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战书
夜除的身影化沙消散,被风一点一点地吹走,最终只剩那颗被刺破的心脏还在沙地上鲜活地跳动。
若非罪君突然的出现,他早已乘着天火离开这个世界了。
如今夜除死了,命运的权柄在与罪君一战中重新散于天地,若要再零零散散地收集起来,不知该是何年何月的事情了。
司命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了悠悠千载岁月,白驹过隙,不辨春秋。那座曾经让他们最为骄傲的残破神国成了始终镇压他们的枷锁。
司命用黑剑挑起那颗七窍玲珑心,割开了水晶般的表面,切开了一缕缕细微至极的血管,让其中的液体缓缓流入宁长久的口中。
“你在做什么?!”邵小黎一刻不停地奔袭,终于在此刻赶到。
司命冷冷道:“若不想他死,就闭嘴。”
邵小黎看着她怀中皮肤枯槁,血肉尽毁的少年,心脏猛地抽紧,头晕目眩,脚步都有些趔趄。
她看着司命手持着那个美若琉璃水晶的七窍心脏,一点点将其喂到了宁长久口中,大气不敢出。她想着这东西长得这么奇怪,一定是什么灵丹妙药。她不敢惹司命丝毫不悦,毕竟她们之间还有好些帐没有清算呢。
“尝尝?”司命忽然拿剑挑起那颗心脏,递给了邵小黎。
邵小黎噤若寒蝉,连连摆手。
司命将整个心脏喂给了宁长久之后,邵小黎才松了口气,她小心翼翼地问道:“活菩萨司命姐姐呀,这颗心脏吃下去之后,是不是就能救老大了啊。”
司命答道:“上一个吃这个心的,如今已被炮烙熔骨,剖腹剁尸,残躯镇压火峰之下,煎熬至今了。”
邵小黎听着她的话,脑袋嗡地一下,过了许久才强挤了一丝笑颜,道:“活菩萨姐姐,小黎胆子小,你可不要与我玩笑呀。”
司命嘴角翘起,道:“信不信由你。”
邵小黎心想活着就好了,以后的事情可以以后再说。
“走吧。”司命抄起了宁长久的身子,令其靠在怀里。
邵小黎连忙跟上,轻声问道:“去哪里呀?”
该不会是去挑棺材了吧……她胆战心惊地想着,目光死死地盯着宁长久,希望自己一辈子记得他的脸。
司命道:“回星灵殿。”
“哦……”邵小黎微松口气,她束着双手,端正而卑微地跟在司命身边,就像是一个听话懂事的小奴婢。
回到星灵殿之后,司命用日晷之力护住了宁长久,终于真正开始为他医治。
邵小黎小心翼翼地跟进了星灵殿,对司命俯首帖耳,姐姐长姐姐短地叫着,忙前忙后,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任劳任怨。
时间像是浸泡着他的柔软温泉,托着他的身体轻轻离地,泛起的莹辉一点点渗入他的血肉里,加速着时间的流逝,让他的血肉尽快地新生、复原。
只是饶是如此,他身体的恢复依旧进展缓慢,那些伤势几乎洞穿了他整个身体,司命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还在维持他的生机,这也不是简单的修罗神录可以解释的。
这是执念么?亦或是其他什么。
司命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但她必须等宁长久醒来。
一来命运权柄已消散天地,她若要离开只能另谋出路。二是因为她的道心上有一抹裂隙,那抹裂隙来自于宁长久,唯有光明正大地击败他,她才可以真正抹平这抹心境裂纹。
最重要的一点,便是哪怕是她,都觉得这个少年不该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去。
邵小黎端来了热水之后,蹑手蹑脚地走到了她的身后,手指搭上了司命的肩膀,揉捏捶打起来,力度掌控地恰到好处。
“活菩萨姐姐辛苦了呀,这大半年没见到你,怪想你的。”邵小黎掐媚道。
“哦?是吗?”司命冷笑一声,道:“有多想我?”
“茶不能思,夜不能寐这种。”邵小黎信誓旦旦道。
司命倒是没有拒绝她的按摩,她看着宁长久,道:“你老大一口气吊住了,但我不能保证他活下来,剩下的只能靠他自己造化了。”
邵小黎这才终于轻松了许多,老大的命有多硬她是很清楚的,司命姐姐这么说了,那肯定没事了!
司命微闭上眼,享受着邵小黎力道适宜的手,道:“你这手法哪里学来的?”
“娘亲家传的,连老大我都没怎么按过,但我与司命姐姐一见如故……”
邵小黎还未说完,便被司命打断了话语,她玉手轻扬,搭在了邵小黎娇小一些的手上,微笑道:“这么漂亮的手,马上就要变成死人的手了,连我都觉得可惜呀。”
邵小黎心一沉,心想终于到秋后算账的日子了吗?
司命微笑着起身,道:“走吧?”
“去……去哪呀?”邵小黎心肝打颤。
司命道:“当然是去给你挑块风水好一些的墓地。”
邵小黎指着宁长久的残躯道:“之前都是老大的任务呀,我其实很胆小怕事的,若没有老大指示,司命姐姐冰肌玉骨放我面前,我肯定是碰一下都舍不得的,不信你等老大醒了问他!”
司命美目流转,映在水池中的黑袍之影更冷了些,她微笑道:“何必醒了再杀?若真是他命你折辱于我,我如今救她,无异于养虎为患,不若早点铲除虎患为妙。”
邵小黎木立原地,松开了抱着柱子的手,脑子里想起过去老大对自己的好,她一咬牙,心一横,道:“走。”
“嗯?”
“挑墓地去呀,一定要有花有水的,要不然我可舍不得死……”邵小黎带着哭腔道。
司命闻言,脸上笑意更盛了些,她道:“你这般古灵精怪的丫头,杀了确实可惜了,这样吧,我给你一条活的路。”
邵小黎如抓救命稻草,连连点头。
司命伸出了一根手指,道:“一,去做断界城的新君王。”
这……还有这等好事?邵小黎觉得有些不真实。
司命伸出了第二根手指:“二,做我的奴婢。”
虽然落差大了一些,但好像并非不能接受呀……一想到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老大,她的身上就油然地有了力量。
“怎么?不答应?”见邵小黎没有立刻回答,司命微笑发问。
“主人!”邵小黎立刻开口,旋即低声下气,语调温柔道:“主人姐姐,请问你可有什么吩咐么?”
司命忽然背对着身去,张开了手臂,一句话也不说。
邵小黎显得有些笨,一时间不知道司命要自己做什么。
“我要沐浴更衣。”司命说道。
邵小黎连忙跑到了她的身边,替她解开这身黑色的外袍,动作小心极了,衣袍解开,邵小黎踮起脚尖,将她肩上的衣服轻轻拂下,司命双臂下垂,那黑袍便柔顺地滑过了无暇的肌肤,哗然落地,邵小黎捧着黑裳跪在一侧,余光时不时看着晃动的池水,心跳加速,有些分不清这对于自己到底是不是惩罚。
次日,邵小黎接任了君王之位后,噩梦终于来了。
每日散朝之后,邵小黎坐在王座上,脸上的威严还未褪去时,便见司命来到自己的面前,对着自己便是一顿不算痛苦但是极为羞耻的惩罚,其中细节邵小黎不愿回想,只在心中默默发誓,等到老大醒了以后,一定要狐假虎威,将这些都讨回来!
一想到自己挨的揍都是为了老大,邵小黎心里也就平衡了一些,而司命平日里除了对自己呼来喝去以外,有时候竟也会教自己一些术法的真诀,如今邵小黎境界不低,所以每每听闻也都受益良多。
总之自己作为新任君王,每日上朝在保持威严之际还提心吊胆的,甚至有一次司命聚音成线逼迫自己中途退朝,然后绕过障扇与屏风,直接施加惩罚。邵小黎寄人篱下欲哭无泪,只能默默承受,心想你这女魔头奇怪的癖好怎么多啊,你现在这么折磨我,不会还期待着老大把你制服之后,我再折磨回去吧……
这……这神国都是什么神官啊。
难怪七百年前撑不住倒塌了。
这样的日子,邵小黎坚持了许久,每日司命于星灵殿睡去之后,她在旁边轻摇蒲扇,摇得差不多了,便会偷偷出去练剑,想着以后报仇雪恨的事情。
只是邵小黎并不知道,她每日练剑之时,司命都在黑暗中默默地看着。
司命自己都说不清楚,为什么这个少女明明与自己幼时并不相似,但她总能在她的身上看到一些自己的影子。
……
邵小黎熬到头已是一个月之后的事情了。
宁长久醒来之时,外面世界的蹄山年也开启了,邵小黎得知宁长久醒来之时,她正在城中的殿中祈祷着,希望这位新年的神国之主不要像上一位那样不长眼地跑过来捣乱。
幸好,各大国主之间似乎并无交流,宁长久醒来之后的日子里,城中也算是风平浪静。
老大醒了之后,邵小黎一下子硬气了许多,甚至想着今日自己境界圆融,似乎都可以和司命掰掰手腕了,于是一向敢作敢当的她真的试了一次,下场自然是很惨烈的。
“早就看你这丫头有反骨。”司命揪着她的耳朵从地上拎起来,邵小黎泪眼婆娑着,死死地抓着自己的束带,求助地望向了宁长久。
宁长久的伤势大抵痊愈,只是他的肌肉被撕裂得太过厉害,时间权柄之下修复得很是吃力,这一个月里,他换了许多次皮,很多新生出来的皮肤都是烤红薯般的焦色,一层层地生长剥落之后,皮肤才终于渐渐回到了原本的颜色。
他被尽数挑断的手筋脚筋拼接起来并不容易,寸寸碎裂的骨头也像是难以黏合的瓷器。
他醒来之后意识好像还有些混沌,只是痴痴地看着自己的新衣服,一言不发,对于邵小黎的求救目光自然也不会有任何的回应。
三天之后,他才终于从浑浑噩噩之中解脱了出来。
他睁开眼,望向了司命,道:“多谢。”
司命坦然接受,接着说道:“还能用剑么?”
宁长久点头道:“可以试试。”
司命道:“若是不行,不必勉强。”
宁长久嗯了一声,道:“我先替你解契。”
邵小黎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心中直呼老大你是不是傻啊,这契要是解了,这疯婆娘你还怎么降服啊?夜除都被她弄死了你知不知道啊?
只是她只敢腹诽,不敢说话。
解契的过程并不复杂,宁长久与司命切断了彼此的联系,时间之力倒流回司命的身体里。
司命感受着许多重新流动的干枯血脉,挑动手指,模拟出一条条时之弦线,目光共指尖一道掠过,蹙眉道:“怎么只剩这么些了?”
宁长久说道:“还算好了,命运权柄几乎被磨得干干净净了,百年之内,城中不会再有无限了。”
司命轻声笑道:“何止百年呢?”
宁长久问:“那你想好怎么出去了么?”
司命傲然道:“斩天飞升一事,夜除可以做到,我为何不行?”
宁长久静思着,没有做什么评价。
司命道:“与罪君一战,体悟如何?”
宁长久苦笑道:“权柄耗损殆尽,一身修为被打得七七八八,哪里有什么体悟?”
司命道:“那你知道,我救你并等你醒来,是为了做什么么?”
宁长久摇头道:“不知。”
司命道:“我要你与我一战。”
宁长久平静地注视着她。
司命缓缓起身,冷冷道:“若无你擅自来此,罪君亦不会来,夜除早已斩天而去,而我也已凑好完整的日晷去往世界尽头。如今夜除身死,我收集的灵也在尽数耗尽,此后大道茫茫唯有飞升一条,而我心境之裂痕,唯有杀了你才能弥补。”
宁长久安静地听完,道:“带我去看看日晷。”
司命忽地想起了金乌,眉眼中闪过一抹异色,她点点头,带着宁长久走到了道路的尽头,幽静的水光与烛火里,残缺的日晷微微倾斜,安静地置着。
宁长久缓慢地抬起了手,触摸过日晷玉璧般精细的表面,它的残缺之处,断裂的切口完整,隐隐还透着月光。
心念微动间,紫府之中,金乌破壳而出,化作金色的光辉流淌指间。
宁长久点出了一指,指上如蘸着金色的墨水。他以指为笔,将这个半圆的另外一半补齐完整。
立在身后的司命眉眼一颤,她原先便想过,炼化金乌作为另一半的材料,还哄骗过宁长久,说希望他可以做自己的太阳。如今经历了种种纷乱,这个念头已被她埋在了心底,如今这一幕下,她宛若见到神迹诞生。
残缺的日晷像是一座山,它的后面腾起了一轮太阳,那轮太阳与它完美地契合,将其填充完整,太阳的居中处,还立着一个黑鸦的影子。
司命过去本就是司掌日晷的神,这种日月交泰昏晓相融之感她再熟悉不过。
日晷似是一棵枯萎了千年的树,终于抽出
了新的嫩芽。
宁长久松开了手指,金乌的光退回指内,他轻轻摇头道:“金乌司掌本的就是太阳,它过去应与这日晷相照多年,所以可以模拟相似,但模拟的终究只是虚影,这虚实无法交融的。”
司命也能够明白这一点。
眼眸中的金色被宁长久重新纳回之间后,司命的心情很快平复,道:“终究只是水中月。”
宁长久道:“如果都是水中月,不就可以拼成一个完整的月亮了么?”
宁长久的意思便是让她直接将日晷中剩余的力量提炼回自己的身体里,凝作一个金乌那样的灵,然后两人再以灵相融,形成一个完整的日晷。
烛光中,司命身影微动,如被风摇动的树。
这荒诞的念头里,她竟也捕捉到了一丝可行之处,她道:“可这终究是假的,如何乱真?”
宁长久道:“这个世界本就是假的。”
……
……
邵小黎彻底解放是三天之后的事情,毕竟她的“主人”司命已经闭关于星灵殿,一心一意炼化日晷。
这等超脱世俗的神物在他人眼中如难以下嘴的顽石,但司命与之心魂相契,若真想炼化,也只是时间问题,只是若将其真正炼化以后,这日晷便会成为一块徒有其表的废石。这样日晷也就永远无法真正地拼凑完整。
宁长久也趁着这段时间好生休养自己的身体。
他的身体哪怕已脱换了皮肉,但实则依旧像是强行黏合的瓷器。
他运转着修罗神录,开始修补缝合那些细微之处。
邵小黎就经常坐在一边,给他讲这一年里发生的故事。但邵小黎这一年实则一直在楼顶发呆,并没有太多的经历,所以大部分故事都是她胡编乱造的,但宁长久很是配合,假装不知道的样子。
“你还记得苏烟树姐姐么?”邵小黎忽然说起了她。
宁长久问道:“她怎么了?”
邵小黎道:“她啊,现在在城外开了个铺子。”
“铺子?”
“嗯,卖时间。”邵小黎道:“但是必须拿珍贵的东西去交换。”
“她要卖完所有的时间么?”
“不是的,她说只卖完夜除送给她的,接着她想要隐姓埋名,平淡地过完属于自己的一辈子。”
宁长久的脸上并无太多情绪,他看着邵小黎,忽然道:“你身上,被夜除买走的时间已经恢复了。”
邵小黎一愣,她似乎根本不知道这件事。
过去她将此事说出,也是在金乌的驱使之下,醒来之后便忘了个干净。
宁长久道:“原本你只能再活几年了,现在你可以如常地活下去了。”
邵小黎同时得知了噩耗和喜讯,情绪有些复杂:“怎……怎么会这样呢?是因为夜除死了的原因吗?”
宁长久轻轻摇头,道:“是司命帮了你。”
邵小黎瞪大了眼睛,她对于司命一直是又爱又恨的,她爱的是司命的容貌,恨的是她容貌之外的其余所有。
此刻听闻宁长久的话语,邵小黎心中一软,嘴上却不屑:“那个坏女人……谁要她帮忙啊。自作多情!”
两人一道沉默了一会儿。
邵小黎忽然问道:“老大,你是不是要走了呀。”
“是的。”宁长久道:“天下所有的相逢都会分离。”
“你会带我走吗?”邵小黎楚楚可怜道。
宁长久说道:“按照司命的说法,只有手持日晷者可以离开。”
“手持日晷……”邵小黎更伤心了,道:“老大,你这是要和那个坏女人私奔了吗?”
宁长久认真道:“以后,我一定会回来带你出去的。”
邵小黎低低地哦了一声,哪怕这是老大的话,她也不太相信。
这个世界明明太大了呀,有什么东西可以把它捅个窟窿呢?
邵小黎道:“老大,你可千万不能跟那个坏女人好啊,她会把你剥得皮都不剩的。”
“等老大回来的时候,我应该也长大了吧。”邵小黎说。
事实上,她今年已是亭亭玉立的十八岁了,秀发披肩,细致的脸颊粉嫩,身段同样姣好,虽还未真正长开,却也足以压到万顷芳华。
宁长久自从醒来之后,他的身上总是带着一种淡淡的惫意,那种惫意难以捕捉,就像是人间之外的云,而他则是一只伤了翅膀的鸟,迟早要飞天而去,回归云端。
他的脸上难得展现出淡淡的笑意,“嗯,慢点长大。”
……
转眼之间又是一个月。
星灵殿久违的大门开时,邵小黎正在给宁长久讲述自己面对司命时如何不卑不亢,她侃侃而谈中,宁长久望向了身后,邵小黎顺着他的目光好奇地看过去,接着俏脸一白,下意识后退了些。
“主人!”她揉了揉脸,立刻换成了一副乖巧的模样。
毕竟她也不能确定,老大能不能打过她。
宁长久的伤势也已大致痊愈。
“走么?”宁长久问道。
司命缓缓开口道:“我说了,我要与你一战。”
“何必呢?”宁长久道:“若你不幸误杀了我,我们就彻底出不去了。”
司命道:“放心,我自有分寸,此战只分胜负,等我们出去之后,再分生死。”
宁长久道:“那我直接认输。”
司命道:“你若不打,那我也就不走了,反正我已等了七百多年,我可以等,你呢?”
宁长久沉默片刻,微恼道:“你就这么欠打?”
司命却不动怒,她走过他的身边,黑袍扬起,清冷冰眸目视前方,她一手递给宁长久战书,一手解下了黑剑,放在邵小黎摊开的掌心上,道:“这柄剑我就不带了,否则你真有可能会死。”
宁长久也缓缓立起身子,他接过了战书。
殿外吹来了风。
那是世界尽头吹来的风,也是他们将要抵达的地方。
“我还有一个条件。”宁长久说道。
“什么?”
“败者为奴。”
……
……
(下一章十点半到十一点左右更新)
(感谢盟主宁长久、堂主王璇子、舵主zuijun、大侠洛阳观落阳打赏的大侠!!谢谢四位大佬的打赏支持呀!么么哒)
第两百一十三章:为奴
神殿,断界城王城之巅,两人身影相对而立。
长风过处,黑裳白衣一同舒卷。
他们手中握着的剑,皆是城中五百文一把的铁剑。
“王城为场,出王城者败,伤路人者败,不得使用权柄之力与先天灵,只以刀剑相搏,败者为奴,对么?”司命最终确认了一遍。
这份奴隶战书一旦签订,任何一方违背,战书皆会直接生效,赋予奴纹。
宁长久点头道:“我向来是个信者,想必雪瓷姑娘也一样。”
司命道:“雪瓷已是我过去的名字,从此以后,叫我司命就好。”
宁长久嗯了一声,道:“若是可以,我还是希望没有这一战。”
“战前怯场,这是剑之大忌。”司命道。
宁长久微微摇头,道:“我不愿战,但不怯战。”
对话简单,他们的第一剑也很简单。
两人之间,似有惊雷炸起,那不是真正的雷,而是一道当空落下的雪白剑光。
他们的剑似约定好的那样,同时刺了出去。
剑在天光下摇曳,变化出的每一道影或凌厉或轻柔,时如天女篮中散下的花瓣,时如夜间数万只齐齐振翅的乌鸦。
两道身影同时消失在了原地,雷声的起与喑不过瞬间。
三丈、三尺、三寸……他们的脸几乎相贴而过,彼此扬起的发丝相触。
发丝也是剑,触时如弦相振,一闪而过,在两人的脸颊上皆割出了一抹即消的浅浅血线。
人贴面,剑也贴面,如镜的剑身里,两人的目光如相触的雷点。
雷鸣爆闪,剑火相交,一切在瞬间发生,再眨眼时,原本相对的两人已交换了位置,背对着背。
“你的剑变慢了。”司命说道。
宁长久知道,自己的剑确实慢了,过去他出剑之时心无旁骛,而与罪君一战之后,他多多少少被对方的神性渗透了。
这是国主的神性。国主超然于天地,漠然于生死,这是大自由时才拥有的心境,哪怕再如何玄妙,也不适合现在的他。
他的剑并非无情之剑,心中的观念也非一点神性可以抹去,于是两种心境相搅,令他难以平静,剑也自然而然地慢了几分。
这是要命的几分。
两人对过了第一剑,宁长久的指缝里便渗出了一丝血。
这是今日断界城的第一道雷。
雷声再响之时,两人身影一道腾空而下,屋顶上,砖瓦尽碎,风一吹便成了扬尘。
两人的剑猛地对撞。天空中每一次火光激闪处,便是两人长剑的交接。
剑鸣声越来越急促。
天空中亮起的一连串火像是点燃的爆竹,他们的身影在其中时隐时现。
而司命的每出一剑,都会留有几分余力,那几分余力是隐藏于空气中的剑意,在七十二剑之后,这些隐剑于空中猝然爆发,等到宁长久反应过来之时,已被七十二道剑影围得水泄不通。
宁长久没有妄动,他知道这七十二道剑影斩不伤他,他在等,等司命出剑的那个瞬间。
司命出剑了。
司命的剑是随着剑影一道扑来的,先是一个点,旋即大放光明,将宁长久的白衣笼罩于其中,而宁长久紧绷的手臂同样握剑瞬发而出,出剑的那刻,他闭上了眼,不以眼睛看,而是以精神力延展开来,于其中捕捉到了那个明亮的点。
七十二道剑意在宁长久的白衣上炸出了万点星芒。
星芒之中,宁长久准确地锁住了司命的剑。
两柄剑的剑尖精准地相抵,剑身弯曲,两人的身影飞速拉进,宁长久左拳对着司命的面门打去,司命同时一掌拍来,拳掌相触,两人靠近的身影又瞬间拉开。
司命黑袍张开,剑向侧方一分,斩去了余力的同时,也稳住了后退的身影,而宁长久落于一个屋檐上,足尖点地,一直滑到了房屋的边缘才停了下来。
宁长久按住了自己的胸口。
他忍不住想要拔剑,但剑灵还在沉睡,修罗之剑并不能发挥其巅峰之力。最重要的是,司命舍弃了自己的黑剑,这一行为也相当于封了宁长久的剑,这一战并不分生死,所以他也不愿意违背本心拔剑。
这也是司命的一个小算计,她宁可自损一些优势,也要封锁自己所有不确定的可能。
司命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
她的黑裳如天外吹来的叶,轻飘飘腾起,刹那间快过了风,向着宁长久撞了过去。
劈砍挑刺,腾挪斗转,所有的剑术和身法都在一瞬间激发,两个人的身影缠打后又错开,每出一剑,宁长久便被迫后退一分,转眼之间,他的身影已由屋顶被逼到了地面上。
王城中的人已然一空,他们此刻都聚集在王朝的城墙上,远远地看着这一场巅峰的较量,心思震撼。
宁长久像是被扫入长街的枯叶,身子才一坠地还未站稳,司命的剑便再次逼来,闪动的剑影照得眉目如雪,宁长久在光与影中捕捉着对面剑的轨迹,虽然能挡去大部分,却无暇找到反击的机会。
如果一直这样下去,宁长久一定会被这狂风骤雨般的剑死死逼住,直到露出第一丝破绽。
而他的防守之势一旦被斩出间隙,接下来等待他的,定是兵败如山倒!
连退数十步之后,宁长久脚步一拧,踩破了足下青砖。他的身影也由此戛然而止,他迎着司命的剑撞了过去,司命秀眉微蹙,心想这是笃定自己不会杀他么?
司命确实不能杀他,于是她的剑偏离了一些,转而斩向肩膀。
宁长久撞上了司命的身体,却像是一个虚幻的影。
镜中水月争取到的一息使得宁长久虚影般穿过了她的身体,接着反手握住剑柄,向身后一刺。
这一剑速度极快,但司命依旧反应了过来,她摆出了一个怪异的背剑式。
剑贴于秀背,宛若铠甲,护住了她的身体,挡住了那快若闪电的一剑。
在挡住之后,司命身子前倾,修长**一撩一扫,直接撞向了宁长久。
宁长久身子后屈,躲过了这如刀般切向小腹的腿,与此同时,他卡在对方剑身中轴槽中的剑尖也向上滑动,斩向了司命握剑的手。
可这样的时间已足够司命转身了。
银发一甩间,司命转身,一手握住剑柄,一手推着剑身,压着宁长久刺来的剑,直接向他推去。
宁长久此刻的境界力量不如司命,被迫后退。
“我低估了你很多。”宁长久说道。
司命傲然道:“我的剑法本就不错。”
七百年前,她熟读天下几乎所有的剑道真经,只是她手握时间的权柄,出剑的机会并不算多。但真论剑道一途,她比起宁长久,只强不弱。
此刻他们境界相仿,这强出的一线可以让她在每次交锋之后多挣一些便宜,而这一点便宜便是堤坝下的蚁穴,等到过了极限,便是决堤溃败之势。
而在断界城的混乱来临之前,司命也曾观察过宁长久三个
月,他对于宁长久的招式也再熟悉不过。
两人只说了一句话,换了一口气,接着剑再次纠缠在了一起。
宁长久的天谕剑经上半式以极快的速度一一递出,所有的起手剑与辅剑斩出之后,万千缭乱的剑影里,三道剑斩出了滔天剑气,当空砸落,便是 剑经中最凌厉的三式。
只是眨眼之间,司命身前喷薄出三道白气,大河入渎,白虹贯日,墨雨翻盆三式被一一破去。
司命的剑切开剑影来到了他的面前。
那剑亮成了线,落入宁长久的眼种,似已将他眼眸劈成了两半。
“让我来教你什么是真正的剑!”司命的清叱声在耳畔响起,夺目而来的剑光似龙出于水,刺向了宁长久的眉心。
宁长久权衡之下选择了后退。
剑光不停逼来,他便一退再退。
司命的剑在空中划过了无数个惊人的弧度,银色的剑光与黑色的身影对着宁长久穷追猛打,每数十剑,便能在他的身上留下一道伤口。
两人从长街的这头一路打到了那头,宁长久遍体鳞伤。
城楼上,邵小黎紧张地看着这一幕,心快提到了嗓子眼。
老大这一战可是一败两命的局啊,不仅事关他的尊严,也事关了自己之后一段日子的身份地位,毕竟自己靠着自身努力想要翻身极难,便只好发挥狐假虎威的特性让老大罩着了。
她紧张地握着手中的黑剑,脸上却神色不变,威严极了,好似一个清冷的侠女亦或是威严的女帝,给人难以接近之感。
她对于剑道一途如今也知之甚多,可以分明地看出老大的颓势已很明显了。
不过这也不能全怪老大,毕竟他打罪君已经出了这么多力气,权柄被打散了不说,身子骨还有很多隐伤未愈,这一次更是被迫接下战书,如何能是准备充分的司命的对手?
这司命也太无耻了!
邵小黎恨得牙痒痒,恨不得直接持剑掠向城楼助老大一臂之力,然后联手把司命给绑了。
但她又害怕,万一两个人都没打过……
她一眼不眨地看着,只好在心中默默祈祷。
其余幸存者也看着这一场战斗,他们大部分都是修道之人,对于两人所展露的境界,他们心中所生出的,大都也是高山仰止之感。但对于这场战斗,哪怕是稚童眼中都没有悬念。
受伤的是那少年,吐血的是那少年,被剑剑逼退的依旧是那少年。
“钝刀子割肉也有把牛杀了一天啊。”
“这少年已经足够强了,可惜还是打不过那个妖女。”
“哼,这妖女再强又如何?能是我们陛下的对手?还记得那日这妖女低眉顺眼地立在君王身边,朝会开了一半,她也不知怎么惹陛下生气了,便直接被拉到了后面,狠狠地抽了一顿,那声音想必大家都忘不了吧?”
邵小黎听到了一半,立刻封住了自己的耳朵,神色尴尬。
幸亏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真相。
邵小黎平复了一番心情后,又听到有人说:“这白衣都要成血衣了,那妖女却还是一尘不染,看来确实没有悬念了啊。”
邵小黎再也忍不住了,冷冷地别过头,道:“你懂什么?黑衣服耐脏罢了。”
“……”那人被吓了一条,连忙道:“陛下说得对!”
但邵小黎的偏袒并不能为宁长久赢得胜机。
没有了霸道而花哨的权柄,他们的战斗便是一场长命境之间的厮打,是剑与剑的狂鸣奏乐。
“我原本只想败你,但你偏偏赌气,说什么败者为奴,也不知是谁给你勇气!”缠斗中,司命一剑劈开,剑光如云海中捧出的月亮。
宁长久的修罗体魄可以抵挡那些多余流泻的剑意,却无法抵御剑的锋芒。
宁长久跌出圆月时,身上再添三道伤口。
他的神色依旧冷静,只是这种冷静像是烈阳下的雪,正在飞速地瓦解消融。
司命同样手段尽出,所用之剑许多都是千年前都不多见的招式,其中变化之诡异令人猝不及防。
城墙上的血羽君昂首挺胸地立着,心中却惴惴不安,想着这一次宁大爷真的要翻船了。它生怕司命看到自己,记起一些仇,身子便向后不自觉地缩了缩,它一边又看着周围的人,依旧端着城池守护者光明神的架子。
“就这么点本事么?你就靠这样的剑击败的罪君么?”司命以话语刺激着他。
宁长久无暇回答,他固守本心。心境若乱了,剑也就要乱了。
他一分也不能乱。
两人的身影再次拉近,剑光贴面不过一寸。
“你的剑太慢了。”司命以手振剑将其弹开,一剑夺喉而去。
“那一剑呢,那必杀一剑呢?!”司命的声音也似剑风。
这样挑衅的话语抑扬顿挫着,带着奇特的力量,竟真的渗透到了宁长久的心里。
宁长久忍不住道:“你这嘴除了寻衅还会什么?”
“嗯?还会什么?你赢了我不就有机会知道了?”司命脸上露出了微笑,她来到了他的面前,以剑压上,打散了他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力量,再次以剑身将其拍飞。
宁长久身影飘然而去,一路上扯破了数个大红灯笼。
宁长久深吸了一口气,罪君残余的神性像是极不和谐的音符,扰乱了整首曲调。
他为了维持心境,直接撤身向着城外的方向方向跑去。
司命很快跟上。
现在是傍晚,夜色即将过去,若宁长久再无制胜的手段,便真的一点机会也不会有了。
司命同样没有枯燥地去等待夜色的到来。
她衔尾追杀而去。
宁长久施展隐息术,在弯弯绕绕的王城中躲个不停。
他仿佛不知道黑夜里的司命有多强,甚至有一种故意给对方拖时间,生怕她赢不了的感觉。
邵小黎焦急地盯着城下。
天越来越暗,风越来越凉,她的手心却尽是汗水。
她的脑海里已经想到了今夜之后,自己和老大一个做司命的婢一个做司命的奴的悲惨命运了。
终于,这场战斗在一条长街上发生了一些转折。
宁长久连出了数百剑,终于寻到了一息的机会,心中默念真诀,然后斩出了那一剑。
邵小黎下沉的心猛地提起,她知道这是老大的压箱底功夫,她也一直在等这一剑。
而老大的这一剑从不贸然出手,一定是要选择最好的时机,呵,司命这个坏女人看来……
她思绪凝滞。
片刻后她才明白,原来老大不是时机成熟,而是穷途末路不得已为之了。
这一剑似风外吹来的秋叶,落到了司命的眼前。
司命便真的像捏住秋叶一样捏住了它。
“同一个招式,不能使用太多次的。”司命遗憾地折断了剑尖,给出了金玉良言后一掌拍出。
宁长久再无招架之力,身子撞开了身后的
宅门,跌进了那院子里。
司命的身影也掠入了门中。
那个宅院离得太远,新建的墙壁也有些高,他们无法看清里面发生的场景,但所有人都知道,结局已然注定,那白衣少年不会再有任何胜算了。
邵小黎对于如今的战局,比其他人看的更加清楚。
除非有奇迹发生,否则老大在司命的剑下已走不出三剑了。
很快,宅子上方交错的剑影平寂了,里面的动静也消失了。
夜色如约而至。
邵小黎垂头丧气地走下城墙时,那破碎的门里,司命与宁长久并肩走了出来。
宁长久半身是血,脚步有些不稳,他别过头,透过夜色看着城墙上的邵小黎,神色不明。
奇迹似乎没有发生。
邵小黎立刻遣散了所有的人。她生怕司命发疯,直接当着他们的面惩罚自己。
她御剑跟了上去,小心翼翼地走到了两人的身后。
宁长久血衣颓然的背影看得她有些心疼。
老大明明这么厉害的啊,那个罪君都让老大打跑了啊,这坏女人明明就是乘人之危,根本胜之不武的!
她这样愤愤不平地想着,然后软语开口,道:“主人,这是您的剑,我替你保存得很好,一点没有磕坏哦。”
司命却始终冷冰冰地,没有理会她递过来的剑。
他们很默契地一齐走到了皇宫里。
幽冷的皇宫只剩下他们三人的身影。
气氛安静得诡异。
“我去点下蜡烛。”邵小黎低低说了一句,缓解尴尬。她明明贵为君王,但在三人里地位却是最低的。
她一边点着蜡烛,一边想着等会该怎么讨好司命,安慰老大以及传达一点做奴婢的经验了。
她点好了蜡烛,转过身,肩膀一耸,整个人震住了。
眼前的画面惊得她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只见半身是血的宁长久立着,背对着司命。
而司命不知何时已撩起了黑裳的前襟,盈盈地跪倒在了地上,柔顺的银色长发瀑落而下,遮住了她近乎完美的侧靥,她螓首微垂着,雪白的脖颈好似低首的天鹅。
这一刻,她的清傲与尊贵都还未褪去,却以如此的卑微的姿态跪在了一个男人的面前,仿佛自己只是任人打骂的婢女。
“这……”邵小黎好不容易缓了一口气:“这是怎么了?”
难道说老大偷偷给司命下蛊了?这……这有点阴险了吧?
宁长久转过头,终于对邵小黎露出了一抹微笑。
跪在地上的司命垂着眼睛看着地面,道:“是我败了。”
“啊?”邵小黎见司命还是清醒的,更吃惊了,道:“到……到底发生了什么呀?”
宁长久微笑道:“你不觉得先前我们进的宅子,方位有一些熟悉么?”
邵小黎怔了怔,短暂的回忆之后,她想起先前他们闯入的宅子似乎确实有些眼熟?
不对!那分明就是以前自己的家啊!
只是这宅子被摧毁过一次,翻修一新,她第一时间没能认出来!
可这又能改变什么呢?
时间退回大半年前,当时司命与宁长久第一次真正意义的交手前,司命曾经拜访过邵小黎的家,那一次拜访中,她信手指出了许多宁长久布下的陷阱和阵法,其中第一个便是埋于地下的金线之阵。
当时她将这些线扯出,置于掌心,为了展露自己的自信和对宁长久意志的摧毁,她只是点破,却未将其破坏。
这个阵法便一直埋在了地里。
人生何来闲棋,处处皆可伏笔。
她终于在今日为当时的自信付出了代价。
先前,司命一剑追入院中,看到宁长久那熟悉的眼神时,便意识到事情的不对,可惜一切已晚,那金线阵法已然发动,她脚落地的一颗,脚踝便被金线缠住,退无可退。
其实当时她还有很多机会,但她偏偏做了最错误的选择。
七百年来的本能让她没有忍住施展了时间的权柄。
那些金线退回了地面,可她同样违反了战书上的规则。
这战书本就是真正的契约,她在输的那一刻,奴纹便于身体的某一处自动形成,宣告着自己的失败。
邵小黎目瞪口呆地听完,她看着地上低眉顺眼的司命,终于反应了过来,老大真的赢了。
她之后不再是奴隶了,而是要成为主人了!
她的气质一下子变了,双手叉腰,横眉竖眼,原本想恶狠狠地复仇一番,但想起了司命还未自己破除了诅咒,终究有些心软,只是道:“让我看看你的奴纹。”
司命牙齿紧咬着玉润的红唇,冰眸中的不甘之色泛起后又消散。
最终,她还是低声地应了一句:“是。”
黑袍哗然落地。
邵小黎的心跳立刻加速起来,她咽了口口水,不得不承认自己有些爱慕司命姐姐的身体,若不是老大在场,她恐怕已经忍不住扑上去了。
邵小黎目光自上而下掠过,问道:“在哪呢?”
司命美眸微阖,幽幽叹息之后,轻轻分开了自己的腿儿,邵小黎目光透过幽暗的阴影望了过去。
“原来……原来是在虎口啊。”邵小黎盯着她右腿的内侧,啧啧称奇,她想了又想,还是没有忍住,手触摸了上去。
“不要碰!”司命想要阻止,却为时已晚,邵小黎纤细的玉指覆了上去,轻轻一按。
双腿收紧,奴纹中的电流贯穿了司命的身体,她仰头痛吟的样子好似濒死的天鹅。
片刻之后,邵小黎挣脱了小手,默默地出门,羞红着脸去往河边。
司命半倒在地上,她看着宁长久,一声不吭。
宁长久转过身,替她披上了那件黑袍,然后将她从地上扶起,道:“放心,奴纹只是保证你不杀我。你于我有恩,我不会碰你什么。”
司命回想起雪峡那夜宁长久说过的话语,冷笑道:“假惺惺,装什么君子。”
宁长久道:“信不信随你,明日启程,我们一道离开这里。”
司命抓着黑衣的边缘,遮掩着自己的腿侧的奴纹,心中翻腾着不甘与羞耻,以及一丝其他的特殊的情绪。
她目光闪烁,不确定宁长久是不是在骗自己。
明日启程对她来说当然可以接受,若宁长久所言非虚,她恨不得此刻就出城。
司命忽然想起一事,问:“那个小丫头呢?要带上她么?”
“看小黎愿不愿意来了。”宁长久微笑道:“若她想要跟来,我也不好阻拦,正好让你们再增进一下感情。”
司命脸色苍白。
……
……
(明天应该是这个副本的结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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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一十四章:时间的横截面
天空与大地像是两块平坦的面,他们相互平行着,不停地延伸,永远也不会相交。
司命度过了一个漫长的夜。
她立在神殿精致奢美的藻井下,目光幽邃地望着时渊,整个世界都像是一个静止的符号。
先前她败了之后,原本想继续出剑逼宁长久解开奴纹,但对方的精神力可以控制并刺激奴纹,她心中有隐忧,没有出手。而回皇城的一路上,宁长久伤势很重,破绽百出,但自己却不可能去杀死他,因为他们还需要一同走出,拼凑日晷。
又是一个死结。
这是司命永生难忘的一年。
哪怕是当年神主大人,她也只需行礼,无需下跪,更别说被一个十八岁的小姑娘施加责罚了。
但她却也没有最初刑架上那种仇恨的心境了,她明明堕入泥沼,却反而平和了道心,渐渐回归当年坐镇神国时的情感。所以她甚至不确定,这对于自己而言,到底是福是祸。
夜间,邵小黎没有单枪匹马来挑衅司命,她有条不紊地安排清楚了城中许多的事宜,将自己要远行一事告诉了几位大臣,让他们主持大局。
而宁长久也在断界城中住了一夜,他的伤势已经被修罗神录治愈,他每次仰望天空时,脑海中都会翻腾起罪君的影,只是那个影也随着罪君退场之后被神秘地遮蔽,无法回想起具体形容。
他们一道眺望天空,直到黎明到来。
邵小黎已经收拾好了行囊。
“这城里也没有什么老大看得上的东西,就只好让小黎送送老大了。”邵小黎这样和他说。
她发现宁长久看向自己的目光很是和蔼,倒有些像是爷爷在看孙女的感觉。
这话一出,原本还心存侥幸的司命闭上了眼,无力发问:“你想送到哪里?”
邵小黎理所当然道:“当然是能送多远就送多远呀,怎么,司命姐姐对我是有什么意见吗?”
司命没有说话,她现在只想早些离开,一点不想惹恼这个死丫头。
血羽君立在清晨的城墙上,它眺望着远方,看到宁长久他们走出王宫时,扑棱着翅膀飞了上去,道:“宁大爷啊,等你走出去的时候,也差不多该三年之约了,到时候可别太丢人才好啊。”
宁长久微笑着看着它,道:“可惜没办法带你出去,不然可以看看我是怎么揍那个丫头的。”
“宁大爷能揍其他人我信,遇到我们殿下,还是夹着尾巴做人比较好。”血羽君侃侃而谈道:“本天君出不出去都无所谓了,在这里好歹是个守护神,要是到了外面,撑死了就是你们后面的小喽喽,唉,本天君宁**头不做凤尾,还是这里惬意一些啊。”
宁长久点头道:“那你好好守着这里,要是哪日我回来,发现此处生灵涂炭,我就拿你是问。”
血羽君心想夜除死了,司命要走了,除非再来一个神国之主,否则它简直就是这里的鸡王。
它伸出了翅膀,拍了拍自己的鸡胸肉,做出了担保。
邵小黎背上了放着干粮和水的行囊,又清点了一遍,与他们一道出城。
这是一条不知该延绵多少万里的旅程。
这一路上,无论是深峡火山还是雪地,都还留存着他们战斗的痕迹。
“这个世界真的有尽头么?”邵小黎问道。
“有的。”司命答道:“我与夜除当初便是从那里坠陨入这个世界的。”
邵小黎一板一眼道:“说话之前要喊主人,老大是男主人,我就是女主人,懂不?”
司命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用哄小孩的语气道:“是……女主人。”
邵小黎哼了一声,也不知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出了深峡之后,宁长久从胸口中拔出了那柄如白银铸成的修罗之剑,他踩在剑身上,被剑托着悬空而起。
司命也唤出了黑剑,先行踩上之后,她看向了邵小黎,道:“女主人,上来吧。”
说着她很是不善地抓着邵小黎的后领,一把将她拉到了后面。
邵小黎对于这般无礼的行为很是气恼,她本想借机教训司命一番,但黑剑忽然升空,吓得邵小黎一把环住了她纤软的腰肢,紧紧地贴靠着她。
司命御剑跟上了宁长久。
邵小黎虽也有长命初境,但她却也只低空御剑过,飞得远远没有现在这么高。
如今整个世界都在眼中显得渺小,于是她也觉得自己渺如微尘,心生恐惧,只好乖乖抱着眼前的女子。
飞到高处之后,邵小黎更清晰地看到了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像是一个又一个独立的方格子,每个方格子都有着自己独特的色彩基调,或黑色,或灰色,或是岩浆干涸般的深红,总之都透着一抹绝望。
“这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世界呢?”邵小黎喃喃道。
司命答道:“一个你难以想象的世界。”
邵小黎气得拧了下她的腰,道:“这不是废话嘛……你真当我是小孩子呀。”
司命微笑道:“前些日子教你的东西,都记熟了么?”
邵小黎当然记熟了,但她嘴上却道:“教的东西?你教了什么呀,不就每天欺负我……”
说着,邵小黎望向了宁长久,道:“老大,你怎么不说话呀,你都要走了,就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这些天,邵小黎已经缠着宁长久说了很多了。
宁长久无奈道:“你还有什么想听的故事吗?”
邵小黎认真地想了一会儿,道:“给我讲讲你和陆嫁嫁还有赵襄儿的故事吧,还有那个叫宁小龄的小师妹,她名字也带个小字哎……”
宁长久道:“这些都是不传之秘。”
邵小黎早已料到这个答案,道:“小气。”
司命冷嘲热讽道:“看来我还不止一个女主人呢。”
邵小黎环着司命的腰肢,风掠过耳畔,景掠过瞳孔,飞速地倒退。剑快得令她有些心悸,仿佛分离就在不久之后了。
司命的话语也让她添了几分烦心。
片刻之后,宁长久忽然听到身后女子短促的清吟,他皱眉回头,看见司命的双腿紧绞,身子微屈,淡绯色的脸上泛着怒容。而她脚下的飞剑随着她不停地晃动,邵小黎惊呼着,身子一斜,竟直接从剑上摔了下去,司命眸光一厉,一把将她扯了上来,夹着她的腰,让邵小黎面朝下方。
不久后,宁长久便听到了邵小黎的呼救声。
他双手拢袖,懒得去管,让她们自己去解决彼此的恩恩怨怨。
剑飞空而过,已经掠上了茫茫雪原。
那一边的动静也已平息,邵小黎重新站在了司命的身后,泪眼婆娑地环着她的腰肢,心中暗暗地骂着老大见死不救。
“你若再敢碰那里,我就把你衣服剖了扔下去。”司命冷冷地威胁道。
邵小黎被迫低头,手心却有些发痒,恨不得再伸过去按一下。
他们的剑虽飞得很快,但这个世界太大太大,来到雪原之时便已花了数个时辰的时间。而因为此方天地限制境界,他们也无法一直御剑,只能飞飞停停。
“若我们真出去了,我倒是想去看看你那两位心爱的女子,究竟是何等国色天香,能让你这样的人这般念念不忘。”
他们停下剑走上
了雪原,司命看着宁长久少年模样的脸,笑着调侃了一句。
宁长久平静道:“出去之后我们便分道扬镳,各走一边,以后有缘就见,无缘就不见。”
司命无声地踩过地上的雪,晶莹的雪拥上了她的玉足,寒意沁入其中,肌肤泛着淡粉的颜色。
司命微低着头,看着黑袍下偶尔显露的足尖,微笑道:“若我偏要见,再将此处发生的事情告知她们,你说,她们会怎么想,怎么做?”
宁长久脚步稍顿,他侧过些头,落在司命身上的目光微冷。
“你可是答应不碰我的,主人要守信呀。”司命翘起的嘴唇浅如新月。
宁长久神色缓和,点头道:“嗯,我向来守信。”
司命的笑却依旧没能持续太久。很快,宁长久再次开口,淡淡道:“小黎,先前这位姐姐怎么欺负你的,现在欺负回去就好,老大给你撑腰。”
原本有些丧气的邵小黎一下子精神了,“小黎遵命!”
司命的脸色一下子难看了起来。
宁长久在雪地上盘膝而坐,调养了一刻钟后,邵小黎带着司命从雪地里走了回来,司命一语不发,默默地蹲下身子,掬起一捧雪拍上了自己发烫的脸颊。
“其他地方要帮司命姐姐捂捂吗?”邵小黎在她的身边蹲下,微笑着发问。
司命强撑着平静道:“不劳女主人费心了。”
这些小小的插曲并没有耽误太多的时间,穿行了许久之后,她们终于离开了雪原。寨子里,邵小黎忍不住回到那旧宅看了看,然后轻轻地掩上了门,扣上了锁。
夜色再次降临的时候,他们已经远远地离开了寨子。
邵小黎有些怕黑,便不计前嫌地依偎在司命的怀里,脑袋枕着她的胸脯。
“这里的时间是不是过得很快啊?等我回去的时候,会不会成老太太了呀。”邵小黎担忧道。
司命道:“放心,时间归我掌管,跟在我身边就便可无恙。”
邵小黎连忙靠得尽紧了些。
宁长久忽然问道:“我们现在在哪里?”
邵小黎望着四周,黑暗中她隐约可以看到这是一片即将变成沙漠的荒原。
这些地方哪怕是司命应该也没有来过吧,谁知道是哪里呢?
邵小黎正这样想着,却听司命说出了一番让她木然许久的话语:
“我们距离‘现在’还有两百五十万年左右。先前我们走过的冰川,是四百万年后的冰室年代,那是生命最后的光辉。那之后,鲸龙这样的生物将再不复存在。”
邵小黎听得云里雾里。
宁长久看着夜空,露出了慨叹的神色:“我们城外的黑峡,那些攀在岩壁上的婴儿,其实也是人吧?”
司命轻轻摇头:“并不算,那是另一条进化之路,只可惜环境太过恶劣,他们并没有成为我们,哪怕舍弃了这么多,依旧只是弱小的怪物。”
司命说着说着忽而笑道:“淘汰与清洗所象征的不一定是进化,太过恶劣的环境里,留给生命的只是绝路……当然,那也是百万年之后的事情了,哪怕是古神,也活不到那一天。”
宁长久道:“这是无法改变的未来么?”
司命摇头道:“我不知道,但这是如今时间的指示。”
邵小黎渐渐地听懂了,道:“你们的意思是,断界城所处的地方,是几百万年后的未来?”
司命说道:“断界城是个例外,那是那个女人造的东西,只是为了收容那批族人。”
邵小黎回忆着城外恶劣的世界,他们一路走来,见过了火山的遗址,见过了毒物弥漫的峡谷,见过了生灵稀少的荒原,这些地方,他们断界城的人,花费了数百年才开垦而过,终于去到了冰原。
可他们以为的希望,与真正的终点不知隔了多么漫长的光阴。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长夜啊。
邵小黎从司命的怀中挣起了身子,她时而向前望去,时而向后望去,道:“为什么会这样呢?”
没有人回答她。
邵小黎沉默了许久,望向了司命,认真问道:“那这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世界?”
司命与宁长久异口同声道:“这是时间的截面。”
……
……
“我们如今置身在山海苍流秘经里,那是神主王座边的典书,也是这个世界的史书。它推算并记录了世界诞生之初至今的亿万年,也推算了千百万年后的未来,神主死后,他的意志纳入秘经之中,于是这个世界便更加褒博而真实。”
司命的话语平缓地响起了在夜里:“所以我们相当于从史书的最后一页往前走,走过这个世界未来,现在与过去,一直到尽头。”
“尽头?”邵小黎的心绪久久不能平复,忍不住问道:“尽头又是什么呢?”
司命道:“那是万物的开始,是混沌的开篇,是一切璀璨萱发的起点,也是……山海苍流秘境的扉页。”
“我们是书里的人嘛……”邵小黎道:“那断界城的人呢,他们实际上是永远也走不出的吗?哪怕来到尽头,也只能看到无休止的混沌?”
司命嗯了一声,道:“确实如此。”
这个结果如此令人绝望。
宁长久先前也猜想到过这个世界的全貌,所以他曾刻意让剑经之灵注意岩石的纹路,便是想要推测当前的时代。
邵小黎来到了司命的身边,轻轻地依偎了上去,道:“你们以后还会回来的,对吧?”
司命望向了宁长久。
宁长久轻轻点头:“会的。”
邵小黎伸出了手:“我们拉钩!”
黑夜中,三人的手指碰在了一起。
远处有风吹了过来,那是尽头吹来的风,掠过了亿万年的沧海桑田。那些或灿烂或寂寞的漫长时代,在这个世界里,也不过是几千里土地的缩影。
黑夜中,他们休憩了一会儿,继续向前走去。
“我们的一个呼吸,在真实的世界里,就是几十年,甚至几百年么?”邵小黎忍不住屏住了些呼吸。
司命的话语柔和了一些,道:“你不必为这些多想。也是我的不好,我不该告诉你这些的……既然看到,就无法忘记,这注定是你将来的心障。”
邵小黎嗯了一声,努力平复了心绪。
黑夜中,她看不清周围的场景,一切除了荒凉好像还是荒凉。
许久之后,天空再次亮了光。
他们又来到了一片冰原。邵小黎在心中推算了一番,知道这大约是几十万年后的事。
从这本史书的尺度上来看,却只算是短暂的一截。
不知道又走了多久。
宁长久忽然御剑停下了脚步。
“真是美好的年代啊。”司命环视四周,不由地慨叹道。
那是一片青山绿水的港湾,高霞朗映,桃花漫山,数点青峰如墨,蜿蜒溪水如缎,裂谷深峡之中,隐有村庄农舍,其间男耕女织,鸡犬相闻,乐而不知忧愁。
这个时代里,世界的崩坏遥远如传说,千万里的冰封也还未到来,它馨宁得仿佛停船靠岸的扁舟,两岸尽是烟柳繁华。
不止是邵小黎,哪怕是宁长久,也觉得流连忘返。
“但这终究不是真实的世界。”司命眸光中的流连之色淡去,道:“这只是秘经中的记载。”
宁长久却道:“可他们那样真实地活着。”
司命淡然一笑:“那是他们的幸运,也是不幸。”
他们永远也无法觉醒,无法了解到世界的真相,却能永远地快乐。
宁长久知道,他们可以沉醉,但自己却必须清醒。
这些美景是牵衣待话的依依杨柳,却终究不是离人真正的手。
邵小黎忽然道:“我们留下一些东西吧。”
“嗯?”宁长久回身望去。
邵小黎认真道:“我觉得,每一个年代,都应该有它自己的名字。”
宁长久露出了微笑,将自己的剑递了过去。
邵小黎接过了剑,认真地想了想,然后在一块石头上刻下了两个字:“桃乡。”
从此以后,这一段历史拥有了它的名字:“桃乡。”
……
之后他们继续向前。
邵小黎累了便趴在司命的背上睡会,而他们三人每经过一个地方,便在那里的石头上刻下一些字。
这是他们来过的证明。
而桃乡之外,大约三千年前的世界,却好似有一个看起来“微不足道”的断层。
那道断层之后,便是蛮荒的时代,气候温暖,凶兽横行,古神于暗中孕育。最初的人类刀耕火种,茹毛饮血,蹒跚前行之时偶尔仰望星空,那时的他们还不知道如何把剑升上天空。
宁长久在一块石头上刻下了“洪荒”二字。
再向前,气候越来越冷,时序也开始错乱,这是冰河来临的征兆。
世界就像是无限次地进行着某个循环,它接纳着泅渡过灾劫的生灵,也孕育着崭新的生命,然后再在许多年后将它们一同摧毁。
寒冷再次来临,世界被冰雪覆盖,许多陆地都沉入海中,整个世界像是一个巨大的冰室,看不到一丝生命存在的痕迹。
邵小黎冷得恨不得直接钻入司命的衣服里。
临走之前,她在这里刻下了“雪国”二字。
接着冰川消融。
这是被司命取名为“寂静”的年代。
寂静时代之后,山脉高高拱起,熔浆撞击海水,滚滚的浓烟遮天蔽日,灾难重新雕塑着山川,世界像是陷入毁灭的浩劫,也像是接受崭新的洗礼。
宁长久刻下了“劫灰”二字。
这一段历史便被命名为“劫灰年代”。
他们一直向前走,然后见到了灾难的开始。
一颗星星划破了天际。
再往前走,便是令宁长久都觉得叹为观止的时代了。
那是属于太古苍龙的时代。
无数的古龙穿行于世间。它们有的如巨蟒,生长鳞爪,有的如巨大的蜥蜴,覆着翼展极长的翅膀,它们缠绕在天然的神柱上,喷吐着龙息,每一个响鼻之间都是雷与火的摩擦。
它们是这个世界绝对的主宰。
只是它们远眺之时并不知道,这已是王国的日暮。
这是“苍龙”年代。
他们越往前走,话就越少,沧海桑田的变化不仅重塑着世界,也无声地改变着他们的道心。
司命哪怕早已见过这些,却也难以抑制住所有的情愫。
之后他们又见证了许多生命的开始与湮灭。
世界的容貌不停地变幻,一切都在返本归元,渐渐回到初始的时刻。
他们看到了第一条鱼跳上了岸,那时候的生命还没有生长出脊椎。而每一条弱小的,透明的鱼,都有可能是未来横行天地,咆哮世间的古龙。
明明这是世界的开始,可山脉和地势却越来越褶皱,就像是暮年的老人。
之后他们又淌过了海洋沉积的碎屑,一点点走向终极。
巨大的冰海世界劈面而来。
那是他们有史以来见过的最大的“雪国”,也是世界诞生以来的第一次雪国,这里没有任何生命与植被,寂静地就像是一颗龙卵的化石。
“就是这里了。”司命轻声开口。
他们在不知不觉间,又走过了将近一个月。
对于邵小黎来说,这片冰河是宁长久离去前的无际长夜,而对于外面的等待者而言,这便是他归来前的漫漫黎明。
两柄剑一同飞上苍穹。
同行的三人向着冰海的尽头掠去。
冰雪的世界消失,一切都这里切断。他们像是来到了悬崖边上。
这是整个世界的尽头。
尽头的平面向下跌落。
前方是噬人的黑暗,其中似漂浮着无数寂灭的星石,也像是传说中神祇孕育的混沌黑海。
那里没有一点光,冗长而寥廓的黑暗如此地令人绝望。
他们终于来到了这里。
“一个人回去的话,会害怕吗?”宁长久自黑暗中收回视线,望向了红裙的少女。
邵小黎揉了揉眼睛,道:“有老大在就不怕,没老大了……也只好不怕。”
宁长久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将灵力源源不断地灌入她的身体,柔声道:“我会来接你出去的,到时候小黎应该真正长大了。”
“嗯,我们拉过钩的,老大不许食言啊。”邵小黎强忍着泪水。
少小离家老大回。
老大终究是要回去的,这是第一次见面时,她就知道的事情。
而离家的她也要回去……他们是截然相反的道路啊。
送君千万载,韶颜未曾改。
“开始吧。”司命眸光低垂,自伤春悲秋中回神,唤出了一只宛若月光凝成的小雀。那是日晷炼出的灵。
宁长久也唤出了金乌。
两者极有默契地相融,于空中幻化成了完整的日晷的形状,它们一同投入了黑暗的海洋里。
司命忽然回身,拥住了邵小黎。
红裙子的少女也踮起了脚尖,她在司命的耳边说了一句什么,接着捧住司命的脸,吻上了她嫣红的唇,牙齿咬住粉嫩的唇瓣,许久之后才松开。
日晷沉入了黑暗的海。
接着混沌的世界沸腾了起来。
似是古代神话里盘古大神以斧开天,一束束耀目而灿烂的光芒照破了永恒的黑暗,其下似有鲲鹏拱起身体,即将刺破万钧的海水,展露出神话的身躯。
人类的悲欢离合,山海的沧桑变迁,所有的一切都在这史诗般的开篇里显得渺小。
司命缓缓回身。
贯穿寰宇的光淹没了她。
这是他们所见到,前所未有的光明。
宁长久心中的血脉于此刻奔腾咆哮,化作排空的怒浪,为眼前的一切鼓舞。
前方,混沌的黑暗里,一轮苍红的太阳缓缓升起。
这是历史开始之前的第一场日出。
他们每个人都是见证者。
而神国沉寂了七百年的大门,也终于在此刻为他们敞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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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一十五章:深渊之外 离别之前
红日贯穿天地。
它不是真正的太阳,它的表面刻着精细的尺度,那些刻度像是红日边缘立着的黑鸦。
日冕之后,隐隐流动着一层虚幻的光,光幕后的世界恢弘无际。
那是一道对着他们敞开的门。
邵小黎担忧道:“我自己一个人回去的话,回到家的时候,是不是就老了十几岁了呀。”
宁长久心中早有决意,他解下了那根枯枝,递给了邵小黎,道:“还记得这个吗?”
邵小黎当然记得,慌张道:“这不是老大的神器吗?”
宁长久道:“当初你给它取名为北冥的。”
“嗯……”
“你修的是北冥神剑,当然要以北冥为剑。”宁长久说道。
邵小黎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道:“这样的东西怎么能给我呢?”
“因为我也想确认一桩事……”宁长久欲言又止,道:“你好好保管它,若五年之内,有个女人来要它,那么她就是你们的神女,到时候你可以作为交换,让她带你们出去。若无人来要,那几年之后,你归还于我便是。”
邵小黎摇头道:“老大还是带着这个防身吧。”
宁长久道:“它可以吸收实质的时间,但外面没有这样的东西。对你而言这是宝剑,对于我而言,这只是一根硬一点的铁罢了。”
邵小黎犹豫了许久,终于接下了那根枯枝,“老大记得回来拿回去啊。”
“嗯。”宁长久应了一声,对她露出了微笑。
邵小黎一手捂着脸,一手高高举起。
他们挥手作别。
宁长久与司命一道投向了那所大门,这简短的时间里,他们有过这样一段对话。
“那件东西是世间绝有的神物,你就不怕她怀壁之罪?”
“放在这里,反而是最安全的。”
“为什么?”
“在无限里,我窥过一眼自己的命运……”宁长久的声音越来越轻:“等南州事了,我必须去见一个人,但我不敢带着这把剑去见她。”
“一个人?女人?你称那树枝是一把剑?”司命疑惑发问。
“当然,北冥神剑啊,那个小丫头取的名字。”宁长久的笑被光幕吞没。
邵小黎站在原地,握着老大赠与的‘北冥’,感受着体内流动的灵力,眸光中的光透着久违的温暖,她坐在崖边,很久之后才转过身去,走入了那片冰天雪地里。
红日的光像一只温暖的手,推着她向前走去。
……
……
神国的大门打开,日晷的光淹没了他们,他们像是两只随波逐流的舟,却逆着瀑布而上,跨越过流速就快的断层,来到了那个隐于世间的国度里。
宁长久与司命一同被时间的气泡推着浮了上去。
宁长久睁开眼时,司命已然从时间的黏液里挣扎着起身,她无声地走过宁长久的身边,抬起头,望着眼前残破的一切,背影说不出的落寞。
没有人会相信,这里曾是凌驾于世间的辉煌神国。
宁长久也站起了身子。
金乌与月雀从身后飞出,相互抽离,重新飞回了他们的体内。
“这就是你们的国么?”宁长久站在她的身边,看着她平静的侧颜,那垂落的银发也好似一缕缕纤细的灰。
他们的眼前,根本不是什么神国,而是一个巨大的遗迹,这个遗迹所有的一切都布满了裂纹,经不住触碰。
而这个遗迹所处的位置,则是一个巨大的,幽暗的深渊。
这个深渊更像是一口井,一口深埋于地心的井,抬头望去,那个井口渺如沙尘,不知距离他们多远。
而深渊的中心,埋葬着一大片破碎的骨头,骨头累得很高,像是合葬的几万头妖兽。
下方厚实的砖土里,肋骨如刀剑刺出,那些骨头不像是骨骼塑造的,它们是真正的钢铁,雪白的、雕刻花纹的钢铁。这些骨头大部分都深埋在地底,表面甚至残留着神辉,它们所展露的冰山一角已带着无与伦比的坚硬和锋利,过往宁长久所见到的那些古代巨兽的骸骨,在它的面前,好像只是一张可以随意切割的纸。
而他们现在便立在这堆积成山的骸骨上。
这就是夜除和司命梦寐以求的神国吗?
“这不是我们的国。”司命的手覆上了那坚硬而锋利的骨头,轻轻握住,鲜血从掌心流了出来:“我想错了一件最简单的事。”
“什么事?”宁长久问。
司命叹息道:“年份未到,神国的大门不会开启,我们怎么回得去呢?”
“那这是是哪里?”宁长久又问。
司命道:“这是葬骨之渊,是神主陨落的地方,它的尸体就深埋在地下,这些骨头是他的一部分,完整的另一部分应是在神国中。”
若是过去,司命穷尽七百年的努力,最后发现自己没有回归神国,她的道心或许已经崩溃。但此刻她非但没有气恼,反而愈发平静。
她仰起头,看着这个不知多高的深渊,问道:“我们该怎么上去?”
司命虽然离开了那个神国,但境界却也只跨过了紫庭的初境,攀升缓慢。
她问出这个问题时,下意识地伸出了手指,想要唤出自己的权柄,忽然间,她皱起了眉头:“怎么只剩一半了?”
宁长久闻言稍愣,旋即感受了一下自己的身体,略带歉意地笑道:“另一半好像在我身体里。”
先前金乌与月雀相融,权柄便也均摊到了整个日晷上,如今分离之后,其中的一半便顺其自然地回到了宁长久的体内。
司命深吸了一口气,若非她身上还有奴纹,此刻她便已翻脸了。
宁长久问:“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司命坦然道:“既然回不去,那就去外面看看吧。原本只是玩笑话,如今想来,倒是真能去见见你那念念不忘的女子了。”
宁长久眉头微皱:“你敢?”
司命微笑道:“你是做贼心虚?”
宁长久道:“问心无愧。”
司命淡淡地笑了起来,眉梢间尽是讥诮之意。
宁长久盯着她的笑容,神色不善。
司命立刻道:“还是想想我们该怎么出去吧。”
宁长久道:“还能怎么出去?爬出去就是了。”
司命道:“这么高,得爬到什么时候?”
宁长久道:“我只知道有人爬出去了。”
他说的是白夫人。孕育白夫人的深渊,应该就是此处了。
司命问:“那个人是怎么出去的?”
宁长久在临河城时也问过白夫人这个问题,当时他没有得到答案,但现在
他知道了:“满地白骨可以做梯。”
当年那个骨妖,便是以满地坚硬的骨头钉在墙壁上,然后踩着它们,一点点爬出这深不见底的葬骨之渊的。
若是仔细搜寻,依旧可以在墙壁上看到那些骨钉扎过的痕迹或者残留。
想着这些,宁长久便来到了墙壁边,手指触摸了上去。
正在他准备以白骨为阶时,司命忽然走到了他的身后,喊了他一声。
“怎么了?”宁长久问。
他才一回头,便看见有什么东西倾了上来,他原本想要反击,但道心却没有察觉到丝毫的杀意。
接着,柔软的发丝痒痒地搔上了脖子,他感觉自己的嘴唇被什么缠住了,那东西柔软得像是最细腻的海沙,却透着淡淡的温润的触感,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意——那是司命的唇。
宁长久还在犹豫要不要推开她,迟疑之间,他的嘴唇传来了一阵痛意。
司命松开了手,面带微笑,似意犹未尽。她伸出一截手指抹去了唇间的血,道:“这是邵小黎让我转达给你的。”
宁长久想起了太阳升起之前,她们那忽然的一吻,当时他原本以为是这对姑娘相爱相杀搞出了感情,不曾想这个吻原来是想间接传达给自己的……
司命浅浅笑道:“那个傻丫头呀,哪怕到了最后的关头,还是没有勇气来亲你一下,就在我的耳边命令我帮女主人亲下男主人,呵……多傻的姑娘啊,怎么就遇到你这样的人精?”
宁长久沉默了一会儿,他抿了抿嘴唇上的鲜血,道:“这件事不要说出去。”
“你想的只是这个?”司命脸上笑意收敛,她冰眸微寒:“你把她一个人扔在那里,让她独自走这么远的路,你心里就没有内疚?还是说,你根本就不喜欢她?”
宁长久道:“情发乎于心,非我所能掌控,但下次见面,我会给她一个交代。”
司命嘲弄道:“交代?什么交代?难不成你还要建造一个神国,把你喜欢的和喜欢你的姑娘都放进去,让她们各司其职,和谐相处?”
她说完这话,便盯着宁长久,可她非但没在宁长久脸上看到挣扎和挫败,反而见他微微低下头,认真地思考起了这个提议。
司命未能回归神国之时道心依旧平静,但此刻却激起了些许波澜:“你难道还是认真的?”
宁长久轻轻摇头,笑道:“玩笑而已,不想这些,我们先出去吧。”
司命冷哼了一声,道:“那我又算什么呢?宁公子?”
宁长久同样露出了微笑:“你若想不起自己的身份,可以摸一摸右腿内侧的奴纹。”
司命的微笑敛去,她袍袖间的手指轻颤,道:“那奴婢可要好生服侍宁公子,到时候记得带我去见见女主人呀。”
“欠打。”
宁长久叹了口气,不明白为什么这位神官大人这般不知死活,他念头稍动间,司命便跪在了地上,小腹热气翻涌,浑身电流穿梭,颤栗不已,使不上一丝力气。
“你……你说过不碰我的。”司命艰难开口。
宁长久道:“我本来就没有碰到你。”
“无耻……”司命单手撑地,不停地喘息着,唇边的润红之色更艳。
宁长久走到她的面前,微笑道:“以后乖一些,否则可不止这点惩罚。”
原本对此嗤之以鼻的司命在奴纹一次次的刺激之后,最终还是难以忍受,哀声求饶。她软绵绵地半趴在地,身子不停起伏,散乱的银发贴着精致的脸颊,口中极不情愿地为先前自己的无礼话语给宁长久道歉。
这一次之后,司命确实乖了许多,宁长久之后也多是吓唬,未再追加训诫。
他们开始一起努力,在光滑的墙壁上钉上骨钉。
他们如今的境界远比白夫人刚孕育而出时要强大,所以布置的骨钉相隔得也很远,每一颗之间都隔了十余丈,这是他们每一次腾跃的落脚点。
但深渊还是太深,饶是如此,他们想要离开这里都不是一朝一夕之事。
他们用灵力一边抵御着深渊中无形之力的拉扯,一边不停跃起,在墙壁上钉上骨钉,然后立在上面,调整呼吸,准备着下一次的跳跃。
疲惫之时,他们便在同一根骨钉上小憩,司命刻意逗弄他,将身子压上去,宁长久起初无动于衷,但越临近井口,他便越是‘矜持’,始终与对方保持着距离,避免自己被这个漂亮得祸国殃民的女人诱惑。
数个日夜之后,那个几乎不可见的深渊之口终于展露在了他们的面前。
井口要比深渊窄小很多,看上去就像是荒郊野外一口普通的井,哪怕出去之时,也只能容纳一人。
司命率先出去,然后将宁长久一把拉了出来。
“我们……出来了。”司命看着那杂草丛生的古井,松了口气,她想象着这些年发生的一切,恍若烟云幻梦。
宁长久的手搭在这口古井的边缘。
他的目光向下望去。
只见先前他们攀援的墙壁上,垂下了一根根密集的线,那些线与南荒的深渊如出一辙,只是他们从下往上看时,却无法看到这些。
司命看着前方,看着这个真正辽阔而自由的世界,生出了恍若隔世之感。
忽然间,她感觉有什么东西触碰着自己的后背。
那是风……柔和的风,与那个世界的风截然不同。
她侧过些头,看到光柔软地映上了她的脸颊。
光……哪来的光?她想着这些,慢慢地回头,然后彻底震住了。
这里的夜空不是幽暗的。
芳草如浪的原野上空,璀璨的银河横亘。
它们像是仙子失手散落的璀璨钻石,也像是天空中永不熄灭的幽蓝烟火。
而那银河之外,孤寂地挂着一弯月亮。
她看着那暌违了七百年的残月,心头一软,忽然有种流泪的冲动。
她像是精美的瓷瓶,于此刻倒光了所有陈年的酒水,从此之后她心中盛的,便是这浩渺的星河与淡缈的月光。
宁长久也回过了头,悠悠地看着这久违的夜空。他注意到了身边女子神情的变化,侧目望去时,他看到她眼眸中的冰霜已经褪去,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柔和。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宁长久轻轻开口:“以后你自由了。”
司命自嘲笑道:“奴纹在身,谈何自由?”
宁长久也笑了:“我不会干涉你的去留,只要你别在我面前刻意寻衅,你便是自由之身。”
司命道:“以后没有主人在身边管教,就不怕我做出什么恶事?”
宁长久道:“我相信神国的神官大人不是坏人,如今枷锁已除,你可以真正地活着,去追求你想要的大道了。”
“你呢?去追求心仪的女子?”司命反问道。
宁长久认真道:“我其实有些害怕。”
“近乡情怯?”
“不是。”宁长久看着天上的月亮,道:“我知道我的命运,十二年后,我必死无疑。现在她们都觉得我已经死了……如今两三年过去了,她们或许已摆脱了悲伤,重新地生活,但我若与她们相见,那之后我们要面对的,必将是又一次的分离。永久的分离。”
“我见或者不见她们,这件事无论告与不告诉她们,对于她们来说,都很残忍。”宁长久说道。
司命道:“这对你自己而言,也很残忍。”
“嗯。”
“其实你不需要想这么多?”
“为什么?”
“你只需问自己,到底想不想见。”
宁长久想了一会儿,道:“想见。”
司命轻轻点头,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命运就像是神国的权柄那样,它再如何至高无上,也是可以踏碎斩灭的东西,命运在来还会真实来临之前永远是虚假的,那只是一个预言,一个你不需要去相信,只需要去反抗的预言。”
司命继续道:“这是我从你身上学到的东西,希望你自己不要忘掉。”
宁长久心中的雾气渐渐淡去,月光清晰地刺入眼眸。
“知道了,谢谢你。”宁长久缓缓吐了口气,诚恳地道谢。
司命轻声一笑,立起了身子,垂落银发在纤净的脚踝处轻拂着。
宁长久看了一眼她雪嫩的玉足,道:“以后记得穿上鞋袜。”
“呵,怎么?不希望其他人看到?”司命眯起眼眸,道:“你真把自己当做主人,把我当成你私藏的瓷器了?”
宁长久也笑了,争锋相对道:“难道你不是吗?”
司命看着宁长久的眼神,这眼神有些熟悉,每次对峙之后,最后求饶服软的也只是自己,她便隐忍了些,轻轻福了个身子,笑容清艳:“既然主人不喜欢,那都听主人的就是了。”
宁长久看着立在身前的女子,道:“你要走了?”
司命道:“嗯,神国开启之前,我要去这个世界多走走看看,我总觉得,如今的天地,与我最初所见有些不同。”
她侧过身,望向了宁长久,继续道:“我有种预感,用不了太久,我们还会相遇的。”
宁长久笑道:“莫非你还想见我?”
司命心底当然不想,她可以想象自己在某一处叱咤风云,然后这个该死的少年忽然出现,将自己唤为奴婢的情景。她先前所说不过客气话,以后若真有机会见到,她也会尽量绕着走。
司命淡然道:“此夜星汉横斜,玉鉴光漫,美景良辰总能冲淡离别伤感,奴儿不若就此别过主人了?”
“慢着。”宁长久叫住了她。
司命蛾眉微蹙,心道总不会是反悔了,想将自己收为贴身奴婢吧?
宁长久道:“替我护法。”
“护法?”
“嗯,我的心魔劫……要来了。”宁长久这样说着。
了字的尾音里,乌云聚拢,星光暗淡,他的皮肤外,开始缠绕出一圈又一圈的柔韧丝线。
断界城的百般砥砺,与强敌之间的生死相搏,修罗神录重塑的体魄和神魂……他无论是道境还是修为,早已越过了长命境的那条线,先前他可以压制境界,但此刻明月在眸,他的不由自主地回忆起了飞升之日,于是境界的洪水终于彻底冲破了那道闸门。
紫庭境水到渠成。
司命看着他,道:“你如今的心境,心魔劫根本困不了你丝毫,之后的劫雷想要在你的修罗之体上砸出点痕迹都困难,哪需要我来护法?该不是想让我多陪你一会吧?”
宁长久没有与她斗嘴,柔韧的丝线将他的身体尽数缠裹其中。
司命本想直接离去,犹豫一会儿后,她还是重新来到了他的身边,盘膝而坐,看着茧中少年静谧的脸,等待他的苏醒。
……
……
劫云压顶,隐有雷声,林中鸟兽四散。
宁长久的精神从高处缓缓落下,渐渐触地。
他的耳畔响起了一阵马蹄声,一个货车上,掉下了一个襁褓,瘦小的婴儿落在马路的中央不停哭泣,行人的脚步,路过的车马随时会要了他的性命。
周围的人看着这个婴儿,又看了眼那扬长而去的马车,议论纷纷。
宁长久醒了,他想要开口说话,却只能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接着,他感觉到有人抱起了自己。
抱起他的是救命的恩人,却并非好人。一年里,他每天几乎都饿着肚子,一年后,他与很多孩子一起被卖去了别的人家。
因为生得清秀的缘故,他价格并不低。而那户原本还算殷实的人家,在一年之后也遭遇到了横祸,他便被寄养到了另一个人家里。
宁长久对于自己的过去并不关心,时间跳跃着流逝,四岁那年,他来到了某个熟悉的路口,向着远处望去。
他在等二师兄。
从清晨等到了日暮。
二师兄没有来。这是他这一世的命运,二师兄没有找到他。
他继续成长下去,眼前的悲欢,身后的离合都未能激起他道心的波澜,他只是平静地等待着,等待自己的十六岁。
他知道自己的心魔并非老狐,而是荒原上的九婴。
他曾在与九婴一战中经历过最昏暗最绝望的时刻。
这里时间的流速参差不齐。
十六岁的岁月如过眼云烟,直到皇城时才渐渐慢了下来,临河城的日子也慢若澹澹的溪水,天窟峰的点点滴滴更真实得不像梦境。
在九婴来临之前,他想到了某个约定。
这个心魔劫归一个小女孩掌管,他答应这个小女孩,下次来的时候会来找她玩。
当时他们是定下了暗号。
他回想起了那句暗号,然后对着天空念了出来。
“看今夜小楼灯宴。”
天地陷入了片刻的死寂。
刹那之间,宁长久感觉到了一个漆黑的点,接着,心魂上的痛意在体内炸开。
他低下头,看到了胸前穿出的半截刀身。
他的身后,一个眉眼稚气,衣裳若云霞编织的少女突兀出现,握刀而立,神色冷漠。
她的瞳孔一片漆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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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一十六章:归乡
穿透胸膛的半截刀身由无数的光线凝结而成,剔透得像一块打磨精致、饱含阳光的冰。
宁长久几乎没有任何反应时间,刀锋便已刺透胸膛了。
神魂像是被极寒的风暴掠过,这种寒冷对于神魂有天然的克制,转瞬之间,心魂的一切都结成了冰晶。
以他如今的心境,心魔劫不可能囚困于他,除非他心魔的大劫是前世的师尊。
可师尊是他上辈子的记忆,与这一世无关,只相当于是一场梦,不会在心魔劫中具现。
那么纵观心魔劫,可以杀他神魂的,唯有一人了——心魔劫的管理者。
当年他强入宁小龄的心魔劫为其护道之时,曾遇到过那位心魔劫的管理者,并与之有过几段对话,那个管理者活了几百年,但容貌只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
他们当时交流愉快,还定下了一句暗号,便是青楼女子唱词中的句子——“看今夜小楼灯宴,尽是良辰美眷。”
他说出了前半句,但迎接他的却不是小女孩喜悦的脸,而是这柄刀锋。
宁长久立刻想明白了一些事,如果这个心魔劫也是天道的一部分,那先前,小女孩口中的“掌柜的”,说不定就是凌驾世间的十二位神国之主,而她对于自己的必杀之令,很可能就是罪君临走之前下达的。
但为时已晚。
心魔劫中,这个小女孩的层次比自己高上太多,这一刀透体之后,他不会有太多反抗的余地,除非他能像师兄师姐那样,无视心魔劫的规矩,直接一剑斩灭天地。
但透体的刀锋是钉死他其余可能性的钉子。
此刻他置身在一处古街上,那是距离谕剑天宗不远的一个小镇。
他原本打算在这里等待九婴的到来。
九婴已不需要来了,死亡的气息逼近,周围的一切开始坍塌。
宁长久叹了口气,无奈开口:“胎死魂沦……”
这是当年雪狐用的手段,强拉宁小龄进入寂灭。
今天也只好以此令自己安睡,保全神魂。
……
司命横剑于膝,原本只是闭目调养,想在宁长久将醒之时离去。
但很快,她睁开了眼,盯着茧衣中的少年,神色诧异。
宁长久的茧丝忽然变成了檀灰般没有生机的颜色,那是神魂枯萎的征兆。
“怎么可能?”司命咦了一声,不明白他到底在心魔劫中遭遇了什么。
主人死去,奴纹的拥有者同样会受到反噬。但再大的反噬终有恢复的一日,为人奴婢却可能是一辈子的耻辱。
宁长久很可能受劫而疯,这本该是她的大机缘。
司命犹豫了一会儿,在茧丝彻底化灰之时伸出了手。
时间之力包裹了整个茧。
心魔劫中,时光倒流。
宁长久的“沦”字还未开口,神魂上的冰晶便顷刻消散,刀锋同时退出身体,伤口愈合,一切都回到了数息之前。
那时心魔劫的小女孩还未到来。
宁长久知道是司命救了自己。
他按着先前被刀锋刺穿的胸口,依旧隐隐能感到幻痛。
宁长久回过神,望着这条古街。街上人来人往,马车迟缓,话语嘈杂,仿佛一切都未发生过。
他抬头望向了天空,心中隐隐不安,仿佛头顶上空悬着一柄随时会砸落下来,贯穿自己头骨的利剑。
这种感觉很不好。
宁长久调整了一下神魂的呼吸,挤过人群,向着外面走去,九婴在如今的时间点上还未到来,但他不愿意等了。
他要尽快找到九婴,然后将其杀死,破劫而出。
此时此刻,心魔劫的另一端,属于紫天道门的领域里,幻境中的道主和门主依旧活着,他们在禁地里,紧锣密鼓地拼凑着九婴的残骸。
九婴的骸骨由数十万根完整的骨头拼凑而成,峥嵘而巨大,如今骨头的碎片太过零散,他们对于古神的知识也不算丰富,哪怕是绘制出基本的架构,也需要极长的时间。将它们各归其位,拼凑完整,所耗费的心血更是难以想象。
这件事他们已经秘密地做了一个甲子。
忽然之间,寂静的禁地之外传来了惊人的动静。
“什么人?”门主十无率先反应过来,回身望向了禁地的出口。
他正要御剑而出之际,大门打开,一个小喽啰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大喊道:“诸位大人不好啦,有人擅闯禁地,我们拦不住他……”
“擅闯禁地?莫非是谕剑天宗的人?”十四衣疑惑道。
“谕剑天宗?呵,我们不去找他的麻烦就算了,哪有他们找来的道理,那四个峰主,哪个是我们门主大人的对手?”十二秋轻轻摇头。
十三雨辰担忧道:“莫不是翰池真人回来了?”
“绝无可能!”十无冷冷回应,胸有成竹。
他们话音才落,屋门之外,便有一道身影突兀出现。禁地甬道两侧的石台烛火映出了他的影子。
“什么人?”
十二秋已要拔剑。
但他的剑并未拔出。
门口的白衣一晃而过,没了影子。
一只手按在他的手背上,轻轻一推,才出鞘一半的剑被尽数压回,于鞘镗中炸开,掀起的剑风炸得他法袍破碎,身形后退不止。
十无盯着来人,心生杀意,他并未藏私,直接祭出了自己本命道剑,道剑化为剑舟,裹挟着万缕剑意,斩向了闯入者。
那闯入者对于这惊天一剑无动于衷,只是自然地伸出了手。
他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按住了剑舟的前段,于是那道剑舟便如被巨网缠住的鱼,向后挣脱不掉,向前难以寸进。
十无身为紫天道门门主,无论是修为境界还是剑术造诣在南州已算是登峰造极,能完胜他者唯有那翰池真人。
这个突然出现的白衣少年又是谁?
宁长久平静地扫视过他们,这些人里,除了十三雨辰,其他人早已死去,如今心魔劫中,他们栩栩如生,不知自己只是虚幻的影,还在为着这场复生九婴的庞大阴谋构筑高塔。
宁长久道:“你们拼得太慢了,让我来吧。”
“你说什么?”十无以意念操控着剑舟,想要刺破这少年的手指,他本以为这少年是来破坏他们计划的,如今闻言,一下子愣住了。
宁长久微笑道:“你们都心平气和一点,我是来帮你们的。”
说着,宁长久在身前掐下一个剑诀,数道剑影在身边掠过,层层叠叠地展开,锋芒毕露。
这几位紫天道门最强的高手,在这剑域面前,竟是寸步难行。
宁长久来到了九婴的骸骨前,他看着这个一切的罪魁祸首,幽幽地叹了口气。
他对着地上一箱箱保存极好的骸骨点出了手指,那些骸骨碎片随着他手指的挥舞长蛇般掠起,飞向了未完整的骨架,这些碎骨一如嗅到了花香的蝴蝶,纷纷贪婪地附了上去。
在门主和道主们震惊无语的目光里,九婴拼凑完整,唯有中间的那个头颅尚且缺失。
“我说过了,我是来帮你们的。”宁长久的话语竟透着几分诚恳。
十无从震惊中回神,笃定这是一位返老还童的高
人,他转变了态度,恭敬问道:“前辈高人,您这么做,是为了什么?莫非是要带走这……”
“我对它没兴趣。”宁长久打断道。
“那您除出手相助又是为了什么?”十无不解。
宁长久淡淡道:“我爱好助人为乐。”
“……”
他们当然不会相信这种骗小孩说辞,但这少年展露的力量太强,他们也不敢反驳或是妄动。
最终还是十三雨辰率先开口:“前辈,若您想以紫天道门为剑,我等荣幸之至,只是九婴乃道门一甲子之努力,我们苦劳亦是不小,前辈若是垂怜……”
宁长久直接打断道:“不必了,尽快将九婴拼凑完整,然后带着它去攻打谕剑天宗就行。”
十无闻言暗惊,心思急转,想着此人定是翰池真人的旧敌,如今回来要债索命来了。
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他立刻道:“我这就去莲田镇找张锲瑜。”
“不必了。”宁长久道:“莲田镇那头是修蛇,不是九婴,真正的九婴在天窟峰底,翰池真人没有离峰,若我不来,你们就中他的算计了。”
几人面面相觑,不确定他说的是真是假。
宁长久将张锲瑜与翰池真人的计划大致说了一遍,逻辑紧密,直击痛点,听得几人险些道心失守。
“你……你怎么会知道这些?”有人颤声发问。
宁长久不答,只是道:“九婴最后一首我会帮你们找来,取来之后你们尽快去攻打谕剑天宗。”
果然,数个时辰之后,九婴的最后一首连带着翰池真人的头颅被一并带了过来。
至此,紫天道门的人彻底心悦诚服,纷纷行礼,感谢着前辈的大恩大德。
“前辈天机之算直通无上神道,光临本宗,吾等惶恐之至。敢问前辈尊姓大名?未来吾等也好替前辈将神仙事迹流传下去。”
宁长久临走前,十无忍不住问道。
宁长久不知为何想到了气海中那朵金色莲花,道:“修罗。”
说完这句话,他的身影便消失不见了。
十无木立许久,忽地振袖而笑,神采奕奕:“紫天道门得修罗前辈庇护,以后定能彻底铲灭谕剑天宗,平步青云,晋升南州宗门之首!”
……
宁长久回到了谕剑天宗,等待紫天道门前来攻打。
剩下的时间里,他便陪在陆嫁嫁的身边。
那袭白雪剑裳在心魔劫中虽是幻影,却也让他久久不愿移开视线。
“你去哪里了?怎么这么晚才回?”陆嫁嫁见到了他,出声责问,神色不善。
宁长久看着她蛾眉蹙起时凶巴巴的样子,只觉得可爱,他道:“去山下办了一些事。”
“你擅自下山了?”陆嫁嫁更生气了:“为何不事先禀明我?”
宁长久微笑道:“总之是一件大事,稍后师父就知道了。”
陆嫁嫁冷哼道:“卖什么关子?若是闯下了祸,我可饶不了你!”
宁长久看着她紧绷的脸蛋,忍不住伸手触摸,微笑道:“可不许饶我。”
“大胆!”陆嫁嫁脸颊微红,一下握住了他的手,她左右望去,生怕有弟子路过,她认真道:“我是你师父,放尊重些,这等礼节还需要我多教 你吗?”
宁长久微笑道:“晚上我们在床上锻体炼魄的时候,怎么不让徒儿好好尊重师父呢?”
“你……”陆嫁嫁胸脯起伏,心中的羞恼都转化为了怒火,她很凶地盯着宁长久,话语用尽时,便只好拿师门规矩压人了:“你要再敢不规不矩,可别怪我拿师门戒条伺候。”
宁长久却似不知道犯了什么傻,直接摊开了手,道:“师父请便,反正你打了我多少,到时候我一并从你本体那里算回来。”
“本体……”陆嫁嫁疑惑道:“你怎么了,说什么胡话,是不是中邪了?”
说着,陆嫁嫁担忧地伸出手,覆上了他的额头。
宁长久却反手捉住了她皓白的手腕,在她掌心轻轻拍了一记,道:“师父轻薄徒儿,难道不需规矩伺候?”
陆嫁嫁更恼了,她与宁长久虽每夜有锻体之谊,但毕竟自持师道尊严,今日若容他这般嚣张,以后不知该多变本加厉了。
陆嫁嫁恼道:“看来你是真的欠揍了。”
说着陆嫁嫁反手抓过他的手,另一手雪袖侧甩,凌厉摊开,戒尺如剑,自剑堂飞出,震得檐铃轻响,落在了她的手中。
宁长久也未反抗,只是微笑着摊开手,任由责打,神色竟有几分缅怀。当然,他心里还在记着一笔账,等破劫而出见了陆嫁嫁,可是要讨要回来的,也不知道到时候她对于这笔‘无妄之灾’会如何看待。
“嫁嫁,你真好看。”宁长久看着她的纤柔青丝,看着那皎皎出尘的秀靥,淡淡地笑了起来。
陆嫁嫁话语更严厉了些:“还敢放肆?竟敢直呼我名?”
“我们晚上的时候不就是……”宁长久不知死活。
“讨打!”陆嫁嫁恼羞成怒。
这场好似打闹的责罚最终被紫天道门及时中止了。
天空忽地暗了下来,雷光电火交织如网,笼罩四方。
四峰之外,完整的九婴咆哮天地,翰池真人的头颅高挂旗幡。
紫天道门来势汹汹,不可一世。
这一幕让四峰峰主皆尽震颤。
十无立在九婴的头顶,随着这头古神一道俯瞰天地,万物皆似蝼蚁。
陆嫁嫁同样震惑。
那头九婴散发出的气息带着毁灭的意味,所过之处草木枯萎,巨石成屑,九个狂雷般的巨首喷吐雷火,狂哮于天地之间,如太古走出的龙类,给人以不可战胜之感。
最打击人心的,还是翰池真人的首级。
“今日我们紫天道门得修罗大人庇护,已无敌于南州,你们谕剑天宗压我道门百年,其间屈辱,如今我要一并讨之!”
十无的话语穿透天地,不停回荡,压过了九婴的咆哮之响:“今日九婴出世,五道已唾手可得,通天之路便在眼前,若你们识相,还是撤了大阵,解了兵器下跪求饶,免得生灵涂炭。”
横祸忽来,四峰风雨飘摇。
“那真是翰池真人么……”
“修罗?修罗又是什么人?难道世间又有魔头问世?”
“九婴不是传说中的生灵么,为什么……”
陆嫁嫁从震撼中平复,眸中取而代之的,是赴死的决然。
“我先送你走。”陆嫁嫁一边说着,一边解下佩剑塞在了宁长久的手中,然后要拎起宁长久,将其直接送出四峰之外。
“你还是喜欢这样。”宁长久这句话好似埋怨。
他接过了剑,却没有离开,反而握住了她的手。
“你做什么?你如今境界太低,在这里反而影响我出剑!”陆嫁嫁厉声地说着,她想要挣脱,却怎么也抽不出手。
对方的境界似乎远在自己之上!
“你……你到底……”陆嫁嫁震惊地看着他,困惑不已。
宁长久没有说话,他忽地捧住了她的脸,吻上了她光洁如玉的额头。
可惜心魔劫更像是一场梦,他对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太大的触感。
但他依然露出了微笑。
“等我回来见你。”宁长久这样说着,接着他拔出了那柄仙剑明澜,在陆嫁嫁讶然的目光里,化作白虹御空而去。
宁长久看着混乱的天地,陷入了那段回忆。
那时候,九婴现世,四峰将倾,他境界太低,眼睁睁看着洪流撞至身前,哪怕竭尽全力,依旧无法抵抗。
那是他对自己最失望的时刻。
而如今心魔劫中,心境越是清醒,便越是强大。
此刻他勘破真我,道心宛若明镜,这区区幻境,无他不可斩灭之物。
他可以完成自己当年没有做到的事了。
他看着雪崖上女子的雪衣秀影,当年她为了救自己,孤身去战九婴,险些呕完了最后一口血。
同生共死固然令人动容,但这不是他想要的答卷。
四峰之上,雷火汹涌,白衣破空。
十无的狂笑,九婴的嘶吼还在耳腔中虚幻地回荡。
“什么人?胆敢御剑而出,这九婴饿了千年,正好先拿你塞塞牙缝!”十无愤怒而狂妄的神情像是戏剧中经典的白脸。
“等等,门主,他……他好像是……”
十无斩出的一剑被对方轻而易举地捏在手中,如熄灭蜡烛般轻轻吹散。
白衣少年立在狂雷涌动的天地里,他想起了罪君,于是伸出了手,将天地的雷电之气尽数握于手中。
那是一柄无比明亮的剑,亮到任何人都无法忽视它的存在。
宁长久悬立在紫天道门的阵仗前,整个天宗都被他护在了后方。
道门的惊呼声猝然响起:“你……你是修罗!怎么会是你?!”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修罗大人你怎么……”
宁长久不想听他们聒噪了,他淡淡开口,“我送你们上路。”
宁长久手持明澜,自上而下划过一剑。
天地之间,一道白线亮起,上达苍穹,下抵峰谷。
他的身影被剑光照亮。
陆嫁嫁瞳孔畏光,却不忍闭眼,死死地盯着他的背影,直到泪水流出。
这是贯穿天地的剑气潮水,劈头盖脸地压上了道门的所有人。
门主与道主们想要逃窜,却做不出任何挣扎,他们在震惑与绝望中灰飞烟灭。
九婴痛苦的嘶吼声也响了起来,它想要逃走,可遮天的烟雾里,一柄剑砸开灰雾,从天而降,将它中间的一首钉死在地面上。
他像是一个老厨子,手起刀落,一刀刀剁去了九婴的头颅,最后再慢条斯理地将中间那一首也割了下来。
心魔劫破。
宁长久抬头望向天空,他始终提防着那个小女孩会再来一刀,可那一刀却迟迟未至。
莫非不是罪君的命令?
他与小女孩的约定是在空猎年定下的,按理说罪君不应该知道,那她杀自己的理由又是什么呢?
就在宁长久要退出心魔劫之际,他做出了最后的尝试。
“看今夜小楼灯宴。”他说出了那句暗语。
这句暗语像是一个杀人的指令,说出之人将得到不死不休的追猎。
这一次,他看清了那个小女孩出刀的轨迹。
他的眼前虚空破碎,那柄宛若冰刃的长刀刺破空间向自己斩来,而握刀的小女孩粉雕玉琢,宛若天地孕育的灵物,只是这种完美近乎于冰冷,可以欣赏,却无法激起哪怕只是怜惜的情绪。
她的瞳孔一片漆黑。
心魔劫是她的主场,就像是她的神国一样,没有人可以在这里战胜她。包括如今的宁长久。
短暂的一瞬交眸,宁长久知道,她是什么东西控制了,有人让她听见这句暗语,便将说暗语的人杀了。
可这是他们之间的秘密,谁又会知道呢?
宁长久不解。
刀锋在即将刺入胸口之前,意识已将他高高抛起。
宁长久睁开了眼。
天空中劫雷滚滚。
他坐起身子,四下望去,却发觉司命已然不见了踪影。
“奴婢好大胆子,竟敢与主人不辞而别。”宁长久笑了笑,笑中带着几分自嘲。
原本他是想替司命解了奴纹来报答这次恩情的。
虽说人生总难避免相逢,但下一次相见,不知该是如何的场景了。
他走向了劫雷,没有做任何的动作,任由劫雷如雨落下,洗刷自己的修罗体魄。
他把自己当做了一柄剑,把这场劫当作了淬炼体魄的天雷地火。
宁长久仰起头,他的皮肤在雷火的洗刷之后反而更加白暂,宛若脱胎换骨后的婴儿,只是这看似脆弱的皮肤,哪怕是紫庭境的刀剑都难以穿透。
劫雷加身,魂骨重塑。
宁长久立在原地,整个世界都向他拥来。
紫庭境的玄妙体悟如碎片的风暴涌入脑海,血脉与骨骼间力量蓬勃地生长,他的感官,神识变得更为辽阔而敏锐,身体与天地间的联系更深,无论是一草一木还是天云湖水,都可以清晰地映照在识海之中,仿佛举手投足之间便可引动异象。
紫庭全名为玄紫天庭。
那是神话传说中上古天帝的神庭。唯有步入紫庭之境,才算是真正的仙人,算是可以跻身神庭的臣子。
宁长久被滚滚劫雷包裹,修罗之躯在雷火中愈发坚韧,体内的那朵金色莲花瓣瓣盛放,美轮美奂。
而远处的山崖上,一袭黑袍的司命远远地看着这一幕。
她赤足玉立,眸光透过连绵山川。
远处,宁长久对于劫雷犹不知足,竟直接如剑升空而去,将整个身体都泡入了劫云之中。
司命看着这一幕,淡淡地笑了起来。
她敛去了所有的气息,至此终于无声离去。
她曾于神官的神座上俯瞰过整片大地,偶尔行走人间时亦是以天下无敌的神明之躯。
这是她第一次以修道者的身份游历人间。
此处位于南荒尽头的西边,南荒的尽头位于谕剑天宗的极北处,与之近乎连成了一条横跨南州的直线。
司命要前往最大的中土,而宁长久则要绕过南荒,回到谕剑天宗或者赵国。
他们并非同路。
司命悄然离去。
许久之后,那深峡之中天云散裂,焰火扯尽,狂怒咆哮的雷声也渐渐平息,轻如绵羊的低语。
劫云消散。
宁长久来到了紫庭境中。
不久之后,天空中下起了绵绵细雨。
断界城从没有雨。
他感受着碎乱雨丝与面颊的轻触,露出了微笑。
雨中,宁长久立在原地,侧身向着南方望去。
他知道,那里有人一直在等着自己回来,无论多久,她都会一直等待自己。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来自哪里,但书上说,心若安处便是故乡。
是时候归乡了。
……
……
(祝所有的书友七夕快乐呀~)
(感谢护法有bug呀打赏的堂主!!谢谢护法大大的打赏支持与鼓励,么么哒。)
第两百一十七章:待到山花烂漫时
乌云浪涛般滚过头顶,细密的雨丝里,灰蒙蒙的天空透着寒意。
劫雷已经过去,上空传来的电闪雷鸣已是真实的天象。
宁长久看着南方,神色恍惚。
这一抹恍惚很是要命。
他的精神忽然被什么攥住,神魂的痛意甚至不输先前被心魔劫的小女孩刺入之时。
“你什么时候醒的?”宁长久的发问带着些许痛苦。
他的体内,那个熟悉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冰冷:“在你出深渊的时候,我就醒了。”
那是剑灵的声音。
宁长久沉默了一会儿,道:“先前你为什么不动手?”
剑灵道:“因为那个女人在。”
宁长久道:“你还是决定夺舍我么?”
剑灵冷冷道:“最开始的时候,我就与你说过了……只是这些年,你或许心存了侥幸,以为我不会对你动手。”
宁长久摇头道:“不,我觉得你这样很好,从一而终的剑心才配得上天谕剑经的必杀之招。”
剑灵道:“其实我不太喜欢天谕剑经这一剑。”
“为什么?”宁长久问。
剑灵答道:“因为这是暗杀的剑,真正的强者无法被暗杀,譬如坐观天地的神主,我想求一剑,真正的最快最强的剑,这是我的夙愿。”
剑灵顿了顿,继续道:“我想要出剑,首先必须得能握剑。我不想被人握在手里。”
宁长久道:“你的愿望我很欣赏,只可惜你要夺舍的是我,所以我不能支持你。”
话语之间,两人的精神力互相拉扯着,争夺着这幅身子的主动权。
宁长久的脸时而平淡,时而冷漠,在有情的人与无情的剑之间不停地切换。
宁长久的话语却依旧平静,道:“你赢不了我的。”
剑灵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我知道。”
它叹气道:“这本就是命运的指示……更何况连罪君都没能杀了你。但我还是不明白,你会的所有的剑我都会,为何我赢不了你?”
宁长久在雨中盘膝而坐,闪过的雷电将他的身影劈得雪亮。
他的白衣被濡湿,墨发披在肩上,原本少年清秀的眉眼如今愈显锐气。
不需要剑灵夺舍,他便已似一柄剑,一柄挺拔的,出鞘的利刃。
宁长久道:“既然你不明白,那我来让你明白。”
宁长久的身后,神魂若有若无地漂浮起来,濛濛细雨里,那神魂的虚影仿佛一触即碎。
虚影与本体同时闭上了眼。
接着,宁长久无边无际的心湖上也下起了一场大雨,原本如镜的心湖转眼间烟波浩渺。
剑灵灰发裹身的影子静立心湖。接着,宁长久的神魂也化作芥子大小来到了心湖之中,与他平静对峙。
心湖的雨是虚幻的,只是心灵与外界的共鸣。
但他们脚下的涟漪却是真实的。
心湖之上,这一战在悄无声息间便拉开了帷幕。
他们开始对剑,一模一样的剑,万千的剑影由神魂模拟而出,笼罩在心湖的上空,那些剑影像是一个个披甲待阵的士兵,于擂响的战鼓中列次入队,亮出明晃晃、亮堂堂的兵器,兵器出鞘时的振响好似胡琴飒飒。
宁长久盘膝而坐,已然入定。
天空阴雨连连,不知何时停歇。
……
……
距离宁长久坠入深渊已过去了将近两年。
断界城一年多的时光弹指即逝,穿越日晷之时,他们再次经过了那个绝对时间流速的平面,出来之后,本该到来的严冬已在悄无声息中过去,积雪消融,原野外的樱花尽数盛放,暮春的雨里,溪声碎碎念念地奔往远方。
哪怕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宁小龄看着橱窗中那幅青鸟画卷时,依旧忍不住出神许久。
窗外是一场雨。
按照民间的说法,这场雨之后,夏季便又要来了。
这是师兄走后的第二个夏天。
宁小龄推开了门,珠帘晃碎了她清秀的眉眼。
今年她已十六岁了,再过几个月便要十七了。
少女已不是内峰中最小的弟子,她的眉目也越来越沉静,她不爱打扮,始终素着脸,白裳黑带,满头稚嫩青丝也只以发绳在中间系好,自然垂落,已快至腰间。
她身段依旧娇小,个子却高了不少,胸脯微微隆起,似是潮水褪去,露出其下隐了许久的山岳。
如果说陆嫁嫁是一柄不染纤尘的世外仙剑,那宁小龄便是一柄精雕细琢的秀美小刃。
而平日里,峰中许多人也将她作为陆嫁嫁的接班人看待了。
只是这两年,峰里时常说,这位宁小师姐要去中土一个名为古灵宗的大宗修行了。
古灵宗原本叫幽冥道灵宗,后来幽冥二字犯了忌讳,便除去了,再加上当时宗主最爱的孙女名为古灵,便改名了古灵宗。
那是中土赫赫有名的大宗,落座于传说中的冥国旧址,对于驱魂控灵一术造诣极高。传说他们还掌管有一份冥君散落的权柄,而每个正式的弟子,都可以享有一部分,作为辅助修道的红利。
但是两年过去了,宁小龄却迟迟没有出发。
今天恰是师兄离去的第二年。他依旧没有回来。
宁小龄来到了他的房间里,将本就没有灰尘的房间又打扫了一遍,只是无论打扫得再干净,那些案上的书卷依旧被岁月侵蚀着泛黄。
淅淅沥沥的雨声里,宁小龄收拾好了屋子。
她蹲下身,从案台最下方的格子里翻出了一封红色的信。
那是宁长久与赵襄儿的婚书。
宁小龄如常地打开读了一遍,神色柔和。
如果师兄与赵姐姐在一起,那样的场景一定会很有趣吧……
她出神了许久才将信放回了案下,回到自己的房间后,她取过那个瓷瓶,轻轻敲了敲。
瓷瓶中,韩小素的影子飘出:“小龄姐姐,怎么了?”
宁小龄道:“你的魂魄已恢复得差不多了,我送你回去吧,一路上,我顺便给你讲讲当年临河城发生的故事。”
韩小素显得有些惶恐:“这里就是我的家呀。”
宁小龄轻轻笑了笑:“有我在,当然不会赶你离开,可我要走了啊。”
“小龄姐姐要去哪里?”韩小素一惊,立刻想到了那些传言:“姐姐要去中土了吗?”
宁小龄点了点头,道:“嗯,我要去找我师兄。”
韩小素疑惑道:“嗯?宁公子不是在南荒么……”
宁小龄轻声道:“书上寻人便有上穷碧落下黄泉的说法,碧落太高太远,我成不了仙去不得。但黄泉或许可以去试试。”
韩小素与她朝夕相处,自然也明白她的心意——哪怕宁长久已死,她也要把他从冥国捞回来。
韩小素轻声叹息,道:“古灵宗虽是大宗,但幽冥之途绝非通天大道,姐姐如今已在剑道上大放光明,何必如此呢?”
宁小龄的声音平静而又坚定:“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
宁小龄素衣白裙,乘着剑舟来到了临河城,临河城的细雨里,韩小素依依不舍地淌入了河水里。
穿成而过的河水照不出她的影。
“这里好冷啊。”韩小素抱着自己的双肩。
宁小龄柔声道:“这座城也很冷,那一次之后,很多好不容易幸存下来的人也搬走了,如今城中剩下的,多是走不脱的鳏寡老人,以后你会在这里立下祀堂,从河灵慢慢成为河神,成为他们的香火所托。所以什么都可以冷,唯独你的心不可以,知道了吗?”
少女的话语像是训诫,却柔若春风,韩小素半身浸泡在水里,抱着身子轻轻点了点头。
宁小龄揉了揉她的脑袋,与她作别。
韩小素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尽头,在不舍地摇晃着鬼魅般的身子,游鱼般沉入这条熟悉而陌生的河底。
一年多前,赵襄儿黑衣单剑杀瑨王,于宫中观火,于殿外赏花,引来劫雷无数,一步踏入紫庭。
这已是民间广为流传的故事了。
无论这个故事里,他们将瑨国挣扎的过程写得再如何激烈铿锵,故事的结局也已人尽皆知。
那一场刺杀非但严重损伤了瑨国的士气,也令得原本想坐收渔翁之利的荣国胆战心惊,荣国的国主亦是个老人,他甚至已将自己的儿子熬死,将大孙子熬得兵变,这等不愿交出手中权势的老人最为怕死。
瑨国的刺杀之后,他连忙命人修书赵国,表示愿意让出当年所有侵占的土地,并愿意一同出兵,帮其吞没瑨国。
赵襄儿接受了那些归还的领土,只是不知为何,偏偏独留一座城没有要,那座城居于那些领土的最中央,名为白城。这座白城里,依旧突兀地插着荣国的旗帜。
而之后赵国与瑨国的战争也越来越顺遂,从最初的胶着到后面的一边倒,甚至有瑨国的名将直接带兵来降。
原本要打许多年的仗,在短短的一年里便清晰地分出了胜负。
所有人都觉得瑨国要完了,但赵襄儿在夺回了所有的领土之后,却没有继续发兵覆灭瑨国,反而允许两国进行一些商业上的合作。
这些年,宁小龄与赵襄儿偶尔会见面,一起在宫中饮酒看花,碎语心事。
今日宁小龄离开临河城后也去见了赵襄儿。
赵襄儿这些日子并未上朝,始终幽居深宫之中。
她未着龙袍,穿着单薄的春衣,衣衫上刺绣精致清雅,合着她愈发傲人的身段,缓行庭院之间时便可压倒满院春华,更有彩蝶绕身轻啄,仿佛她春衣上的刺绣是人间第一的芳香。
细雨潺潺,春暮残红坠地。
雾气濛濛的阴寒天气,宁小龄旁若无人地来到了她的寝宫里。她有着赵襄儿亲赠的玉牌,整个王宫皆可来去自由。
少女在谕剑天宗时如雪中初梅,清冷傲人,但在赵襄儿面前却更像是一个才出闺阁的小姑娘。
宁小龄收了伞,轻轻走入帘幔拂动的幽静宫中。
殿中没有点灯,垂挂帘幔的横梁受了潮气,更显苍老,殿中的布置对称而古板,像是一个年迈的学究,唯有灯外的纱罩摇曳着淡淡的花影。
古老的殿中,赵襄儿于漆黑的案前合衣而坐,案上置着一张焦尾古琴,琴旁燃着一炉香,青烟缭绕。
赵襄儿瓷白柔嫩的指尖在琴弦上轻轻掠过,铮铮的琴音清缈地切入雨幕,炉香飘摇,烟雨更凄,白裳束发的宁小龄无声地坐在她的身后,看着赵襄儿妙美凄清的背影,静静地听完了这一曲。
赵襄儿从小便学过琴棋书画,且样样皆是国手级别。
但学成之后,她便很少再去触碰。
这首曲子不长,很快便散入了春雨里,缭绕的余音也被雨声压去。
赵襄儿纤长的手指按着银弦,微垂的螓首旁,墨发纤柔垂落,遮住了她侧颜,她细美的眉目将蒙着的炉香也在琴声之后淡淡散去。
“你要走了么?”赵襄儿没有回头,轻声发问。
宁小龄道:“赵姐姐也是么?”
赵襄儿嗯了一声,道:“本来早就该走了,但我想等到三年之约后。”
宁小龄问:“以后还有相见的机会么?”
赵襄儿知道自己要去往何方,也知道以后恐怕很难再有相遇之期了,但她还是点头:“会的。”
宁小龄轻轻笑道:“赵姐姐走了之后,赵国该怎么办呢?”
赵襄儿低垂着眉目,一边看着古琴上的木纹,一边道:“如今的赵国哪怕没有我,几十年内也不会有亡国之危了,去年宋侧被我提为了宰辅,以后皇位虚置,由宰相监国便是,大好局面已然定下,若赵国臣子再不能守业,那我也无能为力了。”
宁小龄安静地听着,她看着赵襄儿的背影,忍不住问出了一个埋在心底许久的问题:“赵姐姐,你……有喜欢过师兄吗?”
赵襄儿抚琴的手微顿,她侧了些头,幽淡微笑:“你若想知道,便让他亲自来问我。”
宁小龄看着赵襄儿的侧脸,神色微晃。
这两年多的岁月洗去了她眉眼的稚气,宁小龄望着那清美的侧颜,总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她是诗文中的洛神,将每一缕妙美都演绎到了极致。
宁小龄回过了神,又问:“那若师兄回来,赵姐姐还会履行那封婚书么?”
赵襄儿轻轻摇头:“自然不会,我又不是你师尊……”
少女欲言又止。
宁小龄并不相信,她问道:“为什么呢?”
赵襄儿静默了许久,才幽幽开口:“很小的时候,娘亲便与我说过四个字,那四个字,我始终记得。”
“哪四个字?”
“完璧归赵。”
……
……
宁小龄回到宗门时已是黄昏日暮,她最后看了一眼峰中的一切。
乐柔撑着伞站在外面。
宁小龄出来之后,乐柔轻轻地拥了拥她,然后从怀中取出了一本小册子递给了她。
“这是什么?”宁小龄接过册子翻了翻,发现里面都是空白的。
乐柔认真道:“这册子有两份,一本我拿着一本你拿着,以后我们分开了,就各自把有趣的事情记录下来,等下次见面的时候,我们交换了看。”
宁小龄笑了笑,将册子收入了怀中,道:“以后没了我,练剑也不许偷懒啊。”
乐柔有些气恼道:“明明我才是师姐,哪有你老是教训我的呀。”
宁小龄立在她的伞下,两人并行了一段山道。
乐柔问道:“要一起去看看师父吗?”
宁小龄犹豫了一会儿,道:“嗯,但这次不要扰她了,师兄已经走了,我若是再要离开,无论师父如何平静,我知道她的心里定是会伤心的。”
乐柔叹息道:“师父和师妹都是一样的人。”
于是她们在天黑之前去往了南荒,隔着很远看了陆嫁嫁一眼。
她的背影依旧那样清冽,哪怕隔着林雾看花,依旧见之忘
俗,不忍离去。
等宁小龄与乐柔走后,陆嫁嫁才转身望去。
她其实什么都知道。
烟雨中,她窈窕的影愈发落寞。
……
……
南荒西边的山道上,一个戴着斗笠打渔的孩童忽然大喊了一声“妖怪啊”之后,便逃也似地遁入水中,游到了对岸,一下钻入渔村之中。
被小渔童称呼为妖怪的,是一个灰白头发几乎裹身的人。
那人个子不高,环绕在灰白头发里的脸带着少年的刚毅和少女的秀气,分辨不出性别。
他走到河边,看着水影中倒映的自己,然后伸出了手。
他的手在摇晃间便化作了一柄剑。
他持着剑,在自己的脖子之外割了一圈。
裹身的长发一下子落下,每一缕都是世间绝有的剑丝。
他将这些剑丝拿起,扔入了河中,算是埋下一段机缘。
他重新看着自己河中的影子。
此刻的他头发整齐得可怕,像是罩着脑袋的一个大大西瓜,看着呆呆的,与他灵秀的眉眼不符,而他的发根处,灰白的头发竟在慢慢变为黑色。
“这副身体,觉得怎么样?”另一个白衣少年从山谷中走出,脸色苍白而疲惫。
白衣少年自然是宁长久。
先前他与剑灵展开了一场神魂上的较量,从清晨打到了日暮,直到所有剑招用尽时,万法归一,他们同时使出了那一剑。
剑灵最终落败了。
那落败的一点差距微乎其微,却还是决定了胜局。
它不遗憾也不难过,因为他已做到了自己的最好,若宁长久没有断界城的机缘,没有修罗神录,没有时间法则……不,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它的剑心已不通明。
杀人的剑当然要抱着必杀之意才能最快。
可它知道,扪心自问下,它是不愿意杀宁长久的。
差之毫厘,胜负颠倒……
原本它败了,宁长久是可以直接将其吞噬炼化的。
它等待着命运的审判。
宁长久神魂归位之后,他没有去吞噬落败的剑灵,而是将手按在了胸口,将那柄白银之剑直接拔出,并将其直接与身体割裂,将对剑的控制权让给了剑灵。
于是剑成了剑灵的身体,他由灵变成了人。
而宁长久不仅失去了这柄白银之剑,修罗体魄也不再完美,而成了只有一半威力的残次品。
“哪怕是我,也替你觉得可惜。”剑灵这样说道。
宁长久道:“师兄告诉我,有付出就总会有回报。”
剑灵道:“我很难回报你。”
宁长久笑道:“以后我见嫁嫁,无人在心中打扰,不也是一种回报么?”
剑灵有些无奈。
他其实也知道,宁长久这样的人,是不会杀自己的。或许也正是他这样的人,才能变得如此强。
他对着宁长久认认真真地行了一个礼。
剑灵看着他残缺的修罗之体,道:“你没了修罗之体为倚仗,如何打得过你那个传说中的未婚妻?”
宁长久笑道:“杀鸡焉用宰牛刀?揍那小丫头用修罗之剑太过小题大做了些。”
剑灵冷笑道:“你们男人果然只会背后说坏话,若真见了面,你不知该是何等唯唯诺诺的可耻模样。”
“你们男人?”宁长久问道:“难道你不是?”
剑灵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不知道。”
他还未决定自己的性别。
宁长久道:“那你名字想好了么?”
剑灵认真道:“等我确定了性别再想名字。”
宁长久微嘲道:“你当是在生孩子呢?”
剑灵冷冷地瞪了他一眼。
宁长久看着他的西瓜头,轻轻地笑了笑。
“你要走了么?”宁长久问道。
“嗯,书阁中陪了那老头子看了这么多年书,很闷,我早就想自己去看看书外世界了。”剑灵说道:“你去见你的女人,我去看我的江湖,就此别过。”
宁长久抱拳道:“少侠就此别过。”
剑灵临走之前还是道:“对了,别听那头红头鸡胡扯,赵襄儿可比不上陆峰主,哪怕你都要娶,也让陆嫁嫁先过门。”
幸亏血羽君不在这里,否则定是一场激烈的口水战争了。
又一场离别。
剑灵消失在了茫茫山水之间。
宁长久脸上的笑容终于被疲惫与痛苦取代,他捂着胸口不停地咳嗽,咳出了许多的血。
修罗神录强行分离,对于他的反噬比他想象中更大。
但都是选择而已。
天色渐暗。
宁长久简单地调养了伤势之后便御剑升空,向着谕剑天宗的方向掠去。
环绕南荒的红河已在眼前。
雨后的夜空里,幽静的星河自头顶淌过,苍莽群山自剑下掠过。
这些都是陌生的风景。
一路上,唯有蜿蜒红河与他同行。
他的剑越飞越快,越过了崇山大河,踏着星辉而去。
明滑如镜的残月自下弦至天心,又划着寂寞的弧度,渐渐向远处沉去。
许久之后天边亮起了光。
然后晨光又渐渐转为了暮色。
山水迢迢。
南荒太过辽远。
哪怕他以紫庭境的修为,依旧耗费了将近一个月的日夜才终于达到了南州以南。
山水渐渐熟悉,如故人相逢。
他没有去往四峰。
当他触摸到当年那小飞空阵时他便知道,陆嫁嫁一定会在深渊边一直等待着自己。
他循着那条旧时的路,缓缓地穿过山林,渡过红河,来到了南荒之中。
南荒中有一条新修的路。
那条路遵循的,是当年九婴碾过山野留下的痕迹。
宁长久缓缓踏上了石子路。
黎明悄然到来,山岚群芳渐醒。
深渊巨大地在面前展开。
可他没有去看深渊。
木屋旁,那个久违的身影隔着树影婆娑摇晃,夺去了他所有的目光。
是时,山峦后有晨光亮起,它们一束束地翻山越岭,透入雨气湿润的林中,被每一颗露珠折射,将晨色分割成万道光线。
它们有的交错在这条不算长的路上,似丝织的光幕;有的落在那柔秒起伏的雪影上,似天地为其描绘的妆容。
宁长久伸出了手,轻轻地触上了眼前的光流。
许是初晨露重,他的眼睛渐渐湿润。
这曾是他只在梦中奢见过的场景。
今日,他终于不用醒了。
……
……
(我好喜欢这章)
(感谢舵主洛阳观落阳打赏的大侠!谢谢舵主支持与鼓励呀~)
第两百十八章:何待月圆花好 相逢即是良宵
宁长久敛去了所有的气息,寂静得仿佛昏暗林中微弱的一缕晨光。
陆嫁嫁立在木人前,目光一如既往地望着深渊,大片的晨雾在眼前掠过,于光中透着藕色,渐渐消散。
宁长久伸出手,轻轻拾了两片叶子,叠成了一只蝴蝶,向着陆嫁嫁的背影飞去。
他则躲在一颗大树后面。
“什么人?”
很快,陆嫁嫁的剑心上便掠过一道影,她的目光自深渊中收回,猛地转身,一道雪白的剑气随着她的目光在地面上笔直划过。
树林与草庐之间被这道剑气的线隔绝,枯叶拼凑成的蝴蝶被拦在了外面。
陆嫁嫁盯着那两片枯叶蝴蝶,目光闪电般照入其后光线交织的昏暗树林,搜寻着人影,她心生警意,冷冷开口:“什么人?过此线者死。”
于是那只枯叶蝶便停在了线外,接着它竟像是人一样开口说话了,只是那声音听上去调子极干。
“我是神国派来人间的使者,可以帮你实现一个任意的愿望。”那只枯叶蝶说道:“只要你诚实地回答我三个问题。”
陆嫁嫁蛾眉微挑,心想这南荒的邪魔难道还没被自己杀破胆,竟还用这般愚蠢而拙劣的手段?
她雪白的衣袖覆上了佩于左腰间的古剑,衣袖间纤秀的手指已然按住了剑柄。
那只枯叶蝶似为表诚意,还向后退了一些,继续道:“三个问题之后,愿望即可实现,若有任意一个不诚,愿望便会失效。”
陆嫁嫁不想废话,正欲出剑将其斩灭,但她心中却闪过了一抹侥幸。
神主派使者降临人间,三个问题便可实现愿望,这本就是天方夜谭。但万一……
陆嫁嫁立刻摒去了这个念头,她相信机缘,但她同样知道,机缘是争取的,而非送上门的,更何况,所有人都知道她在等待一个人,而这个枯叶蝶所言意图太过明显,傻子才会上当……
“你问吧。”陆嫁嫁心想虽然嫌弃,但还是淡淡开口。
她的通明的剑心化作无形的线,比这万千晨光更加密集,更加锋锐,折射成一片难入的剑牢。
枯叶蝶扇动着翅膀,道:“第一个问题,你所等待的,是你的所爱之人吗?”
陆嫁嫁原本想脱口而出不是,但她又想这等问题实际已无关痛痒,不必自欺欺人,便轻轻点头,道:“是。”
她回答完这个问题后,立刻探知识海,观察有没有其余的意识入侵,毕竟民间志怪故事里,便有梦中答鬼的问话,便会被鬼魂拉入幽冥地府的传说。
但她什么也没有发现。
或许是四峰中有人逗弄自己开心?
陆嫁嫁目光微凶,心道谁这么不知死活。
枯叶蝶沉默了一会儿,道:“第一个回答通过,第二个问题:你希望你所等待的人,成为自己的夫君吗?”
“嗯?”
这个问题出来之后,陆嫁嫁心中了然,定是有人要捉弄自己了。
若是靠这几个问题便能透过自己的剑阵,入侵她的神识,那对方至少是五道巅峰的高手,有没有问题都一样。
她原本不想理会了,毕竟她不用想都知道,这些年无论是四峰还是其他地方,对于自己的议论从未停歇过,她听不见,也不在乎,只是议论终究只是议论,如今这个问题**裸地摆在自己面前,她又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了。
所以小龄一个月前便离开了,还有谁敢在自己面前这么不要命?
“谁派你过来的?”陆嫁嫁没有回答,反问道。
枯叶蝶平静道:“派我而来的是至高无上的神祇,坐镇人间的无上存在,这片深渊本是她的领域,你在此守坐两年有余,得了神主垂怜。”
还想唬人……
陆嫁嫁更生气了些,晨风寒雾自她眉眼掠过,上空白云如流,明与暗随着云朵的流淌在她的剑裳上交织。
她身上的剑意更盛,似要窥破这只蝴蝶,看出后面的幕后主使。
“神主?白藏?”陆嫁嫁一边蕴蓄剑意,一边继续问道。
蹄山已悄然无声地过去,无神月不久之前结束,属于白藏的年份已然到来。
枯叶蝶道:“不可直呼神名……你还有三息时间回答问题,若不答,愿望作废。”
陆嫁嫁深吸了一口气,只当这是一次直面内心的考验。
“希望。”陆嫁嫁道。
“希望成为等待之人的妻子。”枯叶蝶重复了一遍,似是确认,片刻后道:“回答通过。”
不知为何,陆嫁嫁听到回答通过几个字时,心中隐隐有松了口气的感觉。
她并不知道,一颗大树之后,以时间法则包裹自身,并敛去了所有气息的宁长久,嘴角已难抑地勾起,他恨不得立刻现身,但两年多的分别已经捱过,他也不差这一时半刻的隐忍。
毕竟最后一个问题,直接事关他将来在陆嫁嫁面前的实际地位。
枯叶蝶开口道:“最后一个问题,你所等待之人,在你内心深处,到底是徒弟还是师父。”
“?”陆嫁嫁彻底愣住了,心想这个问题难不成还有其他答案?
陆嫁嫁道:“自然是我徒弟。”
“……”宁长久沉默了一会儿,发动了时间的权柄。
时间退回到了陆嫁嫁回答问题之前。
“神主大人垂帘,愿意给你重新选择的机会。”枯叶蝶郑重其事道,仿佛它口中的,真的是神明的谕令。
陆嫁嫁没有笑,因为她感受到时间真的回流了!
她不知道这是不是错觉,目光四掠,寻找蛛丝马迹,心中却微微茫然,这等关于世界本源的力量,本就该存在于古神的权柄里……
她感到些许惊惧,重新看向这朵枯叶蝶的目光已经变了。
若它真是神主所遣,那先前自己答错之后,或许已与这等不可思议的天机失之交臂了。
宁可信其有……
可是自己的回答为什么是错的呢?
陆嫁嫁不由自主地陷入了回忆。
当年湖上与老狐之战,雪雨交加,她为宁长久与宁小龄所救,醒后一厢情愿要收其为徒。她当时并未觉得有任何不妥,引人踏上真正的仙途,本就是对于恩情最好的报答,更何况她比他们要年长许多,为人师也很得当。
之后皇城历劫,天窟峰拜师,宁长久成为了自己的记名弟子,却从未认真学过剑,哪怕上课都只是宁小龄的陪读,当时峰中许多弟子对此颇有微词。
事实上,她好像也没有教过宁长久什么,哪怕是临河城一行,那般凶险,她也是最后才姗姗来迟。
但反观宁长久,他将自己的先天剑体锤锻到了妙不可言的地步,宛若仙人之躯,更给自己讲解了许许多多剑道上的疑惑,那些连珠妙语曾给自己的修道之路造成了许多的冲击,好似拨云开雾见青天。
那时的她在夜里看到了真正璀璨的星。
她能在如今迈入这等境界,若没
有宁长久的帮助,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名义上他是自己的弟子。
可实际上呢?
她可以给出很多其他的答案,但枯叶蝶所给的选择却只有两个。
陆嫁嫁终于直面了自己的心。
她绸滑垂落的秀发,纤尘不染的剑裳都似画布,画布上流去的光与影,是天地为笔绘下的喧嚣亦是心境为湖泛起的涟漪。
“师父。”陆嫁嫁前所未有的认真道:“他是我师父。”
她不知道这到底是别人的捉弄还是神明的恩赐。
甚至可能是魔鬼的诱导。
但她如今又勘破了一桩心事,心如明鉴。
所以她相信自己的剑可以变得很快,比过去任何时候都快!
哪怕是邪魔当道,她也有信心将其斩灭。
可没有任何其他异动。
枯叶蝶响起的声音依旧不带感情,不似在恭喜,更似在陈述:“回答通过。愿望实现。”
陆嫁嫁听着愿望实现四个字,心却不惊波澜。
她知道,这根本是不可能实现之事。
她微微回身,望着整片深渊,那平面永无休止地凹陷、跌落,像一只不会苏醒的黑暗之眼。
枯叶蝶在她面前破碎。
陆嫁嫁淡淡地笑了笑,只当是上天给她开的一个玩笑。
但下一个瞬间,她怔住了。
湿漉漉的树林间,万道晨光忽地在一瞬间破碎,仿佛一场细雨随着风暴席卷而过,化作从天空中垂直落下的巨大雷暴,剑一般地劈入了自己的眼中,接着她再听不到一点声音。
遮住朝阳的云渐渐散去,游离的光线消散,转而化作了铺天盖地的浪潮,将所有的一切都淹没在了这寻常之中。
风过树林,沙沙作响。
那大树后飘出的衣角好似白色的云,只在梦里才出现的云。
陆嫁嫁看着那道身影出现,站在他的面前,露出了分不清真假的笑容。
片刻的恍神之后,陆嫁嫁腰间之剑呛然出鞘,化作茫茫水气,如绕身蛟龙,环绕于身。水龙之中,女子姿影挺拔,墨发白衣共舞,柔美的容颜带着剑一般的锋芒。
“你究竟是什么人?”陆嫁嫁厉声道。
宁长久没有做任何动作,他看着陆嫁嫁那熟悉的,微凶的脸蛋,看着她冰冷却又挣扎的神色,一月奔波的疲劳尽数消融,他微笑问道:“徒儿竟敢对为师出剑,按照宗门规矩,应当如何惩罚?”
熟悉的语调传入耳中,陆嫁嫁心中咯噔了一下,但她怎么也不敢相信,只是她身边的剑气不由自主地稀薄了些,她以剑在地上画线为界,冷冷问道:“我们第一次见面,你曾问我仙人为何要避世,当时你引用了你师兄的回答,是什么?”
宁长久道:“非我避世,而是凡尘避我,嗯……当时师妹还说,姐姐已经这般绝世,不必绝世了。”
宁长久说着,忍不住笑了起来:“我觉得师妹说得对。”
陆嫁嫁眉间的霜雪如剑裳上摇曳的影,她还是握紧了剑,继续问:“剑出于十六窍,对么?”
宁长久答道:“不对。”
陆嫁嫁又问:“剑隐于幽,发于明,对么?”
宁长久答道:“不对。”
陆嫁嫁再问:“你为我炼体之物为何物?”
宁长久答道:“金乌。”
陆嫁嫁身边的剑气越来越薄,她不敢眨眼,生怕光幕之后,只是自己幻想出的虚影。
她咬着下唇,轻声发问:“我……我最碰不得之处是何处?”
宁长久笑了起来,道:“徒儿是说耳垂还是剑胎,亦或是其他的,我还不知道的地方?”
他的笑容在陆嫁嫁眼中模糊。
秋水长眸中刹那尽是泪花。
她依旧握着剑,却只像是个空架子了。
“那……那我和赵襄儿,你更喜欢谁呢?”陆嫁嫁牙齿咬着柔嫩的嘴唇,隐要渗出缕缕血丝。
宁长久微笑道:“嫁嫁当然是我最爱的小徒儿。”
“混蛋!”陆嫁嫁似骂似嗔,眼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分不清是伤心还是高兴。
宁长久手指抬起,于身边逆画那些的星星,草庐旁,沉寂了许久的小飞空阵终于亮起了光。
小飞空阵发动。
宁长久跨越了光幕,来到了她的身边,他伸手环住了陆嫁嫁,凑到了她的耳朵,轻声说了一句“久等了”之后,一口咬住了她琥珀色泽的耳垂。
柔妙山峦下似有雷电流过,引得地牛翻身,山岳震颤。
陆嫁嫁浑身颤栗,她有很多想说的话语,却随着咸涩的泪水尽数哽咽在了喉咙口。
宁长久同样如此。
这张只在梦中或者心魔劫里所见的脸,终于被他的手指真实触摸到了。
他同样有点脑子空白。
陆嫁嫁秀美的容颜好似世间最好的酒酿,他仅看了一眼,便于水色盈盈的眼眸中微醺。
他们的相逢竟是这样的寂静。
陆嫁嫁理了理自己纤细的发丝。
宁长久回想起她先前的回答,再无顾忌,直接捧着她的脸,身子凑了上去。
陆嫁嫁清眸微闭,身子轻摇,却没有抗拒。
宁长久咬住了她花瓣般柔软的唇后与之相贴,接着陆嫁嫁檀口微张,玉齿之间,似有什么的该死的,湿润的东西侵入了,它们起初触碰之后触电般分开,接着再次相交,小巧的香舌便被纠缠着难以挣脱了,于是他们全身心地享受着彼此的缠绕,一如两朵撞在一起的云。
深渊边微寒的晨雾聚拢了过来,像是天造地设的纱幔,遮掩住了这对天造地设的师徒道侣。
许久许久……
一直到阳光撕破晨雾,重新将他们相拥的身影勾勒分明,他们才终于渐渐松开。
宁长久看着陆嫁嫁的脸。
她的脸上明明满是泪水,但却是他所见过的,她最开心的模样。
……
……
草庐里,光尘拂动,一张简陋的桌案两边,陆嫁嫁与宁长久相对而坐,他们之间的桌面上,沏着一壶清茶。
“那只蝴蝶……是你对吧?”陆嫁嫁咬着嘴唇,声音有些低。
宁长久微笑着看着她,答案不言而喻,他道:“若不问你这些,再见了你,你又与我端起那些清冷架子可怎么办?”
陆嫁嫁端正地坐着,她不情不愿地低着头,伸出手指理着垂落的一绺绺发丝,长长的睫毛被光照着,好似天鹅的羽绒。
陆嫁嫁清怨道:“你是不想认我这个师父了吗?”
宁长久无辜道:“欺师灭祖的分明是你。”
“不许说了。”陆嫁嫁有些恼。
“你想反悔?”宁长久问。
“我……”陆嫁嫁的脸颊有些烫,她借着倒茶的动作平复了一下心境,道:“
你这些年去哪里了,是从哪里回来的?”
宁长久却不给她移开的话题的机会,他一把握住了陆嫁嫁沏茶的手,那只手像是微凉的玉。
自从修成了剑体之后,陆嫁嫁的身体便始终清清凉凉,是名副其实的冰肌玉骨,只是这种细腻与紧致不失柔软,正如那釉色般的唇,看上去宛若瓷器,实则香软得让人不忍松口。
宁长久道:“怎么?你是真不想承认了?”
“承认什么?”陆嫁嫁装傻,想要抽回自己的手。
宁长久道:“乖徒儿,叫我一声师父听听,嗯……夫君也行。”
“不行。”陆嫁嫁道。
“嗯?怎么不行?”
“你……我才是你师父。”陆嫁嫁倔强道。
宁长久道:“我帮你实现了愿望,你却要出尔反尔,天底下哪有这样子的坏姑娘呢?”
陆嫁嫁抿紧了嘴唇,身上的清傲之气瓦解着,消融着。
宁长久柔和地盯着她,继续道:“一别许多载,当年夜夜殿中相见,教了你这么多,莫非还当不得一声了?”
陆嫁嫁的身子微微颤抖着,她知道,自己的心已在那枯叶蝶问出三个问题后明澈了,可如今宁长久在前,这个以前喊着自己师尊的人,如今却要颠倒过来,她如何能够启齿。
宁长久道:“如今草庐就你我两人,嫁嫁还不愿与我坦诚么?”
陆嫁嫁还是不说话。
宁长久微笑道:“那以后我们独处之时,我是你师父,外人面前,我让你端足师尊的架子,好吗?”
类似的话邵小黎也对他说过。
陆嫁嫁抬起了头,清亮的眼眸中带着些幽怨,她心道,这分明就是想借着师徒的禁忌意味捉弄自己啊……她秀挺的琼鼻抽了抽,最终身子一软,依旧选择了妥协。
毕竟这次相逢,她也未准备什么见面之礼,便满足一下他可恶的趣味吧。
“嗯……师父。”陆嫁嫁的声音细若蚊呐。
宁长久假装没有听清。
陆嫁嫁也有预料,她轻轻沉了口气,站起了身子,一身剑意收敛,低垂的眉眼说不尽的温婉。
陆嫁嫁轻轻跪倒在地,认认真真地行了一个师徒礼节:“徒儿拜见师父。”
这一幕当年在她的心魔劫里曾出现过。
如今幻境变成了真实。
她跪伏在地,散开的衣裙犹如水中的莲花。
夏日恰是花开时节。
草庐外也已是千林锦浪,将他们无声簇拥。
宁长久看着轻轻跪倒的窈窕身影,久久出神,世间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女子呢,偏偏她还是自己如今的徒儿,未来的妻子……世上再也没有这般幸运之事了吧?
“师父是不打算让徒儿起身了么?”陆嫁嫁倾着唇瓣,脸上泪水已干,眸子随着微笑弯起,阳光在她的眼眸里闪了又闪。
宁长久终于回神,连忙搭上了她的玉肩,将她轻轻扶起,忍不住再次拥住了她。
陆嫁嫁也环住了他。
片刻后,陆嫁嫁清冷的嗓音再次响起:“你……你的手放哪里呢?”
宁长久道:“替徒儿检查一下剑体。”
陆嫁嫁轻哼了一声,冷冷道:“你身为师父,非但不为人师表,想着教徒儿道法与剑术,反而如此不安分,要占徒儿便宜,我看你不配为师,要不这师父还是让我来当算了。”
宁长久拥着她,将她身子轻轻推倒,按在了地上,问道:“为师怎么不配了?我这确实有一套切合天地昏晓交割阴阳交泰的道法和一些凌厉捣凿的高妙剑术,不知徒儿有没有兴趣学呢?”
“胡闹!”陆嫁嫁叱了一声,按住了宁长久不规矩的手,她清修两年,境界愈高,骨子里透出的清冷之气也不会轻易磨灭,话语之间,眉眼依旧带霜覆雪,有着训斥的意味。
两人打闹了一会儿,陆嫁嫁才终于重新坐定,她正了正清凉丝薄的雪裳,拢了拢随意披背的秀发。
宁长久看着她低头时紧绷的修长玉颈,想要留下点印记。可他凑近的身子却被陆嫁嫁无情地推开了,陆嫁嫁端正地坐着,神色认真道:“你这两年到底去哪里了?经历了什么?”
“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啊……”宁长久陷入了回忆。
桌上茶水渐凉。
陆嫁嫁神色认真极了,她握紧了双拳放在膝上,听着宁长久的诉说,阳光下的脸颊近乎透明。
宁长久自然不可能原原本本地说出所有的故事。
他将邵小黎变成了一个年仅六七岁的孤苦少女,又瘦又小,将司命和夜除都塑造成了丑陋的,凶神恶煞的形象。
陆嫁嫁从未想过,那里竟是一个残破的神国,也没有想过,天君与神官竟都被放逐于此。
神官逐杀,雪峡逃亡,冰原茫茫,苟且存活……
之后罪君降临,夜除以身为剑升空,重创罪君,其后他们联合青面獠牙的司命,一同与罪君战,其中曲折无数,等宁长久一一说尽之时,外面盛大的阳光都已开始渐渐变黯,向着西边缓缓移去,鸟鸣声也渐小,唯有相对而坐的人影不知疲倦。
这是一个很长很曲折的故事,历时两年的故事。
陆嫁嫁听到罪君降临之时,心脏也忍不住抽紧,难以想象宁长久究竟遭遇了怎么样的恐怖和痛苦——那是比九婴不知强大多少的存在啊。
“小飞空阵……”陆嫁嫁听到了与罪者一战最关键的节点,想起了那小飞空阵始终亮着光的半年,当时的疑惑终于在今天得到了答案。
宁长久握住了她的手,道:“嗯,那是你对我伸出的手啊。”
他们的手终于真实地握在了一起。
“后来呢?后来你又是怎么出去的?”陆嫁嫁忍不住追问。
宁长久将那个世界的构筑给她娓娓道去。
陆嫁嫁神色恍惚……走过亿万年,最终在一切初始的混沌,看到太阳第一次升起,那该是何等壮阔而美丽的场景呢。只可惜她不能与他一起看。
“原来你经历了这么多……”陆嫁嫁浅浅的笑像水中晕开的墨花:“而我却一直傻乎乎地坐在这里,什么也没有做,什么也没能做……”
宁长久轻轻抚摸着她的发丝,道:“正因为我知道你一直在这里,所以我才能一步步地走到这里。”
陆嫁嫁莞尔一笑。
宁长久的故事已经说完了。
接下来便是他们两人的故事了。
宁长久再次拥了上去,咬住了她的唇,与她交换着彼此的温暖。
“你……你要做什么啊。”陆嫁嫁眸光闪动,身躯愈发柔软。
宁长久微笑道:“当然检验一下徒儿这两年的修行成果啊,若是懈怠了,为师可是要责罚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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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一十九章:醉后不知天在水
宁长久欺身压上,一点点凑近她的脸,目光却始终盯着她的眼眸,陆嫁嫁的身子忍不住渐渐向后倾去。
她通明的剑心微微慌乱,脸上淡淡的霞色已渐渐转为酡红,纤细曲翘的睫毛下,秀眸似含着脉脉的水……水光潋滟而明媚,如深秋时湖面上凄迷的烟波。
她轻轻咬住了嘴唇,听着对方自称师父,又听到责罚二字,心跳忍不住快了一些。
她与宁长久之间的情谊早就是心照不宣的,如今跨过原本以为的生死之线,久别重逢,他们心中蕴蓄的情绪根本不是对坐一日,一盏清茶可以缓和的。
陆嫁嫁看着他的脸,那张脸依旧清秀,好似还是少年,可是自己分明比他大了整整八岁呀,过往还是他在自己身后一声声微笑着喊着师父,如今非但角色颠倒,自己还被他欺身压来……
现在想来,当时他和煦的微笑好像也不怀好意了起来……
陆嫁嫁想要平复自己的清冷剑心,但对方凑得太近太近,她已经隐约可以听到彼此的心跳——那心跳的频率似是一致的,呼吸也像是一致的,于是剑心深处,在两年间逐渐铺上的冰雪再次开始消融,露出冰雪掩埋的柔软。
宁长久轻轻按着她的肩膀,看着身下白衣胜雪的女子剑仙,又问了一遍:“乖徒儿,听明白了么?”
陆嫁嫁紧咬着下唇,对于这种居高临下的称呼尚不适应,她目光侧了侧,脑海中闪过了一幕幕宛若晚风垂落残红的画面,于是清眸中的水光更加潋滟,白裳包裹的玉体更加柔软,她眼眸微垂,鼻尖轻轻地嗯了一声,那清傲的气质还未在她脸上完全褪下,柔嫩的红唇却已率先妥协。
“嗯……明白了。”
陆嫁嫁轻轻开口,然后闭上了眼,身子向后躺去,地上的草垫与背心相触,微微发痒。
她脑子里已经开始想象之后的画面了,先前宁长久说的什么阴阳交泰什么捣凿剑术,她也不傻,自然是可以听懂的,只是这些文字若放到自己身上,她从未想象过,她心中萌生了些许退缩之意,但身子被压得无法动弹,于是她的修长的腿便绞紧了许多。
但是陆嫁嫁万万没有想到,宁长久说的话,居然就是字面意思……
……
宁长久带着陆嫁嫁来到了草庐之外,将剑递给了她,道:“来,让为师看看你这两年的修道成果。”
陆嫁嫁冷着脸,她看着宁长久脸上淡淡的微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自己先前脑子里翻腾的那些想法,她清冷的气质带着些许幽怨,脸上的霞色却还未完全褪去。
她不情不愿地接过了剑,道:“是,师父。”
宁长久立在一边,看着陆嫁嫁接过剑走到了一片空地上,挽剑而立,白裳于夜风摇曳。
宁长久问道:“你的窍穴如何了?”
陆嫁嫁抽出了剑,平静道:“云气白府两道窍穴,在半年前便已彻底恢复了,剑胎也更精进了许多。”
宁长久轻轻点头,微笑道:“开始吧。”
陆嫁嫁已是即将紫庭七层楼的仙人了,她仅仅是娉婷而立,剑意于身侧纵横交错成网。
陆嫁嫁颔首之后开始出剑。
夜光像是一片片流萤组成的飞瀑,在深渊之畔亮着盈盈的光,如穿天而过的光带,环着整片夜色,好似一条随手采摘过人间的银河,那条银河照得陆嫁嫁持剑起伏的身影宛若夜色的精灵,她不似练剑,更似且歌且舞,发梢之末,青丝蘸满了星光,宛若世间最美的墨笔。
陆嫁嫁于剑光的缝隙中看到宁长久微笑的脸,她好不容易绷住的清冷神色再次消融,嘴角不自觉地悄悄勾起。
星河渐淡,光落到她的衣衫上,轻轻炸碎,然后消失。
陆嫁嫁盈盈挽剑,美得不可方物。
宁长久脸上笑意平静,但心里已然激起滔天骇浪,他这一世终究只有十八岁,年少气盛不可避免,此刻魂牵梦绕的女子便笑盈盈地立在眼前,世间所有为相逢写下的诗句都是他们的注脚,他又如何能够自持呢?
但宁长久依旧抚平了道心,他微笑道:“看来徒儿这两年修行很是懈怠呀,境界虽涨了,可那剑招的变幻却明显生疏了许多,辅剑与主剑之间的变化甚至不如你长命境之时啊。”
陆嫁嫁本是等待夸奖的,听宁长久此言,脸更冷了一些,她知道宁长久说的是实话,这两年里,她一心修道,只想着境界增长,早日到达五道之中,对于剑招的打磨便生疏了许多,于是她的剑意已然臻至随心所欲之境,她的剑招之锋锐却还停留在紫庭之前。
可如今这般场景,是说这话的时候么?这也太煞风景了些!
陆嫁嫁气恼,清眸中的星光也成了剑光,微微凌厉。
宁长久道:“怎么?对师父的点评不服?”
陆嫁嫁并非不讲理的女子,轻声道:“以后我会好好苦练自己的剑招的。”
“以后?”宁长久笑问道:“那现在呢?”
陆嫁嫁神色幽幽,“嗯?现在?徒儿不是很明白。”
宁长久道:“你身为我最喜欢的徒儿,剑招练得如此马虎,自然是不合格的,虽然我心疼徒儿,可也不能免去责罚了。”
陆嫁嫁深吸了一口气,她隐隐知道宁长久是要借机继续打磨去自己的清傲之气……世上哪有这样总想起伏徒弟的师父呢?不像话。
她摊出了自己的手,道:“你罚吧。”
宁长久轻轻推回了她的手,道:“这是握剑的手,我可舍不得打。”
陆嫁嫁轻哼了一声,轻轻将剑送回鞘中,不满道:“你……你想怎么样?”
宁长久轻轻把玩着她柔软的发丝,道:“与为师说话时,记得用敬语。”
陆嫁嫁沉了口气,心想着你第一日回来,又遭受了这么多苦难,便顺着你些吧,也当是这些年不能陪在身边的补偿了……
她柔声道:“师父想怎么责罚徒儿呢?”
宁长久闻言,看着她温婉低顺的眉目,强压下了小腹升腾起的火,按住了她将剑送回鞘中的手,然后握着她的手,将剑轻轻地拔出,随手插到了一边松软的土地上。
“嗯?”陆嫁嫁微微疑惑,不知道宁长久要做什么,接着,她身子一颤,忍不住轻轻地叫了一声,世界在她眼前剧烈地晃了晃,她忍不住训斥道:“你干什么?”
宁长久猛地拉着她的手,将她拥入怀中,然后抱起走到了墙边,又将其轻轻放下,他解下了她腰间的剑鞘,在手中掂量了一番,微笑着指着墙壁,道:“趴过去。”
陆嫁嫁心脏微抽,她看着宁长久手握的剑鞘,想着自己背对着他,双手扶墙的动作,隐约明白了什么,她再难冷静,脸颊一下发热,她低声道:“你……师父,你要做什么呀?”
“自然是责罚。”宁长久佯作严厉道。
陆嫁嫁想到那羞人模样,耳根通红,暂且放下了尊严,恳求道:“我……徒儿知错了,师父饶了我这回吧,以后我一定勤勉练剑。”
宁长久的话语却一下子更严厉了,用近乎命令般的语气道:“趴过去!手扶着墙。”
他的话语给人一种无法拒绝之感,陆嫁嫁心绪微动,竟真的不自觉地转过了身,然后她稍一犹豫间,身子前倾,柔荑般的玉手案上了粗糙的土墙,她腰间还束着黑色的带,那罗带将纤腰束得紧致,顺着脊线而下的曲线至此似一个断层,宛若裙摆的下裳将柔润的线条极富张力地撑起,那凸浮的曲线带着任何人都无法抗拒的美。
宁长久深吸了一口气,右手提着剑鞘,左手摁住了陆嫁嫁的纤腰,让她的腰身更下塌了些。
宁长久道:“今日为师便要好好责罚练剑懈怠的徒儿了。”
陆嫁嫁的手按着土墙,指甲微微陷入,她的螓首垂着,秀发遮住了她的脸,她虽看不
清身后,但知道,自己如今摆着一个害羞极了的姿势,听着宁长久的话语,她下意识地轻轻嗯了一声,接着,这声嗯被另一个声音盖过,转而变作了痛哼。
“啪!”
木制的剑鞘宛若一把戒尺,干脆利落地落了下来,腴软之处凹陷,柔和的线条自内而外的震颤,顺着剑鞘所落之处向着两边发散。
陆嫁嫁虽有心理准备,但痛意裹挟的羞意还是一下子撞入心门,将她的耳垂灼得滚烫。
她立刻想到了过去当众打宁长久戒尺的模样……他的记恨之心也太强了些吧。
又是几声连续响起的脆响,陆嫁嫁**紧绷,扶着墙壁的手绷得更紧了,幸亏这里只有他们两人,这一幕若是让四峰中人见了,怕是要一个个道心崩碎。
“徒儿,你对门规戒律较为熟悉,顶撞师父,习剑懈怠,应当责罚多少?”宁长久稍停了一些,问道。
陆嫁嫁感受着身后的痛意,她羞不可赦,脑子也乱了许多,宁长久说完话,未等到回答,她又挨了一记打后才反应过来,道:“应各受戒尺……”
她原本想说少一些,但害怕这是宁长久故意给自己设的套,再以欺师的名义定罪什么的,便如实道:“各受戒尺三十。”
一共六十记。
宁长久轻轻点头,接着清脆的拍打声和晃动的雪浪便在夜色中时不时地惊起。
痛与羞夹杂着翻涌着,陆嫁嫁的剑心一刻也不得宁静,那些年端起的师尊架子被一记记地打碎,她想象着宁长久此刻的样子……他,他明明比自己小了八岁呀,自己竟同意一个比自己小八岁的少年……
我一定是病了……她脸色酡红,似喝了一夜的酒。
但那种痛感夹杂着的复杂情愫却那么地熟悉。
是了,早就他们离别之前,那时候她还是明面上的师尊,宁长久也曾抱着她,不重不轻地责打过她一下。那时的所有记忆都恍若昨日,是她挥之不去的梦,而他们之间的某一丝情感都在今后的日子里无限的放大,包括那一记责打。
后来许多的深夜里,她也曾折下过竹枝,循着记忆里的力道打过自己,她将那一记印象深刻的责打当做了锚点,生怕以后宁长久再也不归,然后记忆也被时间冲淡。
但她始终模拟不出那种感觉,而每次她回想起来同样羞恼,便也此次折了枯枝,将其扔到了窗外。
如今窗外似也堆积了许多折断的枯枝了。
其实……其实自己心中是隐隐有些期盼的吧?
如今那种久违的感觉再次席卷而来,与他一同与九婴为战时的记忆同时扑面,生死相依的情感是那么地浓烈,哪怕相隔两年也未减去半分。
她原本只是手扶着墙,后来身子渐软,纤白的小臂也搭了上去,宁长久时不时问一些羞人的问题,她的回答也转而化作了哼哼的痛吟。
忽然之间,声音停了下来,她以为是惩罚结束了,正要起身,身体却被宁长久抱了起来。
世界再次在她眼中翻倒。
她面朝下方,秀发垂落,小腹则压在什么东西上……她一下子明白,自己如今趴在了宁长久的膝盖上,那坚硬的木制触感也变了,变成了手,那双该死的手正把自己这些年累积下来的师道尊严渐渐打散,让她变成乖巧温婉的徒儿。
清脆的声音响个不停。
“知错了吗?”宁长久问道。
哪有什么对错呢?分明就是你想这样……陆嫁嫁心中了然,但被比自己小了八岁的少年这样惩罚,她作为剑术和境界皆是冠绝次数的女子剑仙,如何能自持呢?
“徒儿知错了……”
“嗯哼……”
“师父原谅我吧。”
只是她越道歉,宁长久却反而越变本加厉,噼里啪啦的声响里,陆嫁嫁软绵绵地趴着,许久之后,落下的骤雨变成了掠过山岗的清风,春雨化风再化为春意。
宁长久同样再难自持,他抱起了膝上美人儿徒弟的曼妙玉体,正要索吻而上,陆嫁嫁却轻轻按住他的胸膛,将他推开了些。
女子绝美的容颜已烧得发烫。
宁长久疑惑道:“嗯?徒儿挨揍上瘾了,又想顶撞师父?”
陆嫁嫁轻声道:“如今恰是盛夏,莲田镇的莲花开了,当初你说要带我去看的。”
宁长久回忆起了两年多前的时光,看着她醉人的眼眸,道:“嗯,正好,我也有三个故事要讲给你听。”
……
……
宁长久走入了久违的莲田镇,镇子的夜色那般静谧,他与陆嫁嫁穿过了弯弯曲折的小巷,在张锲瑜的老宅子中借取了几坛醇美的酿酒,然后与陆嫁嫁携着手一同走过月光铺就的道路,于莲塘之畔借了一艘莲舟,两人一同乘舟入水,漾入了星河晃荡的塘里。
来时的路上,宁长久随意斩下一截修竹,以剑削成洞箫,放在唇边,随口吹就。
箫声悠悠,船也悠悠。
陆嫁嫁立在床头,看着星河横亘,听着箫声悠长,不由回忆起了自己的心魔劫。
那个心魔劫好似一个预言,心魔幻境里,他便是自己的师父,那时候他们便时常游历江河,和箫而舞,雍然的曲调像辞别多年的梦。
“岁月如流,平生何几?晨看旅燕,心赴江淮,昏望牵牛,情驰杨越,朝千悲而掩泣,夜万绪而回肠……不自知其为生,不自知其为死……”
陆嫁嫁合着箫声而唱,轻柔的嗓音像是夏日夜风中的一律,带着久不愿醒的梦,一同徘徊在睡莲铺满的池塘。
莲舟离岸愈远。
箫声渐淡。
田田莲叶拥舟而来,带着湿润的水气。
宁长久看着她立于舟头远眺的背影,神色柔和,他忍不住打趣道:“嫁嫁为什么不坐我身边?”
陆嫁嫁微微转身,幽怨道:“你还好意思说?”
此刻剑裳下的软腴处,许还是一片红粉指痕。
陆嫁嫁看着星河倒映的池水,柔声道:“很早的时候我就听说过这里的,只是之前为了宗主继任大会,很少游山玩水,便也只是听闻风景如画,却从不是画中之人。”
宁长久看着满池莲花,上一次来这里,是两年之前的事情了,那时候他身边坐着的是小师妹,他轻声问道:“小龄呢?她还好吗?”
陆嫁嫁遗憾道:“你回来晚了些,一个月前,小龄便被宗门送去了中土的古灵宗修行,她等了你两年,没有等到你回来。”
宁长久沉默了一会儿,展颜笑道:“人生总会相逢,下次我去中土看她,想必相见之时,小龄也成了小剑仙了。”
陆嫁嫁微笑着说道:“襄儿姑娘可也一直在等你。”
宁长久想到了那个白裙时清美,黑裙时幽艳的少女,神色恍惚,他问道:“赵襄儿如今什么境界了?”
“你不必刻意念她全名的。”陆嫁嫁轻哼了一声,道:“大半年前已迈入紫庭境,境界涨的极快。”
宁长久沉吟片刻,小声道:“那我回来的事情,先瞒她一阵子。”
“为何?”
“我现在修行还有些问题,若此刻见了她,恐怕又免不了一顿揍。”宁长久叹息着想,若不是给剑灵做好人好事,自己今夜之后便直奔赵国去见她了,他轻声道:“如今我可是你师父,身份已然不同,若再被她揍,想必徒儿也会心痛的。”
陆嫁嫁轻轻笑了起来:“师父大人,你也有怕的时候呀?”
宁长久看着她清丽绝伦的面容上因微笑而弯起的眼眸,心中微痒,天上弯钩的月亮也好似被她夺取了光。
“徒儿还敢这般说话,看来是为师管教不力了。”宁长久笑道。
陆嫁嫁想起了与赵襄儿吵架时她
扬言要打烂自己屁股的话语,心思滚烫,幽幽道:“不愧是青梅竹马的小夫妻,所想所做都差不多。”
宁长久从她的话语中听出了微嘲的韵意,他笑了笑,揽着陆嫁嫁的身子,将她轻轻拥下,陆嫁嫁不敢坐下,便轻轻跪在他的身前,雪白的衣裙柔软地铺在身上。
宁长久道:“徒儿心里是有怨气?”
陆嫁嫁见他装傻,便也道:“是呀,我怨你回来的太晚,这满池莲花都已入睡,若白日里,这里很美的。”
宁长久不以为意,道:“嫁嫁说要开,那就开吧。”
时间的权柄徐徐铺开,笼罩在了莲塘的上方。
人生就是如此,需要拿一个女人的东西去讨好另一个女人……宁长久使用时间权柄的时候,内心愧疚地想着。
陆嫁嫁向着四周望去。
那些莲花像是忘记了日月时序,竟随着莲舟推移,渐次地醒来了。
藕花深处,清香绕身。
星河迷离醉眼。
盛开的莲花素拥着她。
当年的期许于此刻实现,陆嫁嫁不知如何言语,只觉得心湖中尽是雪莲盛放。
但她依旧握住了宁长久的手,轻声斥责:“别胡乱动用力量了。”
宁长久抱着她柔软的身躯,只是道:“喜欢吗?”
“嗯……”陆嫁嫁轻理丝发。
缱绻的晚风推着舟滑行,萦绕的莲香里,那些高高的莲叶都像是一柄柄遮目的伞,他们的身影在星河月色中愈显迷离。
情到浓时,宁长久看着她的玉柔仙颜,那眉眼间的清清冷冷,玉唇上的柔嫩芬芳皆是颠倒尘寰的美,宁长久按着她的肩膀,轻轻吻上,他们同时闭眼,轻触即走的舌尖似窃窃私语。
宁长久再次欺身压上,将陆嫁嫁柔美的玉体压在了船上。
交吻之后,陆嫁嫁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散着白裳躺在床上,静静地看着宁长久,湿漉漉的唇瓣带着浅笑,已不做任何挣扎。
“我说过,要给你讲三个故事。”宁长久说。
“嗯?”陆嫁嫁轻声问:“什么呀?”
“三个寓言故事。第一个……”宁长久的手熟稔地挑上她的腰间,“第一个是掩耳盗铃。”
陆嫁嫁不明所以,山腰间披挂的玉带却已如乘风而去的霞瑞。
她下意识想要挣扎,却被宁长久摁住了手,于是,她眼睁睁地看着斜襟的剑裳被轻轻地剥下,先天剑体之下,她的肌肤透着难掩言语的色泽,就像是世间最美好的玉石,却偏偏带着妙龄的柔软。
时隔多年,自那次宁长久初见她时,为她除衣疗伤之后,这曼妙绝伦的胴-体终于似云雾消散,徐徐地露出了其后起伏的山峦,每一丝线条都带着惊心动魄的美。
缠裹身前的玉带也被解去,一切正如当日宁长久在天窟峰对她的八字评价,甚至真实的,比他想象中更为波涛汹涌。
陆嫁嫁扯过一片莲叶,遮住了自己的脸颊。
接着,她的耳朵被掩住了。
那是虚掩,几乎没有任何效果,反而发烫的耳垂被古玩般把玩着,那是琥珀雕琢的艺术,却温软如玉色。
在陆嫁嫁心绪起伏之时,宁长久便开始盗铃了。
可那哪里是铃铛呢?
那分明是倒扣着的玉钟呀。
这玉钟好似柔腻光滑的稀世珍品,于满池莲花中现世,于是夜间的鸟雀都想将其啄盗而走,奉为私有。
玉钟上的小铃铛被不停地啄着,那嫣红的铃铛似赵国御窑的红瓷,小巧玲珑,为万世仅有的孤品。
那红瓷小铃在微风中发颤,然后被不安分的小贼雀轻轻啄起,拉拽,想要叼走。
可小铃铛与玉钟相连,如何能够盗走呢。
这只‘小贼雀’显然是痴心妄想了些。
可小贼雀好似不想放弃,不停地啄弄着,时不时伸出雀舌,似要将其融化。
耳半掩,铃未盗,倒是山峦先起,纤细处拧转,风声似女子的哼哼之响,萍碎似佳人的嘤咛之音。风起萍破,恍若山雨欲来,即将落下泼酱的洪流。
“第二个故事,玉兔捣红药。”
这未能盗铃的小贼雀,开始讲起了第二个故事。
遮住山峦另一半的雾气也被风渐渐吹散。
此处不似前方那般弧度傲然,反而狭窄平坦,纤瘦动魄,其间纤尘不惹,唯有山势中央生着一片凄迷芳草,它们攒簇着,纤柔极了,宛若一片孤岛,即将在风雨中倾没。
莲舟晃动,水声涟涟,溶溶的月色越来越碎,流转的辉光里,白衣白裙尽数垂水。
这个故事的前奏很长很长,似远处而来的,千回百转的风。
但故事总有的开始的时刻。
只是陆嫁嫁总觉得宁长久骗了自己,那哪是故事里的玉兔呢,分明就是矫健遨游四海的玉龙啊。
广寒宫中,玉兔手持玉锤,轻轻地捣入了槽,那玉槽之中是一朵花瓣纤柔的红药。
这是天上的仙花,层层叠叠地展开着,一生只盛开一次。于是那玉锤捣入时近乎是暴遣天物的,它一点点将花儿碾碎,将其捣成鲜红的药汁,有的沾染在玉锤上,有的轻轻的流倒而出。
它一生只盛放一次,便也只凋零一次。
玉兔怜惜着它的凋零,听到它的痛吟,于是动作更为轻柔缓慢,只是红药已碎,玉脂香流,这是人间最美的芳华,谁又能忍受着不将其采颉呢?
于是捣药的速度也快了起来,那花像是浇灌过一万年的水,看似纤薄的花瓣里,汁水不停地渗透出来,涓涓泊泊。
第二个故事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说完。
“第三个故事,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宁长久在她耳畔说道。
陆嫁嫁费解,前两个故事她尚且能懂,可第三个又算什么呢?
很快,她就懂了。
原来她才是故事中的人。
这次她成了故事中的仙雀,饮冰卧雪二十余载,始终缄口不言。而今日,第二个故事攀升到顶点之时,仙雀如中了箭矢一般,忽地展翅嘶啼,发出了嘹亮高亢的鸣声,于是满山的白雪也随着这鸣声崩塌,化作奔涌的白浪。
玉兔捣凿的药槽里,清泉不再是涓涓澹澹,而是以泻千万里的飞瀑流泉。
不鸣则已,一鸣悠长不绝,凄凄然如诉。
另一边,青丝同样入水,随舟撩波而去。
宁长久与她讲完了三个故事。
这是她永生难忘的故事。
那几坛酒酿也拆了开来,他们开始饮酒,其间酒香泼洒,又是数次莺啼燕舞,好像一个鼎盛王朝不分昼夜的作乐。
莲舟上,他们相拥而眠。
世间唯有清幽月色和漫天星河照着他们,为他们披上薄被。
醉梦之中,陆嫁嫁似又回到了心魔劫里,那悠长的箫声不绝于耳,春风也吹不散。
她摸索着手,取来了先前宁长久随手搁置的洞箫,随口吹奏。
只是不知为何,她再怎么努力,也吹不出声响。
宁长久轻哼了一声,依稀睁眼,看着月下吹箫的醉梦伊人,那相倾的侧颜绝世地美,是他最不愿醒来的梦。
水下的鱼儿却似能听见箫声。
鱼梦乍破,散成了数点涟漪。
莲舟泛水而去,满船清梦压倒星河。
……
……
(大家且看且珍惜呀)
(感谢盟主宁长久、宗师风晕物、舵主一回花落一回新、护法陌尘风和 四位大大大大打赏的舵主!!!谢谢四位大大的支持与鼓励!么么哒~)
第两百二十章:此地宜有剑仙 拥素云白鹤
月色婆娑,荷风摇曳,小舟已不知归途。
女子凤箫声动,玉壶光转。
小舟上,薄衣遮掩着玉貌仙体,衣襟盛着月光、沾着花香,陆嫁嫁于梦中月下吹奏了一曲后,身子重新侧倒,数绺青丝再次淌入水中,轻轻浮起,好似柔顺散开的水草。
莲舟旋转着,摇晃着。
宁长久醉梦中睁开了一线眼。
漫天星河映入眸中,缓缓转动。
他分不清是星河在转,还是小舟随水逐流。
他只知道,这两年多来,他从未如此放松过。
晚风熏得侣人醉。
夜色渐渐地褪去了它浓墨重彩的颜色。
东方既白。
宁长久不胜酒力,所以醒得更晚一些。
他睁开眼,便见一袭白衣清冷的背影孤坐船头,满池莲花似寐似醒,纷纷拥着她。
竹箫置于衣侧,玉剑横于膝前,肩背秀挺,青丝白裳的水迹皆已用剑火烘干。
白衣玉影入眸,宁长久神思恍然,如见洛神凌波。
陆嫁嫁气质重归清冷。
昨夜的故事已经过去,寒梅再披新雪,幽幽吐蕊。
宁长久起身,出身地看着微明的晨光中女子玉色的影,恍如回到了皇城大雨之时。当年幽暗皇宫中,明艳的剑光照彻半城雨幕,那时候他虽未与人说,心里却也为这不似人间的清冽背影摇曳过。
宁长久走到她的身后,试探着伸出了手,撩起了那柔顺的秀发。
骨节分明的手指淌过如水的墨发。
陆嫁嫁不为所动,继续看着前方的朝阳。
宁长久变本加厉,伸出了手,轻轻地环住了她。
女子明明那般清冷,被少年拥入怀中却似无动于衷,那衣裳遮盖的柔软的玉钟也被握在了手里,然后又玉钟逐渐变成玉碗、变成玉碟、变成雪饼,最后忽地一弹,归于原状,巍巍颤颤。
陆嫁嫁轻哼了一声,淡淡道:“你还没捉弄够么?”
宁长久道:“莫说一夜,一辈子都不够的。”
陆嫁嫁平静道:“久别重逢,念你归来不易,便纵容你几日,等到回峰之后,可不许如此了。”
宁长久坐在她的身侧,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膝盖,道:“徒儿又敢这么对为师说话,看来是昨夜为师管教不力了。”
陆嫁嫁看着他拍膝盖的动作,回想起那羞人的场景。从小到大,她自学剑以来,或受过伤,或流过血,甚至与死神打过几次交道,但哪被这样子欺负过呢,更何况还是一个比自己小了整整八岁的少年……
自己怎么就遇到了这般该死的弟子呢?这两年深渊外的苦等,等来的可真是一只白眼狼呀。
她虽这样想着,可白暂的面颊依旧忍不住发烫。
“你又想打我?”陆嫁嫁眸光暗敛。
宁长久微笑道:“这看似是责打,实则不然。”
“嗯?”陆嫁嫁微有疑惑。
宁长久说道:“徒儿天生便是剑灵同体,我更以金乌将你剑胎炼为了剑体。如今你便是一柄剑,一柄剑在成为真正的绝世名剑之前,是要经过千锤百炼的,你想象一下那些铁匠抡锤子锻剑的情景,是不是与此如出一辙?只是嫁嫁毕竟是我宝贝徒儿,我下手已是温柔很多了。”
陆嫁嫁蛾眉微蹙,宁长久这般胡言乱语她本是不可能信的,但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竟真觉得自己的剑体更近了一步,隐隐有种天人相契之感。
宁长久说完,没有等到女子的冷笑与讥讽,反而见她眼睑微垂,竟似真的在认真思考。
这徒儿也太傻了些吧……
还是因为这话是我说的,所以她愿意多想一些呢?
宁长久心中柔软。但心软归心软,如此大好机会,自然不能错过,尤其是看到陆嫁嫁这般清清冷冷模样之时,他不由回忆起昨夜痴缠,总觉得这两个身影无法交叠在一起。
“徒儿若是不信,我再用金乌给你锻体一番,你一试便知了。”宁长久继续道:“我如今已迈入紫庭,金乌亦是今非昔比,恰好可以让你迈过最后的阶段。”
陆嫁嫁轻声笑问:“今非昔比?是小鸟儿变大了些么?”
听到这话,宁长久哪里再能冷静,他笑道:“试试不就知道了么?”
雪裳滑落,一半掩于身前,一半堆于腰间。
一如当初那些夜晚一样,宁长久伸出了手指,金乌破开紫府,萦绕指间,点上了陆嫁嫁的秀背。
金乌点上的那一刻,脊线两侧的蝴蝶骨愈发分明,女子身躯紧绷了许多,她能感觉到,有什么照亮了躯体,盛放着光明,这久违的金色浪潮里,她的血脉开始加速,于无数的窍穴中喷溅出凌厉的剑意,那剑意与金乌似是天然契合,相互追逐着,更放光明。
金乌来到了剑胎之外。
那柔软的剑胎几乎已被尽数炼化,只余下最后一点。
宁长久驱使着金乌挑逗剑胎。
可陆嫁嫁如今也不再是那个长命境的,任他逗弄剑胎的女子了。
陆嫁嫁盘膝而坐,手压着衣裳,心如止水,神色如常。
宁长久微微皱眉,知道她是在忍耐,可也没有太好的办法。
唯有再多费些力度了。
金乌展翅嘶鸣,金焰如火,雨一般洒落,那剑胎像是被暴风包围的孤岛,孤岛上的礁石被不停地剥落,一点点融入海水之中。
终于,陆嫁嫁还是未能忍住,轻哼出声。
就像是高手对剑,严防死守的一方一旦展露了些许破绽,接下来的崩溃便很可能是决堤一般的。
陆嫁嫁冰凉的玉体开始发烫,脸颊也比朝霞更先染上红色,天光从远处潮水般涌来,那些扬起的青丝蘸满了万道晨光。
她赤着的玉足已开始向内弓紧,原本如观音结莲花印的双手扣在了一起。
所幸这两年她修道刻苦,那剑胎早已炼化得所剩无几。
金乌融尽剑胎。
天地一声清鸣。
陆嫁嫁的肌肤似新剑折射晨光,忽地亮成了万点锐芒。
剑与她的躯体彻底融合在了一起。
剑灵同体本就稀有,能将剑灵彻底融入身躯,放眼整个历史,也只是屈指可数的几人。
陆嫁嫁还未来得及感受这份体悟,她的身体便再次被掰了过去,温热还未来得及在温凉的风中褪去,她的雪衣便率先被褪去了。
锻剑开始了。
锻剑的过程分为许多步骤,每一柄名剑的出世似都桀骜不驯,所以需要先将其反复锻打,使其变得温顺。
宁长久的手便是锻打铁剑的锤。
于是这柄剑被置于膝上,锻打了好一阵子,将剑体由白暂锻打得粉亮,由粉亮再锻打成通红,剑鸣啪啪作响,清脆万分,烙下许多指痕,剑吟声低吟缭绕,宛若丝竹清音,这清音逐渐低转,化为妥协与臣服。
这不同于昨夜,此刻的剑可是连剑鞘都没有的。
在朝阳升起之前,另一场日也在出着。
锻剑进入了第二个阶段。
这一次是精卫填海的故事。
神雀精卫想要填平深海,却也因此触怒了海神,如凿井见涌泉般惹来了更急更骤的狂风巨浪。
精卫搏击着风雨,不停地前进,后退,毫不畏惧,似要让这狂风怒浪停歇才愿离去。
摇晃的莲舟惊散了才醒的游鱼。
先前独坐舟头的清寒白雪如今在舟中再次融化,只是那幽香未减,反而更加袭人。
朝阳挣破了地平线,缓缓地升了起来。
满池莲花舒卷成绯色的流云。
莲花间的莺莺燕燕之语渐歇,柔腴的雪色里,精卫填平了海水,两朵暖月的间隙里,玉兔也缓缓抽回了玉杵,花白的药汁微微地溢了出来,如纤柔花瓣含着春雪。
舟上的连绵地动的山峦也渐渐停歇。
两场日出。
收拾狼藉之后,陆嫁嫁合衣跪坐,理着发丝,她的眉眼落到了探出的食指上,指尖于前轻抹。
她没有动念,甚至没有催动灵力。
一道细长的线便凌厉斩去,瞬息间切破了数片莲叶,激起了一道极长的水线。
宁长久看着她玉指上的剑光,赞叹道:“不愧是为师亲手调教的徒儿,果然厉害得很。”
欢愉之意从她眉眼间淡去,陆嫁嫁胭脂飞霜的脸颊浮起淡淡的笑,她收回了手指,道:“师父确实功不可没,只是先前炼体有成,可那锻剑锻与不锻,好似没什么分别呀。”
宁长久同样微笑道:“炼体是打磨剑体,锻剑是磨砺剑心,这两者可要区分开来的。你如今炼体已成,日后为师应多给你锻剑才是。”
陆嫁嫁想到以后自己会是这少年的膝上常客,心中也不由浮起复杂情愫。
宁长久想起一事,忽地说道:“徒儿昨夜吹箫动人,今日莲花开得正好,不如再来一曲?”
“嗯?”陆嫁嫁可不记得吹箫一事了,她只是隐约觉得,睡梦之中,自己好像确实奏了一乐,她摊开手,道:“竹箫拿于我。”
宁长久开始宽衣。
陆嫁嫁秀眉轻挑。
“你在做什么?”陆嫁嫁问。
宁长久道:“昨夜徒儿所做之事,不记得了?”
陆嫁嫁当然不记得了,但她隐约可以猜到一些,她的心中激起了千层雪浪,哪怕是她自己,也绝对无法想象那月下之事。
宁长久却似要击溃她的架子,继续道:“昨夜佳人半跪,横吹直衔,惹得玉箫吐露,嫁嫁你……”
“住嘴!”陆嫁嫁面色如霜,清冷喝止。
但宁长久的话语还是让她心绪微乱,她忍不住触了触自己的柔软红唇,不确定宁长久是实话还是提枪虚晃。
“哪怕是真的,梦中之事如何作得数?”陆嫁嫁定了心绪,合衣系带,玉手伸至颈后,将秀发从衣领内撩出,披到背上。
宁长久轻轻抚摸着陆嫁嫁的佩剑,轻轻一笑,道:“是啊,若梦能作数,那我何至于现在才见到你呢?”
陆嫁嫁闻言,身子微颤。许是晨光映照,她回忆起两年的枯坐,身心皆拥在暖光里。
他们心有灵犀般一起抬眼、对视。
然后默契地凑近,一起闭眼。
晨光里,相接的唇,相拥的衣,白光照破一切,将这般景色勾勒得明亮。
最终这幕绝伦的景还是被那不安分游走的手提前打断了。
“当年临河城里,九羽遮盖之下,你与赵襄儿是不是也这样?”陆嫁嫁捉住了那只手,道:“此处四下无人我便饶了你,以后回峰再敢如此,我就将它剁了喂鱼。”
宁长久无辜道:“我与襄儿姑娘清清白白,嫁嫁不要凭空污蔑人呀。”
陆嫁嫁轻哼一声,擒着这只贼手,重新跪坐在船板上,问道:“对了,我的明澜剑呢?”
宁长久心中一震,心想明澜两年前就腐朽了,整柄剑就活下来了一只鸡。
宁长久轻声道:“那柄剑我还留着,只是已经残破得不成样子了,但古时便有剑随人去的道理,那毕竟是你的剑,所以我从未想过要丢弃掉。”
陆嫁嫁心中温和,面色却平静道:“我不信这些的。我只是随口问问,人无恙便好。”
宁长久微笑道:“是啊,如今的你哪还需要什么剑呢,你就是最绝世的那把。”
陆嫁嫁冷冷道:“我也不是小龄那样的丫头,休拿这些鬼话来哄我。”
宁长久故作难色,凑近她,道:“真的哄不了吗?”
陆嫁嫁仙颜平静,看上去很是淡漠。
宁长久本着绝不让她端起师尊架子的心,继续打趣道:“昨夜便与你讲过了三个寓言故事,想来徒儿应是意犹未尽的,今日再给你多讲几个。”
“嗯?”陆嫁嫁当然忘不了那三个故事。
这世上哪有这样掩耳盗铃的……嗯,玉兔捣药和一鸣惊人也不像话。
陆嫁嫁微恼道:“你又想耍什么花招?”
宁长久道:“古时候便有盲人摸象的说法,今日便来一个盲人摸剑可好?”
陆嫁嫁嘴唇微抿,她有些听明白了,清眸中尽是羞恼之意。
宁长久执行力似很强大,他直接斩下了自己的一截衣袖,蒙住了眼,道:“故事开始了?”
陆嫁嫁无奈地按住了他的手:“你好歹也是紫庭境的大修士,怎么还这般胡闹?像个小孩子似的。”
宁长久道:“先前不是说说好,这几日都要依我的么,怎么又要出尔反尔了?”
陆嫁嫁轻轻叹了口气,松开了手,宠溺道:“好,依你便是了。”
于是这场盲人摸剑便开始了。
“这是剑耳?嗯……剑耳的坠子?”
“嗯。”
“这是剑柄?”
“嗯。”
“这是剑身?”
“嗯……”
“这是……剑上落着羽毛?”
“嗯哼……嗯……”
“……”
“停!”陆嫁嫁喝止道:“我不想听故事了。”
“可还没讲完呀,你要怎么补偿?”宁长久道。
陆嫁嫁咬着嘴唇,极不情愿道:“我为你……吹箫。”
宁长久连忙答应,解开了蒙眼的袖布,等待着佳人兑现承诺。
可他也万万没有想到,陆嫁嫁的话语也是字面意思。
陆嫁嫁取过那支竹箫,按于唇下,眼眸微闭,轻轻吹奏起来。
天清地明,微风徐来,水波银光如碎。
陆嫁嫁重新坐回舟头,莲花之中,箫声不似泣诉,更似悠悠青雀兜转过流风白雪,千秋月夜之后徐徐飞回故榻,啾啾而鸣,诉说着远方的故事。
宁长久心绪如被雪水涤荡,也归于平静。
他看着绯色开尽的莲池,看着如伞如盖的莲叶,看着天空的光和远处山岳的影……这些都是人间美景,却未让他的目光停留。
他最终还是看着这砌雪凋玉般的影,一直到箫声渐散也久久未有移开。
竹箫离唇,陆嫁嫁柔柔地将其搁于膝上,缓缓回眸,与宁长久相视一笑。
此地宜有女仙,拥素云白鹤。
……
……
莲舟缓缓靠岸,一夜**虽过,良辰却是依旧。
陆嫁嫁拢好白裳,系紧衣带,缓缓登岸。
宁长久跟在她的身后。
张锲瑜虽然走了,这座小镇却盎然依旧。
壁虎和蟾蜍两位自封的大将还各自趴在屋顶争吵,背着大胡萝卜的兔子精也依旧一蹦一跳地巡逻着,很是恪尽职守。
宁长久走过路口时与那兔子精打了个招呼,兔子精似已不认识了他了,但它对于所有的客人都一视同仁,认真地行礼之后继续向前。
看得出来,它对于这位白衣女剑仙是有些害怕的。
“你在这里待了许久,应是有认识的人吧?”陆嫁嫁问道。
宁长久点头道:“有的。”
“要去见一下么?”陆嫁嫁问。
宁长久轻轻摇头,道:“我答应过会去带他去
找他爷爷,可我知道他爷爷去的地方,寻常人是去不得的。少年的成长总需要梦,还是晚一些醒比较好。”
陆嫁嫁淡淡地嗯了一声。
“那去外面看看吧。”陆嫁嫁道。
宁长久跟上了她的脚步,问道:“这两年里,有什么大事么?”
陆嫁嫁同样久坐崖边,所有的消息还是宁小龄与其他弟子告知她的,她回忆了一会儿,将许多事娓娓道去。
夏日渐渐炎热,陆嫁嫁的剑体却越发清凉。
宁长久握着她的手,似握着一块温润的冰。
“单剑杀瑨王?”宁长久微笑道:“小姑娘好大的胆识,只可惜,她还在杀一个区区人间王朝君主时,我便已与那神国的主宰较量过了。”
陆嫁嫁轻笑道:“那你去试一试,把她从赵国的王座下拉下来揍一顿?”
宁长久道:“她可不好欺负?”
陆嫁嫁反问道:“我就好欺负了?”
宁长久微笑道:“这哪能叫欺负呢?”
陆嫁嫁淡淡地哼了一声,脚步微缓,看着他,问道:“真不打算去见一见?”
宁长久自然是想见的,但他知道,哪怕赵襄儿也喜欢自己,他也留不住她的。
所以他想赢下这场三年之约,或许只有这样,才会在那位清若秋雨的女帝殿下心里,烙下一个她无论走到哪里也无法抹去的印。
宁长久道:“三年之约当日,我自会赴约。”
陆嫁嫁唇角勾起:“死要面子。以前还说什么正人君子清淡寡欲,看来都是骗我的。”
宁长久自嘲地笑了笑,想起一事,问道:“那紫天道门近年如何了?”
陆嫁嫁道:“四大道主就活了一个境界最低的十三雨辰,如今已渐渐式微,若非其他宗门实在不成气候,恐怕如今紫天道门已为他人囊中之物了。”
宁长久点点头,又问:“可有什么世外仙人来过?”
陆嫁嫁蹙眉道:“你是问罪君?他哪怕来了,我也看不见他呀。”
宁长久轻轻摇头,他关心的,其实是不可观的观中之人。
不过想来也是没有的。
“宗主大典何时开始?”宁长久忽然想到此事,算了算时间,似也快了。
陆嫁嫁道:“未有消息传来,不过想来也是近日了。”
宁长久笑道:“你如今摘得魁首已是轻而易举之事了。”
陆嫁嫁看着下裳露出的鞋尖,微笑着摇头:“我对宗主一职并无兴趣。”
宁长久却握紧了她的手,道:“我倒是对你成为宗主,颇有兴趣。”
陆嫁嫁蛾眉微竖,羞恼道:“身为修道之人,你整日脑子里想着这些,怎么入的紫庭?”
宁长久笑道:“那断界城里太过无趣,不是妖魔鬼怪,就是凶恶獠牙的怪兽,两年恶鬼缠身,我身心俱倦,如今重新见了徒儿,若不好好欺负一番,反而显得我修道修得走火入魔了吧。”
陆嫁嫁听着他这套歪理邪说,只是冷冷一笑。
陆嫁嫁道:“三年之约后,你不是要去见一下小龄么?若我当了宗主,如何还能抽身陪你?”
宁长久沉思了一会儿,道:“可以先拿下宗主之位,然后再让与副宗主代为监宗……”
陆嫁嫁白了他一眼,恼道:“宗主身份诱惑力就这么大?”
宁长久微笑道:“倒是不如师尊来得大。”
大字的发音尤其重。
陆嫁嫁不理会他了,继续向前走去。
回到草庐时,夜色又已降临了。
这是陆嫁嫁待了两年有余的地方了。
宁长久立在那木雕前,认真地端详了一会儿,道:“好像不太像呀。”
陆嫁嫁轻轻挥手,将木雕削成两半,微笑着问:“现在还像不像了?”
宁长久感觉背后一股凉意,习惯性想要妥协,但转念一想,明明她才是自己的徒弟,已然被自己管教过两次,怎么敢还这般不听话?
他转过头,道:“徒儿处处惹恼师父,不会是因为喜欢被训诫吧?”
陆嫁嫁忍不住看了一眼窗边堆积的树枝,她心绪复杂,神色却清冷,道:“又想得寸进尺?”
宁长久争锋相对道:“徒儿又想顶撞师父?”
陆嫁嫁这次却没有退让,淡淡笑道:“师父大人,你莫不是以为徒儿真不是你的对手?”
宁长久轻轻挑眉。
这徒弟怎么这般不服管教?
陆嫁嫁伸出了一指。
宁长久同样伸出了一指。
那是指,也是剑。
两道剑意相触,剑光温柔地漾开,笼罩了他们。
相触的指尖似有无数亮起的电光,那些剑光相触相接,炸开湮灭,看似刹那熄灭的微小火花里,实则藏着玄妙复杂的剑意与剑招。
那是他们的毕身所学。
他们的一身剑意都融于这相触的两指之间。
噼啪。
似烛花炸开。
宁长久吃痛地收回了手指,指上轻烟缭绕。
陆嫁嫁如玉的手指却依旧带着月晕般的剑意,似指甲上栖有月辉幻化的萤火虫。
“你……你欺师灭祖,大逆不道!放肆……该罚!趴墙上去!”宁长久气急败坏的模样,倒像是戏文里被侠女教训了的反派。
陆嫁嫁哪里会听他的训斥呢,只是轻轻笑道:“师父可要好好修行才好,连徒儿都打不过,确实没办法去皇城见那女魔头呀。”
再次被戳到痛处,宁长久更气恼了些,他扑向了陆嫁嫁,有些无赖地将她逼回房中,他说道:“那不罚了,我再给你讲几个寓言故事好不好?”
“我又不是小姑娘了,谁要听你故事?你以后给你师妹讲去。”
“……我又不是禽兽。”
陆嫁嫁躺在草床上,她虽已食髓知味,却也不想让宁长久在自己面前太放肆,于是两人在床上又扭打了一番。
正当陆嫁嫁心软要放弃抵抗时,他们同时对视了一眼。
“有人来了!”
陆嫁嫁理好衣裳,面色瞬间冰冷,走到门外,望向了道上的来人。
来者竟是薛寻雪。
“薛峰主何事?”陆嫁嫁问道。
薛寻雪道:“本是不愿叨扰于你的,但宗主大会终究是四峰盛事,你又是天窟峰真正的峰主,便来告知你一声。”
“嗯……”陆嫁嫁螓首轻点,问道:“什么时候?”
薛寻雪道:“半个月后,虽然我知道你不耽于此,但我们其实都希望你能来的。”
陆嫁嫁微笑着点头:“谢谢薛峰主好意。”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薛寻雪便御剑离去。
离去之时,薛寻雪心里微泛嘀咕,那陆嫁嫁虽依旧是白衣素鹤,振羽若仙,可她的仙姿佚貌之间却似惹了一些其他气息,便是步伐也与过去稍异,倒有些像是……
绝无可能!那可是陆嫁嫁啊……
薛寻雪很快打消了自己的念头,御剑回峰。
而陆嫁嫁才回草庐,便被压倒在床榻上。
又是一个无须赘叙的不眠之夜。
……
……
(嗯,以后可以写一本书,叫《赘叙》)
(感谢宗师风晕物、盟主magi醉歌、宗师有bug呀打赏的舵主!!以及宗师木头__、打赏的宗师!!以及宗师陌尘风和打赏的大侠!感谢几位大大大大的打赏支持呀~昨天打赏出奇的多,想来大家应是看得很欢愉的~)
第两百二十一章:今夕是何年
转眼之间又是一夜。
宁长久睁开眼时,外面的光已透过草窗,照得简陋的屋堂明亮。
这草庐窄小,没有柔软的枕被,床几乎是木头和干草堆成的,但宁长久躺下时,却觉得自己能感受到这床榻上遗留下来的,两年的温与热。
陆嫁嫁依旧醒的比他早,她似是个没事的人一样,披好了崭新的白衣服,梳好了头发,煮了一锅米粥盛了两碗置在桌上。
宁长久起身下榻,只觉得身子酸疼,他动用灵力调息休养,活络了一下筋骨。
陆嫁嫁合上衣服的时候,气质总是极佳的,她坐在一条粗糙打造的长条凳上,却似坐在峰主殿的玉椅之中,气态仪容皆是一丝不苟,清冷不食烟火。
宁长久看到这一幕时,总觉得她是在诱惑自己,只是自己还想欺负时,却被陆嫁嫁一指推开,然后按到了椅子上,规规矩矩地陪她喝粥。
“还有半个月便是宗主大典了。”陆嫁嫁喝完了粥,开口说道。
宁长久道:“到时候我陪你一道回去。”
陆嫁嫁问道:“你不是要潜心修行,等三年之约与赵妹妹一较高低么?若你归了山,消息还怎么瞒?”
宁长久微笑道:“这就喊起妹妹了?”
陆嫁嫁俏脸稍紧,道:“这两年不见,你哪里学来的这些话?”
宁长久心想定然不是自己的问题,肯定是与邵小黎待久了,被这口无遮拦的丫头感染了。
宁长久微笑道:“许是嫁嫁还不够了解我,没关系,以后我们的日子还很长的。”
陆嫁嫁又问:“那么那些动作呢?哪里学来的?还是我太不了解你了些?”
宁长久沉吟片刻,答道:“书中自有颜如玉。”
陆嫁嫁蹙起眉头,心想过去天窟峰的书阁里,天天见他阅卷读经,难不成他成天在看那些书籍?
这也太不像话了些。
陆嫁嫁又问:“给你几个月的时间,你有信心可以战胜赵姑娘么?”
宁长久苦思片刻,试探性问道:“输给赵襄儿,算不得什么丢人之事吧?”
陆嫁嫁嗤之以鼻,一副自己男人真是废材的神情。
虽知道陆嫁嫁是装的,但宁长久依旧有些颓丧,他叹气道:“是不是嫌弃夫君太没用了些?”
陆嫁嫁听到夫君两字,心中稍动,她安静置于膝上的双手微微握紧,摇头道:“其实……过去我从未想过自己嫁与人妇的样子。”
“嗯?”宁长久抬头看她。
陆嫁嫁轻轻笑了起来:“我觉得修道者一生就该伴闲云野鹤清心修道,当初与你深夜殿中论道时,我其实是抱有想象的,但想象的也是你我共同闭关清修的场景,而不是这两个夜晚……”
话到此处,陆嫁嫁没有再说,那般场景,莫说是其他世人无法想象,便是连她都怀疑那究竟是不是自己。
但道教有一气三清的说法,兴许人便是多面的吧,雪峰中的她,莲舟中的她,此刻静坐的她,都应是她,哪有仙人真正免俗的呢?
可终究……太放浪形骸了些。
为此宁长久又有一番歪理邪说……昨夜捣药三度之后,他曾告诉自己,生命所有自身感知美好的一切,不用去怀疑它的美好是否是真实的,那是天生地长的馈赠,只需要去揽阅享受,无需去推敲琢磨。
但她事后想了想,总觉得都是骗人的,不过是希望自己主动一些罢了……
宁长久笑着打断了她的思绪:“嫁为人妇这四个字,不就是为嫁嫁量身打造的么?”
陆嫁嫁微愣,旋即反应了过来,嫁为人妇……哪有这样子的说法啊,也太无赖了些吧。
陆嫁嫁不理会他,只是自顾自道:“我需要时间来想想。”
宁长久轻轻点头,他知道,哪怕当初自己用枯叶蝶问出了心意,但二十载的清修岁月终究是眉间的雪,心头的霜,他说道:“那以后我们便继续以师徒相称便是。”
陆嫁嫁微笑道:“好,师父。”
宁长久道:“以后你喊我师父,我喊小龄师妹,那你应该喊小龄什么呢?”
好不容易道心清寂的陆嫁嫁再次遇到了难题。
过去,宁长久这孽徒对于自己不尊重,自己一直是知道的,但小龄却是实打实的徒儿,自己将她当做亲女儿看待,几乎将所有可以教授的技艺倾囊相传了,可若按现在的辈分,自己岂不是要称她为师叔或者师姑?
哪怕自己愿意纡尊降贵,小龄怕是也不愿。
陆嫁嫁冷冷道:“小龄继续喊我师尊,在她面前时,你也必须喊我师尊。”
宁长久看着她有些严肃的神色,因为自己现在打不过她的缘故,便也妥协了。
之后的修行岁月很是平静。
草庐无人打扰。
宁长久与陆嫁嫁便与庐内闭关清修。
陆嫁嫁修习那些搁置了两年,逐渐生疏的剑招,而宁长久则先将断裂的修罗神录缝缝补补,另其保持一个看上去还算完整的残缺。
紫庭九楼,每一楼的破境皆非易事。
陆嫁嫁有多年厚积薄发,而宁长久这一世里,则是十六岁才开始修行的。
将近三年的时间迈入紫庭已是奇迹,若要更上一层,没有天材地宝的辅助,定是举步维艰的。
修道之余,两人也时常对指切磋剑术,剑道精华的感悟便也尽在指间破灭的烟花里。
宁长久前世所学颇杂,有剑术,有道法,有符箓,甚至还有许多被称为旁门左道的通灵点化之术,他一开始还本着不打媳妇的心有所谦让,但几次与陆嫁嫁对剑之后,他就不得不使出浑身的解数了。
每一种术法皆有自身的意象,或飞花摘叶,或赤焰缭绕,或铭文缠指,最多的还是万点剑意落入星雨。
但不管自己使出什么样的怪招。
陆嫁嫁都可以冲破层层叠叠的屏障,干脆利落地一剑破之。
“好一个一剑破万法。”
七日之后,宁长久迈入紫庭第二楼,依旧一指落败,他看着自己的指尖,轻轻吹灭其上青烟,忽然有些后悔这么早给陆嫁嫁彻底炼体了。
陆嫁嫁看着他不服气的脸,微笑道:“怎么?又想为我锻剑找回些场子了?”
宁长久被说中了心事,他同样笑道:“怎么?昨夜求饶的是谁,不记得了?”
陆嫁嫁冷哼道:“不过是看你白日练剑辛苦,装模作样给你些面子罢了。”
“是吗?”宁长久道:“今晚可敢再上莲舟一战?”
陆嫁嫁实则也是嘴硬罢了,这些日子里,她的身躯被对方研究透彻,敏感之处好似闸门的开关,根本触碰不得,稍有不慎,便是丢盔弃甲的下场,而自己想要投降也绝不是轻易的,俘虏总是要被折辱一番,软语说一些古怪羞人的话才会被放过。
陆嫁嫁轻轻转身,叱道:“好生练剑,此处虽四下无人,但师父剑术不如徒弟,此事终是说不过去的吧?”
“谨遵徒儿教诲。”宁长久微笑着说道。
他算着日子,盘膝而坐,继续锻剑修行。
夜色渐至。
月河星光美不胜收。
断界城永生难见的场景,此刻便尽收眼底了。
宁长久与陆嫁嫁时常会在一起赏月,哪怕两人寂静无言,相互依偎的模样也是诗句。
“你好像有心事?”陆嫁嫁从月色中收回了目光,看向了少年的侧脸
宁长久这些日子确实心绪不宁。
他这些天许多次与陆嫁嫁说过一生一世之类的词语,但只有他知道,这些不过是他绘下的空梦。
十年之后,这个梦便会破碎,那时便又是一场生离死别。
这是夜除的预言,也是他早已经历过的结局。
可究竟为何如此呢?
宁长久回想起前世师门修道的点点滴滴。
他此刻相当于用另一个视角看待过去的十二年。
过去,他隐居观中,看到的是二师兄下山,四师姐斩妖除魔不归,而如今他知道,二师兄下山竟是来到了皇城,救了师父给自己挑选的未婚妻,而四师姐则去往了莲田镇,将张锲瑜带往了大河镇。
他相信,自己之后还会遇到不可观的师兄师姐,虽是相逢应不识。
而那座连通不可观的,看似寻常的大河镇,现在想来,根本就是一个可怕的、恶魔丛生的摇篮。
其中的渔民,农夫,挑粪的,割草的,放牧的,看似寻常的每一个人,或许之前都曾是叱咤人间的古神。
它们在经历了几次天地大劫之后转世轮回,强修成人的体魄,苟且偷生于世间,然后被不可观找到,一并接去了大河镇。
他们每一个人,都是修罗之躯。
那是一座修罗之镇啊……
不!不只是他们,甚至是师兄师姐,所有修行过修罗神录的人,他们或许都是某一位古神的转世。
既然他们都是,那师尊……
宁长久心中微寒,心想平日里和蔼可亲的师兄姐们,竟是一个个行走的活化石……
这些经受过数次天地浩劫而幸存的修罗,他们聚在一起,若是想要进行某种复仇,那他们复仇的对象又会是谁呢?
宁长久也翻阅过许多的上古流传的典籍,却没有得到答案。
陆嫁嫁见他久久出神未有答话,便伸手轻轻覆上了他的额头,打趣道:“怎么?我就在你身边,你莫不是还在出神想其他女人?”
宁长久回神,他笑道:“瞎想什么?世间最好的女子便在身边,若还有其他妄想,也太不像话了。”
陆嫁嫁却道:“民间便有说法,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再珍贵的东西得到了,沦为了掌间玩物之后,便弃之如履了。”
宁长久看着她幽光闪烁,微带笑意的眼眸,便与她对视着笑道:“徒儿说话真是越发胆大了些,看来这些天的锻剑并无成效啊。”
陆嫁嫁微嗔道:“休拿这些胡言乱语糊弄我,锻剑一事我已纵容你几日了,我虽是承认你这师父的,但以后除非我真的犯错了,否则锻剑免谈。”
宁长久道:“徒儿可真是严厉得很啊。”
陆嫁嫁眉梢唇角皆染着秋月般的笑。
他们又胡言乱语了几句后,接着谈话声渐小,他们肩靠着肩,一同望着天空中趋于圆满的月亮。
明月不知人间世,却总要以圆缺假作悲欢。
陆嫁嫁伸出了手,似要将天空中的那道冰轮摘于掌间,换作梳妆的明镜。
“但愿人长久。”陆嫁嫁念着那句古老传承的诗句。
不必千里婵娟,眷侣夜夜为伴。
清风明月里,宁长久微笑道:“我向来是长久的。”
陆嫁嫁微怔,旋即羞恼地瞪了他一眼。
总煞良辰美眷,这人怎么这般可恨?
……
……
四峰之中,当年那场大战后的残破已大抵修缮。
桃帘重新高高挂起,四峰破碎的摩崖石刻已雕琢崭新,环瀑山的“瀑布”已经枯竭,再无遮掩。仙山矮了大半,其间苍松虽青翠依旧,但仙意却已被风吹去。
环瀑山的宝剑法器被尽数运了出来,作为下一任宗主的奖赏。
而宗主的规矩也改了,此后宗主不必隐居环瀑山,可依旧居于四峰,宗主所居之峰,便是四峰之首。
“卢师叔啊,你说宗主大典,师父会回来吗?”
下课之后,乐柔缠着卢元白问道。
卢元白叹息道:“你年纪还小,未见过人间痴情种,如今陆峰主于崖边守身如玉,苦不思归,这宗主大典于我们是大事,但对于她而言,或许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乐柔有些生气道:“那……那宁长久有什么好的,以前就装神弄鬼,现在弄得师父这么伤心,若不是他确有大恩,我早就扎他的纸人了!”
卢元白笑道:“被同一个人抢了小龄,又抢了师父,这……确实委屈小乐柔了啊。”
自从那四峰哗变之后,乐柔总与宁小龄在一起,哪怕是座位都特意调在了一边,而她向来是有了新欢忘了旧爱的种,先前与她活络的几个男弟子便被抛在一边,日渐生疏。
乐柔也生得娇俏动人,过往峰中有不少追求者,那些原本暗自较劲的弟子们,确实也未想过,自己最后输的,竟是一个小师妹。
峰中最漂亮的两个小师妹在一起了,任谁见了都扼腕叹息。
当然,也曾有人向宁小龄询问过此事,但宁小龄矢口否认。大家同样觉得,小龄师妹心里应是只有那位师兄的,一切看来是乐柔的一厢情愿了。
最爱宁小龄走后,乐柔始终闷闷不乐的,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最最爱的师父,于是她三天两头催促卢元白去草庐看看,让师父想方设法早点回来。
乐柔今天来的目的又是如此:“卢师叔!你再去催催师父嘛。”
卢元白笑道:“这都两年了,我还当不得一句卢峰主?”
乐柔妥协道:“行,峰主就峰主,卢峰主!”
卢元白道:“薛峰主已经去过了,话已带到,回不回就是陆嫁嫁自己的决定了。”
“这不是怕师父忘了吗……”
“唉,那你自己为什么不去?”
“我……”乐柔自然是想看师父的,只是也不忍心见到师父孤单伤心的模样。
“我去就我去!”乐柔赌气道。
卢元白道:“算了,还是省些力气吧,她不会回来的。”
乐柔气恼道:“要是我把师父带回来了怎么样?”
卢元白冷笑道:“那我就把峰主之位让给你!”
……
……
宁长久于月辉下静坐着。
先前自己破境之后,未来得及好好打熬,便仓促御剑了一整个月。
日月兼程的疲劳对于自身本就不稳固的境界损伤不小。
经过了数日的调息,他才终于暂稳了根骨。
而断界城中,他接触过命运与时间,甚至与罪君曾有一战,这些都是普通修道者,一生也无法触摸的恐怖与精彩,只可惜,与罪君一战的体悟,就像是心湖中的一枚粗砺顽石,以自己如今的境界,根本不足以将其打磨光滑。
十年的时间看似漫长。
可他真的能比上一世走得更远么?
若是不行,他又如何能摆脱命运的光锥,完成他给陆嫁嫁一辈子的许诺呢?
修道最忌心乱。
“怎么了?”一旁静坐的女子睁开眼,疑惑地看着他。
宁长久轻轻摇头:“心有点乱。”
陆嫁嫁道:“心烦意乱就别练了,不若早些去睡吧。”
宁长久打趣道:“徒儿怎么天天催促我睡觉。”
陆嫁嫁闭上眼,继续打坐,不
理他了。
宁长久便在月色铺就的林间轻轻踱步。
抵死的缠绵再美,终究也只是短暂烟华,如何摆脱既定的命运,是他一直在思考的事。
“师父,你究竟要做什么呢?”宁长久望着月亮,轻轻呢喃。
……
……
隐世,不可观。
高峰如世间最大的剑,插入云霄,好似传说中的昆仑天柱。
山腰之间房屋错落,有大河环绕而过。
那是大河镇。
大河镇与人间的寻常村镇并无异处,屋楼相接,青瓦连绵,街道旧砖铺成,小镇两边荠麦青青,田垄之间有流水澹澹,田螺缓缓移动着身躯,鱼虾窜着身子追逐月影。
无人能够想到,这壳上覆藻的田螺,竟是吞噬星光而生的重虚螺,那些不停窜动的银色小鱼,则是游曳于虚境之中的盲鳞鱼,而那些游走与田垄的虾与蟹,则是当年一条真龙被处刑之时,剥坠下的鳞片遇水所化。
那林野间野蛮生长的春藤,每一缕皆是攀仙藤,据说太古神器打神鞭的主干骨,便是由二十四节千年攀仙藤所造,林间的桂花皆是月宫之种,堆砌的乱石也皆是可将凡品打磨成仙兵的神物。
但无论是大河镇还是不可观,从未有人觉得这些算是什么。
重虚螺就该归于田,盲鳞鱼就该归于溪,龙鳞蛇蝎本该归于土丘洞穴,仙藤月桂也不过林间杂花野树。
只因为这里是不可观。
天地大隐之处。
张锲瑜来这里居住已有两年有余,他的职责便是绘画,但所绘之处并非寻常的画卷,而是等待夜色降临之后,将这片幽暗的夜空绘制完整。
这片夜幕上的每一个星星,都是他亲手画出的雏形,然后再由其他匠人将它打造出来,镶嵌入天空之中。
他们都是最好的匠人。
人间曾流传过娲人族的传说,传说娲人一族每一个都境界非凡的高手,感染着混沌之初的原始神力,他们行走在世界的阴影里,修补着世界的漏洞和问题,他们不留姓名,造化生灵万物也从不自居其功。更有传说将他们描绘成持矩人,在神国之主还未坐镇人间之前,便是由他们杀死那些破坏规矩的古神。
但娲人族千年之前便销声匿迹了,其后的传说鲜有佐证。
张锲瑜觉得某种意义上,他们便是娲人族,只是他们修补的不是原先的世界,而是在构造一个崭新的国。
张锲瑜最初到来的时候,他觉得在神国之主的领域里构造这样一个世界,根本就是异想天。,但后来他在这里见到了几位故人,那几位故人竟并未觉得这有什么不妥之处。
后来他才明白,一切的原因,便是大河镇尽头的那座道观之中,坐镇着那位女子。
一位有可能在十二个国主中硬生生再添一张座椅的女子。
张锲瑜垂下了笔,隔壁的白色长毛犬狂吠了几声。
小镇寂静。
大师姐一袭澹青色的道袍走过小镇,她怀抱拂尘,步履宁静,路过了荠麦相夹的小道,道袍的起伏与夜风中的麦浪玄妙地契合着。
她在通往不可观的山道前停下了脚步。
二师兄坐在一块崖石上,拄着刀,脸上透着些疲惫。
大师姐神色凝重了许多。
“师父出关了?”大师姐问道。
二师兄点头道:“师父要见你。”
“只见我?”
“嗯,整个观里,你是最得师父真传的,真真是让人嫉妒得很啊。”二师兄伸了个懒腰,笑着说道。
大师姐又问:“师父还说了其他话么?”
二师兄沉思了一会儿,收敛了那些玩世不恭的神色,道:“师父情况好像不太好……”
大师姐黛眉微蹙。
她轻轻颔首,继续向前走去。
小师弟十多年未能寻到,终究是给原本计划里,难以弥补的一环。
这是他们多年的心病。她隐约觉得,师父这次出关,便与此有关。
大师姐走入了观中。
她依旧不明白二师弟的那句话。
师父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情况不好呢?
她平静地走入观中的最深处。
道观幽静。
最深处的大殿里,列着数百位上古之神的像,神像手中皆捧烛火,烛光照亮了它们漆画而成的狰狞面容。
大殿中央的那座神像,则是顶天立地的巨人,他的身影直接抵达藻井之顶,神像更似天柱,落着金辉,缠着蛟龙。那些蛟龙皆是真正的龙骨雕琢而成,它们有的形如四脚蛇,有的如生有一束蝙蝠般的翅膀,它们的骨头皆精劲繁密。
这座中央神像的手中,同样捧着一盏烛火,只是这烛火所燃并非鲸油,而是一片如火的羽毛。
神像手端火羽,分不清到底是点燃了羽毛还是它本身便在燃烧。
数百座狰狞的神像里,帘幔轻轻拂动。
大师姐走入大殿。
帘幔之后,隐隐勾勒着一个女子的身影。
于是数百位狰狞神魔尽数低眉垂眼。
时隔十年,大师姐终于再次见到了师尊的身影。
帘幔之后,一个清澈而淡漠的声音轻轻飘出,那声音像是纯净寒风中托起的蒲公英,细白而澄澈,每一个字都是散开是花瓣,花瓣中盛着冰冷的梦。
女子的话音再过虚缈清冷,终究也及不过内容震慑人心。
师尊的仙音在她耳畔缭绕,然后化作了遮天蔽日的风雪。
“时间已经被我回溯过一次,如今是十年之前。”
这是师尊的第一句话。
大师姐停下了脚步,面露疑惑。
帘幔后的女子说出了第二句话:“前一世里,也是今日,我定下了时间回溯的补救之法。”
只是回溯之人亦非清醒者,所以直到今日,她才想明白了一切。
大师姐终于明白了她话语的意思。
历史实际上已经走过了一遍进程,而结局之时,师尊却将时间倒流至今,那……这不就恰恰说明他们的计划……
大师姐澹青色的衣裙好似真正的冰,她轻声问:“那小师弟呢?”
女子说出了第三句话:“过去,我无法找到我,但是现在我见到他了。。”
大师姐没有听明白这句话。
但她却知道师尊的意思:“我要将他带回观中么?”
“不必。”帘后的女子的身影在烛光中轻摇:“既已见过一次结局,那便无须强留了,你只需为他开窍。”
大师姐立在如水的地面上,她始终平静,并没有因为听闻结局而心生惧意。
她的面前,展开了一张星图,星图之中,一颗位于南州的星星尤为明亮。
“徒儿遵命。”大师姐宁静行礼。
“这个也带给他吧。”纯净得不染片缕烟火的话语缓缓飘出。
接着,居中大神的手中所端持的焰羽被风拂起,轻轻飘落,帘幕之后,那女子轻柔地伸出手指,点上了火羽。
寒意遍地。
那不是真正的寒冷,更像是千百年的孤寂。
火羽飘落身前,似一枚悬着的烛火。
那烛火逐渐铺开,展平,化作了一封红色的信。
信纸飘出。
那是一封婚书。
第二百二十二章:师姐
月影斑驳的林间,宁长久站在花瓣凋尽的树旁,目光透过树枝的分叉,望向了天空的月亮。
苍莽的南荒中,怪异的吼叫声时常响起。
这里所有的生命都被南荒污染过,怪异地生长着,哪怕是山岚上锦浪般的花,其实只是一季枯死的绽黄灿紫的腕蛇树叶。
而宁长久许是身负权柄的缘故,南荒的污染侵蚀不得他分毫。
令他奇怪的是,陆嫁嫁明明只有紫庭境,竟也在南荒两年,安然无恙。
他一如那些词人一样,心中带着疑惑,望着月亮,想要得到解答。
然后月亮真的给了他答案。
林间的蛩鸣声戛然而止。
树叶沙沙作响声随风声一道消弭。
不仅如此,天空中流动的云,林荫边流淌的月,远处伊人拂动的白衣与青丝,都同时静止了。
这一幕来得太过突然,宁长久只觉得骨节中生满了冰渣子,动弹不得。
“寂静!”
宁长久的脑海中,忽地浮现出这两个字,却一时无法想起这两个字的来源。
接着,他的身后响起了一个声音。
那明明是声音,却依旧那么安静,静得仿佛四间凝结的云与影。
“小师弟。”
宁静的声音里,宁长久觉得自己的身体又可以自如动弹了。
他在这个宛若被冰封的世界里回身,望见了林间缓缓走来的女子。
女子一袭澹青色的道袍,道袍上绘着月白色的莲花,她无声地踩过枯叶,肌肤如玉,长发如墨,怀间垂落的拂尘,似一束柔软的月光。
她浑身上下便透着一个静字。
她走过静止的世界,却没有半点违和感。
记忆的大门再次被撞开了一扇。
“师……”宁长久想要脱口而出,但大字才出口,他立刻意识到不妙。
天地何其辽阔,既然大师姐找到了自己,那也就说明师父同样找到了自己。
他不该如此莽撞地表明身份。
“师……是谁派你来的?”宁长久欲言又止,一副如临大敌的神色。
“小师弟可真可爱。”大师姐淡然一笑。
“谁是你师弟?”宁长久觉得自己硬气极了,上辈子他可从不敢这么和大师姐说话的。
大师姐不以为意,轻轻微笑:“小师弟,其实我也很想知道,十年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十年之后?”宁长久故作不解。
大师姐道:“你应该知道,寂静的时间是有限的。”
澹青道袍的女子捻动着怀中的拂尘,道:“若小师弟实在想聊,我并非不能陪你多聊一会儿。”
宁长久看着大师姐笑意清浅的脸,心中叹息,他知道自己瞒不过师父。
他收敛了神色,道:“师父没有告诉你么?”
大师姐道:“师父她也未必知道。她与我说,时光回流是不得已而为之之事,整个世界里,或许只有你是最清醒的。”
宁长久心中一凛,他问道:“赵国皇城的许多事,难道不是她的安排?”
大师姐浅浅笑道:“缘分若过了边界,听上去便好似宿命。”
宁长久知道大师姐不会骗自己,但他依旧困惑:“我自十六岁苏醒至今,所有经历的一切,难道都是……巧合?”
大师姐轻轻颔首:“若师父没有隐瞒于我,那便是巧合。”
宁长久心中发寒,过去他敢于做许多冒险,某种意义上便是相信着,若师父是一切的幕后之人,那么自己二十八岁之前,她是不会让自己死去的……如今想来,那些向死而生之举,竟是在刀尖上舞蹈。
宁长久不去想这些,他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大师姐现在来找我,究竟是为了什么?”
大师姐抬起了衣袖,湛清的衣袖滑落,露出了修长雪白的手,她食指与中指轻轻弯曲,微笑道:“我来赏小师弟一个板栗。”
宁长久能听明白,他说道:“我已结出了先天灵,无需开窍了。”
大师姐微笑道:“小师弟确实天赋卓绝,只是还不够。”
说着,她另一只手的衣袖也垂落下去,探出了一指,点向了宁长久的眉心。
这一指好似天谕剑经的必杀之剑,云淡风轻,让人感受不到任何的气息,发觉之时,她便已至眉心了。
大师姐眉心倏地闪过一点红痣。
“罪君?”大师姐感受到他气海中的某道气息,轻轻咦了一声。
宁长久听不见她的话语。
他的耳畔悄无声息。
寂静的世界像是一个即将破碎的蛋壳,那枚蛋壳中蛰伏着足以拱破海潮的巨兽。
片刻后,大师姐收回了手指,然后赏了他一个板栗。
宁长久吃痛地叫了一身,捂着额头,额头上赫然是一个红彤彤的印子。
这一个板栗,给他的痛感甚至不亚于当初罪君以雷电凝枪的穿心一击。
但痛意来得快,消得也快。
宁长久自观识海,发现过往那些难以消化的感悟,竟都彻底消融,成为了识海的养料,哪怕是罪君的那一部分,也在识海中分崩瓦解,坠入深处。
天地在“寂静”中寂静着。
于是识海中的风暴便显得尤为炽烈。
许久之后,他才松开了捂着大脑的手。
“多谢师姐……”宁长久松了口气。
大师姐道:“罪君在你身体里留下的黑羽之印我已替你抹除。罪君,以及其他的许多位国主,于我们而言皆是敌人,不曾想你这么早就面对过其中的一位了……不过这也很好,不愧是观中弟子。”
宁长久皱眉道:“国主?敌人?”
大师姐没有继续解释,她一手按着衣袖,一手轻柔地探入夜风之中,如接过一片飘零的叶。
但她指间的不是叶,而是一片火。
火光照亮了大师姐清圣宁静的眉眼。
宁长久看着大师姐静谧的眉眼,心中想着这是第一次见面,想给小师弟留个尚好的印象么,但我可是经历过第一世的啊,师姐你哪里是宁静的美人儿,分明就是浴血修罗……
当然,他和观中其他的师兄姐一样,这些话都只敢放在心底。
大师姐捏住了那片火,手指轻颤间,火焰消散,化作了一封信。
宁长久第一眼就认出来了。
“这是……婚书么。”
“嗯,你与赵襄儿的婚书。”大师姐道:“这份婚书有两份,一份在赵襄儿那,一份在你这里。”
“可十六岁早已过了。”宁长久道。
大师姐道:“婚书还在,婚约便在……呵,其实现在看来,有没有这份婚书,似也没有分别了,但我们道观第一次嫁娶,要名正言顺些不是?”
“多谢师姐。”宁长久接过了婚书,焰火燎上手指,却不觉烫手。
婚书的形制和内容与赵襄儿那封一模一样。
长久看着这封婚书,心中感慨。
大师姐目光透过了树林,望向了远处崖石边那抹雪白的影。
“那是弟媳妇?”大师姐明知故问。
“嗯……是,但不是赵襄儿。”
“呵,需要师姐再帮你讨要一份婚书么?”
不等宁长久回答,大师姐便向她走去。
宁长久连忙跟上。
大师姐走到了陆嫁嫁的身边。
此刻的陆嫁嫁像是冰封的美人儿,她的依旧睁着眼,眸中藏着月色,肩上披着星光,白裳裹着的身躯窈窕曼妙。
“很美,不似俗子,气质姿韵倒与师尊有些相近之处。”大师姐看着陆嫁嫁,说道:“她的剑体还差些意思,以后炼体锻剑可莫要耽搁,若有不懂之处,以后可以问问四师妹。”
这已是极高的评价了。
宁长久听到炼体锻剑二字,心中咯噔了一下,抬起头,恰好对上大师姐幽静的眼眸。
他很快意识到,是自己想歪了,这种行为在修行界本就名为炼体锻剑,只是自己给它赋予了特殊的意义……
宁长久面不改色道:“多谢师姐提醒,我不会懈怠的。”
大师姐道:“她身上有罪君的羽。”
宁长久一惊,连忙望向了她。
大师姐伸出手,穿过了陆嫁嫁的黑发,从墨色的长发中取出了一片乌黑的羽,她将黑羽纳入袖中,随后从宁长久的婚书中提炼出一缕红线,埋入了陆嫁嫁的发丝里。
“先前她在南荒不受污染便是得黑羽庇护,这朱雀羽丝也有一样的功效。”大师姐看着崖边静坐的美丽女子,忽然浅笑着转身,道:“张久,你要想好了,人间的女子再美,再惊才绝艳,她也未必可以跟上你的脚步。无论你做出什么样的抉择,以后你要走的,都是通天之道。其中崎岖艰辛,不需师姐明言了吧?”
宁长久沉默良久,抬起头,平静地看着大师姐的眼睛,肃然道:“我叫宁长久。”
大师姐淡淡地嗯了一声。
宁长久继续道:“这辈子,我愿意活自己的路,而非遵循师父的安排。如果我的人生还有十年,那我就陪她十年,如果还有一天,那我就陪她看最后一场日出日落。”
大师姐停下了脚步,回首笑问:“为何不说百年千年?”
宁长久抿唇不语,他知道,自己的人生只有十年了。
“因为你害怕。”大师姐给出了她的答案:“你知道你给不了她百年千年,正如师尊穷尽一切,想给世间一个不朽……我从不觉得人间的情爱便是渺小,所以我相信,等到你想要给她一个不朽时,就一定会回观的。”
宁长久静立原地,好似与天地一道定格了。
大师姐的话戳中了他的心事。
他喜欢陆嫁嫁,他当然不甘心这个喜欢只有十年。
“神御!”
大师姐即将踏月离去时,宁长久叫住了她。
宁长久不确定这是她的真名还是道号。
但这是他所知道的,大师姐的名。
大师姐停步:“何事?”
“师父为什么要杀我?”宁长久还是问了出来。
大师姐静默不言,片刻后,她轻声问道:“这便是上一世的结局么?”
宁长久没有回答。
大师姐道:“我不知。若你想知缘由,恐怕只能亲自问师尊了。”
宁长久问:“若我想回不可观,我该如何回去?”
大师姐道:“师父不允许我来接你,而整个人间,知道不可观之路的,唯有一人。”
“谁?”
“恶。”
“恶?”宁长久不解:“他在哪里?”
大师姐道:“他在中土最混乱之处,他甚至可以回答你,一些连师姐都不知道的事。”
“言尽于此,不是师姐不想给你指点太多,而是师尊在下一个计划定下之前,不愿太干涉你,接下来你可以做任何想做之事,无人会扰你了。”
大师姐的话语自始至终地宁静,甚至需要仔细听才能听清。
声音渐缈。
云过月亮,光影在白衣上变幻。
风过树林,作响声如一场雨。
‘寂静’之后的世界重新开始流动。
陆嫁嫁眼眸中的光渐渐变得生动。
宁长久忽地从身后抱住了她。
“你做什么?!”陆嫁嫁低声惊呼。
宁长久分明在树林中踱步,怎么忽然之间就来到了自己身后呢……
又是什么歪门邪道的法术?
她柔软的身躯被一下子抱住。
宁长久想起了先前与大师姐的对话,他感慨道:“嫁嫁,我忽然有些理解,那些末代王朝的昏君了。”
“嗯?”陆嫁嫁挣扎的身子微停,她疑惑地哼了一声,道:“又有什么歪理邪说了?”
明知一个王朝积弊几代,国库亏空,民不聊生,放眼望去满朝又尽是奸佞臣子,无一可用之人,内忧外患之危罄竹难书。
年轻皇帝本想励精图治,挽狂澜于即倒,名垂青史,偏偏宫里又来了一个莲花般圣洁的白衣仙子……算了,反正这王朝估计最多十年就要覆灭了,哪怕我用尽浑身解数也未必能救,哪怕救了,我与白衣王妃都已老了,白白辜负大好时光,不若每日笙歌燕舞,用死后万世骂名换这十年宣-淫似也并无不妥,人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呢……
宁长久不由自主地把自己想象成了一个末代君主。
他怀中抱着的,是后宫三千佳丽里最美也是最爱的白衣王妃。
他这样想着,打趣道:“你是朕的妃子,今晚翻你的牌子了,乖乖服侍朕,否则就打入冷宫里。”
陆嫁嫁按住那双不安分的手,羞恼道:“你今天发什么病了?”
“病?难不成你还是太医?”
“你要是真得病了,我就拿剑给你做做针灸。”
“针灸?到底是谁给谁针灸?”
“你那……确实有些像针灸唉。”
“……”
两人打闹了一阵,双双地躺在地上。
宁长久看着她有些凶的秀靥仙颜,心中越来越柔软,他想自己若是背了万世昏君之名,那王妃岂不是那祸国殃民的妖姬了,怎么能让她背上这种骂名呢?
“嫁嫁。”
“嗯?”
宁长久忽然道:“我一定还你一片万世江山!”
“……”陆嫁嫁有种打人的冲动。
自己等了两年,等回来一个傻子?
“我再给你胡言乱语,我可要欺师灭祖了。”陆嫁嫁威胁道。
宁长久同样笑了起来:“你确定?”
陆嫁嫁瞪了他一眼,心想这快半个月了,你与我对剑之时何时赢过了?还敢这般嘴硬?若不是我放纵着你,你哪有半点欺负自己的机会?
宁长久则感受着大师姐那个板栗之后,体内圆融流动的一切。
过往那些道法剑术的粗砺之处已被相继抹平,修罗体魄的断裂处也缝合完整,虽远不及巅峰之时,却也绝不至于为拖累,断界城里所有高妙得远超境界的历练也化作了真实的感悟。
先前月光重新流动之时,他便自然而然地迈入了紫庭第三楼。
陆嫁嫁与他对视着,只以为他又要主动认输了。
宁长久却笑道:“稍后你若输了,锻剑之时可别哭鼻子哦。”
陆嫁嫁冷笑道:“师父真是越来越不知天高地厚了啊。”
宁长久道:“不如做个赌约?”
“赌什么?”
“若我赢了,以后三年你都必须听我话,不得违逆。”
“三年?”陆嫁嫁当然不会答应,她知道宁长久花招多,防不胜防。
“嗯……一个月!”
“七天。”陆嫁嫁开口之后有些后悔。
“好!”果不其然,宁长久立刻答应。
宁长久不会给她问“如果你输了该怎么办”的机会,他立刻伸出了手指,道:“开始吧。”
陆嫁嫁淡然地伸出了手指。
剑意缭绕指间。
两者缓缓推进,向着对方靠拢而去。
陆嫁嫁看着宁长久的手指,轻蔑道:“我还以为你有什么新奇手段,怎么还是这些不堪一击的三脚猫功夫?”
宁长久以不同的道法具象成剑,一道道拦于面前,抗衡着陆嫁嫁的剑意。
他看着陆嫁嫁笑意清冷的脸,没有说话,神色尤其地专注。
没过多久,陆嫁嫁的神色也凝重了起来。
她用的依旧是一剑破万法的路子。
剑宗的剑意如数千柄尖细的刀子,它们层层叠叠地组成了绞架,会一路推过去,将宁长久那花里胡哨的道法搅为粉碎。
但今日,这剑意在连破了数十种不同的道法之后,却似遇到了大山拦道。
剑意撞上了山岳。
未能切开。
宁长久闷哼了一声。
他的山同样是剑山,其中有修罗神录中的剑术,有前世观中的道剑,有天谕之剑,有仙剑,有虚剑,它们本该是相互排斥的,但在大师姐那个板栗之后,却由硌脚的石头变成了细腻的沙子。
嶙峋怪石组成的盾牌自是千疮百孔,难挡洪流,而沙子聚合成的沙盘则是滴水难漏。
但宁长久还是低估了陆嫁嫁。
那剑意太厉太烈,如穿日之箭,高速旋转着想要破峰而出。
宁长久的剑意被飞速地消耗着,他将所有的力量都凝于了陆嫁嫁攻击的一点。
陆嫁嫁是矛,他是盾。
究竟是矛先折,还是盾先破?
两人的脸色都有些苍白。
指间的星火升腾了又寂灭,灿烂的光在他们眉眼之间炸开,如妆。
半晌。
陆嫁嫁飘舞的青丝归于平静,宁长久晃动的衣袖也化作碎布垂落。
似有人在他们的指间燃了一炉香。剑意撞碎之后,剑意如烟散去。
陆嫁嫁的剑已被磨尽,但她距离宁长久的手指依旧隔着薄如蝉翼的一抹距离。
“我输了。”陆嫁嫁收回了手指,有些不甘,也有些气恼:“便是对我,平日里你也要隐瞒实力么?”
往日宁长久所施展的剑意,与今日相比,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宁长久微笑道:“现在可不是你指责我的时候。”
陆嫁嫁知道他说的是赌约……这人怎么这么多圈套呀?
她回想起自己先前的不屑与轻蔑,也觉得自己有些像是轻心大意的邪恶角色了……
就当是惩罚自己的掉以轻心了吧。
他们走入草房中,陆嫁嫁熟练地解下了剑,盈盈地趴在他的膝上。
接下来便又是锻剑,盗铃,捣药,精卫填海这些无需赘叙的老套故事了。
最后宁长久又给她讲了一个“自相矛盾”的寓言故事。
只是这一次,他们角色互换,宁长久变作了矛。这个寓言里,势大力沉的矛很快把盾捅得千疮百孔,丢盔弃甲,一如先前陆嫁嫁锲而不舍地凿山那样。
每次故事讲完之后的陆嫁嫁,永远是最不像女剑仙的陆嫁嫁,此刻的他好似一个幽怨的小媳妇。
原本宁长久会软语哄上一阵,但今日他才开口,他与陆嫁嫁便同时神色一凛。
又有人来?
陆嫁嫁开门之时,她衣冠整齐,气质重归清冷。
陆嫁嫁目光下移,看到了站在门口的乐柔。
乐柔紧张兮兮地看着她。
陆嫁嫁神色柔和了许多,她担忧道:“乐柔?这么晚了来这里做什么?你不知道这里很危险么?”
乐柔认真道:“我有礼物要送给师父。”
陆嫁嫁问道:“什么礼物?”
乐柔道:“我能进去说吗?”
陆嫁嫁让出了身子。
乐柔进了门,小巧的鼻子嗅了嗅,总感觉有些古怪的气息。
她坐在椅子上,解下了背上的小包裹,望向了陆嫁嫁,道:“师父,你也坐呀。”
陆嫁嫁没有坐下,直接问道:“乐柔,你是来劝我回峰的吧?”
乐柔轻轻地嗯了一声,从包裹中解开了一柄娟秀的小剑,双手捧起,递给了陆嫁嫁,道:“这是我专门给师父买的剑,上面刻满了全峰上下人的名字,当然,除了卢师叔,他字太丑了……”
陆嫁嫁接过了那柄不过一掌长的小剑,看着上面雕刻的名字,神色恍然。
原来已是两年了啊。
陆嫁嫁放下了剑,微笑道:“既然乐柔这么想师父,为什么过往也没怎么来看过呢?”
乐柔低下头,小心翼翼道:“因为师父一直在想师弟啊,我怕我来了,就打扰师父想师弟了,师父会伤心的……”
陆嫁嫁心绪一动,她看着坐在草庐中的小姑娘,心中生出许多愧疚。
她轻轻走到了乐柔地身前,摸了摸乐柔的头发,道:“好,明天宗主大典,师父一定回去……我确实太久没有回去看你们了。”
乐柔先是怔了怔,接着眼睛变得无比明亮。
宁长久掐着隐息术躲在窗外,听着屋内女子与少女的交谈声,嘴角轻轻勾起。
那小丫头不过是童真童趣的一句话,怎么就心软了呢……
真是傻徒儿呀。
不过也正是这样的陆嫁嫁,才是他想要守候千百年的人。
他看着天上的月亮,听着她们的话语。
“如果师父一直等不到师弟怎么办呀,那师父不是要一直伤心下去吗?”乐柔担忧问道。
陆嫁嫁缄默不语,不知该不该道出实情。
宁长久理了理衣裳,绕过窗子,正大光明地推开门,走了进去。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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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二十三章:昔我往矣
草庐中,穿着白布裙子的乐柔坐在长凳上,陆嫁嫁立在她的身前,以指为梳子,替她编着长发。
乐柔问到这一问题时,陆嫁嫁编头发的手指微僵,她手指捻动发丝,犹豫着该怎么向乐柔解释。
正当这时,草庐的木门忽地打开了。
夜风伴随着少年的声音传了进来。
“嫁嫁,我回来了。”宁长久假装自己是夜行归家。
陆嫁嫁与乐柔齐齐望向了门的那边,这对女子师徒心绪同时一紧。
陆嫁嫁没有想到他会突然回来,有一种做私密之事被忽地捅破窗户纸的感觉。而乐柔则是彻彻底底的震惊,她看着门外的白衣,俏脸木讷,小嘴半张,燥热的风吹入口中,却让她下颌不停地打颤。
宁长久微笑着望向乐柔,揉了揉眼睛,假装看不清楚,道:“嫁嫁,家里这是来客人了吗?”
陆嫁嫁有些不知所措,心想你不是自己说要瞒着的吗?怎么就坐不住了呢?
她瞪着宁长久,手上的劲忍不住大了些。她手指本就在乐柔的发间,这一使劲,疼得少女立刻回神,她捂着头发,吃痛地叫了起来。
陆嫁嫁微惊,连忙收回了手,然后顺着她的头发摸了摸,安抚了几句后转头望向了宁长久,没好气道:“进来之前不知道先敲门吗?把徒儿都吓到了。”
乐柔心想不是师父你自己紧张弄痛了我吗……
但是师父怎么会是错的呢?于是她也望向了这个罪魁祸首,揉了揉眼睛,不确定道:“师……宁长久?!”
她不知道是不是活见鬼了,眼前的分明就是早就跳进深渊死掉的师弟宁长久啊。
宁长久看着她,露出了恍然之色,道:“原来是乐柔小师姐呀。”
刚刚送走了一位大师姐,现在又来了位小师姐。
乐柔听着这说话的语气,愈发笃定他真的就是宁长久了。
陆嫁嫁淡淡地看着他,嗓音清冷若十二月的流霜:“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宁长久看向了她。
陆嫁嫁眉目清漠,墨发白衣似乌云裂雪。
宁长久偷偷地做了一个“七”的手势。
说的便是先前赌约七天的意思。
陆嫁嫁看到了,她微红的唇瓣泛着血丝,清眸深处神色挣扎,如今若草房没人,她对宁长久言听计从也未尝不行,但乐柔在前,她如何能损了尊严?
宁长久也很给她面子,道:“回禀嫁嫁,先前修行有怠,遇到了些瓶颈,参悟花费了不少时间。”
陆嫁嫁淡淡点头,道:“以后不懂之处,直接问我便是。”
宁长久道:“嗯,嫁嫁的剑术自是高妙无双的。”
陆嫁嫁知道他在讽刺自己,却也面不改色,转而轻轻拍了拍乐柔的肩膀,道:“乐柔,正好为师也想与你说此事的。”
“额……”乐柔还没有缓过神,心想这是阴曹地府放假了吗?
宁长久走进屋中,看着乐柔,笑道:“怎么一副活见鬼的表情?以前你捉弄我的时候可是威风凛凛的啊。”
乐柔神色一震,想起了那些事,恼道:“你果然都知道!”
宁长久淡然一笑:“过去承蒙师姐照顾了。”
乐柔很是生气,但师父在身后,她也不好发作,更何况,师父与他的关系……好像很不一般。
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了,宗门里原本就商量过,哪天要是宁长久回来,就直接办上最隆重的酒席,然后取出稀世凤丝绮罗编织的大红嫁衣给陆嫁嫁披上,让他们就地成婚算了。
但这也多是玩笑话,所有人都知道,那少年怕是十死无生了。
乐柔从未想过,她竟在今日见到了活的宁长久。
她疑惑地望向了师父。
陆嫁嫁言简意赅道:“前几日里,他从深渊爬回来了。”
乐柔哦了一声,心想师父的反应不太对劲呀,不都说久别胜新婚嘛,难不成他们闹矛盾了?
宁长久走到乐柔身边,拍了拍边上的位子,道:“嫁嫁,你也坐。”
陆嫁嫁犹豫片刻,裙摆捋过大腿,缓缓地坐在了长凳上,神色平静。
陆嫁嫁道:“今日乐柔来是劝我回峰的,明日便是宗主大典了,这是四峰最大的盛典之一,他们都希望我可以回去。”
宁长久道:“是该回家了,更何况,这草庐也比不得峰主殿温馨。”
乐柔见他帮着说话,印象扭转了许多。
陆嫁嫁道:“等你回峰之后,想必消息会很快传开的。”
宁长久微笑道:“嫁嫁害羞了?”
陆嫁嫁冷冷道:“你不怕被赵襄儿提前知道么?”
距离那场三年之约,也不过三个月的时间了。
此刻得了大师姐开窍的宁长久自是不惧,只是对手毕竟是赵襄儿,所以他同样希望有更多的时间准备。
更何况,陆嫁嫁说过,她同样需要好好想想。
从修道者的尺度而言,她也不过是个少女,嫁为人妇对她来说,终究太过仓促了些。
乐柔在一旁听着,瞪大了眼睛,现在哪还有人不知道,那赵襄儿的未婚夫与师父的徒弟是同一个人,这分明就是在抢人呀,师父你哪怕不喜欢宁长久,也不要这么随便地说出赵襄儿的名字呀!那可是情敌!
宁长久却道:“那不如保守秘密,我先住在峰主殿里静修。”
住在峰主殿……乐柔心想,那可是师父的寝宫,哪怕是你也不能随便进啊,这种事情师父怎么可能答应?
陆嫁嫁静思片刻,却点了点头:“你若想如此,依你就是了。”
你……你们还没过门呢,怎么可以这样!这还是我师父吗?乐柔心中掀起了骇浪。
宁长久道:“嗯,峰主殿我也比较熟悉。”
陆嫁嫁无声地瞪了他一眼。
乐柔有些头晕。
宁长久道:“那明日我们便启程?”
陆嫁嫁道:“此刻已然夜重,这里只有一张床,你让乐柔睡哪里?”
乐柔一个激灵,道:“我要和师父一起睡!”
她坚信师父一定会宠着自己的。
宁长久面不改色,心中却冷笑,还想当着我的面抢媳妇?
宁长久给陆嫁嫁无声地使了个眼色。
陆嫁嫁道:“乐柔,你如今已是大姑娘了,不可如此任性。”
乐柔委屈道:“难道要我睡地上吗?”
陆嫁嫁望向了宁长久。
宁长久道:“不如连夜回峰吧,我正好也想去看看峰顶的雪色。”
陆嫁嫁轻轻点头:“如此也
好。”
乐柔感觉心里凉凉的,她看着陆嫁嫁对宁长久言听计从的样子,终于明白了嫁出去的师父是泼出去的水的道理。
不过也有好处,至少自己把师父带回峰了,明天问卢元白讨要峰主之位去!
乐柔强颜欢笑,心情终于好了一些。
……
……
是夜,南荒的上空划过一道雪亮剑光。
陆嫁嫁足下无剑,直接凌虚而行。
夜色像一块平整铺就的布,南州错落的村镇都隐在了黑夜里。
更远处,依稀可以看到赵国与瑨国遥遥相对的,卧虎般的城池,城楼上还点着火把。
“瑨国的旗帜换了?”宁长久忽然问。
陆嫁嫁嗯了一声,道:“瑨国的王已死,整整一年没有新王敢继位,如今还是宰辅代为监国,瑨失其王,便改名为晋字了,也算是在对赵襄儿示好。”
宁长久轻声笑道:“小丫头好大的本事。”
那女帝陛下也是乐柔崇拜的对象之一,如今听宁长久这么说,有些不悦,道:“你才是丫头。”
宁长久没有生气,不由想起了临河城时,自己与赵襄儿互换了衣裳的那段往事,笑了起来。
乐柔见他如此不知耻,警告道:“虽然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可你也不许胡作非为哦。”
宁长久问道:“怎么算胡作非为?”
乐柔沉思了一会儿,很难得出明确结论,便道:“就是不许做坏事!也不许欺负师父!”
“欺负师父?”宁长久道:“我可疼嫁嫁得很。”
陆嫁嫁的胸脯微微起伏。
她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别说话,要过云了。”
陆嫁嫁身影如剑,破云而去。
完整的云层在剑穿梭过后被炸成了鳞片状,藕断丝连地漂浮空中,云鳞的边缘微亮地勾勒着月光。
不久之后,天窟峰的峰主殿前亮起了一道影。
峰顶寂寞了两年的白雪被剑光照亮。
陆嫁嫁的身影落回峰顶。
峰底亘古不化的白雪似一张张记忆的便签,在他们来临以后打开,展露出其中所有记录的画面。
其中有他们无声穿梭的深蓝夜晚,有峰主殿前的赏看的白色雪月,有联手刺杀冰容时的血腥红光……宁长久看着地上的雪,却似看着一个盛满土壤的圆筒,仿佛可以从其中摘出五彩缤纷的花来。
陆嫁嫁的声音带着轻轻的叹息:“我们回来了。”
宁长久道:“回殿里看看吧。”
陆嫁嫁嗯了一声,从莹白的雪色中收回视线,转身走上清寒的台阶,推开了那座殿门。
峰主殿好似天上的广寒仙宫,透着久无人烟的幽凉与寂寞。
宁长久跟上她的步伐,走了进去。
乐柔站在门外,有些不知进退的样子。
陆嫁嫁也想起了她,回身道:“我先送你回房吧。”
乐柔自然是希望师父送的,但想起先前的事情,她有些赌气道:“我一个人回就好了。”
她在等着师父挽留,谁知道陆嫁嫁只担忧地说了一句:“那你自己路上小心些。”
“……”乐柔委屈极了。
她抬起头,又好巧不巧地对上了宁长久那可恨的脸,看到了他有些狡黠的笑。
失宠的乐柔轻轻跺脚,一个人气呼呼地回去了。
陆嫁嫁走进了门,不悦道:“她还是个小丫头,这样对她是不是太过分了些?”
宁长久道:“这种大户人家娇生惯养的小姑娘,占有欲都是很强的,得让她多经历些挫折,这对于磨砺剑心亦有好处。”
陆嫁嫁对于这些歪理邪说见怪不怪了。
她淡淡道:“你占有欲可一点不比她弱啊。”
宁长久道:“如今就你我两人,你还端着师尊架子?”
陆嫁嫁抿紧了唇,身子微停。
那份该死的赌约……自己怎么就三番两次上当了呢?
她垂下螓首,恭敬道:“师父,徒儿错了。”
宁长久看着她温婉乖巧的模样,一前一后的反差令他心弦颤动,忍不住轻轻拥了一会儿。
“以后嫁嫁就要峰主殿藏人了?”宁长久说着,咬了一下她的耳垂。
陆嫁嫁身子轻颤,不悦道:“怎么说得这般难听?”
宁长久松开了她,道:“我去点灯。”
他转身之后,陆嫁嫁随手掐诀,抹去身躯泛起的温度。
她走到窗边,轻轻地挑下了帘子,手指自窗台上轻轻抹过,手指摩挲间落了许多细灰。
烛光在身后亮起,峰主殿久违的轮廓浮现在了眼中。
大殿分为两层,前面是主殿,铜台盛着烛油安静地燃烧着,地上铺着绒毯,四边的陈设皆是民间购置的老物件,透着年月的的气息,这些老物件都供奉着剑,两者相辅相成,竟有一种玄妙的,互相温养的意味。
主殿之后是卧寝,两者之间只隔着几面巨大的屏风。
宁长久不由地想起了他初来天窟峰时,于剑堂中看见的那三幅乌纱屏风:荒人骑象斩蛇、群仙入海猎人面龙身之妖、万剑升空斩九头大魔。
那分明就是修蛇战神象,仙人杀猰貐,万剑斩九婴的画面。
原来命运早在不经意的细微处便给予了暗示,可惜自己未能读懂,让陆嫁嫁苦等两年不说,险些还身入死地再也回不来。
宁长久绕过了那几幅巨大的屏风。
峰主殿空旷却精致,寒玉雕成的床于夜间透着荧光。
陆嫁嫁走到他的身后,微笑道:“以前你就是在这里欺负我的。”
宁长久心绪微动,他轻声笑道:“以后可不止这里了。”
陆嫁嫁乖乖地抿上了唇。
峰主殿后是一池温泉。
宁长久看着温泉,然后望向了陆嫁嫁陆嫁嫁,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陆嫁嫁悠悠叹息,她脚步相错,袅袅依依地向着雾气腾腾的温软走去,哗得一声里,雪裳落地,那纤美得惊心动魄的小腿在浅浅涟漪里,缓缓地淌入了水中。
……
陆嫁嫁与宁长久坐在崖边,他们都已换上了崭新的衣。
陆嫁嫁的长发湿漉漉地披在背上,凉沁沁的手则被宁长久握着,她看着远处的鳞片状的云,那是他们来时的路,一切都恍若隔了许多年。
“对了,丁乐石怎么样了?那好歹是我第一个认真收的徒弟,之前与赵襄儿说好一年之约,打得怎么样?”宁长久忽地想起此事。
陆嫁嫁对于宁长久口中的“
认真”二字存疑,她说道:“此事小龄与我说过的,结局?还能是什么结局呀?莫非你对于你那徒弟,还抱有一线胜算?”
“嗯……倒是没有。”宁长久想了想,无奈道。
陆嫁嫁道:“听说那一年之战排场不小,结果丁乐石三拳两脚就被严诗揍得满地找牙了,现在那严诗已然成了赵国很出名的杀手了。别人都说,严师出高徒,而天宗则养了个花拳绣腿。”
宁长久沉默了一会儿,道:“一个小姑娘,小小年纪就当杀手不是什么好事,下次遇到赵襄儿,我说说她。”
陆嫁嫁本想嘲笑一番,却忍住了,她要好好捱过这七日,可不能随便让他找到借口锻剑什么的。
宁长久看着温泉附近丛生的杂草春藤,道:“这里许久无人打理了啊。”
陆嫁嫁本想随手挥剑,想这些杂草斩去,却被宁长久压住了手,道:“万物有灵,宗主大人回峰是喜事,可别让它们遭了灭顶之灾。”
陆嫁嫁道:“我可还不是宗主。”
宁长久笑道:“大典之后就是了。”
陆嫁嫁不置可否,对于这场大典,只要她想用心参与,魁首于她而言几乎是囊中之物。
宁长久一边说着,一边环视着山崖,接着,他像是看到了什么新奇之物,目光微顿,起身走了过去。
“怎么了?”陆嫁嫁问道。
宁长久走到了崖畔的一颗老树下,盘根错节的老树边生着许多杂花,花丛中一株柔软的细藤探出,沿着老树攀上,藤上无花,而是结着许多不大不小的孢子。
宁长久取过一枚,碾开了孢子,其中赫然是翠绿色的、光滑如玉珠的浑圆种子。
陆嫁嫁走到她的身后,轻轻蹲下,自他手中接过了一枚,神色一亮,讶然道:“这是世间罕有的灵罗果,据说紫庭之下服食之后,便可以通感草木,许多民间剑术大家,可以折草木为剑,许多便是偶得机缘,吞服了灵罗果……此物百年之前被大肆搜刮,近乎绝迹,不曾想这崖畔倒是开出来了。”
宁长久笑道:“是啊,嫁嫁本就是仙女,这仙殿之后有些仙葩,也算不得奇怪。”
陆嫁嫁无视他的揶揄,只是遗憾道:“可惜我们已臻至紫庭,对于天地的感应远比灵罗果带来的要玄妙许多,它生错了地方。”
宁长久又剥开了一粒孢子,取出一颗坚硬的浑圆种子置于手中,微笑道:“这世上可没有没用的天材地宝。”
陆嫁嫁轻轻蹙起了眉头。
……
……
不久之后,夜色便会被晨光刺破。
而陆嫁嫁回峰的消息,也会像这初晨的光一样,飞快地传遍四峰所有的角落,引得天宗震荡。
尤其是天窟峰,弟子们见到了陆嫁嫁重新立于崖坪上时,纷纷激动地高呼着她的名字,许多新来的弟子看着这位传说中峰主大人的神仙姿容,一个个都忘了眨眼。
关于陆嫁嫁的传说很多,只是那些词汇根本不足以勾画出她的仙姿玉颜。
如今她佩着长剑,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那挺拔的身影里凌厉的剑意带着圣洁的美,给人一种明明同行世间,她却似画中之人的感觉。
宁长久施展隐息术,偷偷地立在一块崖石之后,他望着陆嫁嫁的身影,看着她与那些弟子交流致意,想着这位女剑仙白天夜里派若两人的模样,忍不住露出微笑。
卢元白也立在人群里。
原本这位剑术卓绝,平易近人的卢师叔是很得人喜爱的,但此刻却像是透明的小人一样,被所有的弟子无视了。
乐柔也站在人堆里,她的神色与其他人不同。她双手环胸,一副自己掌握了天大的秘密,众人皆醉我独醒的骄傲表情。
宗主大典里,其余四方的门派也会应邀前来。
如今大劫之后,紫天道门式微,谕剑天宗便地位超然,那些小宗门便也借着这个机会前来献上殷勤与诚意。
十三雨辰也应约而来。
只是她并非御剑来的,而是背负着生有倒刺的荆棘,从峰下的石阶一步步走来。效仿古人的负荆请罪。
这位紫天道门如今的掌舵人,自得知陆嫁嫁回峰的消息后便开始登山,一个多时辰之后才终于缓缓走到山顶。
她穿着淡紫色的道裙,穿过人群,卑微地屈膝,跪在了陆嫁嫁的面前,接着解下了身上的藤条,轻轻叩首,希望陆嫁嫁鞭笞责罚自己,原谅过去紫天道门犯下的过错。
陆嫁嫁接过了藤条,却没有任何动作。
其余人以为是陆峰主心软了,谁知道陆嫁嫁冷漠道:“紫天道门可有弟子前来观礼?”
十三雨辰心中一颤,老老实实道:“有的。”
陆嫁嫁道:“那之后你当着他们的面,再请一次罪。”
十三雨辰无论如何也是如今南州道门的门主,此番认罪已是纡尊而来,若是当着弟子的面被责打,以后哪还有回道门的颜面?
谁知十三雨辰轻轻叩倒:“只希望峰主大人可以不计前嫌。”
陆嫁嫁没有回答,走过她的身边时,替她重新披上了荆棘。
她无法答应十三雨辰的话,因为两年多前,那场战争是两宗之间动辄灭门的惨案,哪是一个下跪,一些皮肉之苦可以尝还的呢?
十三雨辰也很清楚这一点,她同样只想活下去。
四峰开始向中间靠拢,人群也如四年前那样向着峰顶聚去。
宁长久御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落了一半的帘子透着微光。
房间内陈设掸得片尘不染,地面擦得光可鉴人,所有的一切都按着原先的模样整齐地摆放着,唯有那床铺有些乱,给人一种这里似还有人住的错觉。
宁长久似能看到师妹在这里忙忙碌碌的身影。
他坐上木椅,翻看着桌上叠着的书。
当初习字时的帖子还保存完整,上面有新墨写的字。
那是宁长久、宁小龄、陆嫁嫁和赵襄儿的名字。
这四个名字在好多张宣纸上密密麻麻地写满,紧紧挨在一起,每一笔都端正而秀气。
宁小龄将他们抄了七百三十遍。
宁长久摸了摸自己的眼角,他静坐在椅子上,手摸索下桌案,取出了那份火红如新的婚书,接着拿出了自己的这份,一同摆上桌面,摊在了一起。
相挨的婚书几乎看不出任何的区别,好似一对蝴蝶燃烧着的翅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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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二十四章:宗主大典
宗主大典总有三日,第一日四峰品酒赏花,引剑气为星瀑,摘霞瑞以容妆,共坐云霄谈仙论道,切磋道法精义。
正午时分的时候,外面便传来了铿锵的剑鸣,剑鸣声如挂着残旗的铁枪抖振而出,远远听闻,便可感受到空气中稠而不散的冷冽剑意。
那是谕剑天宗的剑曲,意味呛然,临近之时如见大军铁甲压来,四肢百骸振鸣不已,若是道心稍弱的来客,便会被剑曲直接慑住,道心颤抖,连灵力都无法提上。
宁长久看着窗外清明的天色,手指轻敲桌面,和着剑曲。
等到曲声罢去,宁长久才悠悠起身,他最后看了一遍打扫整齐的房屋,看着墙壁上挂着的青鸟画卷,轻轻推门而去。
陆嫁嫁今日的现身是如今议论最盛之事。
两年多前,荒原之上,陆嫁嫁剑斩九婴的神仙故事广为流传,之后与徒弟同生共死,相隔于深渊的故事也令人悲伤扼腕,对于她的姿容样貌,其余门派之间讨论甚多,当年四峰会剑之时,年仅十多岁的陆嫁嫁便夺过魁首,当时人间最好的丹青画家应邀来峰,为其绘制小剑仙的挂像,这两年那位本该隐居的画师也跟着声名鹊起,门槛都被踏破了,只为求着他循着记忆模样再绘一幅。
今日,女子似从画卷中走出,清冷淡雅地来到了众人面前,人们才知丹青终究有限。
宁长久却没有前往宗主大殿,他只是立在峰石上远远地看了几眼,便转身下山,向着赵国的领土走去。
……
宁长久踏着剑,身如剑虹,掠过了野草青碧的四野,来到了临河城中。
临河城如今衰微凋敝,若非赵襄儿极力扶持,派了大量的人来重建抚恤,此刻这里许已是空城了。
宁长久来到了宁擒水的旧宅里。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他这一世开始的地方。
旧宅早已换了模样,根本辨认不出来了,城中的老店大都关上了门,青石板的街上,几个商人勒着瘦马走来,瘦马拖着沉重的货物,神色疲惫,商人头发用粗布扎着,眉头和胡渣上沾着沙尘。
宁长久来到了那条沙水旁。
韩小素惊喜地钻出水面,大声地喊着恩人恩人。
宁长久淡淡地笑了笑,道:“道行不错,看来这两年未曾懈怠啊。”
韩小素施了一礼,道:“都是小龄姐姐教的好。”
宁长久笑道:“也是,当初我确实没教过你什么。”
韩小素连忙摆手:“恩人,我不是这个意思。”
宁长久眉目间带着微笑:“给我讲讲小龄师妹的事吧。”
韩小素与他说起了这两年发生的事,只是两年岁月波澜不惊,她说的只是些琐碎小事,她害怕宁长久听着无聊,还时不时地抬起头看一眼他,却发现宁长久神色自始至终认真极了。
“她经常问你鬼魂一事?”宁长久问。
韩小素点头道:“应是思公子心切了。”
宁长久看着这座曾经的酆都之城,想到她如今身处的古灵宗,心道小师妹竟与幽冥一脉这般有缘,三年之约后,自己须早点去看她,以后若成了第二个白骨夫人可就不妙了。
别了韩小素之后,宁长久循着坊间茶馆的道听途说,一路来到了一座名为白城的地方。
白城连同周围的城池原本早被瑨国割去了,如今周围那些国土已然尽数归赵,唯有白城依旧古怪地保留着瑨国的旗帜。
宁长久进入了这座城中。
这座城于其他城并无区别,战乱好像未能波及到这座城,城中依旧热闹非凡,酒楼茶馆都开着张,其中最红的一座歌楼外据说还有当年瑨王亲自题下的招牌。
白城只所以叫白城,是因为传说两百年前,城中有一位姓白的圣人曾于此处登仙离去,圣人离去之时不带一物,他的白袍也从空中落回城里,一夜之间,似有风雪吹过,所有的砖瓦都成了雪白的颜色。
这是城中多年的美谈了。
宁长久去往了那座传说中的飞仙台。
他来到飞仙台后,发现传说似乎不仅仅是传说。
飞仙台的构造极为复杂,上面看似凌乱的刻纹里,蕴含着数千道类似小飞空阵的阵法,它们环环相扣,组成了一个大阵,与当时夜除所造之阵倒有几分相似之处。
只是夜除的阵是以斩破云霄之势,而此阵则更为精巧,像是一条从人间搭往天上的台阶。
宁长久无法参悟此阵。
但他可以确定,两百年前,确实有人从白城飞升离去。
这与赵襄儿唯独在这座城留下瑨国的旗帜有什么关系呢?
宁长久立在飞仙台上,侧目望去。这座雪白之城几乎尽收眼底。
白城与赵国之间只有一条道路。
它就像是一座孤岛,极为突兀地存于此间。
宁长久在飞仙台上立了一会儿,转身离去,重新走下高台。
他在城中的许多古迹处逛了逛,然后在酒楼中听到有人谈起了谕剑天宗的宗主大典之事。
“听说那位姿容冠绝南州的陆峰主回来了?”
“冠绝?真当此处不是明面上的赵国之地就敢说这种话?那陆嫁嫁虽然名气大,但是谁又曾真正见过?我们陛下孤身杀瑨王可是众目睽睽之下的。”
“此事无须多争,据说陆仙子与我们陛下还是好友。”
“此事确有耳闻,更有传言说,那陆仙子所喜爱之徒,便是陛下的未婚夫……”
“这说法虽然荒谬,但若真如此,那么那人可真是洪福齐天啊……只可惜无福消受啊。”
“如今陆仙子回峰,想来也是放下了那段情了吧。这般仙子怕是要一辈子守身如玉咯。”
“……”
宁长久听着议论,饮完了茶水,目光眺着窗外。
城楼上的士兵换了岗,先前下城的人来了此处,围坐一桌,宁长久忽然发现,他们的腰间都别着一卷新旗——那是赵国的旗。
宁长久眉头微微皱起。
一个下午的时间里,他在赵国走遍了许多的城,唯独在皇城之前停下了脚步。
等到他回到天窟峰时,宗主大典的第一日已然落下了帷幕。
第二日与第三日,便是四峰峰主论剑,争夺宗主之位了。
宁长久上山时,便看见卢元白躲在山脚下喝闷酒,旁边还有男弟子打趣着说:“卢师叔打算什么时候把峰主之位传给乐柔啊。”
卢元白悲痛道:“那小丫头就会欺负师叔,有本事找陆嫁嫁要去!”
男弟子笑道:“能把师父带回来,乐柔师姐也是功不可没了。”
卢元白叹息道:“也好,痴女子也算是痴到头了,唉,以后陆嫁嫁道心通明,修道之途无人打扰,入五道也只是时间问题了。我们天宗真要迎来中兴之势了啊。”
弟子神往道:“五道……”
卢元白打趣道:“是啊,不过以后可要看好了,像那种扮猪吃仙子的弟子,可千万不能再放上来了。”
宁长久悄无声息地御剑而上。
峰主殿外,宁长久吃了闭门羹。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陆嫁嫁冷冷道:“去见哪个狐媚子了?”
宁长久道:“没想到嫁嫁也有一天会问这种问题。”
陆嫁嫁冷哼道:“少打岔。”
宁长久如实道:“去了趟赵国。”
陆嫁嫁黛眉抬起,问道:“见到她了?”
宁长久摇头道:“只是出去走走看看,若真要见她,我不得先让嫁嫁批准才行?”
“少骗人了。”陆嫁嫁半点不信。
宁长久道:“嫁嫁先开门,我进去说。”
陆嫁嫁道:“一天不知道回来,现在知道了?”
宁长久无奈道:“嫁嫁再不开门,那我可要大声喊了。”
过了片刻,门松开了一条缝。宁长久走了进去,跟在陆嫁嫁身后,无奈道:“这才半个月呀,出个门就要被这般盘问,难怪那些剑仙,只有在年轻时候才有一日御剑千万里的风流。”
陆嫁嫁道:“还不是怕你去欺负其他女子。”
宁长久道:“什么叫欺负?”
陆嫁嫁停下脚步,微咬嘴唇,神色清怨:“今日白日里,我……”
说着,她脸上发烫,欲言又止间气恼地向着寒冰玉床走去。
宁长久轻轻一笑,想起了大师姐的话语,便继续为陆嫁嫁炼体锻剑,将剑灵同体打熬得更趋于完美。
一切结束之后,身子沁凉的陆嫁嫁亦是香汗淋漓。
殿后水声漓漓,温泉池水中的月影晃碎。
峰主殿中烛火燃起,陆嫁嫁坐在铜镜之前,披着水气未干的长发。
“帮我梳妆。”陆嫁嫁命令道。
宁长久微怔道:“我哪会这个?嫁嫁你素着脸就漂亮极了,哪需要画妆扮狐媚子?”
陆嫁嫁笑道:“我还以为你什么都会呢。”
这话带着微讽的意味,宁长久被这拙劣的话语激了,他撩起了袖子,道:“好,今天为师就教徒儿怎么梳妆。”
陆嫁嫁蛾眉绘着笑意,她轻盈地从桌上拿起妆笔,递给了他。
宁长久毕竟和张锲瑜学会三个月画画,对于自己的画技有着些错误的认知。
他拿起笔给陆嫁嫁画起了妆。
只是陆嫁嫁本就是仙颜无暇,如何还能绘得再美呢?
于是他另辟蹊径,打算往丑了画,试试自己的画技到底能不能压倒陆嫁嫁的美。
最后殿中响起了追杀的惨叫声。
宁长久被顶着一张大花脸的陆嫁嫁追着,赶得到处乱跑。
夜色过去。
陆嫁嫁气恼地洗去了妆容。
宗主大典的第二日,便是万众瞩目的峰主论剑。
宁长久对此本不感兴趣,但迫于陆嫁嫁的威压,还是换了身行头,简单地易容之后混入了一个小宗门的席位之中。
论剑分为讲道和比剑两说。
陆嫁嫁第一轮的对手是薛寻雪。
哪怕是薛寻雪自己都不觉得有任何一点胜算。
于是两位天宗美丽的女子,与其说是比剑,不若说是起剑为来宾共舞了一曲。
白裳与红裙在空中交织,就像是雪与火化身的蛟龙,矫健地在空中纠缠,于厚重的云层之中雕花落雪,耀得漫天白云犹若火烧。
两人的剑皆不重,剑法同样轻灵明快,一触即走。
陆嫁嫁的明澜剑已毁,如今的剑是新锻造的,那柄剑剑身柔软不易折,剑刃坚硬锋利耐磨,钢纹犹若雪花,是一柄好剑,只是品阶与悬日峰的仙剑难以相提并论。
但如今的陆嫁嫁便是剑。
不仅是四峰,她很有可能是南州最好的那把剑。
对于这场比剑的结果,在场的人没有任何怀疑,只是剑招到了精妙细微之处,也会有人大声喝彩。
薛寻雪已很是强大,只是作为晚辈的陆嫁嫁要更强罢了。
宁长久看着四峰剑坪上陆嫁嫁雪衣猎猎的身影。薛寻雪的剑虽然每次都带着闪电穿梭怒火吞流的气势,但陆嫁嫁的剑太快太准,无论薛寻雪的剑来自何处,她都能轻而易举地将其点破。
境界较低的人眼中,这是一场精彩纷呈的较量,而高手眼中,则是一边倒的碾压之势。
宁长久正坐着,身边忽然有人搭话:“这位小兄弟哪里来的呀,怎么平日里没见过啊?”
与他搭话的是一个穿着黑衣,相貌并不出众的男弟子。
但能随宗门一道来大典的,基本都是宗中的杰出人物了,所以宁长久也并未小觑他,微笑道:“在下张久,是剑宗弟子,但宗中人有些多了,没了位子,雅竹师叔便将我安排在了此处,若有叨扰,还望谅解。”
“再下贺光”那弟子回了一礼,仰慕道:“原来是剑宗弟子啊,你们如今宗门可是南州第一大宗啊,令人羡慕得很啊。”
“哪里哪里。”宁长久笑道:“不知阁下是什么宗门的?”
自称贺光的弟子挠了挠头,似有些羞于启齿,犹豫了一会儿才道:“我们这宗门在穷乡僻壤之间,实在太小,能被邀请亦是侥幸啊。”
“所以贵宗是……”
“合欢宗。”
“哦……”宁长久拖长了调子,道:“久仰久仰。早就听闻贵宗了,一直想结交贵宗弟子,学一些契合天地大圆满的秘术,只可惜贵宗隐于世间太过神秘了些,不想今日有缘遇见了。”
贺光见他面容诚恳不似作伪,也抱拳道:“不愧是剑宗弟子,就是有眼光啊,其他宗门半点不大,但看起我们来,好似看个旁门左道……天地之大圆满,啧啧,还是张兄一语中的。”
宁长久自谦了几句之后凑近了一些,问道:“敢问贺兄,你们有没有什么宗门秘技可以传授一二,我对此颇感兴趣。”
贺光好奇道:“兄台娶妻了?”
宁长久道:“暂时没有,不过倒是有一位未婚妻在赵国。”
“想来是贵家女子吧……”贺光羡慕道:“不愧是大宗弟子啊,我们合欢宗,还得等年龄到了,宗门内随机分配媳妇,也不知道到时候能讨到一个什么样的。”
宁长久道:“看兄台眉目有贵气,到时候定能讨到你们宗门最漂亮的师妹。”
贺光拱手道:“多谢兄弟祝贺啊,只是……只是这宗内秘法多为不传之秘啊。”
宁长久沉吟片刻,道:“我这也有不许不传之秘,不若……”
两人对视了一眼,很自觉地挪到了人群的最后方,开始交流起来。
贺光似是怕这位剑宗弟子小觑了自己,想要先展露一手:“我先教你如何辨别女子是否处子。”
“愿闻其详。”
贺光便开始给他说里面的门道,先是步伐,再是一些细微动作,话语间,剑场上的那场比试已然落幕,陆嫁嫁毫无悬念地胜出。
贺光讲完门道之后,开始偷偷地指点江山。
宁长久听得津津有味,最后忍不住问道:“那你看那位陆仙子……”
贺光怒骂道:“愚蠢,陆仙子乃是南州第一女剑仙,自然是处子无疑!你这弟子怎么问这种问题,难道要欺师灭祖不成?”
宁长久连连点头,请他消气,然后用一些剑术道法与贺光交换起来,
而剑场上的陆嫁嫁无意间瞥来了一眼,不知道宁长久在那聊些什么。当然,此刻的她还不知道以后的夜晚要经历一些什么新花样。
下一场是荆阳夏与薛临的比剑,这一场比试同样没有什么悬念。
期间陆嫁嫁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一段时间,而宁长久也以解手为名走开了一会儿,大约半个时辰后,宁长久才回来,不知是否巧合,片刻后,陆嫁嫁的身影也重新出现在了剑场之外。
第一日的比剑很快结束,明日便是陆嫁嫁与荆阳夏的对决。
那是剑宗中最为瞩目的一场。
而宁长久知道,这一场比剑,同样不会有什么的悬念。
转眼又一日夜。
宁长久与那个名为贺光的男弟子交流着心得,那贺光啧啧称赞道:“张兄弟,看你神色,昨夜又是**一度吧,不知是你们宗中哪位师姐师妹,指于我看看?”
宁长久赞叹道:“贺兄好眼力啊。”
贺光自得道:“那是当然……额,不对啊,你不是说未婚妻在赵国么,怎么……”
“……”宁长久一时无言。
贺光恍然大悟,更为仰慕:“剑宗的小剑仙,人间的王家女,这真是享尽齐人之福了啊,不知张兄到底是何出身啊……”
宁长久道:“宗门内不许私结道侣,恕兄弟无可奉告啊。”
贺光表示理解。
两人再次交谈起来。
宁长久发现,这名弟子倒并非是那种普通的优秀弟子,他对于合欢一事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从天人的阴阳感应说到了心魂真我与外我的交融,见解独到。
一直到那场旷世之战开幕,他们才一道投去了视线。
陆嫁嫁白衣胜雪,腰间佩剑,荆阳夏麻衣如霜,背上背剑,两人相对而立,并无言语,微稠的剑意却已似笼在天光之间的一片片蝉翼,将这个剑场世界照出无数相错的棱光。
“陆嫁嫁,你虽是晚辈,但我也不会因此相让于你。”荆阳夏说道。
陆嫁嫁行了个剑礼:“荆峰主尽管出剑便是。”
荆阳夏感慨道:“两年前,紫天道门来峰,生死之间我曾体悟出了三道剑意,当时这三道剑意并不完整,其后我又走访南州大川,终于为这三道剑骨塑上了形与魄。”
陆嫁嫁神色肃然:“晚辈愿闻其详。”
荆阳夏麻衣拂动,粗糙的手覆上了腰间的鞘,然后一点点上滑,猛地握住了剑柄。握住的剑柄的一瞬,他苍老的眉眼之间似挂上了秋霜。他的身侧,一片片白光翻飞而动,分不清是霜还是剑。
陆嫁嫁同样握住了剑鞘,在荆阳夏握住剑柄时,她的左手拇指同时一推,剑离了吞口,出鞘半寸,寒光已是逼人。
满场寂静,风喧嚣之声似也为剑斩灭。
两人静立着,各自蓄势,谁也没有先行出剑。
“你觉得谁会赢?”贺光问道。
“当然是陆嫁嫁。”宁长久道。
贺光诧异道:“好胆,竟敢直呼你们峰主的大名!”
名字的尾音被剑声吞没。
一瞬间,似有苍雷当空落下,剑场中央的上空,厚重的云被劈开了一条缝。
碧霄剑呛然出鞘,在他的身前划下了一道完整的圆弧,它出鞘之时的光如湛清如水,画成圆弧剑意之后,剑意结成了场域,以一个圆形向着周围不停地扩散,于此同时,天空中厚重的云也被搅散,无数天光散落下来,恰好笼罩在荆阳夏的身上,照得他手中的碧霄剑明亮如霜。
剑意为域扩散之时,荆阳夏爆喝一声:“斩蟒!”
碧霄剑发射的天光化作真实的剑意,荆阳夏身子一矮,手中的剑则顺着他的身形斜劈了过去。这是天宗大河入渎式的起手招,却被他硬生生转换为形意,剑意即将泼散之时,随着他手拧剑柄的动作陡然一拧一聚,由漫天大雨化作了狂吼的水龙。
这一剑几乎慑去了场间所有人的目光。
而剑意才起之时,陆嫁嫁也动了,她的动作更为简单,简单得匪夷所思!
那是一个拔剑的动作。
没有人看清了她拔剑出鞘的动作,他们只看到眼前有一道白光一闪而过,紧接着,惊雷之声爆鸣而起,但那雷声并非起于刃上,而是发于鞘中。剑拔出鞘之时与此同时炸开的,是鞘中温养的意!
白光闪灭。
这短短的一瞬,甚至来不及让风吹起她的发,那道雪白的剑光便吞吐数十丈来到了荆阳夏的面前。
水龙撞上白光的一瞬,天空中的云瞬间变成了大旱之时龟裂的地面。而他们的身影也同时跃起,撞向了云间。
厚重得难以计量的云边缘被瞬间扯散,而中心之处,则被搅成了一个巨大的旋涡。
两道身影穿梭云中,或是画出笔直的线,或是画出巨大的圆弧,而紫庭境的高手对决之中,天象也为之引动,短短的几息之间,四峰上狂风大作,隐隐有山雨欲来之势。
这一场战斗被载入了南州剑道的历史,成为碧霄三剑。
荆阳夏一共使出了三剑,分别为斩蟒,吞龙,搬岳。
虽为碧霄三剑,却只是书本对其的尊重,并非他是最终的胜者。
狂风越来越大,云中已有电光闪烁,接着真实的雷鸣声传了过来。
宁长久忽地起身,向着大殿的方向走去。
“张兄弟,你去哪里啊?”贺光注意到了他的离开。
宁长久道:“天要下雨了,去殿中等宗主继任之礼吧。”
贺光皱起了眉头,心想那也可能是去碧霄殿中啊,你怎么就笃定是你天窟峰的大殿呢?
他这个念头才起,两道身影便从云端飘落。
他们回到了最初的静立,分不出谁胜谁败。
天气阴沉,散开的云重新向着中间聚拢,像是灰色的潮水。
压抑的气氛里,云中忽有一滴微不足道的雨坠了下来。
第一粒雨滴坠至一半时,陆嫁嫁伸指一抹,精准地将其自中心切开,随后玉指一收一弹,朝着荆阳夏撞去。
荆阳夏苍老的目光抬起,他拂袖探指,刺向了那飞射而来的雨滴。
啪嗒。
荆阳夏的指间,半滴雨珠被他剑气包裹,凝而不散。而另外半滴则划过他的指侧,撞上了他的衣襟,形成了一片极淡的水渍。
“荆峰主承让。”
陆嫁嫁收剑。
哗的一声里,如注的暴雨落了下来。
……
……
(感谢盟主大大就是要玩麦克雷、宗师大大乾坤万宇打赏的舵主!!谢谢二位大大的打赏支持~么么哒。)
第两百二十五章:合欢
大雨磅礴。
先前陆嫁嫁与荆阳夏所有留在云层中的剑气一齐爆发,每一滴落下的雨里都染着淡淡剑意,它们噼里啪啦地坠落着,笼罩着整个剑场。上空,厚重的云像是一个巨大的漏洞,向着下方缓缓地压了下来。
荆阳夏的衣裳被雨水打湿,紧接着,他雪白的麻衣尽数浸雨,灰白的眉毛下,眼角的皱褶挤在了一起,再难掩老态。
陆嫁嫁同样立在雨里,她的衣襟却未被打湿半点。
哗哗的雨声在耳畔轰鸣之际,陆嫁嫁握剑的右手忽地半举,拇指推剑。
剑出鞘的一瞬,带着剑意的雨点骤然静止,下一刻,它们竟随着她推剑出鞘的动作向着天空反向砸去。
这一幕犹若数万的士兵齐齐拉弓射箭,所有的雨点一同砸向了天空,上升的雨点拉成了细长的雨线,与下坠的雨点相撞,竟发出了一声声钢珠撞击之鸣。雨幕倒卷,剑气冲天,如箭的雨线汇成了白色的水幕,宛若倒流的瀑布,带着轰鸣声砸上了云层。
巨响声发生的刹那,云被剑气冲得支离破碎。
一束束光落了下来,照在陆嫁嫁的剑裳上,衣与发随风而动,腰间玉佩叮铃作响,风光转眼和煦。
这一幕势必会随着其余弟子回宗之后被大肆传开。
或是仙女落凡,或是神子登天。
宁长久回身望去,他看着沐浴在阳光中的女子,久久没有挪回视线。
此间再没有人将目光看向其他地方了。
山岚群芳因其失色,初秋斜阳因其失辉。天空中的云被剑气斩散,雨不再落下,如缕的剑气如吹散的蒲公英种子。
一道雨后的彩虹横框剑场上空,陆嫁嫁立在如桥的虹下,如踏着一叶扁舟。
许多人心中都生出了剑仙不应生凡间,世间无人与般配的念头。
宁长久有种越过人群去拥住她的冲动。
但那样,他回峰的事情应该很快就会传入赵襄儿的耳中。
可他依旧向前走去了。
陆嫁嫁还在与荆阳夏回礼。
她的礼节亦是一丝不苟,挑不出半点毛病。
“你先前用了几分剑意。”荆阳夏抬起头,看着天空中一下子散得干净的云,开口问道。
陆嫁嫁平静道:“十分。”
荆阳夏叹了口气,知道她在宽慰自己,又回想起她初入紫庭之时便持剑追杀九婴而去,心中慨叹:“翰池不如你,前代宗主亦不如你,将来你的成就,说不定可以超越师祖。”
“后生可敬啊。”荆阳夏慨叹着回了一礼。
身后万剑齐鸣,所有的弟子一同击剑而歌,声音汇成了一首荡气回肠的剑曲,听得人心神震晃。
陆嫁嫁回身。
她一眼便看到了崖坪上宁长久的身影。
她原本想不露痕迹地对他笑一下,可她玉粉般的嘴唇才稍勾起便僵住了,瞳孔中也变成了一种:你想要干什么的神色。
宁长久竟向自己走了过来。
陆嫁嫁看着他走来的身影,似仙女一下子被打落了凡尘,紧张不已。
“张兄,你这是要去哪里?”贺光看着宁长久反常的举动,心生疑惑,正想要拉住他,手却抓空了。
宁长久身影化剑,瞬息来到了场间。
他一把抱住了陆嫁嫁,与她的身子紧紧相贴。
陆嫁嫁身子颤动,想要伸手将其推开,却似被电流激过身子,使不上力气。
宁长久学着那些说书话本的语气微笑道:“徒儿好俊的剑。”
“你来做什么呀?”陆嫁嫁很是羞恼。
宁长久探到她的耳垂边,轻轻哈了口气,问了一句什么,接着陆嫁嫁的心彻底乱了,支支吾吾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场间的呐喊声停了下来,所有人都被这一幕惊住了,那个姿容只应天上有的白衣女剑仙,竟被一个不知名的少年抱着,他们……他们的胸都快紧紧贴一起了,陆仙子怎么不反抗呢?这是被灌了什么**汤。
贺光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他想起了宁长久先前的话……昨夜颠倒鸾凤……那人难道是……贺光道心震颤,眼中似有闪电劈来,再用合欢宗的专业知识看陆嫁嫁时,竟真的隐隐约约捕捉到了几分成熟的妇人风韵,难道……难道这天上的仙子也是可以采摘的吗……
他这个念头并未持续太久。
眨眼之间,他瞳孔中的震惊之色变成了一片短暂的茫然。
在场的其余人与他一样。
宁长久忽然出现在他身边,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贺兄,在想些什么呢?”
“不记得了。”贺光挠了挠头,愧疚道:“许是陆仙子太过完美,一时竟有些痴了。”
宁长久笑了笑,他抬起头,恰看到陆嫁嫁有意无意地向自己瞪了一下。
她下意识用手背拭了拭脸,先前宁长久利用时间权柄扭转之前,还在众目睽睽之下啄了一下自己的侧脸。
虽然时间权柄之后,这件事只有他们两人会记得。
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陆嫁嫁依旧觉得羞耻万分,只好用剑心强行压下杂念,走过横跨剑场的彩虹,迈向了峰主大殿的方向。
新任宗主的继任大典尤为鼎盛。
人山人海构筑起的狂澜几乎要将天窟峰顶淹没。
人群随着陆嫁嫁到来的脚步分开了道路,她走入到扫得干干净净的峰主殿中,其余三峰的峰主御剑紧随其后,与之一起拜剑,祈求先祖庇佑。
宁长久收回了视线,看向了贺光,打趣道:“你在你们宗中有心仪的女子么?”
贺光能随宗前来,在弟子中定算是出类拔萃的,但他却生无可恋道:“这哪里敢呀,若是好不容易有心仪女子,到时候随机分配时分配去了别家,可不是令人痛心疾首?”
宁长久深以为然道:“你们这随机发媳妇,确实……有利有弊。”
贺光叹气道:“其实也不是媳妇,就是一同修行的道侣,以后返了人间还是可以娶妻的。唉,想来祖师弄这个规矩,就是希望我们在成年之前,可以安心修道,不去随便思慕其余的师姐师妹,毕竟大部分时候,下场总是令人哀伤的。”
宁长久赞叹道:“你们祖师真是不世出的奇才。”
贺光怒道:“少说风凉话,我们好歹认识两天了,也算是情同手足,你给我指指,你那小道侣到底是峰中哪位,我给你点评指导一番。”
宁长久为难道:“这可不好说,我那小道侣娇羞得很,你把你的秘法再多传授些吧,我拿秘术经义与你交换。”
贺光犹豫片刻,小声道:“上次那个九天御剑术……可有下半卷?”
宁长久微笑点头:“自然是有的。”
于是贺光开始了正统道法的修行之路,宁长久则短暂地迈入了歪门邪道之中……
峰主殿中,宗主的接任大典已然开始了。
列位先祖的画像与衣冠皆裂于殿中,所有的灯火都点燃了,将幽暗的大殿照得亮堂。
所有的弟子只能在殿外很远处观摩,唯有那些宗门的代表人物可以进去。
宁长久可以随时绘出小飞空阵,连接大殿中的那个,但今日毕竟是陆嫁嫁的大日子,自己还是少吓吓她好了。
他坐在崖边,参悟着贺光传授的合欢宗秘法,目光看着远处的云舒云卷,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那万千白云之后,会有一轮银白大月入跃出海面般高高捧起。
此刻的大殿之中,陆嫁嫁正半跪在先祖的神像之前,双手捧剑,一字一顿地宣读谕剑天宗宗主的誓言。
清澈的话语声亦如剑鸣。
她宣读完了誓言,缓缓地直起了笔挺的身体,殿中无风,她的衣裙却飘舞不定。
其余三峰峰主双手叠剑一拜,其余所有剑宗弟子一齐跪地,而其余宗门的应邀着也纷纷行礼。
“参见谕剑天宗第四代宗主大人。”
陆嫁嫁看着齐齐拜倒的人群,神色清漠而平静。
她内心却很是紧张,余光时不时看向那小飞空阵的方向,生怕那里忽然又钻出一个人,若他还敢再来,那自己怎么也要给他一剑了。
所幸一切平静。
从此以后,陆嫁嫁便成了谕剑天宗第四代的宗主大人。
而天窟峰亦成了四峰之首。
这场南州的盛典渐渐落下了帷幕。
之后峰主殿便成了宗主殿,而卢元白依旧是天窟峰峰主,陆嫁嫁则成了四峰最至高无上的宗主。
这天夜里,宗主大人的门又被敲开了。
陆嫁嫁冷着脸开门。
宁长久立在门外,弯腰作揖:“弟子宁长久拜见宗主大人。”
陆嫁嫁薄怒微嗔:“师父大人不必给徒儿行此大礼。”
宁长久跟着陆嫁嫁走入了清幽的殿中。
陆嫁嫁问罪道:“你白日里也太过放肆了些吧?”
宁长久却邀功道:“至少你的接任大典我没有捣乱,你该怎么样感谢师父?”
陆嫁嫁冷冷道:“要不我赏师父一剑?”
宁长久争锋相对道:“不如我赏徒儿一剑?”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陆嫁嫁先退让了下来,她轻盈地绕过屏风,坐在了寒玉床上,腾起的寒意照得她肌肤如雪,宛若玉人,那散开的下裙向是一大片荷叶。
宁长久在她身边坐下:“当了宗主会有许多琐事么?”
陆嫁嫁道:“这倒是没有,反而要比峰主时更清净许多,反正我草庐清修的两年也证明了,这四峰如今有我没我,好像确实也没有太大区别。”
宁长久笑道:“我是记名弟子,你是记名宗主,倒是般配。”
陆嫁嫁冷哼道:“哪里般配了?”
宁长久挑眉道:“我们可是有赌约在身的,这才过去了三日,嫁嫁可别忘了。”
陆嫁嫁沉默片刻,道:“你又想怎么样?”
宁长久道:“让我先检查检查,交给你的任务完成得如何?”
游鱼滑入荷叶之下。
寒玉床上,数个灵罗果从宁长久的掌心滚落,宁长久大致地数了数,一颗也不少。
陆嫁嫁的脸上看不清情绪,只是淡淡道:“满意了么?”
“嗯,让为师好好奖励一下徒儿。”宁长久凑近了一些。
珍贵的灵罗果一颗颗地滚落在地,敲击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寒玉床上,莲花已然散开。
宁长久开始讲起了阳秉阴授,雌雄相须、坎离冠首,光映垂敷的阴阳妙理。
陆嫁嫁听着宁长久的讲道,听到高妙之处时,忍不住啼哼相合,所有一切的阴阳之意似也在此刻颠倒,周围翻腾寒气,瞬息间却宛若火苗窜动,不仅如此,镜中的景,墙上画,冰火之中的鸾与凤,都颠倒不休着。
何谓合欢?相合的非贴身之体而是神魄交融之水乳,柴门闻龙吟,小叩而开。相欢非俗常之嬉笑玩乐,若隆冬之寒,似夏伏之阳,腾起于中央,上达头顶,下抵足心。直至相流反复,灵气交汇,窍穴齐鸣,肆意喷薄。
宁长久讲得尽心,陆嫁嫁听得倾心。而口中之道又时刻转换为身心之行。
只是大殿之中终有压抑。
“我听闻昔日中土道主讲道之时,如日悬于天心,妙语连珠,舌灿莲花,说尽天之高远,地之褒博,令人神往。”宁长久忽然开口。
陆嫁嫁问道:“何解?”
宁长久抱着她来到了殿外。
没有了大殿的阻隔,流转的阴阳的阴阳之气更为一清,温泉崖畔,夜云舒卷,陆嫁嫁明明比他大了八岁,此刻被抱起时却像是缠着他的小女儿。
他们立在了崖边。
宁长久感觉自己道心之中,许多未曾开垦之处转而焕发了颜色。
世间万法果然互相通达,一如大道之景无一不美。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血脉、百骸、筋骨、窍穴都似心脏般勃勃地跳动着,其中奔流的血液好似汹涌大河,发出咆哮的轰鸣。那些被大师姐一个板栗融汇的道法,以更为精妙的模样彻底融入了血肉之中。
这是他过往所未感受过的。
陆嫁嫁亦有此感,只是她终究还未参悟其中真诀,对此的体悟要逊于宁长久。
宁长久忽然感觉怀中抱着的是一张琴,他能清晰地看到每一根弦,那些弦似虚废虚,似实非实,由阴阳想揉而成,幕天席地本身的玄妙之意也似点睛之笔,每一次勾动的弦音没有丝毫隔阂,瞬息流转千万里。他们好似这个世界的中心。
宁长久感受着这前所未有的阴阳体悟,试图将它们融于剑招之上。
只是陆嫁嫁的赞赏声将他的思绪瞬息拉回。
宁长久轻轻吸气,按住了怀中的琴弦,将所有的弦在一瞬间拉到了极致。
接着,宁长久抱着她,忽地跳下了天窟峰的高崖。
高速下坠,风在耳畔尖啸。
这一瞬,属于阴的那一部分高高抛起,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点。弦声如裂如嘶。一如见了泼天佛光的鬼,失去了所有的理智,精神与**都似狂风中颤抖的烛火。
这是他们真正意义上最近的一次。
临近峰底,宁长久灵力催动,两人轻轻落地。
陆嫁嫁滑倒在地,瘫软如泥。
宁长久扶树而立,他伸出了手指,如蘸墨般点了点自己的眉心,提出了阴阳二气,轻轻地抹过树旁的一株花藤。
他以剑招斩出,却未伤及柔藤半点。反而那些夜间闭合的花苞如沐甘霖般尽数盛开。
陆嫁嫁看着那里的变化,想起了先前宁长久的话语,渐渐平和了喘息之后,跪坐在
地,不解道:“你这是什么歪门邪道?”
宁长久看着指间小巧玲珑的阴阳之剑,半开玩笑道:“我觉得我可以去合欢宗当宗主了。”
陆嫁嫁仰起头,看着一眼望不见顶的高峰,抿起唇,一声不吭。
……
……
自从陆嫁嫁当上宗主之后,四峰进入了最为难得的热闹与祥和。
陆嫁嫁回峰以后,也并未端什么宗主的架子,有时反而会如常地去讲学授课,指点一些剑道招式。
她白日里指点弟子,宁长久便在夜间指导她。而短短半个月间,合欢宗的道法已便被宁长久修到了一个外人看来应是开天辟地般的崭新境界,他将所有的灵气重新炼化了一遍,使其变得更加圆融通透,更在气海之上悬了两朵虚幻的日月,修罗神录诞生的金莲漂浮在气海中央,受到阴阳滋补,更加熠熠生辉。
断界城里所有累积下的暗伤也以匪夷所思的速度痊愈完整。
当然,这里改变里,陆嫁嫁亦是功不可没。她是合道之中最好的“阴”,甚至比合欢宗开宗以来所有女子加起来更好上无数倍。她在得了宁长久指点之后,亦全身心地投入其中,感悟着其中的颠倒流转,阴阳至理,同样,她也在宁长久身上看到了一样乐器,只是与自己的古琴不同,宁长久的“阳”所具象而出的,却是一竖白玉之笛。
这天窟峰亦是一个巨大无比的竖笛。
宁长久高座悬崖之时,也时常以身拟作山峰,宛若顽石坐化,与天窟峰融为一体。
岁月如流,悄然不闻其声。
这是宁长久与陆嫁嫁都最难相忘的一段岁月,连夜的琴笛相鸣令他们的心绪几近一体。有时,陆嫁嫁也会在宁长久打坐之时忽地从他身后抱住他,贴身摩挲,打断他的玄妙体悟,宁长久气恼与无奈之中,便只好以锻剑作为家法惩治。
峰主殿后殿的崖上始终只有他们两人。
宁长久望月之时时常会有担忧——师尊可以精准地让大师姐找到自己,那她会不会也在某个地方窥探我呢?
但他不愿去深思这些。
哪怕师尊已让大师姐示好,但那刻骨铭心的一剑,他依旧无法用“计划的一环”这般的解释让自己彻底放下。那种芥蒂与不信任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抹去的。
至于大师姐所说的,那个近乎全知的“恶”,他如今也不想分心去找。
他想再做最后一个月的末代昏君。
渐渐地,山崖上的风不再带着夏末秋初的燥热,转而化作了瑟瑟的凉意。
秋已渐渐深了。
用不了太久,第一场雪也会落下,届时四峰又是白头。
温泉池畔的雪崖上,宁长久静坐着,他感受着体内雄浑奔涌的灵力,目光眺向了远方。
他已来到了紫庭的第五层楼。
讲课授业结束之后,陆嫁嫁回到殿中,坐在了宁长久的身边,画布般的裙上流动着斑驳的影,光自隙中漏上她乌亮的发,那张雪白的俏脸也不似过去那般清冷,反而带着淡淡的红润,好似在由一柄绝世的仙剑,又逐渐变回了绝美的仙子。
这是返璞归真的征兆。
先前大师姐所说,陆嫁嫁的剑体还缺一些,宁长久其实知道,她与四师姐相差最多的便是杀戮。
四师姐的剑体走得是杀伐证道的路子,在她兵器之下死去的妖魔足可以累积成小山,而陆嫁嫁也可以出峰斩魔,在一次次生死历练中将剑体打熬完整。
但如今,陆嫁嫁却机缘巧合之下,走入了一条截然相反的剑体之路——先修人,再修剑。
他无法笃定哪一种更好,但是他觉得,陆嫁嫁就应该是这样的。
“还有最后十天了,有信心么?”陆嫁嫁问道。
宁长久微笑道:“你是在怀疑夫君?”
陆嫁嫁对于这个称呼也有点见怪不怪了,只是从不正面回应,她说道:“就怕你欺负我的时候花招百出,遇到了赵襄儿就像是遇到克星似的,被打趴在地,哀声求饶,到时可别怪我笑话你啊。”
宁长久玩笑道:“你就等着和她姐妹想称,然后使唤她端茶递水吧。”
陆嫁嫁淡淡一笑,自然不会当真,她看着天空中变幻不定的云,忽然说道:“等到你赴完三年之约,无论胜与败,都回峰吧,我们光明正大地一起住,从此以后一起打坐悟道,种花采药,体会人间妙理,做一对世外仙侣……”
她话语平静而温柔,说话间也看着宁长久,水灵灵的长眸微微眯起,其中有飞鸿掠空的倒影。
宁长久静静地看着她,久久失神。他轻声道:“这三个月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三个月。”
陆嫁嫁眼睛微微眯起,她可不似之前那么单纯了,反问道:“那么临河城是你一生中最快乐的一个月?”
宁长久看着她眸中的狡黠意味,心想这傻徒儿真是越来越不好糊弄了。
他便耍赖道:“你亲夫君一下,夫君就告诉你。”
陆嫁嫁眨着眼看着他,有些不情愿,却还是啄了上去。
一触即走。
宁长久笑道:“竟敢偷工减料?又想挨家法了?”
又一阵打闹之后,陆嫁嫁理着凌乱纤细的丝发,认真地看着他,道:“你真的要走么?”
宁长久的笑也渐渐淡去,他说道:“如果可以,我愿意一辈子在这里,任外面天高海阔,我也绝不出去。”
陆嫁嫁轻声道:“可你还是要走啊。”
宁长久沉默不语。
陆嫁嫁问:“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
宁长久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像是最柔软的剑,却总能刺中自己心中的痛。
许多事情在他心中压抑了很久,无人倾诉。
那些都是天大的秘密,他曾犹豫过要不要告诉枕边的佳人。
这一刻他忽然释然一笑。
天大的秘密又如何呢?陆嫁嫁就是天呀。
独自一人承受自以为是一种暗中的守护,却反而让她无法抹去那缕淡淡的担忧。
“嫁嫁。”宁长久忽然喊她的名字。
“嗯?”陆嫁嫁正色。
宁长久道:“今天,我再给你讲一个故事。”
陆嫁嫁微羞地低了些头,她看着云雾缭绕的山峰,轻轻道:“不要……现在还是白天呀,光天化日之下终究不好,你还是晚上讲与我听吧。”
宁长久伸出了手指,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轻轻敲了敲,他气笑道:“傻徒儿整日里胡思乱想些什么?”
陆嫁嫁揉了揉自己的额头,她修长紧绷的双腿在崖边随着微晃,她也对于先前自己脑海中浮现的想法感到羞赧。
“那你要讲什么故事?”陆嫁嫁问道。
宁长久仰起头,叹息道:“我要给你讲……一个小道士枯燥的一生。”
第两百二十六章:三年之期已到
四岁那年,宁长久挤在一个破旧的院子里,周围都是和他一样衣衫破烂的孩童。
院子是用几栋土胚房围成的,昏暗潮湿,凹凸不平的墙壁上刻着数字。黑漆漆的门透不进光,像一口口竖着的棺材。
眼前落下光像是冬天的,只有亮度,感受不到丝毫的温暖。
一个头发后梳,面带微笑的男子立在他们面前,正和脸皱如橘皮的老妪谈着什么。那男子看着很精壮,身材虽不夸张,但赤着的胳膊下,每一道肌肉看着都遒劲有力,他两手空空,却总让人觉得,他背有一柄厚重的刀。
宁长久是不记得这段记忆的,这是他从心魔劫中窥见的场景。
接着他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九”,因为他的房子的门号是九,每一个房子都住了许多小孩,其中小孩的名字,便是取用的数字的谐音。他很幸运,拥有了一个看似寓意不错的名——久。
他不明所以地走过人群。
男子抓住了他的手,老妪似是得了一笔不菲的钱,堆笑的脸像一张褶皱的草纸。
“你叫什么名字?”男子在一个街道的岔路口停下脚步,问了他。
“久。张久。”宁长久小声地回答,这里的所有小孩,都姓张。
这条岔路有两个反向,各通南北,同样的阴森昏冷,宁长久很害怕岔路,因为岔路象征着未知的选择,会给他带来恐慌感,尤其是这种看不到尽头的路。
他很紧张,所以手握得更紧了些。
临近路口时,男子和一个突然出现的青年人打了个招呼,接着又在路口遇到了一个耄耋老者,他们不知说了什么,总之最后挑了向北的路,那条路很冷,冻得他直哆嗦,路边的老树像一张张老人的脸,集中精神时还能听到乌鸦在叫,但他找不到那只乌鸦。
这是宁长久碎片化的记忆所能拼凑成的场景。
……
那个荒芜的小镇在身后远去,周围的交错的石头像是龙的牙齿,某一瞬间,他忽然觉得自己像是鬼魂,而这个男子是他的渡魂人。
许多个日夜之后,宁长久来到了一座大山山脚。
男子领着他上山,上山之时他叮嘱了自己许多事。
“不要去最深处那座大殿,那是师父闭关的地方。”
“不要惹大师姐生气。”
“九岁之前不要看你三师兄画画。”
“四师姐虽然不爱说话,但很好说话。五师兄是脾气最好的。”
“你六师兄……你们应该不会有什么来往。”
“……”
“那我师父呢?”宁长久忽然鼓起勇气,仰起头问道。
二师兄没有回答。
风不再吹到脸上。
一个澹青道袍的女子缓缓到来,宁长久第一眼便觉得她像是一座静谧的湖,倒映着暮雪千山的湖。
二师兄告诉她,这是大师姐。
初初见面的时候,大师姐赏了他一个板栗,他捂着头,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大师姐生气了。
二师兄跟在大师姐身后,自己跟在二师兄身后,他们一同走过了数个碑亭,穿过了一个大河环绕的祥和村镇,来到了山道尽头的道观之中,道观依着险峻的山势,于峭壁悬崖构筑,如腾于云雾之中。
山中有许多云雾。
它们都是山顶流淌下来的。
山顶的云雾厚重,一眼看不到尽头,唯有月出之时天空清明。
“师父不喜欢你的名字。”大师姐忽然说:“从此以后,这是你的新名字。”
她递过来了一个木牌。
“宁长久”
他不识字,却将这三个字念了出来。
……
练剑,修道,学画,半途而废……
他努力回想着他所能想起的一切。。
许多记忆随着大师姐的现身散去了遮挡的面纱,露出了原本的面貌。
某个埋在记忆深处的夜晚,幽灵般浮现了出来。
“那时候,大师姐让小道士去莲花静阁之中,说要给他讲一个故事。”宁长久沉默了许久,还是决定说出这个故事。
莲花静阁是道观的书阁。
虽是书阁,但从未有人前去看过书。
阁中藏书无数,最中央的地方,有一朵近乎恢弘的、由上万多花瓣组成的莲花。大师姐告诉他,每一片花瓣都是书。
她摘下了最上方簇拥的三片花瓣。
“我给你讲的这个三个故事,它们发生在不同的年代,分别是三千年前,五百年前,还有现在。它叫做……”大师姐幽幽地说出了那四个字:“猎国计划。”
猎国计划。
宁长久不知道其中寓意着什么,只觉得触摸到了贯穿整个世界的峥嵘白骨。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样的故事。”宁长久问道。
大师姐的回答很奇怪:“因为你还小,现在告诉你,长大后你就不记得了。”
后来他果然不记得故事的具体内容了。只记得“猎国计划”四个字,并知道,这是当下正在发生的事情。
猎国?猎的什么国?
这个答案在如今看来,应是不可思议却不言而喻之事了。
那段记忆虽然深刻,但在漫长的修道岁月里不算什么,之后修道如潺潺流水东去,先入小溪,再入河流,接着淌入大江,奔涌入海,一切都发生得那般自然。
如今回忆起来,最随和的五师兄,反而是观中最奇怪的人。
其余师兄姐经常下山打妖怪,不在山中,而自己学有所成之后,也随着他们下山猎过几次魔,他原本看到那些比自己大数千倍的凶神时,手抖得拿不起剑,但几次之后,他发现它们在师兄姐手下好像纸糊的灯笼,于是打魔头时,他通常负责肃清道路,敲开洞府,然后让师兄师姐去收拾洞窟中长得最凶神恶煞的怪物。
但是细细想来,五师兄好像从未下过山。
他一直在山上研究一大卷一大卷的书籍,那些书籍整齐地按卷分好,然后写下几乎不输于卷宗原本厚度的书。这就是五师兄一直在做的事情,做了不知道多少年,醉心其中却不觉枯燥。
宁长久的生活自以为是很平凡的,他偶尔会偷偷去道观的深处,盯着那扇紧闭的门,想象着门忽然打开,师父从中走出来。
宁长久虽没有见过师父,但知道她是很漂亮的女子,因为大师姐和四师姐都很美,但她们说起师父时,或多或少都会流露出心神往之的神色。
修行者最重要的是修行,大部分时候也在修行。
但宁长久对于自己的修道之路并没有太多的回忆。
因为那条路太多顺遂。
直到十六岁那会,他的生活起了些波澜。婚书如火雀飞入掌间,他心中微微恐惧,深思熟虑之后选择了拒绝。
之后几位师兄姐在观中待的时间
也越来越少了。
六师兄也越发孤僻。
这时候的宁长久已经知道,六师兄并不是人,而是妖。但是他从未见过六师兄的本体。
时光如水,转眼十余年。
飞升之前的一年里,五师兄给了他一本书,让他在一年中将这本书完全地参悟研读。
这是五师兄写的某一本书。
除了大师姐和二师兄,其余人每人都收到了一本五师兄写的书,这些书并不厚,内容却很精妙,每一本所剖析的,都是这个世界为修道者熟知的东西,但越是深入,就越像是打开了一个崭新世界的大门。
之后便是飞升。
……
“小道士一生顺遂,却在飞升之时遭遇了最大的挫折……这个挫折直接指向了死亡。”宁长久缓缓开口。
太阳渐渐西沉。
故事也来到了末尾。
“师父从观众走出,燃流萤为星火,取月光为利剑。小道士的胸膛被一剑刺透,他看着师父的脸,然后坠入了无尽的谷底。”宁长久说道:“他坠入谷底之后没有立刻死去,而是置身在一个世间难以想象的荒凉囚牢里,那个囚牢是灰色的,只有他自己一个人。他被一剑钉在那里,等待死亡的到来……”
“那时候他孤独万分,目力所及无一活人,身子被剑扎着无法动弹,偶尔的自言自语却连自己都听不到。”宁长久说着说着,自嘲地笑了起来。
陆嫁嫁认真地听着。
宁长久看着她,笑容在风中变淡。
“这就是全部的故事,是不是很无趣啊?”宁长久问道。
陆嫁嫁看着她,沉思了许久,问道:“这是你的故事么?”
宁长久神色悠悠。
“是。”他轻轻说。
陆嫁嫁问道:“什么时候的故事?”
宁长久答道:“本该是发生在……现在的。”
“现在?”陆嫁嫁还没从震惑中完全回神,心中又添了一层疑云。
宁长久轻轻点头:“皇城里,我回到了我的十六岁。”
太阳沉入山谷,世界没有了光。
……
皇城的故事陆嫁嫁是知道的。
但她从未想过,也不可能想到这些曲折。
“赵襄儿……本就是你的未婚妻?”陆嫁嫁问道。
宁长久点头道:“是。”
陆嫁嫁笑了起来,不咸不淡道:“你们真是天作之合的一对。”
“天作之合……”宁长久看着深蓝色的天空,咀嚼着这四个字。“前一世或许是天作之合,这一世不是。”
陆嫁嫁道:“你师尊这般神通广大,皇城的一切或许就是她的安排。”
宁长久回想起大师姐的话:“缘分太过巧合,看起来就像是宿命。”
“嗯?”陆嫁嫁疑惑。
宁长久闭上眼,道:“我也不知道,这是我第一次真正与人说这些故事,我本以为说了之后会轻松许多,但却一点没有。”
陆嫁嫁手撑着崖边的石头,绣鞋放在一边,双腿缩回,蜷了起来。
她看似平静,实则内心翻涌着难言的情绪。哪怕在听这个故事前她已然有了心理准备,但也从未想过,世上会有这般匪夷所思的事情。
“我宁愿你继续给我讲那些寓言故事。”陆嫁嫁笑得有些凄然。
宁长久叹息道:“我也希望这些都是假的。”
陆嫁嫁道:“也就是说,其实在原本的时间长河里,我们只是素不相识的陌路人,或许……九婴一战中,我就已经死了,更别说现在的故事了。”
宁长久不知如何作答。
陆嫁嫁看着他,认真道:“时间固然可以用权柄操控,但怎么可能倒流十二年呢?哪怕倒流了十二年,也应是回到你的十六岁……你的十六岁,不应如此的。”
宁长久嗯了一声,这个问题他也想了许久。
“这或许是时间的可能性之一。改变的不仅是时间,还有命运。”宁长久想起了那个被杀死的无头神,此刻他几乎可以确定,无头神的权柄大部分都被师尊夺去,但无头神的死已是七百年前的事了,难道那时候她便想过要回溯时间么?可大师姐分明说了,师尊是在三个月前才订下了时间回溯作为补救的计划。
种种疑团压入脑海。
“或许是你与赵襄儿缘分太深,所以有了重来一次的机会,而我是个不该来的。”陆嫁嫁半开玩笑道。
宁长久佯作严厉道:“再胡思乱想我可不客气了。”
“你什么时候与我客气过?”陆嫁嫁淡淡地笑了笑,看着他,道:“你今年其实已经三十岁了啊。”
宁长久颔首。
陆嫁嫁道:“原来你比我更大四岁……你教我的那些道法和剑术,应该也都是前一世的记忆吧?”
宁长久道:“是的,那些都是师兄师姐教我的。”
陆嫁嫁低着头,道:“那你还是不要长大了,这般少年模样就很好看。”
宁长久笑了起来,道:“原来你喜欢这样的呀?”
陆嫁嫁眨着眼睛:“因为师父是这样的师父啊。”
宁长久轻轻抱住了她。
寒凉的秋风吹来,宁长久的手伸到了她的发间,替她摘去了一片枯黄的叶。
“十年之后,我必死无疑。”宁长久平静地说出了这件事:“人生或许可以重来一次,但也只有这一次了。”
陆嫁嫁神色微恍:“世上哪有什么必死无疑呢?除非这个世界还有十年就要走到尽头。”
他知道十年到不了尽头,因为他在时间的截面里看到过未来。
宁长久道:“或许只有师尊知道答案。”
陆嫁嫁道:“那你要去找她么?”
宁长久道:“我还没有想好。”
“这么久还没有想好么?”
“醒也十年梦也十年,如果能把这三个月的时光延展成十年,我是愿意的。”
陆嫁嫁沉默良久,忽然说:“你入峰的时候,雅竹师叔曾经问过你一个问题,后来她将你的回答告诉了我。”
“什么问题?”宁长久问。
“她问你修行是为了什么。你说,是为了解释这个世界。”陆嫁嫁问道:“现在你还是这么想的吗?”
宁长久道:“是。”
陆嫁嫁认真道:“那以后,我陪你去看这个世界,从南州走到北国,在这个世界留下些我们的印记,就像书上说的,十年踪迹十年心。”
宁长久抿唇不语。
陆嫁嫁道:“你在害怕?”
“嗯,十年太短。”宁长久叹息道:“见过一次结局,我如何不怕?”
陆嫁嫁摇头,目光渐渐明亮:“那是故事里小道士的结局,不是你的结局。如今你是剑客,是我的师父
和夫君,是小龄的师兄,是赵姑娘的未婚夫,唯独不是观中的道士。”
宁长久看着手中的那片红色烫边的枯叶,看着上面死去的纹路,将他握在掌心里,轻轻捏碎。
“你说得对,那不是我的故事。”宁长久双手搭着她的肩膀,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现在才是我的人生。”
……
……
接下来的日子里,陆嫁嫁与宁长久下山,逛遍了许多南州的小国。
他们没有动用灵力,而是像普通的江湖侠客一样白衣仗剑,纵马饮酒,遍看四方景致。人来人往的街道上,两人飞檐走壁也时常赢得大片的喝彩。
他们住了许多家客栈,看过了南州诸多的风俗人情。自人声喧沸到夜深人静。
日出日落。
这是他们的十天。
“有时候我总觉得,十天和十年并无分别。”白城的一间客栈里,陆嫁嫁双手搭在窗户上,看着城外的景,身子微微弯着。“时间在回想的时候总会很快,就像十天前我们跳崖下山时那样,好像还在昨天。”
宁长久无奈道:“这是无解的问题,不要多想。”
陆嫁嫁微笑道:“明天就要亲自把我的夫君送给其他妹妹了,我怎么能不多想呢?”
宁长久问:“到时候你要来看吗?”
陆嫁嫁反问道:“看你们扭打在一起,然后自己徒增难受么?”
“徒增难受……”宁长久赞许道:“徒儿用词真是越来越精练了。”
这是三年之约的前夕,宁长久出奇地平静,往事就像是窗外的风,它在深秋时准确地到来,然后将秋天最后的余韵吹走。那些不凋零的花还在紧蹙地构筑着虚假的繁华,凛冬便像是垂直落下的闪电,将冰雪与肃杀劈到了面前。
他立在陆嫁嫁的身边,向着西北方向眺望。那是赵国都城所在。
明日赵国要举办一场祭礼,届时满城之人皆会身披缟素。
而此刻,赵国的皇宫深处,两位侍女端来了一个石匣,石匣中盛着水,水中放置着一柄古意长剑。
赵襄儿还未褪去黑色的龙袍,此刻坐在木椅中,她的眉梢间的贵气与威严还未被清凉夜色洗尽。
那柄剑剑身纯黑,剑刃银白,黑与白的分割线整齐而明确,一如少女的瞳孔。
这是当初仙人斩老狐所用的仙剑。
她将这柄剑从水中捞起。
桀骜不驯的仙剑在她手中温顺地像个孩子。
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年。
幽亮的烛火里,她认真地看了一遍仙剑,然后将其重新沉入水中。原本的打算里,与宁长久的三年之约,无论输赢,她都是要将这柄剑送给他作为补偿的。
因为无论输赢,她都不可能留下。
前几日里,九羽自天上衔来了一封信,信上是娘亲的笔迹。她对于娘亲活着这件事本就没有怀疑,只是对于信中内容有些困惑。
“七日之后,复尽赵壤,归国,大考将至。”
赵襄儿焚去了这封信。
她早就可以收复赵国国壤了,只是始终在等一个人,虽然他不会来了,但她也只是想完成这个约定,这样离开人间之时也不至于留有遗憾。
赵襄儿合上了石匣。
她下意识地望向了墙壁。墙壁上裱着一封信,那封信以“赵姑娘你好,在下思前想后,久不能寐,心中于姑娘愧疚至深,故写就此信,望贪得殿下原谅。”开头,以“但愿人长久,也愿殿下长久。”结尾。
那是临河城最后的日子里,他写给自己的信。
信的内容很是可恶,每每读起都让她有些气恼。
赵襄儿始终不算明白,自己对于他的感情到底算是什么,只是三年之约的当夜,她难以入眠。
于是赵襄儿的寝宫里,寂寥的琴声传了出来。
冬天还未到来,琴声却似片片飞雪。
漫长的夜色之后,赵国便要迎来一场国祭,国祭的由头说是庆贺光复赵国,祭奠死去的将士,但所有参加过三年前生辰宴的都知道,这一天是殿下与宁长久约定的日子。
赵襄儿坐在窗边,看着天边一点点变白,看着太阳升起。
她走入珠帘垂落的幽暗里,漆黑描金的龙袍瀑布般落地,殿中的黑暗像是裹着世上最美的玉璧,很快,这玉璧又罩上了一件单薄的白衣。
当年她撑伞走入小将军府时,穿的便是这样素色的白裙,那时她的右臂衣衫上,还别着一朵小巧的黄花。
赵襄儿卷帘而出,她未扎马尾,额上系着一条长长的白绫。
她提起了红伞,向着落叶堆积的窗外走去。
而白城之中,同样有人一夜未眠,他也在天边泛起鱼肚白时提着铸好的新剑,替犹在梦中的佳人掖好了被子,掩门离去。掩门之后,陆嫁嫁睁开了眼,缓缓起身,摸着枕边的余温,神色平静。
这是国祭之日。
若无人提醒,还以为是冬天提前到来了。
千家万户丧衣如雪。
赵襄儿推开了深宫大院的门,持着古旧的红伞,久违地走了出来。
皇宫安静极了,没有人敢打扰今日的殿下。
她的身子高了一些,行走之时,那已然垂过了臀部的墨发轻轻晃动着,今日的天气有些阴沉,昏暗的光线里,她的长发却更显乌亮。
她向着九灵台走去。
九灵台上的九灵已然不见了踪影。
她看着整个赵国。
这是她所经历的十九年。
“可真是言而无信啊。”赵襄儿笑了笑,风将白绫吹起,灌入单薄的白裙,带走了她肌肤上最后的温度。
她忽然举起了手。
一道剑气冲霄而去,剑气之侧,有无数的火光圆弧状散开,弧状边缘滚动着焰火。
九灵台像是一座烽火台。
不久之后,这个火光便会被白城看到,届时白城将拔下所有瑨国的旗帜,替换上赵国的旗。
那时,赵国所有的土壤尽数收复,她将补齐了命运最后的缺失,然后乘着火雀离开赵国,前往娘亲所在的西国。
这是她早就可以做完的事,只是为了等这场三年之约,她始终没有收回白城,将其作为最后的留白。
剑火破霄,如烟花炸开。
但不知为何,许久之后,烟花都已散尽,白城那边却依旧没有动静。
她感应到了什么,悄无声息地转身。
九灵台下,一个白衣少年一步步拾阶而上,走向了自己。
“襄儿姑娘,三年之期已至,宁长久前来赴约了。”
白衣少年认真地行了一礼,静静地看着她。
秋风中,两人无声对视。
相隔三年。
她像是变了许多,又像是什么也没有改变。