,随着她的震怒,所有的尸体也急剧地开始腐朽。

    她生出了一个荒诞的想法。

    夜除会不会想要借着自己的那一剑了结生命,然后转世轮回,从尽头的那片混沌里走出,成为真正的修罗!

    可若是如此,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会灵力尽失,弱小如婴儿,他该怎么熬过那段时间呢?

    司命想到这里,心中已有了答案。

    夜除如若真的新生,他会寻找宁长久进行交易,寻求保护,然后躲在一个自己很难寻到的地方,直到修炼归来。

    而重岁盗走了所有的道法,其中唯一缺失的,也正是邵小黎所学习的……命运也似捉弄啊。

    不知不觉间,她重新回到了星灵殿。

    她取过了那柄守门的黑剑,步入殿中。

    水波在两侧摇晃着暗银的颜色,涟涟的水声若少女午夜勾动的琴弦。

    她走入了水中,幽红的烛火照得她白裙清艳。

    细细流淌的清水涤过她雪嫩的脚踝,烛火的倒影聚散不定。

    她走到了道路的尽头,捋过自己的裙摆,坐到了那根细长的晷针上,目光看着破碎如半月的日晷。

    她闭上了眼,身躯紧绷了些,小腿也不自觉地晃动了起来,她想着昨夜发生的一切,觉得自己原本势在必得的局面好似都在渐渐远去。

    她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了那个梦,梦中的画面浮现脑海,她红唇抿起,身子忍不住颤栗起来,玉趾微扣,脸上闪过了一抹潮红。

    司命许久之后才重新睁眼,她摒去了那些纷乱的思绪,重归神明般的冷漠。

    她意识到,夜除若真这么做,无异于自寻死路。

    而自己恢复好伤势之后,宁长久也绝非她的对手,那所谓的重岁自然更不值一提。

    她拔出了横于膝上的黑剑,看着剑锋中自己的脸,决定主动渡过冰原,去寻找他们藏匿的踪迹。

    ……

    ……

    (感谢护法乾坤万宇打赏的舵主和书友57620281打赏的大侠!!谢谢二位的支持与鼓励!也感谢所有正版订阅和打赏的书友萌,么么哒!)

    (有点卡文,这章字数偏少)

第一百九十四章:绝地走来的少年

    断界城无过隙白驹,时间却依旧一刻不停地流逝着。

    转眼之间,又是一个月。

    城中的温度也不停下降,昼短夜长。

    断界城在持续了半个月的混乱之后终于安定了下来,原本隐于幕后的司命以神女降世的姿态走出星灵殿,稳固秩序。

    她生着一张倾国倾城的脸,身姿优雅,气质尊贵,她美到没有任何人怀疑她,都将她的话语奉为神谕。

    新的君王还未推选上任,参相便暂时代政,司命则于昙花一现的露面之后再次隐于幕后,维持大局。

    她原本是不想理会这人间琐事的,但断界城毕竟藏着她法则的根本,她需要维持城池稳定,然后让他们从时渊中给自己带来更多的灵。

    城中所有的王族之人,在她眼中不过是挖矿者,最后都会沦为她的嫁衣。

    而她则幽居于星灵殿,每日沐浴数次,想要洗去那一夜沾染的灰尘血垢。

    沐浴之外的其余时间,她便始终坐在晷针上修行,打磨自己的道法和权柄,推算宁长久他们的动作和夜除的计划。

    她猜想到宁长久也是神明转世,拥有成为修罗的潜质,虽然宁长久自己却未必知道这件事。

    可若是真让他练成修罗神录,后果不堪设想。

    不过无论是他还是夜除,修炼此法都需要大量时间,哪怕自己为修罗,她也觉得至少需要一年。

    如今她的全部伤势皆已痊愈,宁长久最后的一剑甚至给她道心增添了许多感悟,她自认若再面对那一剑,自己是绝不会令其近身的。

    此刻她所犹豫的,是继续入冰原追杀他们,还是抓紧完成自己的计划,与他们进行一场时间上的赛跑,看看到底谁更胜一筹。

    她是掌管的时间的神,她不认为自己会败。

    ……

    ……

    第一日清晨,苏烟树回到了雪峡。

    峡谷寂静,风雪也不像平日里那般猛烈,洞窟的门口,旗幡孤独地飘飞着。

    苏烟树背着八十本秘籍踏入了洞窟里。

    巨大的古战场像是呼啸着奔入瞳孔的马群。

    那个象征着命运的巨大仪器天柱般矗立着,如一柄等待了万年的剑,它的塔尖上,星图变幻,莹莹流光。

    而命运的仪器下,夜除坐在乾与坤两道爻象的中央。

    他穿着一身干净的法袍,依旧是天神般俊美的模样,只是那张脸看上去失去了许多的生气,更像是一个光芒渐渐黯淡的雕像,他半睁的眼睛里,一只眼睛就像是熄灭的太阳,而另一只也像是染着太阳余烬的落辉。

    苏烟树的心微停了些。

    她缓缓走到他的身前,半跪在地,注视着夜除胸口几乎将他劈成了两半的剑痕,颤声道:“这……这是怎么了?”

    夜除也看着自己的伤口,这伤口一边愈合,一边开裂,他的权柄和力量自豁口缓缓地流逝着。

    他微笑着开口,道:“受了点伤。”

    “谁做的?司命么?”

    “嗯。”

    “那该怎么办?我要怎么做才能救你?”苏烟树焦急道。

    夜除风轻云淡地笑着,说道:“这里原本是一座完整的高山,后来它被劈成了两半,成为了裂谷,永远也不可能弥合……我就像是这座雪山。”

    苏烟树听着他的话,知道他没有与自己玩笑。

    但她无法接受这样的事情。

    她这么多年于艺楼献歌卖舞,白日里耽于声色,夜色中临窗茫然,她那时便一直在悄悄掰算着他们约定好的日子,那是她生命里最大的盼头。

    而今日,她终于熬尽了一切,回到了这座雪峡来见他,这本该是苦尽甘来……她如何能接受对方死去呢?

    爆竹声中一岁除,岁与除本就是该挨在一起的呀。

    苏烟树知道他改变过许多人的命运,所以她不相信,道:“你可以为自己改命,对么?”

    夜除看着天上稀疏落下的雪,金色的长袍像是被雪浇灭的火。

    他看着苏烟树,微笑道:“我爱一个人,就会爱她的一生。”

    苏烟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说,只是一想到在自己之前便有数位重岁了,她心里便隐隐刺痛。

    她们都是非常美丽的女子。

    她点了点头,道:“我知道的。”

    夜除说道:“今日我一直在等你回来。”

    苏烟树将那一大摞秘籍放在眼前,道:“我带着它们回来了……这里一共八十本,司命那女人有堤防,所以缺了一本,不过那一本恰好邵小黎有,她没有回到城里。”

    夜除看着那一摞书,淡淡地笑了笑,道:“你做得很好,我有礼物要送给你。”

    “礼物?”苏烟树微微疑惑。

    夜除摊开了手,他的掌心有缕缕白气冒出,那些白气纠缠着,收紧着,像是一个毛线团,最后所有的白气凝为一体,化作了一粒珍珠大小的圆球。

    “服下它。”夜除说道。

    苏烟树还是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

    夜除微笑着看着她,笑容似春风和煦。

    苏烟树接过了那粒珍珠,吞了下去。

    接着,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体内炸开,原本气海的位置被撕碎,掀翻,随后这颗珍珠将其取代,苏烟树觉得自己的身体也随着气海消失了,只留下一粒冥冥渺渺的感知,那粒感知悬浮于空,像是一切的中心点,接着,以她的感知为点,一切重新展开,化作了她的模样。

    她睁开眼,看着自己的手臂和身躯。

    身躯完好,裙裳如初,痣和胎记也都在原来的位置,一切似还如常。

    但她却觉得,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历经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了。

    “这是我这些年收集的时间,其中大部分都给你了,我只给自己留了一年。”夜除微笑着说道。

    苏烟树大惊失色:“你疯了?你这是要做什么啊?”

    说着,她把手指伸入口中,想要催吐,将那粒珍珠吐出来。

    夜除握住了她的手,微笑着摇了摇头,说道:“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从此以后,你可以替我镇守在这片雪峡里,但这片雪峡不会束缚你,你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只是遗憾,我不能陪在你的身边了。”

    苏烟树定定地看着他,好一会儿之后才说道:“你这是要死了吗?”

    夜除微笑道:“我方才与你说过雪峡裂谷的道理,但雪峡裂谷并非是真正不可合拢的……也许许多年后,这一切再次崩塌,雪山成了大湖,若干年后,也许大湖中就会再拱起一座完整的山。”

    苏烟树模模糊糊间听明白了他的话:“你是要死而复生?”

    夜除说道:“不破不足以立,我如今所拥有的权柄远远不如司命,她可以来雪峡之外,我却不敢靠近王城,总有一日,等她收纳了整个断界城的权柄,我就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他看着苏烟树妆容模糊的脸,继续道:“你不要当我是死了,当我是走了,以后我或许会回来,也或许不会。”

    苏烟树流下了清泪,泪珠滚落雪地,凝成了一粒粒晶莹的冰珠。

    “我陪你走吧。”她说。

    夜除说道:“我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哪里?”

    “这个世界的尽头,也是这个世界的开始。”夜除说道。

    “这个世界……有尽头?”苏烟树微微吃惊,旋即坚毅道:“天涯海角我也愿意陪你去的。”

    夜除看着眼前天真似小姑娘的女子,没有解释太多,只是道:“我们追逐的都是永恒,如果最终达不到永恒,那么哪怕一千年的厮守也没有意义。”

    苏烟树怔怔地看着他笑容不灭的脸,觉得眼前这个让自己魂牵梦绕的男子这样的陌生。

    苏烟树道:“那你什么时候回来见我呢?”

    夜除说道:“短则三月,迟则一年。”

    他给自己留下的时间也只是一年,一年后若事不能成,便是无期了。

    苏烟树还想说话,夜除却支着破损的身躯起身,他说道:“最后的时间了,陪我一起看。”

    他们一起阅览了那八十本秘籍。

    苏烟树本就看不懂,此刻泪眼模糊,更是连字迹都无法辨认了。

    夜除读完了那八十本秘籍,牢记于心。

    “原来如此。”他微笑着开口:“能写出这等神术秘诀的人,当真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天才……”

    他欲言又止,眸中的余晖渐渐淡去,带着跨越了上千年的缅怀。

    他站起身子,看了一眼身后矗立着的命运之塔。

    司命曾经笑话过许多次,说他没有勇气给自己看命。

    这最后的时间里,他想看看自己的命运。

    他拨弄着这个仪器,写入了自己的生辰八字,接着一切开始轰隆隆地转动起来,命运的逻辑一层一层地向上推演,在繁与简之间不断变化,最终于塔尖上描绘出了一幅星图。

    夜除看着那幅星图,脸上的微笑说不清情绪。

    苏烟树看不懂星图,便看着他。

    他最终收回了视线,轻轻呢喃了一句:“我早就应该看看的。”

    苏烟树没有多问,因为她知道离别的时候要到了。

    塔尖上的星盘忽然变淡,其中的星宿倏然远离,将整张星盘撕裂。

    夜除的身躯也开始撕裂,化作细细的流沙。

    苏烟树立在他的身后,再也无法忍受,终于张开了双手,用力去拥抱他。

    最后,她抱着一件空荡荡的神袍跪在了雪地里。

    而夜除最后的一点灵性之光高高地抛射而起,向着极北边的方向穿行而去。

    苏烟树眼睁睁看着那最后的光点消失。

    她不确定,以后哪怕可以等到他回来,那个时候的他,还是他么?

    ……

    ……

    这一个月的时间里,邵小黎真的得到了神后一般的待遇。

    部落中每次猎来了新的菜品,都会最先给神王神后和光明神吃,而部落中最好的水源、雕饰品、兵器还有衣裳,也都会给他们,哪怕只是出行在街,那些族人的目光也带着景仰和敬畏。

    而这般尊贵的待遇也给邵小黎带来了许多的烦恼。

    她再也不可以像以前那样不梳头发,穿着宽松衣裙就出门,如今她自矜于神后的身份,每次出门都要端足了架子,来来回回在镜子前转好多圈,确保自己衣裙得体,妆容静谧,整个人气质温婉而清贵之后才愿意出去,总之一点没有王城时咋咋呼呼的样子了。

    她与宁长久都生得清秀漂亮,一眼望去便不似俗子,所以着部落中也没什么人质疑他们的身份。

    最开始的日子里,族长最先与宁长久见了一面,他们一边聊着,一起去往了更北边的方向。

    “我们就是从那里搬过来的。”族长指着前方一望无际的荒野,说道。

    “那里?那里是什么?”宁长久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

    族长叹息道:“那是什么也没有,依旧是这样的峡谷草原荒漠冰川,与这里唯一的不同,便是那里还藏有着恶毒的诅咒。”

    “诅咒?”宁长久疑惑。

    族长忽然叫来了一个正在奋笔疾书的老人,那老人头发花白,满脸皱纹,干瘦的身子枯槁如木头,他说道:“这是我们的史官,负责给族中记录大小的事情,你猜猜看,他今年多大。”

    宁长久看着老人,老人拿着笔的手微微颤抖,浑浊的瞳孔失去了大部分的光,他催促道:“你快些说,说完我还要继续去写……我没有多少年月了,能多写几天是几天。”

    宁长久猜测道:“老先生应是耄耋之年了吧?”

    族长同那个老人一齐笑了起来。

    族长说道:“他今年还不到三十岁。”

    宁长久很快猜到了一些缘由,还是打趣道:“做刀笔吏就这般消耗精神?”

    族长解释道:“他当年便是族中唯一一个以身犯险,深入到了数千里处……等他归来之时,便已是白发苍苍了。那里面的时间与这里的,并不相同,越往深处,时间的流速便会越快,人老得也就越快,我们的部落最开始是在离这里很远的地方,那时候,我们族中的人,很少有能活过三十年的,之后我们越迁越近,才终于渐渐地摆脱了这种诅咒。”

    宁长久点点头,道:“这诅咒的确很强大。”

    他话语顿了顿,又问:“你们的先祖还留下过什么遗训么?”

    “遗训?”族长沉思了一会儿,说道:“先祖说,通往光明的道路在最北方……他还留下了一些七百多年的老物件。”

    说完这句话,族长有些后悔,他依旧不敢确定,眼前这个被预言为神王的少年,究竟是敌是友。

    宁长久对此倒是没有太大的兴致,他问道:“你们的先祖是谁?”

    族长答道:“先祖是天国的人,也就是您来的地方。”

    “你们称那里为天国么?”宁长久问。

    族长理所当然道:“传说那里有最繁华的城……我们的祖先便是从那里出发的,他带着一支部队一路跋涉,不知走了多久多远,总之最后我们没有回去,而是在更远处安营扎寨了下来,几百年来,我们从未停止过对这里的探索,只是终究未能见到预言中的出路。”

    他们说话之间,有几个浑身

    是伤的男子被抬往一座老房子,那是医馆,但是由于这里的条件太过简陋,大部分时候也很难治好人。

    “他们都是做什么受的伤?”宁长久问。

    族长道:“还能是什么?你们一路来时,应该见识过那冰原上生物的强大了,猎杀一头落单的雪象,他们通常需要五六十人组成一个阵,即使如此,也经常会有伤亡。”

    宁长久沉默片刻,道:“借我一柄剑。”

    族长不知道这位神仙少年话里的意思,却还是将自己最珍爱的佩剑借给了他。

    他于白日里去往雪原,于夜色降临时归来。

    部落的门口堆积了许多的尸体,其中没有雪兔之类体型较小的生物,皆是满头獠牙剑齿的凶狮恶虎,其中甚至还有一大头成年的雪象。

    族长震惊得无以复加,他从未见过这么强大的人。于是整个部队对他更加膜拜有加,甚至将他视为了救世主。

    而邵小黎和血羽君则沾着他的光,安安稳稳地混吃混喝。

    这一个月的时间里,他也曾去过更深入的地方,因为带着这截枯枝的缘故,时间的法则并不能影响到他,他甚至走到了比这个部落的祖先更深入的地方。

    但他也没有继续走下去,因为这个世界根本看不到尽头。

    在他来到这里的七天之后,剑经与金乌便双双苏醒了,金乌似是很喜欢这里,每天夜里,宁长久都会将其放出,让其蚕食黑夜为食,有时整片夜空都会被它吞噬成熔金般的颜色,这一度让族中之人以为是神迹降临。

    剑经之灵对于自己的昏迷觉得很是丢脸,自己倾力一剑没能杀掉司命这件事它也闭口不谈,就算说起,也都怪罪给宁长久‘弱小’的身子。

    这些天宁长久与邵小黎的交流倒不是很多。

    邵小黎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门都不怎么出了,就潜心窝在土房子里修炼,因为顿顿有肉的缘故,她的脸还圆润了一些,倒是与那些壁画上的神女更接近了点。

    他们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日子便在平静而焦虑中流逝着。

    终于,一个月之后,宁长久见到了一个自己从未想到过的人。

    他见到了夜除。

    ……

    夜除到来之时是一个黄昏。

    他是从北边的荒原来的。

    哪怕此刻夜除已是少年模样,宁长久依旧一眼认出了他。

    宁长久从未将他视为自己的朋友。

    “终于见到你了。”少年夜除和善地笑道。

    他穿着一身用草编织成的简陋衣服,用草绳扎着一个辫子,看上去就像是原始森林里走出来的野人,而他的容颜依旧似贵家公子那般俊美。

    宁长久问道:“你是从哪里来的?”

    夜除指了指北边:“那片诅咒之地里……哪怕是我也未能逃脱所有诅咒的影响,一个月前我出来之际还是婴儿,走到此处却已经历了十六年光阴了。”

    宁长久皱眉道:“你为何会从那里来?”

    夜除微笑道:“这并不重要,我来见你,只是想与你进行一笔交易。”

    “交易?”宁长久警惕地眯起了眼。

    夜除微笑道:“作为交换,我愿意告诉你走出这个世界的方法。”

    宁长久静静地看着他,示意他先说。

    夜除说道:“走出这个世界的办法很简单,成为神,带着完整的日晷,走到尽头,便可以打开绝地的封印,重新飞升回上方的神国。”

    宁长久问道:“只有神可以离开?”

    夜除点头道:“嗯。”

    “可神明只能有一个。”

    “这也是我与司命你死我活的原因。”

    “那若是如此,所有想要出去的,应该都是你的敌人。”宁长久说道。

    夜除道:“是的,但其他凡夫俗子,哪怕给他们一万年,他们也走不出去,你与他们不同,而我们如今都不是司命的对手,所以我们应该先合作杀死她,然后我们再争夺最后的权柄。”

    宁长久看着他,认真道:“你如今的状态,我可以轻而易举地杀死你。”

    夜除微笑着点头:“我希望你可以保护我。”

    “为什么?”

    夜除说道:“你应该看过邵小黎的北冥神剑吧,你就没有发现那功法不对劲的地方?”

    这是第一日宁长久便与剑经讨论过的事情。

    宁长久道:“那剑法并不完整。”

    夜除微笑道:“那种功法名为修罗神录,共有八十一式,我拥有其中的八十式,独独缺了北冥神剑,我愿意用这八十式与你交换最后一式。”

    宁长久问:“你不怕交换完后我杀了你?”

    夜除道:“我们共同的敌人是司命,无论我们谁死了,对于对方都没有好处。”

    宁长久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你如此慷慨,是笃定我练不成?”

    夜除说道:“你来这里应该也有一个月了吧,想必你也没有找到战胜司命的办法,如今我带来了希望,不管你能不能练成,你应该也没有理由拒绝我。”

    宁长久没有伪装什么,直接答应了下来。

    夜除平静地看着他,继续道:“这功法象征着整个断界城的气运,若你我修成,气运便也相连,所以若还想杀我,最好还是死了心,等司命死后,我们有足够长的时间进行博弈。”

    最终,夜幕降临之前,这笔交易终于促成。

    “这是所有的功法,这是修炼的顺序。”夜除交出了那些秘籍,带着诚挚的微笑。

    他不知道宁长久到底是不是神明的转世,若他不是修罗之身便最好,可以直接走火入魔,让自己少去一个敌人。

    而哪怕他真是神明转世,他修行此法的速度也绝不可能快过自己。

    因为这是真正的神术,再惊才绝艳的修道者,最最少少也需要十二年,而他不同,他在很早的时候就陪同过神主大人阅过此法的残卷了。

    更何况,他给宁长久的书里,顺序上有着细微到难以察觉却足以致命的错误。

    当天夜里,宁长久将这八十卷书翻看了一遍。

    他的眉头越锁越紧。

    因为他发现,这些串联起的内容,越看越熟悉……

    记忆里,不可观蒙上的尘埃再淡去了许多,他恍然间想起了每一个观门弟子都必须修行的入门心法之一。

    那心法与这完整的神术几乎一模一样!

    上一世,他四到十六岁,整整十二年所修的,便是此术。

    而且他发现,夜除给他的书卷顺序,似有些不对的地方……

    他思索了一会儿,将两本书调换了位置。

第一百九十五章:白裳望渊 黑裙负剑

    宁长久读完了所有的书卷,油灯还在燃烧着,豆大的焰火照得他明暗不定。

    他合上了最后一本,然后将北冥神剑的内容融汇到了其中。

    所有的功法在神识中串联,汇成了完整的一本。

    那是夜除口中的修罗神录,也是前一世不可观中的天心经。

    天心经是观中所有弟子入门时必修的心法,宁长久十六岁之前所修便是此经。

    只是如今他虽转世,但不可观蒙在记忆上的面纱仍在,他的大部分记忆依旧是隐于海水中的冰山,只有看见,才能真正想起。

    如今记忆的封印像是一点点解冻,天心经的全貌重新拨开云雾,展露于自己面前。

    这种功法他是再熟悉不过的,如今重来,他也相信自己用不了太多的时间。

    只是……为何断界城的最强道法与过去师门所传授的入门心法一模一样?

    难道说……

    幽暗的房间里,宁长久微微抬头,视线与那粒焰火相撞,火焰便在眼眸的深处燃烧起来,瞳孔中央像是飘满了尘埃的霞。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断界城的故事。

    国主被斩去头颅,身躯化骨,接着神国陨落,位格跌坠,神官与天君尽数被放逐至这方世界,一同而来的,还有断界城的子民,于是一场历时七百多年的跋涉终于开始……

    所有人都想要出去,普通人筚路蓝缕,开疆拓野,沦落的神明则想要吞噬彼此,完整权柄,飞升而归。

    那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又是谁?

    断界城七百年前有神女降,引族人来此空城,赐予了王血和八十一本秘籍……

    这位神女会不会就是……

    宁长久的手不由自主地捏紧成拳。

    前一世里,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强大。

    如今回想起了,他才知道自己上一世仅仅二十四年,便险些修炼到天君与神官的境界层次,而他的师兄师姐们,甚至比他更强。

    但即使如此,他在师尊的剑下依旧像是一只待宰的羔羊,没有任何的反抗能力,那穿胸之剑像是可以跨越时间的隔阂,每每想起,他都像是那轮圆满大月之下颤抖不已的妖孽。

    那师尊该是强大到了何种层次?

    或者说,她其实就是十二位国主之一,而不可观,实际上是一座真正的神国?

    这个可怕的念头在他脑海中浮现,挥之不去。

    他想起了每一位师兄师姐,想起大河镇上那些“素朴”的镇民。

    不可观隐于那大山的山腰,山上山下皆是群雾缭绕,不可见其高,不可知其远,如顶天立地的神柱,托擎着上下两方的混沌。

    师父……你到底是什么人呢?

    还有师兄师姐,他们知道么?还是全观上下,只有自己这一个关门弟子始终蒙在鼓里?

    他想了许久才慢慢闭眼。

    油灯掐灭,光线被尽数抽走。

    他看着漆黑一片的屋子,如同看着夜除所预示的命运。

    他站起身子,向着屋外走去。

    出乎他意料的是,屋外还有剑气破风的声响。

    他立在门口,看见换上了一身荆钗布裙的邵小黎还在院子里练剑,她那身心爱的红裙早就整整齐齐地叠好收好,唯有出行之时才会换上。

    此刻她衣着素朴,面容素雅,头发高高地扎了个马尾辫,随着练剑的动作一甩一甩的。而她出剑的动作也越来越飒爽,抽剑也与出剑一样干脆利落,平滑是迎面的风,迅捷如疾掠的电,给人一种这一剑刺破敌人心脏折回之时,甚至不会在剑锋的寒铁上留下一滴鲜血。

    宁长久恍然有种回到天窟峰,看雪崖剑坪上宁小龄练剑的感觉。

    最后一剑练完。

    邵小黎将剑收回鞘中,她身子发热,手指捏住了领口,抖了抖衣裳,然后伸手拭去了额角的汗珠,她回头之时,视线忽地一凝,才终于看到了立在屋檐下的宁长久。

    “老大。”原本身子有些放松的邵小黎立刻立得端端正正。

    宁长久问道:“你怎么还不睡?”

    邵小黎道:“老大不也没睡么?”

    宁长久看着她,认真道:“你的剑已经很好了。”

    邵小黎轻轻摇头:“我总觉得还差点意思。”

    宁长久解答道:“你的剑还未真正地饮过血,缺乏杀人的决心,不过这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练成的,你不用太过在意。”

    邵小黎轻轻点头。

    宁长久走到她的身边,道:“快去睡吧。”

    邵小黎摇头道:“我睡不着。”

    宁长久问道:“是在担心司命么?”

    邵小黎嗯了一声,道:“这已经一个月了,我总觉得她要来了。”

    宁长久安慰道:“放心,有我在。”

    邵小黎忧心忡忡道:“老大呀,万一我们打不过怎么办呢?我可还是黄花大闺女呢,都还没有嫁人的……像这个什么神王啊神后的,他们天天念叨,听上去怪羞的。”

    说话间,她小臂弯曲,双手交握于胸前,掌心相抵微微拧着,身子也像是被微风吹动的幼苗,不安分地轻晃了两下。

    宁长久面不改色,没有回应。

    邵小黎等不到回答,叹了口气,将腰间的剑鞘系得更紧了些,默默地走在他的身后,轻声道:“老大可真累呀,又装聋又装瞎的。”

    宁长久脚步微停,淡淡一笑,对着邵小黎的脑袋拍去了一掌。

    不同于四个月前,邵小黎这一次反应了过来,她已经来不及后撤,所以只是向后倾了些身子,想要让面颊贴着这一掌划过,与此同时,她以掌上撩,自宁长久的臂下斜穿而上,想要逼对方回防,给自己争取一些时间。

    宁长久轻轻咦了一声,出招的手倒是真慢了一点。

    这短暂的时间里,邵小黎双脚死死抓地,腰肢向后弯曲,长发垂落,瞳孔中,宁长久的这一掌无限放大,占据了所有的视线,她强压下了心中的慌乱,一拳向他的手掌撞去,砰然一声里,邵小黎的身子被掌力反冲,脚步不稳,腰肢也已撑到极限,向着地面上倒去。

    但这一倒虽落了下风,却确确实实地躲过了宁长久的一掌笼罩范围,宁长久的掌落了空,他自己也愣了愣,然后卸去了手上的力道,半蹲下身子,向着倒在地上

    的少女伸去了手,笑道:“起来吧。”

    邵小黎睁大了眼睛,她一口气这才落了下来,胸脯剧烈着起伏了一番,终于意识到自己躲过了宁长久的这一掌。

    四个月前,老大要自己随他学剑时怎么说的来着……

    她觉得有些眩晕,连忙也伸出了手,握住了宁长久的手。

    宁长久的手不似她那般绵软,却给她一种莫名的心安。

    邵小黎从草地上起身,拍了拍衣裙上的尘土,平复着喜悦的思绪。

    宁长久看了一眼她掌缘因为长期练剑而磨出的白色小茧,怜惜地拍了拍她的脑袋,他看着她脸上藏着的笑容,问道:“什么事这么开心?”

    邵小黎仰起头,说道:“老大忘了一开始练剑时候,你的承诺了吗?”

    宁长久当然记得,那时候他说,邵小黎什么时候接下这一掌,就算是出师了。

    时间过得如此之快,当时被这虚晃一掌吓得站都站不稳的少女,如今竟也可以做出灵巧的应对了,最后虽然结果有些狼狈,却也勉强算是躲过去了。

    “嗯,恭喜小黎,出师了。”宁长久说道。

    邵小黎得到了老大的认可,笑靥如花,说不出的喜悦。

    宁长久好奇道:“你这么高兴做什么呀?”

    邵小黎说道:“这样以后我们就没有师徒名分了呀。”

    宁长久问道:“师徒名分有什么不好的么?”

    邵小黎言之凿凿道:“当然不好呀,书上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父与徒弟之间可是有伦理纲常的,做起很多事情都不方便的,也只有一些没有德行,不要脸的人才会对自己的师父啊徒弟啊起念头,断界城就有许多这样的,假借师徒的名分,实际上却一点学技艺的心思都没有,只是为了套个近乎,然后伺机下手,这样子是不对的,小黎和他们就不一样,我每日勤勤恳恳修炼,就是为了早日出师,换取一个自由之身,老大呀……要是你之前对这方面有什么顾忌的话,现在就不用有心理负担了。”

    邵小黎低着头,侃侃而谈着,越说到后面,声音便也越来越小,脸颊红扑扑的。

    只是她不明白,自己一个女孩子说了这么多,为什么老大一点回应都没有呀。

    终于,她鼓起勇气抬起了些头,却发现宁长久冷着脸,五官僵硬,神情似乎不太友善……

    “老大,怎么了呀?”邵小黎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

    宁长久平静了看着她,强行挤出了个微笑,道:“没有,你说得很对。”

    终于把邵小黎按回床上睡觉之后,宁长久一个人来到了屋外,想着少女方才的一番话,不由地想起了陆嫁嫁,无奈地笑了起来。

    自己原来这般禽兽不如么……

    断界城的夜空没有月亮,那袭白衣玉立的窈窕雪影恍惚间在眼前晃了晃,于是他的眼中便有了月亮。

    也不知道你们怎么样了……

    他静静的想着,修罗神录的所有内容随之涌入血脉,如奔腾不息的马,开始一轮轮周天的循环。

    也不知这匹马能不能踏风直上云霄,载着他与那月色相逢。

    ……

    ……

    陆嫁嫁也不知道自己深渊外枯坐了多少日了。

    这片深渊像是一个凹陷的平面,永不停歇地跌追着,无论她跳下去多少次,都会被无可抵抗的力量送回原点。

    深渊外的茅草屋子在历经风吹雨打后有些破损,草屋门口的木人上刻录着时间,一天一画,如今已是一百五十余道刻痕了。

    转眼之间已是五个多月。

    莲田镇的荷花早已凋谢,深渊之中也再没有动静传来,死寂得令人绝望。

    她依旧白衣如雪,墨发如瀑,仙气出尘,只是秀美的脸颊显得有些清瘦,因为先天剑体的缘故,她的肌肤却不受风雨岁月的影响,依旧莹润如玉,宛若谕剑天宗冷冽的雪。

    日与夜在剑裳上交替着影子。

    陆嫁嫁剑体初成破入紫庭之后,境界的攀升超过了谕剑天宗历史上任何的天才,只是她再也没有笑过,偶尔也只是对着深渊将那心魔劫中的曲子哼成曲调。

    岁月如流,平生何己……

    也不知道渊下之人能否听到,然后被自己唤醒。

    而谕剑天宗的长辈与晚辈也偶尔会送来一些换洗的干净衣裳,宁小龄在修炼之余也会陪着师父一起来看着深渊,只是她境界太低,无法在南荒待太久,每次陪伴陆嫁嫁半个时辰便要离开。

    宁小龄依旧住在内峰里,每日随着其他弟子们练剑,回到房中之后便与韩小素讨论一些有关于鬼魂的来龙去脉和法术。

    有时她也会去书阁看书,书阁中那位老人早已死去,如今看守书阁的是雅竹师叔,她看书的时候,乐柔有时也会捧着本书坐到她的身边,与她轻轻闲聊,宁小龄偶尔会笑笑,更多的时候则是心不在焉的发呆。

    如今峰中与她关系最好的,便是乐柔了,乐柔希望自己可以帮她早些走出阴影,只是宁小龄虽然看似平静,但偶尔一些小动作却依旧会暴露出她的想法,譬如她们走在一起时,宁小龄会忽然扯她的袖子。

    这是她过去与师兄经常做的动作。

    这样的日子于某一日出现了一些波澜。

    那是初秋的一个午后,荆阳夏驭剑来到深渊边,给陆嫁嫁送去了一封信。

    “这是什么?”陆嫁嫁很少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荆阳夏解释道:“三百多年前,祖师曾与一位中州大宗的高人交好,险些结拜了兄弟,这几百年,两宗相隔山海,极少有书信交流,但此次九婴现世还是惊动了不少人,那大宗的宗主听闻了谕剑天宗发生的事情,念及祖师情谊,给宗门送来了不少丹药和兵器,还承诺了三个弟子的名额,可以让弟子去往他们那修行,待到道法大成之后再回来光耀宗门。“

    荆阳夏叹息道:“你也知道,如今我们宗门哪怕修修补补数个月,依旧气运凋敝,灵力稀薄,如今实非修道之良土了。我们宗中也有不少弟子,无论放到天下何处,都是难得一见的天才,也不好太耽误了他们。”

    陆嫁嫁安静地听着,带荆阳夏说完之后才轻轻开口:“是古灵宗么?”

    古灵宗是中州赫赫有名的宗门,他们拥有一套独特的秘法,可以将先天灵修至极致,那宗门所落之处,据说还是当初冥君陨落之地

    ,更有传说,那山门之内,还豢养着数头强大的吞灵者。

    荆阳夏点了点头。

    陆嫁嫁平静道:“一切都由荆峰主定夺便是。”

    荆阳夏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道:“我们商讨了三个名额,其中一个原本我们是不愿选的,但我们讨论了许久,最终还是决定来问问你的意思。”

    “是谁?”陆嫁嫁问道。

    荆阳夏说道:“宁小龄。”

    陆嫁嫁视线微垂,没有说话。

    秋风瑟瑟,白裳翻飞,她抿了抿干涩的唇,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说道:“我与她说吧。”

    荆阳夏点头离去。

    陆嫁嫁转身,面对着光,微微闭了些眼,她的背影在明亮的光里勾勒着,明明那么地美,却更落寞了几分。

    她看着深渊,轻声问道:“你师妹也要走了,你怎么还不回来呢?”

    ……

    ……

    赵国王城。

    赵襄儿立在王殿的金阶上,她穿着一袭描金的黑色龙袍,秀项笔挺,背骨秀美,玉带收束着腰肢,盈盈一握,垂落的青丝也覆至了翘挺之处,随着她的呼吸微微晃着,她的头上带着繁复的黄金凤凰饰品,奢美而尊贵,而她绝美的脸颊上却不带情绪,好似神子莅临人间。

    大殿的顶很高,藻井华美,斗拱劲健,珠帘高高垂下,障扇交错身后,一站站宫灯呈于两侧,如水中的浮舟。

    文武百官正跪在殿前,一一陈述着如今赵国发生的大小事宜,其中有民生,有灾情,更多的则是边境上与瑨国的战争。

    “今日西北旱灾,好不容易熬过了盛夏,雨却也迟迟不降,田间作物枯死了大半,今年恐怕要颗粒无收了……”

    “南方却是洪涝,东南处的沙水已经决堤,淹了不少的村子,那里的官员已经请命皇城出手援助了。”

    “这是这个月的军费用度和战报……”

    “……”

    赵襄儿平静地听着,时不时开口,语言平缓而清澈,全然不似一个十六岁的少女,哪怕偶有异议,她争论之时也未以势压人,言语温和,俨然是个百年难得一遇的明君。

    而赵襄儿的这番转变赵国的人也常有议论。

    谕剑天宗所发生的事,在相隔了将近半年之后,也算不得什么秘密了。

    他们都知道,当日皇城里,与殿下有过婚约纠纷,也曾比肩作战,于殿下婚宴之时坐于高位的少年,大概可能已经死了。

    他们对于那位少年也有深刻的印象,而临河城的事情虽然被殿下严正警告不可妄议,但私底下也是有嘴舌的,许多人都说他们在临河城不见天日的一个月里,应是真正互生了情愫,甚至……还抱在一起。

    而那少年死后,殿下整整一个月没有上朝,其心也是昭然若揭了。

    只是他们没有想到,殿下心里竟真将他看得那么重。

    时光如水,如今赵襄儿清美的脸上已看不出什么悲伤,只是其后的冷漠亦或温婉,都带着拒人千里,不食烟尘的韵味。

    而那场万众期待的三年之约,似乎也绝不可能实现了。

    许多个夜里,赵襄儿也会想起皇城和临河城的日子,他们相处的时间不算多长,却总给她一种一见如故之感,仿佛缘分在很早以前就已定下了。

    去年深秋之时,赵国大乱,乾玉宫踏碎,娘亲死在了大火里。

    当时赵襄儿的愤怒是远远大过于悲伤的,因为她知道,娘亲这样的人物绝不可能死,这所有的一切,或许就是她安排给自己的考验。

    宁长久死的时候,她同样不愿意相信,那南荒的深渊再如何凶险,也总有一线生机。

    他那样的人,又怎么会死?

    只是日子一天一月地过去,那袭白衣好似绑着石头沉入了大海,再没有任何音讯。

    这同样让她生气,生气于宁长久的“言而无信”。

    而她也不可能永远沉浸于自己的情绪里,赵国所有的子民都还在等着她的决断。

    瑨国与荣国皆是国力强盛的大国,哪怕如今赵国也已今非昔比,但处理起战争来,依旧很麻烦。

    “传说,瑨国的国君又得了神启。”

    皇殿上,有一臣子走出,说起了最近瑨国发生的一桩大事。

    赵襄儿静静地等着后话。

    那臣子摊开了手中的折子,说道:“传说瑨国国都中的神木开花了,那神木据传两百年一开花,每次花树绚烂之时,都预示着有明君即位,是国之繁盛之兆,此事在瑨国已是沸沸扬扬,消息真实与否臣等暂时也不敢断言,只是民间都说,瑨国要出雄主了……”

    赵襄儿听着,淡淡地问道:“什么样的神树?”

    那臣子想了一会儿,答道:“传说多种多样,但其中流传最广的,还是一株樱花铁树,比皇殿更高的樱树,那树平日里便犹如死去一般,枝干坚硬如铁,而花开之际则是满树樱瓣,连一截树枝都看不到的。”

    赵襄儿秀眉微蹙,道:“莫非是常樱?”

    九羽传承的记忆里,想要真正塑成世间独一的紫府,需要白灵骨,幻雪莲以及常樱之叶,前两者自己也已得到,而常樱这种树木书中并无任何记载,她也不知该去哪里寻觅,而如今,这疑似常樱的铁树开花于人间,偏偏又是在瑨国……

    那臣子听着殿下的问话,老老实实地摇头,答说不知。

    赵襄儿没有再问,她心中已有决意。

    这几个月里,她的心中隐隐燃烧着一团火,那团火憋在心里,辗转不得出,而她也有些厌倦了战线极长的战争,她时常想着,有没有办法可以结束这一切……

    赵襄儿忽然问道:“杀一人以利天下,可以吗?”

    大多数臣子不明所以,这一问题在历史上便有争论,但如今殿下发问,想必更有深意,他们沉吟着想要各抒己见,却听赵襄儿幽幽开口:“我觉得可以。”

    他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言语。

    他们同样不知道,两个月后的深秋,某一日的清晨,这位风华绝代的妙龄少女,将会着劲装,负伞剑,孤身乘雀去。

    女帝赵襄儿,黑衣单剑刺瑨王。

    ……

    ……

    (感谢盟主大大就是要玩麦克雷打赏的又一个舵主!!谢谢大佬的支持呀!么么哒~)

第一百九十六章:当天上星河转

    宁小龄与陆嫁嫁相见是在次日的下午。

    少女穿着简简单单的白裙子,腰间扣着长剑,乌黑的长发柔顺披下,只在发尾扎了个小髻,她眉目之间犹有稚气,只是沉静寡言了许多,看上去清清冷冷的,俨然似陆嫁嫁年少时的模样。

    她来见陆嫁嫁时挽着一个木盒子,里面有她自己做的点心和亲手用金属薄片打的发饰。

    她来到了陆嫁嫁居住的草屋里,坐在席子上,将尚有余温的点心排开,递给陆嫁嫁,陆嫁嫁灵眸微睁,没有拒绝,轻轻道了声谢,然后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师父还住得惯么?”宁小龄随口问道。

    陆嫁嫁点头道:“还好,南荒并没有传说中那般险恶,只要可以抵抗此处的污染就好。”

    宁小龄应了一声,还是担忧道:“可是师姐与我说,这南荒中可有许多穷凶极恶的……”

    话到一半,她抬起头,看到了窗户外面堆积着的,白花花的狰狞兽骨,默默地闭上嘴,心想自己险些忘了,如今的师父才是真正的杀神,若是当日里师父便有这番的境界,一切想必就可以轻而易举地解决了,哪容得那丑陋的九头蛇兴风作浪呢……

    陆嫁嫁吃过了点心,将木箱搁在了一旁,柔声问道:“最近学业还顺利么,宗门中可还好?”

    宁小龄说道:“嗯,顺利的,只是卢师叔委实不是当峰主的料,自从他当上峰主之后,弟子们逃课的数量可比师父在的时候多多了,而且他也不知道是看上悬日峰哪个姑娘了,十天半个月就找几个弟子去搞什么联谊,弄得薛姐姐烦的不行,险些直接问剑天窟峰了。”

    陆嫁嫁听着她说着琐事,淡淡地笑了笑,道:“小龄好好努力些,你再加把劲,可就是谕剑天宗历史上第二年轻的长命境了。”

    宁小龄好奇问道:“第一年轻是谁呀?”

    陆嫁嫁拍了拍她的脑袋,无奈道:“小丫头又装傻。”

    “哦!原来是我最好的师尊大人呀。”宁小龄佯作恍然道。

    陆嫁嫁无奈地叹息,伸手轻轻敲了敲她的额头。

    宁小龄身子微撤,轻声讨饶,随后抿了抿唇,说起了一桩心事:“师父,我最近和韩小素聊了许多……你说,如果师兄真的死了,那还有起死回生的办法么,当年赵国的时候,那老狐的神魂可是镇压了一百多年未灭,血羽君那般弱小,神魂也可以另寻载体,在临河城的时候,我更是看到了白夫人一手神通,使得满城魂魄不散的……如果师兄真的不在了,有办法拼凑出师兄的神魂,然后再为师兄重塑肉身什么的么?”

    陆嫁嫁如今一心修行,只想着早日勘破紫庭,晋入五道然后踏足深渊,对于这些了解得自然不多。

    她只是斟酌道:“或许不失为一种办法。”

    宁小龄低了些头,叹息道:“可即使可行,那也是不知道多少年后的事情了。”

    陆嫁嫁平静道:“放心,他是我弟子,我一定会带他出来的。”

    宁小龄安静了一会儿,然后忽然身子前倾,一手撩起了陆嫁嫁秀逸的长发,一手取过了一个自己锻打的发饰,给师父别了上去,陆嫁嫁轻柔伸手,触了触自己发上的坚硬金属,道:“小龄现在都这么心灵手巧了,当年可是端个茶壶都端不稳呢。”

    宁小龄想起了自己倒茶手法太差不小心出卖了师兄的事情,捂了捂自己的脸,说道:“那又怎么样,师父不是只能假装没看到么?那时候其实我也在旁边的,师父的身段可真是令人羡慕,嗯……当时师兄的平静应该也是装的,唉,师父这样美人儿,师兄一定不舍得不回来的。”

    陆嫁嫁话语清冷道:“这要是剑堂,小龄可就已经挨上戒尺了。”

    宁小龄抿了抿唇,看着门外,望向了那正对着的,如凹陷的湖泊般令人心悸的深渊,目光像是也被慑入其中,随着它一起坠啊坠的,她忽然说道:“师兄肯定没事的,说不过几天就回来了,以师兄的性格,说不定还会带两个黄花大闺女回来,哎,真要这样了,到时候师父可不要……啊。”

    陆嫁嫁一把揪住了她的耳朵,淡淡道:“哪怕带十个百个又与我何干,他也必须敬我一声师尊。”

    宁小龄一边讨饶一边问道:“若真是如此,师父就一点不生气么?”

    陆嫁嫁轻声道:“只要能回来就好了……更何况,我又不是她未婚妻,为何轮得到我气恼呢?小龄,我这几个月对你,是不是疏于管教了?”

    两人稍稍地打闹了一会儿,陆嫁嫁久违地露出了些笑,这让宁小龄心情也轻松了些,生出了一种自己是在照顾师兄遗孀的感觉……

    之后她们说起了正事。

    “古灵宗的事情,卢元白与你说了吗?”陆嫁嫁神色认真道。

    宁小龄轻轻点头:“知道的。”

    陆嫁嫁说道:“你有什么考虑么?”

    宁小龄说道:“原本我是不愿意去的,但听说那古灵宗的本源功法,也是魂灵一脉的,甚至还有冥君的残址,我在想,这是不是命里的预兆呀,如果师兄真的成了魂灵,孤独地待在深渊里,他应该是一直在等我们去接他的吧?”

    陆嫁嫁颔首道:“师父也是希望你可以去的,你还小,天赋更过人至此,若是耗在此处,恐怕一生也无望大道,你师兄一定不希望看到你这样子。”

    宁小龄小小地嗯了一声,道:“可我现在还是不想去哎。”

    “嗯?”

    “我总觉得师兄会回来的……就那种感觉,要是我走了,师兄回来看不到我,那该多伤心啊。”

    “没关系,小龄做什么样的决定,师父都会支持你的。”

    宁小龄垂下头,稚嫩的脸上再掩不住忧愁,她牙齿咬着粉嫩的嘴唇,犹豫了许久,道:“我再陪师父父等等吧,两年之后……两年之后若是师兄还不回来,那我就当师兄不要小龄了,我就去好好学艺,以后争取把忘恩负义的师兄捞出来。”

    她的话语越说越轻,本就水灵灵的眼眸变得更加水灵灵了。

    陆嫁嫁怜惜地抱了抱她。

    她轻轻捋过宁小龄的后背,发现这小丫头又清瘦了许多。

    宁小龄靠着陆嫁嫁的秀颈,抱紧了她,有些不愿松开。

    陆嫁嫁视线微

    抬,望着那死寂的深渊,一双秋水灵眸里,光越来越黯淡。

    你若还活着,又在做什么呢?她这样想着。

    ……

    ……

    宁长久一如既往地坐在木椅子上,目光斜向上方,似要跨过层层天幕,与某一双眼睛对视在一起。

    天心经的功法无时不刻不在体内流转着。

    如今他才察觉到这功法的古怪。

    这与世间的大部分功法不同,三魂七魄的法则像是至此失效,这功法层层叠叠地将魂魄分为了许多部分,就像是一朵拥有上百片花瓣的莲花,每一片莲花都是一缕细小的魂。

    宁长久明白,这或许是自己每一次转世轮回时,于神魂深处留下的残片,如今随着修罗神录的循环流转,那些魂魄的碎片也渐渐地浮出水面,成为了巩固如今这枚神魂的支架。

    他看着那密密麻麻的莲花瓣,觉得有些像是传说中佛祖座下的金莲。

    他甚至可以从金莲中看到自己前世今生的脸。

    只是,若每一片花瓣都是一次转生的证明,那自己该是死了多少次啊……

    他不知道自己上辈子究竟是哪位大神,总之有些佩服自己的坚强。

    而这天心经修炼之时,他感觉自己的身躯和血脉明显强横了许多,一如陆嫁嫁所修的剑体,而最显著的,还是自己精神力的提升,短短的几日,他神识所能展开的范围大大增加,原本只能铺展至几片宅子,如今已然可以笼罩半个部落了,而他现在再次盯着油灯的灯火时,那灯火便会随着他专注的视线一点点凝缩,最后变成一个微不可查的点,直至彻底熄灭。

    而他所使用的,也并非灵力,只是纯粹的精神。

    精神力越是强大,也可以更好地调动浑身的每一寸力气,哪怕是发根。

    这经法固然强大,但这些变化对于宁长久而言算不得多么的惊喜,他并不认为如今的夜除在修炼此法之后,便可以战胜伤势痊愈的司命。

    他思索事情之时,邵小黎便在院子里勤快地练剑。

    昨夜躲过了那一掌之后,邵小黎信心倍增,出剑与收剑的动作更快了几分,修为与道境同样有着明显的增长,如今少女扎着马尾辫的模样倒是有几分逼人的英气,原本对于邵小黎修道一途不抱太大期望的宁长久,如今也有些好奇她究竟可以走到哪一步了。

    这些日子里,部落里也多了一个算命的先生。

    十字路口,少年模样的夜除摆了个摊位,拉了张简单的旗幡,给人看命。

    他那摊位实在简陋,只有一张和他袍子一样干净的桌子,别说是一些方士行走江湖的老物件,哪怕连一枚行骗用的铜币都没有。

    但夜除与司命一样,哪怕真想行骗起来,也绝不需要什么多余的言语,靠着那张天神般俊美的脸就行了。

    最重要的是,他也不相信泄露天机折损寿命的说法,看相算命甚至一文不收,这也使得部落中的许多男女趋之若鹜,一大早便在他的摊位前排好了长队,而夜除双手拢袖,始终面带笑容,没有丝毫不耐烦的意味,看得许多少女神思颠倒,驻足不愿离开。

    他算的命更是出乎意料地准。

    短短几天,活神仙的美名便传达开了,整个寨子都拖家带口去给他那排队,求一个神仙卦。

    今日宁长久见到他时,已是光线昏暗的黄昏,夜除打算收摊子走人之时,宁长久在他对面的长条凳上坐了下来。

    夜除依旧带着微笑,也重新落座,靠在椅背上,温文尔雅地看着他,道:“你也想重新看看自己的命?不过事先说好了,你那十一年后的必死之命,哪怕我掐得十指出血,也没有办法给你破了。”

    宁长久摇了摇头,平静道:“我只是好奇,你得了修罗神录为何不好好修行,而是要做这种浪费时间的事情。”

    夜除平静地注视着他,意味深长道:“我一生所学便是命,哪怕转世重来一百次也绝不可忘本,否则就无法成为纯粹的修罗了。”

    宁长久眉头稍蹙,问道:“修罗必须不失本心么?”

    夜除点头道:“嗯,可以暂时迷失,但必须寻回,否则会成为怨鬼。”

    “多谢先生提醒。”宁长久应了一声,旋即沉吟道:“但我还是觉得你有事在隐瞒我。”

    “哦?”

    “先生给他们算命,是不是在找什么人?”宁长久问。

    夜除脸上笑意更盛:“司命犯下的最大错误,或许就是小觑了你。”

    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道:“我只是最近忽然想到了断界城百年出一英雄的传说,我遍观了断界城,也未找到身负如此气运之人,此次来此,一是为了这个,二是想看看,那些受了诅咒之地污染的人,他们的命到底有什么改变。”

    宁长久问:“发现什么了么?”

    夜除微笑着摇头:“不过是些大道之内的东西。”

    宁长久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夜除随口问道:“那修罗神录你也修习了一个月,看了多少了,可有无法明悟之处,在下也愿意偶尔披上大褂,充当一番那教书先生。”

    宁长久面不改色道:“我看书比较慢,如今不过练了二十卷。”

    夜除神色微变,对于他的修行速度有些惊叹:“你是我见过最天才的天才。”

    只可惜时间依旧不够。

    宁长久反问道:“你呢?”

    夜除如实道:“还有十卷便可以修炼完毕。”

    宁长久静静地盯着他,目光幽深。

    夜除似能感受到对方的情绪,笑道:“你已经错过了杀我的最佳时机,如今无论发生什么,我们共同的敌人都只有司命那个女人。”

    宁长久问道:“那你知道她如今在做什么么?”

    夜除答道:“不知道,但可以猜到。”

    宁长久倒是没有继续追问,一旁,练完剑的邵小黎走了过来,轻车熟路地在宁长久的身边坐下,一边轻拭着额角一边看着夜除,问道:“今天骗了多少人呀。”

    夜除微笑道:“小姑娘可真有礼貌。”

    邵小黎倒是没有与他多纠缠,转头说道:“老大,别与这厮胡搅蛮缠了,我今日

    烧了你最喜欢吃的肉,我们赶紧回家去吧。”

    宁长久点点头,别过了夜除。

    夜除遗憾道:“原本还想与你下一局棋,如今佳人相约,想必你也无心与我对弈了。”

    邵小黎冷哼了一声,对于这佳人二字倒还算满意。

    宁长久停下脚步,侧过了些头,目光落在他的身上,道:“若先生想要对弈,随时可以来找我。”

    夜除微笑着应了下来。

    天黑了下来。

    他看着宁长久与邵小黎于的背影于上街上渐渐远去,然后隐没于幽暗的夜里。

    他对这个少年觉得可惜。

    他所调转的顺序,是第六十三与六十四本,不出两个月,宁长久便会修至此处,然后气机失调,牵一发动全身,化作不得解脱的怨鬼。

    而他则会孤身一人去面对司命。

    夜除淡淡地笑了起来。

    他觉得司命哪怕过了这么多年,精巧绝伦的皮囊下,那颗心思还是如此傻。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真正的计划,而他却已看穿了她的一切。

    她拿什么来赢自己呢?

    ……

    断界城。

    司命于寒池中沐浴,银白色的水光淌过她绸滑细腻的肌肤。

    幽暗的池水映照着烛光,她的身躯像是淹没于湖水中的秀美山峦,唯有清清灵灵的水将她包裹,山峦的曲线在摇晃的水光中微微扭曲着,似是世间最绝妙的湖光山色。

    沥沥而起的水声里,司命趟着水顺着水下的阶梯缓缓而上,步态袅娜。

    一粒粒水珠时缓时急地淌过脊线,于腰肢稍停,滑过柔软山坡,最后于紧致的大腿上一马平川地坠下,重新融于池水里。

    薄如蝉翼的衣裙披在了身上,然后穿上一袭白裙,最后裹上一身纯黑色的法袍。

    水中晃动的烛火也重归平静,一如女子的唇瓣。

    她立在巨大的日晷前,目光一点点地扫过上面的刻度,如今的晷针没有落于任何一处,而是于根部凝成一个极小的影子。

    沐浴之后,司命于日晷前焚香。

    香火袅袅升起,一如她的影子。

    她虽每日都会沐浴焚香,但今日尤为认真。

    而她的眼眸里,光也一点点地亮起,似是渐渐坚定了什么样的决心。

    星灵殿中,升腾起了许许多多的图腾,这些图腾皆有照应,唯有司命可以看懂。

    这一夜,本该进入安眠的断界城再次沸腾。

    王殿的烛火尽数点燃,夜空也被烧成了红色。

    银发黑袍的司命再次以神女之姿降临断界城,她立在最高处,断界城在她眼眸下苏醒,王城中的人陆陆续续地赶来朝拜,她静静地看着他们,仿佛只要莞尔一笑,便可以倾倒所有人的心神。

    “今日,我得到了天神之谕,要在城里宣布一件意义极大之事,此事或许事关断界城之后百年的兴盛。”

    她极好听的嗓音缓慢地响起,带着难言的信服力,似春风过境,其后百花盛开。

    他们都虔诚地跪着,听着神女代天传谕。

    司命不疾不徐地开口,嗓音柔和道:“原本王族之人,唯有十七年成年之时,才可以于时渊之中召出神灵,但如今天神开恩,不愿我城中之人永远沉沦于此诅咒,于是重新颁下命令,解除了王城的禁制,从此以后,无论是牙牙学语的稚童亦或是耄耋之年的老人,都有资格从时渊之中召出神灵。”

    片刻之后,整座城喧沸了起来。

    他们叩拜在地上,感谢着神女的恩德。

    跪在她身侧的参相听闻此话,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断界城几百年的古训,想要提问一番,但慑于司命的强大,最终他悻悻然闭嘴,只是心中依旧隐隐不安。

    只有司命知道,自己骗了他们所有人。

    当年那位神女之所以厘定规矩,说唯有十七岁才可以召灵,原因有二,一是十七岁时,一个王族后裔的精神力才相对成熟,可以控制神灵,二是因为这时渊的运转与修复同样需要时间,若是运转太过频繁,召出的灵极有可能不够强大,甚至是畸形且弱小的,无异于涸泽而渔。

    但司命并不在乎这些。

    雁过拔毛,兽走留皮。

    她便是要拔光雁的羽毛,剥下一整张血淋淋的皮。

    明日开始,她便要一次性十人地启动时渊,哪怕这十人中甚至抽不出一个真正强大的灵。

    总之榨干这些王族最后的价值便是了。

    她忽然觉得有些可笑。

    夜除本是比自己先从绝地中走出,寻到这座王城的,不曾想他那拙劣的眼光,竟没有认出时渊便是神主大人的头颅,而时渊中散落的权柄碎片,多到数不胜数,只可惜时渊无法逆行,她也只能通过这些王族的后裔来一点点挖掘这丰富无比的矿藏。

    接近最后的时刻了。

    司命黑袍当风,她抬起头,仿佛已经看到了断界城上空,那座巨大的国为自己重新打开了大门。

    当然,如今的一切还只是幻觉。

    真正的隐患还藏在北方的冰原之外。

    只是此刻的司命没有发现。

    高台之下,黑压压的人群里,有一人没有跪下。

    同样,也没有其余人注意到他。

    他披着黑色的斗篷,斗篷的前方,伸展出一截尖长的,宛若乌鸦长喙般的帽檐,那斗篷的边缘,黑羽如织,安静地垂落在地,身后,一截截细长的尾巴串联着,犹如地面上曲折淌过的水痕。

    他仰起头,看着高台上倾国倾城的女子,隐没于黑袍中的眼不知泛着何种情绪。

    他立得虽然没有司命高,但他却能看得更远,远到整个世界。

    这个世界在他的眼里像是一张真正的星图,而最明亮的一颗,却非眼前的女子,而是在北边。

    这些星辰或寂静,或移动,在这个亘古不变的世界上流转着,像是在跳一支寂灭前最后的舞蹈。

    ……

    ……

    (感谢书友万重山l打赏的大侠!谢谢书友的打赏支持呀!么么哒)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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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国之上介绍:
这是我的剑,也是我的棺。这年,一身湛青道袍的宁长久,如是说道。【读者群:1087939747】【封面自己手绘的男主!】神国之上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神国之上,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神国之上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