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七章:审判之日
司命立在高台上,墨袍银发之下,无尽的土地与城池将她高高捧起,触手可及的黑夜融入她寒冷的瞳孔里,她俯瞰断界城时,似要将整座雄城吞没。
司命的话语还在缓缓响起着。
她那清澈如镜的道心里,忽然闪过一抹极淡的阴影,一如掠过水面的蚊虫,稍纵即逝。
她立刻开启权柄,倒流自己的时间。
时间回到数息之前,她死死地盯着宛若镜面般的心湖,却什么也没有看到。
扑面而来的夜风带着凉意,灌入衣袍之中,吹得她身躯更冷。
“是看错了么……”她默默地想着,今日之后要发生的事对她来说意义太过重大,她不愿意放过任何一丝可能成为干扰的蛛丝马迹。
她的视线缓缓掠过人群,最终什么也没有找到。
也是,一定是自己太多疑了,夜除与那该死的少年此刻还在冰原之外做缩头乌龟,它们哪有胆子来呢?
她收回了视线,道心重新如水。
而人群的最后,那墨袍黑羽的影子像是被灼烧干净的水痕,悄无声息地消失,不知去往了何处,他在消失之际,隐于黑袍中的眼冷漠地看着司命,用晦奥难懂的话语说出了两个音节:
“有罪。”
……
……
这是断界城最为重大的日子,神灵殿为所有的王族敞开了大门。
时渊之前,司命立上了十盏灯柱极长的铜灯,那灯焰并非橙红,而像是燃烧的晶体,泛着幽蓝的光焰,一如时渊之前捧烛的虔诚侍者。
这是司命立下的灯阵,那些火焰所燃烧的并非烛油,而是灰白色的、实质化了的时间。
司命可以以这铜灯为傀儡,将自己的权柄暂借给它们,使得自己的法则可以波及到更多的人和领域。
她立在时渊之前,背对着众人,时渊之门已经打开,凹陷的平面在眼前跌落,她在时渊之门前的身影显得那么渺小,却夺去了所有的目光,丝缕的银发,墨染的黑袍,都绝丽得好似神话的描摹。
王族的弟子狂热地聚在门口,莫说是男子,哪怕是许多少女看到她,都久久无法收回视线。
“开始吧。”司命的衣袖无风而动,她走到了一边,立在了那十支铜灯之外,晶莹的灯焰与她的眼眸同色。
王族的召灵由此开始了。
最先来到的十人紧张地立在时渊的入口处,他们的仪式一并从简,在短暂的吟唱之后,直接歃血,注入时渊之中。
时渊异动不止,似也从未遇到过这种事情,竟连带着整座大殿开始摇晃起来,原本心情激动的人们立刻慌了神,所幸司命宛若定海神针般立着,在大殿晃动之始,她便伸出了手掌,轻轻下压,一切重归平静。
时渊的光幕上,涟漪成纹,一圈圈地晃起。
一个个体态半透明的灵从中钻出,或飞或爬,或是攀援腾跃,然后塑成了生前完整的模样,它们身上沾染着神性也带着凶性,嘶哑咧嘴,目光不停地横扫过四方。
正当参相想要动阵,抹去它们的凶性,使得这些王族后裔可以将其一一收服之际,司命却眉头微蹙,伸出手指对着虚空一点。
十余点烛火一道明亮。
时光倒流。
回到了召灵之前。
鲜血重新投入了时渊之中。
神灵一个接着一个地爬出。
司命的看着重新爬出的十个崭新神灵,神色缓和了一些,点了点头。
在场的人皆没有察觉到时间倒流的痕迹,参相同样如此。
她如今的道境已比当日雪峡一战时更强。
参相启动大阵,抹去那些神灵的凶性,然这些王族的修士可以一个一个地镇压它们。
第一批结束之后便是第二批人。
司命静立一边默默地看着,若那十个神灵太过弱小,她则会启动权柄,使得时光倒流,重新抽选,而有时十人中有一人召唤出了强大的灵,其余的尽是歪瓜裂枣,她便凝结那人的时间,让其余人重来,如此反复,直到满意为止。
时渊的光幕不停地闪着光,它就像是一只巨大的蚁后,不停地分娩出一个又一个的生灵,而时渊之中,沙漏世界高速地反复颠倒着,原本的时序已经错乱,这颗神主残存的头颅里,无数的灵线像是电流般乱窜着,像是要将这位死去的神主变成一个死去的疯子。
只是哪怕时渊之中搅得天翻地覆她也并不在乎。
她从未想过复活神主大人这样的事情。
过去,哪怕是一人之下,她也依旧是个神仆,她自认没有奴性,所以也不愿意让所谓的主人复活,她的权柄并非命运,但是她相信,所谓的命运已经将选择交给了自己。
她要做自己的神。
司命淡淡地注视着深渊,面容上写满了冷傲,她回忆着七百年前高座神殿的时光,星辰生灭于掌间,万灵存亡于一念,神书经文的古篆一粒粒飘出,化作绕身的彩带,完整的日冕雄伟地横亘殿前,记录着天底下最准确的时间。
只是一切皆已作古。
司命注视着时渊,是不是地点弄手指,倒流时间,篡改神灵,而她倒流的次数亦有限制,有时哪怕已至极限,时渊中都未能走出一个像样的神灵,这也会让她平静的道心生出一丝气恼。
自己运气就这般差么?
嗯……肯定是时渊的问题。
终于,从清晨到黄昏,所有的王族终于都召灵完毕了。只是其中召唤出的神灵,显而易见地越来越弱小。
对此司命也安抚了众人,她说自己拥有一套专门培养召唤灵的功法,届时只要修成,无论是多么羸弱的灵,最后都可以修炼得强大无比,比肩真正的神灵。
王族之人对这位挟天命而降,应神运而生的神女本就敬畏极了,对于她的话语更是深信不疑,纷纷感恩戴德。
司命遣走了所有人,神灵殿重归冷寂,她幽立于大殿的中央,静谧的容颜也难掩疲惫。
她缓缓走出大殿。
此刻殿门只开了一线,恰好可以容纳她纤细高挑的身影。
这座王城,已是一片麦田,等到凛冬到来之前,她便可以尽数收割,使其成为自己的养料。
但不知为何,她总想要跨越冰原,去见一见宁长久与夜除。
她不知道他们究竟在做些什么。
唯有看到,才能令自己安心。
那就在“麦子”成熟之前,去看他们一趟吧。
司命这样想着,推门而出。
……
相隔着冰原的,是一场时间上的较量。
宁长久每日修行修罗神录,他的骨骼越来越沉重,体魄越来越强横,某日推门踏步
而出之际,脚轻轻落地,便在地面上踩出了一个凹陷的坑,而他的精神力量也愈发强大,已然可以靠着目光掐灭火焰,搅浑水缸,甚至击穿石头。
最让他感到古怪的,还是体内的那朵层层叠叠的金色莲花。
这莲花浮在气海之上,熠熠生辉,金乌喜爱以莲为舟,缓缓地漂浮于巨大的气海。
剑经一语中的地说道:“你已经越来越不像是一个人了。”
宁长久问道:“为什么?”
剑经道:“你自己可能很难察觉,在你修炼此法之时,你的身体也潜移默化地发生着改变,此刻你的身躯,更像是一具修炼为人的古神。”
宁长久点头道:“或许吧。”
剑经又道:“还有一件事我无法想通,这八十一本功法,无论是哪一本,单独拿出都算不得多么强大,为何糅合在一起,却有着这般化腐朽为神奇的能力?”
宁长久道:“因为写这功法的人,是个真正的天才。”
剑经之灵好奇道:“你知道是谁写的?”
宁长久没有作答,但他心中隐有答案。
二师兄曾经与他说过,观中所有的修行秘法,九成是师父写的,还有一成是各位师兄师姐一道钻研编纂的。
当时宁长久便感慨过师尊强大的创作热情。
如今看来,师尊所创作的典籍何止是数量丰富,简直每一本都是不世出的神作……
剑经之灵没有等到回答,便自顾自地猜测起来:“我看你这神情,莫非又是一个女人?”
宁长久一怔,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剑经之灵啧啧道:“该不会又是什么绝世美女吧?”
宁长久不记得师尊的长相了,只记得那一夜玉裳雪影,剑光吞天,那张暌违已久的容颜好似明月在水。
剑经之灵感受到了他情绪的波动,啧啧称奇道:“不会真是个女子吧?她与陆嫁嫁谁更漂亮一些?”
宁长久冷笑道:“你不是坚定不移支持嫁嫁的么?”
剑经之灵回以冷笑:“我支持谁有用么?我要是支持司命那小娘皮子,你还能把她拿下了不成?”
宁长久淡淡道:“迟早会遇到的,如今这方世界里,棋手唯有三人,我们只有一个能走出去。”
原本昂首挺胸,带着花冠,笔挺地立在树干上的血羽君听到了此处的讨论,也飞了过来,惋惜道:“哎,这剑经说的话委实不过脑子,哪怕宁大爷见色起意放过了司命,我们殿下能放过她不成?正宫威严岂是儿戏?”
这些天,它自封光明神后,入戏很深,此刻它的声音也冷漠而单调,带着一种莫名的磁性。
而它原本剥落的不成样子的羽毛,在经过了一个月的修养之后也重新丰满,它渐渐地爱惜起了自己原本认为丑陋的羽。
听到殿下二字,宁长久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想到了自己与她的两个约定。
他们徒弟的一年之约已经临近,他注定是赶不及回去了。
不过也好,丁乐石那傻小子怎么看也不是那个心机极重的小姑娘的对手,也省得输了以后被赵襄儿冷嘲热讽,他现在的实力虽已今非昔比,却也不太敢与赵襄儿动手,那位赵姑娘在遇强则强方面可是一把好手。
立在远处的邵小黎练剑的身影稍顿,向着这里投来的目光,她知道能让红头鸡感兴趣的话题也就是女人了……嗯,老大的女人,那该是怎么样的风华绝代啊?
傍晚时分,宁长久去寻找夜除,假装询问几个关于修罗神录的难点,让他放下戒备。
而邵小黎则在草屋里,煮了一大锅雪原角兽的肉汤,这是血羽君的最爱了,只是它屁颠屁颠地要来屋里就餐时,却被邵小黎拦在了外面。
“宽宏大量的神后娘娘,您这是做什么?是要为难光明神么?”血羽君仰起头,看着这个双手叉腰的少女,央求着要进去。
邵小黎道:“你想吃么?”
“这不是废话么……”
“嗯……你和老大是不是很早就认识了啊?”
“倒是……不长也不短,我与宁大爷,虽是萍水相逢,却是一见如故啊。”
“那好,你给我讲讲他和那个什么殿下的事情吧,讲好了我就给你肉吃。”邵小黎说起了自己的条件。
血羽君闻着屋内正热乎的肉香,咽了口口水,连忙道:“行行行,那我们长话短说……”
血羽君将皇城时发生的事情大肆渲染了一遍,将那老狐一战说得惊天动地,大气磅礴,还将自己塑造成了与宁长久生死与共的神雀,话语间却被邵小黎打断道:“我不想听这些,只想听老大和那个赵襄儿的故事。”
姑娘家家的,就是没见识!血羽君在心中讥讽了一句,脸上却堆笑地说了起来。
邵小黎静静地听着,不解道:“这就喜欢上了?不……不就是患难与共吗,我不也是吗……有什么不一样的?”
血羽君瞥了一眼她荆钗布裙勾勒的身段,犹豫着开口:“人与人之间,总有许多不一样的地方,神后娘娘说不定哪天就悟了。”
邵小黎也不傻,她看着它的眼神,一下子明白了言外之意,直接把肉汤扣在了它的头上,愤愤不平道:“男人都是色鬼!”
血羽君被肉汤淋了一声,又是生气又是心痛,想要给这丫头一点教训,可它才一出手,邵小黎便电光火石般出剑,抵在了它的鸡脖上,“嗯?你只红头鸡想做什么?”
她察觉到了血羽君有一丝进攻的意味。
血羽君也吓了一跳,它这才反应过来,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这死丫头已经把剑法练到了这般境界了,而它每日耽于巡逻,疏于修行,与她的差距也越来越大。
自己不知不觉,已处于队伍底层了。
“女侠饶命啊……”血羽君哀嚎着被扔出了屋子,它坐在草地上,无奈地张开翅膀,吮吸着翅膀上散落的汤汁和肉片,苦着脸道:“女人都是魔鬼。”
……
……
南荒位于南州中央,范围极广,有观万物为白骨的红河围绕。
自南荒诞生起五百余年,不乏有修士仗剑探索,只是结果都不是很好。而南州又位于这个世界的角落,真正赫赫有名的修行者极少,所以这么多年来,人们对于这片污染蔓延的诅咒之地并未有过太多的了解。
罪君年将近过半之际,这道神国中投下的阴影终于来到了这片深渊。
神国之主无法亲临人间,轻易也不会投下什么影子。
而当时罪君至此,只是因为感应到了九婴的气息。
三千年前,它与九婴还是同一个时代的古神,如今沧海桑田,众神消陨,故人的气息重现,他便想来再见一面。
接着,他发现这生于世界之角,尽是荒山野岭的南州,好像远不似自己想象中那般简单。
他经历过那场诸神陨落的战争,所以也知道南荒的来历——这也是那浩劫之下的古战场之一。
在他们神明的史书里,那场撼天动地的战争是极为浓墨重彩的一笔。
那是一场神灵的消亡史,许多活了几千年,强横无比的古神也未能逃过灾劫,而与此同时,人间的许多妖兽何修行者反而后来居上,当时整个人间版图,星星点点地多了数百头迈入紫庭境的大妖和修士,他们像是奉天承运,其中许多天赋奇绝的存在,境界甚至超过那些跻身五道之中千年的古神。
只可惜,他们崛起得太快,消陨得也快。
而自十二神国构筑以来,那也是第一次,有神国之主陨落。
这是真正惊天动地的隐秘,只有他们那个层次的大人物才能知晓。
只是当罪君见到这片深渊之时,他才发现,五百年前那桩天地浩劫中的一些事情,与自己记忆的,似乎有些偏颇。
他当时凝视了许久深渊,发现此处竟连自己都无法看破。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神国之主无法看破的,唯有同层次的存在。
他回到神国之后,启动了天机之算,同样没有得到结果,仿佛有某一段历史,已被人篡改涂抹了。
但无论是多大的事,只要没有触犯天地的法则,神国都不应理会的。
只是连罪君都未曾想到,这深渊竟成了他心中一抹难消的影。
半年之后,他终于重新来此,进入了深渊里。
哪怕只是一个投影,深渊的重重法则依旧无法囚困他丝毫。
他轻而易举地来到了这座与世隔绝的断界城,见到了那个高台上的绝美的女子,他能看破她的法则,也能猜到她的身份,只是越是如此,他也越是困惑。
困惑这种情绪对于几乎全知全能的神国之主本该是不存在的。
他知道,这个女子曾是神官。
十二神国之一的神官。
只是不知为何,她如今会沦落至此。
十二神国每年只有一位镇守人间,彼此之间全无交集,所以罪君也无法判断,她究竟是哪一座神国中的神官。
接着他又发现,北方有着两颗明亮的星星,他知道,其中有一颗是天君的。
那座陨落的神国里,神官与天君都还存活着。
他没有立刻去他们身上寻找答案,因为他发觉这个世界远远比自己想得更有意思,这种感觉他已不知道多少年未曾有过了,若非九婴重现,他也不会将目光投向这里。
然后,他发现了一件更为匪夷所思的事情。
自己的境界,竟也被压制了!
虽然只是投影,但谁又能压制神国之主的境界?
罪君望向了天空。
黑袍中的瞳孔亦是漆黑。
他瞬间想通了。
能够压制一个神国之主的,唯有另一座神国。
而那个破碎的神国,就处在这个世界的上方,这里的日夜更替,便是那个破碎神国的“呼吸”。
他如今已经笃定,那个神国便是十二神国之一,否则绝对无法拥有压制他投影的力量。
可是,如果缺少了一个神国,天地早已无法流畅运转,为何神国轮回交替了数百年,竟没有任何人发现其中的破绽呢?
罪君想着这些,然后对着天穹伸出了手指。
“欺君之罪。”
神国之主至高无上,胆敢以手段欺瞒,便是欺君。
这是他的判词。
罪君的权柄是“审判”。
他只需要对一件事做出判决,而不需要这件事到底是谁做的,他的审判一旦发出,只要符合天地法则,便会如逃无可逃的天命一般,落到始作俑者的身上,绝无错误。
譬如他看到地上有一具尸体,他只要做出“杀人者死”的宣判,那么杀死这具尸体的凶手便会立刻遭天罚而死。
欺君之罪四字在广袤的天穹里不停地回响着。
欺君之人按律当死。
罪君却没有得到回应。
今日是他成为神国之主以来遇到的最难解的题。
他几乎可以确定,这一切的幕后之人,哪怕与自己相比,亦不遑多让了。
他离开了断界城,向着更深处走去,身形的每一次隐现,都相隔了数千里。
这是这个世界规矩下的极致。
他瞬息越过了冰原,见到了那片裂谷,他将手伸入了灰白的时间液体里。
他看着自己的手被飞速腐蚀,神色没有丝毫地改变。
他伸出了手,念头微动,一切都恢复如初。
裂谷之外是座寨子。
罪君见到了天君,他发现这个天君已是修罗之身。
十二神谕里,修罗已无望大道。
这是五百年前颁布的谕令,为的便是压制那些神战中未死绝的古神,防止它们死灰复燃,再次掀起天地的浩劫。
他也见到了宁长久。
这同样是个修罗之身的人。
只是他转世了太多太多次,五百年前的断层撕裂了太多历史,他又被此方天地压制,暂时也无法看出他最原始的身份。
他看不出来,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欺君。
但神国之主是天道的化身,非人间妖魔,不可行违背天道之事。
所以他需要一个契机。
譬如他询问这个白衣少年你最初是谁,若这少年给他的答案并非正确的,他便可以顺理成章地审判他。
罪君没有向更深处走去,他已经可以猜到这是一个怎么样的位面了。
他以神主的权柄俯瞰目力所及的一切,黑袍上的羽毛轻轻飘落,好似一道道谕令。
这是一个脱离了神国之主,脱离了原有法则掌管的世界。
所以无论是神官、天君亦或是那个白衣少年……
这里每个人都有罪,犯着不同的罪。
只要是脱离管辖的子民,便是罪!
天黑之前,罪君侧目望去,享受着心中百年未曾涌起的情绪,它们跌宕起伏,如万象莫测的浪潮。
他要在这个荒芜的国度里,开启自己的审判之日。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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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八章:决战前夕
夜除与宁长久比邻而居。
他已经不再算命,一心一意地在家中闭关,修炼那修罗神录,他给自己架设了无数的命运桥梁,使得自己每一个修行的进步,几乎都是走的最快捷、最幸运的路线,所以他修行的速度亦是快得超乎理解。
宁长久翻墙进入了他的家中,娴熟地推开了他家的大门,拉了张椅子在他对面坐下。
他没有打扰夜除,静静地看着他修炼完成,才开口道:“夜除大人如今气象之恢弘,真是焕然一新。”
夜除缓缓睁眼,他一只瞳孔幽暗,一只瞳孔金黄,金色的瞳孔里,圣辉缓缓流下,眼泪般淌过面颊。
夜除带着淡淡的微笑,说道:“今日又有什么疑问?”
宁长久道:“我想知道这个世界的尽头是什么?我知道你重生之后,便是自那里来的。”
夜除答道:“我曾经与你说过,那是这个世界的开始与终结,也是通往神国的门,唯有带着完整的日晷,才能走出去。”
宁长久继续问道:“你也拥有一半的日晷?”
夜除摇头道:“另一半日晷在神国里,除非回到神国,要不然永远无法拼凑完整的。”
可是没有完整的日晷便回不去神国。
这是无解的死局。
宁长久问道:“那你又准备如何回去呢?如果我没有看错,你的修罗神录应该即将修成了吧?”
夜除微笑道:“你应该很清楚,外面的人想要飞升离开这个世界会怎么做。”
宁长久答道:“成就大道,斩天离去。”
夜除点头道:“嗯,天原本是没有出口的,但可以用剑斩出来。”
宁长久看了一眼混沌无比的天幕,想着若是境界被压制在紫庭之下,哪里还有半点斩天飞升的可能呢?
他没有继续追问,因为再多的,夜除也不会回答了。
宁长久问道:“为什么神国崩塌了,你们却还活着,当年杀死无头神的人,为何没有杀死我们,而是放逐于此?”
夜除微笑道:“或许是不屑,也或许是把我们当做容器,收纳残存的时间和命运的权柄。”
宁长久继续问:“如果说那座残破的神国就在我们的上方,为什么这方世界没有被压垮呢?”
夜除看着天幕,回忆着开口:“相隔两个世界的界限也是用时间做成的,那是绝对的时间,比这里的时间流速要快上数万倍。这也是……那个人立下的,可以承受一整个神国的重量。”
宁长久点了点头,道:“最后一个问题,你为什么愿意回答我这么多?”
这一个月来,宁长久时常来问夜除一些心中的疑问,对方极有耐心,几乎是有问必答。
夜除说道:“在我修罗神录未成之前,你毕竟庇护了我这么久,这是我对你的报恩。”
宁长久淡淡地笑了笑。
他能看懂夜除对于自己的目光,那目光就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在夜除的认知里,宁长久距离死亡确实已经不遥远了。
人对于即将死亡的人,总是宽容且慷慨的,更何况,他需要宁长久的信任,若是司命那女人真的发起疯一路杀来,那他将会是自己有力的盾。
同样,夜除也有预感,在真正的决战到来之前,司命真的会发一次疯。
“你修罗神录修至哪层了?可有疑问?”夜除主动开口。
宁长久道:“修至第四十五式了,也不知能不能来得及了。”
夜除赞叹道:“你已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了。”
宁长久道:“终究比不得你。”
夜除微笑道:“其实你很有意思,我至今看不懂你的想法,但我总觉得,你还藏着什么手段。”
宁长久也笑道:“夜除大人多虑了。”
夜除道:“我越来越期待最终之日到来的时候了。”
两人相视一笑,再无多言。
宁长久离开了他的宅子之后,收敛的气息才一点点放出。
忽然间,他感应到身后似立着什么人。
宁长久忽地回头,但视野里,长街幽寂,除了空荡荡的道路,其余什么都没有。
他回到了屋子里,一脸落魄相的血羽君高高地站在屋顶上,破口大骂:“快去管教管教邵小黎!这死丫头对长辈真是越来越没礼貌了。”
体内,剑经之灵嗤笑道:“你这红头鸡如今已经连一个小姑娘都打不过了?”
血羽君愤怒道:“等本光明神恢复到全盛,太阳都能吞给你看。”
剑经之灵恍然大悟道:“原来是你想吞噬金乌啊,我早就看出你这只红头鸡有异心了。”
宁长久也望向了它。
血羽君吓得连忙后退了两步,以巡逻为名飞了出去。
血羽君一边哀叹着人心不古,鸡善被人欺的话语,一边在这寨子的上空高高地盘旋着。
它对于女人颇感兴趣,只可惜这里的女人无论是长相还是性格都大抵粗犷,哪怕是其中最美的,寨主的女儿,莫说是与赵襄儿比,哪怕是站在邵小黎面前,也是灰毛鸡见到了孔雀。
这让它丧气不已,巡逻都没什么动力,只幻想着以后出去立了山头,一定要收一只最漂亮的孔雀妖精为妃子。
忽然间,血羽君注意到了一点不一样的东西。
宅子的南门方向,似乎有一个黑影无声地滑过。
它揉了揉眼睛,再看之时,一切又消失不见了。
“唉,本光明神一定是饿晕了眼……”血羽君想着邵小黎那死丫头,叹了口气,正想要飞走,去一些信仰自己的人家里骗点吃的喝的,它才一扭头之际,却差点吓破了鸡胆。
只见一个黑影立在自己的面前,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你体内的禁制是谁立下的?”那个黑影的声音像是时渊光幕上的波纹,一圈圈地在颅内回荡着,挥之不去。
血羽君呆若木鸡地看着眼前的黑影,脚步忍不住想要后退了,却怎么也使不上力气。
这……这是什么人呐?
我体内的禁制?本天君早就自由之身了,哪有什么……哦,该不会是当年那位赵国娘娘的禁制还残留在我体内吧?红尾老君不是已经替自己解了么?
血羽君百思不得其解。
那个黑影已经伸出了手,点在了血
羽君的斗鸡眼的中轴线上。
轰!
一幅画面在罪君的面前铺展开来。
画面中,血羽君唯唯诺诺地跪倒在地上,翅膀尽血,翻滚求饶,而它的面前,立着一个红裙如火的高挑女子,那女子秀发如绸,似水垂地,红裙之上以更深的红线缭乱勾勒着天地众神混战般恢弘繁复的图案,她没有转身,但那最炙烈的红裙与最清美的背影对撞进视线,仅仅一眼,便是倾倒尘寰的风华。
罪君乌鸦长喙般的帽檐下,红色的光芒一闪而过。
血羽君的耳畔忽然听到了两个字。
“朱雀?”
听过即忘。
……
这些天,宁长久遇到了许多奇怪的事情。
第一日,他在小巷子里遇到一个生得漂亮,衣裳破损,媚眼如丝的女子,她似是喝醉了酒,躺靠在墙上,对着宁长久招了招手,其间手指微松,原本搭在肩膀上的衣裳滑了下去,露出了圆润秀丽的肩膀。
宁长久原本以为是勾引人的妖邪,但他展开神识仔细感应了一番,却没有在对方身上感知到任何妖魔的痕迹。
但他依旧感受到了一种极强的魅惑,眼前的女子虽美,却也算不上什么倾国倾城,为何会给人一种天下第一美人的感觉?
剑经也觉得不对劲,悄然帮他切断了心神。
宁长久没有去管那个女子,退出了小巷。
第二日,他在一条无人的路边看到了一些散落的物件。
他还未来得及有什么反应,体内的剑经之灵已经惊呼了起来:“那……那个难道是重火石,那是比重火匣更高阶无数倍的东西,只要用它淬炼过的剑,可以由凡品直接跃至神品!它旁边那个好像是吞星芝,顾名思义,其中蕴含的灵力,恐怕有一个星辰那么巨大,你要是吞食了,说不定可以直接突破长命,一举来到紫庭巅峰啊!这……这些都是传说中的神物,为何会出现在此?”
宁长久看着地上散落的几样东西,那个被称为重火石和吞星芝的确实最为突出,它们长相古怪,一眼便可以与那些神话联系起来,其余几个同样品相不凡,一眼便知不普通。
剑经之灵见宁长久犹豫,连忙道:“这一定是天漏了,从上面的神国掉下来的……这可是几千年难得一见的神品,你赶紧拿了就走,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宁长久再一次展示了自己的耐力,他离开之时一样未取,只当地上的都是破铜烂铁。
剑经之灵心痛不已。
第三天,宁长久去寨子边缘的荒原,帮部落的人清理一番原野,期间它们遇到了一头生有三首的怪鸟,那怪鸟羽毛漆黑,其中一片彩羽最为夺目。
“这莫非是天地初开时孕育而出的神鸟苍露?它不是应该早就消失在混沌里了么?快去拔它那根彩羽,传说只要有这片羽毛,就可以帮你实现一个任何的愿望!这是天地要让你离开这里啊!”剑经之灵忍不住地惊呼着。
宁长久看着那片夺目的彩羽,心中确实有些心动。
他也怀疑自己是不是天运过好,或者有一只冥冥中的手要送自己离开。
而他心动的一刹那,体内的金乌却嘶叫了一声,那一声嘶啼让他重新冷静了下来。
他在剑经之灵悲愤欲绝的目光里离开这头混沌伊始诞生的神雀苍露。
第四天的时候,他们没有遇到什么绝世的机缘,而是目睹了部落中的一场混战,他们不知是何缘由,发了疯似地打了起来,其中有一人对宁长久很好,经常给他送来最新鲜的肉,他见到了宁长久之后便对他呼救,请求神王替他们做主,并说他们愿意听从他的号令之类的话。
宁长久一如既往地没有理会。
剑经之灵也察觉到了不对劲:“这些天到底是怎么了?”
宁长久说道:“事出反常必有妖。”
剑经之灵道:“那重火石灵力冲天,那苍露满身神性,这些都做不得伪啊,我感觉你一生的运道都用完了,可惜没有好好把握。”
宁长久轻轻摇头,他原本以为,自己遇到师尊是他一生的幸运,可那最终也成为他的不幸。
如果早已知道了自己的命运无法改变,那么这一路上再富丽的花草和景色又有什么用呢?
这种想法也是他能抵御重重诱惑的原因之一。
宁长久摇头道:“我倒不这么认为,我只是在想,如果那是有人刻意安排的引诱,那我要是捡起了那些东西,后果是什么?”
剑经之灵半点不信,冷嘲热讽道:“故意安排?那这代价也太大了些,本天君纵观这荒僻之处,也不觉得这里能出一个这样的豪绅。”
宁长久并不后悔自己的决定。
从这天开始,他对于周围发生的一切听之不闻,视之不见,甚至放空了自己的大脑,让自己不要去做什么多余的想法。
不知不觉又是一个月。
夜除已经修完了第一遍修罗神录,他依旧是少年模样,精神气肉眼可见地攀升着,俊美的脸上重新附上了莹润的圣辉,神袍边缘,金光聚散离合,宛若一只只在云间绕舞不歇的仙鹤。
这些天,他时常看着浑浊的天空,构想着一些事。
他知道,断界城的司命也早已开始了计划,不出半个月,她就会收割尽城中所有的神灵。
那些神灵身上,都附着着时渊散落的权柄。
她想要靠着这些神灵,重新拼凑出一个虚假的、完整的日晷,以此来骗过那扇神道尽头的“混沌之门”。
女人都是骗子……
夜除的嘴角勾勒出一丝不屑的微笑。
他也不确定司命能不能欺骗过法则,但他并不会给她这个机会,他要在她即将达成一切之时出现,将她直接从神坛踩入深渊。
至于这个白衣少年。
如果他推算的日子不错,三天之内,他便要修到第六十三卷了。
不知为何,他隐约觉得,这个少年似乎可以避过这一劫。
但即使避过了这一劫,也只是死里逃生罢了,他没有离开此地的机会。
夜除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恰好看到隔壁的院子里,宁长久推门而出,他们互相打了个招呼,然后向着不同的道路走去。
今天,宁长久没有遇到女人、宝物、钱财和打架之类的事情。
在道路的尽头,他见到了一个黑袍的影子
道路两边的院墙不高,一眼望去有些残破,土灰色的墙壁缝里生着野草,风似动似止。
石砖铺成的道路上,只有一个影子。
那是宁长久的影子。
他看着这个突兀出现的黑袍之人,原本心中许多空缺之处被填补满了。
宁长久短时间内无法猜到此人的身份,甚至无法感受到他一丁点流露的气息,但隐约觉得,最近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有关。
“你是什么人?”黑袍之人竟率先开口发问。
宁长久被对方的话语震慑在原地。
他张了张口,心中忽然出现了一个诡异的念头,仿佛自己只要回答得稍有偏颇,便会立刻死去。
体内的剑经之灵在看到了那黑影出现之后,生出了本能的畏惧,立刻潜入了气海之中,不敢露面,倒是紫府中的金乌歪着头看着它,目光炽热。
罪君静静地看着他。
他需要一个理由来治他的罪。
这些天,他采取了许多手段诱惑他,只是这个少年定力不错,竟没有踩入陷阱之中。
他身为至高无上的神国之主,在这方浅浅的鱼塘里下了钩,却次次空钓而回。
但这也让他找到了久违的乐趣,所以他很有耐心。
最重要的,还是因为他在这条狡猾的“鱼”上,看到了许多的影子,其中甚至还有那位掌管着三千小世界,朱雀神国的国主。
他与其他国主并无仇怨,但想知道她究竟要做什么。
所以他也打算在这少年身上落子,于是他要寻找一个契机,将自己的“罪”字,与他名正言顺地联系起来。
只可惜这一个月,这少年表现得太过无欲无求,活脱脱得像是一个没有感情的圣人。
于是他终于出现在了他面前,问下了这个问题。
他笃定这白衣少年不可能将自己所有知道的,关于他自己的事情说出来,所以他在等着他“欺君”。
这么做有点不要脸,但是有用。
宁长久思考了许久,终于,在天黑之前,他缓缓开口说道:“我是绝对的、唯一的个体,是我的一切世界关系之总和。”
……
……
宁长久平安地离开那条街道。
当然,与罪君的那一面,无论是他还是剑经,都全然不记得了。
唯有金乌的翅膀上,生长出了尸斑一样的黑点,看上去就像是一只染病的斑鸠。
金乌可以吞噬任何的黑暗,他的身上也从未能留下过任何黑色的痕迹。
宁长久感应着金乌身上的霉点,隐约猜到自己似乎遇到什么可怕的存在了。
只是不知为何,那个可怕的存在始终没有直接出手。
次日,宁长久翻墙来到了隔壁的屋子,他发现屋子里空空落落的,所有的东西都整整齐齐地摆放着,而夜除已然不见了踪影。
桌面上摆放着一张纸条:“六十三与六十四互换位置。”
宁长久淡淡一笑,将其撕去,不领这份情。
他知道夜除已经离开了,他将要跨越冰原重新回到那片雪峡,重岁一直在等着他。
而断界城里,司命沐浴更衣,神采倾城地走出了星灵殿,那银发如虚无缥缈的天,墨袍如辽远起伏的地,她腰间的黑剑,则是此间最至高无上的律法。
她从星灵殿中见到了北方那颗缓缓移动的星辰。
她知道夜除要来了。
而这断界城的“麦田”也已成熟,今日,她的黑剑便可以化作镰刀,将那些麦子尽数收割干净,成为自身权柄的一部分。
至于那些王族后裔失去召唤灵之后的反噬,她全然不在乎。
她没有选择在夜除最虚弱的时候出城截杀他,其中一个原因,也是她怀疑重岁可能不止一人,或者夜除还安插了其他高手于此,她一旦出城,那人便会在城中肆意掠杀王族,毁坏自己的“麦田”,她是这片麦田忠诚的守望者,决不允许出任何一点纰漏,哪怕如今看来,此事是她多虑了。
她立在王城的高台上,裙袂如柔软翻滚的夜。
高台之下,尽是她的信徒。
这本该是一个讲经论道的清晨,一如往常一样,只是很快,人群中响起了惨叫声,有些人的召唤灵失去了控制,与精神分离,化作一条条细长的流光,向着司命所在的位置飞了过去。
司命伸出了手掌。
玉嫩的掌心之下,灵力如烟如缕,似春风过拂杨柳,垂下万丝绦。
“神……神子大人,这……啊!”
“神子大人你在做什么?!”
“我的灵!我的灵不见了!救命啊!”
“快逃!!”
“……”
司命没有再做任何的解释。
在她的认知里,这些凡夫俗子聆听过她的话语,见过她的面容,便已是她对于他们最大的恩赐了。
这恩赐九死难以回报。
参相看着这一幕,他心中始终不祥的预感终于应验了。
他弓着身子,想要悄无声息地逃离。
但是来不及了。
司命对他伸出了手。
参相感觉到一股恐怖的力量如钉子般扎入自己的四肢,将他死死地摁在地上,接着,像是整片经脉被直接连根拔起那样,他的灵被慢慢地抽了出来,化作一条线向着司命投去。
人群里,一个少年死死地抱着自己的灵,撒腿狂奔,想要逃离这里,他的身后,惨叫与哀嚎仿佛炼狱的奏乐。
他的灵是一条断了尾巴的大蛇。
这条大蛇在被他收服了之后,温顺而强大,甚至隐约藏着一些操控空间的力量。
只是他也没有逃掉。
一个被抽走了灵的人痛苦地嘶喊着,他不甘心一个人受苦,猛地伸出了手,一把抓住了少年的脚踝,直接将其绊倒在地。
他知道一切都完了。
原来那个漂亮得不像话的姐姐是恶魔,她一直在骗他们,她要吃掉所有的灵,自己的大黑蛇肯定也逃不掉了……
但不知为何,这条大黑蛇没有消散。
少年无法看到,他的身前,一个黑袍人看着这条只余一缕残魂、瘦弱得只有普通蟒蛇大小的黑蛇,发出了一声苍老的叹息。
第一百九十九章:神女为囚
哀嚎与惨叫瘟疫般在城市中蔓延着。
灰暗的天空透着惨淡的光,司命高台上的身影几近妖魔,她的掌心灵丝无数,尽是那些被她收纳的神灵。
哭嚎声,求饶声,兵器碰撞声,车马撞击高楼声,不同的声音在城市中嘈切地回荡着,沸腾着。
那少年趴在地上,竭力地睁眼,他看着那头静立不动的黑蛇,以为只是自己的错觉。
司命立在高台上,似君临天下,她面无表情地看着高台下发生的一切,那些召唤灵在她眼里不过是收纳权柄的工具,生死予夺全凭她一念之间。
神主早已死去,她便不再是一人之下。
今日之后,她将带着完整的日晷,去往那混沌之门,重新开启神国。
谁还能阻拦她呢?
心中的高傲与孤独还未来得及酝酿成真实的情绪,司命黑袍下**的雪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她察觉到了一丝危险,冰眸中寒芒一闪,猛地低头,望向了下方。
四散而套的人群里,有一抹黑影,裹挟着黑色的雾气,逆空而上,朝着自己扑来。
“夜除?”
这是司命的第一反应,但她很快意识到不对劲,这股强大而陌生的气息绝非夜除所有。
咔咔咔的爆响声顺着高台的巨石柱子不停地响起,黑蛇所过之处,一切都开始崩塌。
轰!
司命的面前,黑蛇冲天而来,巨大的黑首高高抬起,倨傲地弯下,黑蛇之目死死地盯着司命,对她吐着猩红的信子。
黑蛇的额头上,立着一个黑羽如织的黑袍人。
司命不知道那是谁,但这本可以信手而灭的黑蛇,却给了她发自内心的悸动,她在望向黑袍人的那刻,体内似有洪钟撞响。
这莫非是夜除藏在城中的高手,就等着今日搅乱浑水?
思绪一瞬,黑蛇已朝着自己扑了过来,它的体型在短短的时间内膨胀了数百倍,在它的目光下,司命的身躯渺小得仿佛那大蛇的竖瞳。
“虚张声势。”司命冷哼一声,黑剑瞬息出鞘,她的身影一拧,化作一道黑色的飓风,那剑也随着身影螺旋形绕舞而起,向着黑蛇斩去。
黑蛇同样张开了满口利齿的血盆大口,向着司命扑来。
司命飓风般的身影灵巧一避,一手以指尖点出,以时间的权柄凝固黑蛇,另一手一拍剑柄,朝着黑蛇双瞳中央的位置刺去。
黑蛇庞大的身影被限制在了时间的囚牢里,动弹不得。
黑袍人却全然不受影响,他捻起衣袍上的一片黑羽,双指一夹一撇,向着司命刺来的剑射去。
黑羽与黑剑相抵,双双静止。
黑袍人伸出了尖而长的手指,在身前画了一个完美的圈。
那柄静止的黑剑嗡得一声,然后被猛地震开。
司命神色剧变,身形飞速后撤,那柄黑剑宛若流星般砸到了高台之上,本就破碎不堪的高台开始缓慢地坍塌,司命的衣袍像是巨鸟高高鼓起的双翼,被强大的冲击波震得不停倒退。
仅仅一个交锋,司命便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对手,哪怕这个结果她无法接受。
司命伸出了手,向前一抓,想要以念力将那柄黑剑拉回自己的身前。
但黑袍人丝毫不给她这个机会。
黑蛇如游龙般冲撞过来,其上的黑袍之影对着空中虚点了几下。
虚点之处,皆有黑羽凝成,飘坠而下,似要结成一个坚不可摧的囚牢。
司命心知不妙,顷刻发动权柄,时间退回至数息之前,黑羽的囚牢不攻自破,她猛然伸手,黑剑化作一道黑色的流光重新被她握在手中,她身影一闪,没有选择追击,像是向着密密麻麻的高楼之下遁逃而去。
追杀声从身后传来。
司命黑色的长袍鼓着大风不停地翻飞,乱舞的银发激射着光,时间的法则裹着她在城中高速地穿行着,很快便将那黑蛇甩在了身后。
黑蛇没有追入那片居民宅子里,似是遵纪守法,不愿意破坏每一栋房屋。
但黑袍人的身影却紧跟了进去。
在一条穿城而过的河水之畔,司命第一次被截住了。
黑袍人陡然出现在了她的身前,司命的身影被迫骤停,她反握着剑柄,当机立断,手臂一挥,猛地向前甩斩而去。
黑剑的剑锋上,锋芒如一颗瞬间爆炸的炮弹,发出了明亮的光,要吞噬前方的一切。
黑袍人不为所动,再次点出了手指。
那才扩散数十丈的光像是退去的潮水,在司命面前,眼睁睁地尽数缩回了剑锋之中。
司命心中大骇,如今此方天地有境界压制,对方这所施展的境界,哪里可能是紫庭之下呢?
她立刻想到了缘由,对方也手握着权柄,而且是比自己更加强大且完整的权柄!
“你到底是什么人?”司命强压下心中的惊骇,冰眸锐利。
黑袍人淡淡道:“你坏了规矩。”
“规矩?谁定下的规矩?”司命更加困惑,脑海中电光一闪,立刻问道:“你难道是这方天地法则的化身?”
黑袍人并不觉得她的说法有什么不妥。
他本就是代天行罚之人。
“欺骗民众,毁坏民宅,滥杀人性命,这都是你
的罪,可认?”黑袍人一一数过,每说一句话,身前便凝成了一柄剑,剑身上刻有小字,那些小字像是一道道律法。
司命看着那些剑,心中惧意更深,只是冰冷道:“你这个疯子,胡言乱语什么?这普天之下,谁能治我的罪?”
黑袍人没有丝毫的愤怒,那三柄剑像是黑羽一般向着司命飘去。
司命伸出手,想要去接第一柄剑,她的掌心氤氲着时间的法则,任何事物靠近此处,动作都会被放慢数十倍。
撕拉!
她的手才一接近那柄剑,黑色的宽大袖袍便被撕裂开了一道口子,而那柄剑靠近她的手掌之后也未变慢丝毫,甚至像是水蛭一般钻入了她的掌心,直接刺透了手背。
司命想要靠着时间的权柄倒流这一切,但她发现,自己的权柄也随着这柄剑而背封印了许多,她再也难以掩饰惊恐,收回了手,握住剑柄,想要将其拔出,但那柄剑却像是与她的身子连为一体,自己拔动它时也能感受到钻心的痛意。
司命银牙紧咬,绝美的脸上已渗出了汗珠,在另外两柄剑到来之前,她身影一闪,直接向着一旁的河水投去。
司命游鱼般钻入水中,身后,两柄剑衔尾追杀而来。
黑袍人立在岸边,淡淡地看了这条地下暗泉涌成的河流,指尖在水面上虚画了两点。
两点与水相遇,化作了“冰”。
巨大的寒潮蛟龙般凶猛地冲了过去,河水一寸寸地开始结冰,极短的时间内,那股寒意便侵袭上了司命的后背。
磅礴的寒潮迎面撞来,司命的身影被立刻吞没。
她整个人被冻结在了寒冰之中,黑袍依旧保持着水中晃动的飘逸,每一根发丝也都被寒冰覆盖,凝固,她就像是冰雕的绝世美人,被困囚在寒冰的牢笼里,因恐惧而收缩的冰眸微微涣散,带着她过去最喜欢的死亡之美。
只是她不喜欢也从未想过,这种美有朝一日会出现在自己身上。
另外两柄法则之剑立刻追至,它们就像是两道虚影,轻而易举地透过了坚冰,分别刺中了司命左右的两处肩胛骨。
鲜血在冰块中浸开,带着撕心裂肺的痛意。
司命当然不会如此轻易地束手就擒,她的骨骼里,力量艰难地积蓄,然后在自身法则的影响下,十倍百倍的爆发而出。
冰河上出现了无数的裂纹。
片刻之后,冰河乍破,司命的身影化作一道黑白交汇的流光,向着城外的方向逃命而去,与此同时,她在身后立下了一道又一道的禁制,这些禁制皆是凝滞的时间。
此处终究有天地法则的压制,哪怕是黑袍人也只能使出不足百分之一的力量,所以他也无法彻底无视司命的法则。
但司命所做的努力同样支撑不了太久。
黑袍人破开了第一面屏障,身影一闪,至第二道屏障前,再次信手点破。
咔擦咔擦的声响在身后接连不断地响起,那些声音像是一柄又一柄的箭,在司命的心扉上扎出了一个又一个令人绝望的血洞。
很快,她便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出现在了身后。
城门口距离她还有数十丈,若出了断界城,她或许还有机会凭借着复杂的地形遁逃更久,然后与冰原赶来的夜除汇合,此时的他们应当不计前嫌,融合权柄对付这个黑袍之人。
时间与命运的权柄虽然残破,但若融为一体,其交点处爆发的力量,足以掀起斩天破地的巨浪,这也是他们七百年来一直想要吞噬彼此的原因。
但她未能出城。
钻心的痛意陡然从背后传来。
一只脚踩在了自己的背上。
她的身影受到了踩踏的力量,猛地下陷,地面的砖瓦破裂,她的身体一半埋入砥砺,依旧顺着惯性向前,将这一路而去的街道犁得狭长而破碎。
司命心弦紧绷,想要挣开束缚,但是对方的力量却像是一座永远也无法搬开的大山,肩胛骨的痛意也再次席卷过来,飞速地消磨着她的毅力和斗志。
司命在此处天下无敌七百年,哪里能够忍受这种背人踩于足下的屈辱,无论那人是谁。
在对方的审判落下之际,她的黑色法袍气球般鼓起,其中蕴含的法则之力随着她的衣衫一道炸开,黑色的法袍碎片被气流裹着,如无数杂乱的飞刀,一柄柄地向着那黑袍人逼去,而这地面在强烈的冲击之下,所有的砖瓦都在经历了大幅度的起伏之后化作了齑粉。
司命炸去了法袍,金蝉脱壳般逃去,于此同时,她运转时间的法则,飞快地修复着自己肩胛骨的伤口。
黑袍人依旧不为所动,那些炸向他的黑衣碎片随着他手掌轻握,揉为了一团,然后他伸出两指,长长地在身前一抹,那黑衣碎片也拼接成了一条长鞭,向着司命裸露的雪足缠绕过去。
司命向着身后看了一眼,脑海中所有的天地遁法尽数施展而出,她的身影像是狂风吹动的火星,疯狂地流窜,可她的身影哪怕一瞬间闪动百下,都依旧逃不过那跗骨之蛆般的长鞭。
啪嗒!
一切的交锋都是在刹那间发生的。
仅仅半息,那黑色的长鞭便落到了一处虚空,宛若未扑先知般将司命的身影抽打了出去。
她被长鞭抽飞,砸到了断界城的大门之上。
然后一股无形的力量托住了她的后背,防止她将大门砸
坏。
黑袍人像是一个严谨的执法者。
他轻飘飘地落在了司命的面前,道:“我可以给你一次辩解的机会。”
司命从未觉得自己有错,哪里又会认错呢?
“原来是罪君大人亲驾啊。”司命盯着眼前的黑羽如织的神秘人,无力地惨笑了一声。
这么久的交锋,她也猜到了对方的身份。更何况能在这个世界里将她逼到这种地步的,除了当今的神国之主,还能有谁?
不过也幸亏是在此方世界,若是在外面,那她除非是巅峰之时,否则一点反抗之力都不会有。
罪君看着她依旧泛着神性之辉的脸,问道:“你过往的效忠之人是谁?”
司命没有回答,她抿着唇,强以自身的法则与罪君的审判之力对抗着,如今她吸收了满城神灵的权柄,在同境之下,哪怕是罪君亲至,她也不相信自己连遁逃之力都没有。
罪君不需要她的回答,只要她动念,自己就能看到。
他伸出了手,探查司命的念头,但是关于她前任神主之事,像是被人以欺天瞒地的绝世神通遮蔽,哪怕是自己也无法看到。
“啊!”司命忽然仰起头,银发根根炸起,爆发出一声清啸,所有的法则之力熔浆般喷涌而出,翻滚不休的白裙就像是疾风骤雨飞舞的蝴蝶。
罪君身影微停。
司命竟真的挣开了他的束缚,在时间法则的收纳之下,向着城门外广袤无垠的世界逃遁出去,飞速拉开了自己与罪君的距离。
罪君立在原地,在身前再次画了一个完美的圆,他毫无感情地开口:“渎神者,就擒。”
那个完美的圆心里,法则之力随着他的言语生效。
峡谷变成了劈向司命的剑,野草化作了扎下司命的针,横七竖八的山石化作了一头头拦路的猛虎,哪怕是浑浊无际的天空,都像是一张铺天盖地罩下的网。
山峦如怒浪,山风似刀剑。
司命感到了一种孤独感,那是举世皆敌的孤独,但过去她孤独的背面是倨傲,但如今,更强大的存在出现,将自己的骄傲击得粉碎。
绝望的情绪一旦生出,便像是搅浑一杯水的墨点。
那粒墨点由心灵来到了瞳孔,然后成为了瞳孔中真实的影。
罪君便在眼前。
恐惧化作了真实。
司命生出了一种窒息之感,环绕在身侧的黑剑被她握在掌心,然后她持剑向着罪君斩去,铮铮铮的声音不停地响起,她每一次落剑,都恰好击中罪君漂浮于身侧的稀疏的羽,一道道涟漪环绕着他们,转眼之间司命已斩出了数百剑,她握剑的双手都不停地颤抖,皓白的手腕上泛起了淡淡的红霞。
但她却未能伤到罪君分毫。
罪君一指点出,万籁俱寂。
司命的身影在短暂的停滞之后,所有凝结出的法则被那一指尽数点碎,她雪白而秀丽的身影再次被轰飞,撞断了无数的石头树木,砸向了一片峡谷的山体里,山石破碎,她的身体直接凹了进去。
司命胸膛起伏,眼前发黑,太阳穴突突地震颤着,她感觉黏稠的血从身体里流出来,浸没了全身,眉心痛意,也似被劈出了一道红痕。
她从未想过,自己蓄谋已久的一日,竟会以这种结尾作为终章。
她不愿意服输,却无法奈何。
一只手抓住了她的领子,将她再次从山体中拽出。
她银发间尽是灰尘,雪白的衣裙上也沾染了许多土灰。
这些都是她所讨厌的东西。
“神罚。”
罪君机械般喝出了两个字,然后于身前画了一个十字。
与此同时,断界城王宫的上空,浮现了一个巨大无比的金色十字刑架。
司命浑身是伤,法则之力被打得分崩离析,哪怕用时之力不停修复伤口,也是徒劳无功……她彻底被罪君压制了。
她从高高在上的神女变成了罪人。
罪君以审判之力将起捆绑,送到了断界城上空的金色十字架前,她不停地挣扎着,但是法则之力无情地捆绑着她的双手,将其十字般张开,然后透骨的审判之力如钉子般将他钉在了那高悬天际的十字架上,那身染灰的白裙好似囚衣。
她垂着头,满城之人皆看到了她最为屈辱的模样。
司命想要杀光所有看到这一幕的人,却无能为力,她最后于指尖凝出了灵力,最终也没有投向任何一人,而是点向了远处的烽火台。
狼烟遽然而起,直冲天霄。
罪君看着这一幕,并未阻止她。
他摘下了一片羽毛,那羽毛化作一只黑色的乌鸦,停在了金色的十字架上,这只乌鸦将会吸收她的神性,在漫长的时间里,将她所有的力量完好地吞噬殆尽,然后容纳为罪君的一部分。
十字架的下方,缠绕着一条巨大的黑蛇,如今的罪君并非真正的全知全能者,所以他也需要这位“故友”替自己看守猎物,防止其余人趁机夺取自己志在必得的权柄。
“命运。”
罪君看着冰原的方向,说出了这个词。
……
……
(下一章也已更新)
(感谢书友暗裔拉亚斯特打赏的大侠!谢谢书友的支持与鼓励,么么哒)
第两百章:比肩神明
夜除跋涉过雪原,他原本身上粗粝的法袍不知何时已染上了金色的神辉,他梳着长发,如俊美到了极点的少年郎,无暇的面容上,瞳孔一明一暗,似象征是轮转的阴阳。
修罗神录的功法在他体内流转不停,每流转一个周天,他瞳孔中的神辉便浓郁一分。
昨夜,他离开之时,在最后的关头给宁长久留下了一张纸条。
他放弃了杀死宁长久。
一是因为之后只要计划无错,宁长久的死与活都无关大局,二是因为他按照修炼的时间,明明已经应该走火入魔,却毫发无损,还能与自己如常地谈笑风生,他便猜到对方可能看出了破绽,于是干脆顺水推舟,留下一个人情。
但这些都不是他如今最为关心的事情。
他知道,他离开雪原之时,司命一定会来截杀一次自己。
他并非是司命的对手,因为此处境界有限,他们都已到达巅峰,无论是谁来此,真正战斗中对拼的,都是手段的多少与权柄的强弱。
当年神国崩塌,他们被放逐之际,夜除留下的命运权柄少得可怜,哪怕多年拼拼凑凑了一些,也绝非司命的对手。
但他许是出于对晚辈的宠溺,他愿意再陪司命过最后一次家家酒。
夜除嘴角勾勒起淡淡的笑容。
他不由自主地回忆起司命第一次从胎灵之渊中爬出的样子,那时的她何其脆弱,对着陌生的世界抱着纤细的双臂不安地颤抖着,那好看至极的眉目像极了他毕身所求的,最完美的命运。
只可惜,司命的野心与能力超出了他的想象,当年她与他第一次平起平坐之时,他的心中也生出了一抹奇怪的情绪。
只是这些过往的历史早被雨打风吹去了。
但夜除知道,自己心中仍有一抹难去的心结,若非如此,他又怎么会选择这么一种不需要你死我活的方法离开这个世界呢?
斩天而去固然霸气,但又如何比得上吃掉对方来得安全?
夜除缓缓地走过雪原,他的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拦路的凶兽,仿佛他踩出的每一步脚印,象征的都是最好的命运,他所前往的,是一条通往神国的路。
他走出了几千里的冰原,然后看到了漫过峡谷的黑烟,那是堡垒上燃起的烽火。
夜除微微皱眉。
他不明白司命这是要做什么,莫非是想靠着这烽火骗自己王城出事,让他放下防备,走入她的圈套里?
何其可笑?
他当然不会相信司命,只是没想到这个女人如今已经傻到了这种地步了。
他走过了冰原的最后一寸土壤,脚步即将落下之际,像是有人拨动了命运的琴弦,发出了一声危险的颤鸣。
夜除只觉得眼前陡然一暗,似有乌云遮蔽了天光。
他轻轻落脚,抬起了头,没有看到乌云,而是看到了无数遮蔽天幕的黑羽。
他立在雪原上,仰天望去,神袍被振得笔直。
周围一下子黯了下来,他的瞳孔中翻滚的金光显得更为醒目。
“星宿列位,南北斗转!”夜除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喝了一声,灵脉汹涌,裹挟着万千道诀,如无数粒星宿,将他包裹其中。
雪原上寒光一闪。
夜除本应在这一刹那之后出现在千里之外的雪峡里。
但他身影一晃,依旧停在了原地。
许许多多片黑色的羽毛像是一只又一只聒噪的夜鸦,箭一般向着他俯冲而来。
夜除深深地吸了口气。
他金色的瞳孔里光芒璀璨,在他的眼前,陡然出现了无数条金色的线,那些线的首末不知在何处,只是它们皆从前方来,向着自己身后去。
这些都是他的命运之线。
“夜除,险象环生,最终离开了此处。”夜除宣布了自己的命运。
命运没有得到响应。
黑羽为牢,所有命运的走向,仿佛都被那个突袭者给切断了。
夜除的道心再难宁静,这种感觉,唯有千年之前,他在那通天王座上,面对着至高的神主时才有过,那是对于无上力量和权柄的仰望与敬畏。
他比司命聪明许多,他在很短的时间之内,便猜到了来人的身份。
“罪君?!”哪怕不敢置信,他依旧呼出了对方的姓名。
但话才出口,他立刻后悔,因为无论是谁,都不可在神主面前直呼其名的,若是神主动怒,他逃无可逃。
夜除浸泡在丝丝缕缕的命运里,黑色的浪潮化作樊笼圈禁了他。
罪君的身影由黑羽凝成,出现在了夜除的眼前,他浑身被黑袍包裹,衣袖的边缘有尖锐的利爪垂出小截,长长的尾巴蔓延在地,好似蜿蜒的、透明的水。
他平静地立着,没有散发出任何气息,却给人一种十万大山崩塌也无法震撼他身形丝毫的感觉。
夜除生出了一丝绝望。
他曾经想过,这埋藏了七百年的秘密会不会被神国之主发现,他曾经期盼过这样事情的发生,因为神国之主要惩罚的,应该是将自己的神主大人斩为无头神的人,而他们说不定可以凭此契机走出这片漫无边际的枯寂荒野。
只是代价必然是要交出自己的权柄。
一个残破神国的遗产,哪怕是对于另一位神国之主,也是世间绝无仅有的财富,甚至可能让他拥有超越其余国主的力量。
罪君在出现的一刹那,无数的思绪在夜除的脑海中闪过,接着,他金色的瞳孔里,那个黑影飘忽而至。
“欺诈之罪。”
这是罪君对于他的宣判,判的是他以错误的修罗神录欺诈宁长久。
罪君的衣袖自始至终地垂在两边,但他的身前,却瞬间出
现了无数道箭一般的拳影。
夜除衣袍挥动,发动命运的权柄,如雨线中的飞虫,遵循着最简单的路线,在错杂的命运之中飞舞横跳,躲掉了数百道罪君的拳影,但是罪君的审判像是空中落下的亿万雨点,人立于荒原,又如何能避得开这场几天几夜的大雨呢?
乓乓乓的声音不停响起,夜除圣辉盎然的法袍被打得不停地凹陷,每一拳之后,那法袍上的金色光芒便黯淡一分,他捏着自己命运的线,在其中不停穿梭,他在某一刻调转了一条命运的方向,折向天空,他顺着这条命运的线向着天空中高高地抛去,想要借此逃离。
罪君屹然不动,直接微抬袖袍,勾了勾尖长的手指。
夜除高高飞起的身影像断线的风筝,而罪君以审判的权柄渗透进他的命运里,篡住了这条命运的线,重新将他拽了回来。
“神秘的黑衣人选错了命运。”
夜除被重新拉回地面时,再次启动权柄,只是权柄中他不敢直呼罪君之名,否则自己的法则可能会直接失效。
命运再次被更改,夜除一瞬间脱离了罪君的掌控,沿着一条极为复杂蜿蜒的命运轨迹遁逃。
罪君始终没有丝毫的改变。
司命和夜除的权柄都不完整,否则他们联手,在这方境界压制的天地里,说不定真有与自己一较高下的机会。
可惜都是残次品。
罪君的审判一旦落下,便是永无休止的追杀,那无数的、命运的丝线像是浸入了一个巨大的染缸,没有一条可以逃过罪君的污染。
这个审判的根源是夜除对于宁长久的欺骗,但宁长久实际上识破了他的骗局,自始至终没有真正地陷入生命的危险,所以这个审判的力量,比对于司命的,要弱上许多。
命运之弦不停震颤,夜除原本是蜘蛛网中的蜘蛛,却在罪君伸出手时陡然反转,变成了困囚在蛛网中的猎物。
罪君的身影消失原地,再次出现时已出现在了夜除的身前。
他在夜除的身边画了一个完美的圆。
画地为牢。
夜除被困囚在罪君的牢笼里,所有的命运都像是断了的弦,再也帮不到他丝毫。
夜除金色的瞳孔黯淡了许多,他强压下了对于罪君的畏惧,发动了最后一次权柄。
“重岁察觉到了这里的动静,做出了决断。”
……
……
雪原的古战场,苏烟树一身红裙,依靠在那宛若巨大建筑物般的仪器上,仪器的表面冰冷,她却把它当做了一个温暖的臂弯。
忽然间,苏烟树心生感应,她环顾四周,觉得夜除似乎回来了,而且就在自己的身边。
但四边唯有茫茫的风雪。
她定了定心神,向着那灵性感应的方向走去。
那抹感应好像不是来自别处,而是这巨大仪器的中心。如今苏烟树已经成为了这片雪峡的主人,自然有资格进去,只是临走之前,夜除曾给予她轻易不准入内的嘱咐,所以她也从未去那命理的仪器深处看过。
如今她试探性打开了门。
那巨大的建筑物中央同样是一个结构精密而复杂的空间,无数的齿轮和麒麟臂在视野中交错着,它们层层叠叠地衍生,一层比一层窄,就像是一座通天的宝塔,这巨塔的中央,有一根起支撑作用的粗大柱子,无数的木条伞状地扩散开来,固定着高楼的结构。
围绕着那巨大柱子的,是一个螺旋形上升的木阶梯。
苏烟树沿着木阶梯步步而上,寻找她方才心生灵犀的源头。
她走在螺旋形的阶梯上,整个世界仿佛都在随着她的脚步旋转,而阶梯尽头的东西,则彻底令她目眩了——那是一个水晶的棺椁,棺椁中盛放着一具尸体。
那是夜除的尸体。
这具尸体是破碎的木偶形态的,脸上没有五官七窍,胸口有着当初司命斩下的巨大裂痕。
苏烟树心脏稍抽,她知道这是夜除的另一种形态之一,当初他便是以这种形态死去的,所以生命的最后时刻,他封闭在了阁楼里,不愿意让自己看到。
苏烟树很早就知道他的模样,所以对于如今的场景,她只是心中隐隐作痛。
她推开了水晶棺,将夜除从中抱起,接着像是命运的指引一般,她不自觉地咬破了自己的手指,将血喂到了这木偶的嘴巴里,她被夜除赠与了几百年的时间,这些时间混在她的血液中倾倒回了夜除的身体。
苏烟树眸光颤抖,温柔地盯着怀中的木偶,接着,一切像是童话故事里那样,夜除在喝了自己的血之后,回光返照般苏醒了。
他睁开了眼,像是被注入了灵魂。
苏烟树呆呆地看着这一幕,喜不自胜,她轻声道:“你……回来了吗?”
夜除看着怀中的女子,捧着她的脸,亲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苏烟树喜不自胜,她知道夜除早晚有一天会回来,因为这是他的诺言,只是没想到,他竟归来得这么快,只是很快,她的笑容便凝固在了脸颊上,夜除说道:“我要走了,这次离开,也许不会再回来了。”
苏烟树一下子失去了魂,颤声道:“为什么?你……你要去哪里呀?”
夜除支棱起他残破的身躯,向着更上方走去。
这是他最后给自己安排的手段,也是他愿意与司命再战一次的底气,无论司命用出什么手段,他都有办法回到雪峡之中。
木偶上生出了五官,弥合了伤口,渐渐变成了少年的模样,修罗神录的强横体魄让他撑过了罪君的攻势,而木偶上他早已留下的绝对命运将他拉回到了这片雪峡里,回归于躯体之中。
但是他依然逃不过审判。
夜除可以清晰地感知到,审判已随着罪君
一同到来,顷刻间便已至雪峡之外。
“我要去往我的神国。”夜除不再有任何的犹豫。
他身形掠起,向上飘去,在苏烟树的眼中凝成了一个极其细小的点,苏烟树的直觉告诉她,夜除没有骗自己,从此以后或许就是永远的诀别了。
夜除来到了这建筑物的最上方。
他意念一动,整个建筑物也发出了轰隆隆的巨大声响。
围绕着它的表面开始一圈圈地拆除,解构,露出其中本来的面目来。
那是一个多层结构、制造复杂的筒状物体,它的中间,是一个巨大高耸的圆柱,上层则是一个尖锐的圆锥,围绕着这个巨大柱体的四周,则是八个体积较小的圆柱,那八个圆柱一一对应着八卦的阵图,每一个阵图都发起了光。
乾天、坤地、震雷、巽风、坎水、离火、垦山、兑泽。
每一个卦象都亮了起来,闪耀着属于自己的色泽和气象,于是这些元素狂暴地将那个八个箭状的圆筒点燃,圆筒之中,翻滚的尽是灰白色的时间液体。
他欺骗了苏烟树,他这么多年,收集的时间何止百年呢?他给予重岁的,也只是冰山一角。
“我并不是不爱你。”但他依旧这么对重岁说道。
只可惜这个仓房里,只能容纳他一个人。
他对着苏烟树致歉,然后将她送到了外面,苏烟树不停地挣扎着,但无济于事,她倒在了雪地里,竭力地扭动着身子,却无法起身,她抬起头,头发夹杂着残雪凌乱地黏在脸颊上,然后她看见了真正毕身难忘的场景。
轰鸣声响彻了整个古战场。
地面上,那些千年不化的雪被瞬间排开、蒸干,那巨大的,宛若放大了无数倍的箭一样的东西,像是松开了弦,在轰鸣声中离地拔起,冉冉上升。
那巨大的箭在燃烧的时间的推动下继续加速,整个世界的力量像都汇聚了过来,竭力将它托起,送上天霄。
它不停地飞行着,八个圆柱中喷射着钻石状的火焰,其中的时间液体飞速地消耗着,托着它向着无尽的高空飞去。
升至高空后,那八个圆筒中不再喷射出晶体般的火焰,其中的时间液体也已燃烧殆尽,开始分离开主体,向下坠去。
而主体则以更快的速度飞升着,其后焰芒未绝。
这是夜除一生中最尽兴的时候。
这个巨大的建筑物,耗费了他数百年的时间,而司命那个愚蠢的女人竟以为这只是一个算命的工具,命理不过是它的伪装,它的本体则是他这七百年来研究的极致,其中的所有细节他都计算了不知道多少遍,为的便是今日。
而这壮观无比的一幕,无论是断界城还是部落的人都看到了。
罪君也看到了。
被捆在十字架上的司命睁开了眼,看着那拖着极长火焰离去的影子,胸膛起伏,心中生出了极强的耻辱和不甘,许是那光焰太过刺眼,她竟有流泪的冲动。她知道,自己的神性正在被渐渐吞噬了……
宁长久也看到了那道光焰,他从未想过这一幕,所以他由衷地觉得夜除是真正的天才,心中生出敬佩。
这个世界,所有人的境界都被压制在了紫庭之下,靠着人力,当然不可能斩天而去。
但人力穷尽之时,犹可再借外力。
这是夜除几百年的努力,也是此方世界人造物的巅峰。
在最后的关头,所有的一切都会解体,而他将会凭借修罗神录修成的体魄撞破结界,回归神国,哪怕其后形销骨立。
它不停地飞着,越飞越快,冲上了混沌的天穹。
可惜此处没有史官,无法将其载入史册。
更可惜此处犹有罪君。
若是罪君不在,今日绝不会有人可以阻止这波澜壮阔的一切。
罪君不允许任何人脱离自己的掌控。
他也动了。
他自雪原上而行,倏然便是千里,无数的闪灭之间,他卡着此方世界人力法则的极限,向着那道极长的尾焰逼去。
夜除半点不惧了。
他看着混沌的天空,看着身后追及的人影,忽然间泪流满面,这是他此生最酣畅淋漓的时刻,其后哪怕是粉身碎骨,哪怕灰飞烟灭,哪怕万事俱空他也绝无遗憾。
罪君黑袍的身影不停地逼仄而来,他同样用尽了自己能在此方世界展现出的全部力量。
那一身长袍像是燃烧的黑色火焰,熊熊的烈焰在巨大的风中轰隆隆地爆发着炸响,这种感觉,他同样许多年未曾有过,因为他发现,自己对于那个冲天而去的,燃火的巨箭,竟也生出了一丝敬意。
神明的敬意皆是战意。
审判的法则裹着他向着夜除不停地逼近。
夜除没有了微笑,他开始放声狂笑,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与神国之主正面而战,无论成败他都值得骄傲,但他更想要效仿七百多年的那个人,那个将神主直接斩去头颅的人!
罪君拦在了他的面前,像是一整片浓稠的黑夜。
他们对视了一眼。
夜除乘着燃烧的箭着向着罪君撞了过去。
亦或者他自身就是这燃烧的箭。
片刻的寂静后,火焰的浪潮在天空中炸开,高速地蔓延着,所有的云都被烧成了红色,像是一朵绚烂盛放的红莲,这一幕,一如古神预言录中的“黄昏之日”,满天绚烂的火焰好似洞开的地狱之门。
轰!!!
红莲盛放之后,那天幕上的撞击声才遥远地传达了过来。
这也是这七百年来,第一次有人凭借一己之力,抗衡真正的、至高无上的神明。
……
……
(日万,奉上~)
第两百零一章:神战之后
那场大爆炸以一个环形的巨大的焰浪高速扩散,天空中的浑浊之色皆被点燃,放眼望去尽是末日来临般的红色,巨大的声音和狂暴的气浪同样带着掀翻天地的气势,似出了闸门的洪水猛兽,墙立而起,呼啸而下。
哪怕相隔极远,巨大的轰鸣声依旧夹杂着热浪卷了过来,无论是断界城还是部落中的人,脸颊上都能感受到灼烫翻滚的温度,他们在短暂的呆滞后四散而走着,那些嘈杂的声音好似火焰燃烧的柴火里,不停发出的噼里啪啦的声响。
千百年来,这里的天空只有浑浊的白与黏稠的黑,今日是天空中的第三种颜色。
断界城的上空,金色的十字架也被染得苍红,司命被钉在上面,白裙似血,银发似血,如黄昏下即将凋零的山茶花。
十字架的一端,那黑色的乌鸦对着天空嘎嘎地鸣叫着,那些气浪在它面前自行分开,向着身后流去,而十字架下端的黑蛇则更绞紧了身体缠绕柱上,它不停地吐着信子,瞳孔通红,黑色的鳞片随着身子的蠕动不停反射着红光。
与巨响一并而来的浪头掀翻了不知道多少个房屋,碎瓦木柱满天断裂飞舞,许多人缺少了墙壁的掩护,立刻被掀起,气袋般飞撞跌落,鲜血狂喷不止,而许多人也被压在了倒塌的房屋之下,艰难地探出手臂,然后被慌张的人群一脚脚踩得鲜血淋漓。
司命俯瞰着城下的混乱,反而平静了很多,狂暴的大风同样像是一只巨手,将她牢牢地摁在刑架上,向后翻飞的白裙与肌肤死死熨帖,紧致到了极点,勾勒出的玲珑曲线几近完美。
只是无人再有暇注意她。
她闭上了眼,抿着的红唇不带一丁点温度。
“夜除,你的想法果然总让人捉摸不透啊。”她喃喃自语,回想起了当年那个始终温文尔雅却道法通天的天君大人,当时她还是个少女的时候,天君便曾将她带去过那个日晷之外,让她第一次窥见时之法则。
那时候她问夜除,到你这般强大,还有什么愿望么?
夜除当时微笑着说,他想见到一个人,一个可以真正走出命运光锥的人,他还说他希望神主大人便是那个人。
可惜后面的事情他们也都知道了,神主大人这般的存在,也并非是那个可以逃过宿命的人。
她努力挣扎了一下自己的双手,却没能挣开那扎着手腕的审判之钉,钻心的痛意自手腕传达至身上,她唇抿得更紧,最终颓然放弃,十字架上的乌鸦冷冷地盯着她,目光好似警告。
她希望夜除可以离开,这样他就永远看不到自己的屈辱,她也希望夜除可以回来,他哪怕再恨自己,也不至于让自己忍受这样的屈辱……
她知道,这是自己神性湮灭,人性中带来的脆弱情感。
不知为何,她脑海中又陡然闪过了那个白衣少年的身影……那个该死的少年。
她原本想要将他千刀万剐,如今想的,也只是不希望他看到自己这般模样。
……
……
雪原之外的部落里,许许多多的人也从街道上奔出,他们纷纷仰头,看着天空中那个由点瞬间到面的爆炸,火红的焰浪推着雪白的光幕,瞬息扩散了数千数万里。
“那是什么啊?”
“一定是神明动怒了,天要塌了……”
“我们师祖曾经说过,如果我们找不到出路,最终等我们的就一定是末日了……”
“逃!快逃啊!”
人声汇作了一片,嘶吼声宛若浪潮,带着寨子口音中独有的粗犷,而此刻,遥远的天空中,巨大的冲击力在未击穿一切抵达至此,等到那力量降临之时,这寨子中便是房屋尽毁,尸横遍野的惨状。
“看……那是什么?”
“好像是神王大人!”
“神王大人……”
他们所指之处,是一个红色天幕里,突兀的、白色的点,一如悬停在空中的一只白鸥。
宁长久正对着蔓延过天空的火光。
在那道巨大气浪降临之前,他没有任何犹豫,直接拔剑而起,向着天空中斩去。
自修罗神录修成之后,这是他第一次真正的出剑,他身上并未背负明确的权柄,他所能仰仗的,唯有一身道法与手中的刀剑。
少年白色的衣裳好似天空中展开的翅膀,那翅膀有些小,却似要将整个部落的人都护在自己的身下。
剑早已出鞘,高高举起,剑锋正对自己的眉眼,双臂的力量一同灌入,沿着整个人的中轴向前斩出,剑锋本就反射着火一样的天光,此刻灵力涌入,更是一柄燎燃的铁剑,怒涌着焚烧一切的剑意。
短暂的时间内,那股重若万重山的力量一鼓作气地压上了剑锋。
宁长久闷哼了一声,他握着剑的手臂上经络与肌肉暴起,那些血脉好像也在跳动着,他握剑的双手更是被传达而来的热量灼烧得火红。
“老大……”邵小黎从屋中跑出来,看着天空中那个身影,一时间有些失措,她下意识地拔出了剑,但此刻她境界犹有不足,根本触及不到他所在的高度。
她连忙回身望向院子,在角落里看到了抱着翅膀瑟瑟发抖的血羽君,大吼道:“红头鸡!快飞啊,带我上去!”
血羽君宁死不从道:“这天要塌了,小丫头快去躲着吧,反正有高个子顶着,他要是顶不住了,我们就没人顶得住了,一起等死吧……”
邵小黎气得脸颊发烫,她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它,愤怒道:“这一个月喂你吃的肉都喂到王八身上了!”
血羽君也不觉得她是在骂自己,它用双翅遮着头,好似一只钻入钻入壳中的王八。
邵小黎气得不停跺脚,恨不得直接把这红头鸡杀了扔锅里。她转过头,向着上空过去,刺眼光射了过来,她眼前一黑,立刻以袖子挡着眼睛,头偏过去了些,饶是如此双瞳中依旧刺痛不已,她从自己的臂弯间挤出视线,捂着不停跳动的心脏,忍着痛意也要看一看老大的安危。
宁长久悬在寨子的上空,脚下踩着一截树枝,在这冲击力到来之时,那截树枝便被碾成了齑粉,但宁长久的身上却毫发无损,他的体内,那朵无数花瓣的金莲绽放出了异彩,他的灵力灌入剑中,燃起大蓬的剑火,然后他拖着浑身的力量压上,剑锋好似托着一座山,向上方推了过去。
力量突破了临界,宁长久清啸一声,修罗神录瞬间催发到了极致,那些夹杂着热流而来的力量与他剑锋相抵,被硬生生地压了回去。
宁长久白衣狂振,他的脑海中不由地泛起了二师兄劈开吞灵者的一剑,彼时也是万物如血晚霞吞天,那道纯粹到了极点的剑光劈开了一切,然后太阳平稳地坠入了山谷之下。
他模仿着这一刀,却只仿出了三分的神意。他的身体不停地上升,不知是
人拿着剑还是剑带着人。
剑对着天空切了过去。
毁灭之意悍然分浪。
部落中一片寂静。
这灭顶之灾没有真正到来,那毁灭的浪潮在上空被劈开,然后向着两侧分散开来,只将围绕着寨子的围墙摧毁去了半数。
宁长久的身影飘然坠下,落在了一个望楼的屋顶,他大口地喘着气,眼前微微发黑,目光看着前上方,心中估计着一波又一波气浪到来的时间,他连斩了三遍之后,天空才终于平息。
邵小黎抱着水壶从远处跑来。
邵小黎跃上了望楼,几个身子腾上了屋顶,她看着半蹲在楼底的宁长久,忍不住是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老大,你好烫啊。”
宁长久吐出了一口热气,接过了旁边的水壶,一饮而尽,笑道:“白吃白住了这么久,总不能眼睁睁看他们死于天灾**啊。”
邵小黎看着他,认真道:“你是真正的神王,我不配被称为神后,那红头鸡更不配当光明神。”
说话间,血羽君也从远处跌跌撞撞地飞了过来,一边还大喊着:“宁大爷可还好,本天君救驾来迟,大爷可不要怪罪啊。”
邵小黎气得脸都快胀成包子了,她猛地一脚将飞来的血羽君踹到了地上,然后她扶着宁长久,温柔道:“老大怎么样了,还好吗?”
宁长久轻轻说了声没事,修罗神录使得他体魄的强度早已今非昔比,他的身体上甚至没有留下一点伤痕,唯有气海之中的灵力大量地蒸发,使得他气血短时间承接不上,看起来有些虚弱。
“让开!”宁长久忽然一把推开了邵小黎,然后拔剑向前刺去,剑锋所指,是一片黑色的羽毛。
那是苍红色的天空中落下的羽毛。
宁长久的剑撞上了这片黑羽,却没能撼动它,两者相击之后,宁长久的身影反倒从高高的望楼上坠了下来,他将剑插入地中,止住了自己倒退的身影,而那片黑羽如影随形,像一只噬骨而生的鸟雀,紧逼而至。
邵小黎被推的身形一晃,跌坐在屋顶上,她回过神时,发现老大已经和那片羽毛打起来了。
两者的身影在小巷中交错掠过,宁长久像是被一只苍蝇追着无头乱撞的山羊,与那片黑羽始终保持着距离。
“它好像不是想攻击你。”你追我赶间,体内的剑经之灵忽然说道。
宁长久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身形后掠,将剑横在了身前,立下了一道护身的剑域,而那黑羽却在身前四五尺的位置停了下来,它随着宁长久前进或者后退的脚步一同动着,始终保持着距离。
“它好像只是想看住你。”剑经之灵猜测到。
宁长久想起了那爆炸发生之前,天空尽头那浓重的黑影,同样猜到了:“这是罪君的羽……”
剑经之灵惊诧道:“怎么可能?罪君为何会来这里?”
“此处无人管辖,拥有自己的法则,在神国之主的眼中便是法外之地,罪君会来并非意料之外的事,只是没想到这么巧。”宁长久盯着那片黑羽,始终没有放下戒心。
剑经之灵又问,“它为何不对你动手?”
宁长久心中已有猜想:“或许是因为我无必杀之罪。”
剑经之灵立刻想到了那一个月里发生的事情,后怕道:“莫非那都是罪君的安排?”
宁长久轻轻点头:“甚至,我们有可能已经见过他了。”
直面神国之主,这哪怕是对于五道之中的修道者也是难以想象之事。剑经之灵心生生寒。
宁长久盯着那片黑羽,警惕地挪动着脚步,黑羽同样寸许不让。
邵小黎持着剑跑了过来,她也注意到了那片悬停的羽毛,惊讶道:“这是什么东西?”
宁长久如今灵力消耗严重,也拿它没有办法,无奈道:“就当是装饰挂件吧。”
邵小黎闻言反而更加紧张,她看着那片黑羽,如临大敌,仿佛自己的江湖地位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宁长久与那黑羽对峙了许久,双方皆是敌不动我不动。
宁长久假装晕倒在地,黑羽也只是逼近了一些距离,像是艰涩的,难以的撼动的法则。
“罪君为何要在这种关头还投一片黑羽看住我?”宁长久睁开眼,心中不解。
剑经之灵道:“或许是因为你身上藏着的秘密吧。”
宁长久问道:“有没有可能是因为他也在害怕?”
剑经之灵冷笑道:“你这脸皮倒是厚得可以。”
宁长久不再理会那片黑羽,只分出一缕神识始终锁着它的动静。
他们一道回到了屋中,门外皆是朝拜的信徒,高呼着神王的名字,血羽君立在门槛上趾高气昂地安抚人心,直到看到邵小黎磨刀霍霍地走来,才悻悻然退居幕后。
宁长久不太喜欢被人顶礼膜拜。
世间每逢大劫之时,无论是凡夫俗子还是修道之人本就会挺身而出,那些都是汇成河流的水,这条河可以截流改道,却不改滔滔不绝,这也是五百年前那场大难之后,万法凋敝的世界里,人族可以开荒拓野,先于妖魔鬼怪再次繁盛的原因。
宁长久安抚了一番众人,疲惫地退回屋中,那片黑羽跟在他的身后,不去看它的时候,它就像是一个虚无的影子。
苍红如海的天空渐渐失去了颜色,毁灭一切的劫难像是真正过去,世界重新回到了沉重的黑暗里。
宁长久在榻上静寐,剑经之灵始终醒着,盯着那片黑羽的动向,而邵小黎同样担忧,放心不下,非要给在宁长久的床边守夜,而血羽君则蹲在屋顶上,看着天空,观察着有没有人从上面掉下来。
一夜无事。
宁长久睁开眼时,那片黑羽依旧在身前五尺,邵小黎像是一宿没睡,眼眶边有着淡淡的烟熏妆,她双手托腮,头发揉得有点乱,像是有点不悦。
宁长久拍了拍她的肩膀,轻声道:“快些去睡吧。”
邵小黎小声小气道:“陆嫁嫁又是谁啊?”
“嗯?”忽然听到这个名字,宁长久同样有些错愕:“怎么了?你怎么知道?”
邵小黎道:“你睡觉的时候有喊她的名字啊。”
宁长久没有说话,他沉默片刻之后试探性问道:“那赵襄儿呢?”
邵小黎没好气道:“你猜。”
宁长久没敢多问,他披上了衣服,走出了屋外,看着重归混沌的天空。
剑经之灵不解道:“为何战斗已经结束,罪君却迟迟没有现身?”
宁长久想起了夜除与自己说过的一段话,两个世界交界处的天幕,是当年杀死无头神的那人,以绝对的时间法则构筑的,流速要比正常世界快上几万倍不止,哪怕是那里
发生的一瞬,换算到这方世界里,都是漫长的时间。
宁长久收回了视线。
一夜的修养,他的内伤已然痊愈,他回想起邵小黎方才的话,脑海中再次浮现出她们的身影,黑裙幽艳,剑裳清冷。
他想要见到她们,下次重逢之际,他不想再隐瞒任何话语了,至少不想在命运的终点到来之前留下遗憾。
而如今他没有一点信心可以出去,哪怕只是活下去。
他原本的计划里,是要在司命和夜除交战之际趁机夺取权柄,他拥有克制司命的枯枝,拥有超出夜除预估的修罗之体,他还想好如何在混战中策反他们以及之后吸纳权柄的方式与细节,甚至他还想好了要在夺取权柄之后,让司命承受怎么样的屈辱。
只是罪君的出现打乱了一切,那等至高无上的神,他凭借什么手段来战胜呢?
他看着悬浮在身前的黑羽,悠悠叹息,不知道夜除倾尽百年的力量,可以将罪君伤到什么地步。
接着,他发现一件更难以接受之事,若是要与罪君为敌,那么他可能也要像司命寻求合作。
……
……
断界城也从狼藉中渐渐恢复了过来。
平民的房屋几乎被尽数摧毁,而王族的宫殿相对结实,但也有一大半毁坏坍塌,邵小黎的屋子也未能幸免。
王族中死了许多许多人,那些活着的人聚集起来,商量着灾祸的源头和重建的计划。
他们都将灾祸的根源怪罪到了司命的身上。
只是那个银发的女子拥有着祸国殃民的美貌,许多人虽然嘴上愤愤不平,实则看到她被钉在十字架上的模样,看到那曼妙冷傲的曲线里透露出的娇弱,心中是垂涎不已的,只是那十字架下有一条凶狠的大蛇缠绕镇守着,宣告着众人那是神明的猎物,没有凡人可以靠近。
但是那女人使得原本繁荣的王城沦为这般模样,他们依旧想要惩治她,有人做出了弓箭,将腐烂的菜叶系在上面,射向司命,司命只是无法挣脱审判,并非真正失去了力量,那烂菜叶自然砸不到她的身上,只是她依旧觉得耻辱,这千百年来,她何曾承受过凡夫俗子这般放肆的目光?
而那个擅自张弓搭箭之人,却也被黑蛇瞬间咬死,吞入腹中。
这更激起了民众的愤怒,他们更坚定地认为这是导致一切灾难源头的妖女,只是没有人敢进一步地试探,于是他们便集结起了许多人,每日在悬空十字架的下方辱骂着她,甚至请来了全城幸存的,最好的画师,铺开一张巨大的宣纸,要将这一幕永远地记录下来,艺楼之中,更是开始排演起了舞蹈,内容便是妖女惑众,最后被神明制裁,捆于十字架上,受尽鞭笞之后为业火焚烧而死的故事。
司命俯瞰着这座城市,她眼睑低垂,螓首却不愿对着他们垂下,她看着灰蒙蒙的、透着光的天空,被钉着的手腕上依旧有痛意不停地传来,十字架下端的黑蛇与她一起眺望着这座破碎的城。
司命在等他们战斗的结束,她已经想明白了,无论是谁赢,对于自己皆是万劫不复的,罪君想要吞噬自己的力量,而她在失去权柄和境界之后,便会沦为一个拥有绝美皮囊的普通人,那样的她面对满城的恨,其后的下场她仅是想想便不寒而栗。
而夜除若是侥幸赢了,他在失去了飞升的手段之后,最后的手段,便是吞噬自己,用融合了命运与时间的权柄,斩开那扇混沌之门。
她更希望是后者,那些过往凡人脑中只让她觉得可笑的念头,如今再次想起,却像是时时刻刻会成真的噩梦,她宁可带着完美之身死去,也绝不愿意在屈辱与绝望中苟延残喘。
她想起了一个过去听过的故事,一个女人被关进了最难逃出的牢狱里,第一天的时候,她想的是若是有人能救自己,她就愿意嫁给他,第七天时候她想的是若有人能救自己,她愿意答应他任何事,哪怕是做最忠诚最卑贱的奴仆,一个月后她陷入了真正的绝望,几乎疯癫,她想的是,若是有人来救自己,她就杀了他……
她无法确定自己的想法,但是她知道,故事的结局通常是无人搭救,然后囚犯被押往刑场,杀死。
她也在心中默默地数着日子,容颜重归静谧,像是等待着宿命的降临。
……
……
高空之中,那场对撞结束得很快。
夜除带着百年的积蓄撞上了罪君,然后他周围的一切都开始飞速地燃烧、瓦解、脱落,最后那个容纳自身的空仓也在他与罪君相撞的时候碎开了。
那一刻他们之间的冲击力甚至超过这方世界所能容忍的极限,虚空大片大片地塌陷,火焰从中喷上身躯,他在爆炸的最中央,抵着罪君向着更高的天穹飞去,一如逆天而上的流星。
罪君黑袍翻滚着燃烧着,他伸出了手,按住身前燃焰的火球,他衣袍下的黑暗没有丝毫的波动,前方喷吐而来的烈焰吞没了他。
夜除推着罪君高速地向上飞去,他们的上空,无穷无尽的混沌的深处,隐隐有着一大片虚无的界,那是相隔此方世界与神国的隔阂,也是绝对的时间法则。
他们一道冲入了其中,石破天惊的巨响还未来得及响起便被虚空吞没。
那本该是极短的瞬间,却被虚空中的时间拉得极长。
火焰熄灭,罪君伸出了左手,指间一点,夜除的残躯向下坠去,他依旧睁着眼,脸上带着亘古不变的微笑,模糊的视线里,罪君的黑袍也被灼烧去了大半,露出了大而恐怖的豁口。
他知道罪君也受了很重的伤,哪怕这只是一个投影,他依旧觉得骄傲无比。
罪君看着自己被火焰灼尽的右半身躯,依旧没有任何神情的波动,黑色的液体自身躯中翻涌而出,修复着自身的投影。
他没有去追杀夜除的残躯,而是向着上方望去,他看见了那相隔两个世界的结界。
这对于罪君神国中的那个本体而言,自然算不得什么阻碍,但此刻的他驱使法则伸指一划,却也未能留下任何痕迹。
他越来越好奇,这一切的幕后之后是谁,而那个人最终的目的又是什么?
这是许多年来,他再一次面对未知。
他知道自己不能在此处耽误太久,此处耽误的每一息,在外面的世界便是一天,而自夜除将他撞入此处到他这片刻的思索,已然过去了七息。
外面的世界,已经过去了七天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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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零二章:风华
宁长久再次见到夜除是在那战结束的四天之后。
天空中有枯萎的流星滑过,砸入了荒原的深处,宁长久察觉到异动之后,立刻带着枯枝佩着剑深赴荒原的深处,在跨越了一片毒雾弥漫的沼泽地后,他才在一个破碎扇贝般的山谷里,于一片倾斜的枯草上方见到了夜除。
夜除如今是一个残破的木偶,他手臂皆是黑漆漆的碳色,有着木格状的裂纹,就像是几根还搭在身体上的火烧木,他孤零零地挂在石壁上,那些贯穿他身体的命运之线也被烧去了大半,简陋地挂在石头上,像是遭遇了森林大火涂炭的蜘蛛。
宁长久到来的时候,夜除抬起了头,他没有五官的脸更加不辨人形,一半烧得漆黑,一半熏得深灰,离近了甚至还能闻到木头焚烧木头的气味,他无力地垂着指关节,抬着头,明明没有眼睛,却好像还在竭力辨认着来人。
“你来了?”夜除的声音不知从哪里发出的。
宁长久轻轻地嗯了一声,踩着石壁跃上,斩去了那些纠缠着他的线,将他放到了地上,他的身体因为烈火的焚烧而蜷缩变形着,声音也像是火场中喷出的干燥热气。
宁长久没想到夜除还活着,他想要给他稳一下伤势,却不知该从何下手。
“别白费力气了……”夜除扭动着僵硬的颈关节,黑色的碎炭簌簌落下。
宁长久问道:“与你对敌的人是罪君?”
夜除嗯了一声,答道:“他是无上的神国之主,哪怕只是投影,我们依旧不可能赢得了他。”
宁长久又问:“那他人呢?现在何处?”
夜除道:“用不了太久,他就会回来的。到时候你,我还有司命……没有人可以逃掉的。”
宁长久道:“他凭何判我的罪?”
哪怕是神国之主,滥用权柄依旧会遭到权柄本身的反噬。
夜除惨笑道:“你别忘了,此处并非外面的世界,而是独立的……这本就在规矩之外,罪君当然也可以不守规矩,欲加你罪何患无辞呢?”
宁长久沉默了许久,他知道若是罪君不愿意自重身份,强压罪刑,那他们根本没有周旋的余地。
宁长久问道:“没有一点办法么?”
夜除道:“他也受了伤,很重的伤,法则压制之下,短时间无法恢复,这是机会。”
宁长久问道:“该怎么做?”
夜除说道:“拿到命运与时间的权柄,它们交汇之后,便可以拥有斩破苍天的力量,或许这是击败罪君的唯一机会。”
对于他的提议,宁长久同样猜想到了,他没有露出吃惊之色,只是半蹲着身体,平静地平视着他,道:“好,说出你的条件吧。”
夜除的喉咙口像是被石灰堵住了,声音越来越模糊。
“救我。”他说。
宁长久问道:“怎么救?”
夜除用哮喘般的语气说道:“我的心被堵住了……剖开我的心,帮我把它清洗干净,我再告诉你后面的事……”
宁长久眉头渐渐皱起,他的鼻尖萦绕着木头的焦味,他看着这个被烧得不成样子的木偶,不能理解为何木偶还有心脏。
“快。”夜除催促了一句,明明没有口鼻,声音却像是呼吸困难。
宁长久拔出了铁剑,对准了他左边的胸膛,剑锋覆上灵力,推刺了进去,夜除的身体猛地颤了一下,各个关节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木灰顺着剑锋落下,然后心脏的微弱律动也传达了过来,宁长久用剑剖开了他的胸膛,看到了一颗跳动的心脏。
宁长久剐出了那颗心脏,夜除如遭电击,脑袋无力垂下,像是一具尸体。
心脏突突地跳着,它的表面被焦黑色的焦木填满了,泛着油漆般的亮光,上面裂纹沟壑无数,隐隐有黏稠的液体从中渗出,散发着难闻的恶臭。
宁长久在附近的岩石下寻到了泊泊流出的暗泉,他用灵力小心震碎了心脏表面的污垢,再引水冲洗,表面的污垢涤尽之后,宁长久忽地咦了一声。
它并非普通的心脏。
它生得晶莹剔透,其间的血丝像是一条条月老的红线,安静地凝于其间,它的表面,还生有数个玲珑的窍孔。
“这是七窍玲珑心!”剑经之灵按奈不住,惊呼出声:“传说这个世界上有一种无面人,他们的七窍不在脸上,而是都生长在了心上,我原本以为这只是传说,没想到竟是真的。”
宁长久亦知晓七窍玲珑的故事,他想起了夜除化作木偶时空白的脸,心中恍然。
剑经之灵看着它,颤声道:“传说只要吃了七窍玲珑心,就可以轻而易举地跨过五道的门槛……许多年前有个暴君,国家危亡,有忠臣进谏,他不听谏言,于王庭剖开他的心脏,那一颗心便是七窍之心,此心为暴君身边的一个妖狐吞食,那妖狐顿生九尾,迈入五道巅峰,蛰遁火山不出。”
宁长久看着手中跳动的心脏,轻轻摇头:“我不相信这些机缘。”
剑经之灵叹了口气,知道若是十二年后,他那劫难真的逃无可逃,那么一切机缘确实皆是枉然。
宁长久带着这颗心脏回到了夜除的身边,将心脏塞回了他的身体里,夜除原本颓然垂下的四肢重新恢复了力量,只是他胸膛上的切口无法弥合,所有人都可以看到那胸腔中膨胀收缩的心。
夜除扭过了些头,他虽然没有五官,但宁长久可以感受到他的微笑。
“幸好你没有吃下去,当年那头狐妖的下场可不好。”夜除艰难地伸出碳化的手,捂着自己的心口,道:“通劫峰下,魂魄剥尽,炮烙熔骨,剖腹剁尸……这才是七窍玲珑心的归宿啊。”
宁长久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淡淡道:“我不喜欢吃内脏罢了。”
夜除也笑了,道:“你这样的人,或许真有机会赢他。”
宁长久道:“我要怎么做?”
夜除看了一眼他身边环绕的那片鸦羽,并未觉得奇怪,认真道:“灵,把我和司命收作你的召唤灵,你就可以同时拥有命运和时间的力量。”
宁长久眉头微挑,他在离开时渊的第一日,便见过那份灵契,它们就像是更强大的后天灵,可以随时唤至身边,与自身境界相连,就像是骨头中生长出的钢铁刀剑。
宁长久疑惑问道:“人也可以与人立契?”
夜除解答道:“我们不是纯粹的人,我是木偶,司命是瓷人,某种意义上,我们也是胎灵之渊中,爬出的灵……”
这也是目前唯一有机会战胜罪君的办法了。
宁长久道:“如何立契?”
夜除咳嗽了几声,他浑身想要站起,但火烧木
般的身躯却怎么也无法平稳,他虚弱道:“按照时渊召灵的契约就好,到时候我们将与你共生……这是无法斩断的羁绊。”
宁长久不相信他口中无法斩断的说法,他甚至已经料想到,决战之后,夜除与司命极有可能会背叛自己。
“恶龙在前唯有养虎为患作为反击了啊。”剑经之灵振振有词道:“先把这只病虎降服了,我们再去断界城把那只白虎也收了。”
宁长久不太想理会剑经的调侃。
“先带我回去。”夜除虚弱地说完这句,头再次垂下。
宁长久带着夜除翻山越岭,他们最后跨过了一条埋着石兽的河流,寨子便在这条河的后方。
邵小黎出门迎接,她看到他背上背着的木偶,第一反应还以为是老大给自己买了新玩具,刚想娇羞一下,便见老大把那木偶仍在了地上,邵小黎瞥见了那胸膛处跳动不止的心脏,胸口处也隐隐抽痛。
宁长久把邵小黎拉到了一边,神色严肃,郑重其事地嘱咐了许多话语,邵小黎的脸色很是精彩,她不敢置信地看着宁长久,用手指指着自己,充满了不自信。
宁长久叹了口气,揉了揉她的脑袋,大有组织只剩你一个人了,所以这个任务只能安排给你了的感觉。
临危受命的邵小黎立得笔直,面带苦色。
夜除再次醒来的时候,手脚依旧无法动弹,只是看上去精神了些,他环顾屋子,看着血羽君收拢着翅膀立在床头盯着自己,而宁长久则在屋檐下修炼着修罗神录。
夜除没有出声,只是扭过头出神了看了一会儿,等到宁长久完成了一个周天循环,他才缓缓开口。
“原来你一直在骗我啊。”夜除轻轻笑了起来,哪怕他已与神国之主战过,心思豁达,甚至生出死而无憾之感。但此刻他依旧无法抑制心中的震惊:“修罗神录八十一式,原来你早就修完?你这样的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宁长久睁开眼,道:“你不一直也在骗我么?”
夜除惨笑道:“可你修炼得比我更快啊……我非但没有骗过你,此举还被罪君列为罪证,险些因之而死。”
“聪明人总是会被自己的聪明所害。”宁长久随口应了一句,直奔主题道:“事不宜迟,立契吧。不知罪君什么时候会来,这片黑羽始终锁着我,只要罪君出现,他是可以立刻找到我。”
夜除点了点头,又道:“我还有一个条件。”
“说。”
“若是我们真能侥幸胜过罪君,等你离开这方世界之时,想办法带我们一同走,届时我们再为神官与天君,而我们亦会拥你为新的神国之主。”夜除说出了自己的条件。
宁长久对于神国之主这个大饼无动于衷,道:“你不是说这里只能走一个人么?”
夜除答道:“一人得道,鸡犬确实无法升天,但天的那头,或许藏着打开这个世界的方法,我只希望你不要抛弃我们。”
“谁说我无法升天的!宁大爷怎么可能抛下我!”血羽君在一旁愤愤不平地抗议。
宁长久不理它,点了点头,道:“我答应你们。”
夜除也并未要求他立下任何字据和誓言,他伸出了手,道:“开始吧,我告诉你立契的方法。”
宁长久看到夜除的身体微微震动着,话语从他的四肢中传出。宁长久仿佛回到了来到断界城的第一天,召灵仪式的经文从光幕中传来,指引着他向前走去。
只是如今他站在了光幕的另一头。
夜除念完了立契所需的经文,伸出焦黑而干燥的手,宁长久也伸出了手,两人的精神像是两条细长的电流,在相触的一刹那迸出一片雪亮的光,照得灵海通明。
“从今天起,我愿做你忠诚的神仆。”夜除微笑着开口,话语中不带一丁点多余的情绪。
“永远虔诚,永不背叛,奉您为主人,追逐您作为我永久的信仰……”
话语声里,宁长久与夜除的灵海相融。
宁长久只觉得气海上空像是裂开了一道缝,命运的河流自天上落下,灌入了身体里,他的身子战栗着,对于这崭新的权柄又是抗拒又是渴望。
许久之后,体内的动静才平息了下来,他睁开眼时,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右瞳,那瞳孔中溢出了一丝金光,这金芒与金乌之光并不相同,这金色更像是一种镜片,他透过这面镜片,可以看到时间无数交错的弦线,那些弦线中更蕴含着无数的画面。
那些都是命运。
夜除已经成为了他的灵,所以他也共享了夜除的能力。
此刻这木偶人正无力地躺在床榻上,他像是更虚弱了一些,道:“我如今的状态,也只能分享给你权柄,至于要替你战斗这样的事情,你可以想办法去驯服司命。”
宁长久点头道:“我会试着说服她的,她现在人在哪里?”
夜除淡淡笑道:“她现在可不喜欢看到你。”
“为什么?”
“她被夜除绑在断界城上空的十字架上,那模样要多凄惨有多凄惨,其下还有黑蛇镇守,生人难近,不过即使你救下了她,她也未必会听你的话,这女人傲得很,哪怕心里屈服了,嘴上也不愿意服一个字。”夜除轻声说道。
宁长久没有什么怜香惜玉的心思,漠然道:“她要是不服,就打到她服。”
夜除也笑了起来,他忽然有些期待那个女人跪倒在地,对人俯首称臣的模样,那等冷傲如绝世雪莲般的花,若是遗落人世,零落成泥之时该是何等凄美?
夜除忽然伸出了自己的手。
宁长久疑惑着伸出了手,同时问道:“还有契没有立完?”
夜除微笑着摇头,他枯黑色的手轻轻地与宁长久的手击在了一起。
“祝你好运。”夜除这样说着,像是送上了自己最后的,命运的预言。
……
这是神战之后的第五日,宁长久心绪复杂地去往王城,血羽君驮着夜除跟在不远处,确保灵的生效。
而距离王城的三千里外,宁长久停下了脚步。
因为原本始终与他保持距离的黑羽也停了下来。
黑羽拦在了面前,化作了罪君的模样,这是罪君投影的投影。
每一片黑羽都是罪君的影。
罪君的虚影静静地盯着宁长久,声音像是从天空中传来的:
“雷池不可越,违令者按罪当死。”
宁长久想也没想,直接拔出了剑。
……
司命依旧被钉在十字架上,乌鸦立在肩头,黑蛇绕于其下,风无时无刻地挂着,她白裙飘飘
的模样显得凄美。
她的肌肤依旧莹润,红唇依旧如血,只是宛若冰雪的眼眸里失去了许多的神采,她明明已经封闭五感,想要挥绝那些屈辱的感知,但此刻她心境凋零,神性也像是立于肃杀秋风中的花,被一片接着一片地扯去花瓣。
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多久才能结束。
她心中默数着时间,偶尔睁眼眺望远方,看一看断界城外有没有人行来的踪影。
而司命时而展现出的柔弱使得这幅画面更加凄艳。
某个黄昏之时,负责记录下这一幕的画师,在勾勒她身躯之际,忽然起身,将整幅画撕得粉碎,还大喊着“凡人之笔岂可玷污神子之容。”周围的人按住了他,告诉他这根本不是什么神女,而是一切灾祸源头的恶妖,但这个画师无论如何也不相信,他是画师,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她的美,他哪怕改了无数遍,颤抖的笔尖依旧无法描幕其形容万一。
他不知哪来的力气,挣开了那些人的束缚,朝着十字架的方向冲了过去,想跪在神女的裙下顶礼膜拜,但他才一靠近,便被黑蛇吞入了腹中,尸骨无存。
司命静静地看着其下发生的这一幕,并无悲喜。这些只是再小不过的插曲,并不能改变什么。
刑架依旧,美人依旧。
第五日的光黯淡了下去,天空陷入了黑暗。
她喜欢黑夜,不仅是因为她执掌着黑夜的权柄,更是因为黑夜中没有那么双眼睛。
“看来命中注定,没有人可以娶我。”司命想起了那个故事,轻轻笑了起来。
一夜之后,第六日的光又亮了起来。
这是一个特殊的日子,艺楼中残存的几个舞女排演了好几日的舞蹈,终于要于今日开幕了,这是重建中的破旧城池里,难得的苦中作乐。
司命看着那些在临时搭建的棚子间忙忙碌碌的舞女,不知在想什么。
时间慢慢地过去,下方越来越热闹起来了,她们已然清出了一大片空地,搭起了高高的台子,还拉起了红色的横幅,写着“神仙囚魔镇妖女”的字样。
王城的大门也难得地开了,那些衣衫褴褛的平民百姓也挤了进来,加入到这场盛宴中来。
司命本以为自己不会因为这些稚童过家家的把戏而动怒,但不知为何,她看着那戏台上搭起十字架时,她的身子忍不住战栗起来,脸颊也微微地发烫。
“香儿呢?香儿去哪里了?她要演的可是妖女,这紧咬关头人怎么不见了呀?”一个身材臃肿的中年妇女左右环视,在人群中快步走着,时不时垫脚张望,寻着什么人。
“香儿?刚刚不是还看她人在这么?那小妮子怎么又胡乱跑啊。”
“快去找快去找!”
中年妇女叉着腰,打发着周围的人去找那个名为香儿的女子,那些人连忙散开去寻。
戏台不远处的阁楼里,门忽地开了,一个少女焦急地跑了进来,挥舞着双手语速极快道:“香儿姐姐香儿姐姐,你怎么还在这里,大家现在都在找你呢。”
被称作香儿的少女正坐在镜子前,静静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她微微倾侧了些脸颊,端详着自己的妆容,寻找着有没有纰漏,而这腮红眼影都是最好的妆师画的,唇瓣更是艳丽如火,挑不出一丝瑕疵。
那催促的少女看着这位姐姐镜子里明艳无双的脸,也微微地痴了,一时间竟忘了话语。
这位姐姐……以前好像是没见过的,不过除了她,好像也没有其他人能演那个妖女了吧?
思绪之间红裙的少女已然起身。
周围的烛火像是静谧了下来,被她妆容精致的脸夺去的光,她身子娇小却出挑,肩臀较窄,腰背曲线玲珑,笔挺的**迈步之时,垂落腰间的头发轻轻摆动着。
前来催促的小姑娘回过神时,这位姐姐已经走到了她的身边,她伸手摸了摸小姑娘的头。小姑娘这才发现,这姐姐纤纤的玉指之下,竟有着微白的茧,但饶是茧都显得那般小巧可爱。
小姑娘轻声说了一句大家都在等您之后立刻去为她收拾桌子,她发现梳妆台上刻着一个奇怪的图案,小姑娘只当是某种玄学的图腾,也未多想。
红裙的少女已经出门。
她走下了阁楼,向着人群走去。
周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少女的红裙像是款款摆来的焰浪,她螓首微低,双袖轻垂身前,眉目之间难掩清贵,那翘曲之处的弧线虽不夸张,却纤肿合宜,显得极美,淡妆轻绘的脸上,精巧的琼鼻,红嫩的樱唇也皆似诗画一样。
许多望向她的人,无论是男女都觉得心脏慢了半拍,他们觉得眼中的其他场景都在淡去,视线中只剩下少女微风中款摆的红裙和国色天香的脸。
少女似雾的睫羽低垂了下来,对着众人轻轻地福了下身,行了一个标准得不能再标准的官礼。
“我们城里还有这么漂亮的姑娘?”
“她真美啊……能与她一较高下的,也只有那个妖女了吧?”
“只可惜这姑娘年龄应该不大,身段还没真正长开。”
“这真是艺楼中的女子么?”
中年妇人听着他们的议论,油然生出了一丝骄傲。
这少女是她一天前在城外捡来的,当时她还在为这场戏选角的事情苦恼,但看到这小丫头的一刻,只觉得一切迎刃而解了,只是她没有想到,这丫头盛装打扮之后,竟比自己想象中更美上了十倍百倍,这若是收入艺楼好生调教,这艺楼怕是要比王殿都更先重建了。
“我的好香儿呦,你怎么现在才来呀。”她快步向前,亲昵地挽住了这“亲闺女”的手,挥舞着臃肿的手臂,喝开了其他人,带着少女向着戏台后走去。
少女对着其他人微抱歉意地笑了笑。
那红唇浅浅勾起的弧度里,静谧的容颜倾倒了无数的人,之前艺楼公认的花魁苏烟树,在这娇柔美丽的少女面前,好似也变成了庸脂俗粉了。
司命远远地看着她,看着那个风华冠绝断界城的少女,心中竟生出了些空虚感。
她认得她。
哪怕她穿上了华裙,绘上了盛妆,她也第一眼认出了她。
她分明就是先前宁长久身边的那个小跟班。
“邵小黎……”司命轻轻地呢喃着这个名字
她被钉在冰冷的刑架上,看着这个过往自己不会多看一眼的少女,在她面前盛放出属于自己的绝艳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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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零三章:神官之辱
王城之央,高台简简单单地搭好了,几栋残破的楼在周围东倒西歪地立着,那些侥幸保存完好的建筑下,聚集了许许多多的难民,他们相互交谈着,哀叹着,时不时把目光放向戏台那边。
半毁的皇城透露着衰败,到处都是临时搭起的棚子,那些修道者还在清理着废墟,许多压了好几天的尸体随着砖瓦木头被一起清出来,那些血肉黏在木棒上,散发着恶臭,怎么也剥不下来。
唯有那戏台是城中唯一明艳的颜色了。
邵小黎穿着红色绣花的裙袂,随着几个少女一起走到了戏台的幕后,幕后之人一边深恶痛绝地骂着司命那妖女,一边感慨着天不怜见,横祸杀人,见到邵小黎来了之后,许多人眼前一亮,纷纷拥了过来,对于这朵未被灾难摧毁的美丽花朵充满了庆幸,甚至有人已经拉着那中年妇人走到一边,开始热络地磋谈以后的位次和价格,给出了极为诱人的数目。
邵小黎面色平静,就像是流亡的贵女,只是她此刻除了站得笔挺些,无论是眉眼还是姿容,看上去就像是依依的、新吐芽的杨柳。弱不禁风,惹人怜爱。
邵小黎目光微动,她在人群中还看到了几个过去认识的人,只是那些人都没有认出她。
一来是因为邵小黎过去时刻担忧着私生女的身份暴露,心理负担很大,平日里疏于打扮,这在娘亲死后更为变本加厉,与宁长久同居的日子里,她也每日穿着简单宽松的衣裙,顶着乱蓬蓬的头发,脸颊始终素素的。
二来也是这些过往的王族同僚,在这些日子里受到的打击太大了。
这几个月里,君王死了,参相废了,他们信仰的神女到头来竟是罪恶的妖女,而自身最赖以骄傲的灵也被抢夺干净,后来更是浩劫横生,整个城市都险些被那怒浪狂流夷为废墟。
王族之人除了一点剑术道法之外,与普通人几乎没有差别了。这是何其沮丧的事情。一些人哪怕在灾难中幸存了下来,也在后面煎熬的日子里疯了。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在眼前,就被牢牢地钉在刑架之上,承受着万民的目光,只可惜他们无法施加更多的伤害在她的身上,所以对于这次羞辱性的戏曲,他们的积极性也很高。
邵小黎走着莲步,看上去如履薄冰般小心翼翼,另一位老行家便在一旁指导着她所需的脚步,台词和气质。
虽然这场戏的重头还是妖女受刑,通过责打妖女缓解一番城中苦闷压抑的气氛,但之前的故事还是需要走个简单的过场。
“你的气质要再凶一些,冷一些,你瞅瞅那十字刑架上的女人,看看那冷傲的气度和模样,好生体悟一下。”老戏子指着银发白裙的绝色妖女,苦口婆心地教导着:“总之稍后啊,先是一场打戏,这个我昨天就教过你了,你好好拿捏一番,唉,看你这模样过去是王族的深闺小姐吧,平日里应也没学过什么刀剑拳脚,这确实有些难为你了。”
邵小黎听着对方絮絮叨叨的话语,只是轻轻应了一声知道了。
“对了,稍后你被绑上刑架之后,将会被吊到上面去,到时候你神情还是要冷一点,强硬一点,不服气地反抗一番,这样才能激起台下人的情绪,可别像个逆来顺受的娃娃似的,你再多看看那个女人,模仿一下,难不成那祸国殃民的妖女还能是你这样的瓷娃娃不成?”
“嗯,我心里有数的。”邵小黎轻轻点头,面带微笑,仪态挑不出瑕疵。
她望向了断界城的上空,看着司命狼狈的模样,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那个夜晚,紧追不舍的杀意每每想起依旧如刀尖顶背,那时的银发墨裙宛若杀神的化身,每多看一眼似都要承受烙骨熔血,魂飞魄散的钻心之痛。
而如今这杀神般的女子却以这样的姿态屈辱地展现在众目睽睽之下了。
邵小黎嘴角微微勾起,对着她露出了一个讥讽的笑。
她知道,司命此刻也看着自己。
戏台在紧锣密鼓中搭建好了,帷幕后的人们紧张地排演着,等到好戏真正开台,已是很晚之后了,城中不断地涌来着人,他们聚拢在台下,围成了一个巨大的圈子,其中有王族有难民,也有瞎子和许多身体残缺之人,人群如浪,所有人都被挤在洪流里,推搡着,高呼着。
随着一声响亮的锣响,好戏终于开幕。旁白念了一段词之后,一切便紧锣密鼓地开始了。
邵小黎从台后出来,倒是一点也不怯场,褪去了几分依依柔柔的颜色,无论是念词还是出剑都清冷而干脆,英气勃发的身影引来了台下一阵接着一阵的高高呼声。
“未来十年,艺楼花魁之位怕是无人可以撼动了。”许多人这样说着,少女美丽的身影在眼中飘忽不定,那袭红裙好似夜空中炸开的烟花,绚烂无双,很多贵家弟子已经开始幻想着百废俱兴后的场景,到时候艺楼怕是要门庭若市了。
与邵小黎演对手戏的,是他们想象中的神明,那神明带着面具,戏服黑红,背上抖擞着锦旗,口中哇呀呀地叫着,看上去正义凌然。
邵小黎与他激烈地过了几招,然后照着戏本上说着那样,假装不敌,被神明所伤,口中说了几句争锋相对的刻薄话语之后,被擒拿住了,然后那神明开始一一列举她的罪责,邵小黎便满脸痛苦之色,好似对方念的是降魔的法咒。
司命看着他们戏台上的一幕,冷笑道:“呵,小孩子扮家家,人类果然弱小而幼稚,以为这便就扰乱我的道心?也未免太异想天开了些。”
话虽如此,她的神色却更覆霜雪,愈显寒冷。
戏曲慢慢地进行着,无聊也是无聊,司命也将视线投向那里,看着邵小黎被一桩桩地列举罪刑,然后被绑在十字架上。
这是戏曲的最**,他们无比渴望地看着责罚妖女的画面,也让那正钉在刑架上的妖女看一看她未来必将面临的下场。
邵小黎的手脚被捆在了上面,十字架上的绳将拉着她升上去,然后将是一番假戏真做的责打,这是那中年妇女劝说了许久才让这自称香儿姑娘的少女答应下来的事情,她说着只要今日让满城的人宣泄了心中的愤恨,来日她就一定是城中最红的人,能红过君王老爷。
邵小黎看着自己的双脚渐渐离地,人群的欢呼声和那些狂热挥动的手像是在离自己远去。
真正的金色十字架距离他们并不遥远,黑蛇也盯着这里,只是瞳孔空洞,像是一个没有感情的傀儡。
她望向了司命,脸上的笑意更盛。
司命知道她此行而来必有目的,绝不只是演一出拙劣的戏,但她不明白这少女到底要做什么?
邵小黎连同那十字架被升至了与屋楼等高的位置,屋楼的顶上,一个男子持着细长的鞭子走出,口中大喊着妖女受刑,然后向着少女玲珑凸浮的身子上甩去。
下方人群在一瞬间喧沸,只是没过多久,喧闹声戛然而止,归于沉寂。
他们呆滞地看着上方,或皱着眉头,或揉着眼睛,
都怀疑自己看错了。
砸向那名香儿姑娘的鞭子在空中停住了。
一只手握住了鞭尾。
那是一只纤美的手,那五根手指却像是铁钩一般,将那鞭子紧紧地攥在手中。
红裙的少女不知何时挣脱了捆绑。
她立在十字架的顶端,将那十字架踩得微微后沉,几个拉着线的人险些直接脱力松手。而她的手中握着那截长鞭,清冷的眉目像极了当日司命立于高台时的模样。
“这……戏文里有这段?”
“好像没有。”
“妖女,这一定又是一个妖女!生得这么好看,不是妖女又是什么?”
台下议论纷纷,许多人心生恐慌,开始四散而逃,人群像是几条冲撞在一起的溪流,飞溅起水花无数。
邵小黎看着台下,她发现,再次回到王城之时,自己的心境与过去似全然不同了,别人看着台上她出演的戏,而她看着台下,也像是在看一场戏。
她手臂一收,轻而易举地从对方手中抢过了那条鞭子,她稳稳当当地立在十字架下,拂舞的衣裙像是晚云。
“你们不是想看神女遭受辱打责罚么?戏子搭台有何意思?你们就不想来些真的?”邵小黎学着宁长久淡然的语气,声音萧索若秋风。
司命微惊,她想过这种可能,不过在她眼里,这少女只是个剑法平平的废物,哪里能够真正碰到她呢?
邵小黎转过了身,移转去了目光。
过往数月的学剑生涯在脑海中走马观灯般掠过,灵气瞬间冲破气海,在身边一圈圈地荡开。
邵小黎中指往袖间一勾,早已准备好的红绳射出,猛地拉成了一根直线,甩上了那金色的十字架,红绳遥遥地缠绕自上,邵小黎手腕一拧一拉,整个身子如壁画飞天,借力而去。
那头黑蛇察觉到了异动,猛然张开了满是锯齿的大口,向着自己扑咬而来,而那乌鸦则依旧在啄食着司命的神性,无动于衷。
邵小黎望着那冲来的巨蛇,心中悸动,那些融入血肉的剑招爆发而出,向着黑蛇眉骨中央刺去。
巨蛇的咆哮声像是数万只老鼠齐齐尖叫。
邵小黎抓着红绳,越过了黑蛇的头顶,一下子荡到了它的背脊上,她的手按着它的身躯,举起手中的剑,熟练地刺了下去,剑扎开鳞甲,直达血肉,碾碎骨骼。
十字架上的黑蛇不停地扭动着身躯,想要将这该死的少女甩下,邵小黎双手死死地按着柄,拖着剑,曳着黑蛇的血肉,向上狂奔着。
黑蛇在愤怒与痛苦之中鳞片齐齐地张开,就像是羽毛炸抖的雄鸡。
邵小黎身子被炸起的鳞片推开,再难维稳,向着人群中摔去,黑蛇张开大口,脖子扭转,扑向了邵小黎。
邵小黎另一只手中抓着的长鞭也伸了出来,鞭子一甩,精准地绕住了黑蛇的一颗门牙,然后借着黑蛇冲过来时的力道,身子向上猛甩,于空中重新拔剑,刺向了黑蛇的瞳孔。
那头黑蛇缠绕在金色的十字架上,它的动作幅度并不大,似是不想伤害任何一个平民或者毁坏任何的建筑。
这是罪君给它下的命令。
罪君不会主动杀死罪不至死之人,这一场天地气流冲撞出的浩劫,在罪君眼中也只是他们的无妄之灾,并非自己的手段所致。
邵小黎在黑蛇的背上腾跃上,毕身所学的剑法都在此刻施展了开来,那些鳞片在她的剑下大片地搅碎着,邵小黎一边狂奔一边猛斩,红色的衣裙飞扬,好似黑色原野上飞速行进的火。
众人看着这惊心动魄的一幕,心悸不已,那个明明脆弱易折的小姑娘,为何会爆发出这样的力量呢?
而邵小黎本就是借着戏班子重新混入城里,然后借此机会引来众人,使得这黑蛇出手有所忌惮,哪怕自己实力不济,也可以混入人群中逃走。
这些都是老大给自己做好的粗略计划,而她对于自己加入戏班子这一临场应变,更自觉神来之笔。
邵小黎踩踏着黑蛇,收回了长鞭,然后再次出剑,向着黑蛇脆弱的瞳孔中刺了进去。
鲜血喷洒如柱。
这九婴已经死了许多次了,这是它最终的,,侥幸从时渊中被取出的一缕极细残魂,虽被罪君赋予了一些力量,但如何能及得上巅峰之时?
此刻人群太多,它的出手又处处受限,竟被这小丫头伤了眼睛。
司命看着身下发生的这一幕,目光冰冷。
她依旧不觉得这少女可以杀了这头黑蛇。
因为它的力量终究是罪君赋予的,罪君何等人物?它所创造之物又岂可能被轻易杀掉?
黑蛇甩动着巨首,灵气如大作掀起了狂风,将邵小黎向后刮去。
邵小黎握剑的手一个不稳,被迎面喷来的气流撞入了空中,她的身子短暂地失去了借力点,眼睁睁地看着那头黑蛇向着自己冲来,少女银牙紧咬,脑海中浮现出了那招自己从未使出过的剑。
司命对这一剑很了解,所以邵小黎才抬起手时,她便知道这一剑她根本不可能实现。
但事实再次出乎司命的预料。
无形之中,像是有某种力量被赋予到了她的身上,她斩出了这一剑,凛然的杀意短暂地消寂,在与巨蛇相撞之后立刻攀至了巅峰,沿着她的剑锋,蛇血像是狂飙不止的瀑布,不停地向两侧飞泻着,染得巨蛇的牙齿血红。
司命察觉到不对劲,立刻抬起头,望向了某个方向。
司命瞳孔微缩。
不远处的阁楼里,先前邵小黎梳妆的小屋中,走出了一个白衣飘飘的少年。
少年佩着一柄无名的剑,别着那令她憎恶的树枝,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
……
邵小黎临走之前在梳妆台上刻下了宁长久交代的小飞空阵图,在混乱开始之后,宁长久借助命运的权柄,改变了那片黑羽的命运,让它去纠缠夜除,而非自己。然后他再借助小飞空阵来到此处。
不过神明很难被欺骗,用不了太久,那片黑羽依旧会挣脱命运,重新归来,到时候他要面对的,就是神怒了。
宁长久走出了阁楼,轻声说了一句:“邵小黎使用出了心中的剑招。”
于是邵小黎便真正斩出了那一剑,在黑蛇的身上留下了巨大的豁口。
宁长久看着这头黑蛇。
这是九婴的残躯。
也是将罪君引来的源头。
宁长久望向九婴的神色冷漠至极,对于他而言,这也是一切的始作俑者之一。
时渊替它保留了最后的魂。
“既然阴魂不散,那就再多杀你几次吧。”宁长久淡然开口,腰间之剑化作一抹长虹碧光,呛然出鞘。
邵小黎还在与黑蛇缠斗着。
那一剑虽然直接撕
裂了它的嘴,但九婴感受不到痛,它甩动着头颅,狂洒着血液,迫咬而来,电光火石之间,邵小黎又与它交锋了数次,两人身形弹跃之后,黑蛇铆足了力量,先是撞开了她手中的剑,然后甩动蛇首,想像榔头一般,直接将她砸落在地。
叮——
黑蛇心境里,一声低而脆的剑鸣响起,接着,它的身形发出了一个怪异的扭动,竟直接探向了后方,咬住了自己的尾巴。
宁长久踏着剑悬停在它的身前,五指张开,扰乱了它的命运。
黑蛇本就没有了灵智,所以它的命运更容易被干扰。
它咬住了尾巴之后,竟顺着尾巴开始吞噬,要从后往前将自己吞入腹中。
宁长久望向了气喘吁吁的邵小黎,微笑道:“你的戏还没结束呢。后面可是万众期待的大场面啊。”
说着,宁长久抽出了腰间的剑,屈指一弹,剑悬停在了邵小黎的身前。
邵小黎踩上了剑锋,用力点头。
宁长久道:“不必想着什么怜香惜玉。”
邵小黎微笑道:“那是当然。”
邵小黎稳稳地踩着剑,剑浮空而起,将她送至了高处,正对着十字刑架上的司命。
与此同时,宁长久的身后,机械般的单调的话语响起:
“欺瞒罪君大人,死罪。”
宁长久叹了口气,没想到它来的这么快。
那是黑羽幻化而成的罪君。
这片黑羽当然不可能杀死如今的他,但他同样无法奈何太多。
夜除如今距离自己太远,薄弱的命运法则在黑羽身上几乎不可能生效,宁长久随手一抓,直接将悬在十字架上的那柄黑剑取下,握于手中,剑上燎起烈火,少年持着剑,与罪君的黑羽在空中对撞起来。
邵小黎则平视着司命,微笑道:“司命大人,又见面了。”
司命眸光如雪,面色如霜,宛若冰丝的银发根根散着寒意,她身子下意识地挣了两下,却怎么也无法从十字架上下来。
“你想做什么?”司命看着邵小黎,秀眉蹙起。
她活了上千年,是神国中一人之下的神官,拥有着倾绝天下的仙颜,但此刻,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却敢御剑悬停身前,手持长鞭微笑着看着自己,而她则在刑架上动弹不得。
这对于过去的她而言,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想象的。
邵小黎踩着剑来到了她的身前。
司命如今浑身虚弱,那些散发的灵力对付普通人的烂菜叶还绰绰有余,但对付如今剑术小成的邵小黎却远远不够了。
邵小黎稚美的手轻轻地抚摸上了她银色的发丝,然后顺着柔软的长发撩下,指背轻触过司命的脸颊,若即若离。
“司命大人可真是生了一张颠倒众生的脸呀。”邵小黎微笑着开口,撩起耳畔的头发,轻轻捏住她的耳垂,于指间把玩。
司命脸颊微痒,耳垂微痒,哪怕如今受制于此,她依旧难改傲气:“拿开你的手!”
邵小黎听话地拿开了手,然后高高扬起。
司命露出了一抹惊慌之色。
啪!!!
下一刻,扬起的手猛地落下,司命的脸颊受力一偏,接着,火辣辣的痛意在脸上传了过来,像是无数小针在扎,连带着耳腔中也嗡得低鸣了一声。
那雪白的脸颊上,赫然是一个鲜红的巴掌印。
司命的双眸中泛起了狂风暴雪般的杀意,她的怒火随着傲人的胸脯起伏着,但这些怒火也只能郁积心中,此刻她甚至没有还手的余地。
邵小黎捏住了她的下巴,看着那半边红霞的脸,便又将她的脸颊转到了另一边,左手高高扬起。
啪!
又是一记清脆的巴掌声。
邵小黎这两天一直在练习如何扇耳光,她已经对着空气扇了上万下,如今得偿夙愿,终于将自己炉火纯青的巴掌抡到了她的脸上。
司命痛哼了一声,抿紧了嘴唇,身子因为愤怒而战栗着。她知道,邵小黎是在报那一夜的仇。
邵小黎端详着她的脸,道:“司命大人,你是想到了什么羞人的事,怎么脸红成了这样?”
司命的银发缕缕狂舞着,她盯着邵小黎,冷冷道:“你们废了这么大的周章,难道只是想这般羞辱与我?这也未免太过儿戏了吧?”
邵小黎指了指下方,道:“满城的人可都看着呢,这哪里是儿戏,分明是你的大戏呀,对吧,司命大神官?”
听到这个称呼,司命心中一动,还想说话,却见邵小黎直接将手伸到了她的颈后。
邵小黎的手一拢一握,将司命满头柔软的银发握在了掌间。
少女抓起了她的头发,拉起,俯视着她冰雕雪琢的脸,再次高扬起手。
啪!啪!啪……
一个个巴掌疾风骤雨般打在她左边的脸颊上,司命侧着头,左颊上的痛意钻心地传来,与之一同的,是痛彻心扉的羞辱,她是神秘而强大的神官,是司掌全城命运的神女,何曾受过这种屈辱?
跌得越高摔得越惨,如今她的神性被噬,人性的弱点更裸露着她的深藏的脆弱,她过去有多尊贵,此刻便有多卑贱。
她的自尊和骄傲在这十七岁少女的巴掌下瓦解着,破碎着,化作了滔天的恨与怒。
城楼之下,还隐隐有打得好打得好的叫喊声传来。
所有人都看在了眼里。
“够了!”司命忍无可忍,嘶喊了一声:“你们到底要做什么?说出你们的条件!”
“现在才知道妥协么?”邵小黎又是一巴掌甩在了她的脸上。
少女振了振手中的鞭子,看着司命微微红肿的左颊,那白暂如瓷的脸颊上次课已是一片红艳。
邵小黎捏着她的下巴,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我要你立下血契成为老大卑贱的奴婢,永远听从他的命令,追逐他作为自己毕生的信仰,奉上你的**和灵魂,做牛做马,任打任骂,将惩罚当做赏赐,将训诫当做恩典,并为之感到荣幸。可以么?”
司命听着她的话语,脑海中浮现出一幕幕耻辱至极的画面,那眼眸深处泛起的杀意好似要化作真实的刀剑将眼前之人千刀万剐。
她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言语带着怨怒从红唇中挤出:“你们在做梦,我就是死也……”
邵小黎扬起了长鞭,微笑打断了她的话:“老大说了,若你不服,就打到你服为止,这场戏才刚刚开场呢,小黎会好好调教司命大人的。”
天渐渐暗了下来。
她本该是黑夜的王,如今在她的夜里,却要迎来毕身未有的屈辱。
……
……
(感谢书友自闭的928打赏的舵主呀!!真心感谢书友的支持与喜爱!么么哒)
第两百零四章:神女俯首
司命冰眸低颤,缕缕银丝间若隐若现的耳垂泛着琥珀般的红,她的左颊红肿着,当夜,她曾甩过邵小黎一个巴掌,只是世事难料,如今她成为阶下囚后,这一切十倍百倍地奉还给了自己。
像是亿万滴雨水同时溅入滚烫的油锅里,其下的人群在这清脆的抽打声中沸腾了起来,他们放下了恐惧,只觉得肝胆似被撕裂,浓烈的情绪化作稠密的浆水喷涌了出来,滚烫地传递到四肢,散发着令人目眩的灼烫感。
他们眼睁睁看着那头穷凶极恶的黑蛇莫名其妙地咬住了自己的尾巴,开始吃掉自己的身体,也看着那面容极美的少女如传说故事里一样,踏剑悬空,来到了妖女的面前,将一个个狠厉的巴掌送到了司命无暇的脸上。
啪啪的抽打声在城中不停地回荡着,痛快至极,无论怎么热烈的欢呼都无法将其压过。
原本紧抿红唇的司命也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声痛哼。
所有人都看在眼里,看着这幽居于星灵殿的女子承受掌掴面颊的羞辱。
“你会后悔的……”司命咬紧了牙,秀挺的鼻间发出了几声微微的痛哼。
邵小黎停下了掌掴的手,她看着司命通红的脸颊,拧了拧自己的手腕。
哪怕时隔数月,她依旧无法忘记那个夜晚。
那一夜她与宁长久出城,在雪峡中遭遇截杀,一路被割了不知道多少伤口,也不知被打吐了多少的血,甚至呕出了内脏的碎片,而那之后每日的刻苦练剑,为的也是有朝一日,再次面对司命之时可以不再像是被捆了四蹄的羔羊。
司命能从她的眼眸里看到她的仇恨,这种仇恨让邵小黎掌心微红的手也颤抖了起来。
“别浪费时间了。”宁长久与那片黑羽纠缠着,他的身影围绕着金色的十字架,穿梭在城池的上空,而那黑羽幻化的罪君之影,则像是绿头苍蝇一样嗡嗡地追个不停。
“知道了,老大。”邵小黎应了一声。
她目光飞快地打量了一番司命曲线夸张的身段,高高举起鞭子,长鞭如高高举首的大蛇,带着破风之声落了下去。
唰!
空气击破,一道轻微的爆裂声响起。
随后鞭子挥落,暗含着天谕剑经上卷的剑法要诀,狠狠地砸到了司命的身上。
皮鞭抽打声遽然响起,短促如爆竹声响,那一鞭落在了司命雪裙白衣的正前方,她身躯下意识地收紧,脖颈之下,玲珑的锁骨一缩,更加分明,而鞭子带起的震动更使得她堆雪般的衣裙上下摇晃。
“你从小到大应该没有正经挨过打吧?也对,你生来没有娘亲,无人管教,难怪教养这般差劲。”邵小黎冷着脸,讥讽之间手腕一甩,如蛇的长鞭再次扬起,在她们的身体之间荡起夸张的弧线。
司命争锋相对道:“当夜被我打成丧家之犬,如今小人得势,你这模样实在丑陋而可笑!嗯哼……”
邵小黎淡淡道:“那我就当一回娘亲,好好管教一下你这个不听话的小女儿。”
鞭影落下,抽打在司命的白裙上,少女手臂挥动,越来越快,顷刻之间,好似墨雨翻盆,长蛇般的鞭首在她身躯上一触疾走,快若闪电。隔着雪衣的肌肤下,柔软的曲线也不停地重复着凹陷与恢复,连带着整个衣裳一道弹跃着幅度。
这一幕好似冬末寒江上,不计其数的雨丝鞭打而下,坠入江中,砸得波澜跌宕,浪花吞雪,花白的颜色不停地起伏着,雨丝与江雪相互击打,吞噬,缭乱相汇,哀吟声宛若江面之下豚鱼凄美的夜哭。
司命不知比她年龄大了多少岁,却被戏称为女儿,还如承受家法被抽打训诫着,她眼眸中杀意更盛,只是那凝成的风雪在鞭打之中时破时聚,而她如今被审判之钉压制,身体与凡人女子也差不了多少,那雪衣白裙虽是星灵殿的法袍,此刻却也卸不去太多力量,她感知着身体真真切切地痛意,绛色的红唇间不争气地发出了一声声低低的痛吟。
“若是实在忍耐不了可以叫出来,娘亲会好好疼你的。”邵小黎言语刺激着,手中的鞭子如剑,接连不断挥打在司命的身上,司命被钉在刑架上,只能被迫地张着双臂,无法做任何的反抗。
司命冰冷道:“逞一时之快……到时候罪君来了,我们谁也逃不掉,现在放开我,我或许还能帮你!”
“你可真是不记打,你还没弄清楚自己的身份么?你只是卑贱的奴婢,我可以骂你打你,让任何人羞辱你,你如今承受这些不痛不痒的鞭笞,已经是老大对你的仁慈了。”邵小黎平静地看着她。
司命的身体上,痛意夹杂着异样的感觉侵蚀着她,她的白裙雪衣虽是法袍,但在对方凌厉的抽打之下,许多部位也泛起了茸茸的丝,本就单薄的衣裙像是要被这一鞭子一鞭子无情地扯裂。
邵小黎看着她的衣裳,身子欺身压近,道:“你似乎很喜欢穿衣服?还总穿好几件?”
司命的眼眸中惊惧之色一闪而过,她嘴上却道:“修道至顶,外物皆是琐碎,你等凡人怎么会懂?”
“是吗?”邵小黎歪着头反问了一句,她直接伸出手,探至司命的身前,落在了那一手难覆的雪堆之上,手狠狠一压,陷入其中,猛地抓拧,道:“你真的不在意么?”
司命的脸色肉眼可见地苍白了些,她允许自己在战斗中受伤,但岂能允许被如此侵犯,哪怕对方也同为女子。
司命的身子颤栗着,红唇之下再次传来她清冷的话语:“怎么样?你现在是不是羡慕极了?你这样卑贱凡人,哪怕再天生丽质,也趋近不了真正的完美,若是平日里,你连跪下舔-我的脚都……啊!”
她细长的眉毛忽然蹙起,足趾内扣,雪足上赫然出现一道艳红的痕迹。
“我不配哪里?女儿好好与娘亲说说?”邵小黎手指狠狠一恰,又是一阵鞭雨落下。
寒江翻雪,流风涌浪。
司命的尊严和冷傲化作一声声压抑的痛哼低吟,但她依旧微睁着眼眸,其中万年不化的冰雪之色里,是决不低头的傲气。
数百记的抽打在十余息之间完成。
司命裸露的手腕上尽是细红鞭痕,那白色的衣裙也出现了许多的豁口,露出了薄如蝉翼的月色内衬,司命的脸颊更红,她的头无力地低垂着,睫毛覆下,唇间的呼吸声越来越急促却微弱,看上去有些奄奄一息。
邵小黎知道她的内心已经开始挣扎,动摇,她想起了宁长久的叮嘱,进一步进行心理上的打压。
“你也说过,罪君来了,我们都得死,横竖是一个死,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他什么来呢?一个时辰?一天?还是更久?在这期间,我可以白白让你忍受无尽的侮辱,我之前也说过了,这鞭子不过是老大对你的仁慈,真要羞辱你,我们有无数的方法,可以慢慢玩。”
邵小黎指了指城下,微笑着对司命说道:“你看到下面的人了么?看到他们现在看你的眼神了么?过去你是云端的神女,他们是地上的淤泥,但现在呢?你是可以随意扒干净衣服的羊,而你的下方,是成百上千的饿狼,其实我很好奇,以神官大人这幅完美的身躯,是不是能以身饲饱所有的狼呢?”
“够了!”司命厉声打断,邵小黎抑扬顿挫的声音传入脑海里,她本就脆弱的精神更似飘摇的细雨,她不明白,这短短几个月时间,这死丫头是怎么成为现在这样的,思绪间,她将视线微微下垂,看到了那与黑羽纠缠的影,想着定是白沙在涅
“够了么?”邵小黎道:“到头来都是死,只是我们死得尽兴,而你要承受百般屈辱。当然,你也永远没有报仇的机会。但若答应我们的条件,那一切就都不一样了。所以某种意义上说,我们是来救你的,是你的恩人。”
司命盯着这墨发红裙的少女,看着这番话语从她稚嫩的檀口间说出,身体上不断传来的痛意好似钻入骨骼的凉风。
“我不可能成为任何人的奴婢。”司命眼眸中的风雪忽然平寂,她似是想通了什么,道:“你不必伪装,我知道,你们同样需要我,你们不想死,所以也舍不得我死。”
邵小黎眉头微皱,心想这女人果然欠打,这鞭子一停,就给她喘息的时间了。
“你愿意为奴,当然就不用死,要是你执意想受尽几天几夜的屈辱而死去,那我也只能感到遗憾。”邵小黎用鞭子拍了拍她微红的脸颊,道:“如今我们已九死一生,反正都是死,后者还有一线活路,一切都由你自己决断。”
司命的唇角忽然勾起,她的笑容有些凄然:“你们辱我至此,如今还要我甘愿为你们的刀剑?你觉得我会答应么?”
邵小黎摇头道:“我也说过,这只是开始,最多抵消一下我们先前的恩怨,后面,我会让你这朵冰雪里生长的莲花,感受一下人间的污浊。”
“这些都是宁长久教你的?”司命寒声发问。
邵小黎说道:“仇恨的宣泄不需要教导。”
司命眼中,看见邵小黎再次举起了鞭子,那鞭子虽还未落到自己的身上,但痛意却已像是幻觉般浮现了,她自己都不得不承认,她确实有些畏惧被鞭挞,这种侮辱是身躯与灵魂双层的痛,她的身子也下意识地抽紧了些,准备再次迎接邵小黎的鞭打。
邵小黎却没有这么做,她轻轻甩手,将鞭尾也捏在了手中,然后她用弯折起的长鞭轻轻挑起了司命裙袂的边缘,探了进去。
司命雪白而纤长的双腿立刻夹紧,身子忍不住打了个激灵:“你给我住手!”
邵小黎道:“再给你最后一个机会,我数到三,若是你再不做决定,我就把你扒光了,让满城之人看看司命神官布满鞭痕的骄傲身子。”
司命感受着那粗糙的皮鞭与大腿的摩擦,它一点点攀上……
司命看着眼前这稚气未脱的红裙少女,她何等身份,求饶之语怎么可能对一个小姑娘说出口?
夜色渐渐降临,这也给了司命一个心理的安慰,至少无论此处发生什么,台下那些卑贱的平民都无法看到。
但邵小黎似能看清她的心事,她手一抓,取来那根红绳,对着戏台处一甩,几盏大红的灯笼顺着红绳而来,一盏盏精准地坠停在十字架上,照得她面色如绯。
邵小黎淡然一笑,道:“黑夜的王女大人,这是我送你的灯火,喜欢吗?”
司命惨然笑着,她此刻身体虚弱极了,一句话也不想多说。
邵小黎看着她的脸,抓着她的下颚,强迫她抬起头看着自己:“三。”
她开始倒数。
司命无动于衷。
“二。”
邵小黎冷漠开口,再次放下了一根手指。她的心中实则也紧张极了,若真让司命生出必死之念,那老大的交待的任务……
司命的眉头则微皱着,心中似在做着什么挣扎。
“一……”
邵小黎死死地盯着她,话语拖长。
随着最后一声余音消散,司命睫羽下如霜的眼眸中,狂风骤雪般的杀意反而越来越淡了,那些屈辱与愤恨挤压到极致之后,非但没有像是冲破闸门的洪水,反而像是被风吹去的蒲公英。
司命的心境中忽然生出了一抹明悟。
人性的情感纠缠扭曲,如暗处生出的种子,自心境中破芽而出,绽出罪恶的花,但她本身未灭的神性却也像是圣洁的种子,它们相对着,藤蔓相缠,黑白相绕,竟达到了一种极为玄妙的平衡。
司命非但没有因此破碎道心,反而因祸得福,道境再进,心境上的那些细小裂纹也开始逐渐弥合,重新变得一尘不染,宛若回到了当初夜巷之中,那个不疾不徐,温柔平静,杀意内敛的绝丽女子。
邵小黎看到她的神情,暗叫不妙,宁长久也察觉到了这里的动静,他神色稍变,同样知道司命的道境即将更上一层楼。
邵小黎有些慌了神,她扬起皮鞭,在她的身上疯狂地抽打着,试图阻止着她。
但司命的脸却越来越平淡,对于那些鞭子恍若无感。
仙颜上的红肿消失,肌肤的鞭痕淡去,一抹若有若无的神息萦绕在她的身侧,曼妙的曲线重新带着不近烟火的美。
正当她的感悟要化作实质的道境之时,一声清朗的笑忽然划破长夜,传入了司命的耳中。
“不愧是你呀,雪瓷,哪怕过了这么多年,你的天赋依旧总能给人惊喜。”
雪瓷是她当年爬出胎灵之渊时,神国赋予她的本名。
本名被喝出,神思冥冥的司命下意识地睁开了一线眼。
夜空之中,一只独角的鸡扑棱着翅膀,它的背上,几乎被烧成了焦炭的夜除面对着她,淡淡地笑着。
他看着司命眸中微微的茫然,继续道:“怎么?过了这么多年,想不起自己的身份了?”
借着司命微微的茫然,夜除已来到了她的身前,他点出了一指,正中司命的眉心。
哗!
司命满头冰丝尽数后扬。
她的脸颊上,露出了片刻的挣扎之色。
命运与时间的线垂着相撞,司命即将结成的道境上,忽地再次生出了一道裂纹。
如美玉逢浊,如明鉴蒙尘。
“住口!”司命蓦然怒喝,灵气翻涌。
点着自己眉心的夜除连带着血羽君被一同振飞了出去。
夜除此刻身躯极弱,做不得任何的反抗,他身子飘飘然后坠,被重新调整好平衡的血羽君接住。
司命猛地闭上了眼,她的心中传来了难以忍受的痛意,这种痛苦,甚至比宁长久当众夺去自己贞洁这样的事还要更甚。
她竭力冥想着,想要找回方才那抹感觉。
但是世间许多机缘,皆是千年难遇。
人不可能踏入同一条河流。
她也再找不到心境中的两朵花。
她与那道境圆满的契机失之交臂。
“你们……为什么……”司命浑身颤抖着,她乱舞的长发无力地垂下,十字架上的身影显得单薄而落寞,她抬起了些头,脸颊苍白到了极点:“你们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辱我欺我,给了我一线希望又要摧毁,岁除,七百年前,我可曾待你有半分不敬?无论我们再怎么争斗,我们才是同一神国的故人啊!我道境若成,我有机会带你一起走的啊!”
岁除是他的本名,如今这个岁字,他已然赠送给了重岁。
夜除没有五官的脸却散发着莫名的微笑:“雪瓷,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想用这些拙劣的谎话骗我?其实很早的时候,我就能分辨出你的每一句话语的真假,这才是七窍玲珑之心,呵,我知道你话语的真假,而你却不知道我知道。”
司命立刻想到了许多事,想到了当年自己成为他的学生,借着他的庇荫一步步向上爬,她曾说过许多违心的,讨好夜除的话语
,而那时,她能将自己的表情藏的极好,所有人都能感受到她的真诚,而她同样一直以为,夜除是不知道的。
此刻夜除的话语让她想起了那诸多往事,这无疑又在她本就飘摇的心境上添上了一抹裂痕。
夜除看到她变幻的神色,乘胜追及道:“其实我知道,你还有心结。”
司命知道自己不该开口,但第一个瞬间,她依旧没忍住发问:“怎么可能?”
夜除坐在血羽君的背上,淡淡笑着,道:“可能你自己都没有发现,你的心境深处,一直有着一抹阴影,而你一直在逃避它。”
司命自胎灵之渊中应运而生之后,大道之路顺风顺水,似无瑕白壁,挑不出任何不美之处,她这样的人,道心之中怎么可能会有难以抹去的阴影呢?
夜除说道:“最开始的时候,我也不知道那抹阴影是哪里来的,直到方才,我看到了你盯着邵小黎的眼神,我一瞬间明白了过来,那抹阴影的由来,便来自于七百年前神国崩塌之际。”
司命淡漠道:“神国崩塌对你我打击都不小,但传说之境时的我们心境皆如元初时代的神石,哪怕天地毁灭重归混沌又怎么能在我们道心上留下什么?”
夜除摇头道:“并非神国崩塌,而是你看到了不该看的人,那个人打破了你的执念。”
司命眉头紧蹙,似是想到了什么,道境上的裂纹难以抑制地持续开裂。
夜除继续道:“你一直认为自己是世间最完美的女子,而其余三位女子神国之主,我们确实永远也无法遇到……除去她们,你确实是世间最完美的,这是你独有的,不容侵犯的骄傲,但你的骄傲,在七百年前崩碎了。”
夜除仰起头,像是陷入了缥缈的回忆,他轻声笑道:“虽然我也记不起那时的事,但我从你的心境的阴影上可以猜到,那个毁灭我们神国的,也是一个女子,一个比你更加完美的女子,而很不幸,你当年见到了她的真容。”
“你当时或许视死如归,愿与神国同存亡,也或者心生惧意,在那人剑下瑟瑟颤抖,但无论如何,最后你的心境上都留下了阴影,哪怕我们都想不起那些事,但你的道心却不会骗人。”夜除叹息道:“虽然这个结论我也不敢相信,但那人或许就是女子,而且她比你更美,更强大。这也是你明明拥有着那么多的权柄,七百年依旧无法得道的真相。”
夜除的话语似醍醐灌顶,一语惊醒梦中之人,原本当局者迷的司命再次自观道心,之前的完美无瑕之处,陡然浮现了一抹极淡的影子。
她的神识死死地盯着这抹影子,像是要从中窥见什么。
司命眼中的光越来越淡,一双冰眸重归黑瞳,每一绺垂下的髪丝都透着绝望的冷。
“这世上,怎么可能存在那样的人呢?”她轻声道。
她话虽如此,但所有人也都听出了她话语中的不自信。
夜除也叹道:“我们的神主都被斩去了头颅,那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
司命看着自己彻底消散的感悟,看着那裂纹横生的心境,她忽然觉得万念俱灰,仿佛自己所有的一切都被剥夺干净,先前邵小黎这十几岁丫头对于自己的鞭打再次浮现脑海,她下意识地将双腿收拢得很紧。
当心中的脆弱再次被血淋淋地翻出之时,那些怪异的,本该不属于她的情愫便也一涌而出,将她吞没其中。
而她毕生的宿敌就在眼前,那是她唯一的,不愿意服输的人。
他们斗争了七百年啊……
司命可以接受自己被邵小黎鞭打,被宁长久侮辱,但却怎么也不愿将自己的脆弱暴露在夜除的目光下。
但越是如此,她的心境便更加分崩离析。
“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吗?”司命凄然一笑,眼眸轻阖。
夜除微笑着开口:“是的。”
说着,他望向了邵小黎,道:“神官大人好像还不太服管教。”
邵小黎点头道:“我明白了。”
司命知道,她要在这个与自己斗了一辈子的人面前,承受被鞭笞凌虐的欺辱了,她同样知道,在这之后,她在夜除面前,将再也抬不起头。
“宁长久!”
短暂的沉静后,司命猛地抬起头,对着那个与黑羽纠缠的白衣少年竭力嘶喊道:“你不是要收我为奴么?奴婢自古皆是私有之物,难道你要眼睁睁地看着我被其他人羞辱?”
宁长久淡然一笑,再次运用命运的权柄,让黑羽暂时去纠缠那头黑蛇,而自己御剑来到了她的面前。
他轻轻按住了邵小黎即将挥鞭的手腕,望向了司命。
那粘濡于颊的发丝,唇角渗出的鲜血,混杂着挣扎与绝望的眼眸,都是虚弱与凄凉中绽放的美。
“你甘愿为奴?”宁长久用手指托着她的下颌,将她的脸颊托起些,让她平视着自己,道:“那种把惩罚当做赏赐,把训诫当做恩典的最卑贱的奴婢?”
“当然。”宁长久话语顿了顿:“从此以后,无论责罚打骂,只有我能够碰你,若以后你还想杀夜除,我甚至可以帮你,当然,一切的前提都是我们能从罪君手下活下去。”
司命没有说话,她眼眸中说不清情绪,只是身躯明显软了下来。
她微微侧过头,看着火烧木一般的夜除。
此刻他是这么虚弱,比自己还虚弱啊……若是能挣脱这刑架,杀他或许也只是一瞬吧……
她的意识有些飘忽。
司命再次想起那个故事,这是第六日的夜。
她的第七日即将到来。
“我……”她犹豫着缓缓开口。
宁长久却打断了她的话,他露出了微讽的笑:“堂堂神国中的女神官,难道真甘愿为人女奴?
“更何况,其实我也不需要你这样的奴婢。”
说着,他放下了挑着她下颌的手指。
“你……你什么意思?”司命螓首微动,神色困惑。
“我愿意给你一个有尊严的选择。”宁长久注视着她,一字一顿地认真道:
“做我的灵!交出你时间的权柄,届时若胜不过罪君则我们同死,若能胜过罪君,我答应你们同活,之后你们的恩恩怨怨,我不会做任何插手,同样,我也会给你解契,还你自由之身。”
神国神官做他人之灵,这同样是无法想象之事,但比先前卑贱的女奴要不知好到哪里去。
司命忽然明白,这本就是他一开始的打算。
自己做他的奴婢,除了满足他的**,没有任何意义,而唯有做他的灵,他才能得到自己的能力。
但这个要求她一开始是断然不会答应的,而此刻,她甚至已经生出了甘愿为奴之心,对方反而退了一步,她的心中竟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一丝侥幸。
这是何其拙劣的手段啊……
司命至此终于了然,却无奈。
她轻叹了口气,叹息声散在她的夜色里。
“我愿意。”
许久之后,司命垂下了头,银发遮颊,轻轻说道。
所有的杀意与不甘皆尽敛去,那白暂肌肤上未消尽的红痕,每一丝都是臣服的证明。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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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零五章:发硎之刃
夜色如墨,被风搅拌着掠过这片大地,从混沌中来,到荒凉中去。
司命静静地囚困刑架,如无力张开翅膀的白鸟。
她的眼眸中褪去了杀意与寒冷,在脸颊边拂动的发丝让人忍不住想要触摸,帮其挽于耳后。
这种脆弱是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看上去好似国破家亡之后,流落敌国风尘中的贵家女子,眉目依旧,气质寂寥。
宁长久摊开了手,伸到了司命的眼前。
夜除坐在血羽君的背上,露出了真诚的笑意。
血羽君想起那一夜的狼狈,想要对司命放几句狠话,但如今气氛有些严肃,它也识趣地没有开口。
“你先带我离开这里。”司命看了人头攒动的下方城池,微微闭眼,轻咬嘴唇:“换个地方……”
“不行。”宁长久摇头道。
“你还嫌我不够丢人么?”司命无力地说道。
宁长久没有被她的柔软与脆弱所打动,他平静道:“先立誓,签下灵契,我再放你下来。”
司命眼神中重新泛起了一缕冰丝,只是很快淡了下去。
“好。”沉默片刻,司命轻轻点头。
断界城中的人群仰着脑袋,看着那里发生的动静,先前发生的所有的事情令人气血澎湃,这一幕好似十恶不赦的恶官终于被官府擒拿,于秋后送上了刑场,在众目睽睽之下承受千刀万剐,汹涌的民怨化作了狂热的欣喜,他们为受刑者的遭遇感到愉悦,也为行刑者的凶狠欢呼鼓舞。
只是人群在喧沸到顶点之后,渐渐地静了一些。
他们发现这场惩罚好似要结束了,那几个人竟聊上了天。
因为夜色为幕的缘故,他们也看不清那里到底发生着什么,只看见白衣对白裙,白衣的好似威胁,白裙的好似妥协,看上去倒是有几分男盗女娼的般配。
在他们的视角里,便是那个红裙踏剑的女剑仙替天行道,狠狠惩罚训诫那个妖女,而这个与一片羽毛影子纠缠的少年,在空中飞来飞去,打打闹闹,影响他们观看的视线不说,最后竟还御剑而上,阻止了那红裙侠女继续的抽打。
这算什么话?
难不成这半城人的灵与性命,是几鞭子就能还回来的?
人群中已有交谈声义愤填膺地响起。
此刻的宁长久自然不会去理会这些民怨,他也想杀死司命,但是她身上隐藏着击败罪君最后的希望。
“开始吧。”宁长久伸出了手。
他取过司命的黑剑,利用权柄与灵力强行撬开了司命左手的审判之钉,权柄去权柄对撞着,宁长久的五指指尖,都被那燃烧的审判之钉炸成了黑色。
他浑然不在意。
司命被钉了整整六天的左手终于得到挣脱。
她的手臂无力地垂了下来,手腕上还有钉子留下的血洞,里面没有血流出,看上去就似一个白净瓷器上的穿孔。
邵小黎为了防止她从刑架上滑落,还用红绳缠了几圈她的身子,让她的身躯和十字架紧紧绑在一起,那绳子绕着胸下的衣裳而过,一双玉峰显得更高耸了些。
司命也没有再做什么挣扎。
她无力地伸出了自己的手,五指相合。
“自己来。”宁长久说道。
说的自然是成灵之事。
司命淡淡嗯了一声,她对于召灵的仪式当然最熟悉不过,同样,若她成灵,她也将是断界城有史以来最强的灵。
想到自己即当使者又当灵,司命也忍不出勾起了一抹稍纵即逝的淡淡笑意。
“魄上九宇,魂归九渊,灵契缔结,至死不渝……”司命缓缓开口,清冷的嗓音里,声音绵长起伏的水波,淡淡地吟唱着。
两人掌心相贴,灵白色的光自两人的掌心亮起,好似一朵用手搓成的月亮,两人握之不住,于是月辉便从指缝间溜了出来。
随着司命低低的吟唱,他们各自的身躯里都生长出了一根无形的线,那是他们的精神力。
两道精神力纠缠相绕,一如交-媾的白蛇。
“你在做什么?!”忽然间,夜除收敛微笑,厉声发问。
宁长久同样睁开了眼,望向司命的瞳孔中喷薄着怒火。
司命却带着淡淡的微笑。
这是她亲自设计的灵契,灵契中的主与灵在不经意间颠倒了位置。
先前宁长久用命运的权柄使得邵小黎斩出那一剑,再使得黑蛇自顾自地首尾相吞时,她其实已经猜到了夜除成为了他的灵。
虽然之后发出的许多事出乎了她的意料,也真的险些击碎了她的道心。但她坐镇神官千年,怎么可能因为一抹道心的阴影和三言两语屈服?
她一直在等这个时机。
她终于抓住了。
司命抬起头,想要从宁长久的瞳孔中看到惶恐与惊惧。
但她却只见到了一潭深秋寒水,冰冷而澄净,潭水中隐约映着自己苍白而虚弱的脸。
这是故作镇定,还是……这一切依旧在他的预料之中?
宁长久确实早有准备。
立灵契的过程是双方精神与意识的交汇。
而只要稍有差池,他可以让剑经之灵立刻切断自己的精神。
但如今,他已然修炼过了修罗神录,精神力远比过去强大。
这一点司命是不知道的,她与最初的夜除一样,决不相信有任何人可以在一个月修成修罗神录。
但宁长久是个例外,而他如今精神力的强度,哪里是备受折磨的司命可以比拟的?
在司命的神识观照之中,宁长久那根原本与自己粗细相当,互相纠缠的精神之线,陡然便粗了数倍,仿佛从细长的蛇一下子变成了腾出海面的蛟龙,瞬间反客为主,将自己原本想要迫其臣服的精神力反手绞住。
她的心神中,一股强烈的压迫感传递了过来,她低吟了一声,身子前倾,紧咬的红唇血红欲滴。
如今的场景就像是隐忍多年,练成了绝世剑法的土匪趁机打劫当年伤过他的侠女。他将侠女五花大绑,自以为对方使不出高妙剑招,大可为所欲为,却见对方轻蔑一笑,眉心的红点处飞剑疾射而出,刷刷几下将土匪刺成了蜂窝。
原来自己苦练功夫的这些年,对方已经开始修仙了!
司命如今的心情便与那血泊中的土匪相当。
她好不容易隐藏了这么久,自以为要卧薪尝胆扭转乾坤,却被一力降十会的手段硬生生压制,那灵契也再难寸进。
更可怕的是,宁长久的精神力还乘机侵入了自己的神识,那精神力好似一条洪流,而她如今的神识不过是一片土木屋子构建的村庄,随时会被夷为平地。
“我给你一个做人的机会,你却偏偏想要当没有精神的傀儡?”宁长久面无表情地说着,精神洪流冲入了司命的神识里。
司命如被箭射中的白鸟,秀颈扬起,凄惨地叫了一声,她最后的杀心被击溃,大脑中如有上百只蚂蚁爬行噬咬,而自己好似随时都要成为没有意识的瓷人或者自甘堕落的玩偶。
“等等!等一下!”司命不想变成白痴,她握着宁长久的手猛然用力,五指相扣,青筋缕缕爆出,如一条条小蛇,细长的小臂也不停颤抖。
宁长久冷淡地看着她,道:“你自己不想活,我也没有办法。”
司命的声音有些沙哑,她身子颤栗着,痉挛着,紧紧地贴着十字架,本就笔挺的双腿绷得更直。
司命感觉自己的大脑像是要被撕裂开来了,自
己精心准备的灵契更是被对方冲得七零八落,溃不成文,她不停地喘息着,终于无法忍耐,嘶声求饶:“饶了我……放……过我吧……”
宁长久微微放缓了些力道,冰冷地盯着她,问道:“现在知道错了?”
这种居高临下的问话让她极为不适,但此刻她已顾不得什么:“知……知道了……”
剧痛稍消,司命终于得到了一丝喘息,她声音极轻道:“你若将我变成傀儡,时间的权柄也会大打折扣,你……你会后悔的。”
宁长久冷笑道:“还敢威胁我?”
“啊——”司命发出了一声短促的痛吟,她想要抽回与宁长久握住的手,但痉挛着的手指根本使不上力气。
“我错了!我什么都答应……什么都……啊!”司命已然口不择言。
宁长久道:“那你应当喊我什么?”
剧痛之中,司命难以思考,却还是下意识道:“主……主人!”
宁长久轻轻点头,这才缓缓松开了手。
司命身子猛地放松,先前的她好似被猛虎咬住了脖颈的小鹿,濒死之际,那猛虎终于撤去了獠牙。
痛苦的余味依旧令她目眩。
这种精神上的千刀万剐比邵小黎肉身上的鞭笞与抽打不知痛苦了多少倍。
而她的精神原本是很难被侵入的,这一次还是结灵之时,她亲自贴上去的,只可惜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自己精神力被对方碾压,精神世界敞开的一线门也被乘虚而入。
她浑身虚脱,无力地靠在刑架上,清冷无比的肌肤上泛着些湿漉漉的汗水,夜风每过,凉意便让她一个哆嗦。
她的发丝黏在脸颊上,冰霜般的眼眸里泛着血丝,檀口间寒意倾吐,气若游丝。
宁长久道:“在喊一遍。”
此刻与方才不同,她现在意识清醒着,能感受到所有人的目光。
夜除的微笑,邵小黎的不屑,那头丑鸡的雀跃,还有宁长久的冷淡。
司命无力地垂下头,轻声道:“主人。”
宁长久看着她的眼睛,确认她此刻的心气已被尽数消磨,才重新抓起了她的手:“开始吧,这次要再耍什么花招,我不可能放过你了。”
宁长久如今有可能直接把她炼成自己的傀儡,但正如司命所言,她的权柄可能会随着她神性流失大打折扣。
司命再没有任何反抗了。
这是她七百年来最虚弱的时刻。
夜除看着她这番模样,心中也不由生出慨叹。
正当灵契要真正开始缔结之时,一个声音忽然响了起来:
“虎落平阳,蛟龙离水,神国的神官,就只是如此了吗?”
这个声音来自于金色十字架上的乌鸦。
之前没有任何人注意到它。
而它也只是木讷地啄食着司命的神性,一点都没有展露出灵智的一面,而此刻,一切尘埃都要落地之际,这只黑羽之鸦却忽然开口说话了。
宁长久望向了它,目光如炬,心中生出了一丝后怕。
黑羽之鸦嘎嘎地叫着,道:“堂堂神官,甘愿为奴为婢,真是可笑,可笑,可笑……”
它不停重复着最后的音节,音色尖锐而难听。
“闭嘴!”司命清叱了一声,脑海中再次传来钻心之痛。
宁长久一把抓紧她的手,道:“契灵!要不然我们都得死!”
话语间,他甚至直接出剑,将司命右手的钉子也挑断了。
但一切都已来不及了。
金色十字架上的乌鸦望向了他们的后方。
夜除叹息着回头,知道一切已晚。
子夜还未到来,罪君却先来了。
他自那片绝对流动的时间中挣脱,从天而降,来到了他们的面前。
罪君依旧披着那极黑的袍子,袍子的右侧,有着一个巨大的豁口,整个手臂连同肩膀和半身都消失不见,而衣袍的边缘处,隐隐还有火光流动着,灼烧着。
那是夜除拼尽全力在他身上留下的伤。
受限于此方世界,哪怕是罪君也不能在短时间将这么重的伤恢复完整。
他没有去看自己伤势的罪魁祸首夜除,而是望向了宁长久。
宁长久也静静地注视着罪君。
“原来是你。”罪君忽然说道。
宁长久问:“我是谁?”
罪君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你的魂魄不应该早就投入永生界的无尽轮回了么?是谁把你重新拼凑起来的?”
他能从罪君的话语中听出真实的困惑。
神国之主神秘而强大,每多说一句话,都会显得他位格稍低,唯有对于真正存在于未知的事物,才能引起他的震惑。
永生界是神国之主雷牢的国。
能从神国之主的手中夺取魂魄该是何等强大?
那个人,与杀死这座神国国主的人,应是同一人。
这世间绝不可能拥有超越神国之主的力量,而化外天魔也只是传说之物,在万年之前便已绝迹,哪怕是它们这些古神也从未见过。
那人到底是谁?
罪君看着宁长久,黑色的衣袍里雾气翻涌,慢慢地填补着缺口。
对峙极其短暂,宁长久绝不会眼睁睁看着罪君慢慢恢复自己的伤。
宁长久没有时间去与司命结灵,他对着邵小黎低声说了一句“北面”之后,便手持黑剑,直接扑向了罪君的所在。
“渎神者,死罪。”
罪君静静地对着这个白衣少年做出了宣判,然后他才动了。
他的速度比宁长久快上了数倍。
于此同时,天空中划过一道电光,将整座城池照得分明,之后,哐当一记雷声响彻天地。
断界城的人从未见过闪电,听过雷鸣。
而这也并非真正的雷电。
这是神罚。
罪君伸出了手,抓住了那道横跨天空的闪电。
明亮的电光被他握在了尚存的左手之中,丝丝的电流于掌心乱窜,喷吐着雷屑。
那是他的审判之刃。
与此同时,其余的雷电纷纷向着宁长久的方向的落去,那是对于宁长久的审判,它会不停地追杀着被审判者,不死不休。
……
司命的瞳光被雷电照亮。
审判之钉被拔出体内,而此刻又是她的夜晚,于是整片夜色皆似潮水,带着灵力和境界重新回到她的身体里。
在雷光落下的那刻,她双手艰难地合并,张开的拇指与食指扣在一起,双手之间,形成一个棱形的空间。
“回流。”司命有气无力地喝道。
时隔数天,她终于再次可以施展自己的权柄。
但一切并未回溯。
罪君平淡地看了她一眼。
司命如今灵力太低,连带着权柄也脆弱如瓷,一触即碎。
宁长久没有做任何多余之事,他直接对着那些劈来的雷电拔剑斩去,剑光切过电光,雷屑飞溅成圆,斩向了罪君。
罪君举着雷电之剑,动作看上去很是轻慢,甚至有些像是羽毛飘然,但每一次挥剑,都会拖出一串明亮的雷影。
快与慢,动与静,仿佛都只在一念之间。
如轮的雷屑被斩碎,化作了星星点点。
电光紧追后背,宁长久手持黑剑,做了一个负剑式,以剑身与剑气弹去了一部
分审判之力,他另一只手伸出,接过了邵小黎递来的寻常长剑,继续蓄力斩向罪君。
寻常的刀剑自然撑不了太久,在短暂的剑锋上,这柄剑便被搅成了破铜烂铁,连同其上的剑火被一道撕去。
叮,叮,叮——
宁长久再次手持黑剑,与罪君的雷电之剑对撞。
修罗神录疯狂发动着,将他的体魄与精神力都催发到了这个世界所能容忍的极致。
若在外面的世界,他将会直接破开长命境的瓶颈,晋入紫庭之中。
单从灵力的强弱而言,此刻他并不会比罪君逊色太多。
剑的交鸣声在断界城的上空不停响起,如死灵敲响的丧音。
那些审判的雷电依旧如不死不休的杀手,自身侧与后背追迫而来,宁长久借助命运的权柄,将它们引去了十字架、黑蛇或者其他建筑物的上,但这不过是缓兵之计,若是没有杀死审判的对象,审判之力永远也不会消失。
宁长久仿佛回到了那时的雨夜长街,他依旧是那样的剑,没有多余的动作,只遵循最简单的路线,振出的锋芒却足以切金碎玉。
但罪君的剑丝毫不逊色于他。
交锋数息之后,雷光漫天,宁长久的剑影被尽数吞噬,反压了回去。
嚓——
一道电光自宁长久的侧方身,只击他的肋骨之处。
雷电在身躯上炸开,痛意灼烫,将他强横无比的修罗之躯也灼烙出了黑色的印子。
宁长久的剑微滞,慢了半分。
罪君切入了他的空隙,漫天蓄积的雷光已如池水,猛地压下。
宁长久被迫横剑格挡,只是剑域还未凝成便被打碎,他的身影被巨雷劈中,陨石般砸落下去。
地面上的人群早已四散逃开。
宁长久被砸进了一栋房子里,四起的烟尘立刻被电光照亮,微粒分明。
宁长久咬牙起身,以黑剑短暂地撞去了几道纠缠的雷电,却被其余的几道顶着,撞出了那栋破屋子。
而此刻上空,邵小黎心急如焚地望向宁长久所在的方向,她将司命背在了背上,用红绳套住了金色的十字架,背着她飞快下滑,以下方黑蛇的身体作为缓冲,跃到了地上。
司命低哼了一声,慢慢地积蓄着力量,没有多做挣扎。
而血羽君也趁着他们战斗的空隙,背着夜除疯狂逃遁,能逃多远就是多远。
宁长久的白衣被劈成了焦色,他的手臂裸露出来,爆出的肌肉并不夸张,但在电光的照映之下精赤而有力。
他握着漆黑的长剑,看着向自己跑来的邵小黎,大喊道:“后退!”
邵小黎微怔,出于信任,脚步后撤了一些。
下一刻,他们中间,一柄雷电构筑的剑从天而降,砸入地面。
罪君的身影自剑后勾勒。
他单手按剑而立,正对着宁长久,背对着邵小黎,黑袍飘舞,长喙般的帽檐下一片漆黑,那双淡漠如天道的眼便隐在漆黑之中。
宁长久看着他,生出了一种不可战胜之感。
罪君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强大得多。
哪怕他得了命运,得了修罗神录,以全盛之姿与之对敌,却依旧无法战胜受伤的罪君。
罪君回身看了一眼。
那一刻,邵小黎觉得自己无法呼吸了,一个无形的拳头撼上了她的小腹,她身子弓起,猛地倒滑,撞上了一根巨大的石柱,她背上的司命痛哼一声,竭力运转灵力消解。
“囚。”罪君说了一字。
原本金色的十字架忽然消融,化作了万点金光,雨丝般垂落下来,它就像是一朵倒扣的曼珠沙华,那一缕缕金色的,卷起的花瓣,正如它象征的那样,化作了一座金色的,无法挣脱的囚牢。
邵小黎与司命都被困在了里面,那只黑色的乌鸦停在囚笼上,嘎嘎地怪叫着,像是一个阴冷的狱卒。
它并非只懂命令的傀儡。
先前幸亏宁长久与司命并未真正结灵契,否则在关键的时刻,这只黑鸦便会渗入,将两人的灵智一齐剥夺。
宁长久此刻也无力去帮她们了。
他必须引开罪君。
城中剩下的事,他只能寄希望于邵小黎可以斩破囚笼了。
也不知道这丫头能不能靠得住……
宁长久身影一晃,灵气涌动,白衣贴地而行,向着城外的方向遁去。
他虽然在外面准备了数个小飞空阵,但审判之电穷追不舍,他此刻连画阵的时间都没有。
罪君伸出了手,在身前画了一个完美的圆。
圆画完之时,敞开的城门口的黑暗无限地凝聚起来,如一面屏障,防止宁长久先行逃离。
接着,罪君身形疾动,拖着雷电之剑顷刻追上。
哐哐哐的交鸣声如夜深时急促的打更。
宁长久的白衣被雷电灼烧,染上了许多的焦黑之色。
临近城门口时,罪君身影忽然微停。
他手中的雷电之剑瞬间变长了数倍。
同时,他的黑袍之侧也发出嘶嘶的声响,那是世界法则被冲破时,整个世界对于罪君的反噬。
宁长久的眼中,那一剑成倍地放大着,临近身前时,他根本不知道如何才能接下,只能以修罗的体魄硬抗。
剑气轰上了宁长久的身体。
他像是一枚弹射出的花炮,倏然间砸入了城门中央的黑暗里。
撞入黑暗之后,他跌落的身影变慢了——那片黑暗浓稠得像是沼泽地。
这也是囚牢。
“赢不了的……”
宁长久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了丧气的念头。
罪君太过强大,他哪里有半分机会?
那可是神国之主啊……
好累……
绝望像是成片的蝙蝠,哗哗哗地飞过识海,遮天蔽日。
“醒一醒!别中了罪君的圈套!”
体内,剑经之灵忽然大喝道:“你想死可以,别连着我的命一起搭上啊!”
宁长久神思微晃。
“宁长久,你还不明白吗?这个世界上哪有什么无上的法则?有的只是碾压一切的力量,在外面,罪君拥有这样的力量,可以将你如蝼蚁般碾死,但这里不一样,他如今所动用的一切,已是他的极限了!”
“他的法则并非不可破除,审判也绝非真正的不死不休。”
“它可以被斩灭,可以被抹除,只要你能够拥有旗鼓相当或凌驾其上的力量!”
“醒一醒啊!”
心湖之中,剑经之灵的话语激起了狂澜。
宁长久被黑暗侵蚀的精神力为之一清。
他的瞳孔中,金色的光如扬起的尘暴。
紫府之中,那头金乌对于这样的黑暗早已垂涎不已,只是先前他的精神被罪君趁机扰乱,竟没有察觉。
罪君立在城门的黑幕之前,想要将雷电之剑送入,彻底消解掉他的力量,然后从他身上剥取千年前那几桩往事的真相。
但下一刻,那浓稠的黑暗里劈开了一道明亮的金光。
黑色的夜幕被撕裂开了。
宁长久的黑剑燎燃着金色的火焰,如发硎之刃,刺破整片黑夜,斩了出来。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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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零六章:破囚
瞳孔与黑剑上的金光几乎是同时亮起的。
金色的焰光吞没了黑剑,也将那片浓稠如沼泽的夜撕裂了。
心境上的群蝠如佛光下的魍魉,溃然四散。
而心境与金乌亦相辅相成,灵台澄澈之后,先前罪君侵蚀在金乌羽毛上的黑点也振羽而散。
附着金焰的剑锋最先探出了那道漆黑之门。
剑刃像是柔软绸缎中滑出的剪子。
罪君的衣袍也被顷刻照亮,上面纯黑色的羽毛镀上了滚烫的金色,唯有长喙帽檐之内依旧一片漆黑,仿佛世间所有的光都无法抵达其中。
黑夜破开,宁长久双手紧握剑柄正劈而来,罪君左手持着雷电之剑横劈挡去。
噹!
金剑与罪君的雷电之剑对撞,金属交鸣爆响!
两柄剑上皆带着千钧的力道相互压迫,剑气与电流纠缠缭绕,两人的面颊随着交锋而迫近,宁长久死死地盯着罪君,瞳孔中的金色如喷薄的尘沙。
两人之间的空气被剑与电撕裂开来,一连串地爆炸着。
宁长久手臂的肌肉几乎绷紧到了极限。
“啊!”他忽地嘶吼一声,剑锋上,金焰化作了金乌的模样,瞬息间破空而去。
与此同时,罪君的也如手持雷电之剑与之横擦滑过,锯木一般。其间嘶啦嘶啦的刺耳声响里,溅起电光无数。
十字交错的两柄剑在力量催发到极致之后猛地弹开。
宁长久踉跄后退了数步,以剑支撑身子才堪堪止住退势。
而罪君的身形同样向后飘去,他用雷电之剑斩去了几缕纠缠不休的剑意,身形轻飘飘地落地。
宁长久剑上的金焰未灭,他虽未在罪君的剑下讨到什么便宜,但是这一剑之后,罪君先前对自己落下的审判之力却被他尽数斩灭。
正如剑灵所说,权柄并非真正的天下无敌。
无敌的境界与力量才是无敌。
他大口地喘着气,心中生出了无限的、足以弑神的勇气。
但剑经之灵再次给他泼了冷水。
“你还愣着干嘛啊!快跑啊!难不成你在等罪君发动下一次权柄,再治你一次渎神之罪?”剑经之灵疾呼道:“别忘了最初的计划。”
宁长久轻轻点头,压下了些许心中的热血。
他知道,在没有同时得到命运与时间的权柄时,他绝无战胜罪君的可能性。
但宁长久瞳孔中的金焰燃得更盛。
罪君静静地看着这个一剑撕破黑暗,然后将自己逼退的年轻人,难得地慨叹道:“没想到过了几千年,你还是这样的强。”
宁长久心想你堂堂罪君是住寺庙里的吗?提了这么多次都没有说出自己的身份,那分明就是不想告诉自己了。既然不想说,那你打什么哑谜?
宁长久浑身散发着杀意,修罗神录一圈圈地在体外荡开,每一记皆如洪钟之鸣。
下一刻,宁长久的身影倏然消失在了原地。
罪君静静地看着他消失之处,并没有生出被戏弄的感觉。
方才他感受到了一丝空间的波动。
这个少年应是使用了类似飞空阵的道法,而他先前所有的金焰和杀意都是伪装,为的只是将他身边浮现出的光点藏在金幕之后。
宁长久已然出现在了一片荒原之上。
自古狡兔三窟,他之前与黑羽在城外对峙时,就为了这一战做了不少的准备。
这里有阵法,有陷阱,每隔百里还有他埋下的,以备不时之需的剑。
但是如今看来,这些对于罪君都没有太大的意义,甚至很难拦住他脚步片刻。
而他抽身而走也是一个很大的赌。
若是此刻罪君转而去杀死夜除或者去夺取司命的权柄,那他将没有任何机会。
但幸好,不久之后,他延展出的精神力便感知到了身后黑暗中如箭一般破空而来的波动。
这同样是罪君的骄傲,在罪君眼中,宁长久便是此时此刻他唯一的敌人,除非杀死他,要不然追杀绝不会休止。
千年之前,罪君能在天地重塑之后夺得神主之一的权柄,靠的绝非是如今这样一对一的决斗。
他当年亦是机关算尽,甚至不惜杀死了自己最好的故友。
但如今,罪君也激荡起了久违的热血。他寂寞了五百年,同样渴望一场剑与剑撞鸣的生死对决。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因为投影的死活无关本体,他可以毫无顾忌,酣畅淋漓地使出任何招式,不计得失代价。
但宁长久不行。
城门大开。
黑袍出城入峡,身影化作一道极黑的线,融入夜色,飘然远逝。
雷电之气碎裂了岩石,割破了草木,所过之处万物尽灭。
宁长久回忆着最先设计好的逃亡路径,同样施展隐息术融入了黑夜里,悄无声息。
宁长久不确定自己可以拖延多久。
他知道战斗之时理当心无旁骛,但他依旧忍不住去担忧王城。
司命的权柄才是这场战斗最关键的一环。
……
……
本就凋敝的王城如今更加荒凉了。
夜色漆暗,街道上的人逃得七七八八,街面上也横着几具被战斗波及,死相极惨的尸体。
先前的戏台早已在战斗中被摧毁了,木头上燃着火,大红的灯笼也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上面的纸糊早已被烧干净了,有些竹篾架子还在烧着,看上去就像是一团团火球,随风滚地而走。
更远处,本就东倒西歪的房屋已成了残垣断壁,空地上的棚子也被掀翻了大半。
接二连三的灾难好似在清洗着城市莫须有的罪恶,哀嚎与恸哭声随处可闻。
中央的金色囚牢里,司命靠在石柱上,美眸微睁,目视前方。
前方,邵小黎握着一柄铁剑,灌注灵力,不停地撞击着这金色的囚笼。
敲打声里,铁剑被一次次地弹开,剑锋甚至开始扭曲变形。
“别白费力气了。”司命靠在石柱上,淡淡地说道。
“闭嘴!要不是你耍花招,哪至于是这个局面?现在好了,我们一个都走不掉了!”邵小黎回过头,愤怒地看着司命。
司命笑着说道:“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了,现在可不是刑架之上了,你真以为你还能赢得了我?”
邵小黎心中不由想起了那一夜的恐怖追杀。
那个美艳杀神如今已经挣脱了束缚,就在自己的身后冷漠地看着自己,而自己先前对她的所作所为,几乎是不共戴天之仇了……
邵小黎轻轻地咽了咽口水,故作镇定道:“现在我们应当合作起来,一齐想办法出去,要不然等罪君把老大杀了,你的结局也好不到哪里去!”
司命静静地靠在那根石柱上,微闭着眼,脸上带着无所谓的笑:“反正都是一死,而我死前可以一直折辱你,你却只能饱受凌虐而死,嗯……是这样吧?”
这是邵小黎先前对司命说的话。
如今这话被还了回来。
邵小黎紧张地看着那个美得令人目眩的女子,她的心扑通扑通地直跳着,目光时不时地瞥向司命小臂上的血洞,辨别着对方到底是成竹在胸还是在演一出空城计。
邵小黎也硬气了几分,道:“那你有本事起来揍我,我倒要看看你这妖女还有几分力气,你要是打得过我,那我没话说,要是打不过,那我一点情面可都不会留的,你可要想清楚了。”
司命嘴角浅浅地勾翘着,她徐徐地立起身子,向着邵小黎袅袅走去。
她的脚步很轻,落地无声,却给了邵小黎极强的压迫感。
“不许过来!”邵小黎立刻开口道:“你要是赶再走一步,我就拔剑了!”
“哦?是吗?”司命看着这不善伪装的小丫头,她轻轻地提起了些自己的裙摆,玉足轻抬,就像是一个名门望族的大小姐,小心翼翼地跨过门槛。
邵小黎眼睁睁看着司命精巧的雪足落地,柔软的足掌轻轻地覆在了砖面上,接着,她
后一只脚也迈了过来。
邵小黎紧紧地捏住了手中的剑,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说道:“不许再动了,我……我再忍你最后一步,你要死再敢动,我就出剑了!”
司命看着邵小黎身子忍不住微微后缩的模样,调笑道:“呵?怎么?方才盛气凌人,一鞭子一鞭子抽到我的身上时,不是威风得很么?现在这是怎么了呀,你再来打我呀,用你的剑,用你的鞘,或者你那巧嫩的巴掌?”
司命笑了起来,看上去竟有几分花枝乱颤的清媚。
短短的时间里,角色再次颠倒了,这让邵小黎有些难以接受,先前她有多严厉威风现在便有多怂。
司命的厉害她是真真切切见识过的,她可不认为自己这几个月练下的三脚猫剑术可以威胁到对方。
而她的身高亦比司命矮了大半个头,哪怕是单纯的气势上,依旧被无情地压制住了。
“跪下。”司命立在她的身前,忽然道:“你给我磕头,一边磕一边将那求饶认错之语都说一遍,说到我满意为止。”
邵小黎虽然一向自诩能屈能伸,但她的剑术可是老大教的,如今要是跪下了,那相当于老大也单膝跪地了。自己尊严受损不要紧,可千万不能把老大给连累了去!
她这样想着,看着司命白暂无暇的仙靥,乖乖地跪了下去。
司命看着这个跪在自己身下的红裙少女,缓缓抬起了脚,想要踩上她的脑袋,将方才所受的一切都百倍奉还。
她心中情绪激烈,眉宇间却依旧清冷出尘。
邵小黎瑟瑟发抖地跪下,她的余光看到了司命微微抬起的足,那玉弓般的足掌如玉石雕琢,裸露的脚踝更是玲珑剔透,光洁的小腿上,还有着淡淡的,几乎弱不可见的诱人红痕。
红痕……
邵小黎心中微动,她原本畏惧的神色转而一厉。
呛地一声里,邵小黎的剑忽然发动,斩向了司命向着自己踩来的玉足。
司命神色同样一变,她脚一缩,想要踩住那只胆敢突袭出剑的手,但邵小黎的剑来得太快,司命一脚落空之后,当机立断,踩着星宿步,身影疾退,避开那些扫地而来的纷纷剑影。
金色的囚笼中,红裙与白裙交织在了一起。
邵小黎手中有剑,更胜一筹,几个照面之后,邵小黎手中的剑便舞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压了上去。
司命不曾想自己的伪装被对方识破,暗自叫苦,她被对方死死地压制着,连发动权柄之力的时间都没有,只得以灵力与之硬抗,但几乎长达七日的折磨里,司命的力量与心气皆被消磨得七七八八,如今面对邵小黎流畅衔接的剑法,哪里是一合之敌呢?
叮得一声。
司命已被逼到了那根石柱上,而她雪白的脖颈边,插着一柄剑,剑锋之上,几缕纤细的银白发丝落了下去。
邵小黎握着剑柄,终于松了口气。她已然重振雄风。
她靠近了司命一些,两人的脸颊尚有些距离,胸脯却已相贴。
“老大果然没有骗我,坏女人都是纸老虎!”邵小黎哼了一声,道:“现在就这点本事还想骗我下跪?你也真是胆大包天。”
事实上,若不是她无意间瞥见司命小腿的红痕,猜到她此刻连修复伤势的能力都没有,自己说不定真的乖乖磕头求饶了。
而司命也叹息着闭上了眼。
她已经可以预见到,自己马上又要面临怎么样的屈辱了。
但这也是她赌输的代价。
但邵小黎却没有多余的动作,她微微仰起了些头,认真地盯着司命,严肃道:“我愿意给我先前的行为道个歉,我们的恩怨先放一放,以后再说,现在我们不要再浪费时间了,一起想办法出去!好不好?”
司命看着她绷得严肃的俏丽脸蛋。
如今司命技不如人,所以气势也被压了一筹。
邵小黎愿意妥协,她当然是再同意不过的了。
但同意并不代表甘心。
司命的左手在袖间悄无声息地掐着诀,面不改色,轻轻点头道:“依你所言。”
“嗯,你不许骗人哦。”邵小黎叮嘱了一句。
她自己都觉得这话没什么力量。她想说立血誓之类的话,但她对于血誓不甚了解,也担心司命再骗自己。
“我又打不过你,我怎么骗你呢?”
司命的法诀即将掐成。
她当然知道如今要分主次先后,不可意气用事,但无论如何,她也想先制服邵小黎,先狠狠地揍她一顿。
正当她法诀将成的最后一刻,她掐诀的左手忽然被邵小黎握住了。
司命心中一惊,心想自己动作幅度这般小了,竟也被发现了?
却见邵小黎右手握着自己的左手,拉到了彼此的胸前,小脸认真道:“我们拉钩!”
司命微怔,旋即无奈地笑了起来,她心中泛起了一丝无由的情愫,轻轻叹息,也伸出了小拇指,与邵小黎的勾在了一起。
两人异口同声地说完了那童稚的诺言,然后才轻轻松手。
“这下不许反悔了哦。”邵小黎认真道。
“好。”司命真的答应了。
于是她们都暂时压下了心中的仇恨与芥蒂,开始一同钻研逃出去的办法。
司命身为过去的神官,见多识广,她被钉囚于十字架上,对于这种这样的囚笼也有着自己的,更为深刻的理解。
“你再砍一剑试试?”司命说道。
邵小黎应了一声,铆足了劲,剑落了上去。
鸣声不绝。
司命轻轻揉了揉自己的耳朵,她认真地看着在剑锋下振动的金色囚笼,眉尖微微靠近。
“剑给我。”司命忽然说。
邵小黎心中还有隐忧,却也递了过去。
司命接过了剑,对着囚笼斩了过去。
剑与囚笼对撞的部位,产生了与先前邵小黎出剑时截然不同的反应,一圈圈金色的涟漪肉眼可见地漾了起来。
“咦?”司命疑惑着再斩出了一剑。
又是相同泛起的涟漪。
她将剑递还给了邵小黎,叹息道:“别白费力气了,这应该就是法则之力衍成的,以我们如今的力量,断不破,斩不灭。”
邵小黎知道如今事关所有人的生死,司命也不至于这个时候骗自己。
她失望地垂下了头,更丧气了些。
随着她的丧气,少女的眼中,这个囚笼好像更粗了几分。
邵小黎察觉到了这个改变,道:“本来就斩不断,这破铁笼子还继续变粗,让不让人活了?”
“变粗?”司命疑惑道:“你在说什么胡话?”
邵小黎以为司命在故意耍自己,有些生气,她将手伸到了那囚笼上,拇指食指一箍,然后轻轻松手,竭力保持着那个大小,放到司命的面前,质问道:“这么粗你还不满意吗?”
司命看着她的比划,露出了疑惑的目光。
接着她很快想明白了,道:“这座囚笼在你眼中是什么颜色的?”
邵小黎理所当然道:“金色啊。”
司命幽幽道:“在我眼里,它是白色的。”
……
“白色?它怎么能是白色的呢?”邵小黎很生气,觉得司命一定是想扰乱自己的心,若不是先前她们拉个钩,她都想狠狠惩罚一下她了。
司命叹息道:“它在你的眼中是金色的,说明你的道心并无太大阻碍,没有被迷惑,而我的心境则笼罩着一片巨大的阴影,我的阴影是白色的……一个穿着白色衣服的女人。”
邵小黎想起了先前夜除激她的一番话,忍不住多看了司命几眼,怎么也想象不出比这更美的人该是多漂亮,这世界上,恐怕也只有老大的两个妻子可以压她一筹了吧。
虽然她也不曾见过她们,但话一定是要这么说的。
邵小黎将信将疑道:“你是认真的?”
司命点头道:“我没有必要骗你。”
“料你也不敢……”邵小黎嘟囔了一句,然后问道:“那该
怎么做呀?”
司命道:“你们这方世界的人可能不了解,外面的世界,在这个世界的最高境界之上,还有一个紫庭境,破入紫庭境则需经历一个心魔劫,这囚笼虽无至极衍生的心魔,但某种意义上,与之相差无几。”
邵小黎并不笨,很快明白了过来:“你的意思是我要战胜自己的内心?怎么听起来这么邪乎?”
司命摇头叹息道:“其实我不应该与你说这些的,若你心无旁骛,无杂念,无敬畏,说不定可以直接将其斩破,而我将心牢道破,某种意义上也是给你多添了一面心障。”
邵小黎说道:“那我不相信不就行了?”
司命哑然失笑,没想到这个小姑娘的心竟比自己想象中还大。
邵小黎丧气道:“没想到折腾了这么久,最后又回到起点……真气人了。”
话语间,邵小黎的眼中,那金色的笼框又粗了几分,邵小黎倒吸了一口冷气,下意识伸手握住了铁框,希望靠着双手抑制它继续变粗。
司命看着邵小黎,认真道:“若你能靠着自己使出那一剑,兴许有机会走出去。”
邵小黎轻轻点头:“我试试看。”
邵小黎回忆起宁长久传授给自己的东西,体内灵气流转,人与剑以一个怪异的姿势协调着刺出。她连续尝试了数十剑,皆不得其法。灵力倒是急剧耗损,难以为继。
司命立在她的身后,双手环胸,看着邵小黎一剑更比一剑不像话的出招,眼睫垂下,幽幽叹息。
邵小黎听到她的叹息声,恼道:“你这么厉害,不如你来试试?”
司命摇头道:“我的道心阴影七百年前的我都斩不灭,更何况现在?”
邵小黎露出了鄙夷之色。
又连试了数剑之后,邵小黎也没了力气,她拄着剑立在一边,擦着额角的汗水,神色失落。
司命淡淡地看着她,竟开始闲聊起来:“其实你打扮起来也是个大美人,平日里不化妆就罢了,为何头也不梳?”
邵小黎白了她一眼,道:“你懂什么?娘亲很小的时候就告诉我,红颜薄命。所以我只想做丑姑娘,不想做什么红颜,这次要不是老大的任务,我才懒得化妆打扮呢。”
“红颜薄命么?”司命以为她过去只是惫懒,倒是没想到这个答案。
“是啊,你看,我才变漂亮点,就被关在这里了,你也是,你长得这么漂亮,下场也……”邵小黎想着如今她们好歹是脆弱的盟友,便也没有继续说下去。
司命不以为意道:“我活了一千多年了,不算短了。”
邵小黎更伤心了,“可我才十七岁呀。”
司命问道:“你喜欢宁长久么?”
邵小黎斩钉截铁道:“我和老大永远是好兄弟。”
司命微笑道:“如果我们马上就要死了,你有机会和宁长久说最后一句话,你还会这么说么?”
邵小黎转移话题道:“要是我们再废话下去,老大就真的活不成了!”
说着,她再次拿起了剑,如伐木一般向着囚笼斩去。
司命看着她的剑,自顾自问道:“你一生中最痛恨的事情是什么?”
邵小黎想起了娘亲第一次告诉自己,她并非王族后裔,而是私生女的时候。
但她没有回话。
司命没有等她回答,而是继续慢悠悠地问道:“你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候又是什么时候?”
那袭白衣从时渊的光幕中走出来的时候。
司命又问:“那最孤独的时候呢?”
那袭白衣走出时渊之后,与自己擦身而过,继续远去的时候。
“最寂寞的时候?”
“最畅快的时候?”
“最得意的时候?”
司命一个接着一个地发问。
邵小黎的脑海中,一幕幕画面交替着闪过,搅得她都无法专心出剑了。
她生气道:“我才十七岁啊,你怎么好像在给我写生平似的!”
话虽如此,每次司命问一个问题,那囚笼倒好像真变细了一些。
但依然不够,远远不够。
“最难以忘怀的时候呢?”
邵小黎不屑地笑了笑,想着这个问题有什么好回答的,肯定是和老大在一起的时候啊……
不!
不对!
邵小黎忽然睁大了眼,她心中闪过的第一幕画面竟不是这个。
她想到的却是当日夜除给自己测算命运时的画面。
当时塔的最尖端,拱形的图卷上面,展现着一幅独属于自己的星图。
“你不是王族的女儿。”
这是他当时的第一句话,宛若霹雳。
当让她印象更深的,是后面的话语。
“你生时有白猿星,玉兔星为伴星,此为彗星。”
这个的慧,是智慧的慧。
那时候,她才真正笃定,自己不是什么笨丫头,因为娘亲与她说过,慧极必伤,所以她这些年一直在骗自己,以至于险些将自己骗了过去。
司命微微挑眉。
她发现邵小黎的身侧,悬起了两道莹白的光点。
那是虚拟的白猿星与玉兔星,它们绕着邵小黎为中心旋转,仿佛她是世界的中央。
“又有洛神星居于正位!”
这是夜除当时的后半句话。
邵小黎的身前,一道虚无缥缈的仙气袅娜而起,隐约勾勒成人形。好似神女出于洛水,一瞥惊鸿。
洛神星居于正位。
因为娘亲与她说过,红颜薄命,所以她一直在逃避所谓的“红颜”。
但夜除所叙述的命里,这从来不是她能左右或者逃避的事情。
白猿,玉兔,洛神。
三道星宿各归于其位。
福至心灵。
邵小黎随着本心挥出了一剑,那一剑不是天谕剑经的剑招,也不是宁长久所教的任何一剑。
剑撞上囚笼。
铁剑破碎,囚笼也随之破碎。
她的身体不堪重负,随着这一剑的惯性,也跌了出去,跪坐在地上,神色茫然。
“可以了。”不远处的黑暗里,夜除收回了手指,说了一句,随后面带微笑,与血羽君一道退回到了黑暗深处。
司命走到了她的身后。
她伸出了手,对准了她的脖颈。
“你要杀我?”邵小黎问道。
司命如钩的手指忽地软化,她微笑着理了理自己的裙袂,道:“走吧。”
“去哪里?”邵小黎问。
“星灵殿。”
“我不去。”邵小黎执拗道:“那是你的地盘。”
“呵,确实变聪明了。”司命揉了揉她的脑袋,柔声道:“那你在这里等我,不许乱跑。”
“好。”邵小黎答应道。
司命走入了星灵殿中。
这是她唯一的心安之处,她久违地坐上了那根晷针上,如秋千上的少女。
日晷不愧为镇国神物,极短的时间内,她的伤势,境界与权柄都得到了治愈。
她下了晷针,走下台阶,一路上褪去了白裙与单薄的衬里,赤着身子走入烛光晃动的银白池水中,玉影婀娜。
涟涟水光拥着她曼妙的影。
沐浴之后,她再未着任何内裳,只披了一件黑色的斗篷便走出殿外。
斗篷遮住了她的容颜与发。
她环视四周,发现邵小黎已不见了踪影。
“确实机灵了……跑得真快,免去了一顿揍。”司命有些遗憾道:“回来再收拾你。”
说着,她望向了北方,接着她的身影也向着那里掠了过去。
“希望你还没死。”她淡淡地说。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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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零七章:杀神
峡谷,荒原,沼泽,毒雾,沙漠,冰川……
黑夜,断界城外,追杀的锣鼓从未休止。
宁长久掐着隐息术,遁逃的身影细如雨线。
若换做其余任何人,都无法在茫茫无穷的世界里搜寻到他。
但追杀他的并非是一个单独的人,而是身后的整片黑夜。
这片黑夜就像是羽翼漆黑的血鸦,嗅着逃亡者的气息,铺天盖地地追来,不放过任何一寸土地。
在临近冰原之处,雷光撕裂了夜色,砸上了如大地一般厚重的冰面上。
宁长久细如雨线的身影被雷光照亮。
罪君找到了他。
雷鸣声不绝于耳,如织的黑羽从天而落,一片片宛若旋转的飞刀,向着宁长久所在的位置激射过去。
宁长久的身影如蛇一般穿行在雪地里,左右小幅度的腾挪之间,数片黑羽从身边闪落,而更后方,先前的雷电已与冰面相触,雷电之气凿入了冰层中,轰然炸开,亮起金芒的同时,冰面不堪重负,地震般晃动起来,撕开的裂纹充斥着电光,沿着冰面飞快穿行,好似一柄无限延伸的剑,朝着宁长久所在之处不停迫近。
雪水大量地蒸发,冰裂之声刺耳响起,宁长久御剑穿行的身影显得渺小而狼狈。
在充斥着雷电的裂缝靠近宁长久之时,他的身影终于避无可避,宁长久被迫回身,早已蓄积于身的剑意像是烈火猛兽张开了满是獠牙的血口,对着那电光扑了过去。
剑火撞上了雷电。
火焰被雷电的风暴撕开,宁长久持剑的身影顷刻被照亮。
剑火虽灭,但剑尖依旧裹挟着雪白的剑气刺了出去。
剑气与审判之意相触,互相吞噬。黑剑的剑锋所切之处,罪君的身影恰好勾勒至出来。
白色的剑光同样照亮了罪君的影。
他凝立雪地,就像一座被银水泼成的雕像,庄严而神秘,周围所有的厮杀动静都与他无关。
哗然一声里,罪君宽大的衣袖如夜色罩下。
宁长久激发出的剑气在罪君的身前如礁石边分开的海水。
几道明亮的光时不时地亮起,照得雪原明媚,那万年不化的平整雪地也开始大面积地消融,咝咝作响。
剑与黑袖相撞的时间很短,但这须臾之间,罪君的衣袖中便探出了一只手。
与其说那是一只手,不如说那是五根细长的,弧度不大的弯钩。
爪尖扣住了那柄黑剑,
宁长久想要抽剑,但仿佛对方已与这柄剑融为一体,他根本无法拔出。
宁长久没有多费力气,既然拔不出,便向前刺。
剑光再亮,宁长久左手持着剑柄,右手的掌心摁着鞘底,向前猛地推了过去。
修罗神录像是一个旋转的涡轮,激发着体内蓄积的力量,他的皮肤上,淡赤色的光芒亮起,这些光化作一缕缕流动的线,向着剑锋上窜了过去。
而他的白衣之侧,同样炸起了一朵朵焰火的小花。
那是力量突破天地极限时引来的反噬。
而宁长久与罪君僵持的时间里,冰面裂缝中的电光已经扭曲而来,它于临近宁长久的身侧时猛地跃起,如一条伏地穿行,终于来到了猎物身边的电蟒。
它向着宁长久扑去。
它是闪电,宁长久的手同样快若闪电。
宁长久直接伸手抓住了那道雷电。
他的手瞬间被雷电熏成了黑色。
而固定着黑剑剑尖的罪君猛地出手一推。
宁长久握着黑剑倒飞了出去,那道雷电也挣脱了他手的束缚,撞向了他的胸口,咬住了他的白衣,抵着他在雪面上飞速地滑行。
与此同时,罪君的身影也消失在了原地,紧接着,宁长久的身前,那袭漆黑的衣袍陡然出现。
小腹上撕裂般的痛感传来。
罪君一拳锤上他的腹部,宁长久的修罗之身被撼动,但他紧咬着一口气,哪怕身体被这一拳再次打飞出去,他的身上依旧燃烧着地狱般的火。
罪君在将宁长久锤飞出去之后,他左手一张,接过了那道长矛般的雷电。
雷电握于手中,它不再是剑,而是变作了一柄锋芒毕露的长枪。
“灭生。”罪君低低地吟哦了一句,长枪便掷了出去。
宁长久还未来得及调整自己的身影,那一枪到来之时,他只好以剑身横前,撞上那枪的枪尖。
宁长久的双脚深深凹陷在了雪地里,就像是两枚抓地的钉子。但这长枪却硬生生地将这钉子撬了起来,带着审判之力,向着宁长久的心脏方向不停地压去。
宁长久此刻已无力持剑,他直接把剑身当做护心镜压在胸口。高速旋转的雷枪与黑剑摩擦着,流窜的电火花在他的身前喷溅开来。
这柄黑剑不愧为过去神国神官所持有的神器,这般战斗之下,这黑剑的表面依旧光滑如镜,没有留下任何一丝划痕。
宁长久放心了些。
这说明这个世界力量的极限不足以摧毁这柄剑。
但哪怕拥有了绝世之剑,他依旧不是罪君的对手。
高速旋转的雷电之枪抵着他的胸口,透体而来的力量几乎要将他的心脏撕裂,而他的身体则像是狂风暴浪中的小船,在激流之中被风浪推着后退。
这样下去,他的心脏迟早要被压得不堪重负,爆裂飙血。
忽然间,身后传来了雪原巨兽低沉的嘶吼声。
亮光与地震引起了这些洪荒巨兽的骚乱,它们在雪原上狂奔着,疾驰着,将本就黑暗的夜晚扰得更为混乱。
宁长久的身后,雪象群循着光奔跑了过来。
地面震动不安。
宁长久倒退的身影直接撞上了一头雪象。
雪象小山般的身躯直接被撞倒,而他柔韧的外皮却给了宁长久很好的缓冲,原本无所依靠,只能被动地被雷枪推着的他,此刻终于找到了调整身形的机会。
他低吼了一声,身子侧过,踩着雪象即将倒塌的身体,猛地跃上了天空。
雷电之枪擦着他的身体射向了身后的黑暗。
转眼之间,雷枪去而复返。
宁长久在片刻的喘息中恰出了镜中水月的真诀。
他的身影与雷电照出的影子短暂地颠倒。
雷枪扑了个空。
罪君的身影再次出现,他一把握住了枪柄,动作没有丝毫的停顿,身影跃起,向着宁长久所在之处劈去。
宁长久刚刚从死亡的边缘拉回来,四肢僵麻,没有正面对敌的力量。
“你何以杀我?”宁长久怒吼道:“渎神者死?渎神者为何必死?这个世上,杀人者死,放火者死,叛国者死……唯有渎神者罪不至死!”
罪君挥舞着长枪,砸向了宁长久,声音威严道:“为何不至死?”
宁长久语速极快道:“世人皆知杀人偿命,那唯有杀人或者有杀人的可能才能偿命,你是神主,没有人可以杀死你,你自始至终都没有任何被杀死的风险。人可以随意捏死一只爬上身体的蚂蚁,但绝不可以按照规矩定它的死罪!”
“你不是人,你是尊奉天道的神,凭什么以法则杀我?”宁长久质问道。
罪君平静道:“按大道之源而言,你说得确实
无错。但你错了。”
宁长久手持黑剑的身影再次被撞飞出去,修罗之体溃散又凝聚,他瞳孔之中,燃烧着猩红色的金焰。
“我哪里错了?”宁长久厉声发问。
罪君说道:“我依循的并非法,我审判的也只是罪。哪怕你清白无罪,你也必须为你的过去负责。”
“我的过去?”宁长久反问。
罪君身影逼近,长枪密不透风地挥舞着,“两千多年前,你就该遭天诛地灭了。”
宁长久的身影在交织的电光中明灭,他问:“两千多年前?那时我犯了什么罪?”
罪君一枪再次撞上了他的心口,道:“拔剑向天者,天必谴之。”
宁长久身影再次倒飞出去时,他劈了一剑,金乌飞出,去纠缠那柄不死不休的长枪。
金乌对于世间所有的黑暗有天然的克制,但它本身的战斗力并不算强大。
很快,金乌被枪尖挑开,化作丝丝缕缕飞回宁长久的体内,宁长久的身影砸落到雪地上,连滚了数圈之后才堪堪止住身形,他于雪地起身,抬起了脸,电光映照下,清秀的脸上已有数道细密的红痕。
宁长久被那长枪逼得几乎无法喘息。
每一次枪影挥舞成圆,数十里的雪便一下子蒸发干净。
宁长久感觉自己的身体要裂开了,滚烫的气海中烟雾缭绕,宣告着灵力面临的枯竭,他的心脏也不稳定地跳跃着,两端的太阳穴,经络分明地暴起着。他所有的动作凭借的几乎都是战斗的本能。
这场战斗之下,雪原上添了许许多多的尸体,那些尸体都是冰原上的洪荒猛兽。
它们被雷电劈得外焦里嫩,诱人的肉香味不和谐地飘起,宁长久鼻翼微动之后,便觉得饥肠辘辘,身体的疲惫也加深了许多。
雪原将尽。
罪君右边的衣袖不停地飘荡着,渐渐地恢复完整。
这场追杀也即将来到尽头。
天空中划过了一道闪电。
罪君抬起了手中的雷枪之枪,丝丝缕缕的闪电汇于枪尖。
罪君抡起长枪,于空中画了一道弧,斩了下来。
宁长久身子一跃,黑剑高举。漆黑的剑身就像是吸雷引电的引子,那无数缕电光尽数被吸附在了剑身上,宁长久复刻了罪君的动作,将黑剑上的雷电尽数砸了回去。
雷电重归于枪体之中。
宁长久身影落地,向后疾掠而逃。
但雪原一战,消耗了他太多的力量,此刻他想要遁逃,已有些英雄末路的样子了。
雪原的尽头,是那片巨大的,翻腾着灰白时间之雾的峡谷,唯一的石道独木桥般跨越其上。
就在这片雪原和裂谷的交界处,宁长久与罪君开始了最后的交锋。
宁长久最初的计划里,若是逼不得已,他便直接跃入峡谷之中,有枯枝护身,他可以保证自己不被侵蚀。
但他还是低估了罪君。
罪君的力量在不停地恢复着,哪怕不及全盛,但依旧不是他可以抗衡的。
长枪砸落。
宁长久横剑而挡,但枪落下的一刻,于半空中却变成了柔软的长鞭,宁长久心生警意,立刻变招,变招变到一半时,长鞭又变作了一柄刀。
罪君持刀劈落。
巨大的冲击力不仅震得宁长久虎口生麻,更让他生出一种身子骨都要被撞散架的痛感。
这是近乎压倒性的力量。
电光剑气交织,黑羽如刀,亮芒几番明灭,宁长久的身影被逼得不停倒退。
在临近悬崖的边缘,宁长久准备一跃而下之时,一道快得他无法想象的刀切入了他的怀里。
他用自己的最快的速度侧身闪避。
但他依旧没有躲开。
宁长久眼睁睁地看着那刀切开自己强横的修罗之躯,将握剑的右臂齐肩斩断。
不仅是他,他体内的剑灵都生出了绝望之感。
先前窒息般的追击里,宁长久想要使出那一剑殊死一搏都难以做到。
如今右臂被斩,他如何还能有半点胜算?
但他握着剑的右臂并未落地。
异变陡生。
那只本该颓然坠地的手,却奇迹般地飞了回来,重新接上了自己的右肩,甚至看不出一丝一毫的伤。
时间回溯。
罪君的身后,司命裹着墨色的斗篷,盈盈玉立。
……
……
司命的出现是这场战斗中的变数。
罪君当日将她困囚在十字刑架上六日,司命也未能脱身,说明她根本不具备斩破心牢的能力。
但如今这女子却脱困而出,来到了自己的面前。
罪君很快推算到了答案。
斩破心牢的另有其人,不是司命,而是那个红裙的凡人小姑娘。
许多年前,那些嚣张跋扈的古神领会过人间的力量,当时凡人的刀剑斩下了许多上古之神的头颅,其后绝地天通,人神相隔,剩余的古神或是流亡隐居人间,或是获得了更强大的力量,总之很少与人再有真正的交集。
所以古神们也会习惯性地忽视大部分凡人的力量。
罪君静静地看着司命。
她身上的伤已尽数痊愈,姣好的面容上带着冷漠的笑。
司命没有第一时间去看罪君,而是望向了宁长久,她微笑道:“这般狼狈?”
宁长久当然没空与她逞口舌之快。
他接着这些时间重新稳住气息,将先前被斩断的修罗之力再次惯连。
罪君道:“你是来救他的?”
司命微笑道:“我是来杀他的。”
罪君的黑袍间似是发出了一声冷笑,“传说你与夜除的权柄相汇,能爆发出斩天灭地的力量。”
司命点了点头:“罪君大人,您也想试试么?”
“嗯。”罪君点了点头,道:“但我要自己来试。”
狂风夹杂着雷屑骤起。
司命的黑袍向后翻舞,兜帽被大风刮落,银发飞扬,隐于兜帽下的容颜显露了出来,精巧的面容上,清美的五官泛着淡淡的月辉。
她望向了宁长久,厉声道:“还在等什么?”
宁长久会意,手持黑剑向着罪君的后背斩去。
雷刀化作了电鸟,雷电之息宛若电鸟高亢之鸣。
司命也动了,时间之力包裹着她,使得她动作之迅捷几乎翻倍,她身影的闪动几乎在瞬间发生。
黑剑遇到主人,发出一声嗡鸣,那嗡鸣声中,也暗藏着司命传达来的讯息。
宁长久会意,他对着罪君刺去了一剑。
罪君不挡不避,因为这一剑本就是虚晃。
电火闪灭般的短促里,宁长久与司命呈犄角之势攻向罪君,身形交错闪过。
雷枪挥舞。
“天刑!”罪君锁定了宁长久的身影,喝了一声。
司命同样发动权柄,回溯时间,取消了罪君的审判。
这是她的黑夜,在日晷的加持之下,黑夜的她比白日里要强大一倍不止,如今同境之下,她甚至可以与罪君一较权柄的强弱。
但哪怕两人的权柄可以相互抵消,司命也绝
不可能是罪君的对手。
但如今尚有宁长久。
两人身影交错而过之时,宁长久已将黑剑递还给了司命。
这柄黑剑在司命手中发挥出了截然不同的力量。
司命一剑横斩。
那柄剑看上去速度极慢,就像是老牛拉车,步履维艰。
但危险的紧迫感却像是离弦之箭,撕破空气的声音振得人心弦发寒。
快与慢矛盾而真实地体现在了这一剑上。
若是寻常人面对这一剑,他的心神定然会被慑住,然后被这时间错觉中的快慢之间直接斩成两截。
但司命无法骗过罪君。
在她剑斩出的一刻,罪君的掌中雷刀化刃,也切向了司命。
雷刃穿梭过层层的时间领域,精准地撞上了黑剑剑气最脆弱之处。
时间的囚笼同时消解。
但罪君并未乘胜追击。
剑刃交锋的瞬间,宁长久也箭步跃起,融汇了修罗八十一式的招法凝于拳尖,向着罪君的背后撼去。
宁长久与司命的境界皆算是此方世界的巅峰,而他们的权柄则是身上的铠甲与刀剑。
同境界下,罪君相当于披着一身固若金汤的重铠,手持着世间绝有的神剑,而司命则相当于手持着光阴的盾牌与利剑,唯有宁长久赤手空拳,孑然一身,若非修罗神录帮他强化了体魄,此刻他便早就要死在罪君的审判之下了。
但如今两个境界巅峰之人围剿罪君,罪君虽具一身玄甲,但他只可保证自己不败,若要同时杀死双方,亦是难度极大。
宁长久砸上了罪君的后背,反倒是自己骨骼生疼。
司命的那惊天一剑也被强行逼了回去。
雷电之枪舞成了圆。
司命与宁长久一齐后退。
他们的目光于空中交汇,竟同时明白了对方的想法。
宁长久当机立断,直接向着那片深渊之下坠去。
罪君并未追击,毕竟他如今的境界也很难完全阻止时间力量的侵蚀。
宁长久跃入无尽的峡谷里。
罪君则将目标投向了司命。
狂雷之枪落下,审判的法则化作一只又一只的电鸟,紧追不舍,这些法则唯有杀死被审判之人才会停止。
时间的力量包裹司命,她的身影在裂谷之侧闪烁不定,竭力拖延着时间。
某一刻,她忽然伸出了手。
罪君背后的裂谷里,时间之力开始疯狂地涌动。
跃入其中的宁长久并未下沉,他被司命以权柄托住,在腰间的枯枝吸饱了法则之力之后,才猛地从深峡中腾跃而起。
枯枝无法灌注灵力,但可以灌注时间。
宁长久手握枯枝,对着罪君斩了下去。
罪君在身前画了一个完美的圆。
但在无尽的时间里,没有什么完美是长存的。
枯枝泛着莹润的月辉,斩下之时犹若瀑布垂天。
那个圆像是经历了漫长的时间,开始扭曲变形,逐渐化为沙粒。
罪君的权柄被打破了。
他知道真正打破自己权柄的不是那时间法则,而是这截枯枝。
他盯着这截枯枝,似是要从中看出什么天大的秘密。
“这是你的剑?”罪君忽然问道。
宁长久想起了师尊说过的话,斩钉截铁道:“是。”
这也是当年师尊斩自己所用之剑。
罪君道:“此物非世间所有,你从何而来?”
宁长久当然不会如实告知。
他施展遁法靠近司命,利用枯枝上的时间之力替司命瓦解审判的追击。
但这枯枝灌注的法则同样有限,经不起几次使用,用完之后,罪君绝不会再给他填充的机会。
激烈的厮杀再次展开。
宁长久与司命的身形在空中交错着,电光时不时照亮他们的容颜和身体。
司命知道,寻常的攻击几乎无法在罪君的身上留下什么伤。
所以她干脆只攻不守,以伤敌一千自损三千的猛烈架势,试图在罪君的身上留下一些伤痕。
而宁长久则用枯枝之力,帮助司命打消那些缠身的审判。当审判落向宁长久时,司命则溯回时间,取消罪君的审判。
这样的战斗持续不断地进行着。
司命的眉心再次渗出了血,袍袖下的手腕上也割出了许多的细线,其中最为凶险的一次,罪君的雷枪破开了她的防御,直接刺穿了她的黑袍,溢出的鲜血将本就漆黑的法袍浸得更深。
悬崖峭壁之处,战斗所过,碎石如裂,纷纷滚入崖下。
而罪君右袍的恢复显然也停滞了,他在这场战斗中,也承受了难以察觉的伤。
千百年前,罪君还未成为神主之前,曾经进行过许多次真正的生死之战。
但如今他是神主。
几十招之后,他依旧没能击败这两只难缠的苍蝇。
这让他有些动怒。
罪君忽然停下了身子,悬立半空,他缓缓举起了雷枪,天空中,闪电不停地划过。
毁灭之息在空气中泛起。
宁长久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赵国皇城里那句谶语“刑天法地,祭以城国。”
如今那种毁天灭地的恐惧感虽没有具象成什么宏大的场景,但整片黑夜像是探出了无数的刀子,齐齐对准了崖边的人。
他们知道,罪君要动用真正恐怖的力量了。
这不是他们可以抵挡的。
宁长久与司命心中了然,他们的身形顷刻靠近。
“走。”司命浑身是伤,强撑着说道。
她在身前构筑了一片凝滞的时间墙给宁长久争取时间。
宁长久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逆画飞空阵,再毁灭之息真正降临之前,逃离了这片即将彻底崩坏的悬崖。
下一刻,他们置身在了比那部落很远的地方。
那是一片乱石丛生的荒野。
荒野中,零零星星有几栋屋子,那些屋子早已空了,那是部落中人从远处迁徙而来时,一路留下的痕迹。
他们暂时避开了罪君,但躲不了太久。
宁长久拉着司命撞入了一栋破旧的屋子里。
“水!”司命压抑的伤势爆发了出来。
她要的当然不是真正的水。
宁长久将枯枝递给了她。
司命靠在墙壁上,接过枯枝,挽起垂落的凌乱银发,侧颜微倾,唇口相就,吮吸着其中的力量。
宁长久道:“我先替你疗伤。”
司命沉醉在浓稠的时间之液里,对于宁长久的话语只是点了点头。
等她伤好了之后,便可以动用权柄替宁长久快速恢复伤势。
司命一身黑袍浸着血,宁长久无法看清伤口所在,他心想对方里面穿着白裙,那样应该看得更清楚些。
想着这些,他的手搭上了她的前襟,解开了她黑色的外裳。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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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零八章:修罗之剑
宁长久替她松了松衣裳的前襟,另一手熟稔地挑开了她系着黑袍的束带,衣袍稍松,司命吮吸枯枝的动作微僵,她嘴角泛起了一个极浅的弧度,纤密的睫毛覆下,遮住了瞳孔中的神色。
“雪峡那夜时,我从未想过会有今天。”司命唇瓣微倾,忽地笑道。
宁长久原本以为,司命下了刑架,再见到自己之时会直接翻脸动怒,用尽手段先杀死自己。
但此刻她似是很以大局为重,非但没有怒火,反而笑意清冷,眉目之间似有淡淡烟霭,半点杀意都看不出来。
宁长久平静道:“不管我们先前有什么旧怨,最好还是先放下,等到今夜之后,我们可以一桩一桩清算的。”
司命淡然道:“你有信心战胜罪君?”
宁长久道:“没有。”
司命道:“那接下来呢?”
宁长久道:“做我的灵,我……”
宁长久的话语忽然震住了,他恰好解开了司命的前襟。
罗带垂落,衣裙漾开。
司命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宁长久望见了一片细腻如脂,光滑如玉的雪地,雪地下方细窄而平坦,上方则有隆起的雪峰,雪峰高绝冷傲,不染片尘,峰顶有红梅初绽,于寒风冷雪中巍巍颤颤,含羞待颉。而雪地下方,便是两条笔直而孤僻的山路,山路之间白璧无瑕,隐含裂谷,裂谷中似藏着绝世的绯色冰莲,稍褶的花瓣轻拢微阖,掩于净白微隆的雪丘之中,其间似有无人涉足的通幽曲径,可含珠吐玉,飞瀑流泉。
烟尘寂静的屋子里像是照进了溶溶的月影。
司命微红的嘴唇轻轻翘起,如树梢新上的月亮。
这番画面极美,光晕照人,只是其上血痕如裂,伤痕难掩,染得雪峰如梅开烂漫。
宁长久沉默了一会儿,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看到这幕场景,但他的脸上却没有明显的波动,冷淡极了,
他心想,自己此刻若有任何异样的情绪,那他非但对不起陆嫁嫁与赵襄儿,以后再面对司命之时也会添上一抹阴影,而他自诩正人君子道心澄澈,所以神色必须平静自然,符合自己的身份,万不能表现出任何一点心中的悸动。
司命唇瓣倾着,如吹玉箫般吮吸着枯枝。过去她最厌恶别人看到自己的身体,但刑架六日,长鞭落雨之后,她的心境也无声地发生了变化,对于眼前发生的一切只觉得有趣,她隐隐可以感受到,若是能在罪君手下不死,那未来她将会真正地迈入一个崭新的道境。
两人心中思绪各有万千。
一切发生的时间很短,画面与思绪的交融也不过眨眼。
宁长久平静道:“过去不是喜欢穿好几件衣服么?怎么又转了性子?”
说着,他的手覆上了她的伤口处,替她疗伤。
司命微笑道:“过去长鞭落下的时候,怎么就没想着要给我疗伤呢?”
宁长久不想废话,继续道:“我们伤势痊愈之后,立刻结灵,若再耽搁下去,我们就真的没有机会了。”
司命却起了些小性子:“做你的灵?有什么好处么?”
宁长久道:“没有好处,这是别无他法的选择。”
司命没有直接回答,她递回了那截枯枝,轻声道了声谢之后,看着自己伤势渐愈,重新趋于完美的身躯,问道:“你见过比我更美的人么?”
宁长久道:“见过。”
司命无论心境如何转变,她对于自己的容貌身段都有着几乎病态的自信,她相信宁长久只是在故意气恼自己,除了那位她已经忘了模样的,斩杀了神主的女人,世间又有谁能与自己斗妍呢?
司命的血口很快结疤,伤势愈合。
同时她也伸出了手,发动权柄,用时间之力笼罩宁长久,加快流速,宁长久身体上的伤也肉眼可见地愈合起来。
因为短时间内,她的权柄只能使用一次,所以他给自己疗伤,自己给他使用权柄是最节约时间的办法。
宁长久的手指像是暮雪归途的雁,离开了那片雪地,交叠的衣袍像是闭合的夜帘,遮掩了雪景。
司命重新束紧了腰带,她原本靠着土墙的身体站了起来,将满头银发拢到了雪颈之后,然后随便找来一根晒干的柔韧野草,绑紧了头发。
她**修长,身段高挑,此刻站直了之后,更比少年模样的宁长久还要高出一些。
宁长久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伸出了手:“灵契,开始吧。”
司命哀叹道:“来不及了。”
雷光破空,电闪交鸣,屋子的房顶被顷刻掀去,稻草也被雷电瞬间点燃,轰地扩散成了巨大的火光。
宁长久与司命的身影一黑一白,瞬间冲出了即将毁灭的屋子里。
火光中映出了罪君纯黑的身影。
无尽的黑羽化作了成片的血鸦,聒噪着穿行着,密密麻麻地扑向了那两道遁逃的身影。
雷电之枪已然化作了一柄的镰刀,电光扭曲着扫成了雷弧,附近早已荒废的屋子被瞬间摧毁。
雷电之气侵上了宁长久的后颈。
他运转修罗之力,与司命并身狂掠,在靠近一棵巨木之时,他身影微顿,伸出了手,凿开巨木,从中抽出了一柄剑。
月弧般的剑光瞬间亮起,与雷弧对撞,各自破碎,而司命使用时间的权柄,将两人的身影同时包裹。
他们穿梭在层层的时间领域之间,崩坏的气息从身后逼仄而来,周围的荒原之景飞速地倒退,迎面吹来的阴风愈发寒凉瘆人,他看了一眼身边的女子,一袭斗篷般黑袍的司命双手放于身侧,如水中狂窜的鱼,迎面的风灌入衣袍。
过去,那个部落的族长曾经告诉过他,越往荒原的深处走,时间的流速便越快。
此刻他依旧可以明显感受到附近景物的异常了。
而罪君也穿梭过一片片小世界般的时间领域,瞬间千里,裹挟着明亮的电光追迫至了身后。
最先进行反击的是司命。
她动用权柄,包裹住了自身,将自己所在的时间调整回了一息之前。
她与罪君的身影交错。
一息前的她,恰好在此刻罪君的身后。
黑剑对着罪君的肩脖斩了过去。
宁长久也停下了身影,与司命形成了前后夹击之势,去帮她拖延罪君的攻击。
罪君拥有强大的“玄甲”,而司命也有着至高的神剑,自己无法破开罪君的防御,但司命或许可以。
毕竟夜除已用几百年的努力证明了,罪君并非真正不可伤害的。
只是宁长久的剑不过三尺长的凡品,而罪君象征法则的雷电则长达十丈百丈,他很难近得了罪君的身。
宁长久身随剑气拔地而起,化为滔滔白浪。
这是白虹贯日式。
宁长久不求伤到罪君,只希望可以拖延他一时半刻的身影。
他的剑也确实起到了作用。
罪君微微分神的片刻,司命的剑斩到了他的肩膀上,微微凹陷。
司命感受到罪君的身体好像不是真实的血肉,更像是某一种聚合的物质。剑破开的伤口里,流淌出的也不是血,而是银白色的,神性的光辉。
那光辉蚂蚁般爬上了司命的黑剑,将她的剑锋染上了一片水银般的颜色。
司命陡然间神色恍惚,她暗道不妙,想要抽剑已来不及。那神辉黏住了剑,罪君开始入侵司命的
精神,先前有宁长久的前车之鉴,司命对于精神的压迫和清洗极为害怕,她甚至生出了弃剑而走的念头。
宁长久当然不会眼睁睁地看司命被侵蚀,他身化长虹,在雷电之中不停缭绕腾挪,避开了那些肃杀的审判之力,然后于接近罪君之时变招,先以镜中水月之术穿过一道当空落下的雷电,然后以大河入渎式掀起狂澜般的剑意,劈头盖脸地对着罪君打了过去。
罪君身影不动。
雷芒一闪,血鸦飞回,自身后凝成了一柄电丝缭绕的巨剑,撞向了宁长久。
宁长久无暇再次施展镜中水月,只能将修罗之躯催发到极致,以身体硬抗罪君的伤害。
身后的白衣被瞬间搅碎,剑撞上宁长久坚若磐石的身躯,火星四溅,随后扎破了血肉,刺入了身躯之中,剑意像是鞭炮般不停地炸开,打得他后背血肉模糊。
司命却得到了喘息之机,灵台一清,她的权柄空白时间也已拖了过去,再次驱动之时,直接溶解了罪君溢出的神辉。
宁长久的剑气则在罪君面前消融干净,身后血鸦凝成的巨剑不停地陷入他的身体,所幸修罗之力强横无双,哪怕是罪君的剑,亦是行进缓慢。
宁长久发动命运的权柄,为自己搜寻着逃脱的机会。
他找到了一抹生机。那抹生机来自于司命。
司命在拔出黑剑之后,身影一闪,来到了宁长久的身边,她一剑斩断了血鸦直接,伸出手,将宁长久的身影从群鸦中拽了出来。
密密麻麻的鸦群并未散去,继续罩下,与此同时,罪君身影闪烁,陡然出现面前,细长尖钩般的利爪猛地拍了下来。
司命抱起了背后受伤的宁长久,身影飘然远逝,而他们先前所立之处,土地凹陷,赫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巴掌印。
宁长久咳了几声血,轻轻挣脱了司命的手臂,他看了一眼手中拧成麻花般的铁剑,随手向后一抛,随后于数十里外的另一棵树里,取出了另一把。
“你是属松鼠的?”哪怕情况危急,司命依旧忍不住问道。
宁长久道:“可惜这些剑都不好用。”
司命蹙眉道:“你为何要借外物为剑?”
宁长久反问:“要不然?”
司命道:“你已修成了修罗神录,为何不取心剑为己用?”
“心剑?”宁长久疑惑。
司命嘲弄道:“你不会以为修罗神录只是提升体魄与精神力的东西吧?”
宁长久自观身体,想要从中取出司命口中的心剑,但他只找到了许多零零碎碎的剑影残片,根本无法拼凑完整。
短暂的交流之后,罪君的身影再次逼近。
宁长久身上有伤,很难加速摆脱,而司命独自一人也绝非罪君的敌手。
先前破屋外的小飞空阵,也被罪君到来之后抹去,他们已没有退路了。
荒原过尽又是沙漠,沙漠的尽头还是一片冰川,这冰川的模样与先前的相差不大,但其中的生命却与上一片的大相径庭,才入冰川,宁长久便看见成群的白色雪蟒游曳过雪地,向着中心处聚拢过去。
冰川的中间并非是冰川,而是一个寒冷的裂口,裂口之下冒着不知是寒气还是热气的雾,深渊下方,是一片巨大的海。
宁长久与司命对视了一眼,然后一齐坠入了深渊之中。
罪君在那冰海的入口处停下。
许多鳞片花白的蛇从他的身边掠过,纷纷投入了冰海之中 。
罪君不喜欢海水。
因为过去的海水之中,居住着一个令他厌恶,甚至有些畏惧的存在,那个存在后来也成为了神国之主,甚至是十二国主中,如今单论战力的最强者。
因为曾经比它更强的那位,在五百年前已经陨落人间了,并且有新的神主取而代之。
罪君最初来到这里之时,他原本以为,这座神国便是那一位陨落神主的国,所以他并未觉得太过奇怪。
但后来他发现真相并非如此。
这似乎是另一个国。
这桩事哪怕对于他而言也是匪夷所思的。
除了其他神主皆知的,陨落的那位,难道还有另一个不为人知的神主也已死去?
罪君的迟疑同样短暂,他的身影钻入了海水之中。
幽暗的海水吞没了他们,下一刻,海水中涌起了巨大的旋涡,鲸龙的长吟在海水中震响,波状扩散。
“去哪里?”司命问。
“循着雪蛇的踪迹往前,从下一个出口出去。”宁长久说着,脑海中忽然闪过了一道灵光。
他后背的伤势有点重,很难迅捷而行,所以对于这次司命的提携,他没有抗拒,任由对方抓着自己自己的手不停穿行。
不远处,有黯淡的光照了下来。
许许多多的雪蛇和雪豹在那里聚集着,而鲸龙长吟之声顿起之时,那些生物开始四散而逃。
临近出口时,宁长久忽然掐尖了喉咙,发出了一道道声波,模仿着鲸龙的长吟之声。
巨大的水声从身后传来,那头体型庞大到难以形容的深海之王如一艘大船,朝着他们的方向撞了过来。
司命恼道:“你在做什么?”
宁长久没有解释,持续地发出这种声音。
无数的水泡从身后喷吐过来,那庞大的黑影已在身后浮现,并且越来越大,它的巨口是真正的,噬人的深渊。
司命立刻运用时间权柄,稍稍减慢了鲸龙的速度,但她的权柄并非完整的,对于越庞大的东西效果就越差,鲸龙撞破权柄之力,冲了过来,宁长久忽地反手握住了司命的手腕,运转命运的权柄,发动了他们可以逃出生天的指令,然后冥冥之中,鲸龙的反应迟钝了些,在他们先一步冲出了那冰穴之后,鲸龙巨大的身体才撞了上来。
鲸龙将这个出口死死地堵住了。
它是这个世界最强大的生命之一,鳞皮刀剑难入,即使是罪君也很难将其杀死。
司命往那洞渊中看了一眼,这才明白宁长久的用意,但她还是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走。”
宁长久与司命一同涉过了冰川。
冰川之外是一片乱石窟,许许多多的石窟中还冒着火山般的浓烟。
宁长久道:“借缕头发。”
司命秀眉稍蹙,却没有问为什么,直接斩下了一缕银白的秀发,递给了宁长久。
宁长久接过了秀发,自己也斩下了一缕,他手指动得飞快,将相互的每一根发丝都绑在一起,打一个结,然后扔在了身形所过之处的洞窟中。
司命看懂了,这是类似于扎草人的手段,可以用发丝模拟出他们的气息,做到以假乱真的地步。
宁长久道:“出去吧。”
司命问:“不在这里藏身了?”
宁长久简洁道:“这里不行,越深越好。”
司命眸子微微眯起。
掠过了这片石窟,又是一片荒废的宅楼,那些毗连的土屋深处,还有一间庙,他们心神会意,一同钻入了这间庙里。
宁长久脚才一落地,一口血压抑许久的血便吐了出来。
他一个趔趄,脚踩过地面的碎草,直接跌在了神像前的草席上。
司命墨袍赤足,轻轻落地。
这间庙屋很是破旧,两侧的铜灯积满了灰尘,上方垂下的灰白帘子遮住了神像的上半身,神像前供奉祭品的木桌也破旧不堪
,上面还存放着几个空了的白碗。
“快替我疗伤。”宁长久一边运转着修罗之体缓和伤势,一边催促道。
司命停下了脚步,冷冷道:“我不叫快。”
宁长久微愣,旋即气恼道:“都这个时候了,不要耍小家子气了。”
司命反问道:“为什么不行?”
宁长久深吸了一口气,心中感慨着世事如浮云,嘴上妥协道:“恳请神官大人替在下疗伤。”
司命在他身后盘膝坐下,问道:“你就这么想活下去?”
宁长久道:“谁想死呢?”
司命摇头道:“我能看得出,你有执念,你想要去见一个人。”
宁长久沉默不语。
司命微笑道:“被我说中了?”
宁长久平静道:“倒也不是。”
司命冷笑道:“你以为能骗得过我?”
宁长久如实道:“可能是三个。”
司命微微眯眼,道:“看来你是真的想死了,这个时候了,还有心情与我玩笑?”
宁长久无奈道:“你先治好我的伤。”
司命却不为所动,继续问:“哪三个?”
“师妹,师尊,未婚妻。”宁长久语速很快:“不分先后。”
司命听到了前两个称呼,冷笑道:“禽兽。”
宁长久叹息道:“你先……”
司命打断道:“想来你师妹年纪还小,暂且不算她,你师尊与你未婚妻,你更喜欢哪个?”
宁长久不想废话,毫不犹豫地从桌上取过了一个白碗:“碗底未婚妻,碗口师尊。”
说着他直接一抛。
啪嚓一声,白碗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宁长久知道心急了,竟连力道都没有控制好。
司命看着地上的碗,轻声道:“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啊。”
宁长久想起了她们的音容,他闭上眼,轻轻叹息,无奈道:“虽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但我不相信这些。”
“你是在担心她们么?”司命淡然一笑,手按上了宁长久的后背,终于开始为他治愈伤口,她轻声道:“这碎瓷满地,想来不祥之兆应是要应验我身了。”
宁长久这才想起司命的本名是雪瓷。
司命看着他恢复如初的后背,撑着宁长久片刻的恍惚,手捏着一个早已掐好的诀,立刻覆了上去。
“啊……”宁长久痛哼了一声,厉声道:“你做了什么?”
司命的手摸了摸他的后背,道:“没什么,只是给你留下了一个神官的官印,到时候你替我解灵契,我替你解官印。”
宁长久沉默片刻,答应了下来。
司命道:“到时候,我还会与你有一场生死对决,你应该祈祷自己可以赢下,否则,我会当着你的面,好好将那个没教养的死丫头,调教得生不如死。”
宁长久道:“胜负皆是明日之事,不要废话了。”
司命嗯了一声,伸出了自己的手。
宁长久也伸出了自己的手,按上了上去,双手交叠。
庙宇之外,聒噪的血鸦之声已遥远地传了过来。
“魄上九宇,魂归九渊,灵契缔结,至死不渝……”
司命的语速也快了许多。
灵契订立的仪式有些简陋。
一只黑鸦却已停在了庙顶之上。
司命念完了仪式稿和誓词,立刻道:“血!”
宁长久立刻抓起黑剑,想要划破自己的掌心,但下一刻,雷光将人与神像照得雪亮,一道狂暴的雷闪掀翻了整个庙宇,雷暴声伴随着熊熊燃烧的火焰,随着罪君的到来,从天而降。
黑鸦其实早已追到了他们。
但罪君偏偏要在最关键的时刻出现,因为这样才能最好地摧垮他们的斗志。
雷枪之枪扎在被夷为废墟的地上,枪尖所在,恰是先前宁长久与司命的中心点。
两人被迫向着截然相反的方向窜去。
罪君立在斜插在地的枪上,他的右手已经勾勒出了雏形,等到他彻底复原,这两人便再不可能是自己的对手了。
宁长久与司命对视了一眼。
仪式的最后,司命必须饮下宁长久的鲜血,他们的灵契才算真正达成。
但罪君此刻立在他们的中央,势必不会让他们靠近彼此了。
宁长久深吸了一口气。
他不再有任何地隐藏,心中默问:“准备好了吗?”
剑经之灵点了点头。
宁长久一身杀意尽数收敛,他的瞳孔微微涣散,随后泛起了金色的光。
他的神识一片漆黑,亮起了唯一的光,那个光点是金色的。
那是罪君的所在。
宁长久刺出了这一剑,在刺出这一剑时,他将所有的意念都灌注了其中,以一种哪怕是神主真仙在前,都要被此剑斩为两截的姿态,向着那个唯一的亮点刺了过去。
罪君的心中生出了一丝危险的征兆。
与此同时,司命也手持黑剑,模仿着一模一样的动作,朝着罪君斩来,混淆他的视听。
罪君右边的袍袖恰好恢复完整,他的双手同时化掌,向着两人拍了过去。
“出剑者,死在了这位神秘存在的手下。”宁长久对于自己的命运做了改变。
罪君也有些困惑,他原本是无法一击杀死宁长久的,但宁长久却偏偏自寻了死路,于是那一剑刺出之后,宁长久似是内伤发作,剑的走向微偏,与罪君错开,罪君的爪子恰好击中他气海的位置,将他的气海击得粉碎。
但死的不是宁长久。
因为出剑者并非他,而是气海中的剑经之灵。
宁长久尚有一线生机。
没有足够的境界支撑算力,罪君也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失算了。
血水炸起的同时。佯作出剑的司命动用权柄,令自己回到了三息前的位置——恰好是宁长久的身边。
她用剑挑起了一粒血珠送到了自己的唇边。
血珠将整个嘴唇染成了凄艳之色。
灵契立下。
时间与命运的权柄垂直相汇。
它们的交点处,是一个玄之又玄的奇妙领域,其中蕴藏了真正的,命运的无限可能,甚至超越了传统意义上的时间。
命运的尺度从当下的平面变成了过于与未来连结的立体。
那个交点容纳了宁长久破碎的身体。
交点的另一端,那袭恢复完整的白衣破碎虚空而出,他的伤势尽数愈合,剑经之灵也重新复生。灵犀一动间,修罗神录的八十一式,所有与剑有关的招式像是被饵吸引来的鲤鱼,尽数拥来。
北冥神剑,寒川剑,白子剑,问天寒魄剑,白骨剑,乾坤剑……
十数道典籍相拥而聚,它们有的成为剑柄,有的成为剑镡,再以北冥神剑为骨,钢铁的碎片沿着剑骨拼凑完整,严丝合缝,明亮如镜!
他按住自己的心口,猛地一拔,银辉如沉寂万年的火山,一夕之间冲天而起。
他硬生生地从自己的身体里抽出了一柄白银之剑。
那是修罗的剑。
……
……
(感谢舵主纸会割人打赏的大侠!谢谢对本书的支持与喜爱呀!么么哒!)
第两百零九章:神话之战
命运与时间交错成妙不可言的点。
它幽邃而灿烂,渺小而宁静,似一粒包罗万象的沙尘,也像是星河寂寞的宇宙,所有的生灵在这里诞生或寂灭,所有的光影在这里交织变幻,化为纷繁复杂的众生万相。
它就像是一只慈悲而冷漠的眼眸,自世界的最中央映照着人间的万物。
宁长久从玄妙中超脱,白衣如霜雪,剑气如银浆。这柄司命口中的“心剑”自胸膛中缓缓拔出,仿佛他的身体就像是一个铸铁的火炉,终于在此刻倾倒出灼烫的铁水,将这柄不世出的神剑锤锻完整。
宁长久握着这把通体纯银的剑,剑身上绘制着复杂而均匀的花纹,就像是青铜器上的夔兽纹。剑笔直,剑锋凌厉,剑刃似水,仿佛可以切开世间的一切。
宁长久原本想呼唤剑经之灵,却没有得到回应,他心中一惊,想着自己在掌握时间权柄之后,明明已将一切回溯,为何气海之中,却无法捕捉到剑经之灵的踪影?
“宁长久。”
熟悉的声音响起。
他手中的剑嗡然一鸣,那声音便是从白银之剑里发出来的。
宁长久眉头皱起,疑惑道:“你的书呢?”
“被修罗神剑一同缴纳了,我本以为我要彻底消亡了,但阴差阳错,我反而俯身到了这柄剑上,也算是乔迁之喜吧。”剑灵的声音有点丧气,对于这个新家好像还不太适应。
剑经是它的本体,按理来说,世间的器灵不同于生灵,生灵的神魂可独立于**,而器灵的神魂一旦脱离了本体,则必然是神形俱灭的下场。
修罗神剑将所有的剑术秘籍一同融汇,也将天谕剑经错认其中,一并熔炉锻造了,这对于剑经之灵本该是灭顶之灾,但它却奇迹般地脱离地本体,复生到了这柄崭新的剑上。
它从剑经之灵,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剑灵。
宁长久忽然明白,这也是这交点中脱胎的结果。
这个交点,摆脱了原本命运的束缚,真正做到了天马行空,甚至无视了世界原本具有的规则。
所以除非罪君直接一击把自己打得神魂俱灭,那么他只要一息尚存,都可以借助这个交点将伤势尽数恢复!
这是何等通天的力量?
而当初这里的神国之主,应是具备这样的力量的,为何拥有此等神力最终还是被杀死了?
宁长久无法想通。
司命站在她的身后,她于袍袖间探出了一截手指,轻轻地抹过了浸血的红唇,檀口微张,细白的指尖放入湿润的唇中,于舌尖抿净,幽幽的神色里是宁长久白衣的影。
那身影像是一展白雪为面的旗幡。
司命心神剧颤,借着抿指的清媚动作掩饰着心中的震撼,她玉齿轻咬细嫩的手指,研磨着,用痛意使自己清醒,抑制她对于那个背影跪拜的冲动。
她看着这个背影,想到了神主。
他们身影虽截然不同,但此刻身上散发出的力量之息却是同宗同源。
虽然他远远没有神主强大,但此刻这方压抑的天地里,他便是天神一样的存在,自己先前印在他背上的那枚官印忽然显得可笑,只要宁长久愿意,他可以信手抹去。
“这个权柄,叫什么名字?”宁长久问道。
司命的手指垂下,她的指尖溢出了一抹新的血,神色在臣服与清明中摇曳着,她轻声道:“无限。”
罪君听到了这两个词。
神国国主的权柄互为秘密,在十二谕令中没有记载。但他可以通过这个权柄的特性大致确定范围。
这个权柄绝非蹄山,白藏,举父,朱雀,冥狰,空猎所有,那么,那个他们所不知道的,被割下头颅的神主,便出在鹓扶,雷牢,泉鳞,天骥,原君之间。
他确认天骥还存活着,天骥单论战力并不强,但它的赤线神国对于世界的影响最为深远,若赤线神国崩塌,整个世界都会无法运转,陷入寂静。
那么其余四位……
罪君看着宁长久,心中立刻明悟。
他的魂魄是从永生界的无尽轮回中取出的,神国之主若被人侵犯领土,动及本源,那唯有不死不休。
雷牢虽已年迈,但终究是当年的万龙之首,怎会轻易……
难怪这么些年,世间的缠龙柱上,龙鳞越来越少了。
宁长久手握着这个名为无限的权柄,命运与时间在他的身边交汇缭绕,泛着神灵独有的光辉。
在获得这个权柄之后,他本该是天下无敌的。
只可惜他的身前,立着一个同样的,已趋于完整的罪君。
此刻的罪君黑袍边鸦羽大盛,像是燃烧的黑色火焰,黑袍之侧,一双宽大鼓起的衣袖像是他的翅膀,细长尖钩般的利爪泛着银亮的光,他手中的长雷之枪如一个个电弧,在衣袍之间闪灭不定。
这场战争若发生在外面,那就是另一场五百年前的天地大浩劫,又将是几十年的山河颠倒,神灵涂炭。
当年那场浩劫之后,天倾地斜,数百年才重新归于平整。
而如今,这场某种意义上的国主之战,却没有更多的见证者了。
宁长久心中无上的神辉在狂涌之后渐渐归于寂静。
同样,他也感受到了这权柄依旧不完整,但这也与夜除和司命的权柄本身就不完整有关,但哪怕残缺之物,在此方境界被压制的世界里,也是足以开天辟地的神器了。
“很好。”罪君看着他,声音淡漠道。
宁长久持着白银之剑,没有回应,但他所有的杀意和权柄却已锁死了罪君。
无限的法则灌注于修罗之刃上,审判的法则灌注于雷电之枪上。
两人的身边,所有的一切都被瞬间碾为了齑粉。
他们的力量同时超过了这个天地所能容纳的极限。
不久之后,世界所有的云所有的风,甚至整个空间都会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倾斜、凹陷,原本平整均匀的空间,将会变成一个起伏不定的斜面。
而若是战斗拖得更久,那这个世界所有的一切也都会失去原有的结构,无情崩坏。
在他们各自亮出彼此权柄之后,司命便开始浑身剧颤。
哪怕是她,在太过靠近他们时,也无法忍受那两股截然相反的,拉扯着自己的无上伟力,这股力量似要将她的每一丝血肉尽数撕成粉末,她的身躯不停颤抖,甚至无法调动权柄之力,她想要呼救,但羞耻感和真实的压迫让她怎么也开不了口。她从未想过,她这样的身份,竟要死在神明无意引起的乱流里,绝望与不甘像是咸涩的海水,顷刻浸满了她的胸腔。
就在她的身体不堪重负之前,一股力量忽然包裹住了她,将那即将压垮她的重担卸下。
那股力量来自于宁长久。
司命身体一松,涣散的瞳孔重新凝聚,她
张了张口,想要说话。
宁长久的身影却忽然化作一道白光,拔地而起。
罪君看都没有看司命一眼,随着宁长久身影拔地之后,雷鸣电闪加身的他也升空而去。
在他们离开之后,司命身子微屈,双膝跪地,呕出了一口血,她的半趴在地上,袍袖散开,手臂贴着地面,弓起的身子随着不停的喘息剧烈起伏着。
无力感涌了上来……在完整的罪君面前,她是那样的弱小。
若没有宁长久的庇护,她此刻非死即伤。
但她不想承这个情。
这力量,分明也是自己赐予他的……
司命匍匐在地上,像是被人用鞭子抽打的奴隶,她的身躯颤抖了许久之后,余痛终于消失,她狼狈地爬起了身子。
幸亏此处无人看到这一幕,否则她一定会剐出那人的眼,然后将他凌迟而死。
周围的风越来越大,灌入身体里让她不停地哆嗦,她用手拢着自己的衣服,戴上了兜帽,用手扯着,身子微低,朝着世界的更深处走去。那里时间的流速更快,她可以用更短的时间,早点等到这一场旷世之战的结束。
……
……
浑浊的天幕下,白衣对黑袍。
宁长久悬空而已,已然展现出了紫庭境的神通,周遭的空间在他到来之后不停地颤抖着,就像是一块扭曲的,随时都要破裂的镜面。
“你也在期待这场战斗,对吧?”宁长久忽然开口,他的瞳孔中像是两枚太阳,各自透着金乌的影,他说道:“若你真想要杀死我,恐怕在最早的时候,我就已经死在断界城中了。”
罪君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你能逃脱并非侥幸,不必妄自菲薄。”
能得神国之主如此评价,已是无上的荣光,但宁长久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的笑意,反而更加冰冷严肃。
他问道:“此方世界离世而居,七百年未有乱,与外界各自安然无恙,好似世外桃源。如此下去不好么?难道你非要将这个世界毁灭才甘心?”
罪君道:“你不必装傻,你或许比我都清楚,这个残破神国背后,到底藏着什么。”
宁长久眼眸微眯,其中的金光更加浓郁。
他同样想到了许多事,如果当年真是师尊杀死了无头神,那师尊应是窃取到了大部分时间的权柄。而自己回到十二年前,应该就是她运用无头神的力量扭动了乾坤。
难道说,当年她的本意并非是要杀死自己?
那她冒险杀死神国之主,究竟又是为了什么呢?难道只是为了窃取时间权柄,让自己回到十二年前?
这可是七百年前的往事了啊……哪怕是师尊,他也不相信她可以算那么远。
他隐约感觉她在谋划着什么计划,而那个计划之宏大,是如今的他难以揣度和想象的。
那为什么自己必死呢?
难道在这个计划里,堂堂自己竟只是精心挑选的祭品?
不过对比整个不可观,非要选一个祭品,好像确实是自己最合适……
宁长久不敢深想,他看着罪君,道:“神国之主高居于天,当怜爱世人,我们一战之后,山河崩碎,万物焉存?”
罪君不爱多言:“这是无主之地,用来作为战场,最合适不过。”
罪君身边的雷电再次凝聚成长枪,审判的权柄化作了金色的实质,泼浆般覆盖在了枪身上,他挥舞着长枪,天地之间,狂雷电闪,风暴交鸣,周围的空气就像一场悍然掀起的海啸,纷纷向着宁长久所在的位置拍打了过去。
宁长久身形一动,银白之剑搅入了雷暴之中。
方圆千万里的雷电像是一场浩大的交响曲,它们狂奏着,化作了惊天波澜,向着这里裹卷而来。
罪君的黑袍与夜融为一色,唯有电闪之时可以稍稍看清他衣袍漆黑而凌厉的线条,但这些雷电却一道也落不到宁长久的身上,它们像是狂舞的蛇,对着一个虚无的影子喷吐毒液。
宁长久的身前,十字的交点闪现,他的身影遁于其中,躲过了所有的闪击,随后他一剑划破了时空的隔阂,毫无征兆地在罪君的背后出现,银白的剑光劈开了一道惊天的月弧,那个月弧像是一个巨大的空间,顷刻将罪君吞没。
这是象征着时与空的领域。
宁长久想喘息片刻,守株待兔之时,他神色一凛,忽地看见一片黑羽悠悠飘坠。在他心道不妙之际,那片黑羽已与罪君对调了身体,而宁长久花费巨大力量所困囚的,不过是一枚微不足道的羽。
接着一点枪尖亮于身前。
宁长久没有时间再展开交点,但他此刻同样身具“玄甲”,在那枪尖临近之时,他竟要和疯子似地直接去用手借住。
巨大的雷光带着审判的锋芒在他们的掌心之间亮起,像是一面不停旋转的旋涡,激射着璀璨的光。
宁长久忽然明白,他如今获得权柄,只是拥有与罪君对等决战的资格,事实上,权柄只是他们彼此手中的刀剑,而同等级的权柄之间不会一碰就碎,仅此而已。
这个世界上,无论是什么法术的施展都需要时间。
权柄亦是如此。
而神战之中,每一息之间,两人的剑足以对撞成百上千下,他不敢有丝毫的分神,对于权柄的运用,亦不敢有太高的频率。
罪君同样如此。
宁长久的权柄虽不完整,但对于罪君这类杀伐之力却有着天然的克制,无论罪君的审判多么严厉,他都可以靠着交点摆脱既定的命运轨迹,甚至抹去自己过去的痕迹。
而他们真正的杀伐,便决于彼此的兵器之下。
这场震铄古今的战斗是整个世界的风暴之眼,在断界城的世界,乃至于整个外界的历史上,这样的战斗也几乎闻所未闻。
这片天地用它咆哮般的音爆宣布着自己对于这两股不合规矩力量的反抗。
原本的世界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峡谷,此刻,峡谷两边的石壁都开始朝着中间合拢过去,它将会不停地合拢,拱起高山,挤破冰川,直到将这两个不合规矩的外来者挤成肉饼。
……
断界城中,邵小黎从巷子中走出来,她能感觉到,身后像是有一只手,推着自己的后背在前行。
而整个断界城,也像是放置在了光滑的冰面上,然后这个冰面微微下沉,断界城便也朝着那个斜面滑了过去。
她扶着墙壁,望向了漆黑的夜空,她虽然无法看见,但她可以感觉到,那里有一场惊天动地的战斗正在发生着。
她的眉目并不慌乱,反而显现出了难得的静气,她只是默默地捏着拳头,在心中替老大加油。
驮着夜除的血羽君也从黑暗中走了出来,他们一同来到了邵小黎的面前。
血羽君上下打量了邵小黎一番,啧啧称奇道:“刚
来断界城的时候,我就告诉宁大爷,你要是好好打扮一番,绝对会很漂亮,如今看来果然不假,甚至有几分我们殿下的气质了。”
被说成与宁长久未婚妻有几分神似,换做平时,邵小黎应是会高兴的,但此刻她却轻声道:“我谁也不像,我就是小黎。”
夜除看着她,微笑道:“小黎姑娘,你的老大确实一个了不起的人。”
邵小黎道:“你也蛮厉害的,比司命要厉害些。”
夜除微笑道:“看你们关在一起之时,不还有说有笑的么?”
邵小黎道:“我看得出,她心里的恨半点未消,她只是能隐忍,若她存心报复,我现在应该已是一具尸体了。”
夜除却摇头道:“你恐怕不知,司命对于你,是动过收徒的念头的。”
“收徒?”这次轮到邵小黎诧异了。
夜除嗯了一声,道:“我们毕竟在这个世界待了七百多年,神亦非草木,离开之际,总也想留下些什么,我留下了重岁,而司命则想留下你。”
“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生得漂亮,天赋又高,这两点就足够了。人都喜欢漂亮的东西。”夜除说道:“你身上的诅咒某种意义上也是司命下的,只是司命传达给了断界城,但断界城选中了你。”
邵小黎知道自己的诅咒,她的诅咒古怪极了,简而言之就是睡觉的时候没办法穿衣服,否则她会觉得衣服想要杀死自己,从而陷入极度的恐慌里。
曾经邵小黎以为这是自己缺乏安全感的体现。
“她……她怎么这么无聊?”邵小黎有些生气。
夜除微笑着问道:“那如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你愿意做她的弟子吗?”
邵小黎认真地想了想,点头道:“当然啊。毕竟她又尊贵又强大,哪怕是个坏女人,也不是不能接受,反正在遇到老大之前,我也没想过做什么好人。嗯……别说是过去了,如果现在司命愿意不计前嫌饶过我的话,我现在就能给她磕头拜师,当然,若是老大能护得住我就另说!”
夜除遥遥地看着远方,道:“你的老大现在很厉害,比司命可要厉害多了。”
“老大这么厉害了啊……那到时候就把司命抓过来当奴婢,天天伺候我们,要有一点不顺心之处,就狠狠惩罚她。”邵小黎说道。
夜除笑道:“你这态度转变得也太快了些吧?”
邵小黎看着黑夜,双手抓在胸前,喃喃地祈祷道:“老大一定要赢呀。”
整个断界城缓缓地向着峡谷中滑了过去。
屹立百年不倒的城墙开始缓缓地倾塌。
……
司命的视角与他们的并不相同。
她极目远眺,因为时间流速并不同步的原因,所有的画面在她的眼中,实际上都是放快了数倍的。
撕裂天空的雷霆不停闪烁,如星辰般一闪即灭的十字交点也稍纵即逝。混沌之色永无休止地翻滚着,浑浊的黑夜就像是喷吐着雷屑的海水,其中有两艘巨舟不停地对撞,激起的空气乱流足以掀起毁灭世界的风暴。
他们都没有压抑自己的力量。
罪君的审判像是世间最锋利的长矛,长矛泛起的杀意充斥着所有的空间,它切割着世间的一切,无数次在宁长久的身上留下一道道堪称致命的创口。而宁长久的权柄则更不讲理,无论是多重的伤,他的身影在交点中闪灭之后,便会立刻重塑。
而时间与命运相交之后,便只能在身前画成横竖两道,与身体平行的十字。它无法向前延伸,便也相当于阉割掉了自己的进攻力量,而宁长久虽可保证在权柄之力用尽前不死不灭,但他若想伤到罪君,便唯有靠着自己手中的修罗之剑。
他们肆意宣泄着自己的力量,就像是两道毁天灭地的飓风,人们在看到飓风横扫过天地的时候,根本无法想象它们竟也会有朝一日消亡。
但无论多强大的风暴,也总有停下的那一刻。
只是在它还未停下,对撞的权柄之力搅乱着整个天地。
漆黑的峡谷中熔岩火浆喷射,火蛇乱窜,逃亡般从地心中涌出;毒雾峡谷中的彩色雾霭被撕扯干净,那些色彩斑斓的凶恶毒虫失去了遮掩,竟一下变得胆小无比,向着石缝中疯狂地逃窜,被碎岩压得浆汁喷溅;冰原上雪象像是迁徙的牛群,震得大地动荡,另一片冰川裂谷之间,对撞的冰块挤成了巨大的山,鲸龙狂暴地冲出海面,搁浅在厚重的冰层上,鲶鱼般摇动着不可思议的巨大身躯……
整个世界都像是失控的傀儡,在进行一场行尸走肉般摇晃的诡异舞蹈。
宁长久所要做的,是在权柄之力消耗干净时,对罪君造成无法逆转的伤害,而罪君所要做的,则是一刀直接将宁长久毙命,使得他“无限”的权柄不能继续发挥作用。
白银的剑与雷电的矛像是两条于乌云中扭打的巨龙,它们撕扯着彼此的鳞片和血肉,要徒手挖开对方的心脏。
宁长久肆无忌惮地使用着自己所有最强的招式。无限可以帮助他恢复所有的境界和力量。唯独权柄之力的消耗不可逆转,只能自然地恢复。
这与巨人无法举起自己是一个道理。
宁长久最接近死亡的一次,便是罪君以百丈雷霆压上自己的心口,将他直接撞入了破碎冰川的海床上,接着整片海水随之沸腾,冰川涌裂间,他被不知多重的海水和那雷霆之力压得险些内脏尽碎。
而宁长久也以白银铸成的剑斩得罪君肩胛骨处破裂,神辉凋零。他无视身体的反噬,连出了数十剑天谕剑经的必杀之招,将罪君一连逼退了数千丈。
这样的战斗不停地发生着。
雷声渐渐寂灭。
“凡人纵然得到了神明的力量,也无法蛹蜕成蝶,飞上青霄。”罪君停下了身形,忽然冷冷地说道。
世界短暂地安静,宁长久与罪君似回到了最初。
罪君的身上有着许多缓缓愈合的巨大伤口,而宁长久白衣无暇,只是他身上的神辉已经变得极淡。
这场战斗已经接近尾声。
“你身上的秘密比我想象中更多。”罪君看着他,伸出了手。
宁长久还想反抗,但他瞳孔中的金雾却倏然破散,两道鲜血从他的眼眸中淌了出来。
他的眼前忽然一片漆黑。
在他瞳孔中光线破灭的最后一刻,他看到了神明最真实的模样。
罪君撕去了黑袍,露出了他神话中的模样。
凡人岂可窥见神明?
……
……
(感谢堂主有bug呀再次打赏的舵主!!感谢盟主大大雪晶凌打赏的舵主!!感谢两位大大的打赏,谢谢支持与喜爱!)
(上次角色投票结果出来了,神国中的角色很遗憾都未能进入前二十,官方立绘和番外都木有了……)
第两百一十章:穿过世界的手
在视觉被吞噬之前,宁长久看到了罪君的真容。
黑袍掀去之后,他的身躯像是解开了某种封印,随着弥漫开来的黑色幽冥之气飞速扩散。
他的身躯也像是从中炸开的礼炮,迅速延展。最先展开的,是身后的一双骨骼修长的翼,翼膜间生出的狂风扫开幽冥之气,露出了他隐藏于黑暗中的身躯,那身躯中央的骨头像是由无数细长的麻绳拧成,两边则是钢铁般坚硬的,裸露于肌肉表皮的肋骨,身体的下方,则是恶魔般的肌肉分明的腿,足上利爪修长垂下,带着诡感的美,他的双爪悬浮于两侧,没有与之相连的手臂,取而代之的,是黑蒙蒙的雾气。
黑雾之后,是他的眼睛。
那是一只横着眼,他的眼白是黑色的,中央却睁开了两线白色的瞳孔。
他的整个身体,看上去就像是一个神话形态的,张开了翅膀的“罪”字。
这幅影像才一出现在宁长久的眼睛里,剧痛便犹如针扎而入,刺得他瞳孔失色,双目尽血。
在刺痛感来临的一瞬,宁长久没有做任何犹豫,他的身后,虚空开裂,陡然出现的点再次容纳了他,他跨越层层虚幻的时间,耳畔响起了黄泉之水的奔流声响,微微的失神里,宁长久像是置身在一片峡谷之地,放眼望去,深峡的石壁似一个个镂空的棺材,其中尽是面部狰狞的尸骨,它们形态各异,却无一例外地将空洞的白骨眼眶投向了自己。
身后的层层空间不堪重负,开始崩塌。
罪君的本体出现在了这个世界里,于是世界的存在都像是一种对神祇的亵渎。整个世界像是一片极深的海水,狂乱的气流在其中翻腾涌动,掀起滔天骇浪,那些浪头一刻不停地拍打向宁长久。宁长久银白色的剑光被越打越淡。
在穿越那个交点之后,宁长久破碎的双目已然复原,但他却不敢正视罪君,只能狼狈地逃往天空的更深处。
此刻的罪君是这片大海唯一的掌舵人。
混沌的气流如掠过身侧的风刀,割面而去。
宁长久身影疯狂上升之时,狂风中浮现出了黑色的烟,黑烟如手,陡然缠住了他的脚踝。
审判的牢笼坚不可破地锁住了他。
宁长久直接断足,继续飞升,从下一个交点中破壳而出,宛若新生。
但他能够感受到,自己的身后,有一个巨大的影子以更快的速度逼了过来。
罪君的横目竖瞳锁定了他。
他就像是深海中猛然探出的巨大章鱼,向着猎物缠绕去自己的触手,每一个追迫而至的手,都像是地狱之门中窜出的黑紫色火焰,燃着浓稠血腥的死亡之意。
宁长久身影骤止,修罗之体尽数发动,他的白衣上的光像是燃烧的苍白之焰,这是传说世界里,曾经将星辰灼烧成灰的无色神焰。
宁长久瞳孔中的光也由金色转为白色,他高举起剑,身影一折,如鸟收翼,箭一般俯冲而下。
两者相撞。
轰响声响彻天地,声势甚至不输那日夜除升空而去,对撞罪君之时。
苍白的火焰夹杂着狂雷怒电,无尽的狂风以两人为点向着四周啸散,那浑浊的天幕之后,时不时有大片的亮光明灭,它们不停闪动,倏忽间便是数千里。
那是天空之后的枪剑交鸣。
……
……
司命向着世界的深处走去,景物变换着,只是无论壮阔还是贫瘠,都逃不开骨子里的荒凉。
透过时间的断裂层望去,天空中战斗的画面也越来越快,仿佛末世的预言应验,灾难不分先后地席卷到来了。
对于天空中那场战斗,司命无法看得真切,
她只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许多她都未曾见过的战争,那些战争藏在最隐秘最古老的史书里。那个混乱的年代,神祇们滥用权柄搬山填海,破天陷地,搅得白骨成山万灵难存,传说如今的六界峰上,依旧存在着那几位上古大神的骨雕之相。
若这场战斗发生在外面的世界中,那么没有一整个残破神国压制境界的话,他们的战争足以杀得满洲生灵涂炭。
当然,若真在外面,最有可能发生的,还是宁长久被蝼蚁般碾死。
司命想着这些,忍不住紧紧捂着自己的胸口,她修长手指深深地陷了进去,掐皱了黑袍,单薄的背影在天地动荡中显得伶仃。
她发现自己对于那个白衣少年产生了一丝她极不喜欢的情绪。
她知道,先前在自己决定成为他的灵,把权柄交给他的时候,自己的道心上就产生了依赖感。
罪君来临,她遇到了自己杀不死,斩不灭的东西,于是便将希望寄托给了其他人。
所以她原本的,睥睨天下而无敌的傲气便出现了难以抹去的裂痕,对于曾经跻身传说境,道境圆满的她而言,任何一点细微处的纰漏,都有可能在重新迈入那个境界时无限放大,最终成为致命的瑕疵。
所以她必须修补自己的道心。
修复道心的方式便是杀死罪君和宁长久。
所以此刻,她希望宁长久可以赢。因为她杀不死罪君,但两败俱伤后的宁长久,在她手中便羸弱如鸡崽。
想着这些的时候,司命望向天空的眼睛忽然一滞,瞳孔深处难掩惊愕之色。
一道白色的流星划破天际,转瞬即逝。
接着,远处有水龙如冰柱般腾起。
被砸落的是宁长久的身影。
那柄高速旋转的雷电之枪,抵着他再次撞入了冰海之中。
幸好,不久之后,画面像是倒放,那袭白衣再次拔地而起,直冲天霄。
在那之后,司命又看到了许多次有身影从混沌中被撞下,每一次都是那袭燃焰的白衣。
宁长久的身影每次被砸落之后,他再一次的拔地而起,都比先前要慢上几息。这也说明了他的伤势越来越重,这样下去,在权柄之力用尽时,他必死无疑。
天空中不停划过的电闪雷鸣与苍白极光已经交替闪烁了许久。
这场战斗在悄无声息之中,已经渐渐地接近了尾声。
司命没有再向深处走去,她先前还在策划着,若是罪君败去,她该如何杀死宁长久。
但此刻好像一切都不需要想了。
她眼睁睁地看着那雷电纠缠的云层忽然向下凹陷,那个白衣之影再次如箭一把被射向了地面,他所陷落之处是一片是沼泽。
沼泽的张力被瞬间撕破,他的身体陷入其中,疯狂下沉,在沼泽中砸出了一个巨大的深坑,向深坑中填去的淤泥很快将他整个身子包裹住了。
宁长久已经记不清自己到底出了多少剑。
在他身子落下的那刻,他想要再次使用权柄,却感受到了真正的力不从心。
在罪君未撕开黑袍之时,他与的战斗尚有悬念和余地,但当罪君展露出自己的神话形态后,那么无论是剑目还是金瞳,在见到他的那一刻都会被刺瞎。
除非他真正达到了那个层次,要不然他连直视罪君的真容都无法做到。
而罪君展露神祇之躯亦有代价。
神祇的神话之态象征着真正的无上隐秘,这样的隐秘被越少人知道就越强大。
每有人多看他一眼,他神秘的面纱便会淡去一些。
此刻的罪君也像是陷入了狂暴之中,无论宁长久用何种手段,置身于何处,他的横目竖瞳都死死地锁着他。
譬如此刻罪君便立在云端上,双翼大张,身子微弓着,直视下界,透过厚重的沼泽地,看着沼泽之下那呼吸微弱的影子。
罪君忽然伸出了虚无漂浮的利爪,利爪收缩间,那道狂雷被他重新抓在了手里,只是此刻他并非长枪也非刀剑,而是变作了一道金色的十字架。
“无罪之罚。”
罪君缓缓开口,声音透过天地两界,直达沼泽的深处。
几乎所有人都看到了这道天幕后面,泛着十字形的闪电。
司命看着它,心中生出本能的畏惧,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刑架上的日子,那时候,手握时间权柄的她,第一次对度日如年这个词有了真正深刻的认知,同时,那些抽打与鞭痕的感觉幻痛般来临,她修长的双腿向着中间微屈,膝盖轻碰交叠,身子不自觉地紧缩了些。
接着,她的心中泛起了一股必死的意味。
这种感觉还有许多人感受到了。
夜除,邵小黎,城中所有的幸存者,部落中的居民们……
在十字架亮起的那刻,他们的心中都生出了一种心如死灰之感。
但这抹死灰之意并未应验,因为它所指向的,只是宁长久。
“老大,老大怎么了……”邵小黎忽然慌了神,她捧着自己的心口,神色颤抖。
夜除瞳孔中的死意稍纵即逝。
他放眼望着整个崩坏的世界,这撕裂的城池在他眼前就像是一粒不起眼的沙子。
“差不多了。”夜除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接着独自一人向前走去。
每走一步,他碳黑色的脸上便开始生长出俊美的五官,那五官不像是真实的,更像是笔墨描摹而出的。他渐渐恢复到了自己过去的模样。只是本该丰神俊朗的少年,此刻的身体看上去依旧像是濒死之人。
“你要去哪里啊?”邵小黎心中不安。
夜除道:“等宁长久回来。”
在宁长久于荒原上搜寻到他之后,他曾与宁长久有过一段秘密的对话。
他将自己钻研了数百年的阵法倾囊相授。
现在差不多是时候了。
……
沼泽中的宁长久像是失去了呼吸。
“还撑得住么?”
有声音在喊他。
那是剑灵。
宁长久的思绪被一点点拉了回来,沼泽剥去了他的皮肉,他此刻的筋骨也尽数扭曲,识海中似有刀子不停割过,搅得血肉模糊。他也感受到了那道九天之上落下的杀意。
这必杀的意味反而让他更加清醒了些。
“撑得住。”宁长久话虽如此,但他的神辉却已愈发单薄。
剑灵说道:“他要来了。”
“还有多久?”
“现在!”
极短的对话之后,沼泽地被撕开。
数万里的沼泽就像是一片血肉糜烂的伤,而他则是隐藏在腐肉深处的肿瘤。
金色的十字架斩落下来。
深陷沼泽地中的宁长久忽然睁开了眼。
他的身体血肉模糊到难以入目。
修罗神录加持的力量像是被刀刮翻的鱼鳞,在褪去了所有的坚硬之后,便只剩下柔烂的肉。
宁长久看着从天而降的罪君,他的瞳孔再次像是被捏碎的鸡蛋,猛地炸开。
接着,十字架贯穿了他的身子。
宁长久却伸出了手,死死地抱住了他。
在十字架刺入他血肉深处之时,修罗神录几乎出于本能的发动,不需要宁长久动任何念头,那八十一式以极快的速度从他的气海中榨取灵力,然后化作真实的招式,似万箭齐发,暴雨般向着罪君刺了过去。
这八十一式凌厉至极,此刻混杂了神性的权柄,每一击都带着可以诛杀古神的锐意。
哪怕是罪君的身躯上,都留下了一道道细浅的凹痕,那羽鳞之下,甚至有鲜血渗出。
但如万柄长枪阵压的八十一式还是被罪君一一破除了。
也是这一刻,宁长久的白银之剑脱离他的掌控,向前刺了过去。
因为修罗神录吞噬了天谕剑经的缘故,所以他的修罗神录,拥有足足八十二式!
这是第八十二式。
这一剑本是刺不破罪君的身体的。
但宁长久死死地抱着他,无限的权柄最后一次发动,他与罪君被一同纳入了权柄之中。
交点之外,宁长久的伤势尽复,而罪君的本体没有受到明显的伤,只是那白银之剑,却奇迹般地刺穿了罪君的身体。
罪君冷冷地看着怀中之剑,无动于衷。
这一剑的剑气在他体内疯狂地爆炸着,但对于他来说依旧无关痛痒。
哪怕宁长久机关算计,依旧是必死之局。
但宁长久的脸上,却露出了一抹笑意,他伸出了手,绕过了罪君的身体,握住了剑尖。
他的动作像是一个久违的拥抱。
他以身为剑锁,将罪君死死地锁在了身前。
宁长久的精神力向着整个世界飞速地延展,接着,所有的元素都沸腾了起来。
这一刻,罪君才发现,他们足下的世界,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阵。
他认得这个阵。
当日夜除以时间之焰托着巨箭升空之时,下方发动的便是此阵。
宁长久没有数百年前的时间去收集足够的时间,所以他只能将阵画得足够大,以天地为盘,再以灾劫雷火雕塑河川,形成这巨大的阵。
这不是小飞空阵,这是真正的飞空阵。它曾托着夜除飞向云霄!
此刻,天地风雷,山泽水火的元素之息恰好已暴乱到了顶点,这些力量相互牵引,终于形成了这巨大的阵。
宁长久调动了所有可用的力量裹住了自己。
天火拔地而起。
飞空阵中,宁长久以身与剑死死地锁着罪君,冲天而去。
罪君的瞳孔竖成两线,他的翼膜长大了最大。
哪怕是地上的一颗碎石头,都可以感受到他的愤怒。
他的利爪扣住了宁长久的肩膀,想要将他的双臂直接卸下,无数道审判的雷电也打在了他的身上,宁长久的白衣被撕开,后背在一瞬间被打得血肉模糊,几乎可以看到肋骨之后跳动的心脏。
他们锁在一起的身体却不可阻挡地被整个大地高高抛起,飞向了重霄。
他们的身形都似被拉得很长。
宁长久的面容已然痛苦得扭曲,他的双臂鲜血淋漓,脑袋扬起,脖子拉长,所有的筋骨脉络都暴突着,像是洪灾之中无数即将决堤的河流。
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里。
罪君明白了他的用意。宁长久想要将他带入那片时间流速绝对的空间里,天上一息,地上一年,他要将罪君年硬生生地拖过去!
可宁长久最终还是失败了。
这个阵法固然强大,但如今他们的战斗引得时空凹陷,原本的天地被填充而来的空间抬得更高了。
哪怕这雕塑山河的大阵也没能跨越这遥远的距离。
这是宁长久始料未及的。
“你失败了。”罪君缓缓开口,他的声音不再冷漠,反而带着一丝遗憾。
宁长久意识模糊,他感觉到那拖着身体的力量渐渐消失。
罪君几乎洞穿他肩膀的双爪猛地一拧。
天旋地转。
他们的身子颠倒,重新向着世界的下方坠去。
宁长久模糊的余光里,可以看到那片虚幻的天穹就在不远处,只是那段距离,他永远也无法逾越过去。
剑灵也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叹息。
灼烫的神血包裹着它,似要将它烧为灰烬。
他们一同下坠着,距离天空越来越远。
就在一切将要结束之际,宁长久忽然想起了什么。
他对着离自己远去的天空伸出了手。
罪君看着这一幕,沉默不语。
修罗神录锤锻出的精神力量强大到不可思议,那些精神力就像是一根又一根的线,向着天空中飞速穿去,探入那虚幻的宇中。
精神力的渗透性极强,轻而易举地穿透了那片宇后,飞入了破碎的神国之中,然后向着更高处径直飞去。
但这没有意义,精神力再强大,也只是虚幻的线,无法成为他真正的绳索。
他的身体依旧在不停地下坠,审判的雷电之下,他的肉身随时要被打得俱灭。
“别白费力气了,除非有奇迹发生……”剑灵的声音无比低丧,它也开始等待死亡的到来。
可奇迹真的发生了!
精神力的尽头,忽地捕捉到了什么。
那里有一个熟悉的阵法。
那是小飞空阵!是深渊之侧,陆嫁嫁于渊边结庐修行的第一日时绘下的小飞空阵!
这个阵法本就是陆嫁嫁希望有朝一日他出来后,可以早点找到她。
这一刻,他与这阵法隔着一个世界,蓦然相逢了。
他对着天空伸出了手。
于是那只手好像真的伸了过来,抓住了他。
那是陆嫁嫁的手……
她一直在等自己回去啊……
宁长久破碎的双眸迎风而泪,那张清绝于尘的容颜好似在漆黑的夜幕里对着自己微笑,当初九婴堕入深渊之时,那悲痛欲绝的恸哭之声犹自缭绕耳畔。只是如今这哭声的源头变成了自己。
他伸出了手,颤抖着手指,逆画小飞空阵。
所有的精神力化作了实质的线,将他与深渊边的那个阵法勾连在了一起!
他抓住了她的手,向着苍穹飞去。
层层的天空为他打开。
他拥抱着怀中的恶魔,冲入了那片时间流速绝对的领域里。
冲入那片领域之后,他们的身体并未停止加速,继续向着上方飞去,撞上了那片世界与神国的隔阂。
宁长久骨骼尽断,整个神国在他的识海中浮现了一瞬,然后将他重新镇压下去,先前被破开的结界之壁也重新合拢。
那一瞬里,他看到了无数的仙魔之骨,那些骨头铺成了地面,累成了台阶,铸成了万丈高塔,雕成了万朵莲花。
所有的骨头像是披甲带刀的侍者,它们一起面朝之处,是一具无头的神骨。
那神骨隐在重重垂天的帷幔之后,无法看清。
但饶是一个影子,便足以吞尽天光。
九婴拼接而成的尸骨已然带着神话传说中的震撼美感,但在它的面前,却好似一个简陋的鸡架子。
那是真正的神骨。
识海中的画面被黑暗吞没。
罪君也看到了这一幕。
“不是雷牢。”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
接着,罪君立刻明白了一件自己本就不该怀疑的事。
这个世界,绝对没有人可以单独杀死神国之主。
这具神骨的死亡,背后指向了另一件惊天之秘——十二国主之中另有叛徒!
那个叛徒联合此人杀死了这位神主,然后割下了他的头颅!
撞入视线的画面很快吞没在了黑暗里。
宁长久依旧伸着手,像是悬崖边即将摔落的人。
罪君不停地撕扯着他的身体,但无论承受多大的痛苦,他也宁死不松开。
渐渐地,宁长久的修罗之躯支离破碎,权柄之力也再无法凝聚,强大的精神之线古琴般根根断裂,小飞空阵再难维持,失去了光芒。
许久之后,他松开了手,身躯无力地向下坠去。
他浑身上下没有一片皮肤是完整的。
在他身体下坠之际,罪君终于拔出了胸口的白银之剑,他看着这个窃取神力的渎神者,将那柄修罗之剑向着宁长久的心脏刺去。
凌厉的剑落到他心口之时却没有了力量。
因为握剑之人已消失不见。
天上一息,地下一日。
转眼间,外面的世界已冬尽春来。
罪君年已过,无神之月再次到来,一个月后,蹄山的国度将要开启。
……
……
(感谢盟主magi醉歌、舵主yzxmly、护法暗裔拉亚斯特三位大大打赏的舵主!!!由衷感谢三位大大一直以来对神国的支持与喜爱呀。爱你们!)
第两百一十二章:她们的剑
绝对流速的时间领域里,宁长久与罪君的缠斗不过一炷香的时间,而外面的世界已过去了将近半年。
罪君年终于熬了过去,罪君回归了他的神国,投影也随着神国大门的关闭而消失了。
他们的一瞬间,对于下方的世界里,则是漫长的数月。
陆嫁嫁坐在深渊之侧,清风拂面,衣裳堆雪,清丽绝伦的容颜说着憔悴。这数月的时间里,她的境界更上一步,俨然已经迈入了紫庭第六楼,剑体的修行亦是再进一步,每每有轻风扬起秀发时,每一缕青丝都似纤细飘舞的剑气。
她于渊便盘膝而坐,如一朵夏未至却早开的莲花,眉目写着柔和与清冽,衣裙蘸着樱花与春雪。
她看着深渊边雕刻的木人还有木人前的飞升阵,神色恍惚。
陆嫁嫁一直记得,去年秋天的某个夜晚,夜空中似有流星一划而过,将屋门外照亮了一瞬。
她跑出了小屋,发现那木人像是被什么力量动过,扭转了方向,而那小飞空阵也发着莹淡微弱的光,七芒星的图案似是刺入心中的矛,惹得她神思震颤。
这是小飞空阵阵法发动的征兆。
陆嫁嫁以为他要回来了,可那一夜,她什么也没有等到,而小飞空阵的光也像是一支不灭的烛火,自始至终地亮着,从深秋亮过了寒冬,一直到春溪消融,它也从未熄灭。
她虽未等到人来,但这一点烛火也是陪伴。
这一点烛火于昨夜才终于熄灭。
陆嫁嫁秀美的剪影更显单薄,她看着这个失色的小飞空阵,终于缓缓起身,待她回头之时,那群山芳华不知何时已开得姹紫嫣红。
原来又是一季。
山草摇曳,有故人来。
来者白裙清雅,纤腰束带,墨发扎成马尾,眉目细眉,肌肤白若新瓷,她一如空谷幽兰,裙摆摇曳的身影足以羞煞世间最好的丹青画师。
她自林间山道走来,高高的树冠像是一柄柄专门为她撑开的伞,阴翳之中偶有光自树隙落下,照得她衣裙斑驳。
她走了出来,阳光倾倒在她的身上。
陆嫁嫁与她目光相接,轻声道:“襄儿姑娘。”
赵襄儿轻轻颔首,她走到了陆嫁嫁的身边,目光望向了这片深渊。
“你还在等?”赵襄儿的声音一洗平日里的威严与清冷,清浅得宛若初融的水。
陆嫁嫁平静道:“庐边修行,顺便等一等,他生或死,来或者不来,这一年里,我早已释然了。”
赵襄儿看着眼前不染烟火的绝丽女子,薄而翘的薄唇微微勾起,她轻声笑道:“陆峰主还是不善于撒谎呀。”
陆嫁嫁不答。
赵襄儿将裙摆捋过纤美紧致的腿儿,身子微屈,在崖边坐下,纤净的小腿似随风而晃,也似在搅动春风。
“你呢?”陆嫁嫁反问道:“你又是来做什么?”
赵襄儿道:“我只是来看看。”
陆嫁嫁问:“当日临河城最后一日,我见到你们时,你们似乎还抱在一起啊。”
赵襄儿淡淡道:“他贼胆包天,竟敢趁我虚弱之时轻薄于我,若他还敢回来,这笔帐定是要和他算的。”
“是么?”陆嫁嫁在她身边坐下。
赵襄儿脑袋微侧,道:“当然,我只是尊重娘亲予我的婚书罢了,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娘亲给我选的未婚夫,只是毕竟一起经历了许多,于情于理都该来看看。”
陆嫁嫁道:“那赵国去年深秋的国祭又是怎么回事?记得那个时候,应是你们上次初见的日子。”
赵襄儿不悦蹙眉,道:“你幽居于此,怎么这都知道?”
“小龄告诉我的。”陆嫁嫁说。
那场国祭,赵襄儿特意邀了宁小龄的,她明明让宁小龄保密的,这死丫头果然靠不住……
陆嫁嫁继续道:“如今应是满城都知道襄儿妹妹有一位未婚夫了吧?”
赵襄儿淡淡道:“未婚夫一事许多地方依旧只是流言蜚语,倒是峰主大人喜欢一个比自己小了许多岁的徒弟之事,如今已是天下皆知了,我微服去往茶楼酒楼之时,便听人津津乐道过许多次。不过也怪不得他们,这师徒之恋本就禁忌,再加上峰主大人名声这般大,容颜更是冠绝南州,难免被人讨论多一些。”
陆嫁嫁看着淡淡言语的少女,如今的赵襄儿又稍高了些,身段更是玲珑浮凸,柔软的黑裙裹着清妙的曲线,光是隔衣相看,那腴嫩香软便是世间仅有。
只是这粉雕玉琢的小姑娘,说话却越来越不太中听了。
“他只是我的弟子。”陆嫁嫁说道。
赵襄儿道:“这里只有我们两人也这般不坦诚?哪怕我信了,其他人会信么?”
陆嫁嫁神色清冷,片刻后才道:“那你今日来又是为何?怎么倒像是来问罪的?”
赵襄儿看着陆嫁嫁,这位陆姐姐雪衣佩剑的模样应是世人心中最完美的女子剑仙了,哪怕是她,多看两眼也觉得心驰神遥,甚至想要扑进那雪峰相盈的怀里。
赵襄儿沉默了一会儿,道:“你也知道他是我名义上的未婚夫。可他明明是我未婚夫,却唯有你在这里结庐如此久,这算什么话?”
陆嫁嫁平静道:“我说了,他只是我的徒弟。”
赵襄儿微恼道:“你还嘴硬?”
陆嫁嫁道:“襄儿姑娘若是不嫌弃这陋室空庐,我不介意你与我一起住,好歹有个伴。”
赵襄儿神色落寞了一些:“我与你不一样,你走了,四峰只是少一个剑法超绝的女剑仙,我若走了,那赵国百万子民便也亡了。”
天空中巨大的云朵遮住了光,两人的仙姿佚貌都隐于幽暗里。
直到云朵被风吹过,她们才重新开口。
“这深渊之下到底是什么呢?”赵襄儿喃喃自语。
陆嫁嫁问:“你的九羽也飞不过去么?”
赵襄儿摇头,她早已偷偷试过了。整片深渊都很抗拒她的到来。
陆嫁嫁道:“传说南荒的禁地里,凶险无比,里面尽是那些残余的太古凶神。”
赵襄儿幽幽道:“也说不定是美人儿遍地,让某个人乐不思归了。”
陆嫁嫁轻笑道:“若我是他,我明知外面有这么漂亮的未婚妻在等自己,那其余的香软怀抱不都是胭脂俗粉了?”
“我没有等他。”赵襄儿轻声辩解了一句后,针锋相对道:“我若想到有这般冰山美人般的师尊等着自己消融,我也舍不得得很。”
陆嫁嫁不为所动,只是道:“幸亏你不是剑堂弟子,否则此刻已经挨上戒尺了。”
赵襄儿亦不想让,道:“幸亏你境界还算高,要不然这时候,我已经打烂你屁股了。”
陆嫁嫁不知想到了什么,纤长的眉毛微挑,似有些怒,清寒的玉-体间,剑气似山石间迸溅出的幽泉,于阳光下洒溅成白茫茫的雾水。
赵襄儿同样幽淡地看着她,这一年多龙袍加身女帝为冕,她的气质上本就有着难掩的威严与清傲,这种威严是描于眉梢的锐利,是染于唇角的绯红。她纤细迷离的睫绒下,黑白分明的眼睛镜子般明亮。
当然,她们只是吓吓对方,寸步不让,自然不会真的动什么手。
“你入紫庭了?”陆嫁嫁看着她,问道。
赵襄儿颔首道:“是。”
陆嫁嫁问道:“是去年深秋时,瑨国那一战么?”
赵襄儿微笑
着问:“你这都知道?”
“你的消息小龄经常会与我说,更何况此等沸沸扬扬的大事。”陆嫁嫁问道:“那一战,还顺利么?”
赵襄儿微微陷入了回忆。
这场战斗对于她来说算不得什么。
……
去年十一月,深秋,霜寒露水重的某一日,赵襄儿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背伞剑,带九羽,悄然前往了瑨国。
这个念头很早的时候就出现在她的脑海里了,只是宁长久出事之后,这个想法越来越强烈,终于在那年深秋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这一年里,赵国的兵力越来越强,军事武装方面也渐渐赶上了瑨国的水准,最重要的还是修行者的崛起,每一个通仙境的修道者,几乎都是可以以一当百的存在。
但两国之战,绝非是普通的战力相较,战场险恶之处太多,除非是紫庭境的大修行者,否则在乱军之中都很难保证自己的存活。因此,哪怕只是说服修行者从军都是极其困难的事情。
所以,如今瑨国虽不再是他们眼中不可战胜的庞然大物,但在真正刀剑兵戈相交之后,依旧只能做到互有胜负的程度。
而比赵国兵力提升更快的,则是赵襄儿的境界。
一年的时间里,她并未怎么认真地修行,但境界依旧水涨船高,轻而易举地迈入了长命境的巅峰,随时可以突破紫庭境。但她想要寻找一个契机。
直到瑨国常樱花开,她心生灵犀,终于决定带剑前往瑨国,斩破那一线契机。
是日,寒风掠境,霜杀百草。
赵襄儿孤身一人,来到了瑨国城外。
瑨国的主城像是一座阴森的囚牢,骑兵重甲一重重地巡逻,城楼上士兵行走,络绎不绝,白天依旧有火把在燃烧着,弓箭手也未曾松懈。其中的路人却皆沉默不言,相遇之后也不交谈,只是对视。哪怕对视,都不敢相视太久。
这座城都透着无比压抑的氛围。
这便是瑨国的都城。
赵襄儿在瑨国城外解开了斗篷,她依旧是那身熟悉的黑衣劲装,干练而曼妙,背伞负剑,英气逼人。
城楼之外,她踩在九羽的背上,腾空而起,来到了城墙之上,于是这个清晨,整个瑨国都为之鼎沸了。
瑨国的皇城守卫极多,他们有着特殊的信塔,传达消息极快。
城楼上,赵襄儿不急不缓地立着,斩去了所有逼来的刀与剑,她想给瑨国一个反应的时间。
这雄踞南州一方的人间王朝,在此时她的眼中,显得单薄而渺小。
她虽天性聪颖,却也不喜那些兵法,如今她一人一剑,倒是可以让两国少死许多人。
消息传到了瑨国之中,皇族震惊,举城动荡。
瑨国的十二位护城的玄天鬼将一个接着一个浮起在瑨国的上空,如披甲的罗刹,双手覆在城楼上,它们以整个皇城为根基,大如铜锣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这个突兀出现的少女,一一亮出了自己的兵器。
这十二罗刹是瑨国的护城神将,传说之中,他们联手,可以斩灭紫庭境的仙人。
“你还未入紫庭境,胆敢擅闯此城,那些赵国的愚民拥戴你,崇拜你,奉你为神子,没想到你常居高位,自己竟也相信这种荒唐的说法!”
一个声音从中皇城的中央洪钟大吕般响起。
“女人当皇帝,就是这般喜好冲动啊。”旁边也有贵家皇子乘辇而出,远观那个传说中的赵国女帝。
天下皆知,那个赵国女帝拥有着天人之姿,倾城动国,许多人努力挣取功名,为的也只是遥遥看她一眼。
赵襄儿始终未动,她静静立着,刀林铁箭便无法近她的身。
她知道瑨国还留存着高手。
下方的人越来越多,那些攀附在城楼上的披甲罗刹法相巨大地望着她,似在看一朵稀有却脆弱的花。
而皇城中的几位真正的高人,却一个个神色凝重。
天边的太阳升了起来,照在了这座森严的城池上,也将赵襄儿的眉目映得清晰。
几个乘辇来观的皇子一个个神色火热,整个瑨国的花魁加起来,好像也比不得她形容半点,许多人开始高呼起来,让那罗刹别伤了她,要抓活的。
这样的欢呼声在赵襄儿跃下城楼之时中止了。
漆黑的九羽在天空中展开了巨大的翅膀。九羽虽然没有厚度,但它的剪影却很美,海鸥一般的翅膀,凤凰一般的尾羽,展翅之时每一道炸开的羽毛都好似利剑。
罗刹一个个腾跃而起,迎向了这个少女。
这一天是瑨国的噩梦。
城中下起了雪,黑色的雪,每一片雪花都是那护国罗刹凋零的灵力。
他们眼睁睁看着那少女跃上天空,直接赤手空拳轰上那比她体型大数十倍的灵态怪物,接着那小山的身影一个接着一个地破碎扭曲崩塌,它们生根于瑨国,所汲取的,几乎是瑨国一国之力,每一个都是长命境的灵。
但分明同为长命境,赵襄儿却像是真正的魔鬼,一拳接着一拳打得它们神形俱灭。
寒冬像是提前到来了。
天上的黑雪下了许久才停下。
满城寒凉。
除了这时十二罗刹,赵襄儿没有杀什么人,甚至那些曾以极其难听话语叫嚣的皇子,她都没有去理会他们丝毫,她像是一个简单的杀人机器,真正目标唯有老王八般隐于深宫之中的瑨王。
“殿下止步。”
皇城之外,十二罗刹尽死,皇城上空的箭也没有一片可以粘住她的衣角。黑影掠空而过,入了如同虚设的皇城之后,终于被两个中年人叫住了。
那两个中年人无论是容貌还是衣裳服饰都极为相近。
他们像是两座压在皇殿前的山岳。
“有事?”赵襄儿难得开口。
其中一人叹道:“两国之战,当于战场见分晓,殿下一人入城,以天上仙力擅改人间格局,这未免与规矩不符。”
赵襄儿道:“你们嫌领土太小,便吞没十六个小国,更是兵压于赵,逼割国土,鲸吞蚕食。我与你们不同,我厌恶这座城,但我不会想着占据它亦或毁灭它。”
她只想杀瑨王,她要平赵国数十年民怨,也要借此宣泄心中郁积的剑意。
她踩上了台阶,向着上方走去。
“仙力人力与我何干?我是赵国的女帝,我尚在人间,谁敢逐我?”赵襄儿立在他们的中间,停下脚步,等着他们出手。
但两人对视了一眼,喟然长叹,却让开了道路,反而对着赵襄儿行了一礼。
其余玄甲重军立在两侧,长枪如林,亮堂堂地刺出,纷纷指向了她,却也没人动手。
幽深的皇宫里,苍老得不成人形的瑨王躲逃着,他想要吹灭所有的烛台,却不慎打翻了一座,惹得烈火燃烧,反而将自己的身体照得更加清楚。
他呼喊着求救着,祈祷着常樱数的预言成真,祈祷着神灵降世稳定乱局。
但什么也没有。那些人不知是被杀完了还是单纯被吓破了胆,竟一个也没有出手阻拦。
他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少女从火焰中走来。
她美得惊心动魄。
这是年迈的瑨王看到的,最后的场景。
这一场战斗在今后的日子里被渲染得极为夸张,描述得热烈无比,仿佛整座城都是一个刀剑铿锵,战鼓如雷的战场,那位赵国女帝与
瑨国之王亮起刀剑,展开的厮杀各有说法,总之皆昏天黑地神乎其神。
但真实的故事里,赵襄儿只是在台阶上一剑将他捅死,然后孤独地坐在黑金的王座上,极目远眺。
她觉得一切都好生无趣。
因为人间无趣,所有那些有趣的往事便显得格外生动了起来。
她顺便帮这座奢华的瑨王宫灭了下火,然后才来到了后院,站在了花开如雪的铁干樱木之下。
所有的物品已经齐聚,她在满树花开中步入了紫庭境。
她原本对于心魔劫是有期待的。
只是心魔劫比她想象中更加无趣。
心魔劫的领域里,她在最初便勘破了自身的真相,接着她走马观灯般再次走过了一生。
这一次的一生里,所有人皆极尽殷勤地服侍她,讨好她,万种浮华加身,千点奢迷醉人,真等云烟过眼之后,却也没有什么值得记忆之处。
心魔劫中的赵襄儿极为冷静,最多的时候,她还是在熟悉的国,熟悉的榕树下,眺望着远方。
一眺十余年。
终于,她来到了十六岁,她在泱泱人流中搜寻着那个白衣的影子,不知为何却没有见到。
仿佛这是现实,而那些记忆才是梦一样。
她的心魔劫不可称为劫,因为心魔幻境中,所有人都在为她铺着道路,殷切献礼,有问必答,没有做丝毫的迷惑。
她没能在幻境中的十六岁见到那个她说不上情感的少年,于是她对于这个心魔劫就彻底失去了兴趣。
赵襄儿斩死了幻境中纸糊的红尾老君,破劫而出。
离开心魔劫之时,她的身后,所有幻境中的人都黑压压地对她齐齐跪倒,仿佛这不是心魔领域,而是她的神国。
她是君临一切的神,哪怕是心魔劫,都不敢对她施加半点不敬。
人间无趣依旧。
……
赵襄儿给她大概地讲了一下当年的故事,陆嫁嫁静静地听着,偶有言语。
话语言尽之后,赵襄儿与她辞别。
“你要走了么?”陆嫁嫁问。
赵襄儿知道她在问什么,她说道:“三年之期过后,他若不来,我便要去往西国了。”
陆嫁嫁又问:“若他回来,你会答应那份婚约么?”
赵襄儿平静道:“我与他许是同道者,但非同路人。”
……
……
断界城里,这半年尤其地漫长。
邵小黎每日坐在王殿的上方,盯着天空,一眼不眨地看着天空中有没有流星划过,一直看到眼睛酸涩难忍。
这一年里,断界城在破碎之后开始陆陆续续地重建,虽然远远及不上过去的辉煌,却也终于延续了火种。
夜除重新去往了雪峡,司命则始终没有回城。
于是年仅十七岁的邵小黎便挑起了大梁,而血羽君则作为断界城新的神兽图腾,偶尔去城上站站岗,感受着人们顶礼膜拜之感。
浑浑噩噩的半年之后,邵小黎终于看到了远处,那跌坠下来的影。那个影极远极淡,好似久视之后干涩的错觉。
但她知道,那就是老大。
她来不及换上最漂亮的衣服,便朝着城外跑了过去。
但最先到达的却不是她。
这一天,这样的结果,夜除与司命也等了许久许久了。
雪峡中,苏烟树拥着夜除。
若没有宁长久搭救,夜除在与罪君对撞的那日便应该死去的。
他的身体越来越糟糕,每日在苏烟树的怀里才能入睡,而他展露出自己神仙般俊美容颜的时间也越来越短,大部分时候,都是一截截火烧木拼接而成的残破身子。
苏烟树知道,他就要死了。
而今日,夜除一反常态地起身,不知从何处摸来一颗灵丹,吞入之后,回光返照般恢复了些力气。
他将旗幡插正,离开了雪峡。
苏烟树知道他这一次不会回来了,她从身后拥住了他,问道:“你其实从不喜欢我,对么?”
夜除微笑着摇头:“没有。”
苏烟树目光凄迷,道:“可你分明不爱我啊,你到底喜欢谁?那个叫司命的女人么?还是你谁都不爱呢?”
夜除对于司命谈不上情感,至多是惺惺相惜。他与这个晚辈所难以逾越的,自始至终都是大道之争。
但今日,他确实是去送她最后一程的。
夜除循着某个方向,最快地在一片沙地里找到了宁长久残破下坠的身体。
宁长久的身体几乎烧毁,根本看不出血肉原本的模样,他躺在地上,甚至连呼吸都无法感知到,这副残破的身体里,所有的骨头都碎裂了,也不知道是何等的力量和意念支撑着他心脏的跳动。
夜除到来之后,司命也几乎同时到了。
他们对视了一眼。
“杀了他,我们共分权柄,决一死战。”司命说道。
夜除微笑着发问:“你真的想要杀死他?”
司命道:“我本就是来杀他的,你的七窍玲珑心应该能分辨出我话语的真伪。”
夜除微笑着点头,道:“那动手吧,七百年的纠葛,如今也是个头了。”
司命点头道:“开始吧。”
他们来到了宁长久的身体前,一同举起了自己的剑。
邵小黎还在狂奔的路上,剑灵还在体内寂眠,无人可以救他了。
剑刺穿胸膛的声音响了起来。
但刺破的,却不是宁长久的胸膛,而是夜除的。
司命用的是天谕剑经的那一剑,这半年,她早已将那招参悟。
她握着剑,看着夜除,心中依旧忍不住泛起疑惑,问道:“你为什么这么弱?为什么这么弱还敢来见我?”
夜除看着刺透胸膛的剑,微笑道:“你终于骗过我了。”
司命轻轻摇头:“我没有撒谎,我要杀他是真的,我要杀你也是真的。”
夜除叹息道:“若你我权柄互换,我或许早就杀死你了。”
他的权柄之力本就远远不及司命,这些年司命但凡再聪明些,也不至于缠斗七百年之久。
司命平静道:“那是昨日之我,而非今日之我。”
说着,她推出了手中漆黑的剑,割破了那个七窍玲珑的心。
夜除在倒下时依旧带着微笑。
他喜欢雪,可这里却是茫茫的荒漠。这不是他所喜欢的命运,可命运本就是握不住的指间沙,他哪怕曾手握一整片沙漠,也终有流尽的一日。这就是他终将面临的结局。
夜除死去,命运的权柄却没有散开,因为那本就不多的权柄,已在罪君神战中彻底消磨干净了,他如今所死去的,只是一副空荡荡的木偶之壳。也正因如此,他才真正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司命杀死了这个数百年的宿敌,却无法收获真正的喜悦。
她没有继续杀人,而是盘膝而坐,将黑剑横于膝上,目光静静地看着这奄奄一息的少年。
她要等宁长久醒来,再与他做最后的决胜。
无论成败,这都将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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